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時醒的?”
“方才。”
蘇聿拿過宗弦手邊那碗藥:“左右等不到人送藥進去,孤只好自己來拿了。”將碗湊到唇邊一仰脖,“好苦……你身上可帶著飴餳?”
宗弦欲言又止,從袖中取出裝著緹桑子的小錦袋,抓出兩三顆塞進他手里。蘇聿低頭吃了,被酸得微微吸氣,聽得宗弦彎了唇角,又旋即正色,伸手去摸他的額頭——還有些熱。
“既然醒了,就自己去吃些東西。”她要喊人進來,被蘇聿止住,“先不用,孤坐一坐,睡了太久,身上反倒沒力氣。”
他確然還有些不適,捋齊整衣裳,閉了閉眼再睜開,這才看清書案上擺著的好幾沓奏疏,略感意外:“你今日——”
“這些是我讓柳相看的,你若不滿,沖我來便是。”宗弦硬邦邦道。蘇聿無奈:“孤還什么都沒說,你就知道了?”
他隨手拿過一份展開,發現里面夾著紙張,拆開看去,原是寫著擬定好的辭書。字跡是柳相的,里頭卻寫有“與公主議以為”之類的字樣——是宗弦與他商議過的。再翻開一份,同樣夾著草擬的文書。蘇聿有些詫異,又仔細翻了翻,才發現這些奏疏都是分類擺好的,奏事的,陳情的,謝恩的,皆整整齊齊地歸置在側。
“你這一整天,就是在忙活這些?”
“柳相做的,我只當了個端茶倒水的閑人。”
“是么?”蘇聿復翻開一份,唇角彎起,“議得很好,寫得也很好,這下為孤省去了不少功夫。”
“那過段時日,你記得給柳相備份厚禮送去,柳家又要多一個曾孫了。”宗弦道。柳文允的夫人臨盆在即,估摸著最晚也就月底的事了。
“你與柳相還聊了這些?”蘇聿莞爾。
“我聽他老人家步下生風,言談間也是精神奕奕,怎么想都是有喜事將近的意思,便多問了句。”
蘇聿應了聲,拿過筆剛要往奏疏上寫,手立刻被宗弦按住:“秦奉黎說了,你現在不許做這些費心神的事。”
“你與柳相都替孤擬好文辭了,孤只不過照著謄幾筆,何來費神。”
“那也不成。”
“至少得把最要緊的一些批閱完。”蘇聿拉開她的手,“奏疏你都讀過了,大部分是來自各地官員的請示。如今已經入冬,萬事更要抓緊預備起來,才好讓百姓安心過冬,不是么?”
見宗弦的神情有所松動,蘇聿又補道:“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后,孤就回去歇息,好不好?”他刻意放輕了聲音,模仿那日裝醉時的口吻,低聲問。
“……”
未聽到宗弦的應答,蘇聿正思考著這個軟話是否說得不夠到位,就見宗弦霍然起身。
“你是君,要如何便如何罷,是我僭越,不該多話。”
失策。蘇聿眼疾手快地拽緊她衣袖:“你要去哪?”
“我乏了,要回玉暉殿去。”她扯了扯袖子,蘇聿立刻加重力氣,她皺眉,“松手。”
“你緣何只幫柳相,卻不幫孤?”
我若不幫你,怎會在此處坐了一整天!宗弦想反駁,又不欲承認,一時進退兩難,最后只好憋出一句:“我看又看不見,寫又寫不了,留在這里做什么?”
蘇聿道:“你在柳相面前如何當的閑人,就在孤面前當一樣的閑人。”
宗弦似笑非笑:“整個明徵殿的人不夠你使喚,要我為你端茶送水?”
蘇聿咳了聲:“端茶送水就不必了……你替孤研個墨便好。”
宗弦揚眉:“研墨這種小事,你自己做不來?”
“孤手疼,墨錠又太沉。”
“拿不動墨錠,卻拿得動筆?”
“嗯。”
宗弦重新跪坐到他身側,雙手貼上他兩頰,作左右端詳狀。蘇聿問:“你在做什么?”
宗弦彎起唇角,說出的話卻是咬牙切齒的:“我在看,你究竟是燒還沒退糊涂了,還是生了場病,臉皮變厚了。”
蘇聿失笑:“那你看出來了么?”
宗弦呵呵兩聲:“看出來了,是你原本臉皮就不薄,燒了一場,更變本加厲了。”
她順勢加大手上的力氣,卻沒個章法。蘇聿只覺得像是被只壞脾氣的貍奴抓著玩,不由得又笑:“孤的臉何時成了面團?”但也未阻止她,隨她任性鬧著。眼上覆蓋上一只手,她的動作卻忽然輕下來,指尖停頓半晌,慢慢撫過他的長睫。
他緩緩眨了兩下眼,睫毛便跟著輕輕掃過她的指間。
“……你的眼睛生得和皇后很像。”宗弦忽道。
蘇聿眼皮驀地一顫:“你記得母后的樣貌?”母后病逝得早,他對她的一切毫無記憶可言。宗弦卻能記得,便是印證他先前的推斷——
“見過畫像罷了。”
她不承認,但也無妨。蘇聿順著她前一句話道:“聽宮中老人說過,孤與母后頗為相像。只是那時年紀小,過了這十來年,大抵又不一樣了。”
“眼睛仍是像的,至于其他么……”宗弦抿起唇,手往上移去,觸碰到他的眉弓,帶了點嘲弄的笑,“于男子來說,這眉是秀氣了些,所幸這個地方,”她點了點眉峰,“折出了棱角,多少會帶出些銳氣來罷。”
蘇聿屏息,從她的指間窺見她近在咫尺的面龐。素布下的眉眼都被遮擋,只有小巧的鼻梁支起一點淡淡的影。他輕聲問:“還有呢?”
