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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卿卿誤我 > 40-50
    第 41 章

    曠遠的平原上一到了冬日的夜晚, 寒風尤為刺骨凜冽,縱然壓著三層狐裘,都阻擋不住寒風侵體, 方既白等卿卿睡下, 分了一撥人為她把守簾門, 自己則獨自回到了車中。

    魏國的軍隊警覺, 斥候向方既白來報沿途異狀時道:“相公,屬下發現了陳國的一隊人馬,看主將,好像是謝律。”

    這個時候謝律出現了……方既白皺了皺眉:“是往霸州去的么?”

    斥候稟道:“不像, 像……”猶豫少頃, 他硬起頭皮道:“像是追著我們而來。”

    “好個淮安世子, 果然輕諾寡信。”方既白眸色轉涼, 冷嘲一聲道。

    既已答應收下兩城,讓他換走卿卿, 這時又想出爾反爾, 暗中將卿卿劫走?

    哪有如此便宜之事,陳國機關算盡,謝律一如卿卿所言承諾都是放屁。

    好在方既白早有防備,他立刻部署:“按照原計劃行事,將假公主送上船先渡川。”

    追過來?那就給謝律留一具死尸。

    斥候詢問:“我們用什么身份動手?”

    方既白羽扇輕搖, 綸巾簪發,長風浩浩蕩蕩席卷而來,吹動著魏國相公厚重的衣領, 他猶疑再三, 聲音漸漸轉為篤定:“把準備的渝國刀劍和紋飾都佩上。”

    “諾。”

    這一夜, 卿卿睡得很熟, 全然不知,在這一夜他們身后發生了什么。

    天將明時,卿卿從夢中蘇醒,背后驚出了一層熱汗。

    夢里彌漫過血色和刀劍的光影,她夢到謝律的水師部署在黃河岸上,最終殺進許都,在魏國逮到了她,將她身邊之人一個個殺了剝皮游街示眾。卿卿害怕得瑟縮,在謝律的屠刀舉起,終將砍向一個面容模糊的小孩兒時,卿卿被嚇醒了。

    真詭異,怎么會做這樣的噩夢?卿卿一抹腦門上的汗。

    方才醒來時,她一腳蹬掉了床頭盛燈油的銅盤,幸得里頭的油早已燃盡,卿卿聽見有人在帳外詢問她:“公主醒了?”

    卿卿忙答應了一聲,將自己衣裳穿整齊,步履匆匆地撩開帳簾門,方既白帶著兩名婢女來伺候卿卿梳洗,“一個喚作玉燕,一個喚作珠箴,都是可靠之人,公主留著她們近身伺候,前往魏國的路還有點遙遠。”

    倘若不讓謝律死心,這一路上還不知道要遭到多少圍追堵截。

    上路之后,搖晃的馬車之中,方既白說起了昨夜之事:“公主,他追來了。”

    卿卿起初沒有醒悟過來方既白說的是誰,正看著玉燕和珠箴兩個人翻花繩兒覺得好玩,信口而問:“誰追來了?”

    本是一句無心之問,然而問完,卿卿忽然明悟:“謝律?”

    “是。”方既白頷首。

    卿卿道:“他怎么會追來。”

    語氣冷淡至極,聽不出一絲情緒波動。

    察言觀色之后的方既白,省略了移花接木那一茬兒,鎮定又道:“應是想要搏一把,看能否魚與熊掌兼得,城池、美人都要。”

    卿卿猜也是這樣,謝律這個人呢,要說他對她無心,一點情分也沒有,卿卿也很難相信,不過,也就那么一點吧,在他心里抵不過陳國的利益,對于心愛之人他都可以隨意當成貨物,卿卿已經看透了。

    或許又是她自視過高,謝律心里,對她心動有之,喜歡有之,若說愛,那遠談不上。不過是一些占有欲作祟罷了。

    卿卿只想回到自己的國家,怎會回頭。

    方既白說了下去:“昨夜,臣巧設金蟬脫殼計,將他甩開,他應當已經回陳國去了。”

    卿卿饒有興致:“哦?方相公施了什么法,竟能瞞天過海,騙過謝律的耳目喉舌?”

    “慚愧,不過此事說來也不難,”方既白道,“昨夜里,在川上,臣讓士兵假扮渝國水匪刺殺公主,再讓假冒公主的人跳進了河里,夜里漆黑看不清,現在的謝律只會以為公主已經葬身河底,尸骨無存。他若是有心,會留在川上幾日打撈公主‘遺體’,若只是試探,昨夜里就應該打道回府了,公主想知道謝律是前者還是后者?”

    卿卿直皺眉:“跳進河的是什么人,她死了么?”

    方既白道:“公主宅心仁厚,臣亦不敢草菅人命,放心,那是臣親信,平生擅長泅水,只是在水里待了片刻,便暗中游上了岸。臣讓她穿著公主的服飾,在水里留了一些痕跡給謝律。謝律就算打撈,也只會撈到一些遺物。公主若是想知道他現在是否還在川上,臣這就派人去打聽。”

    她要知道那些干什么?

    卿卿搖頭:“我和謝律早已沒任何關系了。”

    在卿卿的心中,此刻,沒有任何事比回魏國,讓她確認自己的身世要緊。

    方既白再次點頭:“是臣考慮欠周,公主早已脫離陳國,除卻在陳國生活多年的一段經歷之外,與陳國的任何人,此后都應斷絕干系,至于那陳國世子,自然更是如此。”

    卿卿在陳國還有幾位故人,本想反駁方既白,但說到謝律,那是真真切切沒什么干系了,卿卿便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車行了一路,夜里再一次安營休息時分,方既白向自己的影衛十五道:“去查查,謝律這會兒在做什么。”

    他不動聲色地命令自己的影衛潛回大川,再向此刻正與兩位侍女在篝火邊烤肉的公主走去,這一路醒來,公主的情緒穩定,但似乎太過于平靜了,方既白遠遠地抱臂瞧著,實在看不出一絲端倪。就在不久之前,她甚至還要親手為他解落腰間盤扣,與他成歡好之事。

    公主心中是真的跟謝律一刀兩斷了,再無留戀?這速度快得有些不可思議。

    但方既白也未多想,看著她們三個人說說笑笑,將烤的鹿腿分食,隨后各自入帳去梳洗睡覺,方既白來到方才卿卿所坐的杌凳上落座,將她們吃剩的一些生肉重新穿刺起,架在篝火未滅的余燼之上燒烤。

    這一宿方既白都有些無眠,書生勸他:“相公舟車辛苦,何必還要如此勞形?”

    方既白幽幽地望著頭頂繁星如瀑的一片天河,有些莫名滋味梗在心頭:“信芳,我可曾對你說過,我十六歲就認老魏王為主公了?”

    書生點點頭,“說過。”

    方既白輕笑。

    “十六歲之前,我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在山里偷獵野味果腹,跟隨老魏王之時,他孑然一身,正被季術部將追殺,我助他逃脫過一劫又一劫,老魏王心中,我是個可靠之人,他臨終之際,將他的獨生之子托付于我,讓我替他照看魏國,必要之時可取而代之。可偏偏……”

    書生知曉相公這些年來無比自責,未能再讓魏國有進益,為了贖回公主,他們更是輕易放棄了要塞,這實是乃愧見祖宗的大事。小皇帝官昱還年幼,他還需要十年來成長,相公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終究是會被擊垮的,他怕自己等不到官昱可以親政的那一天便撒手人寰,那時,他和老魏王披肝瀝膽建立的魏國,也將群龍無首,四散奔逃,毀于一旦。

    書生道:“渝國朱友良和朱友容推車販棗出身,見識短淺,國中律法蕭條,民生不旺,實在不足為懼,陳王的身體也大不如前,眼下唯一值得忌憚的,就只有謝律,他現在長成了,比幾年前更可怕,手里握著的是陳國十幾萬水師,陳國現在立國,淮安是民心所向,他掌著這支軍隊,實在是一勁敵。”

    “不錯,”這一次書生說得全對,方既白微微笑著,露出贊許的眸光,卻因為夜露深重,壓不住身體的疲憊,咳嗽了起來,“所以我要擊垮謝律。陳國得了兩城,會失去一個雄姿英發的世子。”

    書生突然明白了:“這才是相公昨夜里金蟬脫殼的真正目的?”

    只是書生不大相信:“謝律何許之人,他已經將公主送出去了,又豈是會為了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

    方既白道:“昨夜之前,我不敢肯定,但他既然追來了,我就可以賭一賭。”

    書生追問:“賭什么?”

    方既白笑吟吟一眼看過來,羽毛扇拋向書生,書生連忙接著,又覺得燙手似的差點摔出,因此只好又改為捧著。

    火星子從一堆干柴中竄上來,舔舐著鹿肉,方既白將烤得半熟的鹿肉翻了個面兒,重新淋上香油,香氣在烈火的催發下四溢而出。

    “賭謝律是不是情到深處不自知,賭他是不是真的失去方知后悔,現在正于川上發瘋。”

    作者有話說:

    謝狗發瘋這一次就不給大家看了,兩年后再見。總之瘋得相當嚴重。

    ? 第 42 章

    越往北走, 卿卿覺得自己的眩暈不適愈來愈厲害,起初以為只是短時間內的水土不服,等到適應了北魏干燥的氣候, 就能有所好轉, 可渡過淮河, 進入北魏境內之后連續十幾日, 卿卿的眩暈干嘔都沒有絲毫轉好的跡象,終于在一日風雨交加的顛簸行路之中,卿卿在在馬車里吐了出來。

    現今她的身份是未能證實真偽的昭陽公主,她身體露出這種癥狀, 北魏眾人都不敢小視, 加上又早已到了魏國境內, 方既白放心地將車趕到鎮上, 讓卿卿先在客棧內歇腳。

    隨后,他遣人去鎮上尋找最好的大夫。

    人去后, 書生與方既白停在天井內樓道底下的一盆手植羅漢松旁, 書生忍了又忍,終究沒有說,方既白皺了眉:“欲言又止什么,有話便說。”

    書生愣愣道:“是。我瞧公主的這個癥狀,有點像是……”話音未落, 方既白眉心的拗痕更深,書生后頭“懷孕”兩個字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嘴了。

    公主曾是謝律的外室,倘若兩人之間清清白白, 那還叫什么外室?多半早已有染。算算日子, 他們離開陳國也已經有一個月了, 懷孕出現孕吐的反應是極有可能的。

    方既白聲音略顯沉悶, “此事萬勿聲張。”他轉身踏上了樓梯,登登登幾聲,書生看著他上樓去了。

    卿卿昏昏沉沉地將坐在胡床,將身子靠在一座透雕百子送春圖的梨木屏風上,她凝著眸光,一瞬不瞬地看了那上頭的圖案老久。

    起初沒有反應,看著看著,也不知何時,一道靈光乍現,不,是一道天雷劈進了她的腦海。

    她這一路以來的種種反應跡象,頭暈,嗜睡,干嘔,倒像是……

    猶疑不定間,屋門被推開,雪落得緊,他走得雖急,毛領間還是粘上了無數碎瓊,一到了溫暖的屋內,雪粒便融化成了水,在走動間摩擦著頜角,冰冰冷冷的,卻刺人清醒。

    方既白來得很快,但到了卿卿的面前,他的腳步放緩了:“公主,無論如何,公主無需擔憂。”

    卿卿已經懂了他的意思,正要說話,沒過多久,大夫便跟在書生身后來了。

    這大夫來得匆忙,只來得及帶一些基本的藥材和器械,方既白側身讓開,令他為卿卿看診,大夫連忙坐下,“請夫人將手腕向上,靠在脈枕上。”

    卿卿依言行事,波瀾不興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緒,可卿卿知道自己此刻的內心已經緊張高懸,當然,她盼著不要是。

    可事與愿違,那大夫是個名醫,不消片刻,便已號脈完畢,他禮節備至地收好自己的脈枕,對卿卿緩言道:“夫人的脈如珠走盤,往來流利有力,是滑脈,夫人有孕了。”

    卿卿怔了一怔,雖然有過猜測,但其實完全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

    “不過,”大夫沉吟著道,“夫人的脈象有些不穩,這一胎坐得不牢實,在下看夫人眼有疲倦之感,似是風餐露宿,趕路夜行所致的脾虛、肝氣不足,這樣的趕路對坐胎是非常不利的,這孩兒,夫人以打掉為宜。若孕養于母體當中,等到月份更大,仍有危險,屆時倘若滑胎,于夫人身體更有損害。”

    卿卿道:“那就打掉。”

    她毫不遲疑地回答,平靜至廝。

    就仿佛這一胎懷的不是她的孩兒,這胎不坐在她的腹中,打掉胎兒于她絲毫無損一樣。

    但方既白更為謹慎:“若現在打掉,對她的身子有什么損害?”

    大夫遲疑著道:“夫人身體孱弱,不易受孕,敢問夫人,可曾受過重創,心、肺之處,有凝滯疼痛之感?”

    卿卿想著大夫果然是名醫,一號脈便已看出她心肺受過傷。

    她輕輕點頭。

    大夫轉向方既白行禮:“郎君需得謹慎,夫人這胎不穩,身子也弱,本不宜養胎,但若是打掉,將來恐再難懷孕。”

    “……”

    卿卿皺眉道:“難道就非得生謝律的孩兒不可?”

    方既白道:“我們知曉了,你先下去配藥,便就待在客棧中隨時待命。”

    大夫躬身道:“謹遵吩咐。”

    他下去了,兩名婢女珠箴與玉燕將卿卿從胡床上攙扶起,卿卿坐直了身子,再不敢折了自己的肚子,免得腹中孩兒受到擠壓,她虛弱得臉色發白,神情卻如大夫所言那般虛弱疲倦,方既白上前行禮:“怪臣思慮不周到,趕路太急,讓公主傷了身子。”

    “無妨,不怪相公,我也歸心似箭,”卿卿是一塊無根之木,漂浮在茫茫的人海上,十余年了,是第一次有人告訴她,她姓甚名誰,家在何方,她比方既白更想回到自己的故土,卿卿支撐起身子,勉力道,“這個孩子是謝律的。”

    這一點方既白毫不懷疑。

    在王府中,他們纏綿多日,謝律雖然公務繁忙,但他來時,只要扯上床幃,他便總是索取無度。

    也沒有任何的避孕措施,因為他承諾,會在國宴結束之后,以正妻之禮娶她,迎她為世子妃。

    雖然現在看來只不過是一場笑話,但當時卿卿深信著,愛慕著他,便昏了頭了,一點后路也沒為自己留下。

    方既白遲緩地詢問:“這個孩子,公主想要么?”

