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繁華長街, 人頭攢動,高高繡樓上紅紗淺拂,隨風緩緩飄起, 又悠悠落下,有種很難得的, 流動的靜美感。
街道上人群如織,起哄聲聲, 不停催促下,未出閣的王家嫡姑娘,終于慢慢走到了欄桿前。
她穿著一身耀眼紅裙,腰肢不盈一握, 削肩長頸, 芙蓉面, 圓杏眼,明眸善睞, 眼波惑人, 明媚的就像頭上燦爛陽光,雖以紗覆面, 看不到整張臉,但光這雙眼睛, 就知道人有多美了!
街道短暫安靜過后, 是更高的喧嘩聲, 更直白灼熱的眼神。
別人還在討論這位王家嫡姑娘臉長什么模樣,白子垣已經一眼認出來,這不就是桃娘!當初在南朝特遣團里,假扮隨隊被送瘦馬,還想殺了正使官, 為只有一面之緣姐妹報仇的桃娘!
雖然衣著裝扮不一樣,看起來氣質很不一樣,還遮著臉,走路也很有大閨秀氣度,閑花照水,端淑柔美,連眼睛里的銳氣都層層隱下遮住了,看上去十足十另一個人,可白子垣就是認得出來,這就是她,這雙眼睛,他不可能忘!
他至今仍然記得,那時他和她打架,她執鞭俯沖過來的樣子,眼眸灼灼如火,腰身柔軟極了,笑的明媚燦爛,鞭子纏住他時卻絲毫不留情,抓住機會抽過來的那一下,瞬間就能見血。
他記得錯身而過時,沒拽穩她胳膊,不小心拽下了她衣袖,看到了她半截肩膀,瑩潤白晰的皮膚上,有個小小的骨器印跡……
白子垣當然不是記得她是個骨器,他是記得那個驚心動魄的瞬間,這姑娘還膽子特別大,什么話都敢說,還敢拿話調戲他!
過后很久,他知道了,桃娘與葭茀認識,或許,她本就是葭茀培養出來的姑娘,逍遙十八寨時他曾留意過,卻未見到她,他還有些惋惜來著,不成想,他會于此日,此時,在這種情況下見到她。
“……這就是王家早年走丟,去歲才尋回來的嫡姑娘?”
“聽說是小時候被換了的,這高門大戶,見不得人的事多了去了,好像是王家妻妾紛爭,那小妾膽子可大了,玩了個什么……’貍貓換太子‘,把自己生的孩子換給了鄭夫人,把鄭夫人的孩子扔了,騙別人說自己生了死胎?”
“據說那小妾連帶生的庶孽,已經被鄭夫人收拾了,鄭夫人對找回來的這個嫡女非常疼愛,護的可緊了……”
“鄭夫人?這不是王家?不是該叫王夫人?”
“外地來的吧?一看你就不懂,這普通人,當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男人,就得隨夫姓,可世家不一樣,若娘家顯赫,或自己有本事,是個厲害人物,便不易姓,出門仍冠自己的姓,王家現在這位宗婦姓鄭,出身滎陽鄭氏,本就出身不俗,嫁妝豐厚,這些年內宅經營下來,更是人人稱道,無人不服,連朝局她都能插得上手,說得上話,丈夫死了,她膝下無子,還能牢牢控制住王家……遂外面都稱她一聲鄭夫人。”
“嘶……這位鄭夫人,竟這般厲害?我怎么聽聞,她年輕時似名節受損?”
“那你看看,現在還有誰敢提這事?不都說了,高門大戶藏污納垢,什么破事都有,你真當那些世家子弟個個高潔,本分規矩?人家只是有足夠的財力和手段,把想壓的壓下去,想揚的揚起來,讓外人覺得,他們最體面,最講究,最規矩,最該得到這天底下最好的一切……若你真聽到哪個世家子或世家姑娘不好的風評流言,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家族放棄這個人了。”
“繡樓起的這么高,場面這么熱鬧,鄭夫人果然很疼這個女兒!”
“疼肯定疼的,不然也不能為了這個女兒,收拾了那么多人,可……唉!”
“您別停啊,繼續說,難道是我說錯了?”
“到底是外地人,不懂世家啊,世家聯姻,向來盤根錯節,利益結盟,榮辱與共,保證不被外力所傷,哪家被欺負了,就是所有人都被欺負了,肯定抱團揍回去,遂他們結親,都不僅僅是結兩姓之好了,牽扯到各個家族,要多謹慎有多謹慎,怎會隨隨便便拋繡球這么草率?難道路過乞丐接了繡球,姑娘就嫁給乞丐?民間富戶都不干這種事了……”
“嘶……真的是誒,那為何鄭夫人還主張如此結親?難道不是真心為女兒好,真正愛女兒?這女兒也是,竟也這般聽話,都沒動腦子想一想的,乖乖就出來拋繡球了?”
“高門大戶的事……誰說的準……”
看熱鬧的百姓有些夸夸其談,有些諱莫如深,湊熱鬧也好,看熱鬧也好,總之,不管鄭夫人怎么想的,這個拋繡球招親,是把世家臉面扔在了地上,任所有人踩,丟人的不只王家,還有整個麗都世家。
“停停停——都快別說了,王家嫡姑娘要拋繡球了!”
“你們不想接,老子還想接呢!”
“快拋——王姑娘,你倒是拋啊!朝我這里拋!”
“王家小姐,看我!我雖不才,家里還有兩畝地呢!”
“王小姐你別聽他的,他是個死了老婆的鰥夫,家里養著仨兒子倆閨女呢,你進門就要給做后娘的!還是看看我,我還年輕,沒生過孩子!”
“你沒生過孩子,家里通房侍妾多少,數沒數過?王小姐還是看我,我老實本分——”
“呸!窮的頭發不洗,衣服都穿爛了,可不得老實本分么!”
一時間,街上喊什么的都有,有些人的惡臭都沖到面門了。
繡樓上,王家嫡姑娘沒有立刻拋繡球,好像被這場面嚇到了,或者什么原因猶豫了,總之,站著沒動。
“小姐——吉時到了,可不能再拖了!”
旁邊丫鬟過來提醒,不成想腳底一滑,似踩到了顆壓簾角的珠子,整個人往前撲倒,撲到了王家嫡姑娘身上,姑娘手上拿著繡球么,自然也就拿不穩了,飛到了繡樓外。
“啊啊啊——這繡球是我的!”
“你邊去,我要——”
“我要娶了這王家美人——”
一堆人擠著往前沖,狀態亢奮,眼神激動,有些人心內淫邪都藏不住,冒了上來,簡直惡臭熏天。
白子垣面色鐵青。
他垂眸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下意識摸了把自己的臉,還行,易容改裝過,沒人認識,既然如此——
他目光灼灼看往臺上,緊張的指尖都發白的’王家嫡姑娘‘……
行,這繡球,你白爹要了!
白子垣是前鋒將,最擅長人多的時候沖鋒,千軍萬馬尚且沒怕過,何況這點普通人?他可是曾經掠過巨長沖陣,直取過敵方大將首級的!
他一旦做了決定,速度就非常快,腳踩人們頭肩,身輕如燕,幾個起縱,就沖到了最前方,還非常壞心眼的帶節奏:“老子搶不到,你們誰也別想得到!”
人們一想可不是,我得不了,總不能叫你白撿這么大便宜,你碰到了又如何,給你打飛!
繡球就像那濺入沸油的水滴,以你想不到的節奏方向,四處亂飛,好像很多人摸到了,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抱住!
白子垣就在人群頭頂騰挪跳躍,始終追著繡球的方向,越來越近,最后干脆一個飛腳,將繡球踢得高高,撞到旁邊繡樓飛廊,繡球滾過紅紗,撞到欄桿,再次斜斜飛出——
白子垣一個魚躍翻身,將繡球穩穩抱到了懷里!
人群外,祝卿安忍不住吹了聲口哨,手肘拐了一下蕭無咎,得意極了:“我說什么來著?”
蕭無咎鋒利視線掠過四周人群,將祝卿安密密護在內側:“我輸了,果然還得是卿卿,算無遺策,天下無雙。”
“那當然!”祝卿安驕傲挺胸,笑的眉眼彎彎。
繡球被搶,現場一片安靜,人們視線立刻轉向白子垣——
白子垣會不知他們在想什么?他根本沒回頭,撒腿就跑,以極快的速度,和極俊的工夫,把所有人甩在了后面。
他也沒立刻回現場,沒抱著繡球要求王家兌現,而是把球藏在了一個很不起眼,誰都注意不到的地方,重新換了身衣服,換了下裝扮,慢慢走回街中,打聽到王家宅子位置,溜達過去。
他眉心不展,顯是想去找桃娘,他感覺今天這事不一般,或許也有一定的危險性,得問問那狠心姑娘怎么想的。
至于自己……主公又沒有派任務,反正看看麗都深淺么,在哪都是看,小漂亮又叫他隨心而為,相信他能力,那還有什么好愁的?摸會兒魚就摸會兒魚!
暗巷拐角,一路跟過來的祝卿安催蕭無咎:“快快,他開始繞無人小路了,定然是要加速,這熱鬧能不看?你快點的,帶我飛!”
蕭無咎歪靠墻壁,一副沒骨頭的懶樣子:“你叫我什么?”
祝卿安:……
“主公!”他知道蕭無咎想聽什么,笑出小白牙,“主公求求你!”
蕭無咎又道:“可你的主公有點累。”
祝卿安把自己的手伸過來,示意他牽住:“現在可還累?”
“卿卿愿意攙扶,自然好了很多,”蕭無咎握緊那只手,“可以考慮。”
但仍然不動。
祝卿安抱住蕭無咎胳膊,湊近:“現在呢?”
蕭無咎將人帶到懷里,溫熱氣息落在他耳畔,聲音低沉的像巷道里的風:“不累了,立刻帶卿卿追。”
祝卿安覺得不能自己一個人這么憋屈,好兄弟,應該要共患難才是,他眼珠一轉,心眼子上來:“我覺得小白那個繡球藏的不嚴實,這要突然刮大風下大雨怎么辦?要不主公受個累,咱們替他收好吧!”
這東西必然有用,小白之后必然會找!
蕭無咎怎會不知?只要不涉及到原則,他從不反對跟著祝卿安看熱鬧:“好,都聽卿卿的。”
……
白子垣偷偷溜到了王家。
外院正廳里,鄭夫人和已逝丈夫的二弟王谷正在吵架。
“……讓你好好說親,你不肯,偏要辦這種丟人事,現在好了,親招了,繡球被搶了,新郎官卻沒著落,找不著人,更丟人了!而今整個麗都都在看我們王家笑話!”
比起王谷的憤怒,鄭夫人就平和多了:“二叔可得把話說清楚,什么叫我非要辦這種丟人事?你真容我給大姑娘好好說親了?族里送來的名單,都是什么人家?要么鰥夫續弦,要么次房旁枝,男方不是將來得靠哥哥過活,就是靠母親體己,我的女兒,為什么要過那種日子?”
“可你也不想想,你女兒哪來的!”
王谷氣的額角青筋直跳:“去歲尋到她時,她已十六,世家姑娘在這個年紀,早早都議親出嫁了!她鄉野長大,禮儀規矩一竅不通,連譜系都沒看過背過,你指望著她配別家嫡長子,未來做宗婦么!更別提她只是看著乖巧,早早在市井間練出了潑婦做派,牙尖嘴利,受不得半點委屈,哪有點世家貴女的樣子,別說別人家的宗子沒與她年齡相配還未定親成親的,就算有,我也說不了這個親,丟不起這個人!”
白子垣運了輕功,倒吊在窗外檐下,看的清清楚楚,這個什么叔叔,看著人模狗樣的,實則內心丑惡不堪,這些說桃娘的話,像還是收著了,他心里應該還有很多難聽的謾罵,甚至有損女子名節的話,沒罵出口。
是忌憚鄭夫人?
“丟不起那個人,就只得丟這個人了。”
鄭夫人容長臉,不愛笑,但長了一雙極出色的眉眼,長眉入鬢,鳳目銳利,配上高高的鼻梁,略凸顯的顴骨,氣勢十足,還不失美感,哪怕慢條斯理說著話,也魄力十足:“我鄭盈的女兒,絕不胡涂著過,要么,就站上山頂,看下面人俯首,要么,就自山底,一步步往上,就算嫁個乞丐,我鄭盈也有本事把人拉拔起來,點石成金,打爛某些人的嘴臉!”
王谷騰的站起:“那你就不顧念你女兒臉面,不問她一聲愿不愿,就這般決定么!”
“這不是二叔該操心的事。”
鄭夫人閑閑飲茶,淡定端穩:“我早說過,我膝下無子,只這一女,我們娘倆皆是婦孺之輩,不足掛齒,二叔若容忍不下,完全可以掃我母女出門,只要替你那死了的兄長寫份休書,宗族長老們按過押蓋了契,我必無二話,立刻帶女兒走。”
王谷氣的手抖:“你以為少了你鄭氏,我王家就過不下去了!”
“怎會?”鄭夫人嘴里驚訝著,臉上可沒半點驚訝之色,甚至還有幾分諷刺,“流水的帝王,鐵打的世家,王家傳承數百年,底蘊豐厚,怎會由我一個小小宗婦擺弄?就算外面那些事,嫡主枝力有不足,處理不了,不還是有旁枝,分枝,偌大的家族,怎會連個人才都挑選不出來?大家來往多了,還更親香。”
親香個屁!
世家自然家大業大,但旁枝都是些低賤貨色,往源頭上找,幾乎都是庶枝分出去的,還想踩他們代代傳承,最正統最尊貴的嫡枝頭上?
他們倒是敢起心思,但他這邊,嫡房所有人,都不會允許!
王谷氣得心角疼,恨不得一碗茶潑在這寡嫂臉上,可是不行,她太厲害,出嫁前就把娘家收服了,出嫁這么多年,鄭家仍然有她一席之地,她的建議,無有不聽,嫁到王家就更厲害了,里外外治的服服貼貼,但凡她想做的事,從沒做不成的,他們這些人再鬧,再阻擋,她都有方法達到自己的目的。
人脈,資源,錢,權,從朝堂到內宅,經商談判,政治交易,就沒這女人不會的,他怎么管,管得了么!
尤其當下怎么解決,外面還有一堆湊熱鬧的,等著看準新娘準新郎呢,哪樣少得了這寡嫂出馬!
他非常生氣,但又發不出來,不敢發,還得暗捺住,最后只能低聲下氣:“嫂子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哥哥死了,你仍是宗婦,定是不可能合離另嫁的,你若覺膝下孤單,想要嗣子,家里子侄這么多,從幾個月的到幾歲十來歲的,隨便你挑,大家保證沒二話,你何必這么折騰……”
“二叔嚴重了,”鄭夫人寵辱不驚,“不過為人母親,想給女兒博條路而已。”
王谷拍了桌子:“你少跟我扯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你若真疼你那女兒,會讓她大雪天去寒山寺給你收集梅花雪水泡茶?會讓她大雨天都出門,為你去江邊釣條魚吃?你那哪里是關愛,分明就是以此做筏子,拿捏她,也拿捏我們王家!你到底想做什么,家里都不夠你插手的,朝堂大事都不夠你玩的,還要得寸進尺,你莫不成想做女帝么!”
“啪”一聲,鄭夫人將茶盞重重放到桌上:“二叔慎言!”
王谷一怔:“你難道真的想……你瘋了!”
鄭夫人都無語了。
一個人怎么能蠢到這地步,還是從小讀書的世家子?
“二叔這是火燥了,正廳用了冰,二叔不若去落落汗。”
言下之意,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吧。
白子垣看著這兩個人不歡而散,那位二叔甩袖揚長而去,架吵不過,事也平不了……都替他害臊,還世家,哪有什么好規矩,都是糟心事!
房間安靜后,鄭夫人將丫鬟招到身邊:“你去傳話給大姑娘,讓她老實呆著,不許胡鬧,我說讓她嫁,她就得嫁,我說不許,就給我安安靜靜坐著,哪兒都不許去!”
“是。”
白子垣:……
一個兩個,沒一個安好心的!
他得找到桃娘……得快些!這女人到底在做什么啊,以往不是兇的很么,現在受這委屈?是吃錯藥了么!
王家宅子很大,他進來就轉向,但他跟著翟以朝長大,翟以朝的斥侯本事,他也學了不少,找到大小姐院子不在話下,還順便知道,大小姐已經從繡樓回來了,現在就在房間。
白子垣覷著時機,踩著點,慢慢靠近,院門,抄手游廊,海棠垂花門,房間門……
四下無人,最安靜的時候,他推開窗子,悄無聲息往里一躍——
迎面就是一鞭子!
他狼狽的一個急速滾地爬,才險險躲過。
再一抬眼,下一鞭子又來了,專門趁他姿勢來不及調整的時候,氣勢凌厲,還非常快,直抽要害!
一年都不見……小姐姐還是這么狠!
白子垣就地滾了幾個圈,才手腳一個拍地,旋腰飛站而起——
“小姐姐別打,是我!”
然后他發現,根本沒用,對方鞭子抽來的更狠了!
第92章
五月的午后, 陽光燦爛繾綣,有微風溫柔拂過,地上光影碎金子一樣顫抖重聚, 時光仿佛都溫柔了幾分。
白子垣卻無心欣賞這種溫柔,他被迫與小姐姐打架, 頭上汗都下來了。
他并非打不過桃娘,他學的是戰場殺招, 蕭無咎翟以朝謝盤寬吳宿連手,親自把他練出來的,千軍萬馬都能沖出一條路,何況一個姑娘?
他知道桃娘習武, 算是個高手, 經歷也很豐富, 鞭下并不少性命,可畢竟跟他路數不一樣, 他若真來強硬的, 定然受不住,你看她的腰多軟, 胳膊也柔,用的還是鞭, 掃過來的腿再有力, 跟主公相比, 也差著好幾個謝盤寬呢,他若真用力,傷了她怎么辦?
他都怕把腰給她按折了……
可他禮讓,小姐姐是一點都不承情,反而抓住機會, 抽他抽的更狠!
和上回根本沒任何區別!
白子垣都開始滿屋子亂竄,上梁跳墻了:“桃娘別打了,是我!”
小姐姐鞭子更狠,氣勢更盛,仿佛今日必要將他性命留于此地——
“老娘管你是誰,就憑這叫出來的名字,就別想活著走出去!”
白子垣:……
壞了,誤會這么深,不好好解釋,怕是不行。
看墻角水盆里有水,他也不嫌是不是桃娘用過的,瞅著空子跳過去,潑了把水洗臉,再次把臉懟到桃娘面前——
“你再好好看看我呢!”
他莫名有些委屈,他可是一眼就認出她了,她卻跟他打這么久,還沒認出他是誰!
今日他本就做了簡單易容,臉上用了些炭灰,豈是一把水能潑的掉的,不僅沒洗出本來面目,還一道一道黑痕,顯的人更傻了。
桃娘頓了一瞬:“你是——”
“不就是之前同你打過架的厲害高手,”白子垣驕傲挺胸,笑出一嘴白牙,“不用客氣,叫聲白哥就可以了。”
“哦,白給啊——倒是有自知之明,看鞭!”
抽人巨疼的鞭子又來了。
白子垣大驚失色,怎么回事,這樣還認不出來?
一個小翻身躲避,看到銅鏡里的自己,他沉默了,別說桃娘,估計好兄弟小漂亮來了,也認不出他。
白子垣深吸口氣,只能瞅著時機,再次去往墻邊,認真洗臉。
這種時機并不好找,小姐姐鞭子太密,他又不想傷人,不能大招,這個過程用時就很長,終于洗好臉,他再次懟到桃娘眼前:“你再好好看看——”
“篤篤——”
門響了。
他們兩個竟然只顧打架,都忘了聽動靜,門外有人來了!
“噓——”
桃娘反應很快,立刻把白子垣拽到床邊,拉開床下垂簾,示意他進去:“不許出聲。”
白子垣:……
他堂堂中州前鋒將,銀槍小白龍,什么時候受過這種屈辱,憑什么要受這種委屈!只有話本子里,私會良家的野漢才會這樣!
可意識到這些時,他已經乖乖趴在床下不動了。
……就很氣!
而且他話還沒說完呢,這女人到底有沒有認出他!
可又一想,她一個姑娘,鞭子使的那么好,委委屈屈,假扮淑女,來這種地方受苦,不管想干什么,肯定都不容易……
他便真不出聲了,輕輕扒開一條縫,看向外面。
來人是個男人,很年輕,長得人模狗樣,就是偷感很重,明顯是背著人來見桃娘的,進來就關了門,喚她’大姑娘‘,還帶了東西來……
外面陽光有點刺眼,白子垣看不清那東西是什么,總之桃娘收了起來,道了謝,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距離又遠,白子垣聽不清……
呃,不是距離太遠,一個房間里,能遠到哪里去,是風太大,風從窗子吹進來,吹的床帳沙沙響,床帳近在耳畔,他聽得清清楚楚,太過干擾,遠處的可不就聽不到了。
可這男人不對勁,和桃娘說話距離那么近,還微微笑著討好,很是溫柔……沒跑了,這男人必定打著壞心思呢!
桃娘竟然察覺不到,還把人請進來,親手給他泡茶?
泡個屁,他也配!
“篤篤——”
竟又有人敲門。
白子垣冷笑,說完事還不走,叫你喝茶,現在壞了吧?你等著被人抓住,被狠揍一頓吧!
桃娘什么都沒說,好像正在考慮,那男人卻先一步,直直指了下房間里的床:“我到這下面躲躲——”
“誒別——”
桃娘都沒來得及阻止,那人就掀簾鉆到了床下,速度快的,身姿靈活的,山上猴子都不遑多讓。
白子垣:……
那男人:……
雙方都僵了一下,大眼瞪小眼。
“在下王簡,是大姑娘堂兄,”竟然還是新來的人反應快,氣音自我介紹,“閣下也是擔心大姑娘,過來看她的?”
白子垣:……
就離譜,這也能輸!
他只能繃起臉:“我姓白……”
三個字說出來,恨不得咬舌尖,把這些字咽回去,干什么說真話!他應該編個姓,編個名!
他感覺,自己一輩子的尷尬都在這里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問王簡:“你想娶她?”
王簡嘿嘿一聲,還不好意思了:“大姑娘可不是誰能束縛得了的,她想去哪里,得她自己愿意。”
看吧,都沒有直接跳腳指責他,說什么堂兄妹,血脈至親,怎可成親,這王簡明顯清楚桃娘身份,是冒名頂替的!她們連這個底都交了!
白子垣憤憤,桃娘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這什么王簡,看起來就不是好東西,能信?
