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聿入主京城后,將幾座最好的府邸都賜給了親近的將領重臣,其中就包括凌央的將軍府。但凌央向來不慣使喚下人,偌大的將軍府,仍是只有一位老管家和幾個跟隨多年的仆從。爾后他又是去北域平靖,又是南下弭亂,還奔波回昭越族一趟,再娶了回妻,如此,幾乎就未在將軍府中住過多少日。
這次要帶那靈伽到獻京來,他才想起自己在京中是有府邸的,慢半拍地傳信讓老管家收拾起來。因那靈伽怕熱,在昭越時,一年四季里有三季愛泡在泉里,凌央就將府中有荷花池的那一處劃作了主院,命人將殘荷拔了,清理淤泥,又開渠引了活水進來,徹底整修了一翻。
溶溶月色溢出水面,四周皆是粼粼的影,臥房臨水的一面八扇長窗,池上清風徐徐吹入,屋內帳幔便如同水波一樣蕩漾著。池欄邊栽著不知名的花,香氣悄然漫過腳邊,浸入水中。
凌央耐心等了許久,仍不見她出現,敲敲水面,也無回應,他只好喚道:“清矢!
話音落下,水聲嘩啦作響,她驀地伸臂勾住他脖頸,本想將他拖入水中,結果凌央早有防備,雙足穩穩地釘在岸邊,反而擎住了她的腰肢。
偷襲失敗,她忿忿地別開臉:“別以為你喊我的漢名,我就不生氣了!
凌央:“……京中不比南境,十月了,冷!彪S后站起順勢將她撈出池中,打橫抱起,帶出的池水立時打濕了半身衣裳。
“我自己走,你別濕了衣裳。”那靈伽——清矢掙扎了下,沒掙開,進屋后就被一條沐巾兜頭罩下來。
凌央略有些笨拙地給她擦發:“無妨,本來這身衣裳也要換。”
清矢從沐巾中探出頭:“為什么,這不是你剛換的?”
凌央不言語,眼中波瀾暗涌。許是因為有一半的奚人血脈,他的眉眼深邃而疏朗,尤其眼底那一點藍,總叫清矢有些挪不開目光。
她回過神,低頭瞧去,輕薄的中衣吸了水,正緊緊地貼在身上。于是她笑起來,歪頭在凌央唇畔落下一吻,爾后眉眼彎彎:“想、得、美!”
干完壞事正要溜走,手臂一緊,整個人被拉回去,后背貼上一片精壯的胸膛。她反抗道:“我還要去瞧養的藥草,好不容易帶來的,要給宗姑娘做藥引用,死了就全白費了!”
“我已經替你瞧過了,活得很好。”
“你哪里看得懂好壞,你個木頭——”
后面,凌央沒再給清矢說話的機會。
將軍府里春意漸濃,玉暉殿中則肅殺得多。蘇聿剛轉過屏風,帳幔后就砸來一個布娃娃。他接住遍體鱗傷的娃娃,先朝一旁的南枝遞了個疑問的眼神。
南枝本在給宗弦念書卷,見狀默默地低頭寫了些什么,之后舉起一張紙——
“似乎是那靈伽大人將宮外的傳聞講給了宗姑娘聽。”
再之后,她舉起第二張紙——
“原本這兩日已經不生氣了!
意思是一聽到他來,就又生氣了。蘇聿無奈又好笑,揮手讓她退下。
“被編排幾句又如何,值得你這樣惱火!碧K聿道,“百姓畏懼庭山妖,不該正中你的下懷?”
帷帳后的影子動了動:“你被吹捧成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明君,倒是很得意?”
蘇聿笑了:“京中賭局,說孤是被美色所惑的昏君那一邊,已經占了上風!
宗弦哼的一聲,從被中坐起來:“那怎么辦,你要不要快些選妃立后,證明自己沒被妖孽迷昏了頭?”
蘇聿反問:“你很盼著孤成婚?”
宗弦一噎,半晌后轉開頭嘀咕:“誰叫你眼光那樣差……若是你當年看上的不是辛氏,而是那靈伽,能省去多少煩心事!
蘇聿嘆氣:“孤最后說一遍,孤并不喜愛辛氏,莫要再提她了。”矮幾上擱著喝完的藥碗,他隨手拿過看了眼碗底,“顏色不太一樣,這是那靈伽的藥?”
“幾樣藥草磨碎后的汁水!弊谙业溃疤t署依舊不敢松口,只敢讓那靈伽稍微試一試,這之后要如何,則要等容玖的回信!
蘇聿用指尖蘸了點放到舌尖,被詭異的味道激得一皺眉:“喝了多少,感覺如何?”
“今日才開始喝的,又不是神藥,見效哪會這樣快!闭f著,宗弦擰起眉,“你的聲音怎么了?”
“聲音?”
“……沒什么。”
蘇聿也未在意,放下碗:“和那靈伽可處得來?”
“你放心,除了你,我與誰都能處得來!弊谙业,“是個靈透又聰慧的人,落落大方,并無所謂圣女的架子,和誰都親近!
“她才進宮幾日,你倒是信賴她!
那是自然,宗弦暗道——早在七年前,她就曉得那靈伽了。
說到此處,她心里又生出些恨鐵不成鋼的情緒來:“當年那靈伽要選夫婿,柳相應該有告訴你,是個難得的良機,你為何不去?”
