歿了。
如有一顆石子投入湖心,乍然驚起層疊的漣漪,一圈圈地往外蕩去。
隨后漸漸地,歸于灰燼般的寥寂。
蘇聿聽到自己的聲音,很是沉靜:“何時的事?”
“就是不久前……太醫署的大人們還在試著施救,但發現的時候,不知已斷氣多長時間了,拖到現在,恐怕是回天乏術……”
蘇聿沉默,指節無意識地叩了下書案。
他一直知道宗弦命在旦夕,知道她每一日都有如偷來一般,明明艱難卻又慣裝出個自恣模樣。可他見慣了她的驕矜任性,便假裝忘記了她其實隨時可能撒手人寰,假裝她只是身子弱些,生了場終有一日會治好的病。
但是她死了。
從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就知道終有這樣的一天。
所以他并不覺得意外,心底似乎也未有甚澎湃的情緒,只是有些疑惑。
為什么是這次?
她在庭山上蠱毒發作時,沒有死去;她假裝自裁想借機逃出京中時,沒有死去;她無數次忍受著剜心裂膽般的痛癥時,都沒有死去。
為什么是這次?
他問梁全禮,但梁全禮只是重重磕頭告罪。然后蘇聿自嘲地笑了下——是了,他怎么會知道呢?
其實他不是沒有預感。那夜他攬住她的時候,看見床上大片的,黏膩的,像沼澤一樣在吞噬著什么的血跡,心底久違地涌起了一股驚懼。
他確然被翟州之事絆住,連再去看她一眼都不能夠。
可若是沒有翟州之事,他會去看她么?
他敢看著她如何魂斷氣絕么?
……他沒有答案,他分不清他在害怕什么。
但答案也不重要了。
已經遲了。
蘇聿鋪開一張紙,持筆蘸墨。現在又多了很多需要他來抉擇的事——如何入殮,如何發喪,規制該按哪一種來,可要昭告她宗室女的身份,她會想回到宗家的祖墳去,還是留在宮里的陵寢中……
千頭萬緒匯集到筆尖,可始終落不下半個字,只一滴飽滿的墨滴到紙上,四濺開來。
“陛下!”
外間忽地一陣急促足音,凌央甩開幾個勸阻的小宦官,大踏步闖到御案前,顧不上見禮——
“救回來了。”
啪。
又一滴墨濺落。蘇聿抬起眼,凌央立刻完整地重復了一遍:“宗姑娘救回來了,是淤血堵住了喉嚨與口鼻,疏解后已經沒事了,只是人還未醒過來。”
啪。
這次濺到紙上的不是墨汁,是蘇聿的血。
梁全禮大驚失色:“陛下!”
“不妨事,”蘇聿咳嗽幾聲,拭了下唇角,“……一時急火攻心罷了。”
他站起來想往外走,被凌央攔下:“玉暉殿現在還亂著,你過去他們得跟你又跪又行禮,很礙事。”
“孤——”
“而且你現下看起來,也很像是病了。”凌央直截了當,“你還是別讓秦奉黎分心來治你了。”
蘇聿啞口無言。
凌央將他按回了席上。
待殿內只剩他二人,凌央道:“不過,那靈伽說,這次雖然是虛驚一場,但也不等于宗姑娘就脫離險境了。”
蘇聿沉默。
兩人又安靜了許久,凌央才續道:“如果那靈伽最后沒救回宗姑娘,她的罪責,我來擔。”
喉間還殘存著絲甜腥,蘇聿淡笑了下:“那靈伽不遠萬里入京救人,何罪之有?”
“是她堅持要用昭越的法子給宗姑娘解蠱,如果不冒這個險,宗姑娘就不會這么快出事。”
“冒險還有一線生機,總比坐以待斃強。”
“但宗姑娘到底是你心悅的人,若是真有個萬一,你要遷怒誰也情有可原。”
“醫者又非神仙,如何能苛求他們真能起死回生——”蘇聿頓住,皺了下眉,“等等,你方才說什么?”
“我說,你要遷怒誰也情有可原。”
“再之前?”
“宗姑娘到底是你心悅的人。”
蘇聿微怔:“孤何時心悅她了?”
凌央亦愣住,神色變得古怪起來:“你不喜愛她,為何要把她帶進宮?”
“她是前朝廢帝,身份非同小可,何況孤還有許多疑慮,只有她能回答。”
“那為何如此拼命地為她求醫問藥?”
“她是容玖的病人,孤答應了容玖,會盡力保住她的性命。”
“那方才你當宗姑娘已逝,又為何那樣傷心?”