    “老實說,我不想要,”卿卿搖頭,“我和謝律已經一刀兩斷了,斷就斷干凈,留著這個父不詳的孩子,只會藕斷絲連。”

    方既白沉吟著道:“若公主不棄,孩兒可以寄在臣名下。”

    卿卿詫異地望向他,不解他的意思。

    方既白說他要給這個孩子當爹?

    哪有這樣的!卿卿登時臉色古怪起來。

    方既白拱手下拜:“公主身體虛弱,這一胎若是保不住,今后更難有子嗣。為女子者,怎能無子為憑?公主若誕下他,可自從官姓,將來便是魏國世子,與陳國無關,這孩子不會短衣少食,出生便可高枕無憂。況且在謝律心中,公主早已身亡,只要讓這件事成為一個秘密,公主神不知鬼不覺地換回替身,沒有人會知曉這孩子的父親是誰。”

    “至于那替身公主,”方既白說來慚愧不安,“一直,對臣有幾分癡念,糾纏不休……若說將來昭陽公主的孩兒必得有一個父親,只怕,臣是當仁不讓的。”

    等卿卿換回了假公主以后,人們不知內情,只會突然得知公主懷孕了,生下了一個孩兒,結合公主對方相公一往情深、轟轟烈烈的倒追事跡,這口黑鍋只會扣在方既白的頭頂。

    這點方既白是早已有自知之明,倒不是自己要攬功。

    聽他說完,卿卿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留下這個孩兒,否則,她在筵席上發下的那些誓言便顯得多輕飄,這個孩子始終是謝律的血脈,這是更改不了的事實。然而她的身體卻不容許,她若是將它打掉,以后可能這輩子都不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了。

    倘若一生只有這唯一的一次機會,卿卿聽從方既白的建議,賭一把。

    賭這一生,謝律都不會發現他的存在。

    她會獨立撫養他長大,讓他無憂無慮,免像她一般從不記事的年紀起便顛沛流離。

    卿卿只擔憂一點,“孩子的生父,恐怕不能瞞過魏國皇上,如果他不能接受這個生父為敵國世子的孩兒,會怎么辦?”

    方既白柔和地握住了她的手,“公主放心,陛下天性純善,他的心中有著深厚的骨肉親情,否則,陛下也不可能答應臣用兩城的籌碼,去換回公主。官氏一族,人丁凋敝,幾代單傳,這個孩兒將來姓官,陛下只會高興還來不及。”

    他說得輕松,可卿卿不敢相信,她道:“那,我們就回許都再說,我想聽聽,陛下的想法。”

    陛下的想法?他一個小孩兒能有什么想法。方既白略微折眉。

    不過也罷,小皇帝懷柔之道修得爐火純青,否則當初也不會一力促成和陳國聯姻,可惜那謝律不識抬舉,公然打了魏國的臉,撕毀婚約。既然如此,魏國也不會再對陳國奉陪。

    現今天下三分,魏國占據北方最大的領土,擁有實力最強大的軍隊,雖然國庫這些年來損耗頗大,財力不及陳國,但因有據九州而稱帝的野心,便看不上畏畏縮縮的陳謝。被人家駁了婚約,即便找到了真昭陽公主,也斷不會再回去腆臉求和。

    渡過淮水之后的每一日都可以走得不急不緩,卿卿又被確診有孕,不可再受顛簸,趕路自然愈加小心,這一路直至過了年節,到開春,冰河解凍的時節,這行魏國的車馬才終于抵達許都。

    抵達時悄無聲息,沒驚動任何人,方既白在昭陽府外便已止步,命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卿卿送了進去。

    其后不久,當他要轉身離去之際,推開車門,霍然撞見一道身影,丹橘色抹胸長裙繡著層層疊疊的纏枝海棠,腰封官綠掐金纻絲宮絳,眉眼嫵媚絢爛,宛若一道輕虹,正笑盈盈地看著他,明亮的眸子輕輕閃爍。

    “……”

    方既白無奈地道了一聲:“下來。”

    當了十幾年的假公主了,為了不露餡兒,羅如織一直深居簡出,連探親都極少。好不容易真官卿回來了,她終于可以松活筋骨,好好地和這個平素里甩了他無數冷臉子的方相公算算賬了。

    羅如織摩拳擦掌,從馬車里一躍而出,正是玉燕投懷,方既白不得不接住她,然而過于瘦弱的身體,讓他支撐不起這重量,頃刻間便溢出了連連的咳嗽聲,羅如織靠在方既白懷中,被他警告著退下,可她偏不:“是不是我如今的命令對你不好使了,你不聽我的話了?”

    方既白淡淡一嗤,隨手將她拋開,為了不跌倒在地,羅如織只好自己扭腰翻身,臂膀支撐車轅,可是,她很不甘心,美眸如利刃般盯著他。

    果然,官卿回來了,官卿一回來,她就再也不是公主,不是公主了,方既白何必假惺惺地聽她的話?

    她溜下車轅便往公主府里走,方既白叫住她:“回來。”

    羅如織沒停,方既白皺眉道:“你作甚么?”

    羅如織哼了哼:“不做什么,我就看看她有多美,能讓陳國世子和我們方相公都另眼相待!”

    知曉羅如織的惡性,她若是看誰不順眼,便粗蠻無禮至極,抽鞭子賜刑杖,再不濟也要給人下藥,那些下三濫的手段讓人防不勝防,方既白想到卿卿單純和善,只怕會著了她的魔道,因此不肯放人進去,“來人,將她拿下。”

    “我看誰敢!”

    羅如織尖銳地叱責。

    左右的確忌憚公主往日的威風,逡巡不敢近,方既白沉著臉色再度冷口命令:“拿下!押送回羅府,若是國公不能管教自己的女兒,方某有義務服其勞。”

    羅家的女郎,就算不是公主了,那也是許都城中數一數二的顯貴,縱然有相公開口,士兵還是不敢真動刀兵,“禮貌”地將羅如織請上了車。

    羅如織不敢不識好歹,恨恨地拿眼刀削方既白,倘若這目刀有實質,方既白約莫已經被削成了人棍。

    ……

    卿卿住進了公主府最大的房間,漢白玉雕的廊柱,青石砌成的圍墻,涂滿椒聊之實的香氣,臥榻是垂懸丁香色雙繡花卉草蟲紗帳的拔步床,簾帷收攏于玉鉤,桌案用具是上好的小葉紫檀木透雕祥云紋髹漆一套,摞著各式名人法帖、水墨丹青。

    卿卿坐在柔軟的床褥上,幾乎不敢相信,這間房以后就屬于自己。

    真的到魏國了,真的到公主府了,這一切,真的確認了嗎?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后,那里聽說有一朵紅色的海棠標志,是她昭陽公主的標志。

    周遭靜得出奇,只剩滴漏的聲音,一聲一聲,落在卿卿的耳朵里。

    屋外偶爾有人走過,當她們路過卿卿的房門時,腳步都會放得很輕很輕,像踏在云朵上。

    卿卿覺得一點都不真實,她低下頭撫摸自己有了一絲膨隆的肚子。

    快四個月了,已經開始逐漸顯懷,卿卿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精神愈發不濟了,可是,母子之間,似乎有一種天性的感應和溫暖,這個孩子在自己腹中的時日越長,卿卿已經越來越舍不得他。

    或許,就像方既白說得那樣,生下來吧。

    不會有人知道,他的父親遠在陳國,是那個寡情冷血之人。因為他早就主動退了與魏國的婚約,天下人皆知,謝律嫌棄昭陽公主,嫌棄得入骨。

    當然,昭陽公主從今以后也會嫌棄謝律,看他一眼都多余!

    作者有話說:

    謝狗:孩子不是我的孩子,老婆也不是我的老婆了……

    ? 第 43 章

    昭陽公主府比別月齋還要大, 卿卿的腿腳逛不完院子,何況她現在身子重,也虛弱, 不敢有太大的動作, 剛入府, 魏國宮里便來了太醫, 為卿卿診脈開方,珠箴立刻從庫房里照方抓藥,為卿卿熬傷了。

    幾個太醫的說辭倒是都和之前那位鎮上郎中一樣,卿卿傷了心肺, 沿途趕路, 水土不服, 又壞了肝腎, 肌肉勞頓,心情大喜大悲, 種種因素疊在一起, 她現在已靜養為宜。

    太醫龐惠是院正,他便是一群人之中的主心骨,龐惠的建議是:“公主回國,此時不宜走露風聲,以免陳國有所察覺, 便暫時將養在昭陽府,對外則稱玉體抱恙,不宜出行, 陛下晚間處理完政務, 便會親自過來探視公主。”

    其實多年來“昭陽公主”為了不在人前露面, 都身體違和, 現在只是一如既往,反倒不會引起旁人的疑心。

    等過了這陣風頭,公主身子養得妥了,這個孩子也約莫就要出世了。

    卿卿聽從院正的建議,到傍晚,珠箴將熬好的藥拿給她,她乖乖喝了,在抵達魏國之后,她肚里的這個已經不怎么鬧騰她,像睡熟了似的,她好好地吃藥,只要他不鬧騰,卿卿就可以念“阿彌陀佛”了。

    天色轉黑,昭陽府起了動靜,玉燕來報陛下親臨,卿卿的腿腫脹得厲害,本想下床去迎接,沒想到動作太慢,而那風風火火一陣的小皇帝已經推門而入,朗聲叫道:“阿姊!”

    卿卿一陣怔愣,那個只有蒜苗高的身影,已經一閃身到了自己面前。

    的確,在看到官昱的一瞬間,卿卿幾乎再不懷疑,這就是自己有著血緣之親的弟弟!

    他的眉眼鼻唇,竟都和自己這樣想象,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而官昱也的確在打量卿卿,末了,他咧嘴一笑,“先生說找到了阿姊,果然,阿姊已經回魏國了,阿弟官昱,見過阿姊。”

    他退后半步,鄭鄭重重地向卿卿執手禮。

    這可是魏國的小皇帝,卿卿哪敢當這么大的禮,連忙道:“切勿多禮,陛下,你過來坐!”

    卿卿受寵若驚,舌頭打結,一說話便咬了自己口腔內壁的軟肉,官昱聽在耳中,也會心一笑,熟稔地坐上卿卿的胡床。

    玉燕和珠箴送上畢羅點心,官昱餓了,伸手便拿,一點都不客氣。

    “阿姊這里的點心比宮里得好吃一百倍!”

    卿卿瞧著他巴掌大的小臉蛋,倒像是魏國宮里的廚子苛待了陛下一樣,將他養得瘦瘦小小的,她將來可不要讓孩兒也這么瘦弱。

    姐弟連心,官昱像是猜中了卿卿心里的念頭,胡吃海塞的間隙里,道:“阿姊,外甥可還聽話?”

    卿卿一詫,眉頭掀得高高的,然而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官昱便又笑道:“雖則朕想,謝律的孩子,總不可能是個聽話乖巧的種,但若是阿姊生的,那便留下吧,他隨阿姊姓官,朕將來封他做我大魏的世子。”

    卿卿沒想到官昱會輕易地同意她生下這個孩子,手指撫了撫自己肚子,疑惑地問:“陛下不怕這個孩子長得像謝律嗎?”

    官昱不怎么在意:“都說,外甥肖舅,這個小孩像誰還不一定呢!再說像謝律,卻也沒什么不好,人是混蛋,卻有個‘八分貌’的美名,想來那樣的混蛋,若不是生得好看了些,阿姊也不至于能相中他了吧。”

    這個小皇帝真是,很對卿卿的脾胃,她忍俊不禁:“你說的真對。”

    她連忙將點心都一股腦塞給弟弟,素手替他斟茶:“吃些茶水,莫噎著了。”

    話音未落,官昱真的噎了一口,他連忙低頭捧盞吃水,咕嚕咕嚕一碗茶湯下去,胃里便填飽了,再也吃不下了,官昱將點心都放了下來,雙腿溜下胡床,再一次鄭重地看向卿卿:“阿姊既然回來了,便安心做公主,從此便是昭陽公主官卿,往事已矣,切莫追思,若有任何需要的,只要告訴朕一聲,朕什么都能為阿姊辦到。”

    “官卿。”她念著這兩個字。好,以后,這便會是她的名字。

    官昱心滿意足地瞇眸:“等阿姊身體好些了,朕邀你進宮,父王和母后還留了一些東西給你的,得你親自去拆。”

    官卿輕笑,看著人小鬼大的弟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好。”

    摸完,才又覺得僭越,忙不迭縮回了手,可官昱自小沒爹沒娘,身旁之人都沒有大膽敢虎嘴拔毛的,所親近之人,唯有阿姊了,他甚至頗為依戀:“阿姊不用覺得敬畏,朕只有阿姊一個長輩在世了。朕和阿姊相依為命,要做至親姐弟。”

    官卿又何嘗不是?這恐怕就是,她在世唯一的親人了,官卿胸口微熱,一股熱意在腔中激蕩,她終于忍不住,用力點頭:“好。”

    只是她沒想到父母留給自己的遺物是什么,她總也沒有機會入宮。

    一直到夏末時節,官卿早產了一個月,生下了一個兒子。

    這天她和以往沒什么不同,只是一個人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賞花,珠箴和玉燕為她剝著菱角吃,許都沒有菱角,但因官卿自小在陳國長大,熟悉江南特產,懷孕后期嘴饞了,始終惦記著那口,小皇帝當即下令,讓人去陳國買了一大堆菱角供皇姊享用。

    官卿吃著菱角,突然,下腹感到一陣騷動。

    之后,這個迫不及待要來到世上的小孩兒便開始大鬧母體,折騰得官卿死去活來。

    她是九死一生,拼盡全力,才生下了這個孩子。

    人都說婦人生產,是半只腳踩進了鬼門關,官卿意識模糊地,仿佛做了一個長夢。

    也不知是否因為這個孩子終究是謝律的骨血,她在熾亮地灼眼球的光芒之中,仿佛看到了謝律,他站在一扇半開的大門前,雋逸的眉眼,漆黑的發,一如昨日般耀眼。

    “卿卿,我找你好久了,把孩子給我看看。”

    官卿突然警覺,她下意識地搖頭:“不,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謝律微微帶笑:“他是我的,他身上流著我的血。”

    “憑什么?”官卿的嗓音驀然尖銳,“你憑什么這么說?孩子是我一個人的,我辛苦懷他九個月才生下他,你?你不過是為了貪圖一晌歡愉在我身上哆嗦了一下!想要孩子,你做夢!”

    夢境便散了,官卿從噩夢中醒來,映入眼簾的是產婆那張放大了,唇角的黑痣殺人眼球的臉,她嚇得不輕,產婆卻連連向她道喜道:“恭喜公主,是個小世子!足斤兩呢,一點也不弱!”

