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禁已至,鬼月亦將盡。小童們延捱到宮門下鑰的最后一刻,才依依不舍地望著宗弦,一步三回頭地陸續登上馬車。小雪小寒眼里包著淚,扒著車轅不肯坐上去,被車廂里的藍璽一手一個拎了進去。
大雪安慰宗弦:“陸先生給了我們每人一個通行的令牌,日后我們得閑,便會來看望哥兒的。哥兒安心養病,無需牽掛我們。我們會日日在山中,求鬼神保佑哥兒病愈的。”
宗弦只拍拍他的手:“你們照顧好自己便是,不必顧慮我。”
大雪又瞥了眼蘇聿,壓低聲音:“我會仍和從前一樣,不時到京中探聽消息。如有萬一——我們拼上一切,也會將哥兒接走的。”
宗弦哭笑不得:“知曉了,到時我的性命就交給你們了。”
大雪轉向蘇聿鄭重拜下,蘇聿扶他起身,輕拍了拍他的肩。
兩輛馬車的車輪終是轆轆地轉起來,沿著宮道逐漸遠去。小童們推開車窗,奮力地探出腦袋和手臂,向看不見的宗弦揮舞。蘇聿看了眼沉默不語的宗弦,執起她的手腕,同樣朝小童們揮動。宗弦卻用力抽回手,轉而做了個驅趕的手勢,要他們乖乖坐回去,莫要受傷。可小童們哪會聽她的,直到馬車完全消失在宮門之后,依舊有幾雙小小的手臂在執著地搖動。
聽到宮門合上的聲音,宗弦慢慢垂下手。蘇聿側過臉看去,見她緊抿著唇,袖口也被攥得亂七八糟,轉頭拿過南枝一直捧在手上的斗篷,披到宗弦肩上,沉聲靜氣:“你今夜累了,回去喝完藥早點歇息。”
見她毫無反應,蘇聿又示意南枝扶她回去。南枝與雁字忙上前來,一人攙住手臂,一人攏好斗篷,另幾個宮人舉燈引路,擁著宗弦往寧安宮去了。
回到殿內,雁字等人知道宗弦神傷,照顧得更加仔細。爐中換了寧神的香丸,被褥也是今日新鮮曬過的。雁字喂宗弦喝完藥后,捧上香霧茶。這是容玖與太醫署嘗試后提議的,道此茶能消減口中苦味,兼有清心安神的效用,蘇聿便將庫中的香霧茶盡數送到了寧安宮來。
宗弦配合她們的忙碌,一一照做,未有不滿,但也始終一言不發。南枝見狀,朝碧桃使了個眼色。碧桃心領神會,出去后很快捧了個長近一尺的木箱回來。此時宗弦已倚坐到床上,準備就寢。碧桃將木箱放到她手邊,跪坐到腳踏上。
“姑娘,這是那些小友們讓婢子轉交給姑娘的禮物,姑娘可要打開瞧瞧?”
宗弦微怔,抬起臉來,好一會兒后,摸索著掀開箱蓋,探手進去——
抓起了一個巴掌大的布娃娃。
她有些疑惑,揉了揉捏了捏,摸到布娃娃頭上用絲線扎的發辮,又摸到布娃娃腰間的小葫蘆,怔忪片刻后:“……是立冬?”立冬最喜愛葫蘆,一年四季總別著一個在腰間。
碧桃笑:“姑娘猜對了。”
宗弦再次將手伸進木盒中,拿起一個戴著小斗笠的小娃娃,摩挲了幾下:“不是大雪,就是霜降。”
“是了,是霜降。”
下一個娃娃牽著只草編蛐蛐兒。
“白露。”
挎著一籃子藥草的小娃娃——
“寒露。”
宗弦一猜一個準,像是拿到了世上最可愛有趣的物件般,小心把玩著這些縫制得歪歪扭扭的布娃娃,唯恐把它們碰壞了,又反復仔細地捋平整上面的小衣裳。雁字鋪好床褥,也坐到腳踏上,溫聲:“他們瞧見了碧桃做的針線,就央碧桃教他們,說要一人做一個自己陪在姑娘身邊。這樣姑娘住在宮里,也仍同以往一樣,永遠有他們在身邊,不用害怕孤孤單單的了。”
話音剛落,就聽帳外收拾杯碗的南枝十分不自然地咳了一聲:“雁字,幫忙把這些一塊拿出去吧。”
雁字一愣,忙低頭告退,與南枝端起棜案,退出門外。直到廊下,南枝才輕聲道:“姑娘心里難過,但忍了一整晚,在陛下面前都未失態。你方才說那樣的話,雖是好心安慰,卻不是要惹她落淚傷心么?”