傳說千百年前,戰神在這一處凡世,與一名女子有了姻緣,育有一女。其女勇略過人,驍勇善戰,后便成了昭越族的先祖。而族中為了延續戰神血脈,就將這一支中的女子奉為“那靈伽”,意為圣女,再選出戰功最為顯赫的男子與其相配。那靈伽誕下后裔,后裔中的長女便為下一代那靈伽,再挑夫婿,再誕下后裔,如此往復,將戰神的血脈延續至今。
但是,數百年中,昭越族為了讓那靈伽盡可能生下更多戰神的后裔,自其滿十五歲起,就開始舉行奪璋會,若放到中原,便俗稱比武招親,意在選出最勇猛的男子當那靈伽的夫婿,每三年選一回,若是前一任夫婿落敗,就必須將那靈伽拱手讓人。
而昭越是南境最大的部族,擁兵眾多,兵權悉數在那靈伽手中。所以,娶得那靈伽,就代表掌握昭越族的大權。由此,那靈伽成為各大家族爭搶的對象,人人都希望那靈伽能屬于自己的家族,生下盡可能多的戰神后裔。
歷代那靈伽在這樣的情勢下,多數不得善終,要么死于紛爭,要么在年復一年的生育中喪命。上一代那靈伽,便是在生育第九個孩子時,難產而亡。
那靈伽雖是由昭越族內選出,但也要經過朝廷正式的冊封,逝世時自然要上報。新一代那靈伽的冊封詔書要送過去時,宗弦留心多問了幾句,方得知這一代的那靈伽,有些不尋常。
她是她母親的第五個孩子,第一個女兒,其生父不詳。族老不承認她的身份,要將她溺死時,她的母親以死相逼,方才保住她。而這個血統不明的女兒,偏偏最為出色,五歲習弓馬,七歲善兵法,十一歲時出奇制勝,設伏將來犯的外敵全葬送在了山崖下。于是她的母親力排眾議,早早就將象征兵權的玉虎符交給了她。
這一長串復雜又曲折的往事,落入彼時的宗弦耳中,便只剩下了一句話——
娶到那靈伽,就有兵。
宗弦當即與柳相一合計,旁敲側擊地讓蘇聿去參加奪璋會——昭越族只說要選出最勇猛的男子,沒說不許外族人參加嘛。
此時,蘇聿只稍一想,就猜到了當年柳相的信里有宗弦的授意,哭笑不得:“孤當時雖然習得了些武藝,但遠沒到能與人上擂臺的地步。孤連景承都贏不過,遑論其他。
“現在,那靈伽嫁給了凌央,不是也很完滿?”
宗弦撇嘴:“是我失策,當年就不該將凌央貶去南境,白白讓他搶走了那靈伽。”
“你如果沒將凌央送到南境,他就會戰死在北域,無人為孤領兵,就更之后的回京奪位了。”
帷帳上的影子僵了僵,蘇聿笑了笑,知道每次他戳穿她從前那些偽作兇狠荒唐的舉動時,都會十分不自在,于是重新將話題翻回去——
“而且,那也不是凌央搶的。
“那年奪璋會的前三天,是那靈伽自己半夜闖進了凌央的臥房!
宗弦猛地抬頭:“為何?”
“其中內情,只有他們知道?傊旌,凌央默不作聲地去了奪璋會,回來就告訴孤和景承,他要成親了。”
想起舊事,他啞然失笑:“你雖然與景承見面不多,但應也聽說過,他是個極板正又一絲不茍的人,結果當時聽了凌央的話,將茶灌進了衣領!
宗弦冷不防笑出聲,又趕緊繃住下頷:“罷了,這倒很像那靈伽做得出來的事!敝徊贿^,聽聞凌央是個沉重寡言的性子,不知對上那靈伽時,會是個什么模樣。
旁邊一陣窸窣聲,有什么東西隔著帳幔壓在了床沿,原是蘇聿把娃娃放了回來。她不領情地重新講將娃娃掃到地上,聽到他淡淡的一聲笑,隨后就聽他再次撿起娃娃,擱到一邊。
“孤不在宮中這幾日,太醫署和那靈伽爭論了些什么,孤已聽周宮長說過。那靈伽的話在理,她于巫蠱厭勝之道也頗有見地,但她到底不是醫者,你也莫要完全由著她來!
“我的性命,我自會慎重對待,何必你說!
先前那個威逼著說,與其落到他手里,不如自我了斷的庭山妖,到哪兒去了?蘇聿心里揶揄,沒敢說出口惹惱她,便只是道了句“時候不早了,你歇息罷”,順手掐了案上的燭火,轉身離開。
腳步聲漸遠,宗弦躺回被中,心里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又說不上來緣由,干脆閉上眼翻了個身。
忽地,外間一聲沉重悶響。
“誰?”她驟然坐起來。
“……是孤!
蘇聿的聲音有些模糊。
“席上的銅鎮……”
等了片刻沒等到蘇聿的后半句,宗弦疑惑:“銅鎮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一室靜默。
“蘇聿?”
那一絲的異樣再次浮上心頭,宗弦拉開帳幔下床,避開矮幾繞過屏風,沒走幾步路,驀地踢到什么一踉蹌,登時往前摔去——
沒摔疼,她底下壓著——一個人?
鼻尖聞到水曇香的味道,宗弦撐起身體,按在一只手臂上。她順著往上摸索,摸到線條分明的肩骨,微微跳動的頸間,以及略有些燙手的面頰。
“……蘇聿?”
他在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