    官卿想,糾葛自己的夢魘,從今往后可以散了,看著身旁襁褓中紅彤彤的兒子,卿卿終于可心滿意足。

    她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終于,她的孩兒沒有受到她母體的連累,一出生便孱弱多病,他健健康康地,無病無災地長大,就是官卿最大的愿望。

    奇異的是,生了孩子之后,糾纏了官卿一年的病魔,好像也抽體而去,她在坐月子的這段時間,一日好過一日,恢復得突飛猛進。

    她也并非無事可做,從前,卿卿最羨慕識文斷字的先生,當初來魏國之前,方既白答應要像教小皇帝一樣教她識字,后來他回國以后,諸事繁瑣,一時沒有顧上她,官卿可以理解,不過現下想來他也抽得開身了,官卿也不怕打擾他,便讓人去聞訊,方相公能否做他的老師。

    原本,因為昭陽公主好端端地在府中養病,竟然“養”出一個兒子出來,魏人無不震驚,又想到早年間公主倒追方相公的事跡,心中或多或少有一桿秤。如今公主又要拜方相公為師,這就更明確了。

    只是小世子一出生,便定了名字,官姓,不姓方,其名上“書”下“杭”,書海無涯,一葦杭之,寄托了昭陽公主對兒子將來做一個飽學之士的期望。

    不過這倒也不是最離奇的,最離奇的事,那顯國公府的女兒羅如織,也突然瞧上了方相公。

    這真是,兩女爭一男,抓破美人臉的慘事。

    官卿當天就得到了方既白的回復,對方答應了。

    第二日,方既白便已先生的身份,來到了昭陽府,他攜來了許多書卷,著人搬進了公主的書房中,并親自草擬了一份《千字經》,給公主熟讀。

    早在魏國時方既白便發現,公主雖不識字,但卻極有天賦,有過目不忘之能,對于旁人的語言,無論雅俗,她只要聽過,便能信手拈來,當時國宴上慷慨陳詞,痛批薄幸郎,至今還為人津津樂道。現在不過是要疏通文字,相信從頭學起也不算難。

    方既白極有耐心,從頭開始教著,到一半時,書杭哭鬧起來,珠箴尷尬地在她耳邊傳語,說是要喂奶了,官卿這才離去。

    過了一會兒,她又折回來,這時方既白有意繼續教書,官卿卻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玉手壓住他的書頁,輕輕往下一按,“啪”的一聲輕響,官滄海的書掉落在案上。

    “公、公主。”

    公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令他不覺有幾分緊張。

    官卿美眸凝著,突然問道:“當時方相公說,愿意當我孩兒的便宜爹,可以記得?”

    方既白不知公主為何舊事重提,確實如此,最近京中盛傳,書杭是他與公主私生,他一個字都未曾反駁。

    “公主請吩咐。”方既白避開了官卿的視線,神情略略尷尬。

    官卿跪坐在他案前,曼語又道:“方相公是講信用的人,現在三國都議論紛紛,我不想讓陳國猜疑這個孩兒的來歷,過些日子,我打算直接在人前宣布,你是孩兒的父親。”

    作者有話說:

    ? 第 44 章

    秋高云淡, 雁字絕于回雁峰后,淹沒無蹤,一支黑騎疾行穿過一層彌漫官道的黃沙, 奔向山腳下的一座黛瓦青磚的古鎮。

    策馬過溪橋, 亂池水濺。

    古鎮上炊煙裊裊, 倦鳥歸巢, 棲息于枯枝間,消弭聲音。牧童騎著老黃牛,在暮色里緩緩而歸,一支橫笛, 悠悠然吹起整醒秋風, 臨街的茶肆, 酒招旗風中蕭條。

    入鎮以后, 謝律攜黑騎軍在一間客棧休息,衛笈手卷輿圖, 夜色人靜時敲開了謝律的房間。

    屋門扯開, 露出一張陰沉冷峻的面容。

    將身后門推上,落上鎖,衛笈低聲道:“世子。”

    輿圖展開,是一幅衡州山勢地形圖,此處抱云吞霧, 地勢高聳,往來煙霞之洲,如臨仙境, 衛笈的食指與中指并攏, 遙遙地指了幾處:“渝國衡州軍在這里幾處都有駐扎, 這支碧柳營幾年前成后起之秀, 一直頗得朱友良賞識和信任。他們在陳渝邊境上,干了不少挑釁勾當,也經常神出鬼沒,出沒于各州之間。”

    “末將打探到,當年……”衛笈偷瞄了一眼謝律,明亮的燈光照著他的臉,卻仿佛不能籠起一絲的溫度,依舊陰沉得駭人,衛笈吞吐了下,繼續說道,“就是由朱勇領的一支隊伍,在淮水上設伏,謀刺方既白,卻加害了……卿卿娘子。”

    謝律一言未發。

    “朱勇前兩日又出了衡陽,往霸州去了。”

    霸州,那是陳魏邊境。

    天下人矚目兩城宴事件,謝律失了一美人,得到了兩座城池,陳國可蒸蒸日上了。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就在眾人都道謝律會笑納城池之時,他卻撕了盟約。

    一直到現在,兩年多過去了,那兩座城,仍然是魏國領屬。

    沒有人懂,為什么謝律付出美人為代價,得到了城池,卻又反悔,寧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世子,我們現在疾行追去,以現在的腳程,得要十日才能追上他,最好的機會,便是在霸州的燕嶺關伏擊。”

    謝律冰冷的唇浮了一縷笑意:“很好。”

    世子同意了,衛笈總算舒了一口氣,連日來不眠不休地追蹤,終于有了定文。

    兩年了,世子從沒放棄在淮水尋找線索,那個夜晚,川上起了大風,吹得人眼睛迷離,站立都不穩,世子他卻像是瘋了一樣,瘋狂地尋找著卿卿娘子的尸首,搜尋了十天十夜,幾乎不能合眼。

    他說,只要一合眼,就能看到卿卿血淋淋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樣,耳朵里便全是卿卿柔弱的呼救。

    他會責怪自己,懊惱地捶胸泣血,直到終于,謝律的雙眸熬成了紅絲粥,只見紅,不見白,衛笈在一群人的勸說下,頂著被殺的風險,一掌劈暈了他。

    就連夢里,世子在喚著“卿卿”兩個字。

    沒有人能體會,那兩個字對世子而言意味著怎樣的苦痛和眷戀。支撐著從那一段頹靡之中走出來的,不過就是:報仇。

    向渝國報仇。

    加害了卿卿的人,一定要死無葬身之地,一定要被他五馬分尸,才能夠解恨。

    現在,終于有了這樣一個機會,他們打聽到真兇是渝國的朱勇。而朱勇最近,即將前往霸州挑起爭端。

    朱友容從國宴后回到渝國,便轉了性子,再也不提“天下為盟”的事,他覺得陳國和魏國早已有勾結,兩城的生意就是這么來的,所以他鐵了心要挑起陳魏反目成仇,引起爭端。

    衛笈一行人不眠不休,終于如愿地暗中追上了朱勇的兵馬,搶先一步抵達了霸州。

    今年的霸州格外冷,江南還未入冬,霸州已是漫天飛雪。

    雪原上厚重地壓著一層皎潔的地被,馬蹄去后,留下的蹄印用不了半個時辰便會被飛雪重新覆蓋。

    從厚重的積雪里,卻隱隱露出一絲不易見的蒼翠。

    玄甲軍全部改著白衣,蟄伏于燕嶺關高崗,等著山腰下朱勇的那支隊伍自投羅網。

    風雪凄緊,連衛笈這樣戰場上淬煉而出的硬骨頭,都有幾分刺骨,扛不住了,睫毛上全是碎雪,他轉過眼睛偷摸又瞅了一眼世子,他的腰間挎著長弓,背后是嵌著二十余支羽箭的箭筒,氈帽、眼睫、嘴唇上全是雪粒,凍得下唇已經烏紫,眸光卻冷得如守在鞘中的寒劍,銳不可當。

    朱勇的隊伍遇到大雪,行程慢了許多,好在此時,他們終于來到了這條飛龍徑。

    雖然是下雪時節,山里鳥獸絕跡,然而一路行來,朱勇總感到有些不對,四周似乎安靜得有些過分了,令他懷疑,一會兒可能有什么東西突然沖出來,攪亂他的馬隊。

    這種擔憂不是空穴來風,朱勇縱橫疆場已有多年,穿梭各國,如懸崖走索,至今得以完全,正是因為這種時刻保持警惕的習慣。

    當他察覺到山谷里寂靜得不對勁,并且左眼皮一直在狂跳之際,朱勇突然揮出了右臂,這是一個叫停的手勢。當朱勇這樣做的時候,他身后所有士兵都整體化一地停了下來,等待主將示下。

    朱勇道:“所有人,聽我指令,退出這條道。”

    “是!”

    朱勇掉頭要往回走出去。

    事實上他的警覺一點都沒錯,當他折回的時候,山崗上埋伏的人馬就不會再等待他主動走進口袋陣了。

    一支羽箭破風而來,勢大力沉,實非人力所發,箭鏃穿刺漫天風雪,如割風之刃,尾端就擦過朱勇的雙眼,從他額前的一綹碎發上刺過,那風聲如鐵掌般扇在自己的臉上。

    “有埋伏!”

    話音未落,箭已斜插雪地里。

    緊接著,又是一箭,快若閃電,一箭正中朱勇副將的背心,身后“嗷”地一聲喊叫,朱勇回身去看時,只見副將已經倒地不起,背后胸前被箭鏃貫穿,血洞里汩汩地涌動著鮮血。

    朱勇一咬牙,抬眸看去。

    雪色冷亮刺眼,高崗上一道身影如孤竹般挺拔蒼勁,長風浩蕩,衣袂飄拂,他手握長弓,又是張弓搭箭,一箭發出。

    ……謝律。

    朱勇咬牙,怎么會在燕嶺關,遇見這尊殺神!

    謝律的箭術放眼九州都難有望其項背,曾十三歲單人獨騎親降猛虎,事跡廣為流傳,現在這一箭一箭連發,勢在逼他下馬,奪他性命。

    這羽箭招招致命,朱勇自忖謝律身在高崗占據優勢,若被他將箭囊之中的箭全部射下,自己難有活命的機會,他須得先撤出飛龍徑,說時遲那時快,朱勇當機立斷,扯了一張肉盾過來,只聽得“哇哇哇”慘叫,肉盾連中三元,鮮血噴射。

    甚至那箭鏃穿胸而過,尤能以其鋒利,直抵他心肺兩間。

    “……”

    風吹,雪紛紛揚揚彌漫了整片天地,模糊了人全部視線。

    衛笈眼尖:“世子,朱勇想逃。”

    謝律眼眸暗沉。

    不,他逃不掉。

    “世子!”

    一個瞬息的功夫,衛笈眼睜睜地看著世子單人躍下了山崗,沖進了渝國軍隊陣營里。

    衛笈怎敢讓世子獨自以身涉險,也隨之沖下。

    一片吞天震地的廝殺聲中,謝律單刀奪下了渝國士兵的一匹快馬,矯健如鷂子般越上馬背,單人匹馬地沖出了刀光劍影的包圍圈,朝著已經拋棄部下獨自逃命的朱勇追擊而去。

    朱勇本以為自己已經逃離的謝律的埋伏,暫時到了安全的地方,誰知策馬狂奔時偶然一回眸,竟然撞見風雪中疾馳而來的身影,認出是謝律,朱勇雙眼一突,差點仰頭倒地。

    他抓緊韁繩,極力要甩脫謝律的追趕,然而事與愿違。

    謝律的馬咬得很緊,饒是他這匹汗血寶馬可日行千里,可惜在了騎術不精,奔馳了數百里,仍然被謝律催馬趕上。

    一支羽箭自身后破風而來,射落了他頭頂的氈帽。

    朱勇嚇得不輕,謝律這一箭要是稍微再下一點兒,就能從他的后頸穿刺而過,一箭就取了他的首級。

    可謝律沒有這么做。

    他像是故意沒有這么做。

    又是一箭。

    朱勇背后沒有長眼睛,他要分神躲避箭頭,便慢了馬速。

    一箭取頭顱,一箭取右心,一箭取腰下。三箭之后,朱勇馬速不足,被謝律快馬追至。

    長劍出鞘,冰天雪地里猶如閃動著寒光,刺得朱勇眼底結了一層冰,他折腰躲避過,右腳一時沒有勾住馬鐙,從馬背上掉了下來。

    行進的馬背上掉落下來,這一下的沖擊也非同小可,朱勇吐了一口血出來,看謝律身影又至,自知無可能逃脫,他一咬牙,心道:拼了!

    朱勇單刀拄地,撐起龐然身軀,神情悍不畏死。

    謝律沒給他張嘴的機會,一劍便向他刺去。

    這些年,他在邊境鉆營,暗中令陳國吃了不少悶虧,朱勇想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謝律覺得這已經冒犯到他的底線了,所以今日他追來,就是要殺了自己祭旗。

    這不奇怪,只要謝律有這個本領。

    為國而戰,一身皮肉,舍卻又何妨。

    朱勇單刀迎戰,長刀與劍鋒相磨擊,擦出一片細碎的火星,謝律劍鋒如流星,一勢更長一勢,將朱勇這個沙場老將逼得節節敗退。

    朱勇年輕時以氣力見長,年過四十以后身體大不如前,有道是“拳怕少壯”,與謝律一交手,他就發現自己遠非其敵,就算再年輕二十歲,也未必是謝律對手,他暗暗心驚,謝律這一招又一招,全是下死手,只要他性命,甚至不顧自身已空門大開。

    朱勇尋到謝律的一處破綻,就在他肋下,試圖一擊即中。

    最后也真的擊中了,但也就在那電光火石之際,謝律的長劍抹過了他的脖子,一劍封喉。

    朱勇的頸動脈噴射出一股猩紅的熱液,人隨之倒地不起。

    當場氣絕。

    滾燙的熱血將冰冷的雪地澆開一簇艷冶的鮮花。隨著人的死亡,血液也逐漸冷透,風吹雪驟,一瞬間將尸首淹沒。

    終于死了。

    謝律本想將朱勇分尸雪恨,可是當他提起劍,望向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忽然天旋地轉。

    卿卿……都死了兩年了。

    快三年了,太漫長了。

    他拖著劍鋒,衣衫單薄,踽踽獨行地在雪地里行走,長靴被積雪吞噬,深一腳淺一腳,身上的體溫隨著汗液的蒸發在迅速地流失,而他已經沒有那個力氣,再找回跑不見的馬,騎上它回到陳國。

    曾經謝律以為,他就是死也會死在陳國。

    肋下的傷口流了一路的鮮血,已經漸漸凝固,不再淌血。

    謝律突然雙膝一軟,跪在了雪地里,直直地側身倒地。

    天是灰的,冷白的,樹是枯朽的,水是冰凝的,一片空茫的景致,卻能看瞎人的雙目。他覺得自己的眼前在逐漸變花。

    可能是雪盲癥。

    雪盲癥,便雪盲癥吧。

    謝律一笑,拖住手中還握住了劍,反手抵住了心臟。

    只要這樣,一劍下去,一切就能結束,他就能解脫。

    “卿卿,我終于為你報仇了,我這就來陪你。你曾說過,不及黃泉,無相見,如今我就要赴黃泉了,你可愿來接我?”