桃娘此刻,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床底下沒傳出異響,那接下來估計也不會有響動,干脆過去開門,把來人迎進了房間。
白子垣臉更鼓了。
新來的這個,更年輕,更俊秀!銀白繡竹文士圓領袍,細眉圓眼,都有點男生女相了,手上還握了把折扇,更添雅致品位……還跟桃娘更親密!
說話就說話,頭怎么還越靠越近,都快貼上了!
白子垣緊緊捏拳。
不曾想,旁邊王簡也捏了拳:“……就這么喜歡大姑娘么!”
二人同時冷哼出聲,又同時齊齊轉頭,氣氛有那么點微妙。
空間里兩個人說話聲音很輕,仍然是床帳摩擦聲太響,白子垣什么都沒聽到,只是內心不住催促,不管那男生女相的小白臉是誰,趕緊走,快點走,馬不停蹄的走!
然而上天今日就是不隨他意,門竟然又被敲響了!
那男生女相的小白臉似也是悄悄前來,見不得人,眼下敲門的這個又不能拒絕,觀其氣勢,就算桃娘不開門,來人也是會推門而進的……
桃娘不假思索的,把小白臉也推到了床底。
白子垣:……
王簡:……
小白臉:……
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小白臉明顯是繃不住的,張嘴就要喊,被王簡眼疾手快捂住嘴:“噤聲!”
他看了眼外面,示意桃娘處境,小白臉明顯不大高興,但還是忍辱負重的點了點頭,狠掐王簡手腕,示意他松手。
白子垣見王簡手腕都青了,可見被掐的多疼……
這小白臉心倒是挺狠。
來者是王谷的人,奉命給桃娘訓話,態度強硬,聲高氣壯,別說房間里,院子外的人都能聽到,大意就是告訴大姑娘丟了多大的臉,外面有多么亂,讓她有點自知之明,不想死就乖乖在房間里呆著,別出去攪亂……
還挑剔了一堆針頭線腦的事,比如大姑娘站姿,坐姿,發間的步搖位置,手放的角度,袖口的褶邊,端茶的姿態……
總之,不管哪一處,大姑娘做的都不到位,以后還有的是學。
桃娘沒脾氣似的站著,沒還嘴,乖乖受訓。
下人兇巴巴,大姑娘心不在焉,床底下……都快湊一桌麻將了。
窗外屋檐下,祝卿安笑得渾身直顫,要不是蕭無咎撈住他腰的大手有力,他一準會掉下去,摔個疼的。
哈哈哈哈哈——這也太好笑了,他單知道一定有熱鬧看,萬萬沒想到是這種大熱鬧!
他不敢說話,怕一張嘴笑出聲,只能用手肘拐蕭無咎,提醒他快看,這也太好玩了!
蕭無咎也忍俊不禁,很努力在控制,還得撈好祝卿安,輕聲與他討論:“你說,床底下那兩個,都是什么人?”
看八卦不聊心得,簡直如錦衣夜行,祝卿安自也很有聊興,而且這個角度是他和蕭無咎好好選過的,視角隱蔽,還風拂樹葉,沙沙遮掩聲很大,他只要注意聲音壓得足夠低,就不會被發現。
“前面那個年輕男子……大約是王家人?面相不錯的,眼神也清澈干凈,”祝卿安猜,“他應該是桃娘在這里找到的幫手?”
桃娘可是個聰明姑娘,他們過來,算是恰逢其會,才看到這姑娘,卻不知這姑娘在做什么任務,但’王家嫡姑娘‘回府已小一年,這么久時間,她不可能找不到半個幫手。
“至于那位尤其俊秀,男生女相的雅致公子,恐不是個公子,”祝卿安看的真真的,“她是女扮男裝。”
她和桃娘姿態親密,進房間開始就沒什么距離感,雙方似很信任彼此,不是認識很久,就是彼此可托付后背的金蘭之交。
遂,應該也是來幫桃娘的,沒準就是葭茀的人。
也就是小白那個小傻蛋,什么都看不透,偏偏硬闖了過來,桃娘也膽大,敢讓這幾個人在床底下湊牌搭子。
來訓話的下仆終于走了,桃娘掀開床帳,把底下的牌搭子放出來。
白子垣早就忍不了了,跳出來就指責桃娘:“你到底在搞什么,知不知道很危險! ”
桃娘挑了眉,沒說話。
那男生女相的小公子嗤笑一聲,搖了搖扇子,看向桃娘的眼神溫溫柔柔,說話更溫柔:“那你好好休息,好好照顧自己,越是天時不好,越是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知不知道?我就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白子垣:……
你這樣,好像襯托的我有點不太禮貌?
王簡竟也沒發火,學著那公子哥,也做溫柔態:“有什么事,盡管使了人叫我,你知道的,這是在王家,我一直都在。”
他也溫溫柔柔行了個禮,溫溫柔柔告退。
白子垣:……
好了,這下他真不是個東西了。
桃娘沒理他,顧自坐到桌邊泡茶,泡好,推到對面一杯:“坐。”
白子垣氣呼呼坐下:“我剛剛不是要責你……”
“怎么認出我的?”桃娘卻問。
白子垣意外這個問題:“這還用認?一眼不就看出來了?”
“你在哪看到我的,什么時候來的麗都?”桃娘美目微挑,“不要試圖撒謊,我能查到。”
“那你不能跟別人說。”
白子垣摸了摸鼻子:“就今天么……我剛到麗都,就看到你站在繡樓上扔繡球,他們都叫你王姑娘。”
“你看到繡球了?”
“那么熱鬧,誰看不到?”
白子垣沒說自己搶了,他很擔心桃娘處境:“你在這里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么?知不知道這個環境很危險,不管王家,還是你那個母親鄭夫人,都不是真心愛重你疼你……”
桃娘卻笑了:“你可要做我夫君?”
白子垣當即炸毛,差點從桌子上飛出去:“誰誰誰要做你夫君!”
他甚至雙手環胸,噔噔噔往后退了幾步:“你想什么美事呢!”
桃娘笑的頭上步搖都歪了:“這么不想啊……”
白子垣這才察覺自己反應過度,訕訕坐了回來:“反正你不能肖想我。”
“那你還不快走?”桃娘纖白指尖轉著茶盞,似笑非笑,“君身貴事要,既知此處是漩渦,何必涉險?”
是還有正事,主公要玩心眼子謀天下,小漂亮要卜卦看局,中州軍都得隨時接受派遣,按理說,他的確應該不在旁的事上浪費時間。
可不知為何,他就是不想走,桃娘越趕,他越不想。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想起元參沖著暮行云耍無賴的樣子……
“我就不走!”他突然理直氣壯起來,“剛剛那兩個人怎么回事,你信他們,不信我?”
桃娘素手托腮,淺淺一嘆:“真就這般不愿做我夫君么……弟弟?”
她并沒有湊得很近,但她知道自己的美,有意釋放時,眼角眉梢都寫滿魅力,讓人猝不及防,心弦顫動。
白子垣早就知道她好看,卻不知能這么好看,好看的讓人心里發慌!
“你你你,你安分些! 我中州兵軍令如山,從不怕美人計的,誓死不屈!”
桃娘終是忍不住,笑的拍著桌子,停不下來,眼淚都要笑出來了,世間怎會有這種小傻蛋!
白子垣耳根有些紅,還不忘裝聲勢:“而且誰說我是弟弟了!你不也才十七,叫哥!”
“小白哥哥,”桃娘還真敢叫,眼底一片水波朦朧,如夢似幻,“你可要娶我?只要拿到那顆繡球……”
白子垣噌的站了起來:“你這姑娘怎么口無遮攔,張嘴閉嘴就是嫁人,想來問你也是白問,不同你說了,我自己出去查!”
他慌慌張張走向門邊,不小心撞到了門框,疼的直咧嘴,耳根紅的似要滴血,打開門頭都不回的往外跑,像后面有什么妖怪在追一樣。
竟然臊走了!
桃娘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多久沒遇到這么有趣的事,這么有趣的人了?
笑畢,她緩緩垂睫,目光一點點清明。
她拿起鞭子,輕輕擦拭。
小小一場切磋,上面并沒有血跡,只有白子垣衣上沾的灰塵,和緊張之下流的汗水。
她擦得很認真,很慢。
窗外,祝卿安拽了指蕭無咎袖子,示意他們也該離開了。
重新走在安靜花墻下,祝卿安看著被風拂動的柳枝,那么柔軟,那么堅韌:“桃娘她……是故意的吧?”
故意氣走白子垣,不想他幫忙,不想他入局,麻煩事纏身。
蕭無咎:“葭茀眼光奇特,她培養的人,不管怎么熟練手段心機,本質都很可貴。”
目前情報不夠,他并不知曉桃娘在這里做什么,但世家之源,并不干凈,這個拋繡球招親,看起來是非常丟臉的事,實則是各方角逐的結果,是世家內部紛爭。
世家……并非真的一團和氣,什么時候都能抱團和諧。
他隱有所感,從這個方向下手,似乎會有不錯回饋。
還真得查一查了……去封信,讓翟以朝問問葭茀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祝卿安忽然停步,“葭茀姐姐,是不是對骨器很有執念?”
她救的姑娘,保護的人,內心極為反感的事,似乎都與此有關,那她不會也想……找到骨器源頭?
而骨器,是南朝閻國師搞出來的,想要搞清楚這個,就得派人來麗都,還不能是一般人,得是能力非常出色的,她非常看好的手下。
而桃娘去年,就曾易容進入南朝特遣團過,若那里,只是她定好的第一個試煉場呢?她可是要殺人的,主使,副使……若不是蕭無咎有自己的目的,她恐怕會殺了所有見過她的人。
蕭無咎顯然也想到了,原來如此。
“可為何要入內宅,做人女兒呢?”祝卿安不太理解,這個社會制度,對未婚女子尤其不利,出個門都限制重重,何況做其它事。
蕭無咎卻道:“莫小看了內宅,尤其是世家內宅。”
鄭夫人顯然是個很特別的人,桃娘應該看中了她身上什么東西……
祝卿安暫時還想不通,需要后續線索補充:“既然是葭茀姐姐的人,主公若方便,就幫忙關照一下唄?而且不是要探世家深淺,能否有同路者,既然來了,不如就先從王家,鄭夫人看起?”
今日拋繡球招親,外面繡樓未拆,王家賓客盈門,人聲鼎沸,不正好是機會?
蕭無咎并無異議,見祝卿安興致勃勃,慢條斯理提議:“要不要,去搗個亂?”
祝卿安更興奮了:“主公知我!”
第93章
蕭無咎和祝卿安稍稍整理了下裝扮, 重新溜進場。
世家的場子,自有規矩,但他們也不是一般人, 想要混進來,并不難。這回和白沙島那次不一樣, 不是拿著帖子的客人,蕭無咎沒想招搖, 祝卿安也沒想著擺攤算命,二人非常低調。
他們在花影扶疏處,樹葉掩映深,紅墻灰瓦下, 各種偏僻隱秘角落游走……聽各種八卦。
王家用拋繡球招親的方式嫁女, 街上百姓熱鬧, 各大世家肯定也都各懷心思,哪個場子不來, 這個場子都不可能不來, 覺得丟臉,替這邊著急的, 之前不對付,看要不要落井下石的, 重新評估, 斟酌以后怎么走動, 還能否結盟謀利的……
所有人各懷鬼胎,言行舉止都有隱意,基本沒有純粹看熱鬧的。
王家子弟不必說,這里是王家宅子,該在的都在, 繁忙應對現場局勢,各種頭疼,客人里,鄭家來的最多,畢竟女兒鄭夫人是王家宗婦,連這宴,都是鄭夫人操辦的,關系非比尋常,自然要做出維護姿態。
其他的,謝家,盧家,崔家,幾個大世家家主都到了,外圍小世家他們的腳步,亦步亦趨,來的也不少。
只是這表態……都諱莫如深。
王家肯定是著急的,宗婦的嫡長女婚事,辦成這個樣子,最丟臉的就是他們,但得繃住,不能讓任何人看出心虛,笑話他們,鄭家就很坐的住了,被問到臉上也非常穩,顯然對鄭夫人很有信心,且不管鄭夫人做什么決定,他們都無條件跟著這個出嫁女走,想來鄭夫人在娘家的多年經營,非常強悍。
小世家們不管自己怎么想,都是不敢隨意表態的,連試探挑釁,都要抬眼望一望自家靠著的大世家眼色,更多的算計,還得等著今日結果。
謝盧崔幾家,就很有意思了。
比如謝家主,他不怎么發話,不指責,也不鼓勵,只是深深表達了遺憾:“……世家同氣連枝,今日之事,在座諸位都有責任啊。”
他沒明確表達態度,但話中隱意,是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不可再擴大發酵,否則,影響的會是所有人。
盧家主則明確不喜王家:“連個內宅婦人都無法管教,嫡長姑娘被評頭論足,王家也是江河日下,還有臉忝居高位,希望大家能給面子呢?”
他鬢發灰白,言辭犀利,比起鄭夫人這個宗婦,他更瞧不起的是王家,似有什么前仇舊恨,關系不可調和,對于桃娘這個找回來的嫡長姑娘……還不夠排面,不足以讓他看在眼里。
崔家主和盧家主年紀差不多,一雙眼睛銳利無波,說話卻很和氣,看了眼鄭家方向,低聲勸盧家主:“人多眼雜,多少留一線,上次你家三子出事……鄭夫人可是出了力的,你何必呢?”
盧家主顯然有些氣短,但仍然瞪了眼:“一碼是一碼!我知你好意,心領了,但這王家,就是不成體統,你看看他們干出來的事!如此荒唐,還敢在外忝居首位,三日后琴會,竟言要照舊歷,他家第一個出來,出來做什么,丟更大的臉,讓世人笑話么!”
祝卿安和蕭無咎交換了個眼色。
這個琴會,也是他們剛了解到的情報,看似輕飄飄兩個字,實則分量十足,是每隔兩年,世家聯合舉行的大比,族中男女皆可參加,不涉政治,只談風雅,向世人展示世家的出色,相貌的出色,才華的出色,品位的出色……他們通過這個,昭示世人,為何他們是世家,為何他們高高在上,屹立不倒。
每次比出來的魁首,自然是大放光彩,家族也跟著被追捧贊頌,若能留下持續很多年的名場面,就更厲害了,謝盤寬當年就以此會魁首名揚天下,連帶著謝家都光耀到了如今。
魁首重要,開幕進場順序也很重要,尤其是開場第一位,必為重量級,前兩回,就是王家。
他們原本就是靠著鄭夫人有了這樣的位置,現在出了這種丑事,竟然還敢貪心……
遂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盧家主看不上王家是真,有過節想打壓是真,但更真的,是他想取代王家位置,他們想爭這個先!
世家之間,看著花團錦簇,一團和氣,實則僅限大事當頭,其它的,都是自家利益優先,彼此都有爭鋒,且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不僅五大世家爭鋒,下面依附的小世家也在較勁。
他們受誰扶持,做誰的狗,當然對主子看不順眼的人表達厭惡,比如站盧家主的,就敢挑釁王家子弟——我地位是低點,但就是敢看你不順眼,罵你就罵你了!
親近崔家的,對鄭家派系非常友好,雙方似乎有過合作,現在感情人脈仍然在維系,對王家態度,也因為鄭夫人,多少給些臉面。
不想當出頭鳥硬干的,還能尋到崎嶇角度,另做交鋒,這個說幾日前那事你家辦的不行,都露餡了!那個撩架罵你家老爺子還不退,是沒有優秀子孫么?還有在朝堂上搞過事的,嘲笑別人怎么那么不懂眼色,被陳國舅當廷下令拖出去打了板子?那人直接回懟,打了又如何,陳國舅難道自己得了好了?小皇帝已經幾天不上朝了,陳國舅躲出去提前避暑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祝卿安不由微笑撫掌,真是好一出大戲!
辦事的推脫,官員的更迭,朝堂的角逐,勢力人脈的網結……所有這些明里暗里引申出來的話,里里外外發生的事,其實都是背后世家的操縱結果。
他和蕭無咎專門循著方向,關注了下陳國舅的事,說是四天前一大早,馬車出了城門,直往北山別院,那里是皇家避暑勝地,陳國舅的家人也放出了話出來,朝事紛擾,國舅爺又苦夏,這幾日需注意休養,至于什么時候回來,他們也不知道。
座上小皇帝至今無實權,被誘導教成了什么樣子,所有人都知道,太后不愛管事,只愛男寵,朝堂幾乎是陳國舅一人把持……當然,他用的,大部分都是世家人,別處也沒那么多人才,不管他怎么想,怎么享樂或擺爛,朝事反正都耽誤不了,’自己‘就理順了,用不著他專門過問。
“國舅爺這是不給面子啊……”
每隔兩年才會舉辦的世家琴會,整個麗都從上到下都共襄盛舉,他竟然去避暑了,不確定回不回來,那你這朝堂,’話事人‘的位置,還要不要?
祝卿安感覺都有點微妙,多事之秋,一不小心就會政權顛覆的,陳國舅竟然一點都不著急,還去避暑?
真要說起來,這江山,可是跟他最有關系的,座上小皇帝,得叫他一聲舅舅,而且能站到這個位置這么多年,不可能是個沒心眼的,諸侯都一個個來麗都了,陳國舅不可能探不到,都這時候了,這么不上心?
那個閻國師也很奇怪,本就和陳國舅走的近,朝堂之事沒誰比他更清楚,還是命師,掐算卜卦樣樣在行,怎會不知麗都風云已起?他也一點動靜都沒有。
祝卿安忍不住拉住蕭無咎袖子,湊過去小聲問:“是不是那幾位……還沒來?”
他和蕭無咎已經算是慢的了,人西平侯不知道暗地里干了多少事了,馮留英齊束他們,竟這般沉得住氣?
“別太高看他們。”
蕭無咎按住蕭無咎肩膀,幫他轉了個身,示意他看那邊。
祝卿安:……
他不懂易容術,但一看面相,臉看起來挺真,氣色一點沒有,白黃紅青黑全部都沒有,什么都看不出來,就知道這是假臉了。
蕭無咎指了兩個人。
祝卿安努努力,終于看出兩分熟悉感:“這是……馮留英和齊束?”
蕭無咎頜首:“他們在接觸世家。”
他們表現的很明顯,涼州侯馮留英選的,是盧家,蘄州侯齊束選的,是崔家。
祝卿安想了想,覺得也挺有意思。
馮留英脾氣比較直,帶著那么一點莽,有點大男子,選愛吵架,功利心強,目的一眼能看出的盧家,應該算是投性,齊束選心藏銳利,表面和善拉偏架的崔家,應當也是更擅長和這樣的人談判交易。
但王鄭兩家也是個人物,就今天這出,拋繡球招親這種事,都能順利做成,可見其能力,這可不是某個宴會上摔個盤子碗鬧個事那么簡單,拋繡球招親,連繡樓都蓋了,絕對是策劃良久,眾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樣子,這樣荒誕又打臉的事,鄭夫人在背后必然耗費了無數心思,各種推動手段,利益交換,技巧談判……
這么厲害的人,竟然沒人選?
蕭無咎:“或許是知道,駕馭不了她。”
只看這拋繡球招親,就知其叛逆傲慢,不走尋常路,若不能知其內心,了解她心念所系,做所有事的底層邏輯,就最好不要招惹,否則,麻煩必多。
所有了解分析,都需要時間,而現在的諸侯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祝卿安若有所思,打不過,就繞過,再從其他方向圍剿?搞不定你鄭夫人沒關系,你即依托于世家體系成長,總有你無法對抗的利益糾葛,你若愿上船,我不吝嗇予你好處,你若不愿,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可這真的能做到么?諸侯只是諸侯,還遠離麗都……
不對,若諸侯進駐麗都,到了那個位置,可就不只是諸侯了,能允出的巨大利益——總會有人愿意為此賭一把。
今天這戲的確好看,也很微妙。
鄭夫人到底為什么這么做,她的目的是什么?還有桃娘,為什么不反抗,看起來逆來順受的樣子?葭茀中意的人才,舍不得留在逍遙十八寨臟亂地界的人才,怎么可能是個溫順小綿羊?
這兩個女人的關系,必然不像外界看到的那樣。
“那個西平侯呢?”祝卿安小聲和蕭無咎嘀咕,“不是早來了?還犧牲了手下蔡管爭取時間……”
到底爭取了什么?
蕭無咎指了個方向:“玄衣華發,腰系玉環者。”
祝卿安:……
這改妝改的,他娘都不認得他了吧!
蕭無咎怎么認出來的?
而且他正在說話的人……竟然是謝家主?那個說話很有爹味,隱隱扮出大家長意思的謝家主?
“寬寬是不是……”
“是。”
蕭無咎知道祝卿安想問什么:“這老東西道貌岸然,自己沒什么本事,靠族里小輩替他爭光,又不覺得是小輩功勞,認為自己和家族的資源傾斜才是根本,他若喜歡,把這些資源給條狗,狗都能支撐門楣,他若不喜歡,什么都不給,你再優秀,也不過是扶不上墻的爛泥,合該爛在棺材里。”
祝卿安凝眉:“所以他欺負過寬寬……”
一個名滿麗都,冠絕天下的奇才少年,為何叛出家門,頭都不回,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謝盤寬身有傲骨,對過往很少談及,但祝卿安就是覺得,他吃過很多苦,傷痛很深。
蕭無咎:“不止,謝盤寬有個長他兩歲的胞兄,死于謝家主手。”
竟然還有這種事!
祝卿安心下駭然,世家果然只是表面花團錦簇,根上爛透了!
蕭無咎顯是知道來龍去脈的,但謝盤寬自己從未在別人面前說過,他便點到為止,不再細言。
祝卿安也不再問,以后有的是收拾這老登的時候,總之現在,不管蕭無咎選哪個世家合作入局,都不會選謝家,且不排除為寬寬出氣,踩一踩這老登的臉。
才到麗都就這么多信息量,真是讓人頭疼……哪里都有熱鬧,看哪不看哪啊!萬一錯過大的可如何是好!
蕭無咎看著祝卿安越來越亮的眼神,唇角微微揚起:“走吧,去搗個亂。”
“這不太好吧……”祝卿安嘴角翹的高高,說著不太好,實則興致勃勃往前走,“主公你說,從誰開始?”
蕭無咎:“那便要看,誰先找來了。”
他能認出馮留英齊束,馮留英齊束蔫能認不出他?都是老對手了,彼此競爭提防,自己事沒成不要緊,反正別人的事不能成!
剛行至一片靜謐竹林,這倆人就攔上來了。
祝卿安一怔,他們這是要連手?
