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宗弦詫異的是,往后幾日,小童們天天進宮來陪她。她雖擔憂,見他們在宮內玩得開心,又說不出阻攔的話,只能把一切不是全推到蘇聿身上——誰讓他每日清晨就派人把小童們接進宮里的!
周宮長看在眼里,卻有些欣慰。有小童們陪著,宗弦表面不悅,氣色卻日漸好了起來,連發病后昏睡的時間也短了點。這兩日來給宗弦行針的女侍醫詹氏,是跟著容玖學了近十日針刺手法,剛開始來為宗弦看診的,時日雖短,但亦明顯看出了不同,離開玉暉殿前叮囑周宮長,定要繼續幫宗弦疏氣解憂,養血調神。
想到此處,周宮長又在心里嘆了口氣。即便玉暉殿上下有心,要做到這點又談何容易。玦娘的背叛和離開,暗里已讓宗弦徹底傷了一回心。今日是廿九,小童們今夜也要回庭山了。再到下月,容先生亦要啟程離京,藍老前輩想來也不會在京中久留。熱熱鬧鬧的寧安宮轉眼間要重歸寂寥,所有親近之人都將不在身旁,宗弦怎可能歡喜得起來。
“宮長。”雁字來問晚膳的事宜,周宮長回神,讓她取鑰匙后率人去搬最大的一張八足大案出來。今夜蘇聿發了話,讓容玖、藍璽,以及十二個小童,都留在玉暉殿用膳,也無需排座次,所有人同案而食。
不想臨到用膳的時辰,小順子來傳話,道蘇聿還在面見入京的諸王,脫不開身。宗弦自然不會管他,拍拍手讓眾人入席后,就讓宮人進膳。宮人們猶豫片刻,見周宮長沒有勸阻,才依樣照做。
尚食局昨日就得了命令,以宴席的水準嚴陣以待,將庫里一套十八個青釉透花碗,并十來個式樣不一的青玉花口盤,悉數呈了上來。小童們喜愛的小食,容玖偏好的江南菜,連藍璽的喜好也打聽了之后,全安排得一絲不茍。宗弦能吃的菜式清淡且有限,亦做得十分精細。給宗弦夾菜的秋分忍不住眼饞,悄悄嘗了一點,入嘴卻是寡淡,迷茫地看回海棠花般的盤中。
容玖前兩日聽到了藍璽興許要回劍廬的打算,思及岐州是到淵清山莊的必經之地,便有心邀藍璽同行。畢竟有位江湖的大前輩在,這一路興許能太平些。只是始終沒想好措辭,躊躇至今也沒能開口,導致今夜小宴上仍在糾結,不知不覺中,一直在為藍璽布菜。
藍璽剛吃了塊鹿里脊,轉過去給小雪擦嘴巴,碗中就多了兩片鵝脯。她看了眼容玖,心中嘀咕著吃下了,結果一晃神,又多了一碗菰米飯。如此幾次后,她終于忍無可忍,在容玖無意識地要為她舀羹時,用箸猛敲了下他的手。
容玖反應過來,忙要解釋,卻發現更開不了口,掙扎許久,只能尷尬地再次把臉埋進碗里。
小童們本就不用進食,只是吃個新奇有趣,很快就紛紛放下了箸,卻又不離席玩耍,只互相擠眉弄眼,假裝乖巧地坐著。按捺不住的立秋偷偷捏起一粒豌豆,準確無誤地丟到小寒頭上。被偷襲的小寒回敬他一個鬼臉,做了個噓聲的手勢。處暑在一旁偷笑,大雪咳了一聲,立冬趕緊一把捂住處暑的嘴。
藍璽早已知道小童們在計劃些什么,也不戳穿,從容地吃著筍尖。容玖從碗中抬起頭,左右看看小童們抑制不住的興奮神色,亦微笑起來。看不見的宗弦隱約察覺到點特別的氣氛,放下碗,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拭凈嘴角。
“藏著掖著的,這些天都背著我偷偷做什么大事了?”