    長劍攢心而落。

    就在此時,空曠的雪原上,響起了一串悅耳好聞的風鈴撞擊聲,由遠及近。馬車的車輪轆轆地碾壓過路面,時有人聲似在笑語交談。

    這個時候,怎會有人來呢,謝律并不想探尋那人是誰,只愿閉目等待死亡來臨。

    一切早就應該結束了。

    直至劍已入肉,血液溢出,風里,卻突然飄來一縷熟悉的幽香……

    在謝律比普通人敏感十倍的鼻子這里,那氣味無所遁形,他手腕一剎,唰地睜開了眼。

    作者有話說:

    朱勇一章就領盒飯了,純粹是……哈哈哈,方狐貍嫁的禍,謝狗子動的手。

    ? 第 45 章

    官卿得到了一個盡心盡力的老師, 她也潛心向學,生完孩子后身體虛弱,在這修養的時日里, 她幾乎足不出戶, 便待在昭陽府讀書。

    一日, 方既白在傳道時, 談到了當今局勢,在官卿面前出示了一幅九州山河圖,官卿看到這圖上霸州和霧州仍然歸魏國所有時,感到有幾分奇怪, 心道或許先生尋來的是一幅舊圖。

    以魏國大國的尊嚴和地位, 允諾了讓出兩城, 就不會再據為己有。

    察覺到公主的視線在地圖的某一處流連, 方既白領會,咳嗽著, 解釋:“這兩年, 陳國從未派人接手這兩州。”

    官卿聽了,也沒有任何表示。

    方既白道:“也許,謝律是后悔了。”

    雖然已經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謝律還是不肯收下兩州。

    官卿神色澹然:“這世上可沒有后悔藥可以吃。”

    方既白點頭, 又道:“霸州是魏國的最南端,靠近江南地界,倘若公主思念陳國風物, 臣可以調遣一支親兵, 護送公主到霸州轉一轉, 也當是散心。”

    官卿從善如流:“勞煩相公安排。”

    她確實在屋子里悶了幾年了, 也想出去走一走逛一逛。她那個鬧事的兒子,生下來就不怎么省心,偏偏越長大,越似那個薄幸之人,天生的一雙攝人心魄的琥珀眼,平素里伺候她的侍女任誰瞧了都迷糊。

    都說這孩兒是方相公的孩子,可是與方相公長得一點兒也不像,這美貌……才兩歲,就已經是個禍水!

    書杭性子也不隨方相公,方相公溫文沉靜,而這孩子呢,太過跳脫!

    從小就沒按照她母親為他定的“書海無涯、一葦杭之”那路線走,摸蛐蛐兒斗蜈蚣那是常有的事兒,咿咿呀呀的,話還說不清楚的時候,就知道扯女孩兒的香囊玩。

    這絕不是有人惡意灌輸,官卿深感無奈。

    又想,或許是在家里悶太久了,也該帶小孩兒出門轉轉,見見世面。

    他看起來就不是讀書的那塊料子!

    真奇怪,他有著血緣之親那個父親,倒也不像他似的又皮又野。

    一行人驅車來到霸州,時令不巧,正趕上霸州下雪。

    這年是個極端物候,照霸州堪比江南的地理位置,怎么會還在秋季,便已飛雪連天?

    馬車在雪地里行走,須得格外地小心,謹防因為路滑而打呲溜,一路上官卿都緊緊抱著不安生的孩子,書杭的小臉悶在官卿的懷里,一直在小聲地嘟囔。

    聽不見他說什么,官卿低下頭,湊近了聽,耳朵里斷斷續續飄來幾句抱怨:“公主,你為什么活受罪。”

    “……”官卿嘴角一抽。

    合著她現在確實是自作自受,活受罪了。

    她拍了拍車轅木,令趕車的御夫快一些,“天黑之前我們要入城。”

    御夫連聲應是。

    猝不及防,馬車才加起速度來,生生地一剎。

    官卿和懷里的小兒來不及反應,差點兒伴隨著這一剎跌出車門,她瞬間皺了眉頭。

    珠箴一把掀開車門,呵斥道:“發生了什么?”

    難不成是撞上石頭了?

    御夫凝睛一看,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長長地抽了口氣:“回公主,好像……是個人。”

    那人半截身子埋在雪里,想被雪掩得厚實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官卿的嗓音從馬車里飄出來:“或許是行人,你去看看。”

    謝律垂著睫羽,漆黑的眼睫夾雜著顆顆雪粒,冰冷地在眼簾上融化,變作一縷冷水沿著弧線的眼尾,滾入兩側如刀裁成的鬢角。失血過多,精疲力盡,身體難以抵御寒冷,正在迅速地失溫。

    可是當那一縷芳香飄進他的鼻端,謝律再也無法控制住心尖地狂跳。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帶有那樣撫定人心的香味。

    是她嗎?

    不,不是,卿卿已經死了。

    她早就已經,沒有了。

    是他臨死前的回光返照,讓他出現了某種幻覺,恍惚想起那種并不存在的香氣。

    可是,那味道那么真實,仿佛就在他身邊存在著。

    不,謝律,你在做什么癡心妄想,卿卿死了,她死了,她死的時候,只怕也在怨你,她說過,不及黃泉無相見,她割發斷義,還了你青絲情絲……

    一陣天人交戰,謝律不知該不該起來,雖然他已經沒有了氣力。

    這時候,那把柔軟清甜,仿佛江南水鄉獨有的菱歌的嗓,又在他的耳膜旁炸裂。

    是一聲驚雷。

    謝律動了,他歇斯底里地抓著雪,不顧身體的疼痛和脫力,一瘸一拐地爬了起來。

    哪怕只有萬中之一的希望呢?他要去看一看,是不是她?

    究竟是不是?

    探尋的欲望急切而強烈,謝律視線定住,面前立著一駕來自魏國貴族的高軒華蓋的馬車,車上四角懸掛風鈴,風一吹,鈴鐺清脆作響,簾幕翻飛。

    御夫早已看到謝律,當他動第一下的時候,御夫嚇了一跳,還以為詐尸了,哆嗦著,屁股都發麻了。

    直至謝律撐著劍尖,完全地站立起來時的時候,御夫終于松了口氣,是個人。他向車中稟報道:“公主,是個人!”

    謝律望著那輛馬車,一動未動。

    身上的血液仿佛恢復了流動,也重新在他的胸口蔓延開大片的猩紅牡丹。

    車中便有了指示:“若是花子,便給一些錢吧,我們走。”

    謝律瞳孔震驚,這一次,他聽得清清楚楚!

    “卿卿!”

    他拖著一雙被凍僵的仿佛失去知覺的腿,踉踉蹌蹌地狂奔向馬車。

    御夫嚇了一跳,命令身后的衛隊來護駕,但謝律已經到了車前。

    衛隊甚至還來不及反應。

    所有人都是一愣。

    風過出,簾幕被吹開,露出里頭云髻翠鬟、嬌靨如畫的美婦人,魂牽夢繞的明眸,宛若春水,泛起層層漪瀾。

    謝律好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棍,他扒著車窗,震驚地望向她,失聲:“卿卿!卿卿!是你!”

    那樣著急,那樣眷戀,那樣恐慌。

    伸手去夠,可夠不著。

    官卿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

    實不相瞞,在這里撞見狼狽成這樣的謝律,實在大出她預料,也不知道陳國是發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難為他堂堂一個世子,滿身血污腥臭,衣衫襤褸地出現在魏國的雪原上。

    不過,那又與她何干?

    官卿下意識將懷里的腦袋往下按了按,讓書杭老老實實在車里蹲著,不許出來。

    她斜倚車窗,不斷飄飛的簾幕阻隔在中間,將她的容顏映得撲朔朦朧,官卿垂落一截指尖,搭在車窗的木欞上,輕蔑地看著他:“你是什么東西?”

    作者有話說:

    哈哈哈哈狗謝,你也有今天。

    ? 第 46 章

    淡漠, 言笑晏晏。

    簾幔仍然在不斷地漫卷,身后有黑壓壓的禁軍涌上來,詢問公主是否要將其拿下。

    原本他們立刻就要將這個血淋淋沖將上來, 有可能對公主不利的“刺客”當場斬殺, 但看他似乎并無行刺的舉動, 且公主又與他搭了一句話, 他們便猶豫了,問公主的意思。

    謝律怔怔然地環顧身后,他已被魏軍所圍,插翅難逃。

    而身后, 華蓋馬車之中, 俏坐的身影, 分明是他的卿卿, 在魏軍的口中,她卻是……公主?

    魏國, 只有一個公主, 昭陽公主,那個與他定親,又被他退婚,滿心滿意,都只有方既白一人的昭陽公主。那個從幼年時便被人拐走, 從魏國消失,后又被人頂替的,昭陽公主。

    一個猜測在謝律心中轟然成形, 他不可思議地望著車中麗人:“卿卿你……沒死。”

    她沒有死, 她只是, 去做了魏國公主。

    這兩年, 他瘋了一樣在淮河上打撈她的“尸體”,一直沒有打撈到,他以為她被水流沖進了海里,他沿著下游一路找,一路打撈,一無所獲。

    當然,怎么會有所獲?她根本沒死,她成了官卿!

    “拉下去。”

    官卿看也懶得再看他一眼,便著人下了命令。

    這時候,他的懷中那顆不安分的腦袋突然又開始亂動,官卿心里一急,正要用力將他按下去,誰知卻摁了個空,那小腦袋非要好奇,他從官卿的肋下鉆了出來,朝窗外張望,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攔住了車駕。

    謝律剛被魏軍架住兩臂,他肋下和胸口的傷勢有些嚴重,傷口雖然血已基本不再流,但因為失血過多,已幾乎站立不住,饒是如此,當他看到那一雙熟悉的琥珀眼時,還是心弦震動,如四肢百骸突然被灌入了某種神力,讓他得以于瞬間爆發中將魏軍掙開,箭步上前。

    “你是誰?”

    書杭當然不會回答他的問題,他好奇地看了謝律半晌,轉眸問官卿:“公主,他是誰?”

    接著謝律也急急地問官卿:“他是誰?”

    呵,這兩人不愧是父子,倒都知道來問她。

    官卿冷冷地睨著謝律:“謝世子不知道么,三國人皆知,本宮與尚書左仆射方相育有一子。他叫方書杭。”

    書杭隨了官姓。

    官卿自己也不知,怎的脫口而出這個字。

    她發現自己看到謝律這樣狼狽不堪,甚至眼底的一點光芒被奪走,徹底地黯淡之際,心頭竟然涌起十分的快意。看來這幾年來,她對謝律的恨意,似乎并沒有消減。

    謝律仿佛被奪走了呼吸,他死死盯著那雙與他如出一轍的琥珀眼,自欺欺人卻篤信:“我不信,這不可能!”

    官卿蹙眉冷聲道:“愣住做什么,這個人沖撞了本宮的車駕,還不拉下去!”

    左右立刻應聲道:“是!”

    他們像架著一個已死之人,將他從雪地里拖走,謝律仍然那樣看著他們娘兒倆,仿佛被施了定眼法,雪地里每走一步,身下都是蜿蜒的緋色血痕。

    官卿放下了車簾,對御夫道:“趕路。”

    不用去管為何陳國世子會出現在此處,沒的壞了她這一路的好心情。

    御夫領命,憑借著嫻熟的駕車技術,很快便將謝律拋在身后,魏國軍隊護送公主的鸞車重新上路。

    官卿將書杭扯到跟前來,質問他:“我方才那樣示意你了,讓你不要出來,你為什么還要鉆出來?”

    書杭才兩歲,但已經習慣了母親和他說一些長句子,只是消化會有些慢,他一言不發,嘴唇因為母親的責怪而不滿,嘟得高高的。

    官卿嘆氣,捏他肥嫩的臉蛋,再一次告誡:“那個人,你以后再也不要見,千萬不要和他說話,記住了么?”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書杭把腦袋點了點。

    官卿終于放心,適才只有謝律一個人,雖不知他怎的身負重傷,但看他身邊并無陳國的玄甲軍,想來他也不敢大張旗鼓地在魏國行事,行蹤沒法掩藏。他來霸州,或許是想向郡守施壓,拿出當年陳國和魏國的盟約,取走兩州?

    若真是如此,魏國應當按照約定將兩州還予,官卿就不適宜繼續留在這里了,明天天一亮,他們便啟程回許都。

    現在天氣嚴寒,官卿怕冷,一冷起來什么心情都沒有了,只覺得縱然有千古名景,也沒甚好看的。

    少頃,一名騎兵突然加快了腳程,趕到了官卿的馬車旁,口吻有些急:“公主。”

    官卿探出車窗,直覺又是關于謝律:“怎么了?”

    果然,騎兵道:“他追來了。該如何處置?”

    方才看情況,那人似乎和公主有些舊日相識的交情,他們不敢貿貿然動手,騎兵再次來請公主示下。

    官卿把眼朝后一看,果然又看到謝律在身后窮追不舍,他像瘋了一樣掄著雙腿,竟然來追趕馬車,也不顧那傷口崩裂血液又流出來,風雪糊了臉,整張臉上都是雪粒和凌亂貼著的漆黑發絲。現在的謝律,好不慘淡。

    看來老天真是公平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官卿不無感慨。

    她讓御夫停了車。

    狂奔的謝律,分明灌鉛的雙腿,連站立都困難,竟然追著馬車跑了這么久,這么遠,當他終于追趕上停駐的馬車時,雙膝一軟,竟然無力支撐,撲倒在雪地里。

    官卿看見他喘著粗氣,整張臉白得像個死人,胸前一片紅濕,踉踉蹌蹌地從雪堆里爬起來,雙眸卻似兩簇點燃的火把,亮得嚇人,她心想謝律這是瘋了么。

    只要她一聲令下,魏國的軍隊得知這是陳國世子,只怕立刻就會屠刀砍向他,將他亂刀分尸。

    在這里殺了一個世子,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能怪罪到魏國頭頂。

    更何況,霸州雖然依照條約屬于陳國,但陳國一直沒有按照正規的交接手段去拿下這兩座城池,謝律偷偷摸摸潛入霸州,只怕另有陰謀。

    “卿……卿。”

    謝律扶著馬車,那樣艱難地站了起來,唇瓣失溫地哆嗦著,滿是鮮血的指尖,用力地去夠身前的她。

    別時上千個日夜,無時無刻不在腦海的面容,雍容了,豐腴了,明潤了,比記憶里更美艷。

    可是他卻無論如何,即便用上仰望的姿態,都再難觸摸到她一片衣角。

    官卿任由他費勁,端坐著,知曉他再怎么費勁不可能抓著自己一綹頭發,她坐得穩如泰山,末了,她輕慢地告訴他:“世子想必是認錯人了。”

    櫻紅的嘴唇一張一合,香霧如繚繞指尖,有著灼灼溫度。

    “本宮并非世子的卑賤外室,那個苦命的女人,早在被世子拋棄之后,就已死在了川上。”

    謝律睖睜著,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身后的魏軍突然震驚,一片騷動:“什么,這是陳國的世子?”

