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相寺坐北朝南, 北接群山,東西兩側往下是山路,南臨懸崖。
但這懸崖, 不是僅僅一點,它也隨山勢連綿成線, 從大相寺墻西到東,人們經?吹降, 是隨寺內側門過來的一處,就是之前祝卿安和蕭無咎去的那處。
現(xiàn)在,他們來的是另一個地方,更陡峭, 更偏僻, 表面看無任何窮奇特殊之處, 遠遠看著,就沒有讓人想過來看一眼的欲望。
蕭無咎:“你確定是這里?”
祝卿安看著他的臉, 分明在笑, 分明也想到了,還故意逗他。
“行吧, 就讓你家軍師教教你,”祝卿安清咳兩聲, 有模有樣的背著手, 朝遠處山下指點, “你看那些上山下山的路,密密麻麻,亭多,小路多,的確足夠給人們歇息, 也足夠隱私,但它會保護的,并不都是香客貴人的隱私吧?若有人熟悉路徑地形,想要做什么秘密之事,欲繞過別人視線上下山……是不是也更方便?”
香客們的確感恩這些巧思方便了他們,可更多人,卻可以混水摸魚,甚至隱藏自己的存在。
“一些磨損的青石臺階也很巧妙,越在下面,磨損的越多,越往上,磨損的越少,尤其近寺門處,那里可是所有小路交匯之處,入寺門必經,竟然還不及山底,難道所有的香客都是游玩完半山腰就回去了?”
肯定不是,有一大部分腳步痕跡,并未進入大相寺。
“從山下往上,經由各條小路,可以畫出不同行動路線軌跡,而所有路線的盡頭,就在此處!”
祝卿安指著腳下地面。
再說了,他會算,就算以上所有推測不成立,錯了方向,他還可以掐卦,然而現(xiàn)在他心念無比堅定,必錯不了。
蕭無咎:“吾之軍師,天下無雙!
祝卿安:……
你夸就夸,那么看著我作甚!還笑!誰家主公笑得像個傻子!
“可是怎么過去呢……”
祝卿安瞪了蕭無咎一眼,提醒這男人該辦正事了!
崖這么深,秘密地方總不可能是谷底,真要是最底下,都不用上山,在下面繞就是了,他直覺應該在對面,可這里氣候與山下不同,終年云霧不散,甚至寺廟臨這邊的門都立了牌子,專門提醒香客不要太過往前,以防意外跌落崖底,而且門還只有晴天會開,但凡天有一絲陰,云霧更多,寺里往這邊的門會全部關掉,生怕人們出什么事。
這一道懸崖,似一條大裂谷,把兩邊山峰隔開,連距離多遠都看不到,怎么過去?真的有通道么?
“要不——你等等。”
祝卿安想卜個卦,看看有沒有什么指引。
蕭無咎卻按住他的手:“不用!
“嗯?”
祝卿安一個字還沒說完,蕭無咎就不見了,他突然往前走兩步,跳了下去!
竟然這么直直的跳下去了!他就不怕摔死?
祝卿安心瞬間跳到了嗓子眼,趕緊往前兩步,又不敢走了,滑下去怎么辦?蕭無咎雖然愛行險,卻不是個會找死的人,平時也沒看出有什么心理問題,應該死不了?
“蕭無咎……”
他想喊,又覺得不行,聲音太大,把別人招來了怎么辦?他們今天可是帶著目的過來的!
祝卿安想了想,往前一趴。
他小心點,爬幾步過去看,應該沒事?
云霧太大,眼前視野朦朧,他看不到任何東西,包括人,但他聽到了聲音,很滯澀的聲響,像是移動崖石,又似什么銳利金屬摩擦。
到底怎么回事,蕭無咎在搞什么?
沒多久,蕭無咎重新跳了上來。
祝卿安抬眼:……
蕭無咎低眸:……
“你在做什么?”
“還不是擔心你!”祝卿安瞬間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怎么回事,你這跳上跳下的,難道這崖下有坑——”
又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扣住了腰,耳邊風聲掠過,視野陡轉,他被蕭無咎抱著,往崖下跳去。
祝卿安差點驚叫出聲,就差一點點,因為他很快發(fā)現(xiàn),抱著他的蕭無咎突然頓了一下,一個擰腰縱躍,跳到了一處平臺。
原來這里有一處很巧妙的,凹槽似的小平臺,熟悉地形,稍微有點功夫的人,往下跳時注意下角度,按一把崖石借力,就能平穩(wěn)降落到這里。
小平臺天然形成,很是結實,崖壁上的石頭有些是天然的,有些是人工鑲助上去的,很有規(guī)律——顯然,他們找對地方了。
祝卿安很快看到,面前云霧深處,小平臺延伸出去的地方,竟然有一條長長的繩橋!
繩橋以鐵鑄就,以布包裹,幾乎沒有聲響。
祝卿安抬頭往上看了看,這個距離,離崖頂不算遠,也不太近,以現(xiàn)在的云霧程度,不易察覺,但太陽再大一點,就不一定了,可這里從未被人發(fā)現(xiàn)過,而且這繩橋相當晃動,不像始終這么懸著的,想起剛剛的聲音……
“這是你拉上來的?”
“有機關。”蕭無咎指了指山壁處。
祝卿安懂了:“也就是說,平時不用時,這繩橋自然垂落,沒有人能看見,就算上面有人扔東西也不怕,細細繩橋接不住,不會發(fā)出任何異響,需要用時,便跳到這里,打開機關,絞升繩橋,人就能過去!
只要不恐高,有一定的功夫。
沒有武功也不要緊,只要體力足夠,用力扣住繩,緊緊拽著溜過去,也可以,就是使用的時候,大約得有人手幫忙把風,不然就會有被發(fā)現(xiàn)的風險。
蕭無咎:“過去看看?”
祝卿安有些猶豫,不是不想,是覺得有點危險,蕭無咎再有武功傍身,也是血肉之軀的普通人,誰知道這繩橋有多長,如果在這種時候遇到萬一,可真就是生死未卜。
蕭無咎扣住他的腰:“不信我?嗯?”
“倒不是不信,你等我掐一卦——”
又是話沒說完,就被蕭無咎緊緊抱住,拉著繩梯,沖滑向遠方!
山風獵獵,吹的睜不開眼睛,碎發(fā)打在臉上,微疼,祝卿安這次是真的喊都喊不出來,呼吸都跟著緊繃局促,蕭無咎到底在干什么,知不知道很危險!
不知過了多久,一息,兩息,或是四五息,更久,當身體適應了危險后,他緩緩睜開眼睛,見天地廣闊,云霧繚繞周身,目之所及只有飛鳥同度,仿佛天地浩瀚,山川壯美,任我遨游。
“哇……”
祝卿安忍不住心跳加速,他知道很危險,但他也知道,身后胸膛足夠溫暖安全,不管前方有任何危險,都不足以撼動對方為他搭建的天空,他將永遠可以自由自在遨游,不管何時何地。
也不用害怕,因為……總有他在。
“蕭無咎——”
“嗯?”
“我好歡喜——”
“那就永遠,都不要放開我的手!
這一路似乎很漫長,又似乎短的只有一瞬間,祝卿安雙腳重新落到地面時,都不知自己是該遺憾,還是該松一口氣。
但他可以從容直面蕭無咎了,他可以拉他的手,看他的眼睛,哪怕再想起那日之事,都不會覺得羞恥或不自在。
果然身體……比心誠實很多。
蕭無咎替他將碎發(fā)攏到耳后:“我說過的,你永遠可以相信我。”
祝卿安頓了下,微微一笑:“那你以后,可要繼續(xù)保持。”
這邊也是個山壁,但建造,就比剛剛過來的方向精心多了,竟然有個滑車!造型精致小巧,有卡扣機關,明顯是在繩橋上使用的,哪里用得著自己攀繩子,兩邊以暗號約定準備,是可以直接使用它來往的!
再往上看,也不用那么驚險的跳上跳下,這里建造了緩坡,直接就可以走上去的!
可見大相寺那邊需要隱秘,這里則是完全把控住的,勢力范圍。
“咱們這就上——”
“噓,有人!”
蕭無咎捂住祝卿安的嘴,帶他貼在崖壁上。
像是這里日常設定的巡邏隊,腳步無聲又規(guī)律,期間沒有人交談。
待腳步聲過后,蕭無咎帶著祝卿安無聲掠上崖頂,朝明顯有建筑物的方向前進——
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里巡查隊伍非常多,布防相當嚴密,每條線路,每一道墻,都有監(jiān)視點,而且這些人都沒有聲音,他們不聊天,不說話,哪怕?lián)Q防,也不交流,氛圍寂靜到詭異。
蕭無咎藝高人膽大,以超絕輕功帶著祝卿安,一路遇過驚險時分,但一次都沒被抓到。
祝卿安則只管聚精會神,掐算利好方位,二人配合默契,以最短時間,直直進入了這個建筑群的最中心部位。
這里的布防明顯是外緊內松,外面密密麻麻的布防,尋常人難以避過,到了這里,便四下無人,只有無聲蔓延的寂靜,靜到詭異。
此處是一條長長通道,干凈整潔,別無它物,但不管左右兩側墻壁,還是頭頂高壁,都畫滿了壁畫。
壁畫內容,幾乎全部都是歡喜佛,佛頭上或有冠或無冠,或坐,或站,但不管什么造型,什么姿勢,面前一定掛著一個身材曼妙,衣著暴露的女子,女子或抱掛在他身上,雙腿繞到他腰后交纏,或被他制住,卡在腰間,佛陀若是站姿,腳下必定踩著嬰孩或人骨。
所有的壁畫顏色瑰麗,詭異,稠密,淫邪……
到了讓人不適的地步。
及至通道盡頭,門口兩邊出現(xiàn)了人骨,倒扣的頭骨,大小不同的腿骨,還有一架人皮小鼓,以特殊的方位擺放,讓人看一眼,就頭皮發(fā)麻。
“這是……骨器。”
祝卿安就知道,找到最后一定會找到這個,命師覓天地氣機,能知命推命,便也能改命換陣,還有各種風水局,有助人方向,便有害人方向,而骨器,就是一種法器。
并不是所有命師都要用到這種東西,但在某個方向,這種東西用處非比尋常。
蕭無咎:“他們真的殺人取骨?”
祝卿安眉目肅凜,話語間透著不喜:“世間有密宗一道,號稱集佛道兩家之所長,兩家有的,會的,他們都有,都會,卻沒有佛家道家講究的那些戒律忌諱,比如酒肉色戒,他們都沒有,他們不禁塵世任何享樂,也會劫掠女子,行房之事,且不認為這是在犯淫邪罪業(yè),他們認為男女交1合,甚至一切物種交1合,這種表達方式是世界創(chuàng)造的源頭,能量最甚,通過這個過程可以激發(fā)體內最根本的創(chuàng)造源,認為在達到高1潮的那一瞬間,虛無至空,可得靈機灌頂,天授氣機,由此領悟飛升……”
“但他們沒有家的概念,也不認為自己在欺辱女子,他們會用各種話術哄騙她們,讓她們自愿奉獻,比如世間凡雜氣多,她們需要凈化,她們心中肯定有所求,欲念越多,越高,越需要更高頻次的凈化,這個所謂的’凈化‘,就是壁畫上這樣……聽話的女子,就這么被消耗,哄騙,馴服,不聽話的,就進行打壓,強欺,最后做骨器……法器!
而這種線路,最容易產生鏈條,以話術哄騙蒙味的人群,讓他們拜服擁護;主動幫忙找各種’羊‘,以權色交易,修煉長生蠱惑掌權者,讓他們加入團體,庇護團體利益……
閻國師所為,就是這樣。
“他就不擔心,哪日被揭穿?”蕭無咎皺眉,“他確實厲害,本領不錯,可他并不能助人長生!
這些話術不是沒風險,掌權者信或不信,蒙昧者終會覺醒,而且他是大師,天下大師何其多,終有一日,他的所作所為會被知曉,會被清算。
祝卿安:“命師,也是普通人啊,先是人,才是命師。是人,就會有自己的私欲,有自己的選擇取舍,為善為惡,功德業(yè)果,我相信閻國師什么都知道,他不選擇天道所向,是因為天道所向,他自己無法放縱享受,他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力,連上位者都會屈從的信仰,眾生匍匐……他喜歡那種感覺,并盡所能維護,直到死的那一天。”
“他應該很清楚,他玩的這一套遲早會崩塌,密宗行事,也不像他這么招搖放肆,遂他要的并不是什么口碑,名聲,來世,他只要小心些,延長這個過程,延長他的享受時間,最好能持續(xù)到他死那一刻,就最好了!
這種人,才是真正不修行的人。
蕭無咎:……
祝卿安轉頭看他,快速眨了下右眼:“不是所有命師,都像我這般有追求的!
“是我障了,”蕭無咎垂眸,“吾之卿卿,獨一無二!
說話就說話,搞這么曖昧……
祝卿安清咳一聲:“這道門好像需要機關開啟,桃娘給的鑰匙,大約就是?”
“嗯!
蕭無咎拿出那個東西,放到一邊凹槽,竟然嚴絲合縫,使力往下一按——
門無聲滑開。
再往里走,就看到姑娘們了。
不同年紀的姑娘,在不同房間里關著,小的七八歲,大的十三四歲,不交流,不說話,沒有什么表情,像一尊尊泥塑,分明是鮮妍花朵的年齡,卻沒有任何生命力,四周充斥著詭異的安靜。
這個年紀的孩子,怎么會對世界沒有好奇,不愛說話,也不關注門外有沒有人來,看都不看一眼?
必定是被打壓狠了,在一次次充滿痛苦的訓誡中,知道有些事不能做,被打怕了,限制狠了,便不再敢了,一日日活在麻木里,不再關心周圍任何事,任何人。
規(guī)訓出乖巧聽話的模樣,再灌輸其它東西,就容易得多,不管她們喜不喜歡,愿不愿意,都不會反抗——她們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勇氣和能力。
“畜生……”
祝卿安氣的眼角都紅了,閻國師怎么敢的!他就不怕承受不了這業(yè)果么!
“噓——看那邊!
蕭無咎突然把祝卿安拉到一個角落。
遠處有人過來了,像是送茶點飲品?
祝卿安看著小姑娘們排隊去取,靜無聲息,又乖乖吃喝下,沒半點意見……送東西的人盯的很緊,保證任何一個人都得吃下去。
難道這就是……專門養(yǎng)骨器的藥方?
“甘枝玉露……紅粟果泥?”
祝卿安急切小聲:“我們去看看!”
蕭無咎正有此意,很快潛伏在明暗光影里,跟著那些送東西的人,一路彎彎繞繞,找到一個巨大房間。
房間里放的,全都是配好的同樣東西,貼好了字條:甘枝玉露,紅栗果泥。
果然就是這些!
祝卿安:“我們要找到紅栗果泥的配方!”
甘枝玉露的方子,桃娘已經到手了,這紅栗果泥到底是什么呢?看起來好像混合的水果泥,或者加了一點糧食?
蕭無咎:“這么多……你覺得,是別處配好運過來的,還是這東西,就是在這里配的?”
“我覺得,就是在這里配的!
祝卿安眉目凈澈**:“外面山路有多難行,你我皆知,悄悄運人已是不易,天天搬運這么多東西,更不容易遮掩,而且你聞聞……這兩樣東西的味道,都很新鮮,不像放了太久!
蕭無咎沉吟:“若不想讓人輕易得到方子,將采買的原料混放在一處——我們已經知道,甘枝玉露的方子了!
祝卿安眉心一跳:“所以把所有材料都記下不就好了?刨去甘枝玉露的,不就是做紅栗果泥的?”
蕭無咎:“現(xiàn)在好像是他們的休息時間,我們得去外面探一探,是否真有混合原料儲藏處!
“好!”
祝卿安跟著蕭無咎往外走,找了幾個方向,很快鎖定了原料儲藏的方位。
一切都很順利,祝卿安卻突然有了點不好的預感,這一路走來……是不是有點太順利了?想穿越懸崖就穿越懸崖,想進來房子就進來房子,想找到姑娘們就看到了姑娘們,想找藥方就線索齊備,而且他們躲避的并不怎么驚險,這里那么多人守衛(wèi),愣是誰都沒發(fā)現(xiàn)他們?
容無涯都特意提醒過,這里有閻國師布下的大陣,外人難進,怎么他們沒遇到?
地面突然顫抖,四周更加寂靜——
完蛋,說什么來什么,陣法被啟動了?
“果然小小風水陣攔不住你,我就知道,你會找來。 ”
晃動視野中,一道不算陌生的聲音,伴著不算陌生的身影出現(xiàn),是知野。他看著前面兩個人,確切的說,是看著祝卿安,眼神復雜極了。
祝卿安:“你做了什么?”
知野微笑:“你不是猜到了?”
祝卿安皺眉:“大陣開啟,所有人都會死,你也不例外!
“所以我不虧啊,一個天下人吹捧覬覦,得天授命的命師,一個所有人忌憚提防,最有望竊取龍位的諸侯,今日都要為我陪葬——”
碎石塵煙中,知野看向蕭無咎,笑容陰詭,語氣輕佻:“不如中州侯也做個選擇?我其實比你身邊的祝卿安更有用,他會的,有些東西我可能比不上,可我有的,他也夠不著,比如今日——我可以讓你死不了,也可為你提供南朝更多情報,閻國師的弱處,讓你迅速登基,我也沒那么高的架子,相貌也算尚可,至少比祝卿安解風情……如何,中州侯考慮下?”
祝卿安瞪了眼,這狗東西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竟然當著他的面,挖他的墻角!
知野不僅知道,還繼續(xù):“上次定城一別,我到如今,都很思念侯爺,侯爺同我說過的話——想必還沒忘?”
祝卿安瞬間有了決定,他看向蕭無咎:“你出去找方子,救人,這里,我來搞定!
蕭無咎不贊同:“他是命師,還對此處——”
“他是,我就不是了?”
祝卿安一臉’你敢不信我‘的威脅,蕭無咎皺眉,以眼色表達自己的擔憂——知野擅驅蟲。
“我又不是沒有……”祝卿安肅著臉,眼色提醒出門前的事——二師兄神神秘秘給我塞了東西,你沒看到?
蕭無咎:……
如果他沒記錯,元參塞東西時說,保證有用,但不保證效果范圍,有蟲放心用,出事自己背。
祝卿安表情相當倔強。
地面還在震顫,外面已經亂了起來,他們沒有時間,蕭無咎知道怎樣選擇最好,拉過祝卿安,輕吻他眉心:“那你自己小心,我盡快把外面的事辦完,立刻回來尋你。”
蕭無咎動作非?欤坏┳隽藳Q定,絕不拖泥帶水,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祝卿安迅速掐指計算方位,找到利好位置站定,遙遙看向知野:“行了,別玩你那套誰都不信的花花腸子了,現(xiàn)在沒別人,不如你我也來個坦白局——”
“人之將死,其念萬千,知野,你可想在這世間留下點什么?不會覺得不甘心么?”
第102章
碎石煙塵中, 祝卿安和知野對面而站。
他們并非站在固定地點,頭頂碎石在落,地面在震顫, 墻面壁畫在開裂,桌上殘骨在往下掉, 天地氣機隨時都在變幻,他們也需要隨時掐指, 重新計算利好方位。
只是不管怎么步法走動,二人都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也都沒有受傷。
“怎么不說話?”