“孤何時傷心——”
空氣微妙地凝滯了須臾,蘇聿轉開視線,咳了兩聲。
凌央思索片刻,若有所悟。
“我尚在履刃營時,每回戰事后,兵士的遺骸被運回來,營中便會到附近村中告知他們的遺屬前來相認。有人一到營中就號哭不止,也有人不忍相認,只請兵卒們幫忙安葬,草草了事,還有一種——”凌央停了一停,“很平靜地來領了遺骸和撫恤,好生料理了后事,一切都做得妥當。
“但每回遇上這種人,事后都伯總會派人去那些戶人家里瞧瞧,生怕有人出事。
“我以前不懂那是為何,等年紀長了些,才慢慢明白過來。”
蘇聿已聽懂凌央這并不高明的暗示,搖了搖頭:“孤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放心,孤并非你想的那般……”
后面他竟一時不知該接什么好,只能一笑置之。
凌央摸了下鼻尖,他也確實不擅說這樣曲折的話,便有些生硬地應了聲:“那就好。”
梁全禮叩門,說煮了安神清心的藥茶來,勸蘇聿喝些。剛才咳出的那一口血,總歸讓人不安。凌央便順勢告退離開,而蘇聿亦難得聽了一回勸,飲下藥茶后,終于肯久違地闔上眼,好好睡上一覺。
他睡熟了,做了夢。這次的夢卻格外寧靜,亦格外陌生。一方小院內蔥蔚洇潤,竹籬上攀著各色花草,塊塊山石鑿成不規整的盆,同樣砌紅堆綠,生氣蓬勃。細看去,栽的也并非什么瑤草琪葩,皆是尋常花木,且無甚修剪的痕跡,長得肆無忌憚,隨心所欲,長長的花枝從石邊垂落,似有若無地點在一缸睡蓮之上,風吹過,就拂起花瓣和碧色的水波。
蘇聿挽起袖子,執了半個葫蘆做的水瓢,舀水緩緩澆進土中。這一盆喜水,要飲滿滿的一瓢。這一叢卻不喜濕,便只稍稍潤一潤土層便夠。他有條不紊地忙活起來,熟練得仿佛他每日都這樣照料它們一般。滿庭綠意中,悄然響起葉片與花蕊舒展開的細微聲音。
他輕輕碰了其中緋紅的一朵,它柔潤的花瓣悄悄纏了下他的指尖,似是含蓄的依戀。
一側的竹席上置著一張矮幾,擱著個豁了口的粗瓷茶盅,一冊被翻到卷了邊的書,旁邊一柄素色的十七股折扇,都是粗陋簡單的物什,唯扇柄下懸著一枚通透瑩潤的玉,不動聲色地透出顯貴與雅致來。
蘇聿清洗雙手后在席上坐下,翻開那卷書。里面卻不是閑散恬淡的詩詞游記,而是縱橫捭闔的六韜三略,似是院子主人私下寫就,筆跡帶著些散漫。他讀了幾頁,微微皺起眉。
這書寫得極好,在他讀過的兵書中,是從未有過的精深,但亦是從未有過的狠戾與冷酷。
他抬起眼,重新望了眼清朗秀麗的小院。原來如此,這書確實該在這樣的地方寫,才不至于被砭骨的冷意奪了心神去。
一片花瓣飄到他手邊,鮮艷的顏色化去了一點寒涼。于是他將花瓣拈在指間,繼續讀了下去。
待字跡變得無法辨清,蘇聿才發覺夜色已完全籠罩了下來。花草都靜默下來,枝葉細長的影勾勾繞繞,在幾行字間留下模糊的注解。
云后移出一輪明亮的月,蘇聿仰起頭看了許久,才想起夢境外的日子也該到了十五。寒月的十五,難怪這夢里也冷了起來。
他合上書,朝那輪月升起的方向走去。
沉睡的小院漸漸遠去,冷風乍起,他伸出手,指間的緋紅倏地飄飛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簇晶瑩的雪珠。
雪下起來了。
蘇聿沒有停住。
雪很輕,在空中輕逸飄搖著,將月光攪得有些散。
四周靜得連他的腳步聲都聽不見,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肩上覆了薄薄一層瑩白,滲入衣袍交錯的紋路內。
直到他聽到旁的聲音。
某種繩索纏繞絞結,帶出木頭晃動時喑啞的聲響,緩慢而規律,須臾又弱了下去。
他的步履急切起來,追著那稍縱即逝的聲音而去。
未幾,眼前出現一架秋千,繩索上纏繞著已經枯敗的花藤,花藤下臥著一個影子,面白發烏,緋紅的斗篷上落了雪,映襯出明朗的好顏色,可惜死氣沉沉。
蘇聿定在原地。
那個影子紋絲不動。
半晌,他走到秋千前蹲下,拂開她面上的發絲。這個時刻在夢里見到她,不大像什么好的征兆,不知能否將她趕出去。
可若這就是最后一面……
他的指尖停在她面頰上,冷得他幾乎想縮回手。
“你做什么?”
影子驀地出了聲,嗓音虛弱沙啞,眨眼間就散進了雪中。
“你為何在這里?”
她扯了下唇角:“我為何不能在這里?”
蘇聿想,她那樣不待見他,不該會到他夢中來,演甚托夢顯靈的戲碼。但她如果真有話要給他,她會想說什么。
問話滾到舌尖,變成了:“你不冷么?”
“……冷。”
蘇聿便將那些疑問且拋到一邊,將她扶起來坐好,先拂去她斗篷上的雪,攏緊了,再理好她有些蓬亂的鬢發,給她戴上兜帽,動作仍是有條不紊的,侍弄花草一樣的妥帖。
“翟州如何了?”她從帽沿一圈毛茸茸中掙出來問。
蘇聿系著系帶:“你現在自顧不暇,還有心問翟州之事?”手上稍稍一緊,他淡道,“既擔了廢帝的名頭,何不再多些私心。”
布條下皺起一個不解的弧度:“你今日說話怎么……”不陰不陽的。“你又病了?”
她去捂他的額頭,手也是冰塊一般的涼,好似幽冥的陰氣已經纏繞上來,就要將她拽進九幽。
他拉下她的手,沒有松開。
“宗弦。”
“嗯。”
“孤想確認一件事。”
“何事?”
蘇聿靜了半晌,爾后用了點力氣,謹慎而笨拙地將她擁入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