    誰也沒想到,這個臟兮兮,胡子拉碴,滿身是血的男人,就是傳聞中光風霽月,有著“美貌占八分”的美譽的陳國世子。

    官卿也覺得滑稽,當年他扮作雙鳧樓的一個倌兒出現在家門口的時候,也是臟兮兮的一身血,是不是故技重施呢?他知道昭陽公主會路過這里?又或是,在等著別的什么看上的小娘子?

    官卿真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她輕輕一嘆:“你追著本宮的馬車過來,是想跟著本宮去許都做客?”

    謝律如一尊被冰塊封凝的人形塑像,一動未動,干澀的唇顫了顫,但最終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也好,”官卿自顧自說道,“拿一副枷鎖來,將世子拷走吧,陳國的世子,被我俘虜了。”

    騎兵不解:“公主,為何不直接——”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直接在這里做掉謝律,拋尸荒野,或是就地火化,不會有人知曉。

    官卿一笑,這一笑,絢爛無比,讓騎兵也愣住了,后頭的話不敢再接。她淡淡一嗤:“謝律有負于我,我若不折磨一下他,怎好讓他就這樣死去,找一副破爛板車,拖他回許都,死在路上便罷了,若是僥幸不死……”

    頓了頓,她再次把懷里探頭探腦的書杭摁了回去。

    “世人皆知陳國世子騎術精湛,我許都的騏驥院御馬監正缺一個馬夫,讓他去給貴人們洗馬,牽馬執鐙,游城繞行,可不比殺了他還痛快?”

    公主這招確實夠狠。連騎兵都怔住了,覺得這樣尊貴體面的一國世子,若是死在戰場上,有尊嚴地一刀了結也就罷了,偏偏婦人心,看不透,不可捉摸,這樣折磨,的確是種侮辱。

    官卿笑盈盈地望向依然呆滯的謝律:“本宮有心放你走了,是你自己不識好歹非要撞上來的,那可沒辦法了。”

    她示意魏軍,冷漠地放下了簾門:“帶走。”

    作者有話說:

    虐男只會比虐女更狠,哼

    ? 第 47 章

    自從公主暗中有孕以后, 已幾乎不曾在魏國露面,這次從霸州回來,不少人得了風聲, 都來瞧昭陽公主入城。

    官卿的馬車后頭還跟著一架板車和一支隨行的騎兵隊伍, 根本沒法低調, 入城之時, 魏國司徒公之子云朔和上柱國之子張詠儒兩個二世祖,便假借迎接公主入城的名義,向她圍了上來。

    所幸以前羅如織也從沒讓他們窺見真容,官卿大方地戴了帷帽便下了車, 懷里抱著的是魏國小世子官書杭, 云朔笑臉相迎:“久不見公主, 不知公主鳳體可還安康?”

    官卿淡淡地道:“你是來請安的么?”

    聽說過這人是魏國出了名的紈绔, 游手好閑,斗雞走狗, 他身后那個張詠儒, 是他的一個附庸,但比他稍微強那么一點兒,還有個不大不小的功名傍身。

    云朔低頭就要摸書杭的小臉蛋,書杭不給他摸,偷偷地扭臉趴向母親的背。

    手碰了個空, 云朔也絲毫不敢惱,笑道:“公主難得出來,怎的去了霸州那遠的地方, 山路迢迢, 小世子也不知吃不吃得慣。”

    云朔與官卿湊近乎寒暄, 但官卿的態度始終不咸不淡, 他不好自討沒趣,目光一轉,唰地一定:“咦,這是個什么東西?”

    破爛的一架板車上,躺著個血糊的人,毛毯子胡亂蓋在他的身上,烏發上沾滿了塵土和血污,唇邊圍了一圈短而密實的胡須,幾乎完全擋住了臉。

    不止云朔,張詠儒也一同湊熱鬧地圍了過來,甚至有不少前來瞻仰公主芳容的魏國百姓,在衛隊外堵得水泄不通,也伸長了脖子,探尋地看向那被公主拖回魏國的板車上的男人。

    張詠儒蹲在謝律的面前,他緊閉雙眼,不知是昏厥是死了,張詠儒探了一下謝律的鼻息,氣息微弱,但尚有一線,并未死亡,張詠儒好奇地撥開了阻擋謝律面容的黑發,露出他完整的臉,那一瞬間,張詠儒的臉色像是活見了鬼一樣,連云朔都咋舌:“怎么了?”

    “好、好像是……”張詠儒不確定。

    上一次見到謝律,還是十幾年前。

    雖然當年年紀都還小,但謝家世子那個狂狷恣睢的模樣,還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這張貌若宋玉的臉,走哪里都是目之焦點,誰又能仿冒?張詠儒看到這血淋淋,臟得像塊炭火的臉,疑惑地又望了望帷帽底下不露真容的公主,終于心神平定。

    官卿道:“抓了個俘虜,想來是潛入魏國的奸細,將他丟進騏驥院吧,憑這身武藝,做個馬夫也不錯。”

    人便將板車拖走了,張詠儒站起來,一路目送拖著謝律的板車離開,云朔還在問他:“那是誰?”

    張詠儒不敢張揚,這可是轟動三國的大事,要是讓陳國知曉他們唯一的世子被魏國俘獲,說不定很快就有一場大戰,他只好附唇到云朔的耳邊,說了這個事,并讓他保密,此地人多口雜,切不可聲張。

    云朔聽到“謝律”二字也是一呆。陳國謝律,也是堂堂的一國世子,當初謝玉瑯若是稱帝,謝律今日便是陳國太子,謝玉瑯與蕭子胥只有這么一個兒子,陳國對他非常看重,他又怎么會流落到長公主的手里?

    匪夷所思。

    官卿回到了昭陽府,沐浴洗去一身風塵,將兒子也洗得香香的。

    書杭也只有這個時候,不鬧不吵,會安安靜靜地趴在羅漢床上倒騰他的小木馬。

    玉燕送膳而來,有書杭最愛的白玉豆腐羹,他大快朵頤,哼哧哼哧地干了小半碗,吃飽喝足以后,拍著圓滾滾的肚皮,心滿意足地睡去。

    小兒瞌睡來得快,不一會兒他就甜甜進入了夢鄉,只有官卿看著這張熟睡的顏,陷入了沉思。

    這張小臉真的很精致,還沒有長開,但琥珀眼,高鼻小嘴,白嫩的臉蛋,都像極了那個人。

    那天,他趴在馬車下那樣望著書杭,心頭一定掠過疑慮。

    官卿突然有些后悔將他帶到了許都來,這給了更多他接近書杭的可能。

    不過,他現在只是一個馬夫,在馬篷那種臭氣熏天的地方給人洗馬,貴人來了,若不如意,抽馬鞭子踹他兩腳是常有的事,想來謝律也不至于有那個能耐,能從騏驥院逃出來,溜進她如銅墻鐵壁的公主府。

    她應該高枕而臥。

    “玉燕。”

    官卿叫來玉燕,吩咐道:“騏驥院的孫內史,去年送了我一株珊瑚樹,你還記得么?”

    玉燕連忙點頭:“是的公主,好大一株珊瑚樹,庫房那角落都快擺不下了,可見這孫內史對您誠心。”

    官卿從自己的箱籠里取了一疊錢交到玉燕手里,玉燕不明其意,官卿勾了勾唇:“交給孫內史,說我拜托他的,在騏驥院里,可得好好‘照顧’我帶回來的那個人。”

    公主說的“照顧”,咬牙切齒,自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照顧,玉燕領會了意思,“奴婢這就去辦。”

    玉燕去后,屋子里重新恢復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兒聲音。

    在燒著地龍的房間里,好像有些悶熱,書杭的小臉蛋上沁出了汗珠,官卿拿了一把鵝毛扇,在他腦袋邊輕輕地撲扇了起來,手腕不停地搖動,陰翳晃動在燈光底下,勾勒出心事重重的身影。

    ……

    謝律身上的傷只是簡單止血,讓血液不再涌出傷口,以免他失血過多而亡,但并沒有得到很好的救治。

    時間雖然有些長了,傷口還沒完全愈合,只因天氣冷,還有些能捱得住,這段時間,他一半時間是醒的,一半時間是昏睡,昏昏沉沉的,人已經到了許都,再一醒來是,他發現自己在充斥著馬尿騷味的棚屋里,身下墊著的都是干巴巴粗糙的草料。

    屋子里黢黑,伸手不見五指,屋外是風聲呼嘯,一陣狂風席卷而來,拍得鐵門轟隆作響。

    謝律忍著傷勢的鈍痛,從草料上坐起身,艱難地一步一停地來到門前,拉開鐵門,是一片銀裝素裹的風景,偌大的馬場,恢弘成十里長廊的馬廄,抱著飼料的馬夫來來往往,在其間穿行。每個人都穿著魏國的服飾,戴著魏國時興的兔毛氈帽,馬兒槽櫪間低頭吃草,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將整片天地染得一片皎白。

    這是謝律未曾設想到的。她真的將他一個人丟在了馬場。

    那么,卿卿呢?

    胸肺間的傷,加上此時心緒的翻涌,讓謝律再也忍不住,彎腰激烈地咳嗽起來。

    “啪”地一聲,一道鞭聲從身后而至,無力抵擋的謝律被一鞭子抽在了地上,他扭頭。

    面前站著的錦帽貂裘的玉面郎君,手里握著銀色的馬鞭,笑容得志猖狂地俯瞰著地上的謝律:“喲,這不是我們謝世子么,怎么捉襟見肘,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地上的謝律一聲都沒吭,云朔覺得打得不夠盡興,不夠響亮,便提起馬鞭,重重一鞭子抽打在謝律的臉上,又是劇烈的聲響,這一鞭子下去,將謝律的臉抽得皮開肉綻。

    “貌占八斗?嘖嘖,打壞了就沒啦,看你拿什么魅惑人。”云朔抱著鞭子,圍著謝律轉悠,“我聽說,你在陳國的時候有個相好,可你為了兩座城池轉眼就把人家給送人了,怎么著,那小娘子該不是就被你用這副皮囊給騙的吧,真是可憐見的,遇到謝世子這樣的絕頂人渣,看在那小娘子死得冤魂不散的份兒上,我就替他教訓教訓你吧。”

    又是一鞭子,抽在謝律的肩膀,本就破爛的棉袍,被抽打出一條破洞,里頭的棉絮團飄了一些出來,云朔鼻頭發癢,打了個噴嚏。

    “我呸,你也算人中豪杰、玉面俊彥?還敢肖想我霸、霧兩州?真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云朔連連將謝律抽打了十幾鞭子,抽得身心爽利,甚至想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叫上兄弟們過來一起過來抽打這個馬夫,豈不有趣?

    看他現在這副病得快死的模樣,哪里有半分陳國世子的意氣風發?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對,叫上他,去球場找幾個兄弟。

    云朔讓人驅車過來,馬車停在馬場里,云朔正要跨步上車,忽然想到一事,遠遠地對謝律道:“還不死過來給爺我當腳踏!”

    謝律渾身都是血,臉上那條口子,火辣辣地流下一片血跡,他伸手摸了摸,掌心之間滿是濕熱。

    “喂!還不死過來!”

    等不及了,云朔摩拳擦掌地讓兩個人去將謝律拖過來,他是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罷,反正今兒個他必須趴在地上給自己當腳踏!

    兩個部曲跑了過來,將謝律左右一插,送到了云朔的馬車底下,云朔興沖沖地抬起腳,踩到謝律的背上,正要借力上車,謝律突然身體一翻,云朔站立不穩一跤摔了下去,跌了個四腳朝天,他“唉喲”一聲,兩個部曲連忙去扶。

    謝律已經站了起來,扶著車軒,喘氣咳嗽不止,那雙眸,卻陰鷙得猶如煉獄的火焰。

    云朔一怔,竟有些畏懼去看謝律的眼,他不敢自己動手,下令道:“你們兩個,將謝律給我摁在地上,不許他動!”

    兩個部曲立刻就要上前,這時,忽聽得一道輕斥:“在做什么?”

    眾人回頭一看,竟是昭陽公主,她身著蜜合色掐腰牡丹攢枝紋小襖,外罩白絨狐毛坎肩,高髻巍峨,雍容華貴,艷冠群芳,她身后跟著幾名貼身隨侍的女史,出人意料地出現在了這臟亂惡臭的馬場。

    謝律的眸光戾氣盡消,突然變得無比清亮,下意識朝著官卿挪動,但被云朔身旁的部曲所阻攔。

    官卿舉步來到云朔面前,云朔立刻跪地行禮。

    官卿淡淡道:“免了,云郎君,你這里是要做什么?”

    云朔心頭擂鼓,不確定公主這是否是要責怪自己,哆嗦了下,道:“臣,只是見這謝律對臣不敬,所以懲罰他,要他給臣當個腳踏。自然,他是公主帶回來的俘虜,臣是逾越了,還請公主責罰。”

    “原來如此,”官卿這才轉臉看向謝律,他身上亂糟糟的,衣衫也破了,發絲凌亂,臉也花了一條長口,鮮血直流,再看云朔,光鮮亮麗,除了身上沾了些枯枝碎雪以外,毫發無傷,官卿尾音上揚地詢問,“云郎君要讓謝律當腳踏?”

    云朔更加心頭不確定,“是……是。”

    “既是如此,”官卿寒著臉對謝律道,“你還不趴著,等人來踩?”