一打照面,祝卿安看到知野面相, 就知今日極為特殊, 這是死相, 知野活不過今天了。
他更為謹慎:“我知你有很多困惑,想在我這里找到答案, 不然想殺我直接下手就是, 何必這般彎彎繞? ”
“原來你這么好啊,”知野微微笑著, 張嘴就是不中聽的話,“若我想說, 我想要你選中的人呢?你也會給我?”
祝卿安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知野大笑, 他笑的更為放肆張揚, 眼底都閃現(xiàn)著瘋狂,過往見面時的溫雅端儀,哪里還有半分?
“你不是不喜歡蕭無咎?上次在定城,我就看出他對你心思不同,我哄騙你, 欲與你親近,他會吃醋,而你,則裝作看不見;你天天說那些曖昧的話,哄蕭無咎對你更上心,自己卻裝作普通朋友——那么會裝,那么輕賤別人真心,怎么,現(xiàn)在突然舍不得了?”
祝卿安一怔。
是這樣……么?原來從那時起,蕭無咎就對他…… 他是真的沒意識到,那時的相處,也都是隨心而發(fā),對朋友好,或生朋友的氣,他坦坦蕩蕩,問心無愧。
他沒問過蕭無咎,什么時候喜歡他,喜歡他哪里,他連自己怎么變到今日心境都說不清,怎么動心的,什么時候開始離不開蕭無咎,想獨占蕭無咎……一切莫名其妙的,就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
但知野的話,真的很刺耳。
“你不想知道,他同我說過些什么?”知野緊緊盯著祝卿安,眸底異光閃爍,“他說……”
祝卿安:“不要試圖騙我,我不會信!
知野瞇了眼:“那他可有說過同你成親?你也知他志向所在,現(xiàn)在是諸侯主,將來是天下主,那個位置……怎容得了一點錯?他現(xiàn)在年輕力壯,子嗣不著急,年紀大了身體不濟,也可尋個嗣子,獨獨現(xiàn)在,此刻,他若走到那個位置,皇后不可以是男人,天會掀翻的,才得到的江山,立刻會不穩(wěn)。”
“這些話,他是不是從來沒跟你說過?那你猜,他心里有沒有想過?心里想過,卻憋著不說,也不跟你討論,你覺得是為什么?”
知野笑的眼梢彎彎,像見不得別人好的狐貍:“男人啊,都是賤的,能騙就騙,能占便宜就占便宜,我猜蕭無咎不僅僅沒同你討論過這些……他可曾同你訴情表白,說喜歡你?說此生至死不渝,心獨系你一人?”
祝卿安皺眉沉默,沒有說話。
知野更興奮了:“我不否認,蕭無咎肯定對你有意,畢竟你生的這么好看,身負才華,還是天命命師,得到你,益處無限,可喜歡是喜歡,利益是利益,你們心心相印又如何,不會有未來的,他不會放棄他的功業(yè),你亦終會為他痛心難過……遂,何不現(xiàn)在放手?”
“我們這一行,你明白的,萬事講究緣分,山河破碎又如何?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陰極陽生,陽盡陰盛,死地而后生,原本就是天道恢復活力秩序的規(guī)則,你又何必想不開? ”
知野盯著他,語重心長:“知止則止,功業(yè)情愛,不過都是過眼煙云!
祝卿安:“所以,這就是你的問題?”
知野怔住,這個表情……似乎和他預想中不一樣。
祝卿安清澈瞳眸看過來,微微一笑:“我與你不同,從不會將自己看的那么高,命師又如何,也不過是個普通人,逃不開生老病死。學易經命理,得以開悟,是機緣,該當如何感恩回饋,你我心里各有各的見解,不必非要說服彼此,但我平日所行所為,都構建在普通人的思維理解上,我從不輕視情感,相反,我認為世間很多情感都很可貴,愿意去體驗,去珍惜,紅塵萬千,皆是課業(yè),也是功業(yè)!
“可他不一定真心喜歡你!只是在利用你!”知野似耐不住,彈指往墻面一砸——
“轟——”
一聲巨響,地面震顫更甚。
他加劇了機關大陣。
“他不喜歡我,喜歡誰?難道你? ”祝卿安早就心有所感,避的干凈利落,腳步輕靈,神態(tài)自信,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都有點狂了,“你是本領比我出色,相貌比我好看,還是心里比我對他更有情? ”
他慢條斯理,又神采飛揚:“我樣樣優(yōu)秀,世無其二,還有一顆真心,他怎會罔顧我,去喜歡你?他是眼瞎了,還是心瞎了?”
知野瞇眼:“我剛剛的問題,你是裝作沒聽到么! ”
他再次彈指,震開了不同機關,可見有多氣憤。
這次的機關有點不一樣,是暗器,雨點般襲來,一波又一波。
祝卿安不會武功,但他會料敵先機,心間早有準備,氣機一變,自然一一提前避過,步態(tài)身姿行云流水,舒展自如。
“人生在世,誰不會遇到點問題?碰上了,沉下心解決就是,你說的這些,我和他終會談到,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
“你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若真什么都沒想過,什么都沒提防,你們現(xiàn)在在做什——”
“自然是享受當下!”
祝卿安袖袍翻飛,烏發(fā)如瀑,在空中蕩出水墨畫般的漣漪:“享受時光賦予的繾綣,品嘗情愛帶來的滋味,酸甜蜜澀,牽腸掛肚,珍惜每一刻心靈的柔軟,視線的交迭……若此刻當下,就為未來所有焦慮擔憂,那豈不是人生每一刻,都過得不開心?”
“知野,你障了!
不知是不是墻上機關不夠用了,知野開始自己布陣,他身上零零碎碎帶了很多東西,看來早有準備:“我用不著你教!”
祝卿安倒也不懼,奇門遁甲,陣法滅象,他也算擅長,這是他用來保命的手段,平日里練的最熟悉。
“你上次來定城,我便看過你面相,還曾同我家主公認真辯過,我篤定你雖是早亡之相,卻并非沉溺情1欲之人,我家主公卻說你必懂,我還笑他看不懂別亂說,我當時篤定自己不可能看錯,你對情感相當?shù),并無任何羈絆追求,也不會耽于欲愛,現(xiàn)在看,好像是我錯了,你師父——閻國師,他是不是,凈化了你?”
’凈化‘兩個字,就很靈性,是只有這里的人哄騙小姑娘,要做那種事時才會用的話術,也是只有了解內情的同行才能聽懂的字眼。
知野瞬間身體僵硬,被祝卿安抓到機會,還擊了個大的,他倉促撲滾,才免于一死,喉頭腥甜,吐了一口血。
“啊,猜對了!
祝卿安甩袖站定:“我原本從未往這個方向想,可你方才在蕭無咎面前說的那些話,想換了我……知野,你路走偏了!
知野抹去唇角血跡,眼神很深:“是么?”
祝卿安視線銳利,似看透所有:“你是不是小時候被騙了?你童年似乎過的不太好,不被看見,很苦很苦,可突然出現(xiàn)了那么一段時間,你被看到,被寵愛,被夸贊,被說有天賦,前路充滿陽光……心智未成的孩子,少有能扛住這些’善待‘的,你當真以為遇到了好人,真的就很聽話,很乖巧,照這個人說的去學習,去做事……直到,被凈化!
其實并不是所有,都是從知野面相看出來的,祝卿安看面相,總不如看八字命盤信息獲知的那么精準,但一路走來經過這么多的事,這么多的信息量,有些事,結合面相性命,便也不難推測。
“你當時可能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可你并不真正知曉那意味著什么,而且你是真的學到了東西,慢慢在得人尊敬,得人看重,畫面未來很美好,遂你忍了下來……但你并不喜歡,覺醒之后,會更憎恨這些事,是不是還很想報復?”
知野眼底殺意翻涌:“少在那里悲天憫人,你以為你看到的相,就是對的?我告訴你不是!你遠遠沒你想的那么厲害!”
“唔讓我猜猜,這個停止大陣的機關在哪里,是在東邊?西邊?”
祝卿安嘴里說著猜測,實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知野,分析他的表情變化,用以判斷。
知野冷笑一聲:“去死吧!”
他又開始重新起陣。
“此前,我一直不知你想要什么,現(xiàn)在,好像明白了,”祝卿安則繼續(xù)滅象,變陣,守身,“你對此處的熟悉程度非比尋常,年少時候,你是從這里出去的?”
“你好像對這里的感情很復雜,憎恨這里,也懷念這里?懷念什么呢?曾經最開心最輕松的日子,是在這里?”
知野瞇眼:“你少揣測我!”
祝卿安淺淺一嘆:“我倒覺得,未必是最開心最輕松,該是最無知,最可憐。我猜你恨你師父,你想報復他,想超越他,替代他,可世間有些事,就是這么殘忍,他的權利,他的心計,他的貪婪,他的本領,你抗衡不了,你嘗試過很多次,每一次,都被發(fā)現(xiàn),被壓制,被懲罰,你超越不了他,也報不了仇,你努力了很久,但好像什么都沒得到……”
“你住口!”知野狀似瘋狂,“不許再說!”
祝卿安當然不可能住口,還更鋒利:“你之前,是在找成長,找強大的路,認識到天賦有限,無力反抗,就開始找解脫,找釋然…… ”
“你回不去那個年少的自己,便把自己困在了仇恨的時光里,無法感知任何正面情緒,無法沖破困境,只能為難自己……日復一日重復為難自己,是也不是?你知道我與我家主要來,故意在這里等著我們,不是要殺死我們,是希望我們——殺死你!
知野緊咬牙關,沒有說話。
祝卿安眉目凜冽:“他做了什么?你那個師父,對你做了什么?”
知野:“我用不著你同情!”
“我沒時間同情你,”祝卿安瞇眼,“若我是你,現(xiàn)在就去找?guī)褪,比如找我和我家主公這樣的人連手——殺了閻國師,唯有他死了,你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脫!
“你又是什么好人!”
知野咬破了舌尖。
沒錯,他的確在求死,他死了,師父也一定元氣大傷,既然他注定要死,那便死在毀滅的路上,死在這里,摧毀這里,師父一定很不開心,但他自己,好像也并沒有多開心。
活這一世,到底為了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沒有得到……
他不意外祝卿安能猜到,命師本領,想要知道一件事,就能通曉細節(jié)關竅,可他未料到,祝卿安會說這樣一番話,好像是天底下最懂他的人……
為什么料不到呢?本就該是如此啊,他本就期待著如此,不然,為什么會在此時此刻,找上祝卿安?
他的確滿腔憤恨,想要對閻國師復仇,超越他,替代他,搞死他,但他沒有做到,還出了意外,活不長了,既然活不久,得不了好,那就所有人都別想好,他不在乎自己生死,更不在乎別人生死,他剛剛的確沒有對祝卿安撒謊,真就是在為自己找殉葬人,他覺得祝卿安有這個資格,他想殺了他。
可現(xiàn)在,他突然有一點不確定,真的,要讓祝卿安死么?
這是世間唯一一個,真正懂他的人,或許以后也是唯一一個,會記得他的人,如果祝卿安死了,那他……在這世間,真的就沒有任何東西留下了。
祝卿安嘆氣:“真的,我勸你講究點,告訴我哪個方向,機關能停,你若愿意配合,我和我家主公幫你把閻國師殺了,不愿意也沒關系,反正閻國師,我早晚要殺,你快點的,我時間不多,解機關往哪,西,還是北?”
世間怎么會有這樣的人!上一刻讓你感動,下一刻就想讓你升天!
“你去死!”
知野氣的連陣都不想擺了,直接拿刀沖了過來:“為什么!為什么你運氣那么好,天賦那么好,連師門都那么好!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
祝卿安已經從他剛才的表情變化里,獲知了關鍵信息:“原來是北邊?坎位,坎為險,你師父還真是不講究!
他躲過知野的刀,跑到北面墻壁,立刻找到一出顏色與其它處不同的小坑,用力一按——
地面不再震顫,碎石不再落下,大陣,停了。
知野瞇眼,手腕一翻,放了蟲霧出來:“我不會輸給你!”
“放心,輸給我不丟人,畢竟你師父——也是要輸給我的!”
祝卿安知道早晚會有這一遭,把二師兄塞給他的東西,一張符篆,扔了出來。
符篆遇蟲霧,無聲激出黑云,所有蟲子竟然全部被困在一方天地,不得出,不得飛,好像被精準鎖定范圍,如太極陰陽魚一般,順著專線游動,慢慢圓融,然后啪一聲,炸成了焦灰。
一個都沒活。
祝卿安都震驚了,這么好用?二師兄說過,五峰山現(xiàn)在,只有大師兄精通’山‘之道,擅各種符篆,大師兄這么厲害的么!
蟲子,已經是知野最后手段,除非遇到生死危機,不會拿出來用。
它們炸成焦灰的時候,知野也瞬間撲倒,口吐鮮血,別說繼續(xù)對轟了,他連站,都已經站不起來。
祝卿安走過來,眉心蹙起:“你怎么回事,這傷——”
也太重了,短時間內,他絕對不只傷了這一次!
知野斂著眸,恨恨的,不愿看他:“你不是說了,我超越不了閻國師?這便是代價!
救不活了。
祝卿安心中嘆氣,蹲下來,面色認真肅正:“我最后問你一次,你當真,不需要我?guī)湍銡⒛汩悋鴰煟俊?br />
“我托不托,你不是也要殺?”
知野冷嗤一聲,沉默良久后,才又說話,語氣艱澀:“不要以為你贏了我,就能贏他,他養(yǎng)的蟲子,比我厲害百倍。”
“沒關系,我會贏!
祝卿安不喜歡知野,但也好像做不到,讓人這么破破爛爛的,死在他面前。
他看看左右,算過方位,用力把知野拖到東面墻壁角落:“我知道有些話現(xiàn)在說,已經晚了,可是知野,能把你從低谷拖出來的,從來不是時間,是你內心的格局與釋懷——你在這個時間決定會我,是個正確的選擇!
知野看了眼祝卿安。
他自己也覺得很奇怪,為什么生命走到盡頭,他想見的,竟然是這個人?
分明大家彼此看不慣,分明立場對立,分明前番也結了仇,分明他真的想殺祝卿安……可心里,似乎并不這么想。
他現(xiàn)在,的確感覺到了一種平靜,前所未有的安靜,似乎所有不甘憤怒發(fā)泄過,認識到自己的平凡和無力后,也沒什么不好。
“我得去外面看看,剛剛那一番震顫,不知會招來什么事,”祝卿安認真看著知野,“稍后,我勉為其難尋處穴地葬你,你交代遺言的時間不多,可想好了,有什么要求?”
知野掙扎一生,不甘很多,夙愿很多,可此刻,竟覺都沒那么重要:“我好像很喜歡梨花春的味道……在我墳前,移株梨樹吧!
梨花開的樣子,也很美,像極了幼年時聽到的歌謠。
很奇怪,天災人禍,父母親族早早離散,誰的臉都不記得,卻忘不了那哄睡歌謠。
祝卿安認真答應:“好!
知野勉力伸手,看到自己單薄枯瘦,蒼白泛青的手指,笑的咳出了血。
真的要死了么……好像也挺好,所有憤慨,悲鳴,不甘,全都塵歸塵土歸土,挺好。
生命的最后一刻,選擇祝卿安見證,好像也挺好,不管看到誰,他都覺得臟,都不服氣,不甘心,可這個人,是他內心唯一接受的人。
他似乎內心在呼喚,想讓他看到,想讓他知道,想看看他能不能懂自己……
原來,他本心是這樣希望的。
“好可惜……”
沒能與你好好認識,我們原本……是可以成為朋友的,彼此可以理解,可以互懟,可以欺負對方,也可以在脆弱的時候給予指引支撐。
知野看著祝卿安,眸底光彩漸漸淡去:“待我贖清罪業(yè),再來認識你!
山風掠過深崖峰彎,拂過飛鳥翅膀,呼嘯而入,不知何時,吹散了房間里的閉塞,沉腐,空氣一點點變的清潤起來。
祝卿安沉默良久,伸出手,拂閉知野的眼睛。
第103章
風聲陡然呼嘯, 吹落了屋檐風鈴。
閻國師驀的驚醒。
他不記得自己怎么伏在案上睡著了,還做了個莫名其妙的預知夢。
有多久……沒做過預知夢了?
也只有年輕的時候,有這種靈性, 心念尚未沾惹塵埃,天地氣息愿意靠近, 什么時候開始……再也沒這種運氣了呢?
閻國師其實知道,他很清楚, 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的,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他全部都很清楚。
“噗——”
他捂住胸口, 吐了口血, 額角汗如雨下。
這個預知夢太兇,他很不喜歡, 沒人想知道自己的末路結局, 可他太久太久,沒有做過預知夢了, 終于能有一次,他竟很不想錯過, 甚至想拉長這個時間, 哪怕它很兇, 因為……恐沒有下一次了。
他可是命師,不為天地氣機鐘愛,終是遺憾。
“知野……”
怎么回事?為什么就是想不開?
他說過多少次,承諾過多少次,只要這個關門弟子乖乖聽話, 他就會把他捧起來,給他鋪路,給他搭橋,傳授他所有本事,所有人脈,他對他寄予厚望,他甚至把他的血都給他飲了,他們師徒本該攜手大殺四方,永遠高高在上,永遠得人敬仰,只要控制住手里的骨器……骨器不滅,朝堂改天換地又如何,他們會永遠巋然不動!
而骨器,怎么可能會滅?人類骯臟的本性,沒有人能夠抵擋。
不就是被他凈化訓誡,之前不是一貫如此?知野并不是很在意這個的人,如果在意,當年不會主動求他,這些年過來也不會這么乖順,到底哪里長了反骨,怎么就突然一發(fā)不可收拾,一次又一次反抗,他屢次警告調1教都沒有用?
這次的確玩大了些,傷了知野,可他也承諾了,馬上就教他看家本領……他怎么就背叛了?
閻國師眸色陰郁。
上次的事有點過火,知野確曾命在旦夕,為了安撫住這個徒弟……這個徒弟也的確很重要,手里握著他絕對不可以錯過的東西,他只能用密技,跟他換了些血,保他平安。
自此,稍微有點連命的意思,他若死,知野必死,知野若死,他當然死不了,但必會元氣大傷。
“世間果然無可信之人……唯有利益,最為牢固。”
閻國師跌跌撞撞走到柜子邊,艱難拉開翻找,盒子對象摔掉一地,才終于找到藏在最深處的棕色小瓷瓶,他顫抖著手打開,取出里面鮮紅丹丸,送到嘴里……
沒關系,他輸不了的。
陳國舅死了又怎樣,他手里還有小皇帝;諸侯皆已進城,中州侯蕭無咎沒找他又如何,天下諸侯又不止他一個;世家不聽管教,鄭夫人再強橫又如何,不過是個女人;太監(jiān)總管容無涯……也不過是個太監(jiān)。
每個人都有致命短處,只有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懼。
“來人——”
閻國師劇烈的喘息停住,再次直起身,與平日一般無二:“通知宮里,我要面圣!”
……
祝卿安暫時把知野安置在安全范圍,迅速出門去看。
大陣已經停住,地面不再震顫,可方才因為這一切引起的騷亂,不可能立刻停止,他擔心消息太快走露,有些事來不及做,那個什么紅栗果泥的方子,他們還沒拿到呢!
