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秦奉黎有要事需回太醫署,先行告退,雁字將人送出殿外。容玖一邊整理藥箱,一邊碎碎念道:“某已將弦姑娘這一年多來的脈案,連同如何行針,如何用藥,有何避忌等,都悉數交托給了太醫署。秦大人、齊大人和羅大人會定期來為弦姑娘診脈開方,再輔以食補;詹大人和林大人則會負責針刺、藥浴諸事。此外,秦大人也會不時將弦姑娘的近況傳信給某,若有萬一,某會立刻趕回京中。
“所以,弦姑娘之后什么都無需擔心,不必像以前那般提心吊膽,也不用有旁的顧慮,只要踏踏實實地養病就好。”他合上箱蓋笑道,“某瞧弦姑娘和陛下相處得也融洽了許多,這樣最好,某也可少些擔憂,否則還總要愁弦姑娘會不會逃出宮,又或是會不會與陛下爭拗,傷了身子,那就無法專心尋解蠱之法了。”
宗弦慢慢坐正:“先生準備何時啟程?”
“中秋后便走。某預備先回一趟容家,再一路南下。南境那邊,某剛收到凌央的來信——”容玖說到一半,恍然,“弦姑娘是不是不認得凌央?他是某與陛下的好友,同景承也熟識,如今是朝中的衛將軍。他的夫人是昭越一族的圣女,說不定能對弦姑娘身上的蠱毒有些眉目。”
昭越……宗弦彎了下唇角:“確實不認得。不過,”她戲謔,“歷代昭越圣女每三年選一次夫婿,算一算,今年便是選婿之期。圣女究竟還是不是凌夫人,大概不好說罷。”
容玖一愣,想起凌央回信中只字未提圣女之事,陷入迷茫。
再次成功戲弄小神醫,宗弦咳嗽兩聲,若無其事地翻了篇:“試劍會在即,江湖上定生波瀾,先生這一路務必當心。”
容玖回神笑道:“無妨,恰巧前輩要回岐州的劍廬,某邀了前輩同行。”
宗弦微怔了一瞬:“……原來如此。”
她撐起雙臂,轉向容玖:“容先生,藍璽的閱歷略勝于你,亦有些能唬住人的聲望,與她一道走,她能護你個囫圇。但說到底,她仍是個老太婆,還請先生多照拂她一些。”
“這是自然。”容玖忙道,“某不精武藝,又無智謀,于前輩而言本就累贅,更當竭盡所能照顧好前輩,請弦姑娘放心。”
宗弦眉梢一揚,正欲再說,轉念想了想,玩味地笑了下:“既如此,就拜托先生了。”
容玖自是連連應下,復寒暄兩句便打算離開。屏風后卻再度傳來宗弦的聲音:“先生且慢。”
他略不解地轉回身去。
宗弦此時身上無力,略有些吃力地挺直背脊,捋平整身上的衣衫,又理好鬢發,最后方兩手貼額,端端正正地拜下——
“先生救命之恩義,宗弦此生,定會相報。”
被這么鄭重地一謝,容玖立時無所適從起來,趕緊擱下藥箱拜回去:“弦姑娘切莫說這種話。若能治好姑娘,于某而言是醫道進益,了卻一樁夙愿,反倒該謝姑娘才是。”
宗弦輕笑:“先生只要記得,今日我許先生此諾,言出必踐。”
雨隨著夜色再次落下,如無數珠子打在玉暉殿的琉璃瓦上。宗弦被一聲落雷驚醒,意識緩慢回籠間,聞到燈燭燃燒的味道,聽得帳外輕微的碗勺碰撞聲,才察覺自己又睡了一個白晝過去。
“姑娘醒了?”
雁字撐起帳簾:“剛過酉時,晚膳已經備好了,姑娘是要再躺躺,還是用膳?”
宗弦搖頭,扶住眼睛上的布條:“睡了這許久,骨頭都潮了。”
雁字扶她起身披上外衣:“今夜雨大風急,不好出去。姑娘若覺得悶,召南枝給姑娘念些書?”
宗弦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沉默地聽著嘈雜的雨聲,半晌后問:“今日是初幾?”
“是初七。”
離中秋還有八日。
心口有些發悶,宗弦用力按了按,卻依舊覺得透不過氣來。雁字端著粥碗轉過身來,見宗弦抓著前襟,似是難受的模樣,忙趨前幾步跪坐到她身前:“是要發病了,還是別處不舒服?可要傳秦大人?”
