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丑時, 夜色深濃,皇城靜寂。
蕭無咎輕身翻越宮墻,疾速縱躍在各處雕梁畫柱, 飛角屋檐,直直去往北苑離殿的方向。
皇宮守衛森嚴, 高處有弓箭手坐鎮,地面有巡邏小隊, 別人既做了這個局,必有事先準備,除了有意針對的布防,機關暗器, 還會布下特殊陣法。
蕭無咎都知道, 不管他從哪個方向來, 這條前往離殿的路都注定不會平靜,但他絲毫未懼。
走到今日, 這么多年過來, 他一直是在對抗兇險,每每生死關頭游走, 都贏了,又怎么可能在此刻失了心氣?本領, 信心, 氣運, 他自認全都有,他不會拖任何人后腿,他是要帶領所有人往前沖的那一個!
身形騰挪縱躍,長戟在夜空劃出流光,身如蛟龍, 殺伐剛果,所向披靡,高處箭矢壓制不住他,平地護衛沒一個打得過他,暗器陣法全部傷不了他,困不住他……
這么長的路,這么多的狹路相逢,蕭無咎不說死,竟然連傷都沒有受!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
離殿高臺上,閻國師暗暗心驚。
這里的確是他精心布下的局,所有通道全都布了防,下了陣,甚至為了能看得更清楚,此處昏暗,過來的通道卻燈影分明,足夠明亮,他甚至可以看清蕭無咎的臉。
那張臉上波瀾不驚,連一絲的猶豫緊張都沒有!
天命真的……會如此么?
閻國師胸腔氣血翻騰。
“我殺了你——”
就在此刻,心緒不寧的這個瞬間,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是小皇帝。
閻國師把這張牌放在身邊,是認為終會用到,關鍵時候挾持,定能有出奇效果,小皇帝太蠢太弱,他也并沒有太當回事,利用的工具而已,還能拿捏不住?
誰知小皇帝的確蠢,底子早教壞了,沒什么出息,可他也有自己的鬼心眼,膽子又小又大的,極不穩定,他日常被容無涯和陳國舅哄慣了,遇到閻國師這種只一味壓著他,一句好話不給,尤其還讓他玩任何東西的,就受不了了,情緒積攢,又熬不下去,干脆豁出去,拿著匕首沖過來,想著殺不了閻國師,至少傷一點,讓他知道知道皇帝的厲害,滿足他一些要求,他真的很討厭這老東西!
他打算的是挺好,閻國師不覺得他有任何威脅,反而對手更重要,將身邊所有手下都派了出去,眼下空檔,容易得手,閻國師還要用他,也不會傷了他,但他忽略了意外的可能性。
閻國師本性多疑,再覺得場面控制得住,也不會隨便讓陌生人近身,他也的確制得住小皇帝,可危險來臨的那個瞬間,他當即回身反制——
控制不住,手下的有點重。
小皇帝死了。
鮮血從他衣上洇出來,很快聚成血泊,他眼睛睜的大大,保持著臨死前的表情,滿是驚懼。
閻國師氣得咬牙切齒。
今日他費心做局,死的竟然不是蕭無咎,是小皇帝!
反制的底牌就這么廢了,他難道真的要死在蕭無咎手里么!
絕、無、可、能!
閻國師手上結印,催發自身血氣,激發殺陣氣息,要更危險,更浩大——
他狠狠盯著穿越黑暗走過來的人影,蕭無咎今日必要死在這里,只要他死了,只要他能死,所有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蕭無咎很快感覺到不對,前路更危險,殺意更濃。
人總是在翻身無望,茍延殘喘的時候,更加瘋狂……
蕭無咎非但未懼,反而勾唇笑了。
他再次往前沖,行路更加險峻,身姿更為鬼魅,手中長戟大開大合,凡經行處,刀光劍影,血花處處!