然而跑出去,找到蕭無咎時,發(fā)現(xiàn)自己毫無擔心的必要。
雖然這里亂了,從骨器到護衛(wèi),全部驚慌失措,可蕭無咎不是一個人,不知何時,已有親衛(wèi)聚集到他身邊……不止中州軍里的親衛(wèi),還有一看就是萬花閣的人,鄭夫人的世家部曲……
原來大家都沒有袖手旁觀,沒出現(xiàn),只是隱在暗處,只要一得號令,立刻聽從調派。
蕭無咎最擅指揮,調動不同的人,做各自擅長的事,短短時間內力壓,竟成功控制住了場面,此處消息,未有半點向外泄露,至于后續(xù)處理收尾,護衛(wèi)怎么管,骨器怎么救,亦都有章法。
祝卿安最驚訝的是,這么短的時間,這么亂的環(huán)境,蕭無咎竟能一心數(shù)用,找到了紅栗果泥的配方!
“好厲害……不愧是主公!”他拿著配方單子,眼睛亮亮,恨不得親蕭無咎一口。
蕭無咎卻相當?shù)ǎ骸爸皇强上В蝗缥覀兿胂蟮哪前愫糜!?br />
因為這個方子太簡單了,山楂蘋果紅棗杏,加點高粱當歸茯苓白術,用料普通平常,易買易找,隨便誰都能做得出來,若公布出去,說是骨器精養(yǎng)必用貴方,大概沒人相信。
祝卿安怎會不懂,深深嘆了口氣:“閻國師故意搞的神神秘秘,是為了讓別人相信他,什么補元氣增壽命,他做不到,又要騙人,當然要扯一個特殊的幌子,但真用什么珍貴藥物,估計他自己也舍不得……”
所以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得想個法子……”
必須得給骨器這件事安排個結局。
視女子如玩物,民間青樓妓館,這個封建時代存在的東西,祝卿安解決不了,需要足夠的文明發(fā)展和集體認知架構,到現(xiàn)代,這種事都杜絕不了,他只能盡力,但帶有宗教意味的’骨器‘,危害太大,絕不可以留任何隱患,所以’甘枝玉露‘和’紅栗果泥‘這兩個方子,必須得有一個’很遺憾,但沒辦法,永遠也做不出來了‘的結局,并讓所有人都知道。
而永遠也做不出來的東西……
祝卿安和蕭無咎突然對視。
“你想到了?”
“你不也是?”
那就行了!
祝卿安又開心起來:“主公你好好努力!”
蕭無咎:……
現(xiàn)場一片忙碌,根本用不到自己,祝卿安想了想,轉回處理知野的尸體,雖然談不上什么情分,但答應的事,他向來會做到。
蕭無咎安排好一切,便也去幫他。
踏山選穴,挖坑,抬人過來……光做好這些,就已經是夕陽西下。
蕭無咎替祝卿安擦去額角汗水:“為什么選這里?”
他不懂風水,也粗略看得出,這個地方,似乎不太像有講究的洞天福地。
“他又沒有后代,不必為子孫積福,自然選個喜歡的地方,此處安靜,偏僻,高度夠,無人打擾,能看到很好的風景,而且地勢穩(wěn)固,未來遇自然災害的概率非常小,每天看著旭日東升,夕陽西落,吹山風,聽鳥鳴,他應該會很寧靜,很滿足……”
祝卿安準備好一切,開始給知野整理衣服,起碼擦個臉,干干凈凈,整整潔潔的上路:“他也算有福了,竟能得你這個中州侯親自為他送葬,也不知我到時候有沒有這個運氣……”
蕭無咎頗為無奈:“祝卿安!
“好好知道了,不說了不說了,咦?”
祝卿安突然在知野懷里,衣襟最底下,摸出一張紙,很薄的紙,很柔軟,但韌性很足,隨便怎么貼膚搓揉,都依然完整,上面的字清晰可見。
“這是……故意留給我的?”
祝卿安見過知野的字,這些,一看就是他親筆。
上面寫了很多,朝廷形勢,麗都現(xiàn)狀,從內宮到國師,很多信息都是隱秘非常,別人查不到。
還說了自身境遇,數(shù)次和閻國師對抗,雙方矛盾越來越深,下手越來越狠,上上次,他一時不慎,受了很重的傷,醒來后認了命,決定魚死網破,殺不了閻國師,也得扒閻國師一層皮,遂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對撞,是他故意干的,他掌握了閻國師最為在意的東西,又故意設局,飛蛾撲火般,讓閻國師重傷了他,這一次,是真的瀕死,他料準了,閻國師不可能不救他。
閻國師不在意任何人,但手上的利益,絕不會隨意舍掉。
遂他提前服了毒。他太清楚,生死關頭,時間有限,閻國師沒太多方法救他的命,換血,是閻國師最擅長的,他會活過來,而閻國師,也會因為換過去的血,中上這種毒。
自己命不久矣,但閻國師也別想好,他刻意挑選,特殊配置的毒,只要一點點劑量,就會在不經意間,慢慢摧毀閻國師的身體,等閻國師發(fā)現(xiàn)時,必已來不及。
他說,以上這些,是送給有緣人的禮物。
這個有緣人是誰呢?
祝卿安憤憤:“不就是我這個大冤種!”
知野這人也夠陰的,都要死了,還藏著這樣的心眼,如果他不給知野收尸,就不會得到這份信息,如果沒有人給知野收尸,這算是信又不算是信的東西,就會淹沒在塵埃里,不為人知。
這人還把紙條貼膚藏著,在衣服的最里面,收斂尸體時沒那么尊重,不幫忙擦身整理,同樣看不到!
“你說他狗不狗!”祝卿安相當氣憤。
蕭無咎:“要不咱不埋了,讓他爛在外面?”
“算了,坑都挖了!
祝卿安長長嘆口氣,繼續(xù)做被賴上幫忙的大冤種。
其實今天的事,還是順利了非常多,容無涯那般警告,定然不是空穴來風,這里的大陣一定很危險,因為知野的存在,矛盾又別扭的心思,才讓他猜到許多,抓住了機會。
“你說這個人……到底是想讓我陪他死呢,還是不想我死?”
行為真的很矛盾。
蕭無咎:“或許,他只是想和你相處久一點!
時光總是無情,能得到絲縷偏愛,都是幸運。
在墳頭灑上最后一捧土,祝卿安輕輕拍了拍:“梨樹是來不及移了,稍后吧,等我空了,就幫你如愿!
暮色漸染,倦鳥歸家,微風低吟,孤墳獨望,慢慢的,有一種別樣情緒侵擾心頭。
祝卿安聲音有些低:“你說……先前那幾個風水陣,他是不是,故意引我們過來?”
“不算,”蕭無咎大手搭上他的肩,“他引不引,我們都要過來!
祝卿安:“那他許是猜到了,才想要過來撞一撞,想要遇到我。 ”
蕭無咎:“或許!
祝卿安垂眸:“也是個可憐人,孤活一世,沒有任何交托身后事的親朋,也無知己,臨死還要同對頭干架,不知道對頭愿不愿意相送一程!
“能遇到你,他已足夠幸運。”
蕭無咎眼眸融在暗色里,隱有微光。
“何止, ”祝卿安笑著轉頭看他,慢條斯理,“他不是還遇到了主公?他可是很欣賞主公你呢,非要跟我換換位置,說心儀你良久,愿奉獻所有一切與你——”
蕭無咎立刻如臨大敵,退后好幾步,好像人死了,墳里的魂都能沾到他似的:“別聽他瞎說,你主公是那么隨便的人?”
祝卿安笑不可遏:“對啊,所以我沒信!
蕭無咎:……
這一刻,他有些說不清心中情緒,該心虛還是得意,卿卿他……有沒有為他吃醋?
祝卿安卻已然轉身往外走:“還不走,等著給他守靈呢?”
吃醋了!
蕭無咎立刻腳步輕快的跟上:“你還沒告訴我,他的蟲子,怎么解決的? ”
“二師兄給了符篆,說是下山時從大師兄那里順的,可知野說閻國師養(yǎng)的蟲更厲害,我有些擔心……”
祝卿安說著話,發(fā)現(xiàn)蕭無咎停了:“怎么了?”
蕭無咎:“路似乎不太好走!
祝卿安四下一望,直接懵了。
他們現(xiàn)在在一片山谷之中,也就周圍這一圈,有溪水有平地,往外四周全是高山密林,天色暗的這么快,肉眼已經什么都看不清,還怎么走?
倒也不算完全辨不出方向,今夜天晴,天上有北斗星,蕭無咎不乏野外生存技巧,他也會卜卦,真要想硬沖,未必出不去,可夜路不好走,山勢又險峻,萬一不小心摔一跤,不也得受罪?
他此刻心情有點微妙,怎么那么多親兵手下,沒一個來接應的?許是蕭無咎平日太過自由散漫,哪怕一時看不到,手下們也都習慣了?
這可不興習慣!你們倒是睜大眼睛看看清楚,這是你們主公,可能很快也會是天下之主,真出了事怎么辦,誰賠得起!
祝卿安狠狠瞪了一眼蕭無咎,都怪你!你平時但凡注意些言行呢!
夜色太暗,蕭無咎全當沒看見這記眼刀:“走吧。”
祝卿安:“嗯?”
“折騰這么久,肚子不會餓的?”蕭無咎拉著他往前,“給你烤魚吃。”
祝卿安摸了摸扁扁的肚子:“……也好!
他認真回想了下此次行動的計劃和預案,來了這么多人,事情做得很順利,每一路辦事手下都靠譜,大約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偷懶一晚上……應該也可以?
外面到處都是心眼子,處處都是緊急的不得了的狀況,所有人都在被巨大洪流裹挾,停不下來,他和蕭無咎,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么自由放松過了。
祝卿安知道,蕭無咎很厲害,卻不知他這么厲害。
找柴,生火,抓魚,烤魚,還搞了個小石鍋做菌子湯。
篝火燃得很旺,周邊地面鋪上柔軟的干草,晚上休息不會硬,也不會冷,山野外人罕至,晴朗的天空星子璀璨,林里有螢火蟲起舞翩翩。
還怪浪漫的。
祝卿安抱膝坐在柔軟干草上,偏頭看正在烤魚的蕭無咎,男人側顏硬朗,火光跳躍映照下,顯的無比性感。
“嘗嘗?”一只烤魚遞到了眼前。
祝卿安眼睛大亮:“可以吃了?”
蕭無咎頜首:“嗯!
“很香!”祝卿安有點意外,這男人手藝竟然也這么好!
一條魚吃完,燃燒的干柴’嗶剝‘,火光更加熱烈,菌子湯升騰著熱氣,咕嚕咕嚕響。
蕭無咎看著祝卿安:“我不在時,知野是不是跟你說了什么?”
祝卿安:“沒有啊!
蕭無咎知道一定有,跟自己有關,能引動祝卿安情緒,還吃了小醋的,想也就是那些。
“你有沒有想過……什么時候成親?”
“嗯?”祝卿安被嚇到,被這突然大膽的話,對方過于灼熱的眼神,“你……想成親了?”
蕭無咎:“我問的是你!
“我沒有這個想法,”祝卿安立刻道,“從來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
蕭無咎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了個八字:“你看看,本侯是不是這輩子都成不了親?”
祝卿安狠抽一口氣。
他怎會不知……這男人在暗示什么?
但不可以緊張,不可以叫對方看出來,他煞有其事低眸解盤:“不是啊,侯爺?shù)募t鸞星早被引動了,正緣,良緣,一輩子走到白頭的那種……建議侯爺盡快求娶心上人,此人帶財帶印帶祿帶庫,娶了打天下速度都能快兩倍!”
蕭無咎看著他,目光炙烈:“你曾說過,天命不可違。”
祝卿安耳根漸染緋色:“一般來說……最好不要!
“所以,什么時候同我成親?”蕭無咎纏上祝卿安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執(zhí)到唇前,輕輕一吻,“我想再快一點,得天下——擁卿入懷!
火光映照臉龐,頭頂繁星閃耀,林深螢蟲漫舞,而他們,好像在這么浪漫的時候……做著最浪漫的事。
祝卿安覺得手背有些癢,心也是:“不……”
“不許說不!笔挓o咎欺過來,灼灼視線鎖定他,“你分明知我心意。”
祝卿安緊張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你……什么心意?”
蕭無咎:“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祝卿安沒說話,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嗓子不知道怎么了,一張嘴聲音就很怪。
他剛動了下手,蕭無咎就握的更緊:“不準逃。我已給了你足夠的時間,答應,還是不答應?”
祝卿安:“若我不答應……”
蕭無咎:“那咱們就在這里過,什么時候答應了,什么時候帶你走。”
祝卿安:……
這不是耍賴么!
“若我……答應呢?”
“那我就是你的了,一輩子受你管,聽你話,此志不渝,此情不悔,”蕭無咎擁住他,尋到他的唇,輕吻如喟嘆,“卿卿……答應我,嗯?”
祝卿安從未想過,一個吻,能如此動人。
從心尖漫出的歡喜,在腦海寫就的鳴奏曲,好像整個生命都在骨血催發(fā)下生根發(fā)芽,開出花來。
他很難拒絕蕭無咎的吻,更難拒絕蕭無咎這個人。
他伸手,環(huán)住蕭無咎脖子:“什么時候開始的,為什么我不知道?”
“不清楚,”蕭無咎被鼓勵到,吻的更深,更克制不住,“可能是第一面,可能是定城點滴,意識不到時,已然落入你的網,離不開,也逃不掉。”
祝卿安同樣難耐,勉力控制著呼吸:“那你知不知道,與我成親,會面對著什么?新君,新朝,新天下,容不得犯錯,一旦危發(fā),恐萬劫不復……你若自己一人,就會簡單很多!
蕭無咎輕吮他耳后:“……那又如何?天下與你,我都勢在必得!
祝卿安:“你好像……一直在選一條更難的路,別人會笑你傻的!
“我卻感恩這條更難的路,”蕭無咎低眸,大手輕撫他的臉,眼底欲渴再難藏住,“否則,你不會看上我,是不是? ”
這個倒是。
祝卿安任對方埋頭輕吻,抬眼看到天空繁星,總覺良辰美景不可辜負:“所以我也喜歡你啊,喜歡你凌云壯志,英武不凡,也喜歡你記仇護短,滿肚子心眼,喜歡你胸有乾坤,也喜歡你心有底線,喜歡你眉如山巒,眸映星繁,也喜歡你嘴唇柔軟,吻卻滾燙……”
心上人如此訴情,蕭無咎怎還忍得住,狠狠吮過對方唇瓣:“可以習慣我么……從今夜開始!
祝卿安笑:“我不是早就習慣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
蕭無咎的手,探到祝卿安的腰:“卿卿……能否允許我,擁有你?”
祝卿安目光迷離,呼吸急促,已經說不出話,只雙手環(huán)住他脖頸,緩緩往下拉,**他喉結。
這個吻,已然變了味道。
夜,還很漫長。
第104章
祝卿安是被風吹醒的。
很柔, 不太涼,輕輕拂過臉龐,溫柔繾綣, 像情人的手,似很盼望你醒來, 卻沒有催,在耐心等待。
這個覺睡得實在太溫暖, 連賴床都無比享受,祝卿安一點都不想醒,朝溫暖的地方靠了靠,窩了窩, 又睡著了。
這個過程可能不是很長, 因為意識自然清醒時, 風和之前一樣,一點都沒變。
睜開眼睛, 他得到了一個早安吻。
“睡的可好?”
祝卿安看到蕭無咎眼睛里的自己, 慵懶,松弛, 也看到了蕭無咎眼底情緒,柔軟, 珍愛, 好像他是什么寶貝, 這男人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只自己擁有,愛不釋手,不讓別人瞧一眼。
他湊過去,親到蕭無咎下巴:“睡得很好!
蕭無咎把他抱的更緊。
祝卿安這才發(fā)現(xiàn), 他睡的’被窩‘,就是蕭無咎的懷抱,這人用披風把他裹得嚴嚴實實,抱的密不透風,用自己身體背對著風來的方向,為他擋著,其實山風本沒有那么柔,這么高的山,風怎么可能輕柔?
山……
祝卿安想起身,蕭無咎卻不允許,他只能在他懷里調整了個姿勢,半坐在他身上,然后就看到了——一望無際的山巒。
“你來帶我看日出?”
“嗯,”蕭無咎下巴抵著他發(fā)頂,“覺得你會喜歡!
祝卿安遙望天色,云淺天晴,山風干燥,此刻的確很適合看日出,錯過了,會很遺憾。
而他醒來的很及時,天色漸漸明亮,四野慢慢清晰,他便不再說話,安靜窩在蕭無咎懷里,等待紅色躍出那一瞬間。
很快,那抹紅色沖破山巒,跳了出來,從溫暖的紅彤彤,慢慢變成燦爛耀眼的金。
方才靜如水墨畫的山林,光影隨之變幻,像天地間靈氣構筑墨線,隨著陽光漸染,明暗線條轉換分界,如漣漪水波擴散,一點點褪去暗色,一片片隨光影平移,變得明亮起來。
鳥兒開始鳴叫,山風簇擁著它們盤旋飛舞,密林萬物相應,所有一切,都隨著陽光召喚而鮮活,新的一天,新的熱鬧喧囂,由此開始。
只這一瞬,太陽已經明耀熾亮,不可直視,光影美輪美奐,云海聚散翻涌。
祝卿安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清新空氣充盈肺腑,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滿足。
“你知道么,蕭無咎!
“嗯?”
“有人說人活世間,不是一輩子,是一瞬間,”祝卿安轉過頭,看蕭無咎的眼睛,“我覺得,我好像就是為了這個瞬間。”
蕭無咎眼底墨色涌動,低頭親吻他的眉眼:“卿卿總是知道……怎么哄我。”
太陽已經升起,祝卿安懶懶的,不想動,蕭無咎便也縱著他,同樣沒動。
祝卿安想起昨夜未盡話題:“我能不能問個問題?”
“嗯?”
“什么時候喜歡我的?”
蕭無咎沉默很久,才道:“我也不清楚!
祝卿安輕笑:“不清楚啊!
蕭無咎擁著懷中人,看遠處云海翻涌聚散,如夢似幻,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似人生說不得的緣分,唯有當事人,心中執(zhí)念,清楚的知道該怎樣珍惜,該抱著哪一朵不放。
“你在我心中,一直很特別,可能初見很特殊,接下來每一面都很特殊,南朝特遣團境況危險,你膽子卻很大,什么都敢撞,什么都敢試……你讓我對你很好奇!
“可我記得,”祝卿安低笑,“你那時,似并不相信命師?”
蕭無咎捏著他手指把玩:“也不是不相信,是世間騙子太多,不得不提防!
“所以你根本就不會放我走?”
“想再看看你,也想看看我的心。”到底為何這般放不下,突然變得猶豫不決,一點都不果斷。
“于是在定城里……”
“嗯,我越來越覺得你很有趣,偶爾會同我非常默契,”蕭無咎捏了下他的手,“你還記不記得?”
