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宮長鎮懾了一番,加上當真叫她抓著了兩個與外頭勾結的仆役,在眾人眼前亂棒打了一通,如此之后,寧安宮內一如既往,外面卻明顯安分敬慎了許多。這些自然是瞞著宗弦的,但周宮長入殿問安時,聽她意味深長地道了句“有勞宮長”。
只不過,宗弦不許碧桃等人擅作主張,揣測她與蘇聿之事,周宮長卻看得明白。宗弦再怎么不待見蘇聿,偌大宮中,能與她毫無顧忌地說話之人,偏生只有他一人。因此待祭祀一結束,周宮長便立刻命小宦官去明徵殿尋梁全禮,委婉道尚食局送了新鮮的銀魚來,問蘇聿可要過來用膳。
不想梁全禮道,蘇聿往后幾日皆要與諸王議事,并設宴飲相待,恐怕要到中秋后方能得閑。周宮長無法,只好讓南枝端上熱騰騰的銀魚羹,一齊到玉暉殿去。
昨夜宗弦發病,周宮長猜她興許還未醒,因而見到她披衣靠在床頭養神時,頗有些意外。她親自服侍宗弦盥櫛:“姑娘今日醒得早,可是睡得不安穩?身上有何處覺得難受?”
宗弦只道無礙,衣袖下的手張開又握起:“我睡著時,可有人來?”
值夜的碧桃愣了下:“沒有,姑娘昏過去后,殿內就沒留人了。婢子一直守在外間,除了天亮時雁字來問姑娘醒了否,沒人進來過。”她放下梳子,“姑娘是不是夢著什么了?”
“……沒什么,夢而已。”
宗弦照常用飯,吃藥,散步,聽書,庭下的玉簪花謝了好些,沒過兩日又開出新的一片雪海來。日子波瀾不驚地過著,夢與醒之間,中秋便到了。
夜里月白風清,晴好無云。廊下掛起一長串式樣精巧的彩燈,案上是各色瓜果糕餅,珍奇雅致的花卉亦擺了滿園,香氣濃郁得叫宗弦一出殿門,就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雁字趕緊要回去多抱一件斗篷來,被宗弦攔住:“我不冷,就這么走罷。待會你們自去飲酒玩樂,不必管我。”
“這怎么行。”雁字忙道。
“又不是只有我一人,何況我只是坐著,哪兒也不去,能有什么事。”宗弦道,“連百官都早早下值回去過節了,我還把你們拘在身邊做什么?”
“可是——”
“好了,別讓我說第二遍。”不等雁字再勸,宗弦便循著記憶往殿后走去。
雖然相處時間還短,但宗弦已大致了解身邊四位掌事宮女的性情。碧桃靈巧,吟蟬伶俐,雁字溫柔,南枝沉穩,四人長年累月地共事,又幾乎總是住在一處,已有了十分的默契,做起事來滴水不漏。杯中始終有熱茶,衣裳總是熏暖的,她稍皺下眉頭,立刻就有人來噓寒問暖,叫她不得不佩服之余,也生出幾分由儉入奢的微妙感,
庭中,藍璽閑適地坐在席上,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賞燈看花。見得宗弦走近,她調侃道:“你們這過的究竟是中秋,還是元宵?弄這么多花樣,好看歸好看,你又瞧不見。”
宗弦剛坐下,膝上立刻被蓋上一條柔軟的氈毯,手中也多了個手爐。她哭笑不得:“行了,真當我是紙糊的,快下去罷,有事我自會讓人叫你。”
等雁字糾結地離開后,她才續著藍璽的話道:“又不是給我一人瞧的。宮里的人,要么無家可歸,要么有家歸不得,有個由頭叫他們歇歇,看看燈湊個趣罷了。”
“那你呢?”藍璽戲謔,“要說有家,這皇宮可算不上;要說無家,卻又有個便宜大侄子。”
宗弦哼了聲:“不如沒有。”她吸吸鼻子,“哪來的酒,你帶的?”
“最后一壇梨花白。”藍璽拎起酒壇子給兩個酒杯滿上,爾后端起一杯,放到宗弦鼻尖下轉了一圈,隨即迅速收回來,一飲而盡。
宗弦:“……閣下今年貴庚?”
藍璽悠悠端起另一杯,同樣一仰脖悶了:“不多不少,一百五十八。”然后把藥碗推給宗弦,“這才是你的。”
宗弦哼了一聲,不情不愿地喝完藥,往口中塞了一小塊其實并無滋味的月團。
“明日何時走?”