蕭無咎把祝卿安按到身后,面無表情,昂首肅立,一如既往傲慢狂霸,讓人一看就覺得很欠打。
馮留英陰陽怪氣:“蕭侯不是瞧不上這地界么,又是在外面打架,又是治理民生的,怎么也來了?”
齊束更直白:“來了才發現來不及,哪個世家都搭不上線,就想來破壞別人,魚死網破?”
二人站位明顯,雖互相有提防,但也的確在探蕭無咎態度,若他真要魚死網破,這二人未必不會連手,先搞他,再說其它。
蕭無咎:“兩位應該還記得賭約內容?先入南朝的意思,并非偷偷溜進麗都,到,和取,是兩回事。”
“老子可不像你那么不要臉!”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馮留英和齊束都是很驕傲的人,打仗可以輸,但不能丟人,賭約,他們都沒忘,也都會想辦法贏,絕不會以這種丟臉的方式耍賴。
“那便好,”蕭無咎慢條斯理,“我今日有人要陪,不想打架,要么,你們乖乖讓開,要么……我便鬧的動靜大一點,讓所有人都來看看,盧家崔家想來知道自己正在被諸侯挑揀,但肯定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正在被人挑揀,屆時兩位的機會,恐怕得重新找了。”
馮留英和齊束齊齊看向祝卿安。
祝卿安:……
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非得人陪……我也不能左右蕭無咎打不打架!
他探出的頭收了回去,整個人縮在蕭無咎背后。
齊束哼了一聲,瞇眼:“你該不會打著什么歪主意,想讓我們幫你對付西平侯吧?”
馮留英嗤笑:“你想得美!”
蕭無咎已經氣沉丹田,大喊一聲:“來人——”
當然不是叫自己的人,而是故意鬧出動靜,招來世家的人。
王家的宅子,王家反應最快,立刻有人往這邊跑,其它世家……不管想看熱鬧,還是制止熱鬧,都反應迅速。
正如蕭無咎所言,世家知道自己在被諸侯挑揀,卻不會愿在人前暴露自己正在被人挑揀的事實,如果過來看到馮留英和齊束故意搞事,鬧大動靜,讓人看出來……
還合作個屁,當場就要辟謠說絕對沒有的!
而蕭無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現在又沒有在接觸哪個世家,一點都不怕被看到。
“卑鄙!”馮留英氣的牙癢癢。
齊束也氣的發抖:“無恥!”
蕭無咎干脆利落道別:“回見。”
周圍聲音越來越大,馮留英和齊束哪敢再留,絕不可以被蕭狗這東西算計,立刻跑了。
馮留英不甘心,抬腳剛抬了一步,又退回來,給祝卿安使眼色:“我那的小哥哥你是知道的,模樣俊,身材好,還聽話,你上回沒來得及細看,這回可記住了,好好考慮,我涼州隨時歡迎你來!”
蕭無咎:“你找死——”
不等他動手,馮留英已經猴子似的跑了,躥的飛快,好像后面有鬼在追。
祝卿安拉住掀袍欲追上去的蕭無咎,避到花墻之后:“真的有人來了!”
“剛才什么動靜?誰在鬧?是有人喊救命么?”
“這可是王家內宅,竟管理如此疏漏,到處都是意外!”
嘈雜人聲里,世家的人蜂擁而至。
花墻后,蕭無咎看著祝卿安,眼神很深。
祝卿安拉著他胳膊,小聲夸他:“制造危機,從中取利,別人不敢我敢,就是我贏——主公好生厲害!”
“甜言蜜語沒有用,”蕭無咎捏住他下巴,迫他看自己,不許避開,“什么小哥哥,你看到了幾個,嗯?”
祝卿安有點喘不過氣,不是被壓迫的,是被帥的。
蕭無咎本就生得好看,他看多少遍都不會膩,還越看越喜歡,對方這么欺近,目光這么深邃,隱有波光閃動,像動了情,努力控制,又控制不住,泄露出幾分,剛好被他抓到。
不像生氣,但手勁稍稍有點大,醋肯定是吃了一缸的。
這就是傳說中……看狗都深情的眼神?
祝卿安并不害怕,因為蕭無咎不會傷害他,從來不會。
可他真有點受不了,對方再這么看下去,他也說不準自己會干出什么事。
好在,有人來拯救他了,鄭夫人終于出現了!
“諸位怎么沒在前院用茶,竟齊聚這偏僻小竹林了?”她華衣高鬢,體態雍容,穿花拂柳行來,淑婉貴美,盡顯世家貴女風采。
人們當然不能說自己想看熱鬧,立刻調轉矛頭,指責她不作為,誰家做母親的是這個樣子,管都不管女兒死活的?
鄭夫人不知是預料到了這種情景,還是習慣了被指摘,非但未被激起情緒,還穩得很:“小女之事,不勞諸位操心,繡球既被搶走,小女終身便已定下,我也為她備好了嫁妝,待姑爺前來,婚事即刻操辦。”
盧家主冷哼:“你這姑爺還沒露面呢,誰知是不是搶著玩的,倘若——”
“敢問盧家主,”鄭夫人犀利目光看過來,“繡球是你家子弟搶了?”
盧家主:“當然不是!”
鄭夫人:“不是,你問我家姑爺做甚,與你有關系么?”
“同我是沒什么關系,可你——”
“我王家自己的事,哪敢勞煩外人記掛操心,”鄭夫人慢條斯理,“在我家內宅,都有人指著鼻子訓我,蔫知我那姑爺不露面,就是因為這些擔心呢?他或許不想誰幫他主持這個公道,最后主持著主持著,落一場空?”
這是把鍋甩給他們?
休想!
謝家主等人立刻后退了一步,小世家里還立刻幫忙放話:“誰稀罕!”
盧家主就有點下不來臺,還是崔家主圓了個場,突然撫額,似乎老毛病犯了有點暈,抓住盧家主,讓他扶一把,盧家主這才順勢退了下來。
鄭夫人似也習慣了這樣子,目光環視一圈,冷冷一笑:“既然都不稀罕,就趁早站遠些,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我女兒,自有姑爺喜歡。”
“倘若等不到這位姑爺呢?”
“怎會等不到?除非他托諸位的福,已經出事,命喪黃泉,”鄭夫人掃過在場人的視線意味深長,“我女兒也不是那無情之人,便為他守寡三年,再擇婚嫁便是——”
“我鄭盈的女兒,就該有這般風骨底氣,如何,諸位有意見?”
在場世家怎么看,祝卿安不知道,他反正大開眼界。
這位鄭夫人,好強的氣場!好足的底氣!且字字句句都在踩世家的臉面,滅世家的威風,她和她女兒,還有那位新姑爺,不出事便好,誰但凡出了一丁點事,都是世家造的孽!
她這哪里是和世家站一條船上,這分明是有仇!
可她又能站穩自己的位置,玩轉權利圈子,讓各世家側目,走到這個位置,若說不靠世家根基,根本不可能,她到底想做什么?
利用這些東西走上巔峰,回頭就砸了自己吃飯的鍋?
祝卿安看了眼鄭夫人面盯,覺得有意思極了。
他低聲問蕭無咎:“琴會,這位鄭夫人是不是也得去?”
蕭無咎:“你是想……”
“主公這幾天查查她唄,她平日里都做什么事,暗地里關注什么,和誰做過什么交易,和桃娘關系怎么樣,”祝卿安掰著手指數,“還有她的八字,若能找到更好。”
他直覺,這位鄭夫人,將是他們前路展開的關鍵。
第94章
麗都琴會, 并沒有取特殊名號,但冠上麗都二字,就知道是什么分量了, 說是允許任何人參加,實則真正的有才之士全在世族里, 最好資源堆棧的子弟,往往能一鳴驚人, 有那特殊在野賢才,也早早被世家招攬,養在自己族中。
真正的閑云野鶴,世間肯定有, 但他們往往不來這浮華場爭名, 想聞名天下, 想學有所用,就必得先走進世家眼里, 接受他們的饋贈和安排, 否則連上升通道都沒有。
遂這琴會,說是沒有門坎, 無分性別老幼,想參與都能參與, 也無關政治, 只談才技, 實則大部分目的,都隱在水面之下。
琴會爭鋒,是世家之間的較量,比的是在外面揚起的口碑,名聲, 聲名對于世家來說很重要,他們占據高位,擁有越多的擁躉,想干點什么事的時候,往往更容易,他們必須得光耀,也得讓跟隨他們的人覺得光耀。
桃娘做為王家嫡姑娘,當然也要參加,但她面對的,基本沒有贊賞鼓勵,大多都是奚落。
比如作為新嫁娘,女子規矩可是好好在家里待嫁,哪怕世家在琴會期間規矩可以不同,但你這么大剌剌來,是不是有點不要臉?
而且聽說,你那個搶了繡球的夫君還沒出現呢,怕是不敢要你了,山野村婦就是不一樣,穿上華麗羽衣也變不成鳳凰,市井挑夫都嫌棄呢。
你學過琴么就來?琴棋書畫一竅不通,還來琴會?
還有你那個娘親,可是真疼你啊,千挑萬選,給你搞了這么一個看不見的夫君,她真是你娘?當年’貍貓換太子‘的事,當真查清楚了?
桃娘倒是很穩得住,遇到不同的人,微笑忍耐還是兜頭打回去,選擇都極富技巧,很快,就沒幾個世家小姐敢惹她了。
祝卿安悄悄跟著,一邊吃瓜,一邊慢慢悟了。
桃娘怎會在乎拋繡球招親,她本就是假小姐,王家嫡姑娘成不成親,與她桃娘有什么關系?她恐怕連自己什么時候’香消玉殞‘都安排好了,哪里在乎這亂七八糟的名聲?
祝卿安開始滿場找白子垣。
小白怎么回事,難道沒來?他都跟蹤桃娘這么久了,都沒見著人影,小白真的一點都不擔心桃娘婚事?那日的表現,分明很在意啊……
“那里。”
蕭無咎適時給祝卿安指了個方向。
祝卿安:……
小白來是來了,但一點都不爭氣,沒過來搭話,也沒幫桃娘懟別人,而是隨時都卡在桃娘視野死角,偷偷瞧她……
你有心思你倒是上啊,偷偷摸摸做什么!你倒是學學你翟爹呢!你瞅瞅人家那行動力!
祝卿安恨鐵不成鋼。
不過很快,他發現了,小白還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他沒上前,是在盯著別人……那天床底下的麻將搭子,王簡,以及女扮男裝的姑娘,今日都在現場。
王簡做為桃娘’族兄‘,不但本人要來參加琴會,對’妹妹‘桃娘,也要義不容辭照顧,女扮男裝的姑娘倒不是世家子,世家規矩,也不會允許自家血脈這么玩,她的身份是某著名琴行掌柜,今日贊助了許多琴,過來不為參賽,而是為維系人脈,招攬生意。
白子垣對這兩個人非常有意見,每每他們想找桃娘時,立刻各種小動作打斷,讓他們找不了桃娘。
祝卿安默了一瞬,轉頭問蕭無咎:“你這前鋒將,可還記得自己身上有任務?”
蕭無咎:“他不是幫忙,找到了鄭夫人的八字?立了功,要些獎賞也無可厚非。”
祝卿安:……
小白你是懂資源置換的……這才接觸世家幾天啊!
可是你防著這兩個人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桃娘啊,你得讓她心里有你才行!你都不出現,她心里怎么有你!
但是很快,祝卿安就發現自己錯了。
桃娘好像只是裝作沒發現白子垣,其實她早就看到了,白子垣一個失誤,沒剎住腳,馬上要躥到她面前時,她突然轉了方向,朝另一個’好姐妹‘走了過去,好像側邊有眼睛一樣,知道會發生什么。
白子垣拍了拍胸口,長長松了口氣。
祝卿安:……
你松什么松!既然人家小姐姐很給臉面,眼里有你,你倒是乘勝追擊啊!
然而他剛覺得自己沒看錯,又發現錯了,桃娘不是把白子垣放在了心上,她之所以會注意白子垣行蹤,根本就是在找機會,要躲過他的追蹤。
她還利用了王簡,還有女扮男裝的琴行掌柜,為她做掩護。
白子垣正提防這兩個人呢,一個錯眼,發現不見了桃娘,氣的直跺腳!
祝卿安:……
可能是我老了,你們年輕人的游戲,竟然看不懂了!
蕭無咎扣住祝卿安的腰:“跟我來。”
白子垣丟失了桃娘方向,一時半會找不著,他的主公顯然是比他有用的,早早注意了其它痕跡,預判了桃娘接下來的行為方向。
祝卿安:……
還得是主公,靠譜!
在琴會開始比試,幾乎所有人在前面湊熱鬧時,桃娘繞開所有視線,小心翼翼行入暗廊……與一個人見面。
是鄭夫人。
鄭夫人身邊也沒有任何人,像是偶然走到那里,正好與她遇見。
地點也十分巧妙,偏僻角落,無有人至,但視野很好,若有他人靠近,二人立刻就能反應過來,遂祝卿安和蕭無咎并不方便太近。
這兩個人站得很近,小聲說著話,陽光很好,二人神態也很明晰,但她們并沒有太多情緒外露,就是很認真的在說話。
鄭夫人的神態里,看不出對桃娘有什么疼愛,但她腳尖和桃娘離得很近,見風總是吹起桃娘裙角壓襟,還往側里進了一步,替她擋風……竟是真的很疼愛桃娘。
那她知不知道,桃娘并非是她的親生女兒呢?
“我猜,她知道。”蕭無咎突然道。
祝卿安:“為什么?”
蕭無咎:“若是親生母女,娘親對女兒的疼愛,不會這么隱晦。”
會更加熱烈,飽滿,遮掩不了,也遮掩不住。
祝卿安懂了,再認真看桃娘姿態,她眼神很正,在鄭夫人面前肅手恭立,是真的很尊敬。桃娘是葭茀教出來的,規矩于她們而言,是最沒意義的東西,她們與人來往,論跡與心,若不是真心敬佩面前之人,哪怕有一絲不喜,桃娘都不會是這個模樣。
所以鄭夫人喜歡桃娘,卻有意收著,不希望桃娘不自在,桃娘把鄭夫人當做長輩尊敬,說的話也并不反抗……
難道她們其實是在彼此成全?
鄭夫人知道桃娘是假的,但欣賞桃娘脾性作為,愿為她指路,助她完成心愿,桃娘尊敬鄭夫人為人,理解她想走的路,愿為薪火燃盡,點亮她想要的光。
這里的人……那些世家,怎么就看不穿呢?
這么明顯的情感,這么明亮的眼……他們都瞎了么?
祝卿安心緒翻涌。
就在昨日,他看過了鄭夫的命盤。
命宮武曲獨坐,武曲這顆星曜,五行屬金,賦性兩個方向,一為刀兵,一為錢財,刀兵向,它是武將,是繼七殺破軍貪狼之后的將星,強悍性剛,遇事絕不會委曲求全,敢于亮劍;錢財向,它是正財星,財星坐命,命主財運必然不錯,有沒有祖業,自己都能賺錢。
遂鄭夫人,是一個能力強悍,性格也尖銳,眼里不容沙子的人。
這樣烈的性子,對男人來說還行,算是利好,可對要求女子柔順依附的社會形態里,女人此命,便是大大不利了,妻必奪夫權,鄭夫人夫妻宮又落了七殺星,七殺星也剛,夫妻二人都是戰斗力強的人,那必然要一決雌雄,一山容不下二虎,哪怕是一公一母。
祝卿安不知道鄭夫人的亡夫什么樣,單看鄭夫人命盤,應當是個脾氣很犟的人,剛愎自用,不服任何人管,身體還不好,略推大限,活不過而立之年。
武曲星對女人來說是顆寡宿星,入了命宮,感情都會比較坎坷,鄭夫人夫妻宮不太好,子女宮也不行,三方四正會的兇星太多,子女緣分不佳,祝卿安看到的結果,她的孩子……在出生時就已夭折,可看她面相命盤,又有點’移花接子桂花香‘的意思,她晚年運數不錯,是有小輩照顧的。
命主武曲,性剛寡宿,官祿宮落紫微帝星,財帛宮落廉貞,鄭夫人只要不在意男女情愛,別太執著子女,命盤其實很不錯,事業運財運俱旺,身體也健康少命,她最苦的,應該是少女時期,這樣的女子命盤,成長過程必然經過多次陣痛,蛻變,甚至生命之險,吃很多很多的苦,才能走到現在。
蕭無咎查到的消息里,鄭夫人是個充滿矛盾反差的人,她有非常狠辣的一面,內宅傾軋,朝堂算計,甚至商業侵吞,一點都不留手,手下人命無數,也有很柔軟善良的一面,賑災放糧,敬老憐弱,她從來走在第一線。
有時候,她表面看起來勢力極了,所有行為皆為名聲,實則并非如此,她辦事盡心盡力,暗處藏了他人看不穿的真心;有時候,她的表現真誠極了,和善極了,實則是鋪滿鮮花的陷阱,你信了,就會被她坑的底褲都沒。
你永遠看不透她表面的兇是否是真的兇,表現柔軟時是否就真的能占便宜,你只能認識到,她是個非常豁得出去的人,而豁得出去的人,一般都更敢拼。
幾日前,祝卿安看不透,鄭夫人分明玩轉了世家,接受規則,利用規則走到了尊位,為什么要回頭砸自己的鍋,看了這個命盤就知道了……因為她不喜歡,她不認可,就要打破,就要毀掉。
這點上,其實和蕭無咎理念很相似,蕭無咎也覺得世家是顆毒瘤,很該被除去。
他沒有立刻試圖接近,也是因為鄭夫人身上的矛盾鋒利,必須得找到一個切入點。作為一個完全的陌生人,當你不了解一個人的真正性格底色,心中最渴望的東西時,很難立刻被取信。
但祝卿安在鄭夫人的命盤里,找到了。
命盤星曜不會撒謊,它們構建出命主的性格底色,過往遭遇,特殊節點的選擇,以及未來偏向。
鄭夫人的命盤注定,她的成長覺醒過程很早,也很辛苦,尤其十五歲這年,流年大兇,她應該走丟過一段時間,不在本家。這個年紀,’走丟‘必不是個人意愿,她遇到了很極端的事,家族的保護于她而言,未必是保護。
她在這段時間里,吃了太多苦,想象得到的,想象不到的,認知范圍里的,認知范圍外的,短短這段時間,她全部嘗了一遍,任何厄運都會發生,所有不好的事,抗拒的事,都會降臨。
但她仍然很幸運,在這段期間,她有一個貴人,這個貴人保護著她,安撫著她,甚至替她扛下了很多,她原本應該遭受的磨難。
這個貴人是女性,她們的羈絆很深。
鄭夫人與丈夫子女,緣分都不深,本身態度也看不出執念,但這段經歷對她一生而言,應該是最有分量的時光,她不可能不在意,那是她破繭成蝶,甚至死而后生的,特殊成長時期。
不管從命理學,還是心理學分析,少年時期的創傷和成長陣痛都很重要,祝卿安認定,鄭夫人心底深處最記掛最在意的,必然是那段時光,那段時光里的人。
可蕭無咎查遍她生平,都沒有這個人的存在跡象。
她有意藏了起來。
她藏這些,甚至可能不是為了她自己,觀她行事,對世家規矩嗤之以鼻,就算有什么影響自己名聲的事,她只要想,有各種各樣的法子遮掩揭過,遂……她是為了對方。
她對這個’貴人‘,太在乎,太珍視,不欲任何人輕賤,哪怕一點點灰塵,她都不愿讓她沾上。
祝卿安忽然想起一件事,問蕭無咎:“你說,鄭夫人在大相寺點了長明燈?有些燈,是要求寫生辰八字的……”
“她的燈很特殊,混在燈群里,不知哪盞是她的,只她自己能認出。”
蕭無咎想,這大約也是鄭夫人的警惕,她對那個人的保護,已然到這種地步,想也知道,此人在她心里,有多重要:“十日后是大相寺一年一度的福日,會有祭典,鄭夫人做為大香客,必要去,也必會拜祭亡人。”
遂到時,他們一定能知道哪盞燈是她點的,燈上八字是什么。
祝卿安倒是不著急這個:“我們同她聊聊?”
蕭無咎看著桃娘離去的背影:“你的意思是……”
祝卿安眨了下右眼:“不是還有小白?”
工具人,就是在這個時候用的嘛。
二人對視一笑,見鄭夫人身影也消失了,慢悠悠回到主會場。
琴會場面宏大,來往的人無不華裔雍容,禮態雅謙,男人都是君子,女人都是淑女,上臺撫的琴,奏的樂,全部高雅悅耳,高山流水。
祝卿安對此道實在不太懂,倒是對席間食水點心很感興趣。
西平侯在角落里,目光陰沉地看著二人背影,低聲問手下:“我讓你準備的焚情呢?”
“主公……真的要給祝卿安下?”
“今日是最好時機,”西平侯瞇眼,“若在這種場合,他丟了這樣的臉,天底下誰還敢尊他敬他信他,哪個世家想跟他接觸?”
祝卿安名聲臭了,蕭無咎也就臭了,再也沒臉,沒能力在麗都搞事。
他不是不想搞蕭無咎本人,實在是此人本事太高,不好搞,只能委屈一下祝卿安了。
誰叫你跟他呢?
“不用你遞,你就把藥下在稍后那個方位的碗盞里,”西平侯指了個方向,“祝卿安會自己取。”
命師批的卦,錯不了。
你祝卿安是能算,我服氣,別人也服氣,可每個命師都不可能隨時隨地在算,只要沒有性命之憂,大多數不會有氣機感應,非要算一卦……
白子垣收到了指示。
他雖不知主公怎么知道的,但主公給他指了桃娘方向……有危險?那肯定得去幫忙!
桃娘果然遇到了事,她被堵在一處游廊拐角。
“王家妹妹別怕,你那個新郎不敢出面,定是知道自己不配,這婚嫁之事,門當戶對,你該多看看眼前人……”
攔住他的年輕公子華服玉冠,衣帶飄飄,一看就知是世家子弟。
桃娘眼神靜極了:“君子不欺暗室,不逼婦幼,十八公子今日此舉,謝家主可知曉?”
風有些大,謝十八執起桃娘發間垂落,被吹蕩在風里的桃粉發帶,低頭輕嗅,笑意風流:“一看你就是才回來,規矩還沒摸透,世家是出不了丑的,只要你我成了事——所有來往,不過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他斂笑欺近:“你雖粗野,還算有點顏色,你的娘親雖不疼你,但不會不管你,我謝十八雖是庶子,但極得家主歡心,只要有一點點姻親助力,必會飛黃騰達,讓所有人側目——我會疼你,只看你那娘親面子,都會以正室之禮待你。”
“你可想好了,除了我,不會有任何世家子想要你,否則你娘也不用搞那套丟人的拋繡球招親。”
桃娘扯斷那截桃粉發帶,轉身就走。
謝十八冷冷一笑:“來人——給我把她衣裳扒了!”