祝卿安怎會不記得,那段時間他在定城搞了很多事,大事小事,似乎都與蕭無咎做的事契合,不著邊際的地方也會莫名其妙撞到一處:“……我好像幫了你很多次,有幾回你覺得我會壞事,但事實證明并不會,我還促成了你解決麻煩。”
蕭無咎:“那時我們不算熟悉,只知對方名姓,不知對方過往,喜好習慣脾性,皆不算了解,卻莫名其妙篤定,如果發(fā)生一件事,彼此會怎樣看待,怎樣取舍,怎樣處理,不喜歡哪個部分,欲逃避哪個部分,喜歡哪個部分,想挑戰(zhàn)哪個部分,你愿意成全我,我也愿意為你搭建更大平臺,隨你縱情去玩去鬧……人生若能如此珠聯(lián)璧合,暢快淋漓,豈不是樂趣無邊?”
想起那段時間,他眼神莫名柔軟:“我那時便想,懂一個人,是這般輕易的?這就是書中說的,傾蓋如故?若如此,我更不能放過你了!
最初可能只是合眼緣,到這里,便是情鐘之始。
在他眼里,祝卿安不是會算命,不只是會算命,天之道,人間道,祝卿安的領悟通透極了,甚至與他的兵法見解相輔相和,他知道,如果錯過祝卿安,他將不會再遇到一個這樣契合的人。
祝卿安笑:“原來你考慮了這么多。”
蕭無咎親吻他的手:“我還想,我該給你時間……你還小,還沒開竅,歲月悠長,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相伴,不必急于一時。”
“就不怕我跑了?”祝卿安回頭看他。
蕭無咎的滿眉:“跑?往哪里跑?別人誰有我英武不凡,滿肚子心眼,誰有我眉如山巒,眸映星繁,誰有我壯志凌云,心有底線……你怎么可能舍我,選別人?你又不瞎!
祝卿安:……
你能不能別這么狂!
想起自己之前和知野說過的話——唔,怪不得他們能是一對。
他清咳一聲:“那你就沒考慮過別人?”
“看過你,鐘情你,眼里怎么可能看得上別人?”蕭無咎吻上他唇角,“卿卿,你到底什么時候才明白……我們是天生一對這個事實?”
祝卿安被親的說不出話,算了,不說正好,不能叫這個男人再得意了。
一吻畢,發(fā)絲糾纏,他的頭發(fā)勾到了他的袢扣。
“別動。”
再一次,蕭無咎按住祝卿安,給他順發(fā)。
“你好像……很喜歡為我梳發(fā)?”祝卿安莫名覺得,這件事似乎對蕭無咎很重要。
蕭無咎卻沒正面回答:“你不喜歡?”
祝卿安立刻大聲:“喜歡的!”
開玩笑,能偷懶的事,誰愿意自己動。
頭發(fā)梳好,祝卿安站起來:“我們該走了。”
一夜過去,不知外面怎么樣了,懶覺也睡了,頭發(fā)也梳了,得干正事了。
蕭無咎環(huán)住他的腰:“好。”
……
皇宮。
因陳國舅’出去避暑‘,容無涯也不在,宮防弱了很多,進出很容易,閻國師一路暢通,很快找到了小皇帝。
小皇帝見宮女們全部穿好衣服跑了出去,狂怒尖叫:“你怎么來了,誰叫你來的,朕不見你——”
閻國師瞇眼:“我有沒有說過,你才十二,玩這個還太早?”
“可你們都玩,憑什么不讓我玩!我有精了,能出來的!”小皇帝身材滾圓,跑的倒很靈活,隨手抓過東西就往閻國師身上扔,“容無涯呢,叫他過來,把這個老頭給朕趕出去!”
閻國師不可能被砸到,但這個境況仍然有些打臉,他森冷一笑:“要找容無涯?皇上不記得是誰,把他支出去了?”
小皇帝一僵,之后便是更加肆無忌憚的謾罵:“你還有臉說!一個兩個都不讓朕玩,說是為了朕好,龍體金貴,得好好養(yǎng),可不想朕壞事,折騰你們的時候,全部拿這些東西來哄朕!你們當朕是什么,一時拘著,一時又縱著,朕是你們的玩具么!還是傀儡!這天下到底是你們的天下,還是朕的天下,這麗都女人到底是你們的,還是朕的!”
閻國師手抄在袖子里,老神在在:“自然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那你現(xiàn)在跪下磕一個給我看看!”小皇帝瞪著站的比他還直的閻國師,“我告訴你,順我的心,如我的意,我才會幫你,否則,別指望我配合,當我不懂么?這天下誰死,我都死不了,只要新君想坐穩(wěn)皇位,彰顯名聲,就必須得待我這個’舊帝‘好,少說得我封個爵,夠我快活一輩子了!”
他跑的太快,閻國師竟一時沒能抓得住他。
小皇帝長成如今模樣,不僅僅是他一人引導默許,這宮廷,權力爭搶的處處,都在這么干,小皇帝說的沒錯,他就是傀儡,還是被大家一起喂出來的傀儡,教成蠢貨,癡愚之人,不就好拿捏了?
閻國師只是沒想到,教的太蠢,也有不方便之處。
當然,這也難不倒他,掐算,布陣……不過三息,他就捏住了小皇帝的后脖頸:“再敢放肆不聽話,就殺了你。”
小皇帝梗著脖子,躲不開,也使勁掙扎:“你敢!你這是大不敬!”
閻國師瞇眼:“看來你是想知道知道——真正的不敬是什么樣子!
小皇帝突然停了掙扎,不敢再動。
閻國師拍了拍小皇帝的臉:“乖乖的,國師疼你,不乖——”
他往旁邊一看,站著的侍衛(wèi)上前,刷一聲亮出了刀。
小皇帝渾身發(fā)抖,竟然瞬間濕了褲子……他尿了!
“你怎么這樣……你平日最好說話了,從來不對朕如此的……”
不但尿了,他還委屈的哭了!
閻國師瞬間嫌棄,把他扔到了地上。
這就是南朝之主……他們捧出來的玩意。
可他不得不走這一趟。
在他做的預知夢里,中州侯蕭無咎會殺了他,祝卿安當時就站在旁邊,面無波瀾,看著他死……他當然不會這么死,既然上天已經提示,他必然會想到辦法應對——挾持小皇帝,就很好。
小皇帝蠢是蠢,但有句話說的很對,舉凡想坐上龍椅的,不可能不考慮名聲,至少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四下平靜之中,殺了小皇帝。
只要將小皇帝扣在身邊,那小皇帝安全,他就安全。
至于這段時間……自然是交給別人,他不方便動,總有人愿意對付蕭無咎不是?
閻國師安排好小皇帝,開始分別寫信,遞與其他幾個諸侯——局勢已混亂至此,你們還穩(wěn)住釣魚臺呢?知道慢一步,會被多少人搶先么?關于中州侯欲謀之事,我這里有一二三點密報,拿去不謝,如若你能贏,我在皇宮恭迎,若這樣都贏不了,就別玩了,搶天下這游戲不適合你。
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話術,加之自己的本事承諾,閻國師玩的很溜。
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環(huán),當然是不能讓蕭無咎和祝卿安順利,他把留了很久的殺手锏用上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異世之魂,安敢稱天命命師?
麗都,可是他的地盤,以為在這里能輕易扳倒他?別太天真了。他經營了這么多年,利益網絡盤根錯節(jié),信眾無數(shù),打下的烙印根深蒂固,一個外來的,空有虛名,不確定能不能帶來真實好處的命師,以為誰會相信?
很快,這句話傳遍了大街小巷。
“……想要永生福壽,唯有國師!這么多年,國師從未辜負我們,這個天命命師是誰,怎么敢這么大口氣?他還才將及冠!這么年輕,能有幾年修行,還是回家吃幾年奶再來吧!”
“就是,大家不要忘了,今天的太平日子是誰帶來的!這個什么天命命師,一看就是過來搶地盤的,是欺負咱們閻國師老了啊!”
“命師誒,同別的行當能一樣?就是越老才越金貴,越老才越有本事,年輕的除了嘴花花會騙,還會什么?”
“就是!還是什么異世之魂,非我族類,必是過來攪弄風云亂世的!該要加起火把把他燒死! ”
“沒錯!若是我們誰大意,被他誆騙住了,就會被他吸食掠奪,全家死光的!你看看我們麗都現(xiàn)在,是不是莫名其妙很危險,馬上要淪陷了!”
“看來早就有人苦心孤詣,要搞麗都了,咱們老百姓可得擦亮眼睛,好生分辨到底誰好誰壞,誰忠誰奸!”
“支持閻國師!支持閻國師!支持閻國師!”
謠言煽動,快速席卷,很快,’祝卿安‘這個名字,就成了麗都最不受歡迎的存在。
“你丫才異世之魂!魂你爹!”
城門處,幾個素衣寬袍,身無飾物,一看就很窮,但氣質莫名干凈通透的人走了過來,閑言碎語沒聽幾句,走在最前面的人就開始罵街——
最后面的年輕人趕緊上前幾步按住。
“師父——”此人十分不服氣,回頭就喊人群里年紀最大,胡子花白的那位老者,奈何老者袍角翻飛,竟然要跑!
他急的一把拽。骸皫煾改ツ膬!您聽聽這些污言穢語,小寶要出事了!有人要欺負他,您就不擔心么!”
老者捋著白胡須,身姿高潔清雅,鶴發(fā)比身姿更高潔清雅:“老三吶,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學會穩(wěn)重,你學學你大師兄——”
老三朝大師兄看去,大師兄正拖了一個人進暗巷,一息后獨自出來,那人想來沒嘴胡說八道了。
老者手一頓,清咳:“你學學你四師弟——”
老三朝四師弟看過去。
四師弟不知什么時候,偷拿了大師兄的符篆,扔到一個人身上,那人立刻從胡說八道,變的屁聲連天,還捂著肚子痛苦難忍,四師弟極為慈悲的過去,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人家的救命恩人,那人哪里還敢胡說八道,就差跪下磕頭說以后只信四師弟了。
老者胡子揪下來一根,生疼:“你學學你五師弟——”
老三看向剛剛拉住自己的五師弟,五師弟脾氣有些怪,笑得越燦爛越好看時,扔出去的毒越兇殘越狠。
“等等——這可不興扔!”老三趕緊過去按住老五,“擅自制造孽緣業(yè)果,你不要命了?”
他轉回頭就跟老者告狀:“師父!你看他們!”
老者轉頭就走:“你……還是聯(lián)絡你二師兄吧!
老三:……
“小寶就在這城里呢,您不見他了?”
“不急,出來這么久,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這街上也沒點好吃的,我得給咱們小寶準備點禮物。”
“可這里這么亂,有人坑小寶呢!萬人小寶被欺負了——”
“不是還有你們呢?”
老者聲音隨遠去腳步越發(fā)飄渺,卻不容置疑:“連小師弟都護不住,要你們何用?”
第105章
祝卿安不知道城中發(fā)生的一切, 他剛剛隨蕭無咎往回走。
山間藏的骨器蘊養(yǎng)之所,如今已經盡在掌握,不知閻國師有沒有聽到這個噩耗, 總之一切已經控制住了,后續(xù)計劃也在有序進行, 閻國師知不知道都沒關系,反正早晚要知道, 早晚要對上。
認真檢查過細節(jié),捋過線索,確定并無疏漏后,祝卿安和蕭無咎順著來路, 回到了大相寺, 當然, 這一次他們坐的小滑車,沒讓蕭無咎那么累。
剛到崖邊落下, 走到寺廟側門, 巧了,白子垣和桃娘正好趕到。
“咦?主公——”
白子垣興奮的躥了過來, 正好,不用再找, 可以直接稟報:“那個陳國舅, 他果然死了!這一路崇山峻嶺, 果然如軍師所言,一點都不好走,桃娘摔了好幾跤,差點把臉都磕破了!”
桃娘踹了他一腳,咬著牙:“說、正、事!”
白子垣清咳一聲, 快速掃了一下四周,見安靜無人,這才繼續(xù)稟報:“山路雖然難行,倒也順利,避暑行宮也不難找,但想進去卻不太行,那邊守衛(wèi)很是森嚴,我們倆便照軍師建議,扮成迷失了方向的獵戶夫妻,反正桃娘這一路跤摔的,灰頭土臉還挺像回事……”
桃娘踢了他一腳,干脆自己說:“那里守衛(wèi)警惕心很重,給我們指的是下山路,正面混不進去,我們便嘗試悄悄潛入,的確遇到了一些阻力,可他們的防衛(wèi)路數(shù)非常死板,未得容無涯命令,不會擅自更改路徑規(guī)矩,倒讓我們有了空子可鉆。”
白子垣更佩服祝卿安了:“你竟都算對了,還把容無涯給拖住了,那邊跟無頭蒼蠅似的,沒有上峰命令,就不會玩了,蠢的可以……”
行宮很大,很空,就一小片地方劃出來,正在使用,想也知道是陳國舅所在,布防很緊密,但不太像在保護人,好像里面有沒有人,是死是活,都沒關系,防衛(wèi)防的,是外人窺探。
白子垣話音很快:“……我覺得他們應該都知道里面的事,早晚是會爆出來的,所以用心防了,但也沒那么用心,有意外也沒關系,總之還算順利,我們還是進去了房間,看到了陳國舅的尸體,就在那里,還非常費心的用了冰棺!”
桃娘補充:“七竅流血,色黑且濃,必死于毒!
祝卿安相當意外,竟是死于毒殺?誰要殺他?
蕭無咎:“下手之人,可有線索?”
“就等著你問呢!”白子垣挺胸,驕傲極了,“我們在那邊忙了整夜,一刻沒合眼,自不是白白浪費,那些守衛(wèi)是皇城禁衛(wèi),陳國舅死的時候,有好些人正在值班,咱們想辦法問出些線索,推出事實并不難,你們猜怎的?竟是小皇帝殺了陳國舅!容無涯是奉小皇帝之命,把尸體帶到那邊處理的!密不發(fā)喪,也是小皇帝命令,據(jù)說宮里太后還不知道呢……”
祝卿安抬眉:“也就是說,今年還未滿十三歲的小皇帝,毒殺了自己的親舅舅,還不讓母后知道,讓容無涯替他擦屁股,秘密處理,容無涯竟也沒二話,直接聽了,順從去做?”
白子垣:“沒錯,就是這樣!”
祝卿安:“小皇帝十二歲,不是兩歲,應該有一定的判斷力,他不知道這樣不妥么?紙里包不住火,這事早晚會被發(fā)現(xiàn),他的后續(xù)計劃呢?一點都沒有? ”
蕭無咎:“或許是知道,但沒能力做合適的計劃應對,便想先拖著,瞞著,能過一天是一天。”
祝卿安看過中州軍在南朝收集到的情報,小皇帝的確有點拉,但他沒想到會這么拉:“小皇帝為什么毒殺親舅舅?陳國舅對他不好?”
“倒也沒那么不好,畢竟他們兩個利益一致,陳國舅可能不希望小皇帝太過聰明,不利掌控,但其它方面,還是很疼小皇帝的,”白子垣偷偷看了一眼桃娘,離她遠點,往祝卿安和蕭無咎門前湊了湊,才低下聲音,“說是……陳國舅扣了他最喜歡的女人,不給他。”
祝卿安:……
“我們的信息好像沒錯?他今年是未滿十三吧?”
才十二,就找女人,還跟親舅舅搶女人?
他怎么讀的書,三公怎么教的他,太后和陳國舅給他做了什么樣的榜樣,宮里的太監(jiān),外面的朝臣,是怎么引導他教他的?
這孩子分明是廢了啊,還當皇帝?
桃娘謹慎提醒:“這樣的小皇帝,恐好事幫不了,拖后腿很在行,若有什么場合要撞上,侯爺當要小心!
蕭無咎頜首:“此事辛苦你們,骨器之事,我與軍師也已解決,今日暫時無旁的計劃,你們各自休息調整,稍后再溝通共享,調整計劃細則!
“行,那我們先走了!”
熬個夜而已,白子垣并沒有多累,但能休息總是好的,而且桃娘昨天摔了幾跤,又熬一宿,都成小可憐了,他立刻招呼桃娘:“快點的啊,你看你這眼睛瞇的,困成什么樣了,回去我給你打洗澡水!”
桃娘離他遠了點:“不必,我自己會。”
白子垣湊過去:“那我給你送干凈衣服?”
桃娘:“我有手。”
白子垣:“我給你洗臟衣服!”
“滾!”
這一次,桃娘不僅字正腔圓,還抽出腰間軟鞭,非常兇的朝白子垣抽過去。
白子垣一個小側身擰腰小躍,成功躲避,靈活的游魚一樣,一副久經戰(zhàn)場,習慣了的樣子。
祝卿安:……
行,小白算是學到二師兄精髓了。
“看來一切落定后,府里要辦的喜事,不止一樁。”
“他要能辦上,才是本事!笔挓o咎拉祝卿安往前走。
祝卿安還在想陳國舅之事:“有點不對啊,容無涯那么大本事,為什么會聽小皇帝的話?”
他不可能這么乖順,更不可能是小皇帝的人,就他那個面相,不是非常強大,能力心性手腕都鎮(zhèn)得住他的人,根本沒那個本事驅使他,所以……
蕭無咎:“順便罷了,給自己真正想辦的事一個理由!
祝卿安便想起,昨日容無涯來了大相寺,并未在行宮看管陳國舅尸體……或許,在帶陳國舅尸體去往行宮的時候,他本人就不在隊伍里了,什么緊密的防衛(wèi),絕對不可以露出消息的重視,都是裝的,他的目的……在昨日,在大相寺。
“可這里有什么,難道他想找的姑娘……會在寺里出現(xiàn)?”
蕭無咎若有所思:“或許。”
祝卿安瞇眼:“那他既然有備而來,知道那姑娘會在這里出現(xiàn),為什么不立刻撒網式尋找,而是跟我們糾纏……是不想讓我們壞他的事,還是,覺得這才是問題關鍵?”
“不對,我心里感覺不對勁,”祝卿安話越說越快,握緊蕭無咎的手,“小白和桃娘,我們見到了,沒什么事,主公派人問一下鄭夫人和素娘母子安危,我怕她們出事!”
蕭無咎立刻以密令,召了這兩邊派的護衛(wèi)過來。
鄭夫人很安全,昨日續(xù)了長明燈,參與祭典法會后,已順利下山,并無異樣,也未遇到危險,素娘母子……應該也很安全。
祝卿安有點急:“’應該‘是什么意思?”
“素娘母子,昨日并未下山!
“沒下山是什么意思?”祝卿安追問,“她們住這里了?”
“是,說是晚上還有素菜特齋,有些菜式中午沒有,她想再品鑒看看,正好大相寺早就預備了福日繁忙,寺內有為停滯香客備好的廂房,素娘說是暫住一晚,今晨再歸,還特意致歉說任性所為,請我們包涵,言一路辛苦,請我們務必好好休息,不必掛心她們母子,今晨睡醒再匯合……”
祝卿安瞇了眼:“所以到現(xiàn)在,你們還未見到她們母子?”
“對……對!素娘一向勤快,平日早起慣了,怎的今天到現(xiàn)在還未開門出來?”
祝卿安一聽這話就知道壞了,一邊問她們院子在哪里,一邊往那邊跑,蕭無咎則直接的多,直接撈起他,運輕功在墻頭上飛。
護衛(wèi)也直接飛著帶路:“這邊!”
很快到了地方,院子不大,門也好好關著,過去敲門,沒有人應,一腳踹開,房間里果然已經沒有人。
房間里沒留下任何東西,床上甚至沒有睡過的痕跡,不,也不是完全沒有,但只一小片,應該只有小孩睡過,被子迭的很整齊,桌上的茶只有半盞,看上去像是第一泡,放到現(xiàn)在明顯太久,已經有了一圈痕跡。
這哪里是想嘗素齋,分明是在借這個房間躲避,或要逃開什么人。
蕭無咎迅速查看房間內外痕跡:“除了她們母子,沒有旁人來過!