    謝律震驚地望著她。

    這雙眼睛真是漂亮,書杭都比不上,可是官卿喜歡書杭的一切,就唯獨討厭那雙眼睛。

    此刻,看到這雙眼睛流露出這樣的脆弱和震動,官卿心里竟很是快意。

    真好,為惡者,恒該被以惡制惡。

    謝律的身體僵硬得猶如一副即將被用壞的機械,他終究還是跪了下來,聽話地趴在了云朔的腳邊。

    云朔更加吃驚,當年謝律不可一世,如日中天,堪稱淮安小霸王,誰也不敢招惹,如今竟然為公主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就這樣屈辱地跪在他的腳下,任由他踩他做腳踏。

    云朔試探地一腳踩到謝律的背上,試了試,確定穩當,他不敢故技重施地將自己甩到地上,云朔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猜著謝律的背,將他踩得往下徹底貼住了地面,隨即,云朔輕飄飄地跳上了馬車。

    “多謝公主。”云朔道謝,笑嘻嘻地勾起嘴角。

    官卿胡亂應了一聲,垂眸,謝律趴在雪地上還不動,地面已是一灘鮮血。

    作者有話說:

    謝狗慘到讓人心疼,不過,這只是餐前甜品灑灑水啦。

    推一波預收《蠻蠻》,可直接收藏啦,開文早知道。文案如下:

    尾云國公主不遠千里來上京和親,皇帝將她賜給了鎮國驃騎大將軍陸象行。

    聽說大將軍陸象行昔日有個解語白月光,正是死在尾云國士兵刀下。

    蠻蠻對自己即將嫁的那個夫君瑟瑟發抖,生怕他一刀一刀凌遲自己,將她做成人皮燈籠。

    成婚后,陸象行雖不像蠻蠻想得那么可怕,但也處處冷落她,敵視她。

    他的屋子不讓她進,那里全是關于白月光的回憶;

    部下仆從當她面稱呼公主,背地里尊白月光為夫人;

    就連夜里他抱著她睡,喚的都是白月光的芳名。

    算了算了,等那莽漢出征去了,她就在家里搞個假死潛逃。

    *

    陸象行追上蠻蠻逃命的車馬,從車里將他大著肚子的妻子抱下來時,她櫻唇翕張,沁水的杏花眸霧氣迷蒙,媚骨天成,偏又嬌氣得很。

    陸象行啞了嗓,燒了心:“你要去哪里?”

    蠻蠻的嘴唇嘟得高高的:“回家。”

    “可你懷了我的崽。”

    “是我生不是你生,崽以后可以跟我姓,跟你沒關系。”

    “可你之前勾我,說喜歡我。”

    “借種而已。”

    蠻蠻所言為真,上國大將軍的種,足以改善他們尾云國矮小不善戰的傳統劣勢。

    陸象行以為自己不會再有痛心的感覺了,可是當他最愛她的這一年,她不愛他了,原來摧肝斷腸。

    閱讀指南:

    1、男主只喜歡女主,sc。

    2、帶球跑,有部分火葬場。

    3、想到再補充。

    ? 第 48 章

    云朔還想央求讓公主將這個馬夫借給自己一日, 不過,他方才動用私刑,這會兒把謝律抽打得皮開肉綻, 畢竟是公主帶回來的俘虜, 是公主的私物, 公主不責罰自己已是寬仁, 他也不敢再向官卿多提要求。

    于是只得駕車先走了,期待下一次再在騏驥院見到這個馬夫,狠狠地抽他幾頓。

    官卿籠著錦裘,雙掌壓著金線邊, 垂眸。

    謝律終于慢慢地動了, 他的背上都是沁血的傷口, 還有一個骯臟的腳印, 融化的混合著泥水的雪水沿著背淌落,官卿看到他抬起的臉, 滿是血污, 已近乎毀容,腦中想到的,卻是當年淮安世子招搖撞騙地欺詐上門時,為了讓她收留,緩解他的頭疾, 他用匕首劃爛了臉的一幕。

    彼時,官卿最心疼那張玉容毀損,暴殄天物, 她關心地為他親手上藥, 比任何人都盼著他好。

    現如今, 見識到這副皮囊惑人的威力, 再看他身上如狼牙交錯的一道道傷痕,每一道官卿都只覺得快意恩仇。

    她一點心疼的感覺都沒有。

    “沒死么。”

    官卿冷言冷語,斜睨向他。

    謝律顫巍地站立起身,仍是那樣眼眸明亮地望著她。

    其實他就算死在路上,官卿也不會心疼了。她應該也只是吩咐下人,一張草席將人卷了拋進山崗里,或是就地找個地方火化了。

    面對曾經拋棄自己的男人,官卿能做到的最寬容的地方,便是留著他的一條性命。否則,她早已經通知了衛隊,將這個陳國世子秘密處死。

    世情薄,人情惡,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不過是來而不往非禮也。

    “本宮的馬趕了一路,身上都是泥水,你去喂它,給它刷洗一下,本宮就在這等你。”

    官卿讓人牽了自己的馬過來。

    謝律起初還是不動,眼睛似都不瞬,凝視著官卿的面容。在她逐漸不耐煩,皺起了娥眉之際,謝律接過了御夫遞來的毛刷。

    可惜,他的咽喉已經發不出聲音,試探了一下,喉管震動的空氣,只能發出喑啞的幾個字節,官卿一個字都沒聽清楚。然后謝律便拿著毛刷走了。

    騏驥院的孫內史給官卿支了一張躺椅,讓她暫時小憩,那躺椅墊著一層柔軟舒適的毛毯,臥上去,前后搖晃,毛軟貼著肌膚,的確很是舒坦。她瞇了瞇眸,對孫內史道:“內史有心了。不知,馬場這里可有醫者?”

    “醫?”孫內史琢磨了一下公主傳醫者的用途,沒琢磨明白,老實巴交地回了,“公主恐怕是說笑了,咱們這里,只有獸醫。”

    官卿冷冷一瞥:“可不就是個衣冠禽獸么,獸醫正對了。”

    孫內史斗膽道:“公主要獸醫做什么?”

    官卿往遠處一指,孫內史順著公主纖纖玉指所往的方向看去,遠處是一個正在刷馬的男人,昨日里公主已經交代下來,對她新招的馬夫要多多“照顧”,“客氣”一些,孫內史心里曉得,不過這獸醫到底不大能治人的病,孫內史道:“人和畜牲到底是不同的,萬一要是治得不好,恢復得不好……”

    摸爬滾打了二十年的孫內史是個精明人,知道怎么在貴人們中間周旋,這是公主的吩咐,他自當全力效勞,但丑話要說在前頭,這獸醫醫人,肯定不如大夫妥當,要是治不了,公主切莫怪罪。

    “不用治得太好,”官卿道,“只消死不了就行了。也只是一些皮外傷罷了,畜牲和人的皮外傷,又有什么不同。”

    孫內史不敢茍同這句話,但心中暗暗猜測,公主身旁名醫無數,那太醫院的院正龐惠,便是魏國首屈一指的醫者,他在昭陽府為公主待命三年了,公主要是真想治療那個男人,只消讓龐太醫看上一眼便能對癥下藥,何須用他馬場的一個獸醫?

    因此,公主是和那男人有仇,存心了折磨他,那這倒明晰了,孫內史知曉應該怎么辦。

    “是。”

    跟隨昭陽公主的御夫在一旁監督謝律刷馬,這一路行來,他偶爾還要照看馱著謝律的板車,給他送水送糧,也因此和謝律打過不少照面,從霸州來許都,這個昔日還能看得出幾分容顏如玉的美郎君,已經是傷病透骨,形銷骨立,面頰都凹陷了下去,除了依然清亮的琥珀色眼睛,望著公主時,還能看得出一點神采。

    不過這淺褐色的琉璃眼睛看著恁的熟悉!

    御夫看謝律刷馬不急不緩,將馬背上一層臟兮兮的泥水一點點鏟下來,馬兒安靜而乖覺,一動也不動,像是收斂了烈性,馴服地靠在謝律的臂膀間,御夫感到很神奇。

    他忍不住道:“世子果然精通御馬之術。”

    不過話一出口,御夫便咬了自己的舌頭。公主交代過,不可對謝律太過客氣。

    所幸謝律除了公主,誰也不搭理,吃飯睡覺,都只是一個人沉默地望著公主的馬車發呆,也不會驚擾誰,旁人若在一邊談話,他也仿佛什么都聽不到。

    人都說陳國的世子長于雄辯,可御夫瞧著,他卻是個啞巴。

    這是她的馬,謝律將她的馬刷洗了三遍,直至馬兒皮毛重新油光水滑,鬃毛根根飄順,馬兒從地面站了起來,抖落一身的泥漿,胡亂濺落在謝律和御夫身上,御夫被甩了一身,“呸呸”幾聲將嘴里的水吐出來,而謝律卻露出了一抹笑,手掌在馬背上撫了撫,喑啞的嗓發出幾個破碎的字節。

    御夫聽不明白,搖搖頭去了。

    他去向公主稟報。

    官卿剝著栗子,用小盤子裝了半盤了,御夫回來了,她信口問:“怎么樣,刷得還干凈么?”

    御夫也瞧著那謝世子怪凄慘的,一個堂堂的世子,被俘虜了之后,遍體鱗傷,走路都成了難題,還要干刷馬這種連他都嫌棄的臟活兒,御夫憐憫地在公主面前為他美言:“刷得很干凈,等曬干了,公主可以直接牽走了,他為公主干活兒真是盡心!”

    “得了,”官卿彎腰將小半盤栗子用自己的繡囊裝好,讓珠箴拿著揣進懷里,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裳,“刷得好也是他應做的,馬夫不就是如此么。”

    她轉身就走,御夫跟在后頭送了一程,稍后他還要回來牽馬,只能送公主這一程的路。

    到了要分開的時候,官卿驀然回眸,對御夫道:“這個馬夫是本宮帶回來的,他以后只專為本宮一個人洗馬執韁,旁人若想要他也可以,自己來向本宮借人。至于借不借,看本宮的心情,像今日云朔鞭打他的事,要提前稟報。”

    御夫連聲稱是。

    官卿想了想,似乎沒什么要交代的了,便先去了。

    御夫摸了摸腦門上的汗。他伺候公主也不是一兩日了,公主的脾氣是很好的,溫柔和善,對誰都不說重話,但自從在霸州官道上撿到陳國世子之后,御夫突然感覺到公主的性格變得很古怪。不,應該說,是獨獨對謝律一人古怪。

    那這御夫就不懂了,照理說,公主和陳國世子以往素昧平生,她怎么會謝律懷有怨氣?

    百思不得其解,御夫嘆氣,回去牽馬,謝律的目光一直在逡巡,像在尋找什么,御夫知道他在找什么,嘆道:“別看了,公主已經走了。”

    謝律的眼睛黯淡下來,半晌,他轉身走了出去。

    御夫叫住他:“哎,公主說你馬刷得還不錯,以后只專門給她一個人刷馬。”

    御夫本以為謝世子聽了這句話,多半惱羞成怒,被人如此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御夫分明地看見,謝律竟然點頭了,看著還挺快活,半點勉強都沒有!

    “……”

    好吧,公主脾氣怪,陳國世子的脾氣更怪。

    謝律忍著一身作痛的傷,終于回到了茅棚,這座茅棚是木質結構,四面不透風,也不透光,白天的時候,只要關上門,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看不見,因此謝律只能將門敞開。

    但大敞的門刮進來西北寒風,吹得他身上傷口無處不痛,謝律終于感覺到有些難捱了,他坐了下來,坐在干燥的草料上,埋頭整理亂糟糟的發。但因為長時間沒有整理,這些頭發已經亂成了結,扯不開,理不通,他看到屋子里有一把被丟棄的生銹馬尾剪,拾了起來,沿著頸項處,將一把黑發絞斷了。

    毛糙的發絲,早已沒有一點光澤,盤成一坨在掌心里握著。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呵。

    早該還了吧。

    在謝律的胸口,貼著心臟的地方,有一只暗封的口袋,那里頭藏著一縷斷發,已經很久不見天日了,一直在最溫暖的的地方盛放。每當那種思念入骨的時候,他就會把它取出來,幻想卿卿還在身旁的時候。

    那時候早上醒過來,她睡在他的懷中,起身時,兩縷頭發還打結,扯得她頭皮疼痛,她總是不舍得責怪他,淚眼汪汪的,還說不痛。為了怕抓傷他,她把指甲都剪了,沒了指甲,對她做工很不方便,她還堅持給他織了一頂過冬的兔絨帽。

    當國宴上,她得知要被送給魏國的時候,心里會是怎樣絕望?

    明明,她那么害怕被他送走,謝鐵笛帶走她的時候,她怕得發抖,在他懷中哭成淚人,她是那么恐懼,一點點風聲就能將她嚇得蜷縮起來。

    因為他沒有將她送給三叔,她原諒他了,原本,他懷著不純不軌的目的,接近她騙她,她發過誓再也不會相信他了的。

    卿卿的心腸是那樣柔軟。

    可謝律,終究是將她弄丟了。

    謝律的頭發只齊脖頸,手指胡亂插進發絲,將凌亂的發絲捋順。

    他身上都是傷,應該先處理傷口,再找點兒熱水,將自己身上洗一洗。卿卿愛潔,愛美,她只喜歡他的臉了,要保護好,不能再受傷。

    有人敲門的聲音,驚動了四下尋藥的謝律,他抬起頭,一個人備著行囊站在門口,詢問:“是公主的馬夫,謝郎君?”

    謝律發不出聲音,頷首。

    那人走了過來,緩和地道:“我奉公主之命,來為郎君看診。”

    謝律怔了怔,突然胸口一熱,卿卿,還是在意他的是么?