除了今日,他怕再沒機會接觸這位王家嫡姑娘,既然來了,捅破窗戶紙放了話,必是要成事的,否則她出去告狀了怎么辦?
他當然帶了人,若這女人聽話便也罷了,不聽話,呵,這些事,她一個村婦,應該都嘗過?他不介意她臟,已是他大度,這女人還敢給臉不要臉!
桃娘裝做慌亂掙扎,實則很有技巧的逃脫,跑得非常快。
可今日打這主意的并非謝十八一個,她很快遇到了另外一個人,同樣是世家子弟,同樣的話術打算。
桃娘對此似乎并不很意外,白子垣氣的不行,壓不住脾氣出來揍人。
他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還順手拿帕子蒙了臉。
把人一頓猛揍,拉著桃娘跑到安全地方,才扯了面巾,恨鐵不成鋼磨牙:“你看看你,遇到的都是什么糟心玩意兒!你……你何至于受這樣的委屈!那個圍著你轉的小白臉呢?還有你那堂哥王簡呢,都死哪去了,關鍵時刻一個都靠不上!”
桃娘:“他們……”
白子垣眼睛都瞪圓了:“你還要護著他們是不是!他們憑什么!你做什么非要嫁人,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不好么?”
桃娘:“我……”
白子垣:“我娶你總行了吧!我把你那繡球找出來!我同你成親,入洞房,我不怕他們世家!”
桃娘瞇了眼:“你想娶我?”
白子垣臉一紅,這回沒搶話了,還有點結巴:“這,這不是你非要嫁人……”
桃娘:“我不嫁你。”
白子垣:……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說話不算數!”
桃娘直直看他:“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白子垣氣的跳腳,他就知道,這女人之前是在誑他!他就知道,她不想嫁他,之前是逗他玩呢!這種人生大事竟然也拿來開玩笑!
“你就氣我吧!把我氣跑了,他們不更得欺負你!算了,跟你說不清,你要真折在這里,誰會心疼,別人都不認識你!”
他很想兇桃娘一頓,可這女人是能兇的?一不高興鞭子就要抽過來的,他又不好還手……最后煩躁地原地轉了幾圈,大聲道:“不嫁就不嫁!你乖乖的別鬧,要做事就做事,我幫你,保你性命無憂,但你不能跟別人成親知道么!不、可、以、成、親!這里根本就沒好人!”
這一幕,被鄭夫人看到了。
她本不應該在這里,可莫名的,她突然發現有世家子跟蹤桃娘,就追了過來,剛好看到小白帶走桃娘,說了這些話。
鄭夫人有些訝然,眼底也漸漸從警惕,到探究,到略有笑意。
她不認識白子垣,麗都沒有這么澄澈干凈,一身清正之氣,生機勃勃,又俊逸無雙的少年郎。
“他是我的前鋒將,叫白子垣。”
蕭無咎帶著祝卿安現身,沒有自稱本侯,聲音徐緩,像聊家常。
“原來是他。”
鄭夫人不認識中州人,但中州四將的名號,如雷貫耳,蕭無咎這個主公也是。
她看了看蕭無咎的臉,又看向祝卿安,立刻知道了他是誰,是天命命師,也是軍師,兩個人一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兩位入城幾日,方才尋我,是查了我生平,還是面相批命……我之過往,知道了多少?”
“夫人果然聰慧,智謀無雙,消息靈通。”祝卿安不由贊賞。
鄭夫人微笑:“倒也沒有刻意打聽,良縣一戰,四野聞名,西平侯早早來了麗都,世家們看著他到處轉,其他幾個諸侯也低調進了城,偏你們沒動……來的這么晚,不知事情處理的如何,百姓可都安置好了,河道理順了?”
“我方才好像還看到了暮行云暮大人,他狀態看起來不錯,無有枷鎖負累,若情況堪憂,他不會如此,遂我大膽猜測,中州侯過處,應無災禍。”
這話信息量微妙,展示自己和小捧別人,都很富技巧,讓人聽著順耳。
祝卿安對她認識暮行云最為意外:“夫人認識暮大人?”
“挺好的孩子,就是運道不好……也不能說不好,或許就是這些不好,造就了今日的好,”鄭夫人笑看面前二人,意味深長,“我為暮大人高興。”
尋到良主,人生終得綻放,怎不是幸事?
蕭無咎倒沒被捧飄,視線淡淡看著鄭夫人:“夫人看得清朝局,理的順人心,因何一直未入局?若夫人愿意,西平侯許看不上謝家主。”
鄭夫人:“蕭侯應該看得出來?”
蕭無咎目光銳利:“你看不上他。”
“聰明沒聰明在正道,心機也使歪了方向,心奸,偽善,也就是手段夠狠,”鄭夫人就連罵人,都娓娓道來,溫婉柔善,很像在聊家常,“虧的謝家主當個寶貝,又是欲拒還迎,又是極限拉扯,果然話本子里說的對,蚊蠅成聚,蛇鼠一窩。”
她坦然,蕭無咎便尊敬:“容我冒犯,想問一句,夫人可是不喜世家今日模樣,想要毀掉?”
鄭夫人倏然看向祝卿安:“你算出來的?”
“不全是,”祝卿安也很坦然,“我只是覺得,殊途同歸的事,何不合作雙贏?既然我家主公注定要用人,為何這個人,不能是鄭夫人你?”
鄭夫人笑了:“這般看重我?”
祝卿安:“鄭夫人之能,我認為別人看到的不足十中之一,您想做之事,遠非一日之功,您也不是貪一時之利,沒有耐心之人,漫長道路上,您并非不需要幫手,若有人理念契合,愿意相助,幫您縮短這個時間,又有何不可?”
“我倒沒說不行,只是——”
鄭夫人遙望遠方,桃娘和白子垣還在說話,幾乎吵架不和,但氣氛很是圓融,畫面極其美好:“這個不太夠。”
言下之意,還想看看他們的價值?
祝卿安訝然:“我家主公能力還不夠?”
鄭夫人:“我若與你們合作,謀事開啟,是在大朝穩定后——蕭侯獲取那個位置,是前提。”
祝卿安和蕭無咎對視了一眼。
朝局,世家,天下各勢,這些他們知道,鄭夫人需要,也能探到,說一些她暫時不知道的消息,最多是幫她節省了時間,但若她心里在意的……
蕭無咎:“骨器。”
祝卿安:“你想知其根源,如何拔除,且一直在為此努力,是也不是?”
第95章
初夏的風越過東方樓亭, 拂過檐下柳枝,牽動少男少女的發梢裙角,卷起一片殘葉, 落到湖中,激起小小漣漪。
鄭夫人訝然:“你們連這都知道?”
“這并不難。”
祝卿安眨眨眼, 帶著只有少年才有的蓬勃與調皮:“您很疼愛桃娘,知道她不是您女兒, 仍然對她關照有加……但感情肯定不是最初就有的,是之后的日日相處,是警惕交鋒中的慢慢靠近,您欣賞她, 看重她, 信任她, 知道她想做什么,也愿意助她實現, 她來麗都, 為的就是搞清楚骨器根源,您既知道, 怎會不在意?”
鄭夫人反應很快,立刻想到了:“你們知道她是哪的人?”
祝卿安意外:“她沒同你說?”
“想同我說的, 但她們那里應該有規矩, 做這種事, 哪有不難,不危險的,最忌被別人發現,”鄭夫人淺淺嘆息,“我不欲她為難, 也不需要盡知,我只知道,我們前路相類,我想助她。”
遂她沒問過。
祝卿安想,可以給葭茀姐姐寫封信,看她是否允許此事讓鄭夫人知道,他內心覺得,以葭茀性子,應該會很欣賞鄭夫人,鄭夫人既能喜歡桃娘,對世家規矩嗤之以鼻,應該也不會對葭茀有異樣目光,二人若是有來往,許會引為友人。
桃娘定也會將任務相關定期上報,葭茀對鄭夫人,許現在就已經不陌生。
“骨器,”提起這兩個字,鄭夫人眉梢眼角都浮起了厭惡,“是毒瘤,也是王朝悲劇,奈何男人們看不到,女子一向被他們踩在腳下,被他們規訓,被他們驅使,被他們揉捏成各種模樣,可……若天下所有女子都陷入此絕境,男人又如何獨活?”
她垂睫喟嘆:“近幾十年人口銳減,是連綿不斷的天災,是處處戰亂的人禍,可麗都這樣的地方,被保護的中心腹地,也減了人口,為何?究其根由,不過是女人們不想活了,百姓們也不想再要女兒……骨器已積疾成災,再不制止,后果遠比想象中的更嚴重。”
祝卿安:“遂你們想,斬其源頭?”
被選為骨器的,男女都有,從男童女童,到少男少女,可男人的比率非常小,絕大多數都是女人,而購買者,享用者,都是位置很高的男人,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但——
“這非常難。”
基于人心欲望滋養的怪獸,最不會停下。
而且這一切,都有閻國師這個命師加持,他多年來催發促進這個龐大體系,從利用自己的名聲推廣,倒讓這些事反哺自己的名聲,直到今日,他變成幾乎天下所有人仰望的存在,他的信眾幾近瘋狂,他說什么就信什么,若有人貿然挑戰此權威,對閻國師發起攻擊,面對的將不只是閻國師這個厲害命師,而是所有產業鏈的既得利益者,瘋狂信眾的圍攻。
“但也不是沒有法子。”
鄭夫人很清楚祝卿安在說什么,她既然想做這件事,就不會毫無準備:“其實早在二十年前,麗都就曾傳出風聲,說是只有泡過甘枝玉露,用過紅粟果泥,雙重調養過的骨器,才是真正的上乘骨器,用了能延年益壽,其它的,并無甚效果……我猜,可能是閻國師伺候不了那么多客人,自己本事不夠,又不想讓別人認為他本事不夠,遂提出這個概念,把所謂的真正骨器定了向,使之變得資源稀少,而物以稀為貴,他手上的,不就更值錢了?至于用完發現不對,沒效果的,他也可以推說,你用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骨器。”
“我呢,這些年慢慢操作,加劇了這個信息,讓其成為所有人的共識。”
蕭無咎:“欲使其滅亡……先使其瘋狂。”
史書上,兵法里,到處都有這樣的例子。
祝卿安也瞬間明白了:“所以現在,大部分’享受骨器‘的人都是揣著明白裝胡涂,不過是色欲熏心,完全可以歸類于青樓楚館?”
現在怎么管制應對青樓楚館,將來事發時,就可以怎么管制應對這些男人和骨器關系,淡化一層后,再行其它手段,并非難事!
真正難的,是所謂的’上乘骨器‘。
鄭夫人頜首:“閻國師并不在乎我私下推動的這些傳言,他連問都沒問一聲,可見他非常自信,圈子已經養成,他只要抓住最關竅之處,就可永遠獲利,遂他對這些藏得很嚴實,尤其甘枝玉露的配方,紅栗果泥又從何而來。”
她都白隱藏了,那些一層層遮掩自己身份痕跡的手段,白白花了不少銀子。
“閻國師是命師,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敏銳善察的感知,我曾數次接近真相,但都遺憾錯過,他對女人的防備很深,尤其看不慣我這種性格叛逆,不服管的女人,任我如何努力,都查不到。桃娘來后,我同她明暗配合,也只圈定了一個大概范圍,弄到了甘枝玉露配方,那紅粟果泥是什么,是哪幾種水果或糧食混成,哪里出產,至今不知。”
祝卿安訝然,進行了這么多年……鄭夫人并不是因為桃娘,才關注骨器之事,她是早就在進行,就像看不慣世家規矩一樣,她也看不慣這個骨器,桃娘的到來,對她來說恰逢其會,所以才有了這些警惕試探過后的信任與喜愛,共謀和并肩同行。
他和蕭無咎以桃娘為突破口,還真撞對了!
而今收獲,也非常不錯,鄭夫人肯這般告知,就是在表態,她愿意和蕭無咎合作!
鄭夫人話還沒完:“還有最近陳國舅之事——”
祝卿安感覺她此刻提起這個人,頗有些意味深長:“他不是在北山避暑?”
鄭夫人微笑:“說是避暑,但誰知道呢?”
祝卿安沉吟:“夫人覺得,這里面有貓膩?”
“中州侯可去一查,若能助我與桃娘尋出那紅粟果泥,有徹底摧毀骨器的機會,我鄭盈甘為驅使!”
鄭夫人揚起眉梢,氣勢飛揚:“我本事或許不大,但定不會讓你們失望,世家……呵,我死之時,必皆敗寂! ”
她現在看起來四十多歲,眼角有些許細紋,但氣血豐盈,精神不錯,身體也很好,祝卿安看過她命盤,覺得這姐姐還是太保守,把自己壽命看的太短了。
蕭無咎:“夫人坦率,本侯自當不遺余力。”
鄭夫人眼神就更復雜了:“侯爺還是早些拿到那個位置,不然……生靈涂炭,處處焦土,我向來不愿將就,認為不破不立,腐朽骯臟的東西,留著做甚,全亡了才好,可百姓總是無辜的。”
祝卿安忽然松了口氣。
鄭夫人看過來:“怎么了?”
祝卿安笑了下,沒說話。
鄭夫人看他表情,竟也懂了,微微一笑:“見我性子剛烈,總想著拼個魚死網破,以為如遇絕境,我會輕生?”
祝卿安清咳一聲:“……也沒有。”
“我還沒有那么蠢,”鄭夫人遙望遠方,那里已經沒了桃娘和白子垣身影,二人不知去了何處,“我還有想看的畫面,想守護的東西,夙愿未了。”
她聲音漸漸低輕:“哪怕到了絕境,凡有一線生機,我都不會放棄,耗盡一切也要掙扎翻身……我得認真活著,也希望別人認真活著,生命只有一次,是最公平,也最寶貴的東西,怎可輕言放棄?”
祝卿安感覺她此刻情緒涌動,有些不同尋常。
“這是別人同我說的,我覺得很有道理,不想忘卻,便一直奉行了,”鄭夫人收回思緒,一如既往溫婉柔善,“年輕人都不愛聽長者嘮叨,今日事已畢,便先告辭——若來日未有進展,我們不必再見。”
“夫人慢走。”
祝卿安和蕭無咎目送鄭夫人離開,才轉過身,走向正廳方向。
“怎么樣,我拽你過來主動出擊,沒錯吧?”
今日交談還算成功,祝卿安有些小驕傲,胸脯挺的高高。
“卿卿真厲害,”蕭無咎對他從來不吝夸獎,“吾有卿卿,如虎添翼。”
糟,糟糕,又玩過了!
祝卿安察覺到蕭無咎過近的距離,灼灼似火的眼神,就知道又不對勁了,他還拉他的手了!
近來行路,加上事忙,人多眼雜,蕭無咎很少再這樣,祝卿安都沒搞清楚自己是不習慣還是慶幸,總之,情緒沒那么起伏,也不再變的不像自己,可這個瞬間,他又開始不對勁了,心跳怦怦,快的不象話,耳根也熱了!
這怎么行!這還在琴會上呢!
他甩開蕭無咎的手,提起袍角就往前跑:“我有點渴,要去飲碗甜湯!”
世家聯名辦的琴會,食水供應幾乎都翻出花來了,處處都是講究,名字雅致,擺盤精致,甜湯都別具一格,祝卿安是真喜歡。
但他現在有點緊張,就沒仔細選,隨手在桌上端了一盞飲了。
蕭無咎過來時,他下意識看了眼四周,沒發現有人特別注意他們倆,倒是意外,看到了不遠處白子垣,白子垣正在朝這邊打手勢,是希望他們過去幫忙?
“主公去唄?”祝卿安立刻推蕭無咎,“我先去上個官房,馬上過去找你們!”
蕭無咎抬眉:“你確定?”
不是確定他是否在撒謊,需不需要去官房,而是問他,確定要一個人去,不需要陪?
祝卿安:“當然!”
放水這種小事還讓人陪,他是小朋友么!
蕭無咎不為所動。
祝卿安無奈:“真沒事!”
要有生命危險,他會有感應,就算今天翻了車,沒感應到,真發生了什么意外,他還能立刻當場掐卦,還能走不了怎的?而且白子垣那位置,距離官房并不遠,他喊一嗓子,蕭無咎就能聽到!
別人家談戀愛都有隱私呢,怎么他自己去放個水都不行?
祝卿安真的覺得不會出事,沒必要上綱上線,若是一般時候,也的確不會出事,但此刻,還真就有人揣著壞心思。
西平侯看到了祝卿安獨自離開的背影,眼底異光閃動,很快轉身,隱沒于人群間。
祝卿安到了官房。
不愧是琴會場所,世家配置,官房也是高檔單間,不但沒任何味道,還足夠私密。
今天水喝的是有點多,祝卿安解決的很順暢,但很快,腰帶還沒整理好,他就覺得不對勁了,突如其來的燥熱,不知從哪里燒起,瞬間燎原,明明才飲過甜湯,口舌卻無比干燥,五感變得尤其敏感,渾身發軟,有些地方卻開始亢奮……
他很快意識到,他大概走不出官房門了。
而且腦子也開始混沌,視野不清晰,心念也不清晰,似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行為舉止都開始往本能找。
他再傻,也知道現在是怎么個情況,肯定是不小心中了什么藥……難道是剛剛那盞甜湯?
他閉了眼,狠狠咬了下舌尖——
他知道蕭無咎和白子垣距離并不遠,一喊就能聽到,可張開嘴,卻發現喊不出來,他的聲音……低啞曖昧,太過離譜,自己都不想聽!
命師就是這點不好,因為能掐會算,習慣了,沒辦法不自信,認為永遠也著不了別人的道,可世間事陰陽相生,怎么可能只讓你占便宜,不讓你吃虧,要是學了命師就能真能隨心所欲,未來只有好事發生,那全天下的人都去學了!
祝卿安倒沒有后悔不讓蕭無咎跟,他是真的認為自己該有一點點隱私,上廁所這種小事要也讓人跟,他心里過不去,而且也沒性命之憂,不就是中、個、藥、么!
你爹忍了!
然而很快發現,忍不了,這藥勁……也太大了!
而且耳邊隱隱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音,好像有人來了,越來越近……這藥,許就是專門給他下的?若那人真有害他的心,必有后招,比如——請來八卦群眾入場見證。
那肯定不行,他不能再待在這里。
祝卿安手指哆嗦著,掐了個卦,計算利好方位……西!
正好西邊有個窗子,翻出去,再往西跑就是!
計劃很好,奈何腿腳不給力,窗子是翻出去了,但走不了太遠,視野晃動的,也基本認不出哪邊是西了,祝卿安抖著手,隨便推開一間廂房門,走進去,落閂,緊緊咬住下唇,不發出任何聲音。
只要不讓人看到……一會兒就好了,他只要忍一會兒……
一曲琵琶閉,尾弦顫動,音繞余梁,如泣如訴。
蕭無咎突然感覺不對勁,祝卿安還沒回來。
白子垣一眼就看出主公在想什么:“許是剛才水飲多了?”
比平時晚那么一兩息,應該不是問題?
蕭無咎卻皺了眉:“他需要隱私,但絕不會讓我擔心。”
他的卿卿,其實很懂事,哪怕偶爾耍些小脾氣,也會顧念他的心情,從不讓他擔心不安。
“不對!”
蕭無咎立刻轉身。
“小漂亮一向有分寸,說沒生命危險,就一定沒危險,不可能有事還不同主公說,”白子垣立刻追上,“主公切莫著急,關心則亂!”
蕭無咎瞇了眼,腳步越來越快:“沒生命危險,未必不會被欺負。”
白子垣也不敢怠慢,那可是祝卿安,中州的大寶貝,真要出了事,別說他,所有人都會著急!
他立刻找到桃娘。
“你別說話,先聽我說——我知你在這里經營很久,必有路子,我家軍師現在好像出了點事,你能否幫忙找人?”
“祝卿安?他也來了?在哪?”桃娘立刻肅容。
白子垣皺眉:“我只知是去了官房,很久都沒回來……”
他把所有知道的情況說了一遍。
桃娘瞇了眼。
她向來敏銳,尤其這種場合,陰私之事:“你先莫動,等我兩息!”
桃娘迅速離開,又迅速回來,讓白子垣帶路,找到蕭無咎,蕭無咎果然沒在官房找到祝卿安,表情非常可怕。
“小先生聰慧,不可能任由別人算計,發現不對,一定會躲,他一定知道哪個方向逃走最有利,正西,西南,西北……”桃娘迅速分析形勢,道,“這幾處方位小路多廂房多,易藏易跑,侯爺和小白將軍且先分頭行動,每人擇一路,剩下的,我會安排人。 ”
白子垣:“那你自己呢?”
桃娘冷笑一聲,銳利目光看向廊外前廳:“自然是把這熱鬧給小先生擋住!”
葭茀姐姐認下的弟弟,又是實打實幫過自己的人,上次恩情,她至今未能相報,若在她的場子里,讓祝卿安出了事,她還有什么臉出去見人?
她這樣的人,被輕視,被看樂子多了,她并不介意,也知怎么游走,保全自己,可小先生不行!
那么干凈純澈,那么心地善良的人,憑什么要被臟心爛肺的惡臭玩意欺負!
……
房間里,祝卿安起初還能堅持,把自己右手虎口都咬破了,后來疼痛也壓制不住渾身燥熱,理智一點點退去,本能占了上風。
好難受……想出去……
外面聲音越來越聽不到,眼瞳漸漸失焦,祝卿安盯著門閂,慢慢扶著門站起,顫抖的手指拔開門閂……
他不知道為什么想出去,到底想找什么,反正不想在這個房間里,不想自己這么難受。
門打開,陽光瞬間傾瀉,眼瞳一緊,他撞到了一個人懷里。
來人個子很高,逆著光,看不到臉,扣住了他的腰,很用力,很用力。
“你走……放……放開我……不然我給你改……改命……讓你活不過今晚……”
祝卿安本能掙扎,掙扎的太用力,虎口咬破了的傷處鮮血溢出,蹭在來人衣袖。
“噓……卿卿別怕,是我……蕭無咎。”蕭無咎把人擁在懷里,進屋,關了門,心疼的執起他的手,舔去刺目鮮血。
“蕭……無咎?”
祝卿安抬起頭,卻看不清蕭無咎的臉。
懷中人唇被咬的發白,頰畔卻染出緋色,眸底一片水光,單純懵懂,薄淚破碎,可憐極了,委屈極了。
蕭無咎將人抱得更緊:“不怕,我來了。”
祝卿安認出蕭無咎聲音,更委屈了:“蕭無咎……他們……有人……欺負我!”