正窸窸窣窣做小動作的小童們頓時縮起肩,一聲也不敢吭,只著急地互相遞眼色。片刻后,還是秋分先站了起來,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她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們給哥兒……備了點禮物,嘿嘿。”
宗弦先是意外,旋即莞爾,咳了咳坐直身子,朝她微笑:“禮呢?”
小童們見瞞不住了,半是遺憾又半是輕松地笑起來。寒露冬至從架上合力搬下一個漆繪的大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到宗弦面前。小寒則拉過她的手往盒蓋上摸:“哥兒,快打開看看!”
宗弦摸索著掀開木盒,再伸手的瞬間拂起極輕的弦音,她驀然怔住。
久久不見宗弦繼續動作,秋分和寒露對視一眼,兩人一齊抱起盒中之物,放進宗弦懷中。其余小童屏息靜氣,滿心期待地等著宗弦的反應。
半晌,宗弦調轉手勢,拿起鳳撥,唇角一彎:“想聽什么?”
小童們明白宗弦這是歡喜之意,頓時歡鬧起來,只有寒露不忘跟宗弦解釋:“是把紫檀鳳尾琵琶,陸先生帶我們親自去樂署里,挑的最好的一把。”宗弦聞言當心一畫,聽到玉珠走盤聲,挑眉——蘇聿倒沒糊弄這些小娃娃們。
“拿他的東西給我做人情,這算什么?”她假意繃起臉。
秋分嚴肅地糾正她:“哥兒怎么能這么說呢。雖然東西是陸先生的,但也是我們——我們親自挑的呀!”
宗弦被這歪理逗樂,手上轉軸促弦,兩三聲的空隙里,隨意想了想,便將鳳撥一抹,低聲唱起——
“滿城春樹落,千秋渺然遠。蘆雪正垂野,飄零可曾知。玉衣荒作陵,碧血銷成花。菩提誤向緣,古渡偶臨仙……”
她嗓音沙啞,漫不經心地唱著略顯蕭疏的詞,卻意外的不難聽。小童們不曉得詞中之意,只覺得曲調動聽,紛紛安靜下來。侍立在后的周宮長未聽過此曲,但直覺不是悠揚歡快的燕樂,恐宗弦傷懷,又不好打斷。
而宗弦依舊淡然唱著,樂聲如泉水般從手中淌出。她抬起眼,透過縛眼的布與滿殿燈火,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殿門口。
蘇聿一身玄色常服,站在夜色與光耀的界限,衣袍上的金龍紋飾光華流轉。他安靜地聽著宗弦的歌聲,而她好似看得見他一般,飄渺的眼神停駐在虛空的某處。
少頃,鳳撥一畫,一曲終了。小童們歡聲叫好,又趕緊遞茶給宗弦潤嗓子。熱鬧間,總算有人發現了蘇聿,喊道“陸先生”,趕緊擠出位置讓他坐。蘇聿微笑走近,坐到大寒大雪旁邊,正好與宗弦相對。
周宮長揚手讓宮人收拾食案,呈新的菜來。蘇聿抬手止了,并不介意殘羹剩菜,只讓她溫了一盞蘭香酒來,就著鯉魚燴紫蘇吃了小半碗香粳米,姿態是一如既往的從容端雅。處暑看了看自己沾滿點心渣子的手,試圖學蘇聿持箸的手勢,很快放棄。
宗弦飲了茶,讓寒露收起琵琶。小寒笑嘻嘻地抱住宗弦胳膊:“如何,哥兒可還喜歡?”