    “我是獸醫。”

    那人來到謝律的面前,蹲了下來,仔細看他身上那些皮外傷。

    謝律又是一怔。

    獸醫瞧見他的臉色就像一朵剛剛盛開的花,被風吹雨一打,迅速委敗了下去,內心當中也是很受傷:“放心,我們獸醫也是很有操守的,謝郎君都是皮肉傷,公主說了,人的傷和畜牲的傷,都是一樣的,好治。”

    謝律的臉色愈加蒼白。

    他在她心里,就是個畜牲吧。

    謝律嘲弄地笑了笑,仰頭像是無力地倒在了草料上。

    獸醫近前,要為他先看臉上的傷勢,他帶的繃帶也是纏馬腳的,還不確定要如何下手,正要過去一探究竟,突然一記窩心腳,獸醫被踹倒在地。

    他嗷了一聲,捂著胸口訕訕爬起來,委屈地看向謝律。

    “滾。”

    從謝律咽喉間,壓抑著爆發的沖動,吐出來一個暗啞的字。

    他就是死了,也不會讓獸醫為他治傷。

    獸醫沒見這么不識好歹的人,他身上心臟的那一劍可是致命的,僥幸不死活了下來,現在又受傷了,還拒絕治療,看他遲早撐不住玩完。獸醫不跟他一個將死之人一般見識,連滾帶爬地起了身。

    耳朵邊的草料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人應該是已經出去了。

    謝律閉上眼睛,忍著身上傷勢帶來的劇烈疼痛,肺葉的舊創仿佛瞬間復發,在寒風料峭的茅棚里,傷口一陣蓋過一陣的裂痛,撕扯著他的心脈,如利刃反復穿透。

    茅棚的右側那扇門,被寒風刮著半坍塌向地面,朔風卷動著銀白的碎花,一陣一陣地拂向泥地,散落在草料間俯拾皆是,他一動不動,就像真的死去了一般安詳。

    作者有話說:

    謝律對卿卿的愛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呈指數增長。

    卿卿對謝律的愛,是正態分布曲線,過了那個頂點,現在已經無限趨近于零了。

    ? 第 49 章

    馬場的天亮似乎比別的地方早一些, 謝律被迫從夢中醒來,一盆冷水澆在他的身上,整個人濕透了, 他孱弱地睜開眼睫, 盛大的光暈中, 逆著光站著幾道身影, 個個高大魁梧,其中一人,瞧著有一些面熟。

    他不能動彈,身體起了高熱, 耳蝸眩暈, 只得無力地躺在草料上。

    “還真是。”

    一個聲音, 讓謝律感到耳熟。

    他皺起眉, 定睛看去,光暈中佝僂的一道身影, 在走到他面前, 仔細地俯瞰、端凝之時,謝律認了出來,這竟是陳遠道。

    陳遠道家中經營著一些生意,本就和魏國有不少的錢貨往來,快要入冬的時候, 陳遠道聽說魏國的貴人都在準備皮草,他正好手里頭壓了一批上好的貨,便想轉運到魏國來賣, 不巧正被云朔看中了, 云朔聽說陳遠道是從陳國來的商販, 將他找了過來。

    云朔談到陳國的情況, 問及陳遠道對謝律的看法,陳遠道發上指冠,怒意填胸地振振說道:“您別看謝律道貌岸然,平素在陳國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其實滿肚子陰謀詭計,在陳國欺男霸女,您有所不知,這謝律對我,有奪妻之恨!”

    云朔十分感興趣:“哦?竟有此事,你細說來。”

    當下陳遠道便繪聲繪色講起了,自己和死去兄長的遺孀,那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雖然純屬胡編亂造,但云朔也信了五成,末了,他笑嘻嘻地拍了拍陳遠道的肩膀:“你想不想報仇?”

    見陳遠道一愣,似乎不敢相信,云朔又慫恿道:“自古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謝律搶占民女,橫行霸道,莫非你心胸寬廣,連這口氣也咽得下?”

    當然咽不下,陳遠道對謝律的恨意,早就不止當年他看上了自己先看上的卿卿,還連累得他的父親嫌棄自己無用,一日三省地敲打自己,陳遠道看到謝律就恨不得咬下他一塊皮肉來。

    可是人家謝律是誰呀,堂堂的陳國世子,日理萬機,萬人擁躉,別說咬他的肉,陳遠道就連見他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云朔笑道:“我還真能讓你報了這一箭之仇。”

    他神神秘秘地將陳遠道帶進了馬場,當時陳遠道還滿腹狐疑,直到來到這間茅棚,陳遠道仔細對著草料上的人左看右看,終于,他看了出來,這就是當年在長豐巷放海東青啄破了自己腦袋的謝律!

    霎時間往日舊仇齊齊涌上心頭,陳遠道怒不能遏,心道:謝律,你也有落入我手里的今天!

    遂特地親自去搬來一盆冷水,嘩啦一片直澆落在謝律的頭頂,將他凍得激靈,迫不得已從睡夢中醒來。

    此時謝律因為身體高熱,面色紅潤,冷水澆下來,身體的火焰卻沒有熄滅,反而燒得愈加旺盛。

    云朔笑道:“想怎么做,今天給你機會。”

    陳遠道受寵若驚:“真?”

    云朔一指謝律:“這是公主的人,除了將人玩死,其他你隨意。”

    說起能折磨謝律,那真是上輩子都不敢想的事!陳遠道興奮至極,摩拳擦掌,狂浪地朝謝律走來,兩臂用力將謝律從草料上拽起,拖向門口。

    不過陳遠道這副身子骨中看不中用,要拖動謝律這樣一個大男人還是有些吃力,而云朔甚至讓自己的部曲搭了把手,幾個人將謝律從茅棚拽出了去,一直拖到馬廄前的干草料堆上,將謝律不費吹灰之力地往地上一摜,而謝律毫無還手之力。

    連陳遠道都感到十分驚奇:“他怎么會虛弱成這個樣子?”

    云朔抱臂看好戲地坐在一旁,侍女為他斟茶,云朔等著茶遞到嘴邊,淺淺地一啜:“受了傷。公主也不心疼,明知道他都快死了,也不派人治治,硬生生拖了這么久,傷入肺腑了,估計就算真弄死了,公主最多朝我發難,責罰一二,也不會徹底翻臉。”

    有了這句話,陳遠道徹底放了心,他道:“這豈不是很好,謝律平生不干人事,得罪的人可太多了,今日落在我手里了,云郎君你瞧著,看我怎么作弄他!”

    陳遠道扭頭便對自己的下人道:“去,鏟一鍬馬糞來!現成兒的,熱乎的!”

    正在吃茶的云朔一怔,口中含著的茶湯險些一口全吐出來,雖沒有全吐,但也噴出了幾口沫子,等把茶湯咽下,云朔暗中給陳遠道豎了一根大拇指,不愧是粗人,這種辦法他想不到也不屑干,陳遠道這樣的人干起來簡直得心應手。

    下人很快鏟了新鮮熱辣的一鍬馬糞來了,陳遠道湊近看了看,這馬糞顏色昏黑暗沉,飄蕩著一股積食宿便的惡臭,正是吃壞肚子的馬拉出來的,陳遠道覺得挺好。

    他對云朔一點頭,“云郎君你看著!看我怎么讓這姓謝的吃糞!”

    說罷,他走到謝律的身后,一臂拎起了謝律的衣領子。謝律往昔風采卓然時,筋骨遒勁,皮肉更是緊實堅硬,身材高大,絕不是現如今能被陳遠道拎起來的模樣,陳遠道也感到手上有點兒輕,他揪住謝律的后領,將他提拽到馬糞前,用力往前一扔。

    謝律被拋到地上,臉色白得如一張宣紙,薄而透明,粒粒的雪落在他的臉上,很快便被滾燙的臉所蒸發,他半闔著眼眸,不能動彈地躺在地上。

    陳遠道揮鍬鏟了一鍬混合著泥土的馬糞,便往謝律身上丟。

    一鍬,兩鍬。

    陳遠道越干越起勁,笑得得意而放肆,就連云朔聽了,都覺得有幾分難聽,連連皺眉。

    陳遠道自己渾然不覺,甚至覺得這還不夠解氣,他重新將謝律的衣領子拽住,“起來!”

    說完便將人要一把扔進糞堆里,讓他摔個狗吃屎,陳遠道勝券在握,防心大減,空門大露,正在得意自己的杰作,熟料腳下竟被一絆,“咣當”扔了鐵鍬朝前摔去。

    笑容凝固在了陳遠道的臉上,最后,他自己摔了個狗吃屎,整張臉埋進了馬糞里。

    真是自作自受的典范,云朔看呆了,隨后,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合后偃,樂不可支。

    陳遠道從馬糞里將臉拔了出來,呆呆地抹了抹,直到看到滿手都是惡臭的馬糞,臉上也全是馬糞,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哇……”

    下人手忙腳亂地過來勸,陳遠道哭著爬起來,再也不敢見人了,奮力地朝前跑去,下人也只好去追。

    謝律伏在地上,因為適才還擊用力太猛,彎腰重重地咳嗽著。

    云朔這會兒嫌棄他身上都是糞便,也不想碰他了,隔得遠遠地看著,嫌惡地直皺眉:“臭死了!”

    他朝部曲道:“這病秧子都快死了,他死了我豈不是沒了很多樂趣?”

    部曲張鶴提議:“郎君,要不將他關起來?找個大夫給他治治?”

    云朔為難:“可他是公主帶回來的人。”

    貿貿然帶走,只怕惹怒昭陽公主。

    張鶴又道:“公主入宮了。她每次入宮,陛下都會留她,短則兩三日,長則十天半月,這一時半會相信回不來,我們偷摸將謝律抓走,料想公主不會知道,而且,公主也似乎根本不把這個馬夫放在心上。”

    “你說的也有道理,公主問起來,我便說與這個馬夫有些投緣,讓他到我那里馴養幾天馬,因公主入宮了,未來得及通稟,只是區區一個馬夫罷了,公主犯不著與我過不去。”

    云朔越想越興奮,甚至眼睛里冒光。

    “我要讓謝律為我提鞋!”

    ……

    小皇帝官昱在魏國宮里辦了一出堂會,想到很長時間沒見到阿姊了,接他入宮小住,當然,還有他活潑可愛的侄兒。

    官卿本就不愛聽戲,何況唱的又是才子佳人的風月戲碼,咿咿呀呀的,聽得怪是肉麻骨酥,偏生小皇帝才這么一點大,就愛這些情情愛愛的東西,官卿只好奉陪,聽了幾場。

    官昱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說著話,看到她眼簾直合上,像是困了,官昱這才放她走:“阿姊困了,便回永寧宮歇會兒吧,朕興致正高,繼續聽會兒。”

    官卿如蒙大赦,像個被刑滿釋放的人犯,終于得以逃脫,她立馬抱著書杭回宮了。

    永寧宮是她在皇宮里的居所,地方很大,但很是冷清,少了一點人情味兒,官卿只當是暫時歇腳的住所,回宮之后,便美美地帶著兒子洗了個熱水澡,躺倒在了柔軟的褥子上。

    一會兒困意襲來。

    玉燕將簾幔放下,伺候公主點燃助眠的熏香,正要退去。

    珠箴忽然從外邊進來,神色惶然,玉燕向她使眼色,讓她不要再過去打擾公主,珠箴和她推了幾句,被官卿聽到了,她從榻上支起了身子,朝外問道:“何事?進來說。”

    玉燕不敢再攔著,只好放了珠箴進去了。

    珠箴跪在官卿的床頭,官卿將哄睡的兒子挪到里側,為他拉上被褥,坐起身來,撩開了一角的金色刺花蘭草蚱蜢圖床帳,長發披垂身側,如瀑般一瀉流下,倦意襲來地打了個呵欠。

    “說吧。”

    珠箴斟酌了片刻,道:“孫內史說,馬場……”

    不確定這是不是公主想聽的,可能公主在意馬場那邊的事,又有可能,公主根本不想聽,她此刻只想睡覺,因此珠箴等了片刻。

    官卿道:“馬場怎么了?”

    珠箴回道:“那個云郎君又來了。”

    官卿皺了纖細的小山黛眉。

    騏驥院的馬場,她罩的,說了不允許其他人隨意動,至少應該親自過來向她請示,云朔這廝又不請自來了。

    這一次準也是沖著謝律來的,問都不必問。

    珠箴果然道:“他還帶著一個人來的,說是陳國的一個商客,姓陳,一些人稱作‘陳郎君’,兩人興沖沖地到了馬場,將那個謝郎君從茅棚里抓了出來,極盡羞辱之后,后來又將他帶走了。”

    官卿一愣:“帶去哪兒了?”

    珠箴搖搖頭:“孫內史阻攔了,可是那云郎君,仗著是司徒公之子,怎么會把孫內史區區一個看管馬場的下人放在眼底?孫內侍見阻攔不住,這才輾轉到了宮里,向奴婢提了此事。”

    官卿沒有去細想那個陳國來的商客“陳郎君”是何人,只道可能是云朔在哪里結交的狐朋狗友,問:“姓謝的肯吃這么大虧?”

    她不相信。

    只有謝律整人的份,旁人誰能對他極盡羞辱。

    “對了,”珠箴怕驚擾了小世子睡覺,忙將聲音也壓得低了下來,“昨日里,孫內史已經讓獸醫過去了,可是那謝郎君……大發雷霆,竟然將獸醫打了出來,所以那傷,就沒治成。”

    聽完此話,官卿扯下了簾帳,冷笑:“既然不想治,便不用治了,以后休拿姓謝的來煩我!”

    珠箴心頭更加捉摸不定,公主身邊明明有名醫無數,卻偏偏讓那獸醫去給人治傷,這本就是一種侮辱的表現。

    這一路以來,那謝郎君怎么樣對公主執迷不悟,她和玉燕都能有所感覺。公主一向與人為善,也就是這個謝郎君,不知怎的得罪了公主,讓她這樣厭惡。

    既是這樣,珠箴就不多嘴了,只最后提了一句,“那獸醫回來之后,也發誓再也不會過去了,說將死之人別說他一個獸醫了,就算是請最好的名醫,也未必活得了。”

    珠箴轉身出去了。

    簾帳里幽幽的,一絲動靜都沒有,公主像是睡著了,什么也沒聽見。

    ……

    云司徒公家也有一片馬場,不過比皇家騏驥院小了不少,云朔用板車將人拖走以后,帶回了自己家的馬場,將謝律往地上一扔。

    別人都不解,云朔哈哈大笑:“你們看他,都是馬糞!誰能想到,不可一世的陳國小霸王會有今天!誰能想到我云朔現在就是要讓他跪著吃糞,他也得乖乖照做哈哈哈!”

    張詠儒來尋他打馬球,誰知撞見這一幕,捂住了鼻子,“云朔,畢竟是……你趕緊將人放了!”

    云朔不答應,反倒興趣悠哉地湊了過來:“你說我要是把犬籠子打開,那些狗會不會聞著味兒就來?”

    張詠儒大為震驚:“你——”

    他和云朔相識頗深,但云朔這還是第一次和他意見相左。謝律是何許人?今日他要是不死,來日就是百倍千倍地還報!與其這樣,還不如一刀給謝律痛快!

    云朔想想都興奮,眼睛里冒光:“來人,開犬籠!”