他太難受了,踮腳摟住蕭無咎脖子,無意識的在對方身上蹭,像小狗似的,往他肩窩里拱。
蕭無咎捏揉他后頸:“我給卿卿報仇……好不好?”
“好……”
只是擁抱,皮膚相貼,還是不夠,祝卿安開始追逐蕭無咎的唇。
蕭無咎躲開,聲音暗啞:“我先帶卿卿出去,好不好?”
“阿咎哥哥……”祝卿安不想出去,他只想親吻這個人。
貼一貼,舒服多了。
蕭無咎原本還能拒絕,可心上人的吻,如何拒絕得了?
他忍不住回吻,將祝卿安按在墻上,撬開他唇舌,吻的很深很深。
太刺激了……祝卿安喘不過氣,紅著臉推開了蕭無咎。
蕭無咎卻忍不住,再次覆了過來。
抗拒過,克制過,二人都不想沉淪,又忍不住沉淪,一起看過的月,一起賞過的景,甚至一起淋過的雨,都在此刻氤氳朦朧,化為催發情愫的旖念。
想要他,想要擁有他,想不管不顧就這樣開始,鎖定對方的終生。
“卿卿……別躲……不許躲我。”
暗室里的喘息聲,和越過窗槅的碎金陽光一樣明顯,無法忽視。
蕭無咎清楚的看到了祝卿安的臉,他頰邊的顏色,唇間的潤澤,眸底的水光,動情的神態,哪一樣,都足夠讓他瘋狂。
他現在也不想出去了,他不想任何人,看到祝卿安現在的模樣。
“難受……”暫時的安撫過后,是更強烈的野望,祝卿安仍然燥熱難安,又不知道怎么辦,本能緊緊抱住蕭無咎,貼著他的皮膚,拉他的手,“我好難受……”
蕭無咎按住他的手,頓了片刻,慢慢往下,再次深深吻住他:“很快就好了……很快……”
祝卿安掙扎。
“卿卿聽我的,好不好?”
蕭無咎低眸,深深睫羽下,眸眸炙熱如火。
第96章
熾陽熱烈, 掀起暖風,融化了棉花似的云朵,徐徐的風拂過花瓣嬌蕊, 催發夏花燦爛,于搖曳中盛放華年。
風從窗槅掠過, 拂動情人發絲,卻拂不去額角汗滴。
蕭無咎把祝卿安親的唇色嫣紅, 眼底水光破碎,身體不住顫抖,根本支撐不住,軟在他懷里, 不停小聲喚他的名字:“蕭無咎……”
“噓……我知道, 我都知道, 卿卿會沒事。”
蕭無咎指尖還殘留著濡濕,拽出帕子擦了, 卻舍不得扔掉, 重新揣回懷里。
“主公——主公——你可是在這里——”
門外傳來白子垣的聲音,急切, 又不得不壓低聲音。
蕭無咎低頭看懷里的人,眸色深濃。
“小白……”祝卿安有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 覺得自己實在沒臉見人, 身體短暫平息過后, 竟又一輪熱潮開啟,他要咬緊牙齒,才能忍住不發出聲音。
蕭無咎把外裳解下,兜頭把祝卿安罩住,將他環膝抱起:“卿卿不怕, 主公在。”
黑暗頓時多了安全感,祝卿安摟緊蕭無咎脖子,哪怕知道別人看不見,仍然把自己的臉藏在他胸前。
蕭無咎推門出去。
“主公!”白子垣終于松了口氣,焦急的跳過來,“桃娘說——我去,安安果然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他現在怎么樣了,哪個蠢東西敢欺負我們中州人——”
“閉嘴。”
蕭無咎一個凌厲眼色橫過來,制止了白子垣欲掀祝卿安身上衣服的動作,也讓白子垣立刻捂了嘴。
白子垣此刻也發現了祝卿安狀態不太對,暗罵了句什么,立刻指了個方向:“桃娘同我說,為防意外,她已備下穩妥房間,給安安用。”
“不必。”蕭無咎攏了攏祝卿安身上衣裳,決定回去。
他們落腳的地方離此并不遠,元參最近一直在研究應對蟲子的方法,連暮行云都沒賴著要跟,世家熱鬧也沒看,此刻也必不會出門,他的醫術,定可以幫到祝卿安。
蕭無咎心下著急,連正經路都不想走了,直接跳墻:“你盯著這里,有事來報。”
“主公放心,”白子垣瞇了眼,指節捏的咔咔響,“我必查出此事因由!”
通往官房的廡廊轉角處,果然有大熱鬧。
西平侯干事,不方便自己露臉,鼓動著別人鬧,揚言這個方向出了點什么事,一個個起哄要過去看,誰要擋,那必然是要遮擋丑事,不可原諒!
桃娘攔在廡廊前,心內冷笑,看來她還是裝的太過了,一個個真當她膽小可憐,軟弱可欺,絲毫不把她放在眼里,明火執仗欺上門,這可真是,萬花閣被口碑最慘的一次!
“怎么著,前番強擄不成,而今又換了花樣?”她直接點了人群里,謝十八的名字,“帶這么多人來,是要污我與你私相授受?”
謝十八根本沒料到會碰到桃娘,前番算計未成,他正在思考怎么收尾,見這邊有熱鬧,順便過來瞧一眼而已,誰知竟被點名?他可是在人群最后面,怎會是他帶人來的?桃娘不知道這樣做對她自己更不好么,她怎么敢的!
當著這么多人,自家家主都在前方,視線凌厲地看了過來,他當然不會認,還手負背后,一派君子端雅,微微蹙了眉:“王姑娘在說什么,怎的我聽不懂?我不知你因何有此言語,但我幼承庭訓,時時自省,提醒自己切不可行差踏錯一步,給家族蒙羞,勿說失禮之事,便是失儀之言,都不可出于我口。”
言下之意,你這滿口污言穢語的山野村婦,也配我私相授受?
“我倒不知,你謝家的幼承庭訓,竟是如此?”
桃娘冷笑一聲,將一樣東西扔在地上。那東西所有人都認識,是一枚質地不錯的玉環,玉環上刻有謝家徽記,且非常特殊,唯世家記入譜系的男丁才能有,大家族特有的工匠師傅打造,極難仿制。
“謝家數百年傳承下的規矩,是教子孫擄掠攀污,事后卻又不承認?”
謝十八立刻去摸自己腰間,隨身玉環竟真丟了!什么時候丟的,為何沒察覺,身邊人都沒有發現!
他憤憤盯著桃娘,原還以為這是個烈性女子,沒想到是有些事……想自己主動?怕他說話不算數,占了便宜就跑么?世家利益交換無小事,怎會有這么蠢的女人!
他更不可能承認了,目光鄙夷:“原以為你只是個村婦,所有無理,不過是未經過世家教育,學段時間會慢慢好,終有一日,會成為世家貴女的樣子,沒想到你是根子上就爛了,竟還是個小偷!”
他要是認下,桃娘還得換個方式說,他不認,就更方便了,她又扔出一樣東西:“所以這個,也是我偷的?”
這個就更私密了。
是謝十八生母的遺物,所有人都知道,他絕不會輕易送人。
謝十八自己都懵了,怎么連這東西……都被偷去了?這一年前才尋回來的王姑娘,到底怎么長大的,學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立刻撿起來,眼珠子都紅了:“我從未想過要送你!”
“那正好,”桃娘看都不看地上的東西一眼,“我的繡球,早已有人接了,我如今是有夫之婦,便是鄉下村戶,也知他人妻子,不可惦記,你如此行徑,我不知你家規矩如何,反正在我這里——可是要被我丈夫殺掉的。”
謝十八:……
他很想罵你血口噴人,但現在好像根本說不清了,沒人會信他對桃娘沒想法。
他惱怒至極:“你這賤人——不知廉恥!無才無德,不淑不賢,還有臉賴在世家!你可知你為何淪落到拋繡球招親,因為門當戶對的世家里,根本沒人想娶你!”
“我以為世家風華,是和光同塵,與時舒卷,是山不讓塵,川不辭盈,將謙遜雅順刻到了骨子里,山外有山,云外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師,我這女兒雖內秀,時間長了,總會有人知道她的好,未料還是太看得起你們了。”
鄭夫人緩緩走來,將桃娘護在身后,看都沒看謝十八一眼,目光直直對上謝家主:“謝家培養出來的子弟,竟是如此模樣?”
謝家主就很穩的住了:“庶子而已,今日失禮,謝家有責,稍后必奉上歉禮,帶回嚴加管教,但你王家這女兒——”
他看了眼桃娘:“總是內秀,怕是不夠,為恐以后類似事件再次發生,鄭夫人還是拿個主意的好。”
鄭夫人才不受這拿捏,當即溫婉一笑:“我本就想讓她在琴會上獻曲,未料大家都這般急切……囡囡,他們都等不及了,你可敢現在就上場?”
“有何不敢?”
桃娘目的本就是吸引所有人視線,把所有人聚在這里,就沒有人關注祝卿安,尋找祝卿安,某些人的計劃,便也就打了水漂。
彈奏一曲而已,不就是她們萬花閣的基本功?
她氣勢昂揚,讓人拿了她的琵琶來,提起裙角,一步一步,站上高臺。
從王家這位的姑娘被尋回,大家就對她充滿好奇,尤其拋繡球之后,現在竟敢上臺奏曲,一個村婦,也敢在關公面前耍大刀?
現場沒一個人離開,全部抬眸看著她,看她怎么彈這琵琶,別是彈棉花那么彈吧!
桃娘坐定,四下寂靜,她低下眸子,試了試弦,平息片刻,素指一劃——
清澈飽滿,富有故事感的樂聲響起,很快有人聽出:“是《霸王卸甲》!”
世人皆知,史書上有一場垓下之戰,說的是劉邦和項羽,琵琶也有兩首曲子,分別刻畫了這段對立故事,《十面埋伏》,講的是劉邦,這《霸王卸甲》,講的便是項羽。
同是琵琶曲,前者高亢激昂,氣勢磅礴,后者則沉悶悲壯,情愁入扣,又是悲劇結局,世人里,聽過前者的多,知道后者的少。
琵琶音域廣闊,彈奏起來極有韻味,這首《霸王卸甲》,先以低沉音弦,模擬戰鼓聲聲的蒼涼悲壯,以緊張警示感,預示其悲劇結局,緊接著,激烈戰爭到來,兵戈殺伐,刀光劍影,直到四面楚歌,虞兮虞兮奈若何……凄涼悲切,摧人心肝,與前方戰場形成鮮明對比。
琵琶曲如泣如訴,將人物命運展現的淋漓盡致,項羽歷四面楚歌,悲憤欲絕,訣別虞姬,意欲自刎,柔情和戰鼓交織出華彩,催人淚下。
而最后的鼓聲,甲聲,眾軍歸里,是故事的結局,是楚軍的心情,曲調委婉,卻不算哀傷,軍人在變故和麻木中蘇醒,懷念英雄,佩服英雄,思考以后的路,要繼承英雄什么品質。
這是一首琵琶曲,是對英雄的贊歌,也是挽歌。
凡習藝者,練習久了,整首曲子彈下來不難,難的是里面的情感,怎么理解,怎么抒發,怎么重現,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帶著大家感受到了什么……
戰爭的激烈殘酷,人性的不屈鏗鏘,情感的纏綿悱惻,一切歸于塵土的蕩氣回腸——
有人能把這曲子彈到如此地步!
這一刻,所有人齊齊看向桃娘,眼底滿是難以言喻的驚艷。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哪里是什么山野村婦!她的光彩,合該讓所有人看到!若這樣的女子,都不配當世家貴女,那這世間,也沒必要有什么世家貴女了!
“今日魁首,該當是王姑娘!”
“此曲《霸王卸甲》,蕩氣回腸,老夫竟從未聽人彈至這等境界!”
“敢問在場世家女,不,連同世家子,誰敢同王姑娘一戰!”
無有人應聲,無有人不服。
眾人贊賞目光里,桃娘低眉,纖長手指輕輕撫過琵琶木。
這琵琶,是葭茀教她的,這首《霸王卸甲》,是葭茀的最愛,她也最喜歡,練了這么多年,這一首仍是她最為喜歡擅長,無出其右的存在,她第一次在暗室彈給鄭夫人聽時,鄭夫人就說,以后的琴課免了,她不必再學。
她不知自己彈的到底有多好,但肯定,不如葭茀。
世家……呵,也不過如此。
人群里,鄭夫人眼角微濕。
這首曲子,她一共就聽了兩次,每一次,都讓她想起往昔,想過過往時光里的人。
那么熱烈,那么璀璨……怎么能忘記呢?怎么忘得了!
她微微闔眸,轉過身,眸底灼灼如火:“如何,我女兒這首《霸王卸甲》,可還能入大家的耳?”
話語說的淡定,但如此意味深長,打臉打的明確,暗意什么,再明顯不過——
你們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是不是可以收一收了?
現場一片靜寂,無人說話。
鄭夫人視線找到一個方向,定住:“謝家主,是不是該給我王家,我這女兒一個交代?”
謝家主:……
誰能料到,一個村婦竟能有如此技藝!鄭夫人藏著掖著直到今日,心里到底盤算著什么!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鄭家風華,謝某欽佩,稍后必親自攜子登門致歉。”
他一面自己說,一面看向之前也惹了事的別家世家子,暗示幫忙圓場,否則……別怪他不留情,大家一起丟人。
未料鄭夫人并未抓著不放:“致歉就不必了,只是下次,誰再敢打我女兒主意——我是個女人,可沒那么多包袱,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從不怕丟人。”
至此,無人再敢提那個至今未出現的搶繡球新郎官。
各世家未婚子弟一邊羨慕這個人,一邊期待著,此人最好識點眼色,永遠別出現,這樣三年后,自己未必沒有機會。
白子垣則呆呆看著桃娘,他知道她出色,沒想到這么厲害,這首什么曲子?講霸王項羽的?為什么那么悲,他都要聽哭了。
寬寬愛撫琴,總罵他山豬吃不了細糠,品不懂曲中味,他的確不懂,可桃娘這曲子,他莫名其妙竟能聽出幾分情思,桃娘分明懂得情愛,不排斥世間男女情纏,為何不肯嫁給他?
他知道自己當時說話有些突然,可話趕話出來的,未必不是真心,他真的想了,認真思考了,連以后日子怎么過,孩子怎么分家,養老怎么養都想過了,桃娘卻不愿意,真的不想嫁給他。
第一次,他心里感受到一種鈍鈍的痛,和戰場受傷,命懸一線不一樣,和淘氣惹禍,挨主公罰打軍棍不一樣,是那種有事時察覺不到,一旦無事,晚上做夢醒來都會找上的悶痛。
他不想桃娘不理他,揍他也好,打他也行,別不讓他過來找她。
他想一直一直,看著她。
現場更有心的,聽出了不一樣。項羽是末路英雄,世家不也是?有過燦爛華年,有過華章綻放,可事易時移,總歸走到了終點,曲終人散,一切早已注定,其實也可以不摔的那么難看是不是?為何不再好好想想,有沒有別的路走?
更有人,比如西平侯,要氣瘋了。
他精心準備的戲碼,預想中要一擊即中,搞臭祝卿安和蕭無咎,以利自己大事,為此,他還給足了祝卿安藥物反應時間,提前安排了一個男人等著,準備在適當的時機揭開一切,讓大家看一出好戲,誰知時間還沒到,安排好的男人還沒找到祝卿安,竟然王家嫡姑娘出現了,緊接著是鄭夫人,所有人被她們母女倆牽著鼻子,齊聚到這里,帶都帶不走,還聽了這么一首曲子,成就了王家嫡姑娘的光彩!
“廢物……都是廢物!”
蕭無咎抱著祝卿安,一路躍輕功飛掠墻頭屋檐,身形在陽光下劃出殘影,速度快的,竟無人察覺。
很快,回到了自己院子。
“元參——元參!”
元參這幾日一直在忙著配藥,各種試驗,此時午后日光融融,新配的藥尚在炮制,需要等候,他趴在桌子上打盹,忽聞喚聲震耳,登的驚醒,以為天塌地陷了:“怎么了怎么了?”
他抹了下嘴邊口水印,撩袍往外跑。
一看果然天塌了!
“小寶!這是怎么了?”
見人被抱著回來,他就知道不對,再一看,登時大怒:“誰干的!”
蕭無咎:“在查。”
“你進屋,把他放到床上,快!”
衣袍掀開,看到祝卿安不同尋常的臉色,元參氣的手都抖了,迅速掏出腰間荷包里的鼻煙壺,湊到祝卿安鼻前,讓他嗅一嗅,隨即拿出隨身針灸包,往桌上一甩一鋪展開,甩了甩手,手指快速滑過選針,扎上祝卿安不同穴位。
“唔……疼……”
祝卿安腦門滲汗,似乎清醒了,又沒完全清醒,隨著身上針扎的越來越多,他開始顫抖,掙扎,非常難受的樣子。
蕭無咎心疼的不行,見元參針未行頭臉上半身,干脆坐到床邊,抱住祝卿安頭肩,輕輕親吻他眉心:“沒事……我在……很快就不疼了……”
祝卿安突然疼的扭動。
元參:“按住他!”
蕭無咎有點下不去手。
元參厲聲:“按住他!不然他會更難受!”
蕭無咎環緊了祝卿安,控制住他的胳膊。
元參拿了只茶碗過來,刺破祝卿安左手中指,用力擠——
血液漸漸滴下,落進茶碗,竟非普通鮮血殷紅,而是帶著濃紫,有些妖異。
“竟是焚情!”
祝卿安疼的渾身顫抖。
元參絲毫不留手,依舊用力擠,直到那血色不再泛紫,重歸殷紅,才放開祝卿安的手,松了口氣。
蕭無咎也松了口氣:“這是什么?”
“催1情藥,其性剛猛,無藥可解,乃是皇室專用,”元參瞇眼,“分量把探稍有不慎,便會傷及性命。”
皇室專用……傷及性命……
想也知道,是跟哪里勾結的了。
蕭無咎眸底染著戾氣:“——我要他們死。”
“必須死!”元參氣的把血茶碗扔在桌上,“如果查到了,務必告訴我,不能叫這人死便宜了!”
“二師兄……”祝卿安意識已然清醒,但身子仍然發軟,沒什么力氣,委屈巴巴看過來,像是要哭了。
蕭無咎握住他的手,問元參:“他現在……”
“沒事了,小寶乖,”元參過來,微笑安撫祝卿安,“稍后睡一覺就好了。”
見祝卿安唇色淺淡,沒什么精神,下一刻就能昏睡過去的樣子,元參不敢再耽誤,同蕭無咎道:“我現在立刻出去給他煎藥,他必須得吃了藥再睡,睡個整的,中間不許人打擾,最少八個時辰,醒來才會真的沒事!”
蕭無咎:“多謝。”
“是我要謝謝你,”元參抿著唇,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房間,“把小寶護的這么好。”
焚情是種什么藥,元參比誰都清楚,祝卿安身上痕跡,他也看得出來,蕭無咎并沒有欺負祝卿安,只是親了,用了手……
他知道,這兩個人早已互生情愫,也知還沒發展到更深的地步,可他沒想到,蕭無咎諸侯之身,平時狂妄霸道,隨心所欲,這種時候,竟如此君子,對祝卿安這般尊重……
此前他還在想,怎么著,他也算個大舅哥,得好好品評品評蕭無咎這個人,考驗考驗他,讓他知道,他們家的小寶,可不是那么好求得的,現在看,似乎沒什么必要了。
他自己也是男人,什么忍不了,心里最清楚,這種時候能忍,必然是愛意之深濃,不想懷中之人受哪怕一點委屈。
蕭無咎看著祝卿安,眸底墨色漸深。
不是不想,是不可以。
他的卿卿,本該擁有世間所有美好的一切,第一次的體驗,也該完美無暇,充滿心動和歡愉,他不想日后祝卿安回想起來,是那種糟糕的藥物,充斥著灰塵味道的房間,隨時不安的環境。
他本來已有想法,著手安排……卻被人破壞了!
這、人、怎、么、敢!
祝卿安感覺指尖發麻,沒那么疼了,身上仍然沒力氣,坐不起來,干脆閉上眼睛,握住蕭無咎的手:“你別氣……”
蕭無咎:“那你別睡,睜開眼睛看我,好不好?”
祝卿安睜開眼,看到對方表情,就這樣子,能是不氣?
“反正這事,稍后咱們慢慢查……總有時間報仇,現在不可以亂……時機還未到。”
都這種時候了,祝卿安記得的,仍然是征伐天下的大事!
蕭無咎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祝卿安:“我有點困……”
“不許,二師兄去煎藥了,馬上好,卿卿再等一等,嗯?”蕭無咎認輸,“……我聽你的話就是。”
祝卿安笑了:“那你守著我,不然我會怕。”
是擔心他出去大鬧,故意這么說的吧?
蕭無咎抱住了他,緊緊的:“……好。”
第97章
晨間陽光揮灑, 落滿庭院,有小鳥收起翅膀,跳過來啄食米渣, 小小的影子歡快極了。
一個四歲多的小孩坐在臺階上,八個肉坑坑的小手托著腮, 并沒有被小鳥們逗開心,反而時不時皺著小眉毛看向房間:“娘, 祝哥哥怎么還不醒呀?”
素娘忙完手里的事,過來輕輕揉了下小孩的頭:“哥哥生病了,很難受,小黎病時, 也很難受是不是?吃了藥總是會睡的久久。 ”
小黎挑起小眉毛, 一臉無奈:“娘又騙我, 祝哥哥分明是被欺負了!”
“嗯?”
“昨日上午還好好的,祝哥哥還給我塞了顆糖, 回來卻是被侯爺抱回來的, 還讓元叔叔立刻過去,扎了針, ”小黎握緊了小拳頭,言之鑿鑿, “定是有人打了祝哥哥!”
素娘:……
她生的兒子, 她最清楚, 打小就聰慧,跟著她吃了不少苦,別的小孩沒心沒肺,調皮玩鬧的時候,他已經在想怎么幫她的忙, 想保護她,他學東西,尤其為人處事,比所有小孩都快。
可這種事,未到知事年紀,又怎會明白?
她不好跟兒子解釋,祝卿安這是中了藥。
“……娘?娘親!”
“嗯?”素娘回了神。
小黎嚴肅正:“祝哥哥是好人!”
素娘:“嗯。”
“娘你認真些,聽我說!我好好看過了,祝哥哥是好人!我好好看過的人,從沒出過錯的!”
