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祝卿安睡了一個無比溫暖的覺, 醒來時晨光微曦,被子暖暖,臉也暖暖的……
臉?
他睜開眼睛一看:“小乖?”
小老虎現在已經很大一只, 不再像個大貓崽,隨便掀過被子就能蓋住, 它現在跳上床,直接會占一多半, 還好這床結實,不怕壓。
祝卿安臉埋在它油光水滑的毛毛里:“你什么時候來的?等了我很久么?”
“嗷嗚——”
白老虎任他揉摸,輕輕用額頭頂他的手。
那肯定是蕭無咎走了,它才能來嘛, 這狗男人在時, 根本不允許它上床, 靠近祝卿安一點,他都要吃醋, 小氣極了, 它理所當然練就了一身見縫插針的本事,只要蕭無咎不在, 到處都是它虎爺的地盤!
祝卿安看著旁邊空空的枕頭,有一瞬間的落寞, 但想想蕭無咎去干正事了, 沒再鬧脾氣, 也是很好的事,而且有小老虎在,多少壞情緒也能瞬間好起來,它真的好可愛好可愛,腦袋圓圓的, 毛毛軟軟的,這么大個子了,竟然還會撒嬌呢!
“嗷嗚——”
小老虎拱他的腰,想讓他起來,還不停對著床邊的碗叫,祝卿安明白,這是催他吃藥呢。
他摸了下自己額頭,摸不出是否發燙,但腦子有點昏沉,頭疼,也沒多少精神,懶懶的不想動,心知自己大概是真的風寒了,確實得吃藥。
他倒也干脆,坐起來就把藥給喝了,藥還未涼,顯然離開之人把他什么時候會醒,拿捏的清清楚楚。
藥是喝了,但他并沒起床,抱著老虎爪子就躺回了被窩。
蕭無咎還是聽得進去話的,知道正事要緊,一早就離開了,但……應該也是會擔心自己的?昨夜臨睡前,祝卿安覺得他有點黏人,都有點耍賴跡象,做為一地諸侯,殺伐果斷的主公,蕭無咎很少這么黏人,或者說,從來沒有過……
祝卿安想,可能也不是黏人,是因為才剛相聚,就要告別,蕭無咎有點舍不得?又不想把他勾的也傷感,干脆把情緒都藏起來,看上去就小心翼翼的,莫名多了分幾易碎感。
其實也有點可愛的,這種反差,平日里可沒見過。
祝卿安仔細品了品,昨晚的蕭無咎,有點像初雪日回定城那日,奔跑過來迎他的小老虎,有點別扭,想怪他怎么走這么久,想問他想不想它,又傲嬌不肯說出口,還舍不得發脾氣,擔心他再走,就纏著他玩,誰靠近都要吃醋不干。
蕭無咎很少這樣子,是遇到了什么事?還是……
祝卿安斂下睫羽,看向窗外。
起風了。
風起于青萍之末,扶搖而上,最終去往哪里,卷出多大的風浪,沒人知道。
“快快!起風了!加固營地!”
“軍師說會連下幾天雨,速速查看各處頂棚及排水溝!”
“注意警戒!防衛不可忽視!”
營外緊張熱鬧,祝卿安卻沒有出去參與,這些事,中州軍自己能搞定。
可能養病無事,不能耗心神,又懶洋洋的不想起床,他摟著同樣懶洋洋的小老虎,看著外面風起,看著細細的雨下起來,莫名的,總會想起蕭無咎。
想起他總是環扣過來,很緊很緊的大手,想起他想說什么,又沒說口的眼神,似藏著千山萬水,浩渺星河……
昨夜蕭無咎想說什么呢?怎么就睡著了,沒聽到呢?
祝卿安無法忽視腦海里那個眼神,可惜蕭無咎已經離開,他問不到,更解不開。
雨打樹葉,輕響沙沙,水珠聚集成水流,彎過阻礙石板,歡快潤下,不知名的野花頂著水露,悄悄在風中搖曳。
“啪——”小老虎爪子扒拉著床頭八角檀木盒玩,不小心把盒子推到了地上。
祝卿安迅速摸了下臉頰,微熱,肯定是低燒還沒有退。
可是好奇怪……為什么一直想到蕭無咎?
外面局勢一天一個樣,他會經常擔心蕭無咎,收到任何消息都會立刻分析寫信,可那些’想起‘,都跟今日不一樣。
理不清心中煩亂,祝卿安干脆起身,走出房間——
被巒松攔住了。
“主公特意叮囑過,先生身體不好,不許操勞,請您好好將養身體。”
祝卿安:……
“還說讓您放心,外面一切有他,出不了事!
祝卿安抬頭看了看天色……行吧。
“之前給你的信,可順利送出去了?”
“先生放心,無有差錯!
……
雨勢初起連綿,忽而滂沱。
良縣早因外界形勢風聲鶴唳,又因疫病未去,陰影重重,現遇這種惡劣天氣,城外遠處似乎大雨都遮掩不住的聲響,人們更是緊張擔心。
“外面好像打起來了……不知道在哪兒,怕是不知何時就會有人攻城了!”
“這種天氣都敢打,也不知是誰的人,西平侯,還是中州侯?”
“不管是誰,兵進城陷,定有死傷,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哪怕是預防大雨更兇險呢,快快都準備起來——”
“先是這些藥材,斷斷不可沾水,元大夫說過,濕了藥性就沒用了,現在藥材本就緊缺,雨再大起來,這里都會浸濕,得給它們挪地方,挪到屋里去!”
“還有病人!元大夫說過,濕氣助長毒邪,病人的屋子不能進水,還得通風——”
“這邊的破箱子誰的,趕緊離開,別擋路!”
越急越亂,越亂越慌。
“慌什么!”
浩渺雨幕中,一人執天青色油紙傘走來,身材頎長,眉目俊秀,面如皎月春花,正是縣令暮行云。
百姓立刻找到主心骨似的,沒人再慌亂,再嘈雜,而是齊齊朝他行了個禮:“大人!”