“不必……”宗弦深吸一口氣,“殿里太悶了,多開兩扇窗就好。”
雁字便給宗弦換了件更厚實的外袍,給手爐換好炭火,這才吩咐丫鬟們開窗,再各搬幾架屏風擋住雨霧與寒氣。可即便如此,宗弦的氣色依舊不見轉好,始終蒙著一層懨懨的白。
吟蟬端來藥湯,見狀疑惑地望向雁字,雁字為難地搖了搖頭。吟蟬眼珠轉了轉,待宗弦喝完藥,狀作歡欣道:“對了,尚食局托婢子問姑娘,月團是慣吃什么餡兒的,她們好早些備下。”她彎著笑眼,“再過幾日便是中秋,今年有姑娘在,這宮里總算能熱鬧些了。去歲的中秋宴,陛下只留諸位大人們喝了兩杯酒,就放大家回府與家人團圓了,自己卻獨自批奏疏到天明。”
她捧來香霧茶給宗弦漱口,又喂了她一顆緹桑子,續道:“姑娘若是有意,邀容大人、藍前輩,還有那些小友們,開個宴席,好好聚一聚如何?”她掰著手指興致勃勃的,“這雨約莫再下兩日也就停了,到中秋夜定已晴朗。尚功局內藏著些可精巧的花燈,燈下懸有鈴鐺,婢子跟她們討來,掛到殿內各處,又好看又熱鬧,姑娘說呢?”
而宗弦緩緩皺起眉心,心里的憋悶隱約找到了一個出口。
“……他去哪了?”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吟蟬與雁字俱是一愣。
吟蟬小心翼翼:“姑娘是說誰?”
那個名字在唇邊打轉,又過片刻,宗弦才生硬道:“蘇聿。”
被宮女不經心地提了一嘴,她才恍然意識到,蘇聿已有數日未來寧安宮了。前些時候,他動不動就到玉暉殿來,惹她心煩。如今卻不見人影,九成是外面出了什么事,興許還是朝局動蕩、山河臨危的大事。
所以她才會無緣由的心悶……定是因為如此。
而雁字卻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能盡量用溫和的語氣道:“陛下這些日子在齋戒,這才不好過來。”
齋戒?宗弦怔忪。
“八月要大祭宗廟,太卜令占出的吉日正是初十。諸位郡王自七月下旬便陸續進京,而陛下自初一就開始齋戒了。今日正是散齋的最后一日,明日早朝便停了。
“至于陛下,說是兩個時辰前搬去了齋宮。”
宗弦揉了揉眉心。連綿的雨和日夜不分的昏睡,叫她完全忘了時間,更是將祭宗廟的事拋到了腦后。只能說她從前慣當個昏庸不理事的皇帝,祭儀等事向來丟給臣下操辦,她只草草走個過場,導致如今竟是完全忘了這一樁。
見宗弦似有不快,吟蟬機靈地補充:“姑娘放心,陛下雖過不來,卻沒忘了姑娘,每日都派小順子他們來問姑娘用了什么吃食,可睡得安穩。今日也是,容大人前腳剛走,就立刻被陛下召了過去呢。”
宗弦頓住,放下手,嗓音冷了冷:“我何時問了這個。”
吟蟬發愣,不知說錯了什么,慌忙請罪。
宗弦攏好外袍,淡道——
“我知道你們原本都是蘇聿宮中的人,對他忠心無可厚非。你們心里如何想我,我不會管,但既然被撥到了此處,該做的,不該做的,該說的,不該說的,至少在明面上撐住了,少自作主張地替他來試探我。”
雁字吟蟬雙雙跪下:“婢子不敢!”
宗弦任她們跪著:“這一月來,你們辦事牢靠,待我亦盡心,我并非不知。我也愿同你們交個底——我不是蘇聿豢養的媵妾,此時不是,以后更不會是。我同他有些舊恩怨,非三言兩語可說清,眼下他將我安置在此,純屬迫不得已。
“這些話,只要不傳出寧安宮,隨你們議論。但之后若有誰再犯到我跟前,就別怨我不講情面。”
“是!”
宗弦呼出一口氣,低頭打了個呵欠,眨眼間又變回了心慵意懶的羸弱模樣,朝跪在地上的兩人伸手:“扶我在這殿內走走罷,窗再開大些。”
雁字吟蟬躊躇著抬起頭,見宗弦神色平常,好似無事發生過般,方敢起身扶住她手臂。
而第二日,周宮長就知道了此事,立時將寧安宮上下的所有宮人召集起來,疾言遽色地敲打了一番。吟蟬戰戰兢兢地跪在前頭,想著自己定是在劫難逃了,直到其他人離開了還不敢起來,頭緊緊地貼著磚面。
上首的周宮長好笑,擱下茶盅喚她:“起來吧,姑娘確實有話留給你,叫你跟尚食局說,月團她要松仁加果脯的餡兒,少些豬油,她不愛膩的。”
更細的緣由,周宮長未打算明說。雖說由頭是因吟蟬而起,但宗弦豈是真在怪罪她,無非是借機讓宮人都緊緊弦罷了。即便自己三令五申在前,也捂不住每個人的嘴。宗弦看似成日神昏,心卻明鏡似的,又怎會不知道宮人們私下里的碎語閑言。
后宮無主,只一個來歷不明又病病殃殃的宗弦,似個好拿捏的軟柿子,少不得有人要動歪心思。而三人成虎,萬一哪天被別有用心的人拿去做文章,焉知會被編排成什么樣,又會不會被當成攻擊蘇聿的矛頭。
連周宮長也說不清,宗弦此番發作究竟是為了保全自己,還是為蘇聿的聲名著想,但終究不是壞事。
“還不快去。”周宮長假意板起臉催促,吟蟬方如夢初醒,急急忙忙磕了兩個頭后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