    左右答應,立刻便有人去把犬籠打開了。

    云朔這里豢養了十幾條吃肉不吐骨頭的惡犬,一經出籠,便如暴虎出閘跳將起來,一股腦沖向謝律,每條狗的眼睛里都閃著精光,吐著血紅的垂涎大舌頭,洶涌地圍住了謝律。

    作者有話說:

    謝狗慘歸慘,真要走,還是能走的。

    留下來受這些罪,只是為了卿卿罷了,他在賭,會不會讓她心疼。

    雖然謝律早就明白,卿卿已經不是三年前的卿卿了。

    ? 第 50 章

    “郎君, 謝律已經兩天不吃不喝了。”

    云朔把人從騏驥院的馬場弄回來,就是為了好好磋磨一頓謝律。但前提是,不得把人弄死了, 他也害怕, 要是公主知道他不聲不響把謝律弄死了, 會責罰, 甚至遷怒自己的父親。

    長公主自從抱恙養病以來,陛下對親姊比以往更加親厚,不但安排了龐惠和半個太醫院照料,用度額外多撥三成, 還給了長公主一支私兵, 兵馬在手, 昭陽公主的聲勢權力更勝往昔, 如今是各大世家勛貴都只敢高攀、不敢得罪的人物。

    云朔正在躊躇,盤算著要不然將謝律無聲無息地丟回馬場里去, 反正現在人還沒有死, 等丟回去了,死了,到時候再想辦法開脫。

    反正這幾天他也玩得差不多了,姓謝的差不多也快要斷氣了。

    一個垂死之人,還要防著他死, 折騰起來也怪沒意思的。

    誰知道他剛做了決定,張詠儒又和他唱反調了,“不行, 謝律不能放!”

    云朔大惑不解:“先前我做弄他, 你說不行, 現在我要放他, 你又說不行?你最近是和我杠上了?”

    張詠儒道:“現在放了謝律,一旦給他休養生息的機會,你如此羞辱于他,他必會反擊。不如直接殺了。”

    云朔聞言,拂掌大笑道:“張兄真是杞人憂天,你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子,還能反擊?我司徒公府的部曲也不是吃素的!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活下來。”

    見他不聽勸,張詠儒嘆氣直搖頭,這時候,宮里來了一支衛隊,車前明一身甲胄邁入前廳。此人是長公主身旁的近身侍衛,他突然造訪,莫非……

    云朔與張詠儒對視一眼,心驀然懸了起來,難道是長公主為了個馬夫,來向他興師問罪了?

    云朔急忙步出,迎接車前明:“車將軍大駕光臨,寒舍生輝,云朔這就為將軍備茶!”

    “不必了。”

    一聲清越的女聲,驚動了云朔。

    他一呆,只見花廳之中徐徐走來一名花冠麗服、纖眉博鬢的女子,香腮如雪,周身似籠著一層煙云薄霧,恍如神仙妃子,云朔與張詠儒心跳怦然,一同過來行禮,“拜見長公主殿下。”

    官卿把眼微抬,單刀直入:“我養在騏驥院的馬夫,讓云朔郎君不知不覺借走了兩日了,起初我并未吱聲,但兩日過去,云郎君久不歸還,也不上報,是否有些失禮了?”

    長公主果然是為了謝律而來!

    云朔暗中吃癟,心道謝律這會兒也不知是死是活,要是讓長公主看見了,她要是心疼自己的馬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如何是好?

    因此,這時候能拖得一日是一日,先將公主敷衍打發了,回頭把謝律整得光鮮亮麗,再給公主送回去,如此才好了結。

    云朔剛要張口,官卿已命令道:“帶我去見他。”

    云朔焦急:“公主,要不然,再借給臣一日,這馬夫臣覺得用得順手……”

    官卿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本宮的命令你是聾了沒聽見么?”

    云朔身體一僵,不敢再搪塞,朝身后部曲招了招手,示意他帶公主過去。

    部曲上前為昭陽公主引路,“公主移駕。”

    云朔自作主張,從騏驥院將她的馬夫擄走這事兒可大可小,純粹要看公主如何看待那個馬夫,若是公主視其心愛之物,多半要責難,若公主不待見那馬夫,就算是隨手贈予人,或是拋棄在野地,甚至胡亂打殺掩埋,也是可以的,但云朔就怕,公主這會兒親自過來尋人,極有可能是前者。

    不過都聽說公主宅心仁厚,對待下人也溫柔寬宥,說不準這謝律也只是同一般的仆役沒區別。

    甬道有些蜿蜒迂回,很長,越往里走,越感到濕冷陰寒,官卿的柳葉眉攢得更緊,這里明明是看押重犯的密室,司徒公府怎會有如此陰冷的暗室?

    “公主,到了。”

    部曲停了下來,悄無聲息地退到了公主身后。

    官卿上前,目光凝住。

    身側開了一扇天窗,明亮的天光照在石壁底下滿身浴血、疲弱得仿佛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影上,他身上比前兩日又多了無數道犬牙交錯的傷口,那件臟得已幾乎變成玄黑的袍子胡亂搭在肩頭,昔日流光潑墨的一頭烏發,沒有一絲光澤,亂糟糟齊頸垂落,人閉著眼睛,奄奄一息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官卿的眉皺得更緊,不悅道:“云朔將本宮的馬夫借走,是這樣對待的,是這樣毆打得順手么?”

    這兩日,郎君怎樣羞辱的謝律,連部曲都不敢作答,如此糟踐,謝律竟然都沒有死。

    聽到官卿的聲音,謝律的眼簾動了動,他緩緩睜開了眼,目之所及,是干凈、整潔、華美的金線牡丹攢花暗紋石榴裙,不似他,臟得已不配站在她身旁,謝律明亮的眼波在官卿身上停了一瞬,便突然回過神,他垂下眸,避向了別處。

    牢籠上著鎖,官卿進不去,隔了一道鐵柵欄門,命令道:“過來。”

    謝律朝著她艱難地爬了過去,但快要到門口時,身后傳來了一道鎖鏈碰撞的聲響,官卿這才看見,謝律的雙腳都被內壁上掛著的鐵索拴住了,就為了防止他逃跑。

    那一瞬間,官卿明確自己動了怒火。

    云朔欺辱的不是謝律,是打了她昭陽公主的臉!

    她必須現在帶謝律離開。

    她察覺到謝律的身前擺著一副碗筷,還有一些飯食和水,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估計也無法自己豎著出去,于是蹙眉道:“吃飯。”

    部曲一怔,謝律已經兩日不用水米了,就算棍棒交加都沒用,可是公主一句話,謝律竟就乖乖捧起了碗,什么也不說,便往嘴里大口地撥飯,官卿看他也不怕把自己吃噎住了撐死,正要讓他慢點兒,眸光突然一頓,瞥見謝律端著這碗飯里,爬著正在扭動的白花花的蟲子!

    “……”

    官卿差點兒嘔吐出來,她伸手進去,“啪”地打掉了謝律手里的碗:“吐出來,不許吃!”

    謝律便吐了。

    官卿咬咬牙:“漱口!”

    謝律將水也端了起來,便要往嘴里送。

    飯有問題,水有沒有?一個念頭,讓官卿一愣,她再次道:“不許喝,遞給我看看!”

    謝律將碗拿到她面前,官卿低頭往水里一看,竟都漂浮著若干孑孓!

    她呆住了,砸了碗,扭頭:“云朔一聲不吭帶走了本宮的人,這樣虐待,是打算還給本宮一具尸體么,真當本宮是死的么?”

    部曲不敢做聲,唯恐公主勃然大怒,對他從重發落。

    這些帶蛆的飯和帶蚊蠅幼蟲的水,都是郎君親口吩咐讓人拿給謝律的,謝律撐了兩日,寧可餓死都不嘗一口,本來郎君已經決定了,要是他第三日還是這樣不吃不喝,為了防止他死了,就拿新鮮飯食和水給他。

    誰知道本該在宮里小住的公主,忽然來到了這里,殺得他們措手不及,連收拾殘局的時間都沒有。

    “今天本宮要將人帶走。”

    部曲斂容屏息凝神,“是。”

    公主的人,公主要帶走,情理自然,這是誰也無可指摘的,何況云郎君將謝律擄回來,已這般折辱,謝律已幾乎不成人形了,幸好還吊著一口氣。

    官卿負手走了出去:“著人給謝律開鎖,還有,貴府準備一輛上好的馬車,本宮今天就將人接回昭陽府,日后,謝律就在昭陽府伺候,云府還有異議么?”

    “不敢。”

    如此最好。

    謝律幾乎傷重不治,被架出來,像是走一步都要斷氣了,云朔惴惴難安,生怕謝律還沒踏出這個門口就死在了屋里,連忙讓人把細軟準備起來,暖手的爐子都給他送上,又出血本放了無數的靈丹妙藥出來,一并送上了馬車。

    謝律上車之后便昏厥了,不省人事,官卿上車,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有一口氣,一直緊皺的眉宇松了松。

    不論如何,謝律都不能死在云朔手里,他就是死,也應該死在昭陽府,她得親眼看著他斷氣。

    官卿將人接回昭陽府,讓下人把馬廄后面的木屋打掃出來,將謝律搬了進去。

    當謝律再次清醒時,他的身上那臟臭的衣袍已經被更換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軟親膚的棉料寢衣,四壁堅實牢靠,也不再漏風,想起暈睡之前,她說,他是她的人,以后會待在昭陽府伺候,謝律明白了,自己此刻就在她的府邸。

    兩日的折磨也不算白挨,雖然此刻身體的狀況比他預想的還要差,就算無風侵體,還是控制不住咳嗽,朱勇傷了他肋下,但那一劍只夠讓他出點兒血,要不了命。真正一直難以痊愈的,是他自己往心頭扎的那一劍,是真正傷了心經肺脈,以至于纏綿今日,這傷口還沒愈合,稍受風寒,便發作針刺般的疼痛。

    這間木屋雖然不大,但置放了一張床榻,還能有食案、衣柜,比馬場不可同日而語。

    卿卿……雖然恨自己,可她還是來了,不是么。

    有人敲門。

    謝律不知是誰,讓人進來。

    屋門沒有落鎖,那人推開門,是一名下人,也是為公主看管馬廄的,他端了一些干凈的飯食給謝律,自我介紹道:“我叫柳丁,是公主的馬夫,你來了這里,就有福了,公主對咱們下人都好,這里雖然簡陋些,但你能拿到八錢的月錢,還包吃住,我看你身上有傷,你就安心養著就行,這段時間你的活兒我替你干,等你好了再說。”

    謝律道:“八錢挺多?”

    柳丁意外地望著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八錢還少?就算是在許都,能開出這個價的貴人府邸,都屈指可數。要知道他們只是個養馬的罷了,還輪不著在公主跟前近身伺候。

    謝律薄唇揚起一絲折角弧度,“我?被人二百兩賣給了公主。”

    柳丁驚詫:“嗯?我不信!”

    就他,一副骷髏架子,亂糟糟,病懨懨,還能賣兩百兩?公主又不是傻子!

    謝律已經很久沒照鏡子了。他知道自己的情況很糟,沒有介懷柳丁眼底的不可思議,簡單用了一些飯食,便躺下了。

    沒睡著,柳丁走之后,又來了一人,他是來為謝律治傷的。

    謝律剛恢復了一點聲音,不大愿意張嘴說話,但看到這人停在自己床頭,似乎要為自己看診,謝律終究沒忍住:“你也是獸醫?”

    來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耄耋老者,須發花白,“老朽龐惠。”

    謝律道:“原來是太醫院的院正。”

    龐惠之名,享譽九州。

    卿卿,把最好的大夫送到他身邊來,是……舍不得他死,他可以這樣認為么?

    龐惠替謝律看了他身上的傷勢,他那些皮肉外傷都已經上了藥,謝律原先的底子好,現在雖然糟蹋了不少,但只要后續養起來,料想并無大礙,一段時日自能恢復。唯一棘手的,便是這胸口的傷,龐惠左看右看,他渾濁的老眼看了兩道傷出來,不敢置信。

    一劍是刺正心的要命的劍。

    還有一劍。

    “謝郎君傷在左心下這一劍,敢問是剜心取血所致?”

    謝律垂下眸光,有些疲倦,信口回答:“也是我自己扎的,無妨,這傷幾年了,早已痊愈。”

    龐惠頷首,這傷早已結痂,當時雖然重創,但因為創面小,加之那時謝律的身體強健,要恢復如初,也不是罕事。因此他只專心處理謝律新刺的這道傷口。

    新傷沒能及時地止血,當時便流了不少血,現在血早已止住,不再外流,但這傷口卻沒有能夠處理,以至于皮肉一直外翻,難以愈合,瞧著似一灘腐爛的肉泥。好在龐惠終生行醫,見過的傷患無數,再惡劣的情況他都親手處理過,因此見怪不怪了,他挑起燈火,用銀針穿線,仔細替謝律縫合了傷口。

    針扎進肉中,如何能不疼?

    而謝律卻像是已經麻木了,一句喊疼都沒有,甚至,連他平靜的臉色,都幾乎沒有變化。

    龐惠道:“謝郎君的傷老朽已縫合,至于現在一直不退的高熱,應是風邪侵體所致,應當及時調養,按方吃藥,若再忌諱醫者,不愿配合,那么情況的惡劣便不是謝郎君可控的了。”

    龐惠這老東西,不愧是多年行醫的圣手院正,點到即止,不再多言,謝律目送他離去,唇角壓平了轂紋。

    龐惠背起藥箱出馬廄,回到了昭陽府前院。

    官卿正陪著兒子玩小木馬,交代過龐惠看了謝律的傷,便回來稟報,聽到身后響起一串腳步聲,官卿將木馬完整地交到兒子手里,扭身召龐惠過來。

    出了一點香汗,官卿舒了口氣,坐到了藤椅上,埋首品茗。

    “怎么樣?”

    一盞茶的功夫后,官卿泰然地問及謝律的情況。

    龐惠道:“謝郎君已是體無完膚,在云府上,受了一些殘忍非人的虐待……”

    官卿打斷他的話:“這些我不關心,您只說,他會不會死?”

    龐惠老實地答:“現在的高熱若一直不退,人是……隨時可能撐不住的。”

    沉默了少頃,官卿道:“公主府里有上好的藥材,宮中更多,只要治他,賬目從本宮這里走。”

    當然,既是公主吩咐的,沒有不全力救治的道理。

    “臣省得,公主放心。”龐惠拱手行禮,“只是不知這位謝郎君,可是陳國的謝律?”

    官卿一怔:“他告訴你的?”

    謝律應當不至于這么蠢,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眾,在魏國,想要殺他的可多如牛毛,就算是昭陽府都護不住他。

    龐惠搖首:“臣從他的言辭談吐之中猜出的,公主收留了陳國世子,若還一意隱瞞,只怕觸怒龍顏,此事,還需盡早稟明陛下。”

    官卿正為這事兒心煩:“本宮心里有數,太醫無需過問。”

    興致勃勃騎在小木馬上的書杭,天真地搖前搖后,好像什么也沒聽見。

    作者有話說:

    謝狗揪花花:她愛我,她不愛我,她愛我,她不愛我……

    最后一片。

    謝狗:她不愛我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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