雁字這才反應過來,一時懊悔又慌神:“那怎么辦?我并非——要是姑娘惱了,身子又——我——”
“你莫慌,”南枝寬慰道,“姑娘進宮半月了,你有哪次瞧見姑娘為小事計較,什么時候為難過我們?即便惱火,又可曾朝下人撒過氣?”只有陛下才總撞到宗姑娘的氣頭上——這句南枝沒敢說出來。
“可是……”雁字仍是不安。南枝用手肘碰了碰她:“放心吧,你這連失言都算不上,姑娘又怎會放在心上。我同你說這些,也不過是想道一句——姑娘心思深,身子又不好,一時半會兒定放不下戒心,不會輕易言明心中所想。我們雖要盡心侍奉,但也少不得要察言觀色些,如此,才好叫她慢慢安下心來。”
“我曉得了……多謝你提點。”
“這有什么。”南枝遞給雁字一個定心的笑,兩人一同離開。
而碧桃小心地覷著宗弦的神情,見她停下動作少刻,重新拿起布娃娃們猜測玩賞,才稍稍松了口氣。不多時,十二個小娃娃被排排放到膝上,宗弦又挨個摸了摸,最后像是終于被這些手藝顯然十分蹩腳的布娃娃逗樂,邊咳邊笑起來:“碧桃……把這些擺到架子上罷,要最顯眼的地方。”
“是。”碧桃也忍俊不禁。
宗弦正要將小娃娃們放回箱中,手上一頓,拎起一個比小娃娃大了兩三倍的大娃娃:“……這是什么?”
碧桃掩著嘴笑:“這個娃娃,是那時陛下閑著無事,見小友們縫得不得要領,一時興起就也跟著做了一個。”她有心為蘇聿說點好話,“陛下雖也是第一次做,卻學得極快,縫得也好。后來有幾位小友的娃娃總縫不好,還找陛下幫忙了呢。”
宗弦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將蘇聿做的大娃娃舉起來:“和他長得像么?”
碧桃看著比歪七扭八的小娃娃們俊秀了不少的大娃娃,十分肯定地點頭:“像。”
宗弦微笑,將大娃娃放到床上,梳好他的發髻,又整理好他的衣裳,動作溫柔,仿佛興致盎然。
下一剎那,她驀地握拳用力一錘——
明徵殿內,正在看諸王進獻禮單的蘇聿莫名覺得心口一痛。
而宗弦毫不客氣地把大娃娃搓弄揉磨了一番,直到娃娃被折騰得面目全非,她才隨手丟到床尾角落,轉而珍之重之地重新收拾起小娃娃們。碧桃張口結舌,無措地看看大娃娃再看看小娃娃,最后悄悄伸出手去,把可憐兮兮的大娃娃藏到自己背后。
第二日,蘇聿下朝回來得知此事,啞然失笑:“拿來孤看看。”
大娃娃發髻散亂,衣衫皺皺巴巴,連眼睛的珠子也掉了一個。蘇聿拉了拉它松松垮垮的胳膊腿腳,思忖少刻,叫人取來針線,便開始縫補。梁全禮為難地看著御案上的一摞奏疏,又望向殿門外——再過半個時辰,北域的九位郡王便要來覲見了。他原想出聲提醒兩句,躊躇許久,還是閉緊了嘴。
于是當晚,宗弦就摸到床上擺著一個完完整整、甚至縫得比先前牢實了不少的大娃娃。眼睛的珠子穩穩地嵌好了,衣裳與發髻也縫死了,她試著扒拉兩下,無果,再錘再摔,娃娃安穩地滾了一點灰,依然完好無損。