“是是,我們小黎聰明著呢,從沒看錯過人,”素娘輕輕捏了下兒子的小鼻子,“那侯爺呢,你沒一起認真看看?”
小黎眉毛就皺起來了,有點為難:“好像也……也是?就是他好像,不大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
素娘一怔。
她平素喜歡逗兒子,這也算他們母子倆特有的交流方式,她能透過孩子的眼睛,重新觀察體會世界,孩子也從來不氣她質疑,他覺得他是少有被長輩這么信任重視的小孩,每次表達都很認真,左證自己觀點,說服她,如果自己真的錯了,也并不氣餒。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兒子竟成長至此,這般敏銳,這都看出來了?
中州侯不就是人很好,心很善,卻并不在意別人知不知道?
別的諸侯恨不得揚名天下,沒事也要搞出點小事搶風頭,好叫別人知曉他多偉大,中州侯卻非常低調,做好事都不張揚……
陽光落在眼睛上,暖暖的,有點癢。
祝卿安醒了,沒看到房間里有人,動了動手腳,發現力氣恢復了許多,便撐手坐起。
“哥哥你醒啦!”
小黎先聽到聲音,噔噔噔跑了進來,小大人似的,知道生病醒了的人會口干,迅速爬上凳子,雙手拎起桌上茶壺,倒了盞水端過來:“哥哥喝水!侯爺守了哥哥一夜,都不讓人進來看,這茶都是他方才親手沏的藥茶!他剛剛被白哥哥叫出去啦,好像有什么大大的事,專門派了我來看著哥哥,哥哥你要乖!喝點水,潤潤喉,再吃一頓我娘做的飯,病馬上就好啦!”
看得出來,被派了一個這么重要的任務,小孩驕傲極了,說著話,小胸脯都挺得高高,眼睛亮亮的看著祝卿安,等著他把水喝完,再拿走空杯。
祝卿安哪能讓一個小孩這么照顧自己,但只是端個水,小孩非常樂意,他便也不打消積極性,認真謝過他,喝了藥茶,把空杯給他。
“哥哥乖乖的!”
小黎滿意極了,跑到桌邊,重新把空杯子放好,再噔噔噔跑回來,憂心忡忡看著祝卿安:“哥哥你可得長點心,別再被別人欺負了!”
祝卿安:……
你個小破孩懂什么?
小黎爬上床,拽住祝卿安袖子,認真同他說悄悄話:“不然侯爺好嚇人的,他有這么兇——”
小孩還做鬼臉,學昨日蕭無咎臉色,是有點兇。
祝卿安都被逗笑了。
“哥哥就是人太好了,心也軟,”小孩有模有樣的叮囑,“別人看見我娘和我,經常是有多遠走多遠的,怕被我們娘倆纏上,有那過來想幫忙的,也都是壞心思,要么是見我娘長得好看,要么是想把我騙去賣了,哪里有像哥哥這樣子的,真真正正就是想幫忙,還一點不要我們謝……”
“哥哥要學會兇一點呀!外面壞人好多的,你兇一點,才不會被欺負,你要是不會,小黎教你!小黎會的可多了,你看我娘都這么大了,還傻乎乎的,在外面全靠我照顧!”
小孩皮膚白凈,軟軟糯糯的,挺胸抬眉的樣子也可可愛愛,干凈清澈的大眼睛里,滿滿都是真心。
祝卿安忍笑,輕輕摸了下他的頭:“小黎很棒,但娘親也很棒,不可以小看她哦。”
“小黎知道,娘親最好了! ”小孩用力點頭,“我小時候愛生病,還跑不了多久就會累,娘親就背著我,護著我,可疼可疼我了,誰想欺負我,娘親就擋著,誰要罵我,娘親就罵回去,若是我不小心生病了,娘親覺都不睡,整日整夜照顧我……”
“其實我知道的,娘親脾氣最好最好了,她很不喜歡跟人吵架,也不會罵人,她自己也會生病,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事,對別人很兇,可只要是小黎的事,她都會很重視,別人兇小黎,她會更兇,連最不喜歡的罵人的話,捂住小黎耳朵不讓聽,也要罵回去……”
小孩抬起頭,眼睛黑黑亮亮:“所以小黎不能哭,要好好吃飯,長得壯壯,認真偷學主家少爺們的課,認字讀書,把自己養好了,才能更好的照顧娘親!祝哥哥也是,要先長心眼,照顧好自己,才能有旁的力氣,照顧別人!”
祝卿安沒想到,這么大點的孩子,竟能說出這樣一番透徹話語:“這些誰教你的?你娘親?”
小孩擺擺手:“我娘只會陪我傻玩,哪會教我這些,她自己都不懂,我可太聰明了,根本不需要有爹爹,也不會再問娘親為什么別人都有我沒有,我只要有娘親就夠啦!”
祝卿安心中微動,這么小的孩子,怎會不貪戀父母?他不是不需要,是舍不得娘親難過。
“在聊什么?哥哥剛醒,小黎不能纏人,知不知道?”
素娘過來了。
她方才沒和小孩一起進屋,是去灶上端吃的了,見祝卿安狀態不錯,心下微松:“先生是在床上吃,還是桌上?”
床上有小幾,也是方便的。
祝卿安坐這一會兒,感覺身體更好了,除了手上的傷口有點疼,一切跟平時,沒什么兩樣:“桌上吧。”
素娘便把托盤放到桌上,纖長手指掀開小砂鍋,拿了圓白小碗,舀了碗粥。
“先生這種時候,吃不下大魚大肉,會想吃點清淡的,帶咸口的東西,我試著做了點,先生嘗嘗?”
祝卿安的確沒什么胃口,但看著面前這碗粥,好像還不錯的樣子……
是姜絲瘦肉粥,熬的很稠,姜絲不多,切得很細,瘦肉挑選的很精,一點肥肉都沒有,遂粥里沒有什么油花,瘦肉應該用特殊手法腌制過,在粥里聞不出來,只有稠稠米香,吃到嘴里,就發現不一樣了,鮮香滑嫩,似乎腌制時還放了酒,熬煮過后,最后殘留的這一點點酒香,絲毫都不會讓人反感,反而更增了風味,若吃的不仔細,都很難發現。
“好吃!”他大贊。
素娘還準備了幾道小菜,也都是不油膩,清淡爽口的,配粥再合適不過,祝卿安這一碗粥吃完,疲憊盡去,精神更好了。
“辛苦素娘。”
“哪里,先生喜歡就好。”素娘是真的很喜歡廚藝,享受做飯,也享受別人喜歡她做的飯。
祝卿安看著素娘手腳麻利的收拾碗筷,若有所思。
他昨日聽到元參的話,他中的,是一種叫’焚情‘的藥,藥性非常特殊,且極難獲得,多出現在皇室……
可聽素娘方才的話,怎么好像對此藥有了解似的?
祝卿安不確定自己是否多心,素娘的確廚藝非凡,在揣摩人口味方向也極有天賦,可剛剛那句隨口而出的話,’這種時候‘,’帶點咸口‘,似乎很有指向性。
為什么?難道她……
祝卿安抓了把松子給小黎,讓他剝著玩,微笑問素娘:“你廚藝這么好,不知師承何人? ”
素娘笑:“ 哪有什么師承,不過學了幾分我干娘的本事。”
“干娘?”
“嗯,我是個孤兒,好像是生下來就被父母扔了的,干娘撿到我,把我養大……”素娘收拾好桌子,給祝卿安倒了杯茶,“就像現在小黎跟著我過日子一樣,我打小,就跟著干娘在在一戶戶人家簽短契長契,以廚謀生,干娘疼我寵我,學藝上卻管得很嚴格,我長的還沒鍋臺高,就已經學會了食材挑選搭配,調味幾許。”
祝卿安:“原來如此,是你干娘教會了你廚藝。”
素娘:“何止,她還教會我怎樣做人。她說漫漫人生,就如同這桌上五味,酸甜苦辣咸,吃過苦,更嘗得甜,用辣和咸,能激出更多的鮮,每道菜的不同屬性,撞出的味道,下鍋的順序,都像人生前行的路,遇到岔路口怎么選擇,先往左還是先往右,年齡和火候,什么時間適合開怎樣的竅,激怎樣的味,人要怎樣經歷成長,鹵料要怎樣熬煮圓融,都需要功夫和智慧。”
“她連教我包餃子,都會說人生就像這餃子,圓圓的皮,包盡世間餡,包的是圓滿,也是祝福。在她眼里,所有的人生,都如桌上餐盤,桌子無限大,菜品無限多,人生滋味,便也無垠廣闊,遇到苦不怕,添點咸,遇到酸不怕,加點辣,太甜了,給點酸……”
素娘說著往昔,想起往昔里的人,眼底有些濕,深呼吸一口,去了淚意:“想通了,便什么都不懼,什么都不怕,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從容面對。”
祝卿安聽的肅然。
酸甜苦辣咸五味,其實也對應著木土火金水五味,水克火,遂遇到苦,添咸最增味,金克木,遂遇到酸,加辣更香,木克土,遂遇到甜,加酸更潤。
五行合五味,人生,的確亦如此。
“你有一位好干娘。”
人生態度如此通透,積極向上,很讓人敬佩。
“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遇到了干娘,可惜她身子不好,說是年輕時傷了,不僅不能生育,還不能太操勞,偏偏她養了我,我幼時不大懂事,害她勞累非常,還不到四十,人就沒了。”
素娘垂眸:“不過她肯定不會怪我……她就是那么好。”
“外婆?”小黎包出了小半碟松子,分出三分之一給祝卿安,三分之一給自己,剩下的,全部推給素娘,讓她吃,“可惜小黎沒見過。”
素娘摸了摸孩子的頭,兒子打小懂事,比她小時候乖多了,自己終是比干娘有福氣。
祝卿安:“我觀小黎眉眼,長得更像你,不大像他父親?”
“……或許吧。”
之前聊天,素娘還很自在,一提小黎父親,立刻諱莫如深,有些緊張。
祝卿安并不是想探人隱私,只是有些好奇,素娘不欲說,他便不再問,換了話題:“主公出去時,可有交待何時回來?”
“說是很快,叫我和小黎過來陪著說會兒話……”
素娘收拾好桌子,抬眼看窗外:“一碗粥頂不了太久,正好現在可以準備晌午飯,先生可有什么想吃的?我看有沒有辦法做的開胃些。”
祝卿安想了想:“你剛剛說到餃子……突然有點想吃,可這天氣,是不是不大合適?”
今天這太陽,有點太大,午后肯定會熱。
“哪有什么不合適?既然想吃,咱們就吃!”素娘說起吃食,眼睛就亮了,“酸湯餃子,先生嘗過沒有?與北方做法不同,倒是極開胃。”
祝卿安沒吃過:“好啊,今天就嘗嘗。”
“那我現在就去包!”
“娘——等等我,我也去!”小黎從凳子上爬下來,朝祝卿安告別,為防素娘聽到,他小小聲叮囑,“祝哥哥別怕,回頭我再來教你怎么欺負別人!”
祝卿安:……
素娘等在前面,伸出手,等兒子牽:“娘親正好缺個人聊天,小黎去也可以,背書給娘聽好不好?”
小黎:……
“好!娘親怎么知道,小黎又偷偷學會了一本!”
祝卿安笑的差點拍桌子,這小孩太有意思了!
他慢吞吞喝著茶,吃完松子,看著窗外陽光,忽然心念牽動。
昨日藥勁應該都泄完了,他現在沒任何不舒服的地方,精神和體力都非常足,正該卜一卦!
骨器,世家,王座,前路……
祝卿安捏著銅錢,清空心念,于微風襲來時,往前一擲——
咦?這卦不錯啊!
“什么時候起來的?”
蕭無咎回來了。
他果然離開并沒有很久,回房間后,第一時間把祝卿安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大步走近,伸手過來,探向祝卿安的額:“感覺怎么樣了?有沒有好一點?”
他距離有點太近,陽光跳躍在他指尖,映照在他眼眸,將里面的關切愛意展現的淋漓盡致。
祝卿安耳根立刻紅透,躲開了他的手。
蕭無咎手頓住。
二人幾乎同時想起昨日,隱秘的房間,濡濕的吻,燥熱的空氣,難以控制的呼吸和心跳……
祝卿安:“我,我沒事了!”
蕭無咎看著他紅透的耳根,很想象昨日一樣做點什么,最后還是沒舍得,收回手:“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祝卿安:“不,不用,我不渴,素娘說一會給我做酸湯水餃,我有點想吃……”
緊張的話都多了。
蕭無咎坐到他對面,倒了盞茶給自己:“好,我陪你。”
祝卿安松了口氣。
他偷眼瞧了瞧蕭無咎:“你……去哪里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昨天后來……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怎會?”
蕭無咎將琴會會場后來發生的事,慢慢說與祝卿安聽,比如鄭夫人的護短,桃娘的《霸王卸甲》。
“哇……小姐姐這么帥的么!”
祝卿安越聽越精神,他就說嘛,他可是命師,既然沒有心念牽動,就必不會有危險,鬧出收拾不了的爛攤子,果然平時行善積德是對的,關鍵時候就是能這么幸運,小伙伴們也個個給力!
蕭無咎見他眼睛重新亮起來,腰板越來越直,暗自低笑:“就是小白有些不爭氣……”
祝卿安擺擺手:“給年輕人一點時間嘛,鄭夫人不都看到了他,也沒反對?”
他心中思忖,怪不得桃娘和鄭夫人要避開別人見面,大約早料到此次琴會必有人作妖,太多可能性,在家中無法安排完備,現場遇到意外消息,怎么也得溝通下,調整計劃。
“還有呢?”他問蕭無咎。
“給你下藥的,極大可能是西平侯,”蕭無咎面無表情,“我會殺了他。”
祝卿安怔了下,很快不再在意,會算計他的人,這世上也沒幾個,西平侯遲早會死,他感覺現在自己恨這個人,都是給這個人臉。
“暮行云呢?鄭夫人昨天說,他也去了?”他比較關心小伙伴,“這么多年,到底是誰一直看他不順眼?”
蕭無咎:“他拒絕了所有世家的橄欖枝,遂……”
祝卿安訝異:“竟然所有世家都朝他動了手?”
蕭無咎:“他之相貌才華,周身氣質,都極出色,是世家最喜歡的樣子,現在歸來,只要稍稍表示出一點善意,就會……”
“就會什么?”
祝卿安沒發現,因為越來越愉快的聊天氣氛,他已經和蕭無咎越靠越近,不知什么時候,二人已坐在桌邊一側,肩抵著肩。
蕭無咎有多壞呢,他故意靠過來,故意壓低聲音,讓祝卿安聽不清,為了聽清楚,不得不越靠越近,衣角相迭,氣息交纏。
“就會很容易,從對方身上套出點什么……咱們這位暮大人,渾身都是心眼呢。”
“哇……”
“他打探出一條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
“陳國舅……有可能已經沒了,密不發喪。”
“啊?”這可真是大消息!祝卿安快貼到蕭無咎身上,“是誰干的?不,是誰故意藏著?這種事一旦爆出,很容易摧枯拉朽……”
蕭無咎低眸看近在咫尺的人:“遂,我們得去親自確認這個消息。”
祝卿安:“北山?”
“嗯,”蕭無咎頜首,“卿卿可想去?”
祝卿安:“當然要!”
蕭無咎聲音更低:“大相寺……”
祝卿安瞬間明白:“鄭夫人去的那日,咱們可以一并把事情給辦了?”
他猛然抬頭,未料和蕭無咎距離太近,這一抬頭,嘴巴正好蹭過蕭無咎下巴,就像是……吻了他。
蕭無咎聲音瞬間啞下來:“卿卿……”
眼神也很不對勁,太炙熱,太濃烈。
祝卿安知道他想干什么,自己也有點……可昨天真的太羞恥,他在蕭無咎手上……手上……
“那什么,我剛剛譜了一卦!”他瞬間后退,噌噌噌遠離蕭無咎。
蕭無咎:……
“嗯?”
“天火同人卦,上卦為干為健為天為君王,下卦為離為明為火為臣民,外健內明,明燭天地,意志和同,乃是大同之道,將行大事,吉利,”祝卿安大聲道,“主公想要之大事,最多半個月,必有結果!”
蕭無咎傾身過去,捏住祝卿安下巴:“你家主公想要什么……卿卿當真不知曉?”
“不就是……盛世大同。”祝卿安輕輕的,避開了他的手。
蕭無咎:……
行,就繼續給你點時間,讓你消化。
他收回手,換了話題:“不是說吃酸湯水餃?”
祝卿安怎會看不出他的寬容?這男人有時候真的太好,好的他一點都不想放手。
“那我們……一起去廚房看看?”
“好。”
第98章
大相寺福日還有幾天, 祝卿安積極調養身體,在蕭無咎各種男色手段下,不知道被哄著喝了多少碗元參熬的苦藥湯子。
看二師兄和暮行云糾纏耍賴也很有意思, 二師兄段位越來越高,說出的話, 做出的事,越來越羞恥, 讓人恨不得遮著眼睛看,可恨小白是一點沒學到,他最近神龍見首不見尾,跟當時在逍遙十八寨的翟以朝一個樣, 去找誰了, 再明顯不過。
蕭無咎則在收集歸攏各種消息, 任何細節都不放過,保證自己所有計劃, 預案全部順利詳備, 不會誤判,尤其世家那邊的消息, 過于繁瑣,細節很多, 很需要精力。
原本的打算里, 找不到盟友也沒關系, 將世家力量分化,打擊族內一方,重新扶植另一方,讓各世家內部重新洗牌,局面自也會隨之更迭, 強變弱弱變強,世家人多,心思就多,能利用的矛盾不要太好找,現在有了鄭夫人,一切倒是方便了很多,省時省力。
鄭夫人那日意味深長的提及陳國舅,就是有了些許猜測,還未確定,最近雙方消息互通,倒是大概確定了這一點,可證據仍然不足,這件事非常重要,能不能爆出來,什么時候爆出來,利好的人不一定,最好是自己掌握這個時機。
遂大相寺一行,非常關鍵。
陳國舅去的北山避暑勝地,乃是皇家行宮,非世家勢力范圍,他們的人分布在朝堂上下,做的是官,干的是政令,而皇宮之內,能插手的就有限了,那里是宮人的地盤,大家職責不同,多少有壁,很忌諱對方撈過界,若想更精準的把控時局,將所有事捋得清清楚楚,順順當當,他們最好找一個內宮之人做幫手,女官,或者太監。
信息到這里,就繞不過一個人了——大內總管,太監頭子容無涯。
此人經歷頗為傳奇,七八歲入宮,少時不顯,數次惹禍,差點被打死,到了十四五歲,突然嶄露頭角,行事頗有章法,多麻煩的事到他手里都能解決,日漸經營出自己的小圈子,此后十數年,從冷宮妃嬪到太后,到小皇帝,又得陳國舅信任,現在還未及而立,已然大權在握,宮中所有事,都要經他的手,有些政事他若不點頭,朝堂上下辦事的官員都會很頭疼。
但凡想要走內廷路子,都繞不開他。
容無涯屹立內廷這么多年,宮人一茬茬換,他永遠佇立,野心能力可見一斑,南朝什么樣子,他想必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可能對自己前路沒任何想法,可迄今為止,所有人都探不出他心思,也不敢多探。
舉凡走到這位置的太監,能是什么脾氣溫和的好人?這個容無涯,接觸過的人都暗罵他瘋子,心思陰暗,手段狠辣,沒有底線,偶爾無緣無故也會發作人,他曾在宮墻側堆起一座尸山,全部是他殺的人。
若想與他接觸,得做好各種不容易的心理準備。
“這么厲害啊……”
祝卿安看到有關這位太監頭子的信息,嘖嘖稱奇,不過很快,他想起了自己卜出的卦象,沒事,不怕!雖然不是一點險都沒有,但好運氣在自己這邊,不可能出事!
大相寺福日當天,蕭無咎捋順了所有計劃,帶祝卿安上山。
祝卿安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再一次與蕭無咎重申——
此次目的有三,一是鄭夫人,他想再多了解,之前提到的那盞長明燈,他想看看,若能得到鄭夫人那位貴人的八字,就更好了,雖說鄭夫人人品可信,說合作就合作,但那日不知為何想到了這點,這事就在心間縈繞不去,他覺得這不是件可有可無的事,得去了解一下,若真盡力了,找不到,也沒關系,萬一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呢,主動錯過,總是不智。
其二,探北山。因容無涯把的牢,皇家避暑行宮沒人能進得去,想走正常通道打探陳國舅的事,那是癡人說夢,大相寺這邊便不一樣了,其山勢連綿,峰奇霧秀,又正好與北山相接,雖說距離遠了點,山路崎嶇了點,崖壁陡了點……但大約可以找到路過去?
其三嘛,就更重要了,桃娘這邊千辛萬苦抽絲剝繭得到了消息,極品骨器的秘密養地,就在這附近,具體是哪里,暫時不知道,但范圍就在這山中圈子里,只要能探到……
遂此次上山,非常關鍵!
山路悠長,深入云間,拾階而上,滿目青翠,連空氣都變得幽靜清新,越往上走,越覺涼幽,比起山下市井已然盛放的夏日炎熱,不知舒服多少。
腳下臺階皆以青石鋪就,每塊長石看上去都極有分量,中間部分比起兩端要凹陷很多,光滑可鑒,一看就是來往人群踩出來的,踩到這么平,可見大相寺的香火人氣。
上山的路蜿蜿蜒蜒,搭建了多處涼亭,供香客途中歇息,考慮到香客們不同的身份地位,涼亭搭建別有景觀風格,也較隱秘,甚至為此分出了不同小路,很是周到。
一切都很好,景色很美,空氣很清新,爬山體驗好極,就是……有點太累人。
祝卿安不知道有沒有爬到一半,他只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肯定不是自己的原因,他平時身體很棒的,一定是那個什么焚情鬧的,現在還沒養好!
蕭無咎一眼看透:“要不要背?”
祝卿安一僵。
他抬眼往石階遠處看了看,又往下看了看:“這里就沒個滑轎么? ”
“原來卿卿想坐花轎,”蕭無咎垂眼看他,“只是還未成親……”
“誰說花轎了!我說的是滑轎!”祝卿安急急解釋,用手比劃,“那種用竹子編搭,像個椅子被架起來,上面沒頂,左右沒簾,前后兩個人抬的那種!”
“哦那個啊。”
“對就是那個!”
“沒有,”蕭無咎指了指自己,“只有你家主公的背。”
祝卿安:……
他不太想,那天的事,后勁實在太大,他現在一靠近蕭無咎,就沒辦法不聯想,太羞恥了。
可他又真的累……
“如果不是很累的話,就再堅持一下。”
蕭無咎倒是沒有直接下令,替祝卿安決定,他只是轉了身,繼續朝前走,越發身輕如燕,如履平地,身材背影……完美的讓人流口水。
祝卿安滿腔羨慕嫉妒恨,越看越不爽,正好前方是轉彎路段,更高更陡,他看一眼就不行了,叫住蕭無咎:“你背我!”