宗弦當年耽迷伎樂,雖是出于迷惑劉滎、讓其減輕戒心的打算,喜愛的心情卻也不全是假的,鉆研的苦心亦未白費。琵琶好次,她一碰便知。得了珍品,她自是歡喜的,只是細究起來是蘇聿的東西,尤其聽到對面擱下牙箸的動靜,看不見也能猜出他雍容不迫的看戲模樣,她就更不想如他的意。
于是她硬邦邦道:“尚可。”
不懂事的小寒迅速解讀:“哥兒喜歡便好!”
宗弦:“……”
蘇聿笑著將盞中酒液一飲而盡,不想下一個問題就輪到了他。
“先生覺得哥兒彈的琵琶如何?”
他擱下碧色酒盞,略一思索:“日下無雙。”
宗弦無動于衷,小寒倒是很開心,很是熱心地支招:“先生若能哄得哥兒開心了,哥兒會彈許多曲子給你聽的,我們在山中就是這——”
十分有眼色的秋分趕緊捂住小寒的嘴,蘇聿卻配合地應了一句:“某知道了。”
立秋忽然跳起來:“哥兒,這只是秋分她們的禮,吾等的禮還沒送呢。”
宗弦揚眉,眨眼間已被簇擁過來的小童們拉起來,嬉笑著往外推去。她不得不隨手抓過兩人的手扶住,慢慢跟著他們走。
“哥兒當心臺階。”
“哥兒你先猜猜看是什么?”
“不能偷看哦!”
宗弦沒了脾氣:“我要怎么偷看?”
玉簪花香在身后漸遠,取而代之的是濃郁了幾分的草木氣息,青石板路也逐漸換成了卵石鋪成的小徑。微涼的夜風拂在面上,驅散了熏香留下的暖意。宗弦默默算著步子,猜測是到了玉暉殿后的園中,思及這幾日隱約聽到的動靜,又想到小童們總攔著她不讓她去后頭曬太陽,雖然察覺到他們在準備些什么,卻也猜不出個所以然。
“來,哥兒,當心腳下。”
身體被牽引著轉了個面,袖子又被往下拉了拉。秋分和寒露踮起腳,扶住她的肩頭。
“哥兒坐,慢點。”
后面空空如也,宗弦半信半疑地矮下/身子——坐到了晃晃悠悠、墊著軟氈的幾塊長木板上,背也倚上了放著軟墊的靠背。等她坐穩了,后面的白露霜降立秋立冬四人輕輕一推,身體便輕巧地在空中蕩起來,裙擺在腳邊轉成小小的云朵。宗弦下意識地攥住纏著花藤的繩索,這才終于反應過來——
是秋千。
布條下的眼睛忽然有點潮意,她深吸一口氣,笑起來:“還不夠高,再用力些!”
白露笑著大聲應好,四人喊著口號齊齊用力,宗弦輕呼一聲,瞬間就被蕩到了更高處。小童們嬉鬧著起哄,還要再高,還要再高。宗弦卻讓白露他們先停下,揚手叫其余小童一起坐上來。眨眼間,寬敞的秋千就被擠滿了。宗弦把小雪抱到膝上,空出的位置又拉了寒露上來。
大寒大雪到后頭幫忙推,但這滿滿一秋千的人,憑他們幾個的力氣有限。正要再叫兩人幫忙時——
“孤來。”
蘇聿與容玖走過來,兩人的手搭到靠背上。宗弦只聽頭頂傳來蘇聿低聲:“一、二、三——”
然后她就再次被蕩到了滿空星光中。
小寒冬至興奮地尖叫起來,害怕又不知足地喊“再高點再高點”。小雪有點膽怯卻開心地窩在宗弦懷里,又努力地支起身子,在風中用最大的聲音說:“我們讓陸先生把哥兒喜愛的梨樹也栽到園子里啦,等到了春天,哥兒就可以在很多很多梨花下蕩秋千啦!”
“我們還會來找你玩的!”
“哥兒哥兒,你可一定要活到那個時候啊!”
宗弦把他們摟到身邊,低下頭貼著他們,緊緊闔上眼,輕聲承諾——
“會的。
“我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與你們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