暮行云淺淺頜首,走到人前,一句不廢話:“藥材搬至柴房,茅草屋頂覆上油布,北窗南門敞開,窗前門口丈內不留人,輕重傷區域分開……”
他腳步走過每一個縣城角落,從居民到城門,從防雨澇到守城兵防,從安撫人心鼓舞士氣,很快理的清楚明白,有條不紊,舉凡他經行處,百姓或許還有對天氣局勢的擔心,卻不再有慌亂害怕,因為大家知道,只要縣令大人在,前方就永遠有路。
元參也忙,病人需要看顧,情緒需要安撫,天氣陡然變化,新增風寒患者也不少,普通風寒要和疫病分開,治法不同,用藥不同,然前期癥侯有相似之處,須得仔細甄別。
醫者忙碌,他扛得住,師父給他們打小磨的筋骨,師兄弟們都有個好身體,病人同行尋他,他也不煩,俱都耐心以授,從不藏私,可一天一夜都見不到暮行云,他扛不住!
被人強行扶去休息的時候,元參堅持回縣衙,要見暮行云。
暮行云沒見,大雨不停,形勢緊張,他真的太忙太忙,沒時間閑聊。
“行吧!
元參嘆氣,同那傳話小廝叮囑:“告訴你們大人,我想他了。”
小廝:……
“大人說,時下事忙,元大夫珍重自身便好,閑言不敘!
他這轉達的還算委婉了,其實大人直接說,只要不是正事,都不必述與他聽,大人怕是……料到了這一刻,知道元大夫要說什么?
“你們大人,是不是不想聽我這些話?”元參也猜到了,非但沒覺得受打擊,還微微一笑,看向房間的眼神更溫柔纏綿,“我就知道,他懂我,我想對他說什么,他最知道了,根本不必說出口。”
“元大夫……”
“沒事,你放心,我有分寸,不會闖他房間,他不想聽也沒關系,反正我在這說了,整個縣城的人都會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他自然也會聽到!
元參笑容燦爛,是那種真心實意的高興,見不見面沒關系,確認對方在這里,離自己不遠,且身體無礙,他就已經滿足開懷,陰沉雨幕都因為他這個笑,變得明亮起來。
“告訴你們大人——我就是很想他!茶飯不思的想,輾轉反側的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度日如年的想!”
現場所有人:……
這位倒也不算癡纏,有點分寸,可累的腳步都虛浮了,還沒忘耍無賴,是不是有點太不要臉了?
這么不要臉……怕能成大事。
人群遠處,帶著斗笠披著蓑衣的白子垣沉默了。
小漂亮火急火燎寫信給他,讓他潛入良縣,說什么一定能學到東西,以后必然用得上……就叫他學這玩意?不要臉?
呵,你白爹這輩子都不會!
白子垣堅決不學這種丟臉的事,迅速帶人熟悉縣城形勢后,刷刷刷給蕭無咎寫信,說自己已到戰略位置,定守好此縣,讓西平侯那孫子搞不了事……除了表示計劃順利,依計行事外,還把元參的事當笑話講了,小心思擺的明明白白。
主公你倒是管管咱們軍師,他竟然讓你的得力干將小白我,學這種不入流的東西!中州大將要都變成這種不要臉的小狗,今后可如何是好!
蕭無咎收到這封信時,正在山間挖土。
耍無賴,不要臉么……
中州侯若有所思。
另一邊,蒼河河道,西平侯親自盯著,快要挖穿了。
“主公……真的要這么做?”站在他后側的年輕人,心腹蔡管,聲音低輕。
“不然?”
西平侯淡淡掃了他一眼:“蔡管你記住,逐鹿天下絕非易事,有些犧牲在所難免,一個小縣城罷了,不聽話,不馴服,淹了又如何,最多幸存者罵本侯一兩日,可只要本侯走到那個位置,對他們恩撫一二,他們便只會記得感謝。 ”
蔡管:“就怕……中州侯會來!
“他來又如何?先機已失,他攔不住我的,”西平侯遙看天際雨幕,眼梢瞇起,“老天都在助我,他便是來了,也當知道,勢不可擋!
最近馮留英齊束沒少在四周趁火打劫,他必須得加速,保證自己所有戰果。
“讓你放的風,放出去了?”
“已有成效,”蔡管衣角隨風獵獵翻飛,年輕的臉俊逸沉穩,“良縣疫病成災,馮留英和齊束都轉了向,放棄了這條路!
西平侯陰了眼:“但蕭無咎不會放棄!
這條路于蕭無咎來說最便捷,而且蕭無咎也從未,將他放在眼里過。
但無論如何,都晚了!
他便要讓蕭無咎知道知道他的厲害,以后再也不敢隨意輕視!
還有那個不識眼色的暮行云,不愿服從,就屈從吧,本侯要用你的人頭祭旗!
蔡管提醒:“還需注意防衛,別讓他人壞了侯爺的事!
西平侯倒是對自己布局十分自信:“中州也都是要臉的人,既欲取天下,就會在意名聲,不會無緣無故挑釁,而且天降大雨,疫病蔓延……誰有那個閑心和勇氣?”
大雨滂沱中,謝盤寬的右冀軍正在疾行。
吳宿單騎追來,與他并肩:“你當真要去?”
謝盤寬穿越雨幕,唇角微勾:“為什么不?”
“西平侯并未與中州宣戰……”
“所以我給他個理由啊。”
“可外人會覺得你無理,舉止行動站不住腳。”
“天下戰勢起,有人要審時度勢,有人要占先機,有人希望能有更多時間,順勢而為,沒人敢打破僵局,那便我來,”謝盤寬伏在馬上,眉眼間揚起狂傲,“敢罵我的,不過是能力不足又眼紅他人成果的跳梁小丑,真要聚成氣勢打我——不是有主公?”