只是對方人數太多,偶爾總有那么幾個看似非常危險的瞬間,蕭無咎知道自己沖的過去,他也不怕受傷,只要選擇對了位置,血也不會流很多——
“你敢!”
正當蕭無咎準備拼著左臂受傷,越過前方殺陣暗器時,祝卿安過來了!
他由親衛運輕功背來,速度很快,算著距離差不多,又剛好看到這一幕,他氣的不輕,拍了下親衛肩膀,讓親衛就這么放開他,一邊從空中往下掉,一邊手里扔出一堆石子——
石子砸到前方陣眼,激出噼里啪啦的火花,殺陣隨之寂滅,再也發不出什么暗器。
而他本人,則直直落到沖過來的蕭無咎懷里。
蕭無咎的心,前所未有跳的很快,剛剛這么驚險都沒這么跳:“你知不知——”
祝卿安知道他要說什么:“反正你會接住我,又不是一回兩回了。”
蕭無咎:……
的確只是看著驚險,其實沒那么險,他練出來的親衛,怎么可能連這點警戒眼力都沒有,若預計危險,不會就這么空中放人,祝卿安偶爾脾氣急,但從不亂來,而他自己,又怎么可能連’接住他‘這點小事,都做不到?
他只是……不想看到祝卿安有任何受傷的可能。
祝卿安還兇他:“你剛剛想干什么?敢傷你自己的胳膊?這胳膊要廢了,還怎么抱我!”
蕭無咎:……
他知道這是關心,祝卿安在提醒他,要珍重自己,沒什么比身體更重要。
“卿卿……”
蕭無咎埋頭在他發間深吸了一口,不肯把人放下來。
祝卿安嘆氣,推了下他:“反正……不能故意受傷。”
“好,”蕭無咎閉眼,“再不會了。”
一個擁抱,片刻即止。
蕭無咎知道這是什么時候,放開了祝卿安:“你怎么來了?”
“我師父和師兄們來了,外面大陣有他們破,”祝卿安眼睛亮亮的,“今日你我不用管別的,一鼓作氣,除了這姓閻老東西,讓他再也做不了怪!”
蕭無咎幫他把耳邊發縷順手:“軍師可敢跟我走,寸步不離?”
祝卿安:“主公可敢為我開路,風雨無阻?”
二人相視一笑,所有一切,盡在不言中。
蕭無咎很快轉身,手握長戟,開路前行,什么護衛死衛明刀暗箭,通通伏誅!
祝卿安則在他背后,察看多方氣機,手里小石子一顆一顆往外扔,或是打亂,或是引破,什么奇門陣風水陣,讓那姓閻的老東西睜開眼睛看好了,這些爛手段全部都沒用,有多少,他破多少!
閻國師派到這里攔殺的人,全是他最信任,最用力培養的死忠,一看就是被洗過腦的,不是教眾也是腦殘粉,蕭無咎和祝卿安都省了嘴皮子功夫,根本沒想過勸,就是一個字,殺!
前行速度越來越快,祝卿安就發現,師兄們給的東西真好使,小石子能擺陣能破陣,符篆引動天地氣息最快,不行還能直接爆破,干脆全毀了,毒丸應對這里的坑人毒陣不要太有用,還有師父的法器……竟然能反復使用,根本壞不了!
祝卿安玩了個爽,節奏帶的飛起,還時常指點蕭無咎方向,喊一聲主公,左右前后分別幾步,主公就聽,主公身形如鬼魅飄逸,把對方殺了,人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二人一前一后,配合無比默契,有時蕭無咎沖的太遠,都不用祝卿安叫,自己就回來,抱起祝卿安往前飛一段,再放下他,二人繼續配合向前。
越來越近,越來越快,兩個人竟殺到了離殿前!
閻國師在干什么呢?
