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有些沙啞的嗓音,還有自始至終不曾掀開的帳簾——那些不對勁終于有了答案。宗弦用手背捂上蘇聿的額頭,溫度不低,但呼吸還很平緩。她又抓起他的手腕把脈——來往有力,轉索無常,是浮緊脈。她瞧不見他的臉,但摸著兩手冰涼,如此,大抵是寒邪外束,不算麻煩的病癥,叫醫官開兩劑藥吃上幾天,應該就無礙了。
宗弦張口要叫人:“南枝……”
剛喊了兩個字,她皺起眉——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兩個字竟沒發出絲毫聲音。她咳了兩聲,又喊了一遍:“南枝——”
南枝的腳步聲很快越過門檻,隨后是她驚訝的低呼。再之后是梁全禮,小宦官們,宮女們,周宮長也匆匆趕來。眾人跑進跑出,又是忙著照看蘇聿,又是忙著傳喚醫官,耳邊頓時亂成一團。
“姑娘沒事吧?”
聽到雁字關切的聲音,宗弦抓住她的手臂站起來,往殿門口挪動雙腳。蘇聿已經被抬上步輿,正要送回明徵殿去。
她深吸一口氣:“帶我過去。”
“是。”
“他可能是在秋狝時受了風寒,派人先去殿內生好爐子,燒水后給他換衣裳,再多搬些被褥,讓他早些捂出汗來。他現下脈搏不快,但須得盡快將熱度退下來!
“是,婢子這就讓人轉告梁公公!
“姑娘!”
才走下玉暉殿前的臺階,南枝便匆匆趕上來:“姑娘且等等!”
“何事?”
“夜里露水重,姑娘這么光著腳,又該病倒了!
腳底貼著冰涼粗糙的青石磚面,宗弦抿緊唇,默不作聲地任南枝幫自己穿上了鞋襪。
等她慢幾步趕到明徵殿,就聽秦奉黎憂心忡忡地嘆氣:“陛下確實是外感風邪,寒氣入體,只不過偏偏犯在了這個時候……”
“這個時候怎么了?”她走過去。
“宗姑娘有所不知,陛下前年在戰場上中的那支毒箭,一直沒好完全,原本就容易在入冬之際發作。這半月來又是忙于政務,又是秋狝行獵,已經有些勞累,加上前些時日,陛下還動用了內力……”他抬頭瞄了眼面無表情的宗弦,“這種種加起來,雖只是風寒,卻也棘手得很啊!
“能治嗎?”
秦奉黎忙道:“自然是能的,只不過——”
“那大人就說該怎么治就好!
宗弦干脆地打斷秦奉黎預備好的長篇大論,他只得頷首稱是:“臣先開張方子,今夜讓陛下喝下兩碗,盡快發出汗來,再慢慢疏解體內的寒毒。接下來這幾日,陛下都該臥床靜養,不可再勞心耗神。”
“周宮長。”
“婢子在。”
“你帶碧桃和吟蟬,從今夜開始留在明徵殿,秦大人說什么,你就領著宮人們照做。”
周宮長忙道:“但姑娘昨夜才發病,今日又剛開始用那靈伽大人的新藥,婢子哪能——”
“既是昨晚發作過,就意味著我接下來能安穩兩三天。等他醒了,你們再回來也不遲。”宗弦不再給周宮長反駁的機會,又轉向秦奉黎,“半夜勞累大人一趟,實在過意不去,但穩妥起見,還請大人今晚就留在宮中。”
“這是下官分內之事,宗姑娘言重!鼻胤罾韫笆帧
“梁公公!
“老奴在!
“秋狝這幾日的奏疏是在此處,還是在丞相那?可有何要緊的事件?”
“有一部分是由丞相代勞,但仍有不少須得陛下親自處理的,現下都正壓在殿內。至于要緊不要緊……老奴不敢斷言!绷喝Y低下腰,“本來陛下今夜不打算歇息,預備到玉暉殿略坐坐,就回來看奏疏的,誰曾想……”
“我知道了!
宗弦扶著案幾起身:“雁字,南枝,扶我回去!
雁字和南枝交換了個疑惑的眼神:“姑娘……不留在這兒么?”
“這里伺候的人夠多了,我留下來做什么?”宗弦朝殿內眾人一頷首,就往殿門外去。耽擱了這么些時候,她已經很困了,她要睡覺。
“是……”
回玉暉殿后,宗弦照常洗漱寬衣,躺下后很快睡去,這一覺就一直到了日上三竿。她又閉著眼躺了小半個時辰,這才掀簾喚人。
之后她照舊是有條不紊地盥洗,更衣,吃飯,服藥,聽到碧桃來報,說蘇聿的燒降下來了些,但還沒完全退去,人也遲遲不醒。她點點頭,留雁字在寧安宮,自己帶著南枝往明徵殿去。
到了殿內,她卻并未去瞧一眼蘇聿,徑自走到御案邊:“梁公公在么?”
“宗姑娘。”
“所有壓著的奏疏都在此處了?”她矮下/身,手摸索著高高摞起的一沓又一沓奏議題表。
“是。”
她點點頭:“在這殿內隨便再收拾張書案與我,把奏疏都搬過去,再請丞相入宮一趟!
梁全禮心中閃過一絲猶疑,但仍很快照做,直接派人到玉暉殿,把宗弦用慣了的那張書案搬了過來。等一切照宗弦的吩咐收拾完畢,柳相也大步流星地進殿來了。
“丞相!
“殿——宗姑娘,老臣聽聞陛下病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沒事,醫官說了,靜養即可!弊谙艺埨县┫嘧拢院喴赓W道,“他現下還昏睡不醒,但政務緊要,又不可置之不理。故我今日不得不僭越一回,擅理國事,請丞相相助!