也就是說,就算是容無涯,也并未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找到素娘母子。
祝卿安和蕭無咎對視了一眼。
他們已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顯然,素娘這么多年一直在躲的人,就是容無涯,昨日,她應該是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的存在,且她先發(fā)現(xiàn),并立刻決定了要躲,故意誤導護衛(wèi),估計是不想連累他們。
她應該是帶著孩子,趁夜色悄悄走了。
蕭無咎:“她很聰明,成長過程中吃過很多苦,也因尋找食材,常去山間,遂這里的環(huán)境對她來說不算陌生艱難,這兩日天氣不錯,昨夜溫度也尚可,沒有雨水濃霧,至此時間也不算很長,她們應該沒事。 ”
祝卿安懂,他聽過素娘聊往事,知道素娘對山林并不陌生,但還是放心不下:“得立刻去找她們!”
就容無涯那面相,那瘋勁,誰知情緒上頭會做出什么事,他并未見過這二人的相處模式,不確定容無涯會不會傷她,就算他們過往有感情,如今也還沒忘,那也得素娘說愿意,才能跟他走!
祝卿安立刻指尖掐算方位:“……往西!走下山路!”
蕭無咎再次帶著他飛。
山路崎嶇蜿蜒,視野總遇遮擋,不怎么好,但往下走是沒那么累的,還能很快,尤其知道確定方向的時候,會比別人更快。
但祝卿安仍然覺得,不會太順利。
果然,在快要成功的時候,他們遇到了容無涯。
容無涯顯也是一夜未歸,不知道忙了些什么,在哪里忙,精神看著還行,不算萎靡,身上衣服就不行了,衣角皺巴巴,靴邊都是泥,心情更明顯,一眼可見的糟糕:“兩位因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壞我的事!”
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祝卿安瞇了眼:“昨日你故意前來糾纏,是知道我和我家主公這里,有你的人?”
容無涯繃緊了臉,良久,才道:“先前并不知曉,只知昨日我必有緣,會遇到她!
祝卿安將他之過往,言說的那么清楚,難道不是早有準備,故意隱瞞?此事于他而言太過重要,堪比生命,但凡有一點疑點,他都不可能放過。
“你是哪根蔥,我值得算計你?”
祝卿安怎會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冷笑一聲:“你若不信我命師本領,自可揚長而去,我若知你要找的人是素娘,我都不會同你說一個字!”
他知道容無涯關心則亂,腦子怕是進了水,可也真的有點生氣,什么天火同人,交什么朋友!
“所以昨日你也不是有什么線索,循著什么痕跡過來,是之前同閻國師有過交易,他幫你算過?你信了他的本事,卻不信我?”祝卿安越想越生氣,“主公,揍他!”
蕭無咎竟真上了。
容無涯竟也有膽氣,旋身一擰,迎了上來。
二人很快交上了手。
蕭無咎招式大開大合,似曠野千軍萬馬交戰(zhàn),剛正,直率,別人看得懂他的陽謀,卻無法破解,無法抵擋,他不可能輸;容無涯武功不錯,但透著野路子,正面無法力敵,貴在耐性足,韌性足,他最擅在潛藏間尋找機會,或制造機會,尋到自己的一線生機,他可能贏不了,但只要對方有一點掉以輕心,他就能生機綿延,潺潺不斷!
不得不說,這場架打的很好看。
但祝卿安只看了兩眼,就悄悄走了。
他是有點生氣,但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多,他知道容無涯有小心思,犯不著跟這個人計較,方才所言所行,更多的,是想激發(fā)出此刻效果,讓蕭無咎把人拖住……好有機會趕緊跑,他必須得提前一步找到素娘!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有不同的選擇和遺憾,他不會替別人做決定,可既然遇到了,不能撒手不管,他得問一問素娘自己的意思。
他看得出,容無涯對素娘執(zhí)念很深,比起囚禁傷害,他更想要的,似乎是找回來,繼續(xù)往日難得可貴的,那一點點溫存。
容無涯可能還不知道,小黎的存在……
總之,素娘的感受很重要,小黎又那么可愛,祝卿安舍不得孩子受傷,既然當初救了,現(xiàn)在就幫人幫到底,若素娘不愿再過之前的日子,他就把母子倆保護起來,堅決不讓容無涯得逞,他不行,不還是有主公?若素娘愿意再試一次,容無涯又沒有那么壞,克制得住很多東西,他也不介意順水推舟……
近了……近了……馬上到了!
祝卿安幾乎是拎著袍角跑,終于,循著卦象方位指引,找到了母子倆所在,聽到了小黎的聲音。
“哇……娘你快看,這個筍好大!我要挖給祝哥哥吃!”
小孩聲音歡快,滿是愉悅和興奮,沒一點緊張害怕,看來素娘很懂得怎么哄孩子,并沒有讓孩子察覺到有任何危機。
只是她自己……
祝卿安繞過青石小徑,看到了繁花掩映中,素娘的側顏,她一直是很漂亮的女子,眉眼如畫,皓腕賽雪,可此刻她眉宇間結著清愁,唇角不再勾起溫暖治愈的笑意,整個人顯得非常不安。
“素娘!
祝卿安微微笑著,從山路上轉出來。
“祝哥哥!”小黎歡快的跑過來,像一只快樂小狗,也不顧手上泥巴會不會弄臟哥哥衣角,興奮的同他說,“你快看快看!這是我和娘給你挖的筍,晚上就做給你吃!你上次不是說鮮筍很嫩?我娘還會做一道筍湯,可好吃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你病才好,小黎把這只最大的留給你,只給你吃!”
祝卿安蹲下來,輕輕揉了下他的頭:“那小黎可覺得挖夠了?”
小孩眼睛一亮,平時哪有這種好事,玩一會兒就要被娘叫回來的,說萬事得知道節(jié)制,今天竟然沒人攔,那還不得挖個夠?
他當即背著小手,嚴肅大聲:“當然不夠!祝哥哥要吃,娘親要吃,小黎要吃,侯爺也要吃……府里那么多人,不能厚此薄彼的!”
祝卿安輕笑:“那娘親累了,讓護衛(wèi)哥哥陪你去挖好不好?”
“好!”小黎干脆利落的應了一聲,就拉著護衛(wèi)的手跑了,看都沒看娘親一眼,好像怕多看一眼,娘親就不允許了似的。
素娘看著祝卿安走過來,忽然淚如雨下。
祝卿安低眸:“你看到他了,是不是?”
第106章
“對不起……”
素娘不想哭,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個人時尚能堅持,還能有模有樣哄孩子, 可看到了熟悉的人,一直以來待她寬厚溫和, 照顧有加的祝卿安,她就停不住。
她背過身子, 不看祝卿安,拿帕子狠狠擦了眼睛,深呼吸幾口,才又轉身:“對不起……給先生和侯爺添麻煩了!
祝卿安:“你可還記得, 我當初救你時, 說過的話?”
素娘一怔。
怎么可能不記得?他說她只是流年不順, 過去會好的,說沒必要考慮太多, 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那時不跟他們走,才會有更大的麻煩, 跟他們走,可能也會遇風雨, 但風雨過后, 蔫知沒有彩虹?
“我天天先生先生的叫著, 怎么自己倒忘了,先生是命師?”
素娘捂臉,眼淚順著指縫流下:“先生是不是,知道我的事?”
“隱約猜出幾分,”祝卿安指了指遠處方向, “看到容無涯……就更清楚了!
素娘咬白了唇,控制住情緒,擦去淚水,鄭重起身,朝祝卿安行了個禮:“我本以為先生只是心善,憐我母子孱弱,可先生分明看出我麻煩沾身,還愿相救……先生何止是心善!
祝卿安扶起她:“你應當知道,他找過來了?恕我冒昧問一句,你對他,可有情在?”
素娘臉色一白,指尖絞緊:“他在外面……名聲不太好,但我,我們……他其實也是個得用之人,若侯爺想用……”
“不必想那么多,”祝卿安看著她,“你現(xiàn)在只需回答我的話,素娘,你可想見他?”
素娘下唇咬出白痕,猶豫片刻,搖了頭。
祝卿安:“那我再問你,他可會傷害你?”
“不會,”這一次,素娘非常篤定,“他永遠都不會傷害我!
祝卿安便懂了:“那小黎……”
素娘閉眼:“是他的。”
山間微風輕柔,拂起松濤陣陣,也拂過了過往時光。
素娘聲音融在風里,很輕:“遇到他,是六年前。秋日的一個清晨,我看到他渾身是血躺在溪邊,快要死了……”
那時干娘去世滿一年,她收起麻衣,開始安排自己的生計,獨自走干娘帶她走過的路,在外接活兒幫廚,干娘生前為她費了不少心思,積攢下善良人脈,她并沒有因為年輕經驗少,吃太多苦頭,但難免孤獨。
新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際關系,沒有朋友,也沒有人說貼心話,她看到渾身是血的傷者,其實是害怕的,但還是一時心軟,救了容無涯。
那時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他傷的很重,花了她很多錢看大夫吃藥,他還防備心很重,好不容易醒來,睜眼的那一刻,就緊緊掐住了她的脖子。
但看清楚她的臉,知道她不是仇人,才放開了她。
他的傷太重,醒來不代表好了,還需要照顧,她也沒錢請小廝,只能自己來,男人死倔,非常要臉,有什么需求不會開口說,好在她學了干娘的細心敏銳,很懂得觀察,看個幾天,就摸出了他大概的習慣,性子,什么表情舉止是哪里不太舒服……
再有就是……她是脫掉他衣服,給他上藥的。
這個過程他覺得丟臉,她也非常害羞,可互相察覺到了對方情緒,反倒能放開些,生病受傷,特殊情況,誰都不想,大防規(guī)矩不是這個時候這么用的。
許是她精心,他傷好的比一般人快些,偶爾見她忙不過來,也會幫忙搭把手。
她那時年輕,雖然跟著干娘學了很多本事,廚藝自信不輸,為人處事卻不算練達圓融,有做不到位的地方,也會不小心惹到別人,有人會針對她,欺負她,她那時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簽了短契而已,日子到了就會走,何必結怨,可他看不順眼她窩囊廢的樣子,總會幫她欺負回去。
“……他武功很高,也極擅害人,總打算著了無痕跡把人殺了,我拽住他胳膊說不行,他真就沒殺,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沒那么壞……”
素娘言說過往,說到這種事時,就會突然很緊張:“總之那段時間,現(xiàn)在想想,很是奇妙,不太正常的樣子,他不正常,我也不正常,他傷徹底痊愈,我簽的短契也做完了,他問我,要不要跟他走!
她知道他對她有好感,她也……但她沒有答應。
他就換了個提議,說先同路一段,她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就沒拒絕,可這條路似乎沒想象中那么平順,他再次遇到了危機,好像是追殺他的人,他沒辦法,就找了個地方,把她藏起來。
“后來……”
素娘講述到這里,緩緩閉了閉眼:“先生大概也猜出來了,我想走,也走不了了。他的性格,太強硬,太多疑,太想把控住所有,他覺得我需要安全感,必須要為我搭建絕對安全的空間,可我不想這樣,缺乏安全感的其實是他,但當時我和他都不清楚這一點,他的身份和環(huán)境……”
“我那時很怕他,我親眼見過他殺人,很多,我怕他哪日殺紅了眼,也會殺了我,因為我本性并不那么乖巧聽話,我干娘教過的恭順謙柔,是與人交往的禮貌,并沒有教我遇事要跪,要服從,要奴顏婢膝,要認命,我不可能聽他的話,任他關起來,哪怕我知道,當時他身邊的確處處兇險,想害他,想通過害我害他的人不少……我還是不想那樣過。”
“我想逃離。我越想逃,他管的越兇,關我關的越牢,他威脅我,說我只能是他的女人,這輩子都別想逃開,若我生了異心,跟了別的男人,他必會將那個男人找出來,殺他全族…… ”
“我很害怕,后來干脆拒絕同他說話,他也是,任何我需要的,不需要的東西,他都會為我準備妥帖,想盡辦法哄我多吃點飯,能高興一點就更好了,反正就不讓我走,可我還是逃了!
“其實他很好騙……或許別人很難做到,但我起心想騙,他就會中招!
素娘眼淚又落了下來:“也是逃出來后,我才意識到,他殺人,殺那么多,也不過是為了自保,是別人先針對他,他才不得不還擊,他那樣的位置,不狠一點,威懾一點,自己會先沒命,他其實從未殺過無辜之人,他不是那種莫名其妙,脾氣一來,就胡亂殺人,老弱婦孺都不放過的人,他那般威脅我,也只是想在我口中討一句話,一個承諾……”
“——他想聽我說,我只喜歡他,再看不上別的男人。若有那一日,我逃開他身邊,同別的男人成了親,他追找到,大約也不會殺了那男人,估計會以他們?yōu)槊{,或引誘他們變壞,迫我回到他身邊……他心眼那么多,手段那么狠,怎么會只有殺人結仇這種方法?”
“我說不清他殺人是狠,還是不殺人更狠,但他人性命,他其實不太會放在眼里,也不會那么執(zhí)著剛烈,他想要的,只是我同他走,心甘情愿被他圈禁!
祝卿安思忖:“你從未想過到麗都來找他?”
素娘點頭:“是,我原本……的確不想再見他,他看我的眼神……總是滾燙又瘋狂,我也會變得不像我自己,總是猶豫,難安,我怕了那樣的日子,也不想被關在空蕩蕩的房子里。”
祝卿安看出來了:“可你也忘不了他!
“我很想的,不想再想起他,不想再記掛他,我很努力很努力,讓自己變得很忙,讓日子盡量平靜,我也以為自己做到了,可誰知一看到他的臉……”
素娘眼淚不止:“我知我對他的看法可能很偏頗,他的名聲……他從不是什么好人,可我控制不住,就比如現(xiàn)在,同先生聊起他,我還是會想幫他說好話,我就是覺得……他沒那么壞,如果有一天,他要為做過的事,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可能無法眼睜睜看著……”
“可能就像干娘說的,我可能還沒有足夠長大,學會堅韌頑強,我還需要時間,還需要磨礪,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她咬著唇,所有無力無助,最后變成懊悔:“我昨日并不知他會來,若我知道,我一定不會來大相寺,給先生和侯爺添麻煩。”
昨日午后在后山,偶然在人群中看到容無涯的臉,她就知道,人不能心存僥幸,有些事就是會發(fā)生,后悔也沒有用,她知祝卿安和蕭無咎有大事要忙,很危險,她不想添麻煩,便和護衛(wèi)說,要在寺里過夜。
她知道,容無涯會找她,她想賭賭看,自己能不能帶著小黎逃開,反正這么多年過來,也不是第一次了,或許,她還能擁有之前的好運氣呢?
“素娘,你不必如此,害怕連累誰,都不該害怕連累我和主公,我們能力幾何,你該知曉,”祝卿安低聲勸慰,“而且小黎那么乖,我和主公都很喜歡,你做娘親的,怎么舍得他吃苦?”
“你現(xiàn)在不必有任何壓力,我只問你一句——你可要見他?”
“可我見了,會被他……”
“你若不愿意,沒人能帶你走,”祝卿安目光篤定肅正,“我和主公,不至于連你和小黎都護不住!
素娘眼圈微紅,看得出掙扎:“我……我有些……”
祝卿安:“物是人非,山河滄海會變,人也是,或許你和他,也需要重新認識了解的機會?”
這么多年過去,大家都在經歷,在成長,在變化,他是,她也是,連小黎都是,孩子已經越來越聰明,越來越知人事……
“那我見他,但不同他走,可以么?”素娘有了決定,眼神期盼的看向祝卿安。
祝卿安微笑:“當然可以,我和主公尊重你任何選擇,你如今,可是我們簽了短契的廚娘,契約存續(xù)期間,我和主公有義務保證你的安危,不是么?”
素娘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笑意,雖然仍然緊張,還是放松了很多,她鄭重斂裙,給祝卿安行了個禮:“多謝先生和侯爺成全,干娘以前總同我說,世間還是好人多,讓我勿忘本心,行自己的善事,結自己的善緣,也不必推卻別人的善意,害怕還不上人情……”
祝卿安:“你干娘說的對,遇事多想想她說的話!
素娘臉微紅:“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像干娘那樣,不管人生遭遇如何,身體病痛如何,永遠都那么灑脫通透,只是現(xiàn)在還做不到……先生放心,就算見到了容無涯,事情朝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我也會努力,不會讓一切發(fā)展到無可挽回。”
“好啊,”祝卿安微笑鼓勵,“你就照自己的想法來,所有都不用勉強,我救你,本也沒有其它原由,只是緣分而已。”
“那我們現(xiàn)在就過去吧!
素娘本是爽利之人,既然有了決定,就不會再躲,走到水邊凈臉整理自己,祝卿安則去叫小黎回來。
山路上,蕭無咎和容無涯的打斗還未停止,前者慢條斯理,后者情緒不明。
“……涯哥。”
忽然青石小徑旁出現(xiàn)一抹倩影,裙角隨風微揚,皓腕欺霜賽雪。
“阿素!”
容無涯瞬間就沖了過去,那么謹慎的人,剛才還防守密不透風的人,竟然把后背亮給了蕭無咎,可能一擊就被會斬殺也在所不惜,他看著素娘,目光灼灼,眼底有一種堅韌綿長,瘋狂滋長,所有人都不透的執(zhí)。
素娘往后退了兩步。
容無涯伸出的手頓在空中,整個人變得僵硬,眼角都有些猩紅:“阿素……”
素娘白著臉:“你……別跟著我,我不會同你走!
容無涯目光瞬間凜冽,臉上也沒了血色,聲音喑。骸澳憧芍艺伊四愣嗑茫俊
“我知道,”素娘抬頭,對上他的眼睛,“可這么久都找不到,涯哥該知道我什么意思。”
容無涯:“那你如今在這里……”
素娘:“不是為你。”
這邊的山路有點難走,祝卿安是抱著小黎過來的,小孩耐不住,到了平路,就蹭著下來,抱著自己挖的筍,給蕭無咎看:“侯爺你看!快看!這是我給祝哥哥挖的筍,可嫩可鮮了,今天晚上就讓他喝上我娘做的湯,那個藥藥太苦了,祝哥哥每回都愁眉苦臉要吐,又想著侯爺辛苦,沒敢吐,小黎覺得該好好獎一獎祝哥哥,所以要挖最大最鮮的給他!”
蕭無咎蹲下來,揉了把小孩的圓腦門:“乖了。”
小黎猶豫片刻,看起來有點發(fā)愁:“可怎么辦呢,只能給侯爺分一點,一點點哦,祝哥哥現(xiàn)在在生病,咱們要多疼他一點,多給他吃一點,不是不公平,侯爺可不能耍小性子不高興!
“那小黎有沒有給自己準備?”蕭無咎將他手上的筍遞給護衛(wèi)收著,拿帕子幫他擦小手,“若是只有祝哥哥能吃,連小黎都沒份,侯爺就不高興了!
小黎瞬間挺胸脯:“那自然是有的!我娘說大家一起吃才香,帶著小黎挖了很多很多,只是最好最鮮的那一個,要給祝哥哥!”