他偏過頭,看向吳宿:“我為何會奉蕭無咎做主公,你當知曉?”
吳宿當然知道,因為不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都可以讓主公扛鍋——主公護著屬下,不是理所當然的事?
闖禍鬧脾氣,謝郎最擅長,人還很懶,還希望一輩子都能這么懶,世間也唯有蕭無咎這個主公能縱容他,想不想打仗幫忙都隨他,任他由著脾性做任何事。
謝盤寬唇角微揚:“蕭無咎能讓我過得舒服,我便也愿助他達成心愿,我又不是永遠都懶,偶爾還是會興起,想要玩一把的,好名聲算什么,我幼時得的還少了?而且……我這也是,救所有人呢。”
比起他,蕭無咎才是個瘋子。
祝卿安病了,身邊無人照顧,雨這么大,也不知火好不好生,藥好不好熬,飯好不好做,吃不吃得下,萬一發生了什么意外怎么辦?
那么可愛的小漂亮,同他一起,總有各種樂子看,日子都變得有趣多了,而且也只有這個大寶貝,從心底里理解他咸魚懶散的生活,生命的意義……不就是把時間浪費在喜歡的事情上。
若這位有個萬一,蕭無咎怕是會瘋,他要真瘋了,后果才不堪設想。
謝盤寬連這個萬一都不想有,定城團圓守歲的酒,他還想喝上幾十年,人生至此,有個貪戀的地方多不容易,非得有人不懂事,瘋一把,那他來不就行了?
“我及冠也沒幾年,正是闖禍的年紀啊!
謝盤寬非但不害怕,還很期待,神采飛揚,興致很高。
吳宿哪里還會勸,只靜靜看著謝郎俊秀非凡的臉,心中快速思考,怎么調動中軍,怎么預防處理接下來可能會有點麻煩。
“你,”謝盤寬還指揮他,“還敢跟著我耗?速歸你的中軍去,萬一我需要調度支持呢?”
吳宿這才伸手,輕輕拂去謝盤寬頰側雨水:“萬事小心,知道么?”
他的眼太柔,他的聲音太輕,他的指尖太燙,謝盤寬怔了一瞬,旋即笑若春花:“我謝盤寬想做的事,什么時候失敗過?少操那些閑心!
吳宿輕輕一笑,把響箭交給他:“頸間哨子,別忘了用。”
他勒了馬,不再同他并行。
謝盤寬高高揚了揚手。
不管響箭還是哨子,都是聯絡中軍的信號,遇險知會,哪怕相隔數里,中軍必至。
他知吳宿,若他有險,千難萬難,刀山火海,他必親至。
大雨不僅只讓良縣周邊煩惱,繞路的馮留英和齊束同樣遇到了類似天氣,都在焦慮前路,他們這么著急,是想比蕭無咎先取南朝麗都,可現在看,似乎處處受阻,并不順利。
他們頻繁問下面天氣怎么樣了,有沒有好轉跡象,什么時候會停,以利攻勢?
下面人都快被問郁郁了,這老天爺的事,他們怎么可能知道!
你說什么?中州那個軍師祝卿安就知道?都說了他不是軍師!真正的軍師不是他那樣。
而且天時不好,未必就是壞事,于他們而言是行動受阻,暫時不能有突破,于中州侯和西平侯都不一樣了,若真碰上,那可是兩敗俱傷,怎么能不說是一種大利呢!
看他們打不就行了!咱們還能站到至高點指責評判!攪渾水!
謝盤寬才不管外界在干什么,決定做了,一路行軍非常快,并沒有進良縣,而是在外面繞了個彎,跑到偏西偏南的地方,尋到了西平侯在此的營軍。
“西平侯何在,中州謝盤寬請戰!”
營地副將都懵了:“謝將軍何故如此?咱們無仇無怨的,我家主公也不在,打起來對彼此都不好啊。”
“無仇無怨……打一場,不就有了?”
謝盤寬今日就沖著打架來的,慢條斯理整理袖口:“你輸了,西平侯不就同我有仇了?”
“那你要輸了怎么辦!謝將軍都不顧惜自身么!”
“我?我怎么可能輸!”謝盤寬張弓,冰冷箭尖都對著這個說話的人。
副將覺得他瘋了:“你中州如此不講道理,是會讓天下人詬病的!他蕭無咎將來有什么臉說體恤百姓,為國為民的話!”
“罵就罵我,我謝盤寬姓謝,跟他蕭無咎有什么關系?”
’咻‘的一聲,箭矢破空,直直射中副將面門,他到死,都不信會有這樣離譜的事。
謝盤寬隨手把弓一扔,換上長刀 :“打你就打你了,還要挑日子么!給我上!”
一場激戰,于大雨中拉開序幕,西平侯的兵并未接到主公任何指令,可敵襲突然,只能應對,但對比謝盤寬的氣勢,明顯心氣沒那么足,而士氣不足,打仗是會吃虧的。
西平侯還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他的計劃里,必須搶先拿下良縣,那個縣令暮行云不識好歹,懷柔不了,那便進攻,扔了疫病死尸進去,讓城中百姓和想來打的諸侯都心生忌憚,爭取到的時間用以自身準備,他猜蕭無咎跟其他人不同,不會懼他,也準備了特殊手法,讓蕭無咎知道知道他的狠辣,可結果,左翼營地那邊竟然出事了?
這種天氣,烽煙燃不起來,可軍中響箭穿云,自家信號如何認不出來?
是誰!中州兵連名聲都不要了么!可知這樣蠻不講理,沒有任何理由突然挑起的攻擊,是會被所有人詬病的么!
“很好……”
西平侯也有暗招,他此戰所有準備,可不只是為了區區小縣城,蕭無咎敢這么玩,就別怪他不客氣!
他即刻下令,該動的全部動起來!