吟蟬忍著笑,將娃娃擦干凈后送回宗弦手上,一字不漏地轉達了蘇聿的話:“陛下說,娃娃已經縫結實了,叫姑娘放心砸,不必手軟。”
宗弦冷笑一聲,當即就要把它摔到床下去,舉起的瞬間又覺得好像遂了蘇聿的意,最后抓著娃娃僵坐在原處。吟蟬點上安神香回來,見她還抓著娃娃沒放,當她是歡喜之意,待宗弦睡下后,悄悄將娃娃放到了枕邊。
云中悶雷陣陣,清晨時下起了連綿的雨,風亦涼了起來。起先以為不過是一陣秋雨,不想連下了幾天,也未有要歇的兆頭。碧桃雁字擔心涼氣入殿,叫宗弦著了涼,將多數門窗合得嚴嚴實實,只余幾扇留著透氣,又早早將手爐拿出來給宗弦捂著,被褥里提前放了湯婆子。宗弦嫌她們大張旗鼓,命她們將這些都拿回去,可沒過片刻,又忍不住悄悄把手爐籠進了袖中。
但雨連天地下,宗弦被困在殿中,哪里都去不得,只一遍一遍地走著殿里的各個角落,把各處記得爛熟于心,沒兩日便乏了。等她痛癥發作,睡了一整天醒來,仍聽到外頭淅瀝的雨聲,覺得頭又痛了。
所幸再一覺醒來時,總算有了事情做。南枝率人搬了好幾箱書來,聽說她又是宮女中最識文斷字的,宗弦便挑了幾冊山川志讓她念來聽。南枝嗓音平穩,語速不緊不慢,雖說談不上繪聲繪色,聽久了卻也不覺得枯燥。讀完山川志,宗弦又聽了兩卷海外異志,悶在殿中的日子到底好捱了些。
容玖與秦奉黎來為宗弦看診,見案上擺滿了書卷,還當宗弦也要考歲科。正巧最后一根金針取下,宗弦忍著疼,勉強笑道:“倘若這副殼子爭氣些,我去考也無所不可。”
雁字給宗弦擦臉,笑道:“正是呢,姑娘這些天聽南枝念書,聽一遍就記得住,一點錯漏都無。若是拿那些經史子集給姑娘念上幾日,姑娘被舉為秀才定不在話下。”
秦奉黎客套笑著,并不以為意,卻見身旁的容玖點點頭:“此話倒也沒錯,憑弦姑娘的機敏才智,等解了毒養好身子,指不定哪天就封侯拜相了。”
“少抬舉我。”宗弦就著碧桃的手飲了兩口茶,咳嗽幾聲。
秦奉黎正在收拾藥箱,聞言忍不住瞧向書案上的山川志,試探著問:“宗姑娘既有如此本事,可否讓老夫見識一二?”
全太醫署上下,自接到蘇聿旨意,都對這位來歷成謎的宗姑娘好奇不已。朝中百官也早已聽聞,蘇聿毫無征兆地接了位女子入宮,卻不封位份,也不言明身份,叫人生疑。他隨容玖來為宗弦診治了半月多,仍對她一無所知。
宗弦抬眉,雖有一剎那的納罕,卻點了點頭。見如此,秦奉黎謹慎地翻開一冊,隨意摘了一句:“渙水以南,東入白月湖,西出云開山——”
“其山怪石欹疊,如仙人,如瑞獸,泉涌如奔馬,合流于山陰。”
一字不錯,秦奉黎暗中稱奇,又取了一冊,翻開一頁:“昔關嶺有長蛇,毛如彘豪,嘶聲如雷——”
“好食人,骨肉盡噬。時廣都王率師屠蛇,七日后斬于山頂巨石,是曰斬蛇臺。”
秦奉黎這才信了容玖等人的話,笑著拱手:“宗姑娘耳聞則誦,老夫佩服。”
宗弦頷首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