蕭無咎:“這么乖,前天你想看的書,送你了!
“哇——”
小孩高興的不得了,跑到素娘身邊,小臉紅撲撲:“娘親!侯爺又送我東西啦!”
只是嬌還沒撒完,他就看到了容無涯的臉,兇巴巴,直愣愣的往這邊看。
“娘……”小孩嚇的,直往素娘身后躲,“這個兇兇的叔叔是誰,好可怕……”
素娘摸兒子發(fā)頂:“不怕,他不敢過來!
“娘親抱……”小孩窩到素娘懷里,小屁股對著人,臉藏在她肩窩。
容無涯瞳眸震顫,指尖微抖,臉色變的,那叫一個精彩紛呈,根本藏不住。
他昨日聽到過這個孩子的聲音,原本以為是不相干的旁人,可現(xiàn)在……哪怕是如此短促的一個照面,他也看清楚了孩子的臉,像素娘,但輪廓眉眼,也有幾分像他。
“他是……”
素娘頜首:“是!
不想見面是不想見面,但見了,她也從沒想過要瞞著誰,這種事,如何能瞞得過?
“涯哥,就這樣吧,孩子……從未見過你,無所適從,我們……也太久了,回不去的。往后,你若想見孩子,想必侯爺不會阻攔,其它的……以后一切隨緣,行么?”
容無涯想說不行,想說我尋了你這么久,想說你分明也忘不掉我,想說我永不會負你,可看著素娘的眼睛,看著背對著他,不想看他一眼的孩子,他說不出來。
素娘福身一禮:“時局混亂,前方多艱,容總管萬勿保重自身,前程似錦。”
她抱著孩子,和蕭無咎祝卿安一起走了,頭都沒回。
“噗——”
容無涯吐了口血。
胸口沒那么悶了,心中苦澀卻難以言喻,好像心被整整挖空了一塊。
他突然想起祝卿安之前說過的話,強者的愛不該是控制,而該是允許,他……可是做錯了?
但很快,他又想起祝卿安別的話,說他面相不錯,若未走偏,是會得享晚年,與妻白頭偕老的……
他好像,知道該怎么做了。
不愧是太監(jiān)頭子,容無涯心智堅韌非尋常人能比,很快就調整好了狀態(tài),事情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但……其實更好了不是么?只要他走對了路,沒什么困難是解決不了的。
他已經等了這么多年,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時間。
短短時間內,他的眸色從痛心,到感動,慢慢變回冷戾果斷,運籌帷幄……
他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了,有妻有子,他不能再孤注一擲,毫無準備的開始,形勢已然險峻,大朝將要傾覆,他要拼一把,為自己,為妻兒,拼一個好的未來。
還得準備置辦宅子……阿素回來了,帶著他們的孩子,原來備的那些,已經不夠用了。
第107章
回去的路上, 素娘把和祝卿安說起的過往,又和蕭無咎說了一遍。
因前番情緒得以宣泄,她這一次講述平靜了很多, 很多細節(jié)也做了補充,可能也是想把自己, 尤其把容無涯,真實性格作為表達的更清楚。
雖然沒跟容無涯走, 她仍然很關心他,有些方面,她不想他被誤會。
說完后神情很是忐忑不安,眉眼間還有一夜未睡的疲憊。
“不必多想!
蕭無咎和祝卿安把她送到院門前:“我家軍師的承諾, 永遠有效, 你只需好好照顧自己, 隨心而為!
素娘眼圈微紅,鄭重福身行禮:“多謝侯爺和先生!
小黎早就撐不住, 已經在護衛(wèi)懷里睡著, 她接過孩子,回房間休息。
祝卿安和蕭無咎回了主院:“主公真不準備利用一下?”
拿捏住素娘, 就能拿捏住宮中總管大太監(jiān),大好良機呢。
“卿卿不是說, 喜歡向來愛擇難路的我?”蕭無咎將人扣在懷里, 親了一下, 強極,傲極,“你家主公,何時需要用這種下作伎倆才能贏?”
祝卿安手抵住對方胸膛:“錯了錯了,我錯了……”
蕭無咎卻不放開他, 把他嘴唇親的嫣紅,才拉到桌邊,給他倒了盞茶。
祝卿安瞪了蕭無咎一眼。
不過這兩個人挺有意思的,素娘善良真摯,行事有章法底線,像是一把鎖,能牢牢扣住容無涯心弦,容無涯亦正亦邪,很多時候在各種危險邊緣游走,難以管束,若有天豁出去,路走歪了,便再難拽回,現(xiàn)在看,還有機會。
“你會用他么?”祝卿安有點好奇。
蕭無咎:“那就得看他自己怎么想了。”
他從不怕用人,也相信自己能用,用得了,更怕這個的應該是對方,該當知道在他手下是個什么規(guī)矩,膽敢越線,會是怎樣下場。
“主公——”
門外有人稟事,祝卿安揮揮手,讓蕭無咎自顧去忙,他則開始擺弄自己的小石頭。
他的確喜歡收集漂亮的小石頭,顏色質地不挑,只要好看,他都喜歡,這一路過來沒時間整理,現(xiàn)在剛好合適,他把小箱子搬出來,按照五行屬性顏色分類,大小再分……
這一個個的,隨身帶著,都可以隨時布陣了!
二人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蕭無咎回來時,已經掌燈,似是看不過眼祝卿安把自己折騰的亂糟糟的頭發(fā),先把他拽到鏡子前,給他梳了發(fā),才叫晚飯。
祝卿安仍然覺得他這個梳頭動作很微妙,但蕭無咎不說,他也沒問。
晚飯吃完,仍然沒多晚,怎么說,都不到睡覺的時間,可燈影搖曳,私密房間,二人對坐,又是剛剛互訴鐘情,內心最渴望親密的時候……
不能讓這種旖旎氣氛這么快,起碼……別這么早。
祝卿安便找話題:“那什么,二師兄和暮大人呢?我今日好像都未見到他們。”
“都出去了,不在。”
“現(xiàn)在都沒回來?”
“暮行云出門前留了口信,說是去會友,交流積年心得,不一定能回來,”蕭無咎倒了盞茶,推給祝卿安,“元參,我倒是不清楚,下面人說他出去的很急,像是看到,或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只說叫咱們別擔心!
“哦……”
祝卿安看著跳躍燭光下,蕭無咎越發(fā)俊逸的臉:“寬寬呢?我知你們行軍規(guī)矩,并非想打探他路線,只想知道他現(xiàn)在好不好,上次良縣之戰(zhàn),他被外界挑刺,罵了挺久,也不知心里難不難受,還有小老虎跟著他呢,乖不乖,有沒有想我?”
蕭無咎挑眉:“你是軍師,他們所在,為什么不能問?他在——”
“停,”祝卿安頭疼,“帶兵打仗的事,你自己管就好了,我知道了,還要被賴著分析學習!
什么破兵法,他一點都不想學,鬧的人頭疼,他倒恨不得直接卜卦,但蕭無咎不太想他總是觸碰天機,那些很明了的局勢,很明顯的勝負趨勢,根本沒必要,比起遇事就卜算,不如多學點用兵之法,熟練了,很多情況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蕭無咎看著犯懶的祝卿安,唇角勾了下,握住他的手:“他很好,再歸來時,必帶勝仗凱旋,小老虎也很聽話,你別太惦念!
“吳宿和他一起?”
“那倒沒有,”蕭無咎搖頭,“吳宿是整個中州的中軍將,負責聯(lián)絡調配后方所有,大約沒時間去看謝盤寬,但無論他在哪里,哪處有事,都能及時馳援!
“翟將軍……”
“你男人在這,”蕭無咎捏住祝卿安下巴,迫他看自己,“你卻只知道問別人?”
祝卿安:……
“都是你手下,也都是我朋友!
瞎吃什么飛醋!
蕭無咎不管,抱著祝卿安不撒手。
祝卿安突然想起一件事,倒是真的很重要:“那個八字,可干透了?”
蕭無咎一頓。
祝卿安催他:“快快,快打開看看!”
蕭無咎只能拿出小竹篾,板板正正打開,露出里面紙張,干是干透了,可墨跡也仍然不清楚。
“把燭臺拿過來!
給祝卿安派了事,蕭無咎去拿毛筆和筆洗,比洗里放上水,人坐到桌邊,筆尖沾水,一點點觀察,勾勒。
燈下觀美人,古人誠不欺我。
祝卿安一邊提醒自己,這么嚴肅的時候,就別走神了,一邊由著燈影帥臉蠱惑,不由自主走神。
“看什么呢?”蕭無咎自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
祝卿安:“看我家主公,容姿過人,一眼難忘!
蕭無咎手中毛筆頓住,側眼看過來,眼底濃濃暗色翻涌:“你若現(xiàn)在不想看這八字,明日也可以!
“明什么明日,當然現(xiàn)在就要看!”祝卿安又一臉正色了。
蕭無咎嘖了聲,便又低頭去描。
不多久,字跡描好邊,已然十分清晰。
“哇……”祝卿安不由輕呼出聲。
蕭無咎:“怎么了?”
“府相朝垣格,很漂亮的格局,遷移宮落貪狼紅鸞,這個姐姐一定是個大美人!”
祝卿安看著八字,迅速在紙上畫出了紫微命盤:“命宮三方會廉貞天相,紫薇天府,府相會命之人,天生聰慧,且這種星曜搭配,命主必外柔內剛,還對自己要求很高,律己嚴謹,持心守正,高道德感,骨子里就帶著正義……命主對親人朋友很舍得付出,情感羈絆很深,她身上,人情味很濃,女子得此命格,必子貴夫賢!
蕭無咎:“所以,這是一個很好的命格?”
“不好說,”祝卿安遺憾嘆息,“原本是該不錯,但此命盤四煞劫空化忌逢沖破格,又遇日月反背,大運流年六煞星會齊時,會很兇,比如二十五到三十四這步十年大運,二十七歲流年剛好迭到命宮,兇上加兇,她很可能……走不過去。”
蕭無咎靜靜聽著,沒說話。
祝卿安繼續(xù)分析:“早年經歷的話……命主相貌性格都很討人喜歡,好人喜歡,壞人也會喜歡,若有領導上峰,也會愿意提攜她!
若遇到的是貴人,能得提攜善意,自然是好,若遇到的是心懷鬼胎的長者,會把姑娘’提攜‘到什么樣的場子里,也可想而知。
“她……那時過得并不好,身邊環(huán)境復雜,”祝卿安說的很隱晦,很謹慎,“她人又長得太好看,會吃很多苦頭,可縱使這樣,她也并沒有向命運屈服,你看這里,這一年交友宮,是值年重點宮位,她應該交了不少朋友,救了不少人,不只鄭夫人一個,但她應該也因此受了傷,我看看,應該是……左臂?左小臂,看起來像是火刑,大約會留疤。”
“還有這里,這個月,有逃亡象,和友人聚散很明顯,她似乎在逃避什么很兇險的東西,疾厄宮狀態(tài)不太好,應該也受了傷,是手……手指?看上去像右手小手指,會留下隱患的樣子,此次之后,這根手指應該不太活動,殘倒是不會,流年雖兇,但有化祿星來解,會逢兇化吉,想做成的事一定能做成,身上即便有傷痛,也不會留下太多不利痕跡!
這個命盤,祝卿安越看越惋惜:“雖然子貴夫賢,但福德宮和夫妻宮并不算太好,夫妻緣分不深……這個緣分不深的意思,不是說夫妻情淺,是緣分淺,比如總會有什么原因分隔兩地,不能廝守……”
見不到,不能照顧對方,不能被對方照顧,還注定早逝,情濃又如何,可不就緣分淺?
“她應該是十八歲以后成的親,比一般姑娘晚些,二十誕子,去世時,孩子才七歲?這一年流年大兇,又是四馬地,她會很操勞,奔波,看上去像是和孩子一起遇險,照她的性格處事,應該是為保護孩子,受了重傷……”
從方才開始,蕭無咎就突然不對,嘴唇繃緊,眸色越來越沉,連拳頭都攥了起來。
祝卿安沒注意到,仍然在低頭分析命盤:“她的丈夫……應該是個武人,不,不是一般的武人,應該是個武將,很厲害的那種,怪不得聚少離多,不能廝守,她的丈夫好像總是在戰(zhàn)場。”
手腕突然被攥住,力道很大。
祝卿安這才抬頭,看到了蕭無咎的臉,表情也很不對勁!
“怎么了?”祝卿安幫忙站起,想要給蕭無咎倒杯水。
蕭無咎卻拉住了他,眉眼低沉,聲音晦澀:“我好像……從未和你提起過我娘?”
祝卿安只能坐下,坐到蕭無咎身邊:“……嗯!
其實他在中州軍里,聽過很多過往故事,流傳最多的是老侯爺,和蕭無咎自己,他們打了太多勝仗,開創(chuàng)了太多功業(yè),蕭無咎的父母,則被提起很少。
可祝卿安還是多多少少聽說過,這個男人也極為出色,曾是中州軍最閃耀的那顆星,少年時和老侯爺并稱父子雙雄,打過不知道多少勝仗,娶妻后更為英姿勃發(fā),戰(zhàn)績處處,他的妻子與他伉儷情深,每逢他在外征戰(zhàn),不在城中,定城幾乎可以直接交給妻子,后方戰(zhàn)備,物資籌轉,百姓安撫,甚至不明敵方的突然襲城,她都能從容應對。
如今定城百姓里的老人,都記得這對夫妻,丈夫戰(zhàn)場殺伐,不知力挽狂瀾多少次,妻子更是整個定城的主心骨,只要這位夫人在,哪怕外邊烽火連天,百姓們都不帶怕的。
夫妻二人也是奇了,哪怕經常分隔兩地,不得相聚,也始終默契非常,分明戰(zhàn)勢來的突然,互相沒有寫信溝通過,仍然會猜準對方想法,莫名其妙就會打上配合,攻守皆在掌握。
尤其一場大戰(zhàn),丈夫戰(zhàn)馬長戟,夫人紅裙擂鼓,北風獵獵,戰(zhàn)火綿延百里……至今仍然是定城流傳最為廣泛的說書段子,說書先生每次一說,叫好聲無數(shù),如果商家不知場子怎么熱起來,如果想搞一個獨一無二的好開場,不知選擇什么合適,講這段故事,必定高朋滿座。
只是那段時光太短,像是流星劃過寂暗夜空,雖然璀璨,雖然絢爛,在人們眸底映照的太有限,才會讓很多人都不記得,甚至連故事的藍本都忘記了。
那是一段非;靵y的戰(zhàn)爭歲月,祝卿安也不知詳情,聽說到的是,夫人在一次突發(fā)城危時,死于意外,蕭無咎的父親大受打擊,雖未沉溺悲傷不可自拔,但性格顯而易見的受到了影響,之后再上戰(zhàn)場,打法更剛烈,更拼命,還總不讓自己閑下來,好像閑下來就會痛苦,后來干脆把自己綁在戰(zhàn)場上,根本就不回家,自也……不適合帶孩子,遂老侯爺才把幾歲的蕭無咎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其后果然,沒過幾年,老侯爺再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蕭無咎的父親,犧牲在一場大戰(zhàn)里,馬革裹尸,再也回不來。
這段過往,想來傷痛非常深。
并不是大家不喜歡這對夫妻,是他們太過耀眼,才最讓人遺憾,每每想起總是傷心不已,不敢提及,怕還未開口,心酸和眼淚先來了。
祝卿安看著這個八字,指尖開始顫抖,已然明白蕭無咎為何情緒激動。
“這是……你娘?”
蕭無咎要很努力克制,才能讓聲音很像平靜:“她離開太早,太多事沒來得及告訴我,她的生辰八字,我并不知曉,但你方才所言經歷……與她一般無二!
“她不是中州人,是父親在外結識,娶回家的,少女時期經歷從未提及,我爹站在她身邊,也沒人敢問,她很溫柔,也很果斷,的確外柔內剛,很重情義,不管外面戰(zhàn)勢如何,定城親朋,百姓,她從未言放棄任何一個,她還很喜歡照顧人,沒有我時,我爹的家,就是她的家,她很樂于融入人群,很快就喜歡上了定城,連我祖父都一起管了,有了我,我就是她的牽掛,我身邊所有一切,都是她準備安排……她左小臂外側,有一處燒傷疤痕,不大,但落了疤,永遠也好不了,什么藥都不管用,右手小指,也的確僵直,不太靈活!
“她也……的確沒活過二十七歲。”
“那年是個荒年,到處都沒有糧食,夷狄犯邊,發(fā)了狠勁,竟掏空大軍,數(shù)路齊下,因前方信息有誤,我爹未能及時回援定城,定城兇險,能用的人手又太少,我娘帶著我去尋援軍……回來途中遭遇狼群,她為了保護我……”
蕭無咎眉目隱在燈燭暗影里,看不清眼底情緒,只聲音有些抖:“我只知她有多好,卻從來不知,她在未遇到父親之前……過著怎樣的日子,之于過往,她從未透露半分,我原本以為只是傷心往事,從不敢問,父親也從不提,祖父從不介意,原來……竟是如此!
祝卿安的心跟著揪起來:“你娘她……她是……”
蕭無咎沒再說話,只是把頭埋在祝卿安肩膀,深深的,緊緊的,抱住了他。
第108章
骨器最初出現(xiàn), 照時間推算,大約是三十年前。
那時的閻國師,已是中年, 過了年少時期的意氣風發(fā),自傲輕狂, 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力之處,有永遠到達不了的地方, 也確認了自己的欲望,渴望得到的東西,他會在放縱與克制之間,做出自己的選擇。
很多人都會面臨這樣的人生瞬間, 選擇各不相同, 閻國師選的, 是前者。
他那時就已經決定了這輩子要怎么活,道德和危機感約束不了他, 甚至讓他更興奮, 他開始構建骨器鏈條,宣揚他的特殊宗教意識, 他必定在潛移默化中做過很多嘗試,調整, 然后慢慢啟動……
蕭無咎的母親, 很可能就是第一批受害者。
祝卿安淺淺嘆息, 輕拍蕭無咎肩膀:“這不是你的錯……”
蕭無咎的情緒似乎很難過去,很久,才又開口說話:“我小時候比較沒心沒肺,好像樹上的鳥兒,河里的魚, 地上的螞蟻都是無比重要的事,眼睛里根本看不到別的……”
“這么調皮呢?那你跟我說說唄,都怎么氣你爹娘的?”祝卿安覺得,蕭無咎的情緒需要整理,重溫過往,講述片段,就是一個不錯的方法。
蕭無咎心里也清楚,深呼吸一口,緩緩道:“我爹起初給我打磨筋骨,教我習武兵法,我是不肯學的,那時我才三歲多,記憶模糊,但有些事記得很清楚,他讓我扎馬步,我就跑,他教我拳法,我比劃著糊弄,時不時就找理由騙他,比如說要小解,馬上回來,其實跑了就不回頭,外面爬樹捉鳥摸魚去了……”
“別人家的爹疼孩子,可能會憐惜年齡還小,不懂事,我爹不會,哪怕我才三歲,也敢上手真打的,我既知道回來要挨揍,肯定不回來……父子倆處的,像隔世仇人。我再淘氣,玩小心眼,到底是個小孩,哪里敵得過他,回回都被逮住揍屁股,回回都是我娘救我,還兇我爹,說他不會教。”
“我娘從來都不兇我,只是在那之后,她突然變得不忙了,每天有大把的時間陪我,帶著我玩。我雖不喜歡習武,對我爹的強壓手段抵觸,但還挺喜歡玩將軍打仗游戲,連捉迷藏都講究規(guī)劃路線,我娘很耐心的聽我那些規(guī)矩,還翻花樣的提建議,加難度,搞什么陣營,對壘,臥底……我哪里玩的過她,每天每天輸,天天晚上咬著被子角跟自己發(fā)脾氣,她分明知道,卻從來不放水。”
“那天我爹打完仗回來,帶著我玩,很快贏了我娘,同我說她這點心眼哪里夠用,還得是兵法,隨便一計不就贏了?我就突然間對兵法感興趣了,又不想讓我爹得意,就偷偷去書房翻書,發(fā)現(xiàn)我娘竟然扯著我爹耳朵,逼他教她兵法……若我娘都學會了,我還怎么贏得了?”