很快,暗自潛藏的西平侯隊伍,就往中州軍那里去了。別人能打探到他的軍隊在哪里,他怎會打探不到對方的軍隊在哪里?你打我,可以啊,我便去偷你的家!
他計劃的很好,兵行暗潛,無人察覺,奈何翟以朝到了,直直截斷了這只隊伍!
“哈哈哈哈——老子就說趕得上!”
他就猜到這邊得出點事,火急火燎雨中行軍,果然趕上了!
“兄弟們隨我沖!別放過這群臟心爛肺的狗東西! ”
兩邊軍隊撞上,風雷交徹,云雨激蕩,又是一場激戰。
良縣外圍分割出兩片戰場,反倒城內一片祥和,百姓一片訝異。
在外面打起來了……沒人攻城?
戴著斗笠的白子垣都愣住了,都不攻城,那他進城干什么?今日這戰功豈不是分不到了!他還是偷偷潛進來的,得小心不能暴露,下到本地百姓,還有那個姓暮的縣令,都不能知道。
抽錯簽了!他就說不能信小漂亮的!小漂亮就會騙人!
城外戰勢如此,暮行云哪里坐得住,執傘就要走進雨幕。
“等等我——”元參也跑了出來,還沒拿傘,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靈活游魚一樣鉆進了暮行云的傘。
暮行云:……
“你需要休息。”
元參看著面前的臉,看一眼就開心,周身疲憊全消,哪里會走:“小睡一下已無不適,你一個人,我舍不……我不放心!
暮行云挑眉。
元參推他往前走:“好了暮大人,咱們別耽誤時間了,趕緊干活去,還有傘好好打,你肩膀都要濕了!”
雨大路滑,又本是自己的責任,暮行云沒想讓元參跟,可這一刻,看著元參坦率誠摯的笑臉,他想起了祝卿安的話……
“你要跟就跟,其它不許自作主張!
“好的暮大人!”元參笑開了花。
他就說,長得好看的人都人美心善,暮大人一看心腸就軟……唉,怎么那么巧呢,他最會欺負心腸軟的人了!
祝卿安掀開簾子,走向雨幕。
巒松攔在前方,不讓他動:“主公說了,先生只管休息,不可操勞!”
祝卿安:……
怎么哪兒都是主公,在屋子里總是想到蕭無咎,睡不著,半夢半醒,夢里也是蕭無咎,出來透口氣還要被強制提醒這個人的存在!
他淺淺嘆了口氣:“那你現在分支小隊,守良縣正東要道吧,務必不讓小股流竄隊伍干擾。”
巒松十分不贊同:“主公不讓先生卜算。”
“非是卜算,”祝卿安抬眉,“你看現在方位,到處都打起來了,只正東還空著,難道不需要提防?”
這個倒是的。
巒松知道輕重,立刻照做。
于是不久,良縣東邊山腳出現了中州兵身影,其勢之肅,其志之堅,連山匪都不得不警惕了。
“如何,可打聽到了?”山匪頭子問手下。
“老大,打聽到了!就西平侯的人跟中州侯的人對上了,都沒有進良城,四外沒有涼州侯和蘄州侯的人,這兩邊應該都避開了!還有,有一只西們侯小隊,似乎是隱藏埋伏隊伍,似乎想從咱們這借道!
山匪頭子都覺得奇怪,竟然都在周邊打,不攻城?
他又問:“那我們山腳下……”
“是中州軍!
“來人多少?”
“一千!
“很好,我們自己呢?”
“回老大,咱們兄弟上下加在一起,正好三百二十五人!”
“很好,”土匪頭子微笑,“現在他們有一千三百二十五人了。”
“?”
“啊什么!叫你去看看中州兵要不要幫忙!”
西平侯的人想搶他山頭,那是癡心妄想!他們也沒想做土匪,不就等著良主呢,暮行云是個好官,良城百姓若是能保住,他們豈非立了大功!
若能得機會并入中州兵……就發達了!
“所有人聽好,今日是咱們山頭翻身之仗,必要立大功,都給我拿上家伙,聽我的話,沖!”
第82章
金戈鐵馬, 兵器銳響,風雷齊動,似能掀翻四野, 掀了這個天。
如此大陣勢,不可能不驚動百姓, 膽小的人難免心慌。
“打……打過來了……聽說那西平侯極狠,屠過城的, 偏還能口風占著大義,都沒人罵他……”
“聽說不懂眼色的人都要被他教訓,他的兵也兇,誰家有閨女要獻上, 家財更是不能私留, 否則全家要被滅口的……”
“都慌什么, 這里是良縣,又不是他西平侯地界, 而且外面不是已經打起來了, 沒準他根本進不來,會被中州侯打退的!”
“可咱們這里歸屬良臨侯, 良臨侯得罪過中州侯的,中州侯有朝一日, 是必要殺良臨侯的, 又怎會在乎咱們良縣百姓……”
“不管誰贏誰輸, 都是我們遭殃……”
“——諸侯恩怨,與百姓何干?”
蒼茫雨色天幕中,暮行云緩緩走來,一路不疾不徐,一如既往鎮定無波:“大家放心, 無論他們誰贏誰輸,本官都會盡力圓緩,群雄爭勢,要的不是死城,如非特殊境況,不會想擔罵名!
百姓們互相看一眼,好像也是這個道理?
他們看向自己的縣令大人,風吹動他袍角,雷光照耀在他面頰,無論何時何地,大人都是如此,光風霽月,一身正氣,蘊昂藏風骨,最是信的過。
大家想起,縣令大人曾是狀元郎,文采斐然,天下無雙,講道理肯定沒誰比他厲害。
沒錯……還有大人在呢,外界再危險又如何,大人一定會護著他們的!
他們知道自己見識不多,容易慌,容易亂,可大人從未嫌棄過他們,知道他們有缺點,也有優點,比如大家伙都踏實肯干,愿意擰成一股繩,為好日子付出……大人是真的憐惜他們,護佑他們,不讓他們受難。
就像此次疫病,還有外界這虎視眈眈的諸侯,換了別的縣令,早就收拾細軟跑了,暮大人卻始終都在。
“大人說的是,我們都聽大人的!”