他當然是在隨時調整,加強殺陣,祝卿安快,他要比祝卿安更快!等他發現不對勁,被對手節奏帶飛,沒留意時,二人距離已然太近,已經晚了,想再搞別的局,哪怕是逃跑,都已經來不及。
祝卿安跟著蕭無咎腳步,拾階而上,看到閻國師的臉,感受到高臺上的風,微微闔眸——
“——同人于宗,吝。”
閻國師一愣,很明顯,他知道這是什么,天火同人卦爻辭。
“一味與擁有權勢者相親,與本派利益者相合同,逢迎巴結,聚謀私欲,對它處眾人置之不理,不能打破宗族觀念,不能團結世人,不能博愛,必招怨恨災禍——”
祝卿安話音微緩:“我以為,閻國師懂得這個道理。”
深陷泥潭到這一步,天道在我,你必死!
閻國師怎會不懂,但這是他的選擇,他不可能認,也不會讓祝卿安牽著鼻子走,伸手指向不遠處地上尸體:“竟敢深夜造反,闖宮殺害天子性命,中州侯,你可知罪!”
祝卿安這才看清楚那具尸體,臉他不認識,但身上衣服很明顯,明黃繡龍,是皇帝常服,年紀也對得上,至于現場么……就更明顯了,分明是閻國師不小心錯殺!
蕭無咎這次是真的有點意外:“原來國師連皇上都敢殺,本侯還真有點小看你了。”
祝卿安則看著閻國師的臉,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這里光線還不錯,能看清楚面相,他只淡淡一掃,就看到了對方臉上尤為明顯的死相:“閻國師何必呢?你有沒有照過鏡子,認真看一眼自己的臉?這樣的死相,只怕鬼神都難救。”
“死相又如何!我難道會怕死相?”閻國師眼底迸發著瘋狂。
命師,最擅長解的就是死相!不怕看不出來,只怕本事不夠解!
祝卿安:“所以,你成功了么?”
他視線掠過現場一地尸體,甚至狼狽的閻國師自己,很難不嘲諷。
蕭無咎看到遠處地上有一個木質小牌子,上面有字,他撿起來看了一眼:“——歲碩在阿,豈曰無安。”
這句話很熟,去年南朝特遣團搞小手段時,他就聽過,
他對這些偈言不太敏感,當時也不算完全參透,今日卻明白了,歲,指的不一定是太歲,許是新歲,新氣象,在山里,也不一定說是太歲,長在山凹進去的地方,許是有個人,會出現在那里,豈曰無安,找到了這個人,怎會沒有平安新日,或許也是,要找的這個人,名字里有安。
這不就說的祝卿安?
而這,似乎是閻國師兩年前就算出來的歲卦,他也一直在為此布局,奈何天道如此,他撼不動,那些搞破壞的舉止,故意曲解的謠言引導,暗地里對龍脈的破壞……顯然全部都沒得逞。
“天命如此,你竟到現在,還認為自己能贏?”
“天命,誰的天命?為什么不能是我的天命!”閻國師瞇了眼,“我能改,我改得了!天道不眷顧我又如何,只要我略施小計,你們誰都贏不了!光憑我的骨器,你們就——”
蕭無咎手中長戟一拍,直接把他拍翻在地:“你還敢說骨器!”
閻國師年紀大了,哪經得起這一拍,登時口吐鮮血,他知道蕭無咎對他沒好感,但他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暴怒,他害過那么多人,早就不記得過往時光中那些年輕鮮活的臉,也忘了結下的那些恩怨,而蕭無咎顯然不可能說出來給他聽,還要讓娘親再受一次屈辱。
“你覺得,你傷得了我?”閻國師從懷里掏出一顆命血丹服下,一拍掌站起來,迅速跑出去,快的別人都反應不及,“哈哈哈哈哈——真是笑話!”
祝卿安瞇眼:“活人血祭的命血丹?”
“算你有兩分眼力!”閻國師得意極了,“你以為我搞那么多骨器為什么?難道只是為了享樂?”
祝卿安:“惡行業果,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為何如此自信?”