蕭無咎腳步一頓,唇角勾起,轉身時立刻平復,沒人看到。
“上來。”他走到祝卿安身前,蹲下。
祝卿安哪知道蕭無咎在算計什么,直接往前一撲——
然后他就發現,自己好像路走偏了。
過于羞恥,一直羞恥,就是因為一直在回避,身體再次接觸,距離再次靠近后,腦子里繃著的弦一松,好像又能放開了,連對方的氣息都不再那么敏感,他們本就……從未排斥過彼此。
他們都……那樣過了,再丟臉又怎樣呢?蕭無咎敢笑話他!
祝卿安心神一松,覺得自己就可以了,放松的伏在蕭無咎背上,還指景色給蕭無咎看:“你看那棵樹,竟然從山縫里長出來,好野好美!”
蕭無咎:“喜歡?”
“嗯!好看的!”祝卿安又看到一顆,“你看那邊,那棵樹那么粗,年歲肯定很長,竟然還能這么茂密,好厲害!”
不僅僅是樹,他看到花看到草,看到空中掠過的飛鳥,但凡有點特殊的,都會同蕭無咎分享,蕭無咎竟也不會覺得無聊,一邊穩穩背著他往上走,一邊煞有其事的點評,相同看法,不同看法,還指了其它特色景致,分享給祝卿安。
一切都很愜意,景是,人也是,逐漸柔軟旖1旎的心思情感,就像這山間的風,不知從何而起,緩緩在彼此之間流動。
但一刻鐘后,祝卿安就不說話了,結束的很突兀。
蕭無咎:“怎么了?”
祝卿安狠狠捶了下他的肩,手指指向高處臺階:“是誰說,這里沒有滑轎的!”
根本就是有!
十來個健壯漢子抬著空空的滑轎往山下走,腰腿有力,腳步如飛,一看就是常年做這生意的!
蕭無咎低笑一聲,并沒有放下祝卿安:“主公背,不好么?”
祝卿安氣的臂彎用力,勒住蕭無咎脖子,咬牙切齒:“好啊,主公最適合干這種活兒,最好給我背到山頂,一口氣都別喘!”
蕭無咎:“那不行。”
祝卿安睜大眼睛:“嗯?”
“不喘氣,豈不是死了?”蕭無咎慢條斯理,“我的夫人,可不能守寡。”
還夫人,你成親了么就夫人!
祝卿安勒的更緊:“你說誰呢!”
蕭無咎:“那就要看誰答應了。”
祝卿安:……
哪里還敢再勒人,耳根都紅了。
這狗男人到底從哪學的花花腸子!
“娘親……”
山路下方,距離祝卿安和蕭無咎有點遠,又不太遠的路上,小黎坐著滑轎,問旁邊步行的素娘,“祝哥哥累了,為什么不坐轎轎呀?”
素娘:“因為當時沒有呀,小黎的滑轎,也是等了一會兒才有的,是不是?”
小孩一想也是,背背嘛,很正常,他累的時候,娘親也總背他的,還好這里有滑轎:“娘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再等一個轎轎?”
“娘還不累,謝謝小黎。”素娘從荷包里掏出松子糖,給兒子吃。
麗都風云詭譎,中州侯有大事要辦,蕭無咎和祝卿安救了她們母子,她們本不該多添麻煩,今日也不該跟來,可大相寺素菜口碑極好,今日又是福日,是菜色準備最齊全的時候,她有想學的東西……
她并未說出口,可祝卿安看出來了,問她要不要一起來,但也認真提醒,說人多眼雜,他和主公未必能分得開身保護她們,她自己得多加小心。
機會難得,她不想放棄,猶豫了良久,還是決定跟來,她的行動路線非常簡單,不拜佛,不取簽,直接去食素齋的地方等候,不去任何熱鬧場所。
盡管如此,祝卿安仍然給她們母子兩個安排了護衛,專門保護照顧,若遇意外,也能及時示警,等他們來援,還特意叮囑她,說不管任何事,都可以求助。
她知道,祝卿安一定看出來了,他是命師,她就算什么都不說,他又怎么猜不到?
自打進了麗都,她就一直很緊張,很怕遇到那個男人……但應該,遇不到吧?
五年多了,那些過往,她自己都覺得淡了,那個男人,應該沒想過找她?更不會知道……
“……娘?娘親?”
“嗯?怎么了?”素娘看向兒子。
小黎小手指著旁邊小路,興奮極了:“娘你快看,那里是不是筍!山上竟然有竹子,還長筍了誒!昨天祝哥哥還嘴饞,說想吃筍,他病了這些天,喝了那么多碗苦苦的藥,好可憐的,咱們要好好照顧他呀!”
素娘一看,還真是筍,怪嫩的。
她看了眼低調跟在后面的護衛,護衛沒反對的意思,今日出門前祝卿安就發了令,說是難得出來玩,開心為上……
素娘就笑了:“好啊,那娘帶小黎過去看看,只是現在不能挖哦,上山會累,咱們記準位置,下山的時候再挖,好不好?”
“好!”
母子倆繞過大路,走向小道。
一路之隔,山林遮擋處,一個男人,從另一條路拾階而來。
男人看上去二十七八歲,未及而立之年,氣勢卻非常盛,眉目凌厲,腰身勁瘦,因過于不茍言笑的氣場,冷白的膚色,讓他整個人有些陰郁感,穿著一身藏藍寶象花直裰,腰間配象牙雕,腳踩玄云靴……
這樣的裝扮特點,外人可能不知道,但麗都,有身份見識的人會很清楚,這是內廷太監,偏好選用的私服搭配。
可這男人腰身筆挺,眉目間并無諂媚卑微之相,反有幾分倨傲狷狂,若說像太監,也只有眼底凌厲狠勁有點像。
走著走著,他突然一頓,眼角似掠過一女子倩影,裙角翻飛,身形纖細……
他立刻緊追而去,還運了功輕,掠過樹梢石崖——
什么都沒看到。
隱隱只聽到一個小孩在說話,聲聲喚著娘親,粘粘乎乎,軟軟糥糥……
不是她。
他的阿素,不可能同別人成親……她知道的,若被他發現,會殺了那個男人全族。
重新落在地面,男人眉目凜冽,眼角泛起欲殺人嗜血的紅。
“容總管,可是發現了什么蹤跡?”有護衛大著膽子上前。
容無涯睨了他一眼。
那護衛立刻單膝跪下:“總管但有驅使,愿效鞍前馬后!”
容無涯淡淡:“今日大相寺福會,人多眼雜,爾等需處處警惕留心,唯獨抓人,要慎之又慎,若北山之事走漏一點風聲——咱家看這裂谷崖深,倒是處處風水好穴。”
那護衛一凜:“是!”
……
祝卿安到了山頂,蕭無咎也沒有氣喘如牛,呼吸一如既往勻靜,不見疲色,最多面色紅潤了幾分,看上去氣色更好了。
大相寺古樸清幽,梵音靜寧,果然氣場不俗,不負盛名。
但他們來的太早了,縱香客如織,他們想見的人,都還沒到,比如鄭夫人,比如桃娘。
祝卿安提議:“要不……咱們先到處逛逛?”
正好熟悉熟悉環境,若遇意外,也能多幾分把握。
蕭無咎也是這么想的:“好。”
他們真就圍著大相寺,逛了幾圈。
方便進出的地方,做意趣同游狀,認認真真’游玩‘,不方便的地方,就飛——蕭無咎的武功干什么吃的,不就這種時候用?
祝卿安并未察覺,每次他主動撲向蕭無咎,摟蕭無咎脖子,靠蕭無咎肩窩時,蕭無咎表情都有片刻變化,他是真的在看環境,記地形。
“這里好像很有意思……”
往北走,是連綿山峰,險峻非常,難以涉過,就是這個方向,與北山皇家行宮相連;東西兩側,是上來的路,所有香客都從這兩個方向過來,上山的路設相似,曲折蜿蜒,小亭錯落其間,中間岔道無數;唯最南端,是懸崖,終年云霧繚繞,深不見底,據說天最晴朗的時候,也僅能看到十丈遠的對面崖端,巨石嶙峋,荒蠻蒼涼。
祝卿安找了塊石頭扔下去,都沒聽到響聲,可見這崖有多深。
“……桃娘說范圍就在這山附近,會是哪里呢?”
大相寺,一看氣勢就很盛,祝卿安認真品評了寺中氣場,不像作惡之處,那便是山中,這里是群山,也就大相寺所在,開發了這處山頭,其它仍然險峻,山深林密,往哪里找?
祝卿安和蕭無咎轉到山后,又繞到山前,若有所思。
“咦?”祝卿安拽著蕭無咎藏到門側,“那里好像有人來了。”
蕭無咎:“是他?”
“誰?”祝卿安看著那人,“你認識他?”
“容無涯,”蕭無咎搖頭,“算不上認識,看過他的畫像。”
容無涯?那個太監頭子?
祝卿安相當意外:“他現在……不是應該守著陳國舅? ”
密不發喪,尸體也得守著啊,這要是叫別人知道了,豈不麻煩了?
還是陳國舅根本沒死,外面拋出的信息是煙霧彈?
或者……這就是容無涯的目的?他想做什么?身處權力漩渦,不可能對形勢沒有判斷,他心里怎么想的,對未來有什么預判,想規避什么,想得到什么?
雖然距離有些遠,但眼下陽光不錯,祝卿安略看了看容無涯的面相。
很有意思的一個人。
眼睛很出彩,神足,神藏,內眼角往下勾,對人性體察入微,鼻顴下頜骨搭配不錯,骨相強,是個強勢的人,應也極擅解謎圍獵,鼻高眸冷,他本身性格高冷疏遠,很難親近,可眼底有微波,眉長唇豐,此人又極重情義,渴望情感羈絆,唇角自然略下,性子略悲觀,又渴望被他人溫暖照亮……他的人生,一定會因為本身性格精彩曲折,轟轟烈烈,但他內心想要追逐的,卻是普通人的平凡與溫暖。
容無涯身上,有種強烈的矛盾和真實感,氣場也是,亦正亦邪,他心里在想什么,外人恐很難猜到。
更有意思的是,他人中深長,耳朵也長大肉厚,這兩處都代表人的身體素質,這種相,很明顯,身體非常好,精力旺盛,壽數也足,可耳相除了看福壽,還有一點,耳主腎,一個太監,陽氣能這么足?
“他真的是太監?”祝卿安拽了下蕭無咎袖子。
蕭無咎頓了下:“我看過此人詳細卷宗資料,過往并無甚可疑,他七歲進宮……”
“等等,鄭夫人來了!”祝卿安看到鄭夫人,捂住蕭無咎的嘴,“他們兩個說話了!”
同在麗都,又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縱使見面場合并不多,二人還是認識彼此的。
容無涯略頜首,算是打招呼:“聽聞鄭夫人在此供了長明燈,今日專程過來,整燈添油?”
“今日天氣不錯,正宜游耍一番,”鄭夫人看似答了對方的話,又看似沒答,狀似不經意回問,“總管也是?”
容無涯淡淡:“鄭夫人是好奇,如我這般之人,竟也有故人?”
“怎會?人又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誰能沒幾個故人?”鄭夫人微笑,“朝事繁雜,多事之秋,容總管辛苦了。”
容無涯:“夫人共勉。”
二人諱莫如深間,來了一場別人看不懂的交鋒。
南朝之所以到現在還能轉,一是世家官員班子得力,二是總管太監給力,別人看不透,他們彼此卻最清楚不過。
祝卿安現在覺得,他不僅得關注鄭夫人,還得看看這容無涯想做什么。
也是奇了怪了,他怎么覺得……同誰都有緣呢?
第99章
大相寺福日, 會有法會祭典,會有素齋品鑒,會有免費福餅發放, 每年的這一天,都很熱鬧, 聽經的,解簽的, 開光的,還愿捐金身的……
應有盡有,到處都是人。
祝卿安在人群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臉,在這里想要跟蹤什么人, 恐很有難度, 想要掩飾目的做點什么……卻似乎很容易。
比如他和蕭無咎, 就迅速摸清楚了這里的底,平素都做什么事, 布什么施, 寺里有幾個高僧師傅,真本事幾何, 小沙彌們多呆板,還是靈性, 亦或心眼子多……
祝卿安越發篤定, 這里就是一個寺廟, 很干凈的地方,師父們大多有幾分本事,慈悲謙遜,本事不高者,也并不倨傲裝腔, 解簽的攤位說話也是可圈可點,言之有物,香火旺盛,也是大相寺該得的。
那他們今天的收獲……在哪里?
不僅他和蕭無咎在尋找,桃娘也在找,骨器之事,查了這么多年,從葭茀,整個萬花閣,到她如今的任務,捋出來的線索,她從頭到尾最清楚,那個沒找到的配方,閻國師藏得最深的,終極骨器培養之地,必在這附近,她圈出來的范圍里,這群山之間!
大相寺也在她查探辨別的范圍內,她的結論與祝卿安相似,大相寺本身,不太像有問題,可大相寺香客太多,僧人絕無可能管得了,遂有問題的不是地方,是人。
她調動所有資源與智慧,用各種方式尋找排除,甚至連王簡和手下小姐妹,都拉來幫了忙。
不同情況,不同分析應對,她一會兒讓王簡裝做來纏她的樣子,一會兒讓小姐妹過來爭風吃醋……這塵世情緣,癡男怨女,就是最吸晴,最調動注意力的所在。
寺廟倒也不是不喜見紅塵緣,塵世萬般,都是修行,白子垣就不行了,恨的牙癢癢——
過分,太過分了!這么鬧騰,竟也沒人來管一管么!
那個叫王簡的堂兄太過分了!你可還記得你是堂兄,怎么可以給妹妹送花呢!妹妹是你能送花的身份么!你還幫她理衣,她袖子好好的,用得著你幫忙理!
還有那個過于俊秀的小白臉!你就更過分了,你還敢幫桃娘簪花?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親!拿開你的爪子,不許搭桃娘身上!
啊啊啊啊——太過分了!這兩個人竟然還牽了手!他們竟然背著桃娘,牽、了、手!
咦?背著桃娘?
白子垣蹲在大樹繁茂枝葉里,遙望躲在假山后說話的兩個人。
那個叫王簡的’堂兄‘,攥著俊秀小白臉的手不放,臉有些紅,聲音壓的再低,都掩不住他的緊張:“就這點小事,你也要找她?她那么聰明,見微知著,哪里需要你事事匯報?你出現的太頻繁,才會壞了她的計劃,不若她喚,你再去,不喚,你就別去……”
俊秀小白臉咬了唇,垂了睫,眼睛不知道看哪里,聲音更低:“我只是擔心她……”
“擔心擔心擔心,天天都擔心她,你就這么喜歡她么!”王簡還急了,“可知我為了你,為了你……”
“為了……我?”小白臉抬頭,圓杏眼里像泛出了霧氣,似乎有點小委屈,又有點難以置信,“怎會,你不是喜歡……喜歡桃姐姐?”
王簡咬牙切齒:“誰會喜歡她!又兇又狠,鞭子那么毒,一言不合就要動手,不可愛,也不乖,更不賢淑,哪個男人會喜歡她!”
白子垣:……
他算是瞧出來了,兩個人在這搞斷袖呢?這平時裝的也太嚴實了,他竟半點沒看出來!
還有這是什么話,他不同意!桃娘怎么了,就是兇一點才可愛,鞭子狠是本事,你打不過就嫌棄,心胸也太狹窄了!怎么就沒有男人喜歡桃娘了,這樣的姑娘才最值得喜歡,他就喜歡……
不,不對,他可說不得這話!絕不能讓桃娘知道!省的她得意翹尾巴!
“你可愿嫁我?”王簡似是橫了心,哪怕手抖聲音也抖,也訴明了心意,“可允我,照顧你一生?”
“可你們世家……”
“我家和其它世家不同!”王簡聲音都高了,“只要姑娘答應,我去求了鄭夫人做主,必能娶你為正妻! ”
姑,姑娘?
白子垣終于發現自己眼瘸,這個俊秀小白臉,原來不是什么小白臉,是個姑娘!怪不得她敢和桃娘那般親近,桃娘也允許……原來如此,他就說,桃娘怎么可能會看上別人,分明他更優秀!
圓杏眼姑娘顯然仍有顧慮,拽回自己的手,紅著臉:“我……我得問問桃姐姐……”
“你的終身大事,為何要問她!”王簡明顯對桃娘陰影很重,像被欺負多了,生出的忌憚和畏懼感,“我們的日子自己經營,只要夫妻同心,什么都不是困難……我的真心,可剖與你看,你……你便也心疼心疼我,好不好?”
噫……肉麻死了。
白子垣決定不再偷看,既然這二人自己成堆,不再是威脅,他也別打擾人家私會了。
剛轉身,一顆石子就打了過來,很明顯,是沖著他后腦勺打的,可他偏偏轉了身,小石子就打在了他額角,好在力道并不大,紅都紅不了——此非暗器,而是玩笑。
是桃娘。
白子垣立刻跳下樹:“你怎么來了?”
桃娘抱臂而站:“看明白了?”
白子垣可太明白了:“他倆是一對!”
“凡塵酷冷,真心不易,她們能走到今日,很不容易,我倒不好使喚她們了,”桃娘看著白子垣,明媚一笑,“所以接下來,你幫我個忙唄?”
她笑得這么好看,白子垣怎會不答應:“好!”
他甚至心弦震顫,心臟怦怦跳,她竟然沒打他,也沒拿鞭子抽他!
桃娘:……
突然覺得騙傻子,有點良心不安。
“還是不用了。”
“別啊!”白子垣跳到她面前,擋住她的路,又是秀肌肉,又是拗姿勢,“你看看我這胳膊,這腰,這腿,誰比我好使?你現去找人,能找到比我優秀的?”
桃娘:……
倒也是。
白子垣可不想她再思考:“說吧,幫什么忙?”
桃娘:“偷東西?敢么?”
她以為白子垣會遲疑,畢竟中州兵都正派,未料白子垣竟睨了她一眼:“瞧不起誰呢?”
白子垣也的確非常出色,桃娘原本擔心他沒干過這種事,會遲疑,難堪,下不了手,甚至露出破綻被發現,中州軍的將軍,走的一向是堂堂正正的路,何曾這般偷偷摸摸過?
她甚至準備了多種方法,比如精準望風,制造動靜,幫忙引開視線,創造輔助機會……卻發現根本用不著,她都還沒來得及出手,白子垣就得手了!
那兩個黃牙男人仍然在往前走,一邊吹牛一邊大笑,完全沒發現身上東西被取走了。
青石小徑轉彎,偏僻花墻下。
白子垣手里拋接著桃娘要的東西,下巴抬的高高,得意極了:“知道我小時候干什么的?”
看在他效率極高的份上,桃娘忍了:“干什么的?”
“做乞丐啊,”白子垣笑瞇瞇,“這在街上討生活的招數,沒人比我更懂,我什么沒見過,什么沒經過?勾欄瓦舍,賭坊從館,男人怎么偷,女人怎么騙,都有竅門,要不是主公把我拎走,盯著改打著教,我可成不了如今這模樣。”
桃娘有些怔忡。她確是不曾了解過,原來這位聞名天下的中州前鋒,最年輕的將軍,竟有這樣的過往。
“原來你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是啊,主公帶著老翟,謝盤寬和吳宿,一起養我,誰有空誰帶,我聽話,就好好教,不聽話,就揍著教,他們又都沒成家,沒一個靠譜的,想什么時候教什么時候教,想起什么就教什么,結果把我教成了四不像,誰的東西都學了一點,又誰的東西都沒學精,倒是這偷東西的本事,我從來沒丟下!”
白子垣還越說越發愁:“你是不知道,這幾個活爹個個愁人,謝盤寬懶蟲轉世,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大夫叮囑他必須吃早飯養身體的話,愣是一句不聽;老翟天天藏酒,不管在中州,還是在外面,嘗到了好酒必藏,也不看自己多大年紀了,再這么胡亂喝酒,有了媳婦也遲早被休掉;吳宿那張嘴,長了跟沒長一樣,吃了虧都不懂回一句的;主公更糟糕,心眼壞透了,就會欺負人,給人挖坑埋,還不怕別人知道,這名聲要真傳壞了,還謀什么將來?”
“我這一天天的,都快忙死了,日日同他們斗智斗勇,偷老翟的酒,偷寬寬的枕頭,偷吳宿給寬寬準備的東西讓他學罵人,偷……偷偷作妖闖禍,讓主公訓一頓,鞏固鞏固他偉光正的氣場身份……我容易么我,他們高低得挨個給我磕個頭,響亮叫一聲義父!”
桃娘:……
白子垣清了清嗓子:“你說說,我不會偷能行么!奈何我這么大本事,外面人竟誰都不知道,就會夸我打架好,年紀輕,膽量足,還得是你,叫我有機會露了這一手,怎么樣,厲不厲害?服不服氣?”
有風吹散天邊云朵,拂過四野繁花,輕惹柳枝微晃,也惹了心湖漣漪。
桃娘靜靜看著白子垣:“嗯,很厲害。”
白子垣就有點飄,這可是桃娘第一次夸他,這么專注的看著他,這雙眼睛美的,就像有什么話想同他說一樣。
不知為何,白子垣就想起了自家那位不靠譜的大夫元參,纏著暮大人時的樣子,下意識就跟著學:“那我幫了你忙,你是不是得謝一下?”
“你想怎么謝?”桃娘揚起了鞭子。
白子垣:……
他就知道,元參的招不靠譜!
“正經的謝!鞭子肯定不行!”
桃娘訝然,她只是想把鞭子收起來,沒想到誤會了,誤會了也就誤會了,她輕撫鞭子:“哦,不想被我打啊。”
“也,也不是不行……”白子垣倒也不怕,反正他會躲,聽說打是情,罵是愛,好朋友不打不相識。
桃娘:……
這傻子到底知不知道,女人抽鞭子是什么意思?還敢狂言說自己什么都見過,勾欄瓦舍,男男女女?
可這樣……也好,她方才,不該開這個玩笑的,過線了。
白子垣拉住她袖子,晃了下:“你給我彈首曲子唄。”
桃娘知道,她彈《霸王卸甲》時,白子垣在現場:“你聽得懂?”
“倒也沒那么懂,”白子垣皺眉,“謝盤寬說我心里沒長那根弦,學不來雅意溫情,他好像什么曲子都會彈,但我一首沒聽懂過,可你彈……我好像能懂點,想聽,可以么?”