“無論大人做什么決定,我們都跟隨,我們只信大人!”
“大人且放心,我等也不是狼心狗肺的沒用東西,家中再不濟,都有棍棒菜刀,若真城破了,我們便是拼出命,也不會讓惡賊傷了大人!”
“大人恩義,我們都懂,不敢相負!”
大雨之中,一雙雙明亮的眼,百姓們可能沒那么多見識,對看不透的未來迷茫,可若你真心相待,他們又怎會不明白?
暮行云很喜歡這樣的眼神,也經歷過太多類似境遇,被這么多人期待著,信任著,他怎么可以背叛?
他當然不會答應西平侯的條件,也不會為了自身利益前程,拿百姓們的命去換。
“大家把該做的事做好,其它的,不必多想!
“是!”
元參看著油紙傘下的暮行云,覺得這個人簡直像在發光。
他真的好好看,好可愛……世間怎會有這般美好的人?這般美好的人,怎么就讓他遇到了呢?
這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是自己懸壺濟世,積攢功德應得的!
師父……我再也不罵你老人家了,您算的真準,就該把我踢下山,我的屁股一點都不疼!
白子垣也看到了這一幕,先前不認識,現在在縣城轉個兩圈,這二人是誰,心里不要太清楚。
怪不得小漂亮叫他一定來這里,偷偷潛進來也得好好幫忙守城,原來這里藏著這樣一位寶貝縣令,這可是清官,好官,中州最缺的人才!
這還不得往自己家里攬!
就是這個叫元參的,笑得這么不值錢……就不怕人嫌棄?
任何寫在紙面上的消息,都不如親眼見證來的震撼,白子垣現在光是看著暮行云,心里就做了決定,這個小縣城,你白爹守了!
“大人——不好了,有人攻城!”
暮行云倏的轉身,目光銳利:“可有看到帥旗?”
“掛的是西平侯的旗……看不清多少人,不太像主力,有點偷偷摸摸,但西平侯并不在此間,說是一個什么劉將軍的副將……”
“劉首?”暮行云立刻道,“叫城防戒備,本官立刻調集衙衛,馬上就來!”
“大人您不能去……太危險了,還是咱們這些人上!”
“對啊大人,這種事不能輕忽!”
“草!”
人群外,白子垣字正腔圓的罵了句臟話,西平侯玩陰的,這劉首,他太知道是誰,西平侯心腹,對西平侯所有計劃布局知悉,并且一力促成,從不會違抗的。
這人怎么突然來攻城……
顯是早就計劃準備好了,偷偷行軍潛藏過來的!
這么玩……也行啊。
白子垣突然脫掉蓑衣,銀槍一亮:“中州兵,隨我去守城!”
別人有準備,他又怎會沒有?他能偷偷潛進城,他的人也可以!
他還不忘盯向暮行云:“暮大人就帶著百姓安坐城中,誰都不準靠近城門!”
暮行云:……
他不知道中州兵怎么進的城,但良縣本就不富裕,城墻都不結實,又是多事之秋……有人相幫,總是好事。
“可外面……”
“就那個西平狗,”白子垣銀槍扛在肩頭,狂極了,“也配跟我玩?老子立刻就能把他們打趴下,跪下叫爺爺!”
暮行云:……
戰勢當前,白子垣并未多說,帶著人就去了。
百姓們瞠目結舌。
這人是誰,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來的,為什么要幫他們……
中州軍……沒事不出現,不騷擾,有事是真扛!縣令大人看起來似乎也很信他們!
大人信,他們當然信!
“大人!我們有救了!”
這可是中州兵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中州軍!
暮行云對上百姓們期待興奮的眼睛,微微一笑:“天時不好,總不能讓人幫忙,還讓人寒了心——大家莫要走動,聽本官令,即刻騰出城西空地搭棚,一為士兵們食水休息,準備好干衣熱水;二是戰起,傷兵會隨之而來,醫棚大夫藥材繃帶立刻準備……”
他回眸,看向元參:“你同我一起幫忙,可好?”
“好!”元參立刻興奮挽袖子,“便叫暮大人見識見識我的本事,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叫老天爺收不了他中州兵!”
“轟——”
正西方向,突然傳來天崩地陷般的響動,與雷聲并駕齊驅,還帶著些許地動。
百姓們都懵了,有點沒反應過來,這是哪來的悶雷?
暮行云卻臉色驟變,不好,這方向……是蒼江!
此前他一直猜不到西平侯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又是悄悄招攬他,又是鼓動他對付中州侯,還說如若他不從,必會付出想象不到的代價,他還在想什么樣的代價,原來這就是么!
蒼江水之闊,若決堤勢必急,一旦事發,將無可阻擋,足以淹死所有良縣人!
這個縣城……終歸是保不住了么?
心神震顫時,掌心一暖,是元參的手握了過來。
元參對局勢政治不敏感,初來乍到,也不知良縣四周境況,但他知道,暮行云此刻心境不穩,臉色都瞬間白了。
“這么多人幫你,怕什么?”他微微笑著,眼底似融了星辰花火,聲音也輕柔的像春日微風,“上天偏愛福運人,我見暮大人第一眼,就覺得你有福氣,日后必平安常相伴,事事順心遂意!
暮行云微怔,都忘了掙開元參的手。
他好像……的確很有福氣,危難之前,就遇到了祝卿安,得到了提醒,危難之時,中州軍自告奮勇幫忙,哪怕西平侯真有如此歹心,蒼河毀了,就沒有別的方法應對了?
祝卿安說他近日有劫難,與水有關,這劫難……是今日大水么?
可即便如此,又如何,他的理想信仰,從不會動搖,即便時間不多,也會做到該做的事!