“你要來送?”藍璽不答反問。
“當然不。”宗弦咳了咳。松子仁太干了,噎得慌。
“那何必問。”藍璽一笑,又給自己倒了杯酒,與宗弦的空藥碗一碰。
“姑娘,藍前輩。”南枝捧著兩個食盒過來,“陛下在崇和宮宴請幾位郡王,聽說藍前輩到了,特命人送了幾只蟹來。”她解開頭一個食盒里的荷葉包,里面是一對膏肥黃滿的蟹。藍璽揚眉:“這蟹用來下酒,倒是不錯。”
南枝打開另一個食盒,“這是谷南郡獻來的幾樣小食,陛下瞧著新鮮,就也為姑娘備了一份。”桌上盤碗輕聲叮啷,宗弦又聽南枝道,“陛下說,藍前輩明日便要離京,只是他暫且脫不開身。晚些時候,再來請前輩一杯餞行酒。”
藍璽無所謂:“他來不來與老身不相干,這對蟹不錯,老身有這一盤便夠。”何況蘇聿過來,哪會真是為了她這個老太婆。
她說到做到,螃蟹配著幾杯酒痛痛快快地吃完,就把剩下的半壇子酒掛到鐵杖頂上,悠哉悠哉地走了。宗弦并未送她出宮,此去雖遠,總會再見。
回到玉暉殿內,宗弦如常地梳洗更衣,準備安寢。吟蟬瞧她神色,料想她沒有傷懷,稍松了口氣,又忍不住頻頻望向窗外。
明明陛下說了會過來,結果藍前輩走了,連姑娘都要歇下了,到現在也不見人影。可是,姑娘好像也一點都不在意……看身前的南枝也狀作不知,吟蟬按住了心里的疑惑,只乖順地解下床邊的帳幔。
“南枝姊姊,吟蟬姊姊。”
一個小丫鬟走到屏風后,行禮后卻未敢吭聲,直到見南枝點了頭,才道:“小順子公公來了,說是梁公公有事相求,讓他來找姑娘。”
南枝道:“可有說是什么事?若不是要緊的,就請明日再來吧,姑娘已經睡下了。”
“問過了,但小順子說得見到姑娘,他才敢開口。”
南枝皺了下眉,正要再問,床幔后傳來宗弦淡淡的聲音:“讓他進來。”
“是。”
小丫鬟出去領人,不多時,小順子跪到屏風后:“小的惶恐,擾了姑娘安歇,只是梁公公也沒了主意,想來想去,只能來求姑娘幫忙。”
“何事?”
“陛下今夜設宴招待郡王們,散筵后留下了北域四位郡王,提到對晁老將軍、晁將軍等的處置。陛下的意思……”
小順子聲音低下去。宗弦會意,讓其余人退下,只留了南枝一人。小順子才道:“讓晁家軍歸入北軍,只不過仍留在晁將軍父子麾下。但晁家對子侄教導無方,生出這——這——”
蘇聿的套話太復雜,小順子卡了殼。宗弦一哂:“欺行霸市,草菅人命?”
小順子忙不迭點頭:“對,對,是這么個意思!陛下就是說晁家糊涂,難以管束好幾萬大軍,和各位治軍有方的郡王們一比,可就差得多了。所以,陛下命晁將軍父子各自率部,暫到密山、幽邑、蒙善、虞北四郡,由諸位郡王轄管。
“可幾位郡王都沒點頭,尤其蒙善郡王,只一個勁地打馬虎眼,灌陛下酒,僵持到這個時辰。陛下有舊傷在身,本不該飲太多酒,偏偏為了招待郡王們,備的皆是北域的烈酒。梁公公實在擔心陛下再這么喝下去,傷了龍體,這才派小的來求姑娘拿個主意,可有什么法子能勸住幾位郡王。即便談不攏,至少先讓陛下回來歇息。”
宗弦只稍一想,便明白了蘇聿的用意,呵笑:“他的算盤打得倒是精,可那些郡王又不是傻子,當然不松口。”
方才在園中吹多了風,頭有些隱隱的疼。她揉著太陽穴,漫不經心:“我不過寄居在此的一介病軀,如何敢妄議朝政。何況,”她打了個呵欠,“若連這種小事都要來求別人幫忙,他這個君王也不必做長久了。”
饒是曉得宗弦對蘇聿毫無忌憚,然聽到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南枝還是錯愕了一剎那。小順子亦被梁全禮隱晦地提點過幾句,可也對宗弦的答話始料未及,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怕這么回去要挨罰,他想再求,就聽南枝下了逐客令:“得了回話就早些去吧,別讓梁公公等急了。”
小順子無法,只得磕了頭回崇和宮去。
然而,當他回到殿上,卻見宴席已經撤了,宮人們正在收拾碗盞碟皿,濃郁的熏香味道漸漸漫過繚繞的酒氣。小瑞子見得他來,忙喊住他:“你怎么去了這大半天?陛下說,再過幾個時辰就要上朝,回明徵殿反倒麻煩,今夜就在側殿歇了。你趕緊帶人去明徵殿,先將陛下的朝服取過來。”
“那梁公公讓我去找宗姑娘的事……”
“陛下已經和郡王們談妥了,真要等到你來,那還得了。”小瑞子又催他,“快些去吧。對了,順便把容大人給陛下的藥拿來,你親自取,別經旁的人手上。”
小順子只好匆匆取來朝服,先給梁全禮看了眼,再交給宮女們妥帖收好,后才捧著茶盅與藥丸進了側殿:“陛下。”
蘇聿已經沐浴過換了衣裳,坐在床沿,濃重的酒氣散去,目光還很清明的樣子,只眼尾有淡淡的紅。他接過解酒茶,飲了一口將藥送下,便隨手擱到一旁去了。小順子勸道:“陛下再喝些吧,今夜喝的都是烈酒,現下是酒勁還沒上來,不壓一壓,后頭怕是要難受啊。”
“……也罷。”
蘇聿重新端起茶盅,動作卻一頓:“誰在外頭?”
“是宗姑娘!”殿門口的小瑞子大聲回道,權當沒聽見宗弦的阻攔。
蘇聿微怔,旋即快步走去,甫邁出門檻,恰與宗弦對上。
多日未見,她仍是單薄伶仃的模樣,好在氣色像是好了些。興許察覺到他的靠近,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步。而扶著她的南枝正好福身行禮,一蹲一退間,宗弦腳步趔趄,略略一歪。蘇聿當即抓住她另一邊手臂。
他喝了酒,微熱的溫度隔著秋衫傳來。宗弦皺眉,想抽走手:“我不過是來問問,對晁家的處置如何了。看情形,你大抵已與蒙善他們談妥,無須我煩心,我這就回去了。”
蘇聿垂下眼,手沒松:“你想問,那就進來罷。”
也不等她言語,他便將她拉入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