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宗弦在聽泉閣里醒來,得知蘇聿看了一夜奏疏,后照舊上朝去了,冷笑幾聲,甩手就回了玉暉殿。不小心說漏嘴的吟蟬惶恐地給宣元殿遞了個信,而蘇聿比往常遲了一個多時辰才下朝,聽聞后慢了許多步地來到玉暉殿,不出意外地吃了閉門羹。
周宮長哭笑不得地出來打圓場:“陛下恕罪,殿下只是氣陛下不顧惜身子,并非真的厭憎陛下。”
“孤知道。”
然而其后第二天,第三天,蘇聿依然被擋在玉暉殿外。秦奉黎來為宗弦請脈時,十分之生硬地假裝不經意提起,說蘇聿的病已經好完全了,如今一點問題都沒有,委婉地請宗弦安心。宗弦微笑謝過了他,讓吟蟬送客。吟蟬領命照做,推門后瞧見庭中的蘇聿,十分之惶恐地行禮,又帶著十分之愁眉苦臉的表情,戰戰兢兢地重新關緊了殿門。
蘇聿啞然失笑,讓其余人都退下,自己繞到一側窗邊。窗扉被合得嚴嚴實實,他敲了兩下,聽到里頭傳來拂袖而去的響動,他便從容地背對著窗子坐下,望向園中略顯肅殺的景色,只是取出一封信揚了揚,紙張的影子便跟著在窗紗上晃動。
他仍未作聲,拆開信封,取出一朵被壓得平整的木芙蓉,塞入窗縫內。片刻后,窗欞被不溫柔地晃了晃。蘇聿這才整封信的一角塞入窗縫,很快就聽到她尋摸著,小心而用力地將信拽走的聲音。
他忽然就想起在文陽書院的秋日。屋外松林森郁,常有金花鼠來偷吃他房內的小食,翻得他的書箱一團糟。后來他每日將糕餅捏碎了灑在窗沿,它們便不再來禍害他的書,只日日守在窗下。他假意隔著書看去,就見它們用小小的爪子踅摸著,頗有趣味。
于是他將落到廊下的一片黃葉拾起,解下腰間的絳子纏住,同樣塞了一小截到窗內,它便被磕磕絆絆地撥動了幾下,再“咻”地被抽進去。再然后,背后的窗子被用力錘了一下,緊接著一陣用力跺著腳離開的足音。
蘇聿彎了唇角,依舊心和氣平地坐在原處。
他知道宗弦與藍璽交好,只是之前覺著藍璽的性子多少有些怪僻,未想到她也有如此細致貼心的時候。顧慮著宗弦不能視物,寄來的“信”中一個字也未寫,反倒全是些漂亮的花朵與葉子。雖無一字,但勝千言。
待明徵殿的梅花開了,也插一瓶送來罷。
“陛下?”
蘇聿頷首,步下階去離開了玉暉殿。梁全禮低聲:“凌將軍和那靈伽大人已到了明徵殿,秦大人也帶著太醫署的其他大人們候著了。”
說完,他睨了眼玉暉殿的宮墻,忍不住為蘇聿抱不平:“陛下一直記掛著殿下的病,這才收到容大人的信,就要召諸位大人商議。殿下卻只顧與陛下置氣,將陛下丟在外頭吹冷風,就不怕陛下又病了……”
“她不是真的在與孤置氣,只是想讓孤長長記性罷了。”
梁全禮忙笑:“是是……不怕陛下責怪,若平心講,陛下也有錯。您又不是第一日曉得殿下的脾氣,既然殿下辛辛苦苦為您理好了奏疏,您順勢再歇一天也無妨,怎么偏偏就要跟殿下對著干,惹殿下不痛快呢?”
這老狐貍,說了宗弦的不是,又折回來嘮叨他,真是各打五十大板,公平得很。蘇聿也不戳穿他,只道:“她估摸著再晾孤幾日,就算真的有氣,也該消得差不多了。而且——
“你不覺得她這樣鬧騰著,反倒顯得精神頭好些么?”
不覺得。
這句梁全禮沒敢說出來,只暗自腹誹——得,玉暉殿的小祖宗是個古怪性子,這位也被帶偏了,當真是什么壺配什么蓋……
但蘇聿未料到的是,預想的幾日后,他未能見到那樣鬧騰的宗弦。
容玖自淵清山莊寄來的信中,附著一瓶護心葵,信上依允那靈伽用昭越的古法為宗弦解蠱,又細述了要避忌什么,當心什么,或許要增減哪幾味藥材,諸如此等,寫了厚厚的一疊紙來。那靈伽與太醫署再三合議、試藥,最后在第四天夜里,將一碗漆黑的藥汁端到了宗弦面前。
“這一碗既是藥,于你來說也可算另一種毒。只要喝下第一口,接下來就須得按時將五碗藥全都喝下,才可能有起效。一旦中間停藥,藥性不足以抵抗蠱毒,反而會變成蠱的養料,直接叫你一命嗚呼。”
雖說先前那般斬釘截鐵,可事到臨頭,那靈伽也難免躊躇:“說到底,誰也不知道喝下去之后會如何,一切都只是我們的猜測。與它性命攸關的人是你,你如果不愿勉強,現下就直接說吧。”
宗弦吞下護心葵做的藥丸,只問:“我若死了,蘇聿應該不至于把你們全砍了罷?”