……
“操!這個姓段的狗東西,他竟真敢毀堤!他知不知道這樣會死多少人!”
蕭無咎這邊,跟著他做事的親兵忍不住跳腳,大罵西平侯十八輩祖宗。
河堤一毀,滔滔蒼江水瞬間往低處奔騰,混著泥漿黃土,翻卷前撲,雨助水勢,越發不可收拾。
蕭無咎低眸看向奔涌而來的水,只看攜的泥土顏色,就知是新挖的。
他聽到祝卿安講說卦象,就猜到平西侯暗地里在干這種臟事,然蒼江河道太長,西平侯行跡難覓,到底在哪里挖土掘堤,很難立刻確定,想要找到,需要一定時間,別人搞事已經很久,他這邊已失先機,哪怕找到了,也很有可能來不及,遂,他只能另想辦法阻止。
還好,準備的也差不多了。
“可埋好了?”
“主公,好了!”親兵突然間有點興奮。
蕭無咎卻沒什么表情:“那便給他們一個震撼——諸將聽令,隨本侯退!”
“退!”
“退!”
“退!”
號令從前傳到后,所有親兵即刻分批撤退,最后是蕭無咎自己,他護著一個吹燃了的火折子,速速往挖好的洞中一扔——
大雨傾盆,蓋住了所有痕跡,他們剛才在做什么,怎么撤退的,發出了怎樣聲響,外界全不知曉。
所有人退到安全范圍后,眼睜睜看著蕭無咎最后躍出林間,急急催促主公快些,再快些,不然就來不及了……
“轟——”
更大的聲響自蕭無咎身后傳來,那是極大分量火藥爆炸,引起的山崩。
此山連綿,山勢奇峻,山石頗多,這樣的側邊爆破,大山主體不會崩壞,但會炸出一道巨大缺口,山石往下滾落,土坡往下塌陷,混著雨水,便是一場巨大的泥石流……
正正好,截住了所有蒼江過來,決堤的水。
蒼江很長,行經良縣外,有好幾處地方都易做手腳,都能淹了良城,可地勢決定水勢,決堤的水必會行經此處,再去往良縣。
蕭無咎不需要找到西平侯,他只要確定能截住水,就能救下良縣。
水往低處流,此乃定勢,被截住后,繞了個彎,重新尋找出路,慢慢的,再次匯入蒼江主河道,一點都不會往外泄露。
當然,此處水域仍然兇險,對山間植物花草小動物,甚至周邊存在的農田,也都是災難,炸出來的山石并不是修好的堤岸,只能阻水一時,事后需要重新規劃治理。
但無論如何,良縣保住了!蒼江水不會決堤灌城,百姓們也不會淹死!
“——誰!到底是誰,壞我好事!”
西平侯眼睜睜看著自己這邊鑿開了河堤,河水傾灌,滿意的嘴角還沒揚起來多久,就拉平了,遠處竟然有人炸山!還好死不死,正好攔了他的河,阻了他的事!
“給我重新找個地方鑿!我要這水淹良縣,溺死那不聽話的暮行云和良縣百姓,還要把這鍋甩到蕭無咎身上,看他還能威風到幾時!”
“我勸段侯莫要多此一舉,你這局,做不成的!”
蕭無咎已經在雨幕之中,催馬行近,雷光炸響在他背后,狂風卷起他發梢衣角,這人似乎攜風雷之勢而來,氣勢無兩!
西平侯眸底森寒,這雷怎么就沒劈死他!倒像給他助長士氣似的!
“轟——”
一道炸雷從天邊劈下,光芒如銀蛇閃耀,劈開了山邊一棵樹,卻傷不到蕭無咎半點,好像天意都站在他那邊!
西平侯瞇了眼,揚聲:“不過一個小小縣城,無有資源,無有良才,蕭侯何必呢?”
“是啊,什么好東西都沒有,”蕭無咎勒馬,停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目光睥睨,“你何必?”
西平侯:……
“這個小城,不值得你如此處心積慮,”蕭無咎眸底一片冰冷,“段侯還在算計著什么……本侯,還是本侯的人?”
意識到對方的敏銳,西平侯冷笑:“蕭侯是不是太瞧得上自己了?你厲害又如何,還不是孤軍奮戰,此刻單騎至此,寥寥幾個親兵相隨,你那天命命師的軍師呢?在哪里,怎么不幫你了?莫不是早打算好了虛以委蛇,終有一日,要與你分道揚鑣的?”
蕭無咎瞇眼:“所以,你惦記的是,本侯的軍師。”
他的卿卿。
“有了弱點,就活該被人拿捏,”西平侯微笑,“蕭無咎,你認命吧,天下之主,不會是你。”
蕭無咎:“你覺得你如此手段,殘暴苛虐,能做天下之主?”
“逐鹿天下,犧牲在所難免,史書,都是贏的人寫的!
西平侯看向蕭無咎的視線透出幾分憐憫:“你就是看不透,就比如今日,你救了整個良縣的人,他們卻并不知道,日后也不會臣服于你,做大事者,最忌諱的就是為他人做嫁衣,自己做了好事不留名,蕭無咎,看來你今日注定死在我手里了!”
他并非盲目自信,蕭無咎帶的人太少,僅一小支親兵,也就數十人,他身邊,可是有整整一支軍隊!
蕭無咎神情卻有幾分輕松:“我原以為,你城府深沉,擅心機謀局,沒想到于戰場而言,就是個蠢貨——想殺本侯,你且來試!”
……
良縣,白子垣正在守城。
他跟一般人守城的策略不太一樣,他在軍中是先鋒,最擅撕開對方的口子,攪碎對方的戰陣,于他而言,進攻就是防守,遂他根本沒守在城樓,而是打開城門,帶人沖了出去,阻住西平侯的副將劉首的攻勢,硬生生把戰場推到了城門外遠處,雙方就靠各處的戰陣,靈活游走對拼!