宗弦不知不覺也認真了起來,沿著眉心往下,劃過鼻梁,腦中模糊地勾勒著他的相貌,忽地頓了下:“這處有傷?你做了什么才能傷到這里?”
她指的是鼻梁一側,有一道極淺的痕跡。
“忘記了……注意到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看不出來,摸才能摸著。”蘇聿停了一停,方道。
太近了。
他想轉開臉,但又遲疑著。她的指尖全是傷,擦過面頰時有隱隱的刺痛,出于本能,他應該躲開的。
蘇聿不自覺地掐緊掌心,既想做點別的分散注意力,又被她捏著下巴,目光偏偏轉不開,只能有些出神地盯著她。他似乎還沒仔細看過她十余年后的相貌,被那些瘢痕掩蓋下的眉眼,原先該是生得什么模樣?她總是縛著布條不讓他看清,真是不公平。
蘇聿難得有些孩子氣地想。
唇上被按了按,他驀地回神,面前的宗弦卻揚起一個略帶奚落的笑。
“唇這樣薄,和你那刻薄寡恩的父皇倒是一模一樣。”
“你這叫遷怒。”蘇聿亦笑,屈起手指,同樣碰了碰她的唇角,“你看起來,也無什么溫和多情的模樣。”
意外的是,宗弦并未氣惱,反倒揚起下頷:“你說得對,我從來就沒有這種累贅的東西。”
“當真?”
“自然。”
蘇聿意味深長地“唔”了聲:“孤怎么記得——”
宗弦立刻一把捂住他的嘴,兇巴巴的:“你能記得什么,不許想,不許說。”
真霸道。蘇聿好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松一松,含糊道了句“知道了,孤不說”。但她興許是沒聽清,手上一點也不示弱,他只好抓住她的手腕,稍稍用了點力氣拉開,又重復了一遍。
宗弦輕哼一聲,正要抽回手,敏銳地覺察到點不對勁:“慢著。”然后不由分說地再次捂了下他的臉,皺起眉,“你又發熱了?”
“……沒有,是殿內燒的炭火太足。”蘇聿咳嗽兩聲,推了推她的肩,“還有,你壓得孤腿疼。”
宗弦一愣,后知后覺地挪了下膝蓋,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幾乎壓在他身上了,于是鎮定地往后退,去摸茶杯——殿里的火盆確實放太多了,燒得她口干。
蘇聿轉開視線,點亮案上余下的燈盞,隨后提筆蘸墨,翻開奏疏。寫了兩行,他又取了顆香丸放入爐中,香氣很快便流淌出來,盈滿案前小小的一方。宗弦吸吸鼻子,聞出是清心香的氣味,蹙起眉。
明明是在批閱奏議,燃這個香,倒像是在抄經。
她不喜歡帶有檀香的氣味,每次聞到,并不覺得心境變得有多平和,反倒被熏得難受。今次倒是奇怪,聞起來不似從前那樣覺得厭煩,甚至確然覺得有些寧神的效用,只不過腦袋依舊有些發沉。
她握緊墨錠,一圈一圈地在硯臺內磨開,聽著規律的研磨聲,思緒就如同墨汁般慢慢悠悠地蕩開去。一側是蘇聿的寫字聲,很輕,像那種極其細密的雨絲,輕飄飄落在葉子上的聲音。她在庭山上,疼得睡不著的時候,時常聽到這樣的夜雨聲。
然后紙張翻動,風就吹落盛滿水的枝葉。
一沓奏疏很快批閱完畢,蘇聿蘸墨后正要再寫,下筆卻見墨跡比方才又淡了。抬眼看去,宗弦坐得端正,手上仍抓著墨錠,微微垂著頭,卻沒有動作。蘇聿用指節叩了叩書案,她并無反應。他復拍了拍她的肩,她依舊一動不動。
……這是睡得有多沉。
蘇聿好笑搖頭,看回案上的一疊疊奏疏,猜她今日許是真的累著了。正想著是要喊醒她去里間睡,還是且讓她就在此處躺一會兒,末了,卻冒出了個促狹的念頭。
他輕手輕腳地裁了一小張紙,挑了支紫圭,斟酌片刻后,手底下寥寥幾筆,霎時勾出她坐得端莊卻睡得酣然的模樣。續幾筆,長發委地,衣袂覆疊,再幾筆,墨研明凈,金獸縈香。他又擇了一柄羊毫,蘸上朱砂,于是披帛如霞,燈火藹藹。
“應鐘朔日,夜晴無雪。”
寫完落款,蘇聿復端詳起畫好的小像,再看了眼依舊睡得毫無知覺的宗弦,忍不住又彎了唇角。移開目光時,卻瞥見殿門口立著一個人影。
梁全禮端著食案,神情頗有些復雜地在原地踟躇。
蘇聿:“……”
他輕咳一聲,若無其事用鎮紙壓住小像,頓了頓,再蓋上兩本批閱好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