祝卿安:“然后你就去學了? ”
蕭無咎沉默。
祝卿安笑出聲:“被你娘騙了吧?”
一府主母,中州軍的后盾運轉官,定城人人稱道的夫人,怎么可能不忙?她應該是放下所有事,專門去調1教兒子了,開蒙很重要,培養(yǎng)兒子興趣更重要,自己喜歡了,想學了,才會出更好的成就。
蕭無咎聲音很輕:“我那時……不懂她的計劃,只知道和她玩很開心,好像什么都有趣了起來,她從不暴躁,從來不兇,不罵人,不嘲諷,唯獨贏了會高興的不得了,我莫名其妙的,就很想看看她輸了是什么樣子,兵法我看不懂,字都不識幾個呢,就賴著我爹教我,我爹也有條件,說得同時熬筋骨,還說我若學了武,跑跳會更靈活,能更快贏了我娘……”
“我娘此前和我說,喜不喜歡,不能看著別人,做武斷判斷,得自己去試,去體驗,萬一會喜歡呢?她說,她覺得我會喜歡,事實證明她沒錯,習武學兵法,開蒙認字,的確有點難,每天都很累,但我好像并不排斥,還挺喜歡的,我當初排斥的只是我爹的態(tài)度……”
“后來,我不再滿足于只和我娘一個人玩,開始挑戰(zhàn)我父親祖父……才幾歲,就立下雄心壯志,說日后要超越我祖父和我爹,做他們都服氣的大將軍。”
蕭無咎聲音微。骸拔易娓负芟矚g我娘,說能得這樣的兒媳,是蕭家祖墳冒青煙了,中州軍和百姓也都很喜歡我娘,她好像永遠微笑從容,非常善于處理調和轉圜的事,就像……”
“就像我們所有人,每個人都是一個點,她是那條線,可以連接所有的點,網羅成片,成群,成山,成海,有了她,一切變得生動起來,從此戰(zhàn)爭不再艱難,守護不再悲慘,人心不再凋零,只要有她在,我們就再不怕苦難,不怕失去,敢于面對所有風雨!
“她永遠都那么有活力,精神十足,也愿意去處理這些瑣碎的事,從未有抱怨,還很樂意嘗試新鮮事物,外面沒有人知道,我第一次上戰(zhàn)場,其實是跟著她,我當時太小,不知道那是真正危機,還以為在同她玩游戲,她用裹孩子的布兜將我背在背上,于驚心動魄中,帶著守城軍贏下了那場戰(zhàn)爭。”
“我至今仍然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那么驚險,命懸一線,她竟然一邊做著了不得的大事,一邊溫柔輕聲哄我,音調容色都未有緊張,沒讓我感覺到一點害怕……那次我爹回來,同她吵了架,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們吵架!
空氣靜默良久。
祝卿安喟嘆:“他們感情那么好,也會吵架?”
“怎會不吵?”蕭無咎低眸,掩住內里沉墨水色,“都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主張,哪怕預期目標相同,站的位置不一樣,就會有不同的沖突矛盾,我娘說,她們其實總吵架的,我爹氣她時,她恨不得拿棍子把他腿打折,可看他長得那么好看,腿又長又帥,就覺得……要不還是再等等,等他哪日老了,不好看了,就休了他,可他們都還沒來得及老……”
祝卿安心痛,抱緊了蕭無咎。
蕭無咎:“我娘曾偷偷同我說,好喜歡我爹那樣的男兒,俯仰天地,英勇無雙,智計百出,一身正氣,我可能記住了她當時的話,懂得了她的期盼,后來不管遇到多少事,多么難,多么臟,我都未曾移志……我想成為我爹那樣的英偉男子,讓她欣慰,讓她驕傲!
他不想有朝一日地下見到,娘親會哭,會不想看到他,不想有個混賬兒子。
祝卿安眼眶都跟著濕潤了。
他頭微歪,發(fā)絲滑下,掃到了蕭無咎手腕。
蕭無咎順手抓住這些發(fā)絲,指尖輕纏,感受它們絲綢般的光滑觸感:“我娘她……頭發(fā)很美,多且直,厚而滑,和你的很像。但她小指僵硬,那些漂亮細致的女子發(fā)式,她梳不了,我爹便總給她梳,還學會了很多種婦人頭,把她襯的更漂亮,每每我爹在家時,我娘就很美很美,外面走一圈,人人夸獎,我爹不在,我娘發(fā)式就很簡單了,草草一扎,草草一編,其實也不丑,她人長得好看,頭發(fā)又好,底子在那里,就是有點太素了,不像侯府夫人,像鄉(xiāng)間淳樸村婦,我娘自己并不在意,可旁人一看她發(fā)式,就知我爹在不在家……”
祝卿安終于懂了。
原來如此,原來梳發(fā),是父母唯一留給蕭無咎的,對愛情的理解,相處太短,時光太淺,他們還沒來及教他更多,而他,也沒來得及體會長大的滋味,就這么突然間,被逼著一夜成長。
“那一年,我七歲,天災人禍,饑民遍野,夷狄大軍叩邊,南朝不管,周邊束手旁觀,中州軍只能靠自己,不知夷狄同誰勾結,前方信息有誤,我爹生死不明,定城遇險,人手也安排不過來,派不出合適的人出城請援軍,而且夷狄過來的是精兵線,不好騙,我娘和我因身份特殊,都在對方懸賞人頭之列,定城若破,百姓皆苦,我娘干脆行險,帶著我出城,去找祖父的援軍!
說到這里,蕭無咎聲音再無法平靜:“她其實只是人聰明,心思玲瓏,本身沒有什么武功,信息足夠,人手足夠時,她可以做成很多事,可只能靠自己體力時,她……女子之身,遠不敵武夫!
“她種種艱難都提前想到了,帶著我險而又險地完成了任務,以近距離煙火信號,通知到了援軍,而之所以用煙火信號,非本人親至……是因為我們突然遇到了狼群。”
“狼群和夷狄小隊士兵,一起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不管哪樣,我們都逃不掉,我娘便喂我吃了一顆丸藥,她也吞了一顆,藏到了狼群里,我不知那是什么藥,但狼群竟真的忽略了我們,沒把我們當敵人,而是撲向了夷狄小隊!
“夷狼小隊全軍覆滅,可我們也并不是就安全了,因為藥物作用有限,藥效很快會消失,狼群來追我們……我們很難脫離它們的視線,必須得快,很快,我娘在狼群撲向夷狄時就帶著我跑了,竭盡全力,可到底還是不如狼群獸性速度,終是……”
蕭無咎閉了眼睛:“我們看到了援軍,祖父來的很快,直接張弓射箭,狼群不會有好下場,全部都得死在那,可祖父沖的再快,也只是一馬當先,因為太擔心引發(fā)的爆發(fā)力,帶的兵還在后面,他只有一個人,如何能同時射死那么多狼?”
“只需一兩息……只要我們能扛過這一兩息,只要運氣好一點,我和我娘都能獲救,可頭狼實在太快,撲向了我……我娘狠力把我扔了出去,我摔進雪地,只是很疼,哪里都沒傷到,我娘卻被咬中了側腰……”
“雖也獲救,還是傷的太重,沒扛多久,就去世了!
夜色寂涼,燭火跳躍,似未盡歲月的傷痛,在此刻盈滿。
祝卿安輕撫著蕭無咎的背:“你的名字,是夫人給你取的?”
“是,”蕭無咎無聲點頭,“我原本也不知,為什么給我起這個名字,直到遇見你,知道易經……”
祝卿安垂了眸。
無咎,是易經爻辭里,最好的狀態(tài),給蕭無咎取名的人,必然對他飽含著無數(shù)期冀。她經受過苦楚,心地始終善良玲瓏,知道閻國師是命師,同他本人有仇,卻并未仇恨與他有關的命理知識,正確理解這個世間,以本心看待《易經》……
多么難能可貴。
蕭無咎:“也是那時,我才開始懷疑這個方向。”
骨器之事,這么多年,斷斷續(xù)續(xù)聽說過很多,但他從未往自己身上想過,娘親的過往,祖父和父親,中州軍,定城百姓,沒一個在意,他們愛護的,敬仰的,保護的,懷念的,都是她本人,她過往是不是很壞,有什么名聲,都不重要,她若有什么心愿,只要說一聲,大家都會幫忙,助她實現(xiàn)。
她自己并未看重,閻國師所為又都在南朝,中州形勢焦灼,仗都打不過來,實在沒多的精力管別的,這些陳年舊怨,就這樣被擱置了。
祝卿安也想起來:“怪不得你帶我回定城后就很忙,經?床坏饺擞,原來不只是軍情,查找叛徒,還在懷疑這個方向……”
蕭無咎:“我從不知,她這般苦過……”
那么難,還救了那么多人,他痛恨自己為什么沒早一點知道,早一點……
“此仇不報,我枉為人子!”
“我會幫你……”
祝卿安問蕭無咎:“我能否知道,夫人的名字?”
“桑閑,”蕭無咎聲音有點低,“她說她原本沒有名字,這個,也是她給自己起的,中州皆喊她夫人,除卻自己家人,無人知她名姓!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祝卿安很難不動容,這兩個字取自詩經《十畝之間》,描繪的是夕陽西下,忙完一日采桑工作,未失活力的姑娘們互相呼朋喚友,一起離開,夕陽中留下歡聲笑語,裊裊不絕的畫面,引申為偕友歸隱,田園生活脈脈。
桑閑足夠聰慧,也敏銳多思,她心地善良,也有鋒利尖刺,她很清楚自己能做到多少,便在能力范圍內做到極致,那些過往一直不說,是不想那段經歷成為綁縛,是知道時機不成熟,沒有抵抗除掉的條件,哪怕痛心,也要暫時斬斷來往——如若不能救更多的人,至少不要成為彼此負擔,為彼此添更多麻煩。
然她從未想過放棄,心志從未移變,她救了很多人,也許出了自己的心念,承諾,她所作所為,不過是想留下火種,以期日后能——
行與子還兮。
第109章
夜色沉晦, 暗云卷動,墨色流淌。
某不知名的院子,齊束收到了兩封信, 一封來自封地,他的母親, 提醒他快點行動,入麗都這么久, 也沒個回音,莫非無所事事,在偷懶?若他不想干,可交出侯爺印信, 他有的是兄弟愿意幫他干。
另一封, 來自閻國師, 說南朝風云際會,大勢已不可擋, 言子時將開啟護國大陣, 但可為他留一道后門,若愿領這個情, 則直接去皇宮見他,奪取傳國玉璽, 日后天下共治之。
為表誠意, 閻國師還奉上了一卦, 說是近來算出的事,將齊束過往所為,現(xiàn)在計劃,包括如今手上收到的母親的信,全部算到了。
齊束眉目晦暗不明, 良久,才將兩封信紙遞到燭邊,看著火苗舔燃,低低笑出了聲。
麗都相反方向,馮留英也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來自涼州的家書,他那一堆妻妾噓寒問暖,鞭策他上進,可得打更多江山回來,不然你那么多兒子怎么辦,以后連口吃的都吃不上,還是跟你一塊死了?
另一封,也是閻國師的,內容和齊束收到的類似,只是他們彼此并不知道,馮留英確定的是,閻國師不知為什么突然、發(fā)瘋,要搞把大的,那別人都箭在弦上了,他要不抓住這個機會,還玩什么群雄逐鹿?
“來人——”
時間還不夠,世家還沒完全拿下,不過也沒關系,他這邊這樣,別人那里也是半斤八兩,反正基礎打的不錯,只要這次仗打贏了,走到那個位置,一切將不成問題——
說到底,江山都是要靠打的,這一次,他必要搶占先機,先于所有人走到那里!
“同本侯去西門!”
西平侯也收到了信,但與此同時,他也截獲了別的消息,這信并不獨他一人有!
“老匹夫!”
西平侯把信扔到馬桶里,怒不可遏,閻國師怎么敢的?大局還未布好,說好的東西還未兌現(xiàn),突然就來這一出,不商量也不提前通知,把他放到哪里了!
還有把東門留給他什么意思?他叫西平侯,喜歡的方位一直都是西,連自己的兵駐守在城外西邊,為什么不給他留西門!
對啊,他的大軍,就在城外,比任何人來的都早,既然如此,玩突然襲擊也算是利好他,他甚至不需要閻國師襄助多少,只要抓住這個機會……
為什么不干?
他咬了牙,一口干掉碗里的藥,很快派了人出去。
夜色之下,暗影無數(shù),夜鳥驚飛。
蕭無咎是唯一沒有收到信的諸侯,也并不知它處變動。
祝卿安提起鄭夫人:“我們好像……都想錯了!
他們以為鄭夫人的憤怒和野心,是在世家,骨器只是順便,只是因為遇到了桃娘,多年前那個對于藥材的引導對抗,也僅僅是看不順眼這些事,現(xiàn)在想,并不是。
于她而言,世家才是其次,骨器之危,當居首位。
她在及笈那一年出事,被擄獲為骨器胚子,是桑閑救了她,桑閑擋在她面前,為她免去了很多羞辱和磨難……
祝卿安仍然記得,鄭夫人說過的話,她說哪怕到了絕境,凡有一線生機,她都不會放棄,耗盡一切也要掙扎翻身……她說她得認真活著,也希望別人認真活著,生命只有一次,是最公平,也最寶貴的東西,怎可輕言放棄?
她說這話是別人同她說的,她覺得很有道理,不想言棄,便一直奉行……這個’別人‘,許就是桑閑。
她們之間的邂逅并不久,情感卻非常深,彼此鄭夫人正在掙扎成長,缺一個契機破繭成蝶,世家的糟污給了她機會,桑閑的守護則教會了她,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她們的相處時光,是希望渺茫時仍然背靠背的守護,是目光觸及的相同遠方,是心念不移的一諾。
桑閑分開之后不提往事,是想保護鄭夫人,才十五歲的世家姑娘,不應該被這樣的過往困住,她該要擁有更好的未來,最好忘記這一切帶給她的傷痛,桑閑不只救了鄭夫人一人,她對別人,許也是這樣保護的。
在沒有能力翻江倒海,改天換地的時候,能讓自己少受些委屈磨難,也是好的。
鄭夫人懂桑閑心意,或許她本身并不在意這些,過往十幾年,她已被世家各種規(guī)矩傷透,但她很珍惜救她的姐姐,對她的這份愛惜,這種純粹的關愛保護。
她會破繭成蝶,未來忠于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會成全姐姐心意,她們,都會走在更好的路上。
只是很遺憾……沒能再見到。
祝卿安猜測,桑閑應該在離開后和所有人斬斷了聯(lián)絡,或者和所有人一起約定好,暫時都不聯(lián)絡,不然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查不到,連蕭無咎這個親子,都未得到半點線索。
“桑夫人……也是為了她們好。”
那時天下大亂,南朝閻國師獨大,骨器鏈條一定會維持很久,而姑娘們好不容易逃出魔窟,在無力對抗時,聯(lián)絡越多,線索就會越多,被重新抓住的幾率就越大,桑閑尋到了愛人,嫁了,鄭夫人是世家女,有學識和心氣,能掙出不錯的未來,可其他人呢?其他姑娘,若再被抓到,就白逃了,這輩子全毀了。
蕭無咎如何不知:“也是……為了我和我爹!
桑閑有了家,有了新的牽掛,她那般溫暖純良,重情重義,會想保護自己的伙伴,自也會想保護自己的家人,她不想姑娘們再受苦,也不會想讓丈夫孩子遭受沒必要的指責,所以才一直沒說。
可能祖父和父親知道,但他們都不在意,桑閑的考慮和珍視,他們同樣尊重珍惜,愿意維護她的決定。
遂直到今日,他這個當兒子的,才看到全部。
桑閑這一生,命貴壽短,受了太多傷,吃了太多苦,男人都難做到的兩全,她竟全都做到了,對夫情貞,對子疼愛,對友不負,對過往不悔,對中州百姓無愧……她未辜負任何人。
祝卿安猜測:“她應該對未來也有計劃,當時天下戰(zhàn)亂,實在無暇,但心中種子已然埋下,待時機成熟之時,她定要將這事給平了,把養(yǎng)骨器的地方給掀了,可惜時光太短,未來得及……”
就如鄭夫人一樣,桑閑若能活到今日,不就等到了機會,萬千籌謀下,做成這件未竟之事?
她從未想過,永遠不聯(lián)系朋友,不然,怎會有名字里的那個約定?
“蕭無咎,”祝卿安叫蕭無咎的名字,“要不別拖了,就這兩日吧,我們圓了她這個愿!
蕭無咎到現(xiàn)在,情緒已然穩(wěn)定:“我——”
一句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白子垣打斷了。
“壞了壞了——主公,外面亂套了,好像要干仗了!”
小白突然沖進房間,神態(tài)前所未有的鄭重,姿勢也是,直接屈膝半跪:“啟稟主公,親衛(wèi)監(jiān)查發(fā)現(xiàn)異動,東西北門側,皆有動靜,涼州侯馮留英快速出城,西平侯用了調兵虎符,蘄州侯齊束—— ”
他的話也沒說完,因為地面突然震顫,窗外遠處華光忽現(xiàn),又片刻恢復平靜,好似從未發(fā)生。
祝卿安登時瞇眼:“大陣!”
白子垣:“沒錯,消息說,大陣會在子時開啟!”
“閻、國、師!”
祝卿安咬牙切齒,麗都大陣,他和蕭無咎昨日才確定真的有,但自布成后從未開啟過,他們還沒時間查找線索,又如何破解!
“一般這種大陣,不過兩個方向,守護,或攻擊,目的若是前者,防御為先,所有人進出都會很難,但不會傷了百姓,若是為了攻擊,則會像一個絞肉機一樣,凡入陣者,別想活著出去!”
而閻國師一點都不像好人,遂……
麗教危險了,百姓尤是!
若祝卿安猜的沒錯,閻國師想守的,想護的,只有他自己的性命利益,若有需要,他甚至會促成百姓生命獻祭,護佑大陣,好利他自己!
蕭無咎根本不會考慮其它:“先救助百姓!”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安靜之處,隱含躁動,城中忽然有燈升起,是孔明燈,很大很亮,一盞之后,數(shù)盞升空,每一盞,上面都寫著兩行字,一邊是桑者,一邊是閑閑。
桑和閑兩個字,都寫的無比醒目,巨大。
鄭夫人佇立院中,目送燈盞升空,眼淚簌簌落下:“桑姐姐……終于到這一日了,你看到了么?”