閻國師:“我為什么不自信!人性的自私與貪婪,沒有人避得開,沒有人!你也是!”
他篤定沒人能破解他的局,只要骨器在,他的江山就在,龍椅上換了誰,他都能游刃有余,再居高位!
“可怎么辦呢?你的養成體系,你的藥方子,我們已經放出去了……”祝卿安似笑非笑,“你要不要猜猜,最重要的一味藥,是什么?”
閻國師心中一跳,他自己做的配方,自是記得最清楚,哪有什么重要的一味藥,那些都是他故意用來騙人的,護的那么緊,不過是要保持神秘賣關子罷了,真要有一天藥方丟失,他也能有別的操作,但不管怎么操作,都不會有’最重要的一味藥‘。
祝卿安:“是你的血哦。”
閻國師臉色大變。
祝卿安目光幽冷:“你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骨器時代,至此結束。”
閻國師怎會不明白,他利用了人性的貪婪與私欲,故意營造神秘東西,讓別人崇拜,執著,瘋魔,深受蠱惑的人已經停不下來,如果真的信了這味特殊藥材,他的血,以后便是所有人追逐爭搶的存在,他活著,會有不同目的的人想殺他,想控制他,就為了取血,他死了,骨器缺乏珍藥,再沒辦法重養,鏈條終將消失,與外面做皮肉生意的青樓沒什么區別。
是誰想出來的,到底是誰想出這么損的主意,這是要徹底掀翻他的鍋!
閻國師恨恨瞪著祝卿安:“你又能好得到哪去,如若被誤會,非得是高等命師的血入藥,你以為他們不會覬覦你——”
“你怎么到現在還不明白呢?”祝卿安淺淺嘆了口氣,“人和人千差萬別,你自己都在外面無盡宣揚,天下唯你至偉,獨一無二,旁的人,誰敢同你比呢?”
“不可能……”
閻國師不愿相信,神情越來越詭異:“你才幾歲,毛都還沒長齊呢,我耗費心力,一路走到今日,得權貴尊敬,得信眾拜服,得福壽長生……你怎么可能贏得了我!”
祝卿安嘖了一聲,憐憫的看了閻國師一眼:“真可憐。”
他沒具體說到底什么可憐,但閻國師很快懂了,因為他突然吐血不止,再服什么丹藥都不管用,根本無法前行……
就說這兩個人為什么沒追上來,原是知道他會如此!
祝卿安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我不是說了,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算計別人,蔫知別人沒算計你?”
閻國師瞳孔驟然緊縮:“知野……我對他那么好,他怎么敢的!”
居然到死都不忘了算計他一把!
“你對他真的好么?這話說出來你自己會信?”祝卿安目光如炬,“他若真覺得自己得了善待,怎么不算計別人,非要算計你?”
閻國師嘔出一口黑血。
他做過的事,他秉持的信念,他自認疼愛過的人,全部被否定,巨大心神震顫下,別說站起來打架,他已經爬都爬起來了,而蕭無咎正在靠近,手中長戟,幾乎已指到他咽喉,祝卿安,也亦如他預知夢里那樣,側立旁觀。
“為什么……”
閻國師不服,為什么命運無法改變,他已經這么努力了,他已經用盡所有手段了!
祝卿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尤其頂著這張死相臉:“命運都告訴你會怎么死了,你還偏偏撞上來,做這般選擇,你不死誰死?”
“呵呵……哈哈哈哈哈——”
閻國師突然笑了,笑得瘋狂:“你們殺了我又如何!戰勢已經停不下來了!他們都在爭,外面諸侯,世家,百姓,所有人都在爭,不只我一個!”
蕭無咎長戟一揮,面無無情:“那便殺了你,再殺他們。”
閻國師卻詭異勾唇:“那你敢不敢,再走近些?”
光影太暗,別人看不太清,但他自己知道,有黑霧蟲網,已自背后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