白子垣雖只帶了自己的兵,但他對蕭無咎和所有伙伴都發自內心的信任,反正他只管打仗,若外界發生任何意外,自有人撈他!
否則要主公干什么!主公不就是干這些垃圾活兒的!
他一點都不帶怕的,銀槍在雨中甩出花來,沒別的,就是干!
劉首就不一樣了,他清楚的知道主公西平侯計劃,也做好了所有應對準備,知道大水淹沒過來時往哪個方向跑,身上的穿戴的防水護具怎么用,他是西平侯軍中水性最好的,此次過來攻城,挑選的兵也是水性最好的,可為什么到了這個時候,水還沒淹過來!
他心里沒底,連帶著士氣就掉,不能這么眼睜睜的輸了,他立刻示意身后心腹,越過戰場,奇襲城內!
他知道,這有點難,白子垣號稱中州小白龍,銀槍一出,從未敗過,他的人穿越過去并不容易,但只要這邊干擾足夠,只要派出去的人足夠多,總有那么幾個會成功……
良縣內,暮行云正帶著百姓一起忙碌,外面仗打的那么猛,傷兵慢慢的就多了,不管現在天時,還是城中疫病,都非常需要注意防護。
白子垣守城戰打的氣勢十足,肯定輸不了,可免不了別人有陰招,有那漏網之魚奇襲進城內,暮行云早早將縣城防衛軍布好,能阻止一二,可仍然有人混了進來。
一個持刀歹徒劫持了一個小男孩:“叫縣令暮行云出來!不然我殺了他!”
小男孩看著有六七歲的樣子,奮力掙扎:“你少嚇唬我!不就是死么,有什么了不起,是男人你就弄死我,找我們大人算什么本事!”
“不許亂動!”
這話卻不是那歹徒,西平侯士兵說的,而是暮行云,刀劍無眼,孩子傷了怎么辦?
小孩是個膽大的,看他跟人頂嘴就知道,可他卻很聽暮行云的話,哪怕心里不愿意,眼圈都紅了,還是乖乖的,不動了:“大人……”
暮行云:“小孩子不懂事,你把他放了,劫持我吧——你要的,本也是我!
西平兵很滿意,暮行云是良縣的主心骨,又一向是個傻的,做選擇從來不是先顧自己,而是蠢兮兮,先顧他人,只要制住他,以他性命相脅,不怕百姓們不屈從西平侯,抵抗中州軍!
“你過來!隨我走!”
“我這就來,你放開孩子……”
暮行云一步一步靠近,西平兵刀挾男孩的手并未松開,但眼睛,卻直直盯著他,只待時機。
被大人強令躲藏的百姓急得不得了,這可不能過去啊……大人,不能去。】珊⒆印驳镁,天殺的西平兵,有本事殺他們,威脅娃娃算什么漢子!
老天爺……求求了,誰來救救大人吧!這么好的人,不能遭這個罪啊!
“咻——”
突然間,一道極細微的破空聲響,暗器銳芒閃爍,在那西平兵注意力全放在暮行云身上時,擊掉了他手里的刀。
“娘——”
小男孩趕緊跑,沖向街邊房間。
暮行云自也停了腳步。
那西平兵右手鮮血如注,想也知道有多疼,但他并未退去,左手轉了一把刀出來,直沖暮行云:“以為我這就沒法子了?”
有一個人,跳到了暮行云身前。
是元參,剛剛那個暗器,就是他扔的,是一枚很粗的銀針,不是用來針灸病人的,像是炮制藥物用的。
暮行云:“你……”
元參卻沉著臉,大手將他按到背后:“你可知道,醫者最擅長什么?”
暮行云:“治病救人?”
“不,是殺人。”元參盯著試圖挾持暮行云的西平兵,眸底凝霜,聲音肅冷,“醫者,最知道怎么干脆利落的取人性命,傷哪里最快,傷哪里最疼!
話音落時,他手中銀針已再次甩出,那西平兵無聲倒地,抽搐都沒抽搐一下,死的相當迅速。
然而悄悄潛進城的并不止他一個,他死了,其他人立刻撲來——
“大人——快躲開!”
“往這邊來——”
所有人都揪起了心。
元參也的確推開了暮行云,自己面對那一眾西平兵,他也的確有些腿腳功夫,加上手中’暗器‘,阻住了所有人。
雨滴飛濺,模糊了視線,風中卷過不知名花瓣,飄蕩無聲。
來人并不算多,原本,一切就該到此結束。
可好死不死,有個西平兵運氣好,碰到了暮行云離開的方向,他用盡最后力氣,伸腳一踹——
把暮行云踹向了井邊!
那是城中最深的井,井口不寬,但水很多,至今每天都在用。
又深又黑的井,曾是暮行云最大的噩夢,那種即將窒息的可怕,無處求助的默聲,是他再也不愿回想,更不想經歷的。
所以那個劫難……是此刻?
不是雨水,不是蒼江水,而是又一次的,井水。
他注定,要死在這里么?
暮行云意識抽離,指尖發顫,唇色發白,臉上都是雨水,可最后發現……并不是。
視野太模糊,他看不清元參扔了什么個東西,像是個三角形的小紙包,也聽不清元參嘴里快速喊了句什么,神神叨叨的,有點像什么急急如律令的偈言,然后元參就沖他撲了過來。
他知道,元參是想救他,這個人的心思一直很誠摯,看向他的眼睛永遠那么清澈熱忱,明亮的像黑夜里的火焰,可太遠了……來不及的。
但就是那么邪門,分明來不及,分明距離有點遠,分明失了先機,元參本不該撲到暮行云,卻一陣狂風掀來,吹的所有人睜不開眼睛,同時雷光大盛,風雷齊威——
元參撲到了他,將他推離了井邊,并沒有掉進井里,但元參自己,卻掉了下去。
“元參!”暮行云心臟驟緊。
“別怕……”元參掉下去前,竟還能對他微笑,仿佛對他的安全很滿意。
“救……救人!快快!”