城中許多人在不安中驚醒,披衣走到院子里,還未察覺到異狀,先看到空中燈盞,瞬間淚流滿面,之后立刻回屋穿衣,也未馬上做什么事,只預備著,準備著,心氣一刻不松……這些人,多是女子。
有一位,就在蕭無咎和祝卿安的院子,是素娘。
她換利落衣裙時,小黎醒了,揉了揉眼睛:“娘……怎么了?”
“小黎不怕,接著睡,沒事。”
她哄睡了孩子,才又走到院中,看著那一盞盞暖燈。
桑閑……
她不知叫這個名字的人是誰,從未見過,她只知道,這個人,救了干娘。干娘懂的很多東西,都是這個恩人教的,性命,也是恩人救下,如若沒有這個人,就沒有干娘通透,舒展的一輩子,更不會有她,她在被父母丟棄那晚,就會死在荒野。
干娘很尊重這個恩人,連名字都不敢多提,只悄悄讓她記住,說此生無怨,無憾,唯恩人未能報答,未能如約再見,臨死前緊緊握著她的手,說不盼她記著她這個干娘,愿日后不立墳,無有碑,永無香火祭紙,只要求她,日后若見到這個名字,一定替她報恩。
城外有商隊正在卸貨,是中州大商關芨,親送中軍物資而來。
她本沒打算進城,她的任務也不是打仗,可暗夜遙遙,她看到了空中燈盞,也看清楚了’桑閑‘兩個字,眼睫瞬間瞇起。
她這一身經商本事……起家資本,都來自于一個恩人,那女人生了很重的病,不良于行,壽數(shù)有限,罵人也很狠,在她頹廢欲死之際,救了她,也差點把她罵死,但也教了她很多,如何從商,如何做人,怎么放過自己,自如舒展……若不是那個女人,她早鉆牛角尖,死在不知哪個角落了。
她喚她師父,她氣鼓鼓說沒她這么沒用的徒弟,但嘴上毒,還是把人脈資本都給了她,不然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怎么數(shù)年經營,就變成巨賈了?
她和師父的緣分不算深,遇見的太晚,師父已然病入膏肓,陪了她幾年,看著她一步步成長,終能獨當一面后,就撒手去了。師父不要她任何回報,說聚散都是緣,此生早已無憾,只是傳她的這身本事,也不是自己所悟,全部來自于年少時的恩人……
那些過往,師父沒再說,只將恩人名字告訴了她,讓她無論何時何地,見這個名字如見她,她對她有多少尊重感恩,便要對這個名字有多少尊重感恩,若覺不能為師父養(yǎng)老送終遺憾,就傾盡所有心意,報答這位恩人。
可這位恩人一直未曾出現(xiàn)。
而今終于有機會,她怎么可能不為師父圓夢!
不就是麗都,這半年多她剛好打通了商路……原來就是為了今日!
“駕!”
關芨催馬轉向,并未照計劃回去,而是直直奔向了麗都!
將至城門時,她一支隊伍擦肩而過。
這支車隊華麗講究,金漆纏枝,暗香浮動,連窗紗都墜了精致的銀色小鈴鐺。
一只纖纖素手挑開車簾,露出美人面,桃李秾夭,正是葭茀。
她美眸微瞇,神色靜肅的看向空中燈盞:“含霜,我應當沒看錯?”
“沒有,桑閑,正是姑姑提過的名字!焙袂橐膊黄届o。
她們萬花閣能有今日,全因姑姑當年辛苦操勞,游走于各方勢力之間,葭茀的確很厲害,堅韌勇敢,心性不俗,多智近妖,可若沒有當年姑姑的照拂,辛苦打下的基礎,她們根本起不來,早在弱小時候就被人摁死了。
“姑姑生前,只惦念一位恩人,她們曾經約好,若有機會,采桑于南,共賞夕陽照晚……”
葭茀這幾年夢到姑姑,都是她臨窗遠眺的側影,像是在等什么人,可惜時不我待,她等的人從未出現(xiàn),她的身體,也等不起了。
姑姑說,人生得過知己,已無遺憾,只是還未曾報恩,就身先遠離,不能赴約,實是愧疚,若閣中姑娘有機會,就幫她尋一尋恩人蹤跡,年祭時勿忘告知。
“這麗都,咱們是真來著了!”
葭茀做事,向來恩怨分明,結仇者,必還擊,有恩者,豈能不報?
既然麗都風云際會,她便來助,掀它個天翻地覆!
第110章
房間里, 燈燭如豆,桌子上,攤開著麗都輿圖, 周邊山脈都很詳盡。
祝卿安快速看過,問:“我們有多少人?”
白子垣也急:“只親兵在城內, 為防暴露,人數(shù)不足三百!”
“忠夠了, ”蕭無咎很快有了想法,“如今暗夜城閉,百姓們大都在家中,倒是不用我們大街上拉人, 叫我們的人準備響鑼, 挨個街道通知, 讓百姓全部居家,不要外出, 否則必會遇險——”
白子垣:“可這里是麗都, 百姓未必會聽我們的……”
“盡人事,聽天命, 我們盡力做自己能做的,他們聽與不聽, 由他們自己選擇!
蕭無咎知道這一招有點行險, 但不通知不行, 沒有人引領,百姓必會大亂,他也知道,肯定有不信任他的人會走出來,但這個人的下場, 一定不會好,其他百姓看到,就會引以為戒,會試著相信他們。
他指尖沿著輿圖,描畫麗都周圍:“其他諸侯雖也入了麗都,卻也和我們一樣,低調行事,沒有大張旗鼓,他們的兵同樣,也都在城外,城內人并不多,只要在這幾處——讓我們的大軍攔住他們,他們便也過不來。 ”
麗都雖是南朝都城,也是個完整城池,這里的百姓也是人,如果能救,為什么非要打的滿目瘡痍?
他迅速鎖定了兩個點:“這里,這里,讓謝盤寬和翟以朝給我守住,不管哪兒來的兵力,不管誰的隊伍,通通攔!”
白子垣立刻應聲:“沒問題,我這就去傳訊!可其他方向呢,不用管么?”
“不用,”蕭無咎瞇眼,“其他影響不大,最多是小打小鬧的遭遇戰(zhàn),只要我這里局勢落定,小小紛亂不會再敢繼續(xù)!
白子垣這回認真看了一眼輿圖,直接沉默。
好家伙,他以為只是兩個點,誰知那兩個點是所有道路的樞紐關鍵,老翟和寬寬要是想守住,根本沒精力管別處,也管不了!
“真的……要如此么?”
他們中州軍,竟然要守麗都?
別的諸侯恨不得把這里打爛,打穿,給足教訓,他們卻要守?
蕭無咎沒說話,他也不擅長解釋,剖析自己的心給別人聽,但他看了祝卿安一眼。
祝卿安懂這個眼神,他是在說,這就是他的堅守,他的本心,卿卿看清楚了,日后可要更喜歡我。
這種時候都沒忘了耍無賴!
祝卿安瞪他一眼:“所以你呢?去哪里?你想在哪里’局勢落定‘?”
蕭無咎翻出自己的輕甲穿上:“自然是罪魁禍首!
閻國師都開始突然襲擊,賭上一切搞大招了,想來已是窮途末路,再沒別的方法應對,既然大陣這么重要,解決掉布大陣的人,直接穩(wěn)住朝堂,一切便可迎刃而解,至于那大陣,可以稍后慢慢破。
祝卿安:“我跟你一起。”
“嗯?”蕭無咎手一頓。
“那個大陣,我得看看有沒有辦法破解,命師花費心血布的陣,或與命數(shù)相連,就算不知閻國師在哪里,許也能傷到他,只要他傷了……他那個年紀,經得起幾下?”
祝卿安挺直的胸膛透著年輕人的驕傲,他還想說這兩日就會一會這老東西,沒想到這老東西膽子這么小,見都不敢見,直接放大招!
呸!不要臉!
蕭無咎:“你……”
“你閉嘴,”祝卿安知道他要說什么,“你干你的事,我有我的活兒,大家都有美好的未來,咱們倆才好,你別逼我跟你吵架!
蕭無咎:……
二人一起出門。
白子垣已經安排親衛(wèi)取鑼,大聲敲響,今夜,注定無眠。
百姓們一個個從夢中驚醒,嚇的不行。
“怎么回事……城門被破了么!哪個諸侯的人進來了!”
“好像不是,城門還沒破,但外面亂了,麗都城亂了!”
“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我早知道會,蒼天保佑,老天爺有眼,閻國師保護我……”
“國師個屁!你再說一聲我聽聽!”
不知為何,各家各戶的女人們突然強硬了起來:“這種時候了,你們還信他?他若真有本事,真能擔國師之名,助佑朝野,南朝能亡?”
“你們天天說什么挾天子以令諸侯,小皇帝是傀儡,嘴上比誰都能叭叭,一個個慧眼獨具,怎么沒人看清楚那老東西?他若真是有本事的人,如何能讓一切走到這種地步!”
男人們一愣,感覺好像有點道理,這個角度他們之前從未看到過,可是……
“可信國師,愿意跟隨的教眾,的確都過上了好日子,還有了女人……”
“好日子,呵,”女人們冷笑,“本來只要你們勤勉干活,怎會沒有平順安康日子過?可你們不,你們非要入教,聽那老東西的話,最初的確驚喜,能得到些好處,不勞而獲,可之后呢?你們有沒有想一想,最初之后,你們需要付出什么,付出多少,才能拿到那一點點’獎勵‘?那些東西,原本憑借你們雙手,就可以輕松掙到的!”
“還女人,那些’骨器‘哪兒來的?還不是你們的女兒,侄女,外甥女,連世家貴女,那老東西都敢禍禍!你們信他,到底得到了什么,除了成日做夢,人也懶散,沒了筋骨,到底得到了什么!”
“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外面麗都大陣已經開了!閻國師布的大陣,不是要保護你們,他根本不在意誰攻進來,他只想要贏,久久活著,你們的鮮血正好可以給他祭陣,讓他增元益壽,就算是飛升,他也獨自一人,不會帶你們中間的任何誰!”
“什么南朝,早就該亡了!什么國師,早就該死了!”
男人們不知道女人們哪來的主心骨,也不知天上的孔明燈是什么意思,有那不信邪的跑出來,莫名其妙挨到陣法,突然就死了……
百姓們再不敢輕視,沒誰也不要命的往外沖了。
今夜的他們,受到了巨大震撼,好像什么東西……就要變了。
祝卿安聽到了來自百姓人家的各種動靜,但他沒管,親兵們在看著,小白在盯著,他讓蕭無咎幫他一把,直接運起輕功,圍著整個麗都城墻轉了一圈,好方便他把整個大陣看完。
這個大陣,閃了那一下后,直接靜寂,也不是哪里都害人,入陣容易,進去就會丟失視野,不容易走出,若誤入死門,必死。
陣基似以麗都街道為藍本,劃出十二宮方向,以正中心立太極點,使陰陽氣息流動,旋轉交互,而陰陽魚的兩個眼睛,分別在皇宮,和市集,前者,乃帝氣最旺處,后者,乃人氣最旺處。
至于入陣法器,除了特殊雕刻鎮(zhèn)石,街道青石樹木商鋪店面前擺設……甚至房屋本身,都可以是。
這個陣看起來布了很久,應該在數(shù)年前,花了很多功夫,以很多小陣迭加,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最終形成大陣。
閻國師當年布陣,絕非一日之功,他今日想解開,也并不簡單,他能做到,就是耗費時間……可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此陣是殺陣,會隨氣機變換,陣中法器若遇意外,也會讓陣生變,或是更兇,或是更殺,但若想破陣,必須把相關法器一并處理了。
祝卿安考慮好一切,沉心靜氣往前——
“此陣我已了解,主公不必管我,有事自去處理,你知道的,我不會有事!
蕭無咎拉住他的手。
祝卿安側首微笑:“我不會騙你,我答應過你,一切以自身性命為重,你忘了?”
他太篤定,太勇敢,太驕傲,就和他眼中的自己一樣。
蕭無咎不想放手,但祝卿安拂開了他,一步步走向陣中。
風牽動少年衣角,月華傾灑少年肩頭,他看著他摯愛的少年,一步一步遠去。
祝卿安好像長大了,一年過去,長高了些,可仍然那么瘦,身上仍然少年氣未去,但眉眼間的堅毅,腳步里的從容,已然與往日不同。
蕭無咎沒有立刻離開,看著祝卿安步伐飄逸,閑庭信步般,穿越街道,摸出出門前掛在腰間的荷包,從里面出一把小石子,往哪兒一扔,哪兒就感覺莫名暗了一瞬……
這似乎就是陣法關竅。
但只是一點點,還是小陣的一點點,組成大陣的小陣何其多?不知得走到什么時候,手里的小石子夠不夠用……
“主公——”有親兵過來了。
蕭無咎:“說!”
“我們的人一直在監(jiān)視四外,大概能確定,閻國師如今在皇宮,北苑離殿……”
“可確定?”
“八成把握!
蕭無咎最后看了一眼祝卿安,接過長戟,輕功飛掠夜空:“保護軍師安全,北苑,我親自去!”
只要殺了閻國師……所有人都不會再被困住!
祝卿安不知道蕭無咎什么時候走的,他根本沒注意它處,心念全部被大陣牽動,忘了時間,甚至忘了自己,聚精會神解陣,直到……有人打斷,并從這里拉出了他。
“小寶!你怎么來這里了!”
祝卿安懵了一瞬,才認出元參的臉:“二……師兄?”
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來的好像不只二師兄,還有好幾個?
一個方臉,看起來年紀最大,最穩(wěn)重,年近而立的人走過來,塞給他一兜符篆,語重心長叮囑:“拿好,大師兄專門給你攢的,別被他們偷騙了去!
“你看看你這臉!都臟成小花貓了,也不知道歇一歇,洗一洗,還有這衣服,袖口都破了,怎么搞的,那什么中州侯這么窮么,都沒錢給你做衣裳? ”
一個照面就暴躁罵人,長了對斜飛眉的年輕人走過來,操心的給他擦手:“咱們小寶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顧自己,知不知道?不就是小石頭,你之前攢的那些,三師兄都給你帶來了,你瞧?”
一兜子指腹大的漂亮玉石籽,塞到了祝卿安懷里。
這些玉石不但小巧玲瓏,竟還做了簡單雕刻,一個個憨態(tài)可掬,全部是十二生肖,加持了五行屬性!
祝卿安還沒來得及’哇‘出聲,一個相貌尤其出色,一臉慈悲相,幾乎把’悲天憫人‘四個字刻臉上的人推開三師兄,塞過來更厚重的一個袋子:“師父做的東西最好,小寶知道的,這是這么多年四師兄偷……攢的,小寶放心用,日后不夠,四師兄再給小寶攢!
最后是一個笑眼笑唇,娃娃臉,看起來年紀跟他差不多的人擠開人群,塞給他幾個小瓶子:“你二師兄白習了醫(yī)道,只會救人,不會防人,若論以毒攻毒,還得是五師兄我,小寶乖,什么都別怕,遇到誰欺負你,就把這小瓶子里的東西往外扔,知道么?膽敢欺負你,想來已經明白自己會有怎樣的業(yè)果!
祝卿安:……
不要笑瞇瞇說這么可怕的話。
“小五你說什么呢!膽敢對師兄不敬——”二師兄不干了,擼著袖子過來。
五師兄側眸一笑,站的可直可乖,乖的都有點詭異,二師兄突然就改了方向,去拽最后面老頭的袖子:“師父你看他!”
祝卿安這才看到了最后面的老者。
須發(fā)皆白,精神矍鑠,一雙眼睛似落滿滄海桑田,看盡天地遼闊。
這是……師父。
老者甩開元參扒拉他袖子的手,走向祝卿安,隨著他的動作,幾位師兄自動讓開道路,分侍兩側,老者誰都沒看,從袖袋里掏出一小包糖,遞給祝卿安:“這么晚還要干活,也不怕身子累著,師父原本想給你做你喜歡的餅,可來得太急,這里氣息不對,蜂蜜不甜,槐花也早落完了,還是先給你吃幾顆山上做的糖甜甜嘴!
祝卿安視野瞬間模糊:“師父……”
這一刻,腦海里那些閃現(xiàn)過的畫面,突然有了實質,那些只存在在午夜夢回里的人,也都有了臉。
大師兄定貞,二師兄元參,三師兄穆平,四師兄善圖,五師兄蒼厚……還有師父,萬元道長。
萬元歸一,一生萬物,陰陽相長,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此乃五峰山世代傳承遵守的理念。
天火同人卦……原來也提醒了他這個么?
“別哭啊,小寶乖,不怕,師父這不是來看你了?誰都欺負不了咱們小寶……”
萬元道長伸出手,想拍拍徒兒的肩,哪知祝卿安一下子撲到他懷里:“師父……”
“沒事了沒事了……”
萬元道長輕拍寶貝徒弟的背,就像小時候一樣,低聲哄他。
祝卿安也只是一時控制不住,眼下狀況容不得任性,狠狠擦了把眼淚,就開始告狀:“那個姓閻的老東西壞透了,他欺負我,欺負我家主公,還在麗都布了個大殺陣,我一個個破得破到明天晚上去,太欺負人了!”
告完狀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撒嬌嫌疑,這么肆無忌憚……是不是有點太熟練了?
萬元道長卻很欣慰,果然小寶就是小寶,長大了,魂歸了,也還是那個眼熟的寶貝蛋。
“他算個什么東西,再兇,能兇得過你師兄們?要不是為師狠狠拘住了你這幾個師兄,山底下能有他姓閻的撲騰的份?”萬元道長袖子一揮,“小寶放心,這里交給我們了!”
祝卿安:……
這個師父說話怎么有點不正經……但好像原本就是這樣的?師兄們也的確不太正常,跟普通人不大一樣……可那些不多的閃回片段,那么溫馨善良……
原來腦子壞了,是有點影響的。
“愣著做什么?趕緊去啊!比f元道長還催祝卿安。
祝卿安:“去……哪?”
“找你家主公啊,還去哪,小寶這是又傻了?”萬元道長不由擔憂,“姓蕭的那小子該不會要退貨吧……”
“他敢!”幾個師兄表情不一,卻異口同聲。
祝卿安:……
萬元道長看著這群徒弟們表情,哈哈大笑,笑完,才提點祝卿安:“去吧,去找中州侯,你們一起,才能正天道,若他獨自前行,恐受大傷。”
什么?還有這種事!
祝卿安檢討自己怎么沒算出來,立刻轉身,抬腳就跑:“那我先走了,師父再見,師兄們再見!”
眾師兄:……
“師父,小寶這是……”
“一個個嘆什么氣,”萬元道長吹胡子瞪眼,“他有人照顧,你們不該高興?成天跟著你們,能學出什么好來?這是小寶以后要待的地方,你們一個個,都給我注意著點,不許壞他的事!”
五峰山的寶貝蛋,用最純摯的赤子之心,幫他找回了道心,幫這些壞脾氣師兄們找到了本真,得以開悟向善,五峰山能有今日,天下沒有更加禍亂,皆是小寶功德。
如今小寶要往前走,改變世間更多,他們怎么可以不幫忙?
“不就是破陣?”
“不就是四面八方十二宮?”
“不就是個小小的連環(huán)套?”
“敢欺負我家小寶——”
“這狗東西是踢到鐵板了!”
師兄們站成一排,并肩往前——
破了它!讓背后的人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