那靈伽愣了愣,先是哭笑不得,轉念一想:“倒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宗弦亦笑:“放心,我還當不上他那樣大動干戈。”
她接過藥碗,藥碗很沉,沉得她險些端不穩。雁字想近前來喂她,但她已經仰起頭,大口將藥汁一滴不剩地吞咽了下去。
那靈伽不由得攥緊了手心,余光瞥見秦奉黎,須發花白的太醫令同樣是一腦門的汗。
一夜后,宗弦一切如常。于是隔夜,她喝下了第二碗。
又一個風平浪靜的白晝過去,第三碗藥后,宗弦咯血不止,痛癥發作。
蘇聿再未管她所謂的禁令,徑自疾步闖入殿內。宗弦的神智已經渙散,滿面的血污與淚水,濕透的發粘在頰邊,勾出觸目驚心的瘦削輪廓。蘇聿抓住她的手,可她疼得沒了力氣,連反握住都不能夠,指尖滲出血來,嵌進他掌心的傷疤里。
“咳!咳咳——!”
血珠跟著咳嗽聲濺出,宗弦艱難地弓起背脊——
仿佛琴弦乍然繃斷,她再也沒有發出半分聲音。
上一刻仍在混亂的周遭陷入死寂,蘇聿扯斷綁縛著她四肢的布條,將她往身上攬了一攬。她像一枚從血中拈起的紙人,輕飄飄地貼到他身上,殷紅登時染上玄色深衣上的祥龍暗紋。
“醫官呢?”
他語氣出奇地淡靜。
“都愣著做什么,還不救人?”
“……恕難從命,陛下。”
那靈伽越過眾人上前:“宗姑娘服藥期間,不能隨意斷藥,也不可服用其他藥材。要是沖撞了藥性,那就是真的回天乏術了。”
“要是她快死了呢?”蘇聿抬起臉,眼角下一滴濺上的血珠漸漸凝固,像一顆小小的痣。
那靈伽咬了咬牙:“那也不成。
“現在任何擅作主張的舉動,都只會害死宗姑娘。即便要救,也得等她喝完剩下的兩碗藥再做打算。”她又往前走了兩步,雙手交疊在身前,銀飾叮鈴,鄭重行了昭越大禮,“那靈伽以重華神之名為誓,定盡全力救回宗姑娘。如有不妥,任憑陛下處置。”
蘇聿不答,良久后松開她的肩,血跡斑駁的衣裳上,指痕清晰可見。
周宮長走近前,輕輕接過人,示意宮人們來為宗弦盥洗更衣。蘇聿轉身離開了玉暉殿,衣袖拂動滿室血腥氣,再沉入冷冽夜風中。
黯淡的一柄玉梳隱在陰云后,到處是昏晦的影。小宦官急急忙忙打著燈籠趨前來,斑駁陸離的光卻晃得讓人眼底發暈。蘇聿揮手讓他們退下,獨自踏著一片陰翳回了明徵殿。
到了該喝第四碗藥的時辰,宗弦仍沒有醒來。周宮長狠狠心撬開她的牙關,將藥灌了下去。宗弦毫無反應,半夜口鼻處卻溢出了紫黑的血。
掌事宮女們都成了淚人,看見那靈伽端來第五碗藥時,目光仿佛在看著刀斧手。碧桃雁字直接躲了出去,不忍再看。而宗弦已經無法吞咽,即使撬開牙關,仍有大半碗藥淌了出來。那靈伽又熬了兩碗來,反復幾次,才總算喂下了足夠的藥。
兩個時辰后,那靈伽用浸在酒中的刀刃割破宗弦的十個指頭,鮮紅的血瀝瀝滴入碗中,再之后涌出的,變成了漆黑腥稠的液體。
待血的顏色重新變紅,那靈伽才給宗弦包扎好傷口。其后,砭,針,炙,藥,太醫署數管齊下,全力赴之。玉暉殿各處被藥石苦澀的氣味浸透,早已枯敗的庭中芳樹卻反而染上了綠意——樹下全是匆匆往返奔忙的青袍醫官。
然而,宗弦仍是在某一日的深夜,悄然沒了氣息。
第一個發覺的是雁字。醫官們忙碌了幾個晝夜,皆撐不住歇下了,那靈伽則親自守在藥爐邊。雁字端來熱水想為宗弦擦拭,多心探了下她的鼻尖,才發覺連一絲氣息都無。
她顫聲驚叫起來,頃刻間整座寧安宮如遭雷轟,方寸大亂。周宮長聞訊,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全憑本能撐著她一面往殿內趕,一面派人去明徵殿報信。
梁全禮早已聽小宦官道,寧安宮好似亂了起來,正要差人去問一聲,就見一個小宮女慌慌張張地跑來。
明徵殿內燈火明亮,蘇聿仍在和臣下議事。梁全禮等了一刻鐘有余,才步履沉重地邁進殿內。
翟州地動,山崩水出。這些時日,蘇聿一刻也未曾合過眼。傍晌時一封急信入京,道是又出現了時疫。蘇聿立時召見司農,命其繼續開倉捐銀,賑濟災民,并派光祿大夫帶領數名醫官趕往翟州。待諸臣退下,蘇聿又寫了封信,命人即刻送往淵清山莊,請莊主施以援手,指點些治疫的法子。
小順子捧著信匆匆跑出殿時,正巧與梁全禮擦身而過。蘇聿方擱下筆,眼下一片青影,面色也有些發白,已是疲憊至極的模樣,手邊還放著一道罪己詔。
嘴邊的話登時如鯁在喉,梁全禮都想冒欺君之不韙,找什么緣由搪塞過去了。但蘇聿已看穿他的猶疑,淡淡道了個“說”。
梁全禮咬牙,跪下伏地:“啟稟陛下,寧安宮傳信,宗姑娘可能已經……
“已經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