桃娘大大方方點頭:“好啊。”
竟然真的奏效了!
白子垣想起元參的話,說追求心上人要什么臉,自己的臉能有對方重要?
那當然沒有!
白子垣舔了舔唇,得寸進尺:“那我能否附加要求?”
桃娘:“什么?”
“我請你吃飯,就兩個人,你同我,”白子垣目光熱切,“吃完飯,你給我彈曲……”
桃娘撩睫:“想得美。”
白子垣:……
“唔,倒也不是不行,”桃娘想起一事,故意為難,“除非你幫我找到——我那日拋出去的繡球。”
繡球沒了,接繡球的人也不在,可見那人憋著壞呢,不知什么時候會過來要挾她,白子垣肯定找不到。
白子垣心里笑開了花,面上卻繃得一本正經:“這可是你說的!”
桃娘未察覺有什么不對:“一言為定!”
白子垣這才把順來的東西給了桃娘。
桃娘打開一看,神色瞬間嚴肅:“快!趕緊找你家主公!”
白子垣:……
他這話還沒說完呢!
桃娘卻很著急,他只得先按下,帶她去找蕭無咎和祝卿安。
“……就是這個,好像是一道門的鑰匙,我見過類似的花紋,必是經行那骨器秘地的通道,”桃娘話說的又急又快,“我聽過那二人吹牛聊天,這個地方似在南邊,我們現在偷了這把鑰匙,他二人反應慢些還好,若不怕被追責,立刻告知上級,我們便抓不住這先機了!”
必須得快,快點拿著東西,去這個秘地!
“南邊?”祝卿安若有所思,“你確定?”
南邊可是懸崖。
桃娘也探過附近地形,怎會不知:“我原本也疑,可我確定,我沒聽錯他們的談話。”
祝卿安心念一動,指尖掐算:“咦?”
這南邊懸崖,好像的確有點東西,只是怎么過去……得自己找。
蕭無咎見狀,立刻有了決定:“你二人拿到此物,想來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反倒不太方便,這南邊,我帶祝卿安去,小白帶著桃娘,去北方探一看,看能否接近行宮——”
祝卿安也叮囑:“那邊山高路險,你們首要當珍重自身,若能至行宮邊緣,必會有容無涯的人阻攔,我們這邊會幫忙想辦法,牽制容無涯一會兒,只要他命令過不去,那邊就不會追迫你們太緊。”
說完,他看看小白,再看看桃娘,還加了一句:“你們這年紀,扮成鬧別扭的野鴛鴦,倒是方便。”
白子垣高興的恨不得飛起來:“好啊好啊,我們這就去!”
桃娘:……
但方法的確適宜,她并未推脫,而且,中州侯和祝卿安,也的確信得過。
二人很快離開。
祝卿安和蕭無咎,就得稍稍慢一步,既然說了,怎么也得去擾一擾容無涯的視線。
找到容無涯時,他竟然真的在上香,為故去之人?
“總不能是陳國舅吧……”
這般虔誠,可一點都不像。
大殿內光線并不更好,但距離更近,祝卿安看容無涯面相,便更清楚,尤其子女宮——
他越發好奇一件事:“你真確定,容無涯是個太監?”
蕭無咎:“為何這般問?”
祝卿安就靠近,湊到他耳邊,說了句什么。
蕭無咎相當意外:“怎么可能?容無涯七歲就入了宮,不可能娶妻,且在他十三歲那年,因太后私通之事,宮中有一次大排查,對底層太監,是扒了褲子檢查的,他若身體未有殘缺,不可能活到現在。 ”
容無涯卷宗資料,他全部看過,不可能記錯,一一說與祝卿安安。
祝卿安認真聽完,他不會不信蕭無咎的記憶,但他同樣相信自己的能力:“我感覺他不對勁,得試一下,主公可有法子?”
蕭無咎:……
“你讓我,去試一個人,是不是男人?”
祝卿安奇怪,平時沒看出來蕭無咎有這個忌諱:“那我去吧。”
他自以為很體貼,卻被蕭無咎一把拽回來,臉拉的那叫一個長:“乖乖待著。”
“那你去?”祝卿安更意外了,突然又不忌諱了?
蕭無咎:……
“且待時機。”
二人跟了容無涯一會兒,然后就發現,不用他們確定了,因為容無涯好像在找人,一個女人……他當真有妻子?
完蛋!
祝卿安往蕭無咎身后一躲,他剛剛聲音太大,好像被發現了!
容無涯直直朝著蕭無咎走過來:“久仰,中州侯。”
然后微微側身,看向蕭無咎背后的祝卿安:“以及——天命命師,祝小先生。”
祝卿安:……
不愧是大內總管,這招呼打的,信息量,警惕度,殺心,尤其是后者,都快滿溢出來了!
“彼此彼此。”祝卿安尷尬回應。
蕭無咎將他拉到身后:“不知容總管前來,有何見教?”
容無涯眼神凜冽,他并不想自己的事被任何人知曉,蕭無咎也不遑多讓,任何人膽敢越過他,威脅祝卿安,必死!
二人氣勢相撞,那叫一個風云際會,危險激蕩。
祝卿安覺得不對勁,趕緊站出來:“相逢便是緣,我觀容總管眉心郁結,似有難解之題,不知我同我家主公,可能幫忙?”
開玩笑,有什么好怕,他卜出的卦可是天火同人,講的就是廣泛團結,同于他人,其初九爻,同人于門,無咎。
卦之初始,陽居陽位,當位,君王與國人打成一片,怎么會有災禍呢?只要胸懷寬廣,懇切剛正,心懷善念與人交往,不帶門戶之見,一定不會有問題!
大同之道,不就是交朋友?雖然現在還不是,或許來往一下,就是了呢?
祝卿安很有信心!
蕭無咎卻把他拉到了背后,至于容無涯,表情陰詭難辨,反正不是什么親切向好就是了。
祝卿安:……
他看錯了?不可能啊!
遠處,知野隱于門側樹影,看過來的眼神興奮又瘋狂。
一年了……
一年多過去,祝卿安,你可知我有多掛念你?
上一次,我不怎么光彩的逃回來,這一次,我要你死——你呢?可準備好了?
喉頭腥甜,他伸手捂唇,咳出一口血,鮮紅。
第100章
山風獵獵, 二人對峙,一人陰戾,一人狂霸。
祝卿安被蕭無咎按在背后, 沒看到遠處快速出現,又快速消失的知野, 對面前容無涯和蕭無咎的對峙大為震撼,這兩個人的敵對態勢, 是不是太快了點?
他不覺得自己錯了,卜出的卦不可能有錯,他小力氣扒拉著蕭無咎的胳膊……扒拉不開,就悄悄掰開那只按著他的手, 在對方掌心寫字:卦。
提醒蕭無咎, 他卜過卦的, 忘記了?不要反應過度。
可蕭無咎不為所動,還緊緊扣了他的手。
祝卿安:……
難道是那日……把蕭無咎嚇著了?而今蕭無咎本人就在他身邊, 絕對能保護, 還擔心出現意外?
蕭無咎手負背后,緊攥祝卿安的手, 看向容無涯:“總管之事若很緊要,不欲為人知, 該當更謹慎才是。”
也沒那么鋒利?
祝卿安略滿意, 看來還是聽勸的, 也相信他卜的卦,雖然聽起來有些陰陽怪氣……總也算展現了一二善意。
然而這點少的可憐,看不出有多友好的善意,并不能打動容無涯,他甚至更警惕, 殺意更甚:“看來是聽到了不少。”
“容總管是想抓人,還是——想殺人?”蕭無咎別有深意。
容無涯視線霜寒掠過二人:“我這個位置,尋人抓捕緝殺,不是很正常?”
祝卿安:……
抓誰殺誰,是我們倆么!你們能不能別上升引申!
這樣下去不行,兩個人氣勢都太強,未建立信任的情況下,聊天能聊死。
他拽了下蕭無咎袖子,小聲說:“你幫我看下,這周圍有沒有人?”
蕭無咎輕輕搖頭。
祝卿安就從他背后繞了出來,看向容無涯,神情肅正:“若當真是秘密抓捕要犯,容總管語氣可能低,不可能輕,話音可能冷,不可能柔,記憶可能精準,但不會有感情,比如描述身上的特點時,不會說她因為喜歡利落,做事方便,袖子總會比常人短上兩分,或挽高些……時機不對,時間也有限,請恕我直言,容總管找的這個女子,可是對你很重要?她可是你的……妻?”
容無涯眼神立刻鋒銳,比之方才戾氣更深,眸底甚至翻涌出血色。
祝卿安卻膽子更大了:“容總管尋了數年,都未有結果,就沒考慮過,找友人幫忙? ”
容無涯視線掠過他二人,嘲諷出聲:“友人?”
祝卿安稍稍有點虛:“這人生際遇……誰說得清呢?昨日的陌生人,許就是今日的友人。”
容無涯瞇了眼,指節似捏的更緊。
祝卿安嘆氣:“我勸容總管冷靜,別想殺人滅口那種不靠譜的事,你殺不了我。”
容無涯看向蕭無咎:“——蕭侯的人,膽氣可嘉啊。”
蕭無咎:“容總管謬贊。”
竟然沒有半點緊張,還略有得意?
氣氛瞬間更緊繃了。
祝卿安嘆氣:“事既如此,僵持解決不了問題,容總管不若靜下心,聽我說幾句?若我通通說錯了,于你而言不足為懼,你有的是方法應對,若我說對了——我剛才提醒過,一人做不成這事,有人助,未必不成。”
容無涯沉默片刻:“你說。”
祝卿安便道:“你的面相,眉毛,人中,下巴,耳相,所有與精力壽數有關的地方,都長得很好,陽氣足,腎水旺,再觀你體態……請恕我大膽,容總管并非殘缺之人,是也不是?”
容無涯沒說話。
祝卿安也不需要他說話,繼續往下:“你額頭高度寬度都夠,你很聰明,可以說有智慧,但額有凹坑,山根過于低矮,鼻子卻高直,氣勢很好,命宮到鼻勢因山根承接不好,你的早年運,不可能好,必會吃很多很多苦。你這面相,十一歲左右,身體必有災殃,可能是骨折?右腿?可我家主公查過你,你在內廷之中,遭罪的應該是十三歲那年,十一二歲反而沒事……遂你并不是原來的容無涯?你換了他?在十三歲之后?”
他知道這個猜測非常大膽,可面相就是這么表現的,與查到的事實不同,那事實,就有可能不是他的人生,而是另一個人的。
還有這位總管太監的經歷,不管在蕭無咎查到的消息里,還是在世人的傳言里,都可稱傳奇,十三歲之前,頻頻被人欺辱,身上處處都是傷,如螻蟻般茍活,低賤到塵埃里,十三歲之后,突然崛起,不動聲色侵潤內廷關鍵渠道,從上司到宮妃到太后到小皇帝,最后到陳國舅閻國師,簡直一路開掛,多少次刀光劍影生死危機,都順利度過,直到走到現在。
而且剛剛他在殿中燃香,告慰故去之人,神情相當虔誠……
能讓他這種情感不多,又重情的人惦念——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還在尋找,肯定不是,那只能是親人或手足了。
“你替代的……是你的兄長?還是弟弟?”祝卿安問的有些小心,“他是不是……死在宮里?”
容無涯沒說話,但他的表情,已然說明了一切。
祝卿安就知道自己沒看錯,眉毛是情緣宮,也是兄弟宮,容無涯這眉,必有兄弟,且兄弟早亡,算算年紀,兄弟二人年齡應該很相近,能達到冒名頂替,也能理假亂真的地步,或許長得也很像?莫不成是雙胞胎?
沒有命盤,只看面相,稍稍有點吃力,手心滲了汗,祝卿安卻不得不繼續認真看:“你大約是六年,或是七年前,遇到了一個姑娘?你們應該開始的很美好……呃,也不美好,你那時受了傷,她救了你,是不是?”
有些經歷,在面相上能看出來,有些不能,但可以從看出來的性格特點推測。
“你不會信任她,你的成長環境,如若那么簡單便相信一個人,你早死了,我猜你無數次試探她,甚至想殺了她,但你又的確需要一個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養傷……”
祝卿安猜測著:“這姑娘應該很溫柔,又有點傻氣,沒發現你的不對勁,真心實意照顧你,你或許喜歡她的溫柔,或許欣賞她的純粹,或者珍視她的善良,總之,你沒殺她,慢慢的,開始舍不得動她,不想任何人看到她……你此生第一次心動,想要娶她,可你之身份,危險太多,無奈太多,她應該是不理解的,她可能對你有好感,也可能僅僅是救一個陌生人,但她定不喜歡你的環境,你過的日子……遂,你騙了她?還是囚了她?”
“起初便源于欺騙的感情,最后也會破碎于欺騙,姑娘與你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多,她越想離開,你管的便越嚴,矛盾不斷堆積,于是某一天……爆了。”
“她的確很溫柔,但并不失聰明,初時不提防,是因心中善念,不會第一面就把人往惡里想,可經歷種種過后,她有自己的判斷和決定,籌謀良久,她終于抓到機會逃跑,拋棄了你,你,便獨自一人到現在,不停的尋找,不停的悔恨,不停的期待……我說的可對?”
容無涯咬牙切齒,明顯情緒涌動:“我就知道,得離命師遠點。”
祝卿安松了口氣,微微一笑:“人的八字命盤,面相骨肉五官,決定了性格底色,性格底色,決定了與他人的相處方式,遇事的偏好選擇,上天賦予每個人的命運考驗,緣分深淺,亦同樣有玄機,我觀你你夫妻宮飽滿,下庭長的最好,該是福運綿澤,若有心做事,是可以同心愛之人攜手一生的。”
“你是說……我同她有夫妻緣分?可恩愛白頭?”容無涯瞬間激動了,眼睛都亮了,哪里還有總管大太監的高冷陰戾,甚至往前走了兩步。
“那就要看容總管怎么選,怎么做了。”
祝卿安也是真的想點想他:“強者的愛,不該是控制,而該是允許。什么時候,容總管能卸掉心中包袱,為自己,為愛人搭建安全空間,什么時候可以毫無保留的擁抱她,什么時候,就可以得償所愿。”
卸掉心中包袱,搭建安全空間,毫無保留的擁抱她……
“怎么可能?”容無涯微微闔眸,“世間險處,唯內廷最豐。”
他周身之處,沒有安全之地。
祝卿安躍躍欲試:“所以啊,考慮不考慮我們主公?人都是需要伙伴的,一個人不好成的事,一個團隊就很容易,你若不習慣,理解成利益交換也可以,只要底線定好,規矩言好……”
容無涯:“你能幫我找到她?”
祝卿安頓了下,認真看著他:“容總管現在問這一句,可是真心?卜卦問跡,需至誠至信,但凡心中有一點疑問,對卜卦者不信任,對天道不信任,卦象都會不準。”
容無涯:“是我唐突了,此事,不敢勞煩先生。”
祝卿安:……
行吧,剛剛也算沒白表現一番,容無涯沒這么容易全然信任,仍然想自己去找,但也沒有那么多敵意了,畢竟表情比之前軟化了不止一點點。
不過下一刻,祝卿安就發現,太監頭子果然不好惹。
因為容無涯說:“聽聞蕭侯和軍師在良縣,修田筑渠,為百姓民生,天下大勢亦可放棄不爭,大好的先機送給了別人,軍師更不止一次,為救他人,損及自身安全利益……麗都與它處不同,二位該當要小心,謹言慎行,禍從口出,有時巢卵傾覆,不過就在一念之間。 ”
他在威脅他們!
因為他們知道了他的秘密,捏住了軟肋,容無涯產生了巨大的不安全感,所以也得找一點東西拿捏,壞人的短處可能不那么好找,好人的可拿捏處,卻非常非常多,隨便一點東西,都有可能是他們的不得不為之。
就比如祝卿安,蕭無咎,身邊人的性命危險,管不管?親眼看到的百姓災禍,管不管?街上偶然經過,無辜小童即將喪失在馬蹄下的性命,管不管?
能讓他們必須得管的東西,不要太多。
見祝卿安聽懂了,容無涯垂了眸:“君子可欺之以方,小人更容易得志猖狂,你越想做一個好人,就越會被世事裹挾,妥協…… ”
他表情不大對,明顯是想起了什么。
他的那個姑娘,都被他干了什么不是人的事?
祝卿安:“那便等容總管決定好了,再來尋我們,告辭。”
他總覺得,他們有緣。
“等等——”
容無涯叫住了他們。他會成事,一路走到今日,就是善取舍,能屈能伸,非常清楚,什么時候必須得做人留一線:“我知你們想找哪里。”
祝卿安意外:“你知道?”
容無涯眉目肅凜:“你們一路行來做過的事,布下的局,諸多痕跡,并不難,但那里,我都進不去。”
祝卿安:“你知道在哪?”
“只在此山中,”容無涯諱莫如深,“并未仔細查探過,那里有閻國師傾盡所有本事,布下的大陣,也因這厲害陣法,他才一直很放心,不擔心任何人闖,誤闖之人,必會留下性命,其友人親族,都會被清算。”
祝卿安了悟:“你忌憚閻國師?”
他是命師,閻國師也是命師,他知道自己本事,閻國師能有如今地位,心機深善鉆營是其一,命師本領也并不低,他能看出來的東西,閻國師未必不能。
“閻國師要挾了你?”
他看出東西,大部分時間是不會說的,最多像今日這樣,求同存異,就算容無涯不愿意進入他們的陣營,他也在命師角度,給予點撥和建議,至于之后立場矛盾,大家各憑本事,閻國師大概率不會,他會利用獲知到的信息,要挾別人為他做事,若這個人太強硬,難以把控,至少也要要挾這個人在某個方向或某件事上,為他提供便利。
祝卿安很快有了猜測:“他要挾你,你不得不虛與委蛇,做些你不喜歡,也沒必要的事,但你其實很厭惡他,是希望他死的,對不對?”
容無涯沒說話,但眼神很深。
祝卿安就懂了,還真就是這樣!
容無涯:“閻國師所有看重的地方都會布陣,包括麗都城,無論你們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事,都需格外注意自身安全,且,速度要快。”
他說完就走,沒再停留。
祝卿安目送他背影離開:“他怎么有點怪怪的……”
蕭無咎:“總得看到點什么,才好抉擇——獵人,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
祝卿安:“你的意思是,他在做選擇?他考慮我們了?”
“這不是理所當然?”蕭無咎垂眸,替他輕攏被風吹散的發絲,“容無涯是’太監‘,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究其根本,不過是保全自己,他心有牽絆,若想連心中之人一起保全,且之后還有路走,要做的就更多——你以為他為什么,對諸侯之事了如指掌?”
就是在觀察,在比較,在擇主。
祝卿安聽懂了,但蕭無咎的手太溫柔,眼神也是,灼灼炙熱,那么耀眼……
他有點受不了,別過頭,拽著蕭無咎的手就往前走:“走走,快點的,還有那么多正事沒辦呢!”
蕭無咎目光掠過他緊握的手,聲音融在風里,很輕:“好。”
只是往南沒走幾步,蕭無咎就停了。
“怎么了?”祝卿安回頭,看到蕭無咎意外的眼神。
蕭無咎:“盯著鄭夫人的人,傳信號了。”
祝卿安不知道他派誰盯著那邊,但有信號,就是:“有動靜了?我們許能看到鄭夫人那個貴人的八字?”
蕭無咎看了眼側前方:“正好路過,要不順便看看?”
祝卿安自無不可:“好啊!”
蕭無咎于是再次運起輕功,抱著祝卿安在墻頭屋檐下翻飛,很快進入一間大殿。
大殿很空曠,四周神像下方,環繞出一個流動小渠,水上放著很多盞蓮花燈,中空薄淺琉璃質地,顏色五彩紛呈,煞是好看,又不怕水,只要添了油在燈芯位置,便可以燃很久。
每盞燈顏色都不同,放著祈福八字的花瓣位置也不同,不明就理的,需要拿下燈盞,一一辨別,經常掛念的,看一圈,就能在一堆燈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個。
鄭夫人就找到的很輕松,她正要給琉璃蓮花燈添油。
祝卿安一看這架勢,就催蕭無咎:“快快,她添完油,肯定會把燈放回去,這造型顏色的差不多,咱們怎么找!”
“莫急——”
蕭無咎突然打出掌風,側邊窗戶大開,像是忽然一陣疾風過來,卷入殿內,風吹燈動,沒放好的燈盞,就淹進了水里。
鄭夫人本心善順,推己及人,她不愿自己的長明燈,牽掛的故人受罪,也不會希望別人的燈就這么毀了,然距離太遠,她一介婦人,氣力終究不及,趕緊去了外面叫人。
蕭無咎當機立斷,跳下去,撈出鄭夫人那盞燈,迅速從花瓣間取出了一張紙。
但紙落水已濕,字跡難辨。
祝卿安:……
蕭無咎卻毫不在意,胸有成竹,從旁邊順了卷薄竹篾,將紙片平整貼上,壓好,折迭,放進懷里:“大相寺所用砂墨極為特殊,濕水過后,字跡洇亂,痕跡不去,只消耐心等上一日,紙張全部干透,我便可描出原本字形。”
怪不得敢讓這些燈濕水……
祝卿安:“那不能去外面暴曬?今日陽光這么好……”
“不可,暴曬過后,痕跡反倒難尋,”蕭無咎重新抱起祝卿安,飛出大殿,“乖乖等一日,嗯?”
祝卿安:……
“好吧。”
至于鄭夫人會不會發現,他們倒并不擔心,那么多燈盞淹入水,花瓣中八字紙洇壞消失的不會只有一盞,大相寺今日本就有祭典,添油換字,再正常不過。
蕭無咎和祝卿安繼續往南走,未至懸崖處,祝卿安突然停了腳。
“怎么了?”
“風水陣……”
祝卿安從察覺到破陣,根本沒用多長時間,但這布陣的法門,類型,間距,莫名有一種熟悉感……像一瞬間回到了定城。
“知野?”
又是這個名字。
蕭無咎很討厭這兩個字,將祝卿安拽到身后,警惕掃視四周。
“不用看,他肯定早離開了,這幾個陣法更像是打招呼,”祝卿安思忖片刻,“現在沒時間跟他玩,先不管這些,我們趕緊去崖邊找線索!”
而且破解這陣法,看到小石子在陣風過程中滴溜溜亂轉滾動,將地面塵土都掃干凈了,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山間石階磨損的那么平整光亮,來往必然不只是香客,我知道在哪里了! ”
他拉著蕭無咎找到另一處懸崖時,寺鐘敲響,渾厚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