柳相聞言先是訝異,后是躊躇,但聽宗弦淡道:“丞相放心,我不會往奏疏上寫半個字,只是我不能視物,想請丞相逐篇念與我聽一遍。今日聽完,等我發病兩遭,疼暈了,自會忘得一干二凈。”
“老臣并非信不過姑娘,只是奏疏皆是機要。老臣不才為相,雖說可助理萬機,但也不可擅自將其呈與旁人。要是陛下醒來知曉了——”
宗弦隨手翻開一份奏議:“他生氣了,讓他斬了我便是。”
柳相哭笑不得:“罷了,是老臣多慮。姑娘的心意如何,陛下再清楚不過,怎會對姑娘生氣。”
“不,丞相的憂慮是對的,丞相的防備也是對的。”宗弦彎了下唇角,“我今日這般行事,若往重了說,與謀逆也無區別了!
柳相摸著胡子打趣:“那姑娘還要這么做?”
宗弦微笑:“謀逆而已,我又不是沒做過。”
柳相朗聲大笑。
初冬已至,一夜之間,宮中仿佛就變得蕭瑟起來。暗白的日光被薄云攪散了,化作淡淡的煙氣,透過窗洞飄入殿中。擔心柳相年邁眼花,雖是白天,梁全禮還是掌燈來點上,奉上熱茶,后命其余人都退下,自己遠遠地守在一旁。
御案邊,缸中的睡蓮早已被換掉,只剩幾尾金魚在水草間懵懂地轉悠。取而代之的是瓶中兩枝秋海棠,但也已有些無精打采,花瓣軟軟地垂下來,一小瓣飄入硯臺內。
宗弦一邊握著墨錠磨墨,一邊聽老丞相念奏疏。其實如今的朝臣,除了已經被清剿的劉黨和蘇聿提拔起來的新貴,剩下的,都可稱得上是她的老相識,包括前朝時被她故意貶謫出京的柳相門生。加上前些時日,蘇聿在批閱奏疏時總讓她待在身邊的緣故,今日她這個前朝廢帝乍然重理舊業,倒未覺得有什么難度。
只是——
“怎會這樣多?”
在兩人各自喝到第七盅茶時,宗弦忍不住叫停了——再這么下去,兩人的嗓子和手都要廢掉了。
見殿內并無旁人,柳相忍俊不禁:“殿下現在知曉,前朝時臣等可是有多辛苦了?”
宗弦皮笑肉不笑:“并非奏議太多,是蘇聿貪心,想總攬大權,把所有事都攥在自己手里罷!
柳相笑著搖頭:“殿下此言差矣。如今朝中雖已沒了如劉滎之輩的佞臣,卻也是暗流涌動。陛下不是不想放手,而是不敢啊。
“陛下自幼的心思就要重些,前朝時在南境隱忍不發,卻始終將黎民蒼生懸在心上。如今終于得掌大權,可也一直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單是世家貴戚間,中州霍氏,苑東曾氏,還有襄原韓氏……心思活泛的,又何止這些。更何況——”
柳相撫須一嘆。
“陛下知曉了殿下是忍受了怎樣的十一年,才將大胤的江山交到他手中。這樣一來,陛下就更不敢松懈了啊。”
“……”
宗弦沉默,抬起頭轉向窗外的方向。
這樣的報恩,真的是他想要的么?
她在心底無聲地問,問那個永遠不會給她答案的人。
回答她的自然只有悠遠的風聲。
宗弦摸到面前依舊厚厚的一沓,嘆了口氣,歪頭枕了上去。
事實證明,即便午后景承與凌央來看病中的蘇聿時,被她一并請來搭了把手,四人忙活到傍晌,依然還有幾沓毫無進展。她請宮人們送柳相等人出宮,用飯吃藥畢,重新坐到書案后,陷入沉思。
許久后,她鄭重地鋪開一小卷紙,提筆蘸墨,尋著合適的位置,深吸一口氣,慎之又慎地,落筆。
太久未寫字,劃出第一道的瞬間,她就知道寫毀了。但她并未懊惱,依然繼續寫了下去,直到寫滿了一張紙,她才擱下筆,將紙揉成一團丟開,重新鋪開一張,再次提筆。
唔,果然練習了一遭,感覺便不一樣了,寫得頗順。
“姑娘怎么還沒歇息?”吟蟬端著蘇聿的藥進殿來,見宗弦這般,趕忙走來,“今日姑娘都累一天了,平時可從沒有過,突然這樣子,要容易生病的。婢子讓南枝姊姊扶姑娘回宮吧?”
“無妨,我已經歇過了。你來得正好,先替我瞧瞧這個!弊谙遗e起紙。
吟蟬:“……”
宗弦:“……如何?”
隨后她聽到吟蟬十分之違心的夸贊:“姑娘畫了這么多魚呀,真好看!
“……”
宗弦久違地感受到了一股挫敗感。
她不放棄地追問:“那從這些——這些魚里,你能不能辨認出些什么?”
吟蟬糾結半天:“婢子……婢子看到了長著翅膀的魚!”
宗弦將紙反扣到了書案上。
但她依舊不死心,讓吟蟬且等等,低頭又鋪了一張紙,提起十二分精神,一筆一劃,極其小心緩慢地寫下四個字。
“這樣呢?”她有些忐忑地再度舉起紙。
無人應答。
“吟蟬?”
宗弦疑惑,又喚了聲,依然沒聽到吟蟬的答話。她伸長手往前揚了揚——
“且照舊例!
耳邊驟然響起些微沙啞的嗓音,宗弦一愣,握筆的手一松,卻并未聽到筆落到案上的聲音。
“好險,差些就廢了這一張!
另一只手接住那支筆,將它放到筆架上。宗弦轉過頭,聞到他身上微苦的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