“可人掉到井里去了啊,那井那么深又那么黑,怎么救?”
“不管了,先去拿繩子!”
“吼——”
突然間一聲虎嘯,一只白老虎沖過雨幕,嚇住亂糟糟的百姓。
祝卿安來了。
“巒松——甩繩結,系以腰間,自西方入,井邊四處不許過人!”
他的速度很快,人也救出來很快,元參只是剛剛落井,嗆了幾口,咳出來就好,可他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很好,面如金紙,唇色泛青,竟是將死之兆!
“怎會如此……”暮行云不敢信。
元參掙扎著睜開眼,還能沖他笑:“我就說那城墻……不太行吧……得修。”
暮行云都沒意識到,自己握著元參的手在抖:“閉嘴,我去給你尋大夫。”
“沒用的……”元參用盡最后力氣,握緊他的手,“我死了……你不許忘記我……一輩子都要記得……我有多喜歡你。”
暮行云:“你若死了,我便將你忘干凈!”
“你不會的……你這么好……”
元參眼里只有暮行云,他真的好好看,這么美好的人,原該同他有緣的……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舍不得移開眼。
直到聽到虎嘯,旁邊走來一個人——
及冠之年,少年氣蓬勃,眉目俊雅如畫,似蘊天地山川所有靈氣,氣質清新純澈,似夏花朝露,山巔霜雪……有點眼熟。
元參想看清楚一些,已然沒時間,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第83章
蒼茫雨幕中, 突然行來瑞獸白虎,和清俊少年。
白虎似乎很不喜歡這種天氣,一聲虎嘯鎮場, 嚇唬住別人,不敢上前后, 就跳到了遠處石上,讓隨行而至的士兵幫它打傘, 胖嘟嘟的爪爪踩在石面,毛毛又不想濕,整只虎按捺著好動脾性,昂首嚴肅張望四周, 像巡視新得的地盤, 倨傲又霸道。
少年則鐘靈毓秀, 看起來不算是少年的年紀,但氣質清透純然, 干凈蓬勃, 宛然就是個少年,如壚邊月, 梅中雪,生的漂亮極了, 簡直和縣令大人暮行云有一拼。
也不能這么說, 好看是都好看的, 但兩個人的氣質大為不同,一個是仙氣的飄渺出塵,一個是陽光的煦暖明亮,因為都太過純粹,讓人心向往之時的同時, 又有點敬畏,不敢上前親近。
暮行云扶著元參,看祝卿安:“他認識你?”
祝卿安搖頭:“不知道。”
不只暮行云覺得元參昏過去前的最后眼神不大對,他也感覺有點微妙,但他真的不認識元參,或許……在某個場合,他未注意的時候,元參見過他?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現在情況很不好,還請暮大人迅速安排一個房間,要南北通透,門窗不能對沖,需足夠安靜,又不遠離市井煙火之地,備足夠多的紅色,紅帳紅鋪紅衣……要快!”
祝卿安一邊說著話,一邊快速跳到廊下,催暮行云立刻準備起來,至于亂糟糟的現場,自有下面兵士幫忙收拾。
他可是用足了心機,才從營地跑過來的,身上風寒還未好,要讓蕭無咎知道了,肯定會訓他,他得非常注意保重自身,不能再淋雨著涼,就現在這雨勢,廊下都不太安全,接下來還有活兒要干,暮行云找的房間千萬不要太遠……
“吼!”
小老虎也跳到了廡廊,渾身一抖,甩掉毛毛上的水,寸步不離跟著祝卿安,很兇的吊睛圓眼四處打量,威脅他人不可靠近。
暮行云已經快速安排,縣城情況他最熟悉,祝卿安要的,他都能立刻辦好,正考慮要不要叫大夫……
祝卿安說話了:“叫大夫沒有用,他的傷,非比尋常。”
暮行云想起方才電光火石的一幕。
當時很危險,他心神震顫,難以顧及其它,但有一個點很清楚,以當時的時間距離,元參不可能來的及碰到他,可他就是推開了他,替代了他。
想起元參舉動,嘴里快速又聽不懂的話,再看看而今井邊不遠處那一小撮灰……
別說誰故意在那里點過火,這種天氣,有火也燒不起來,有灰燼也留不住,早就沖走了,所以他看到的那一幕絕非幻覺,元參……燃了符篆。
“先生請隨我來——”
安排好一切,命人把元參抬走,暮行云親自為祝卿安引路:“先生今日,可是為此難而來?”
“或許。”
不久前,祝卿安突然心生焦躁,怎么都坐不住,覺得必須得出來,來這縣城,巒松不讓,緊守著蕭無咎死令,可他愿意聽話,這些人才能攔得住他,他不愿意,有的是手段出來,巒松大概也看出來了,沒辦法,只能速速安排好營地事務,親自護他前來。
到了這里,剛剛好看到那一幕,元參利用符篆推開了暮行云,己身有性命之危,祝卿安反而不急也不躁了,整顆心都定了下來。
來得及時,能救!
祝卿安來不及細想這道氣機,速聲道:“暮大人該看出來了,元參性命之險,尋常醫者無用,我須得擺個陣……你可有他平日用物?”
暮行云頜首:“他的東西都在縣衙,我立刻讓人去!”
祝卿安不大懂符篆,那是山醫命相卜五術里,很特殊的山之道,他沒有系統學習過,好在到的及時,正好看到了元參使用符篆的過程,對周邊氣機的引動,此符篆應該對別人沒什么傷害性,但以己身替運換運,算強扭乾坤的一種,用者必遭反噬。
但這種反噬傷害,損的是自身氣運,心元精氣,尋常大夫難以回天,風水陣卻可補救。
山川水脈皆是天地靈蘊,人間煙火催發功德業果,只要能好生利用此間氣機,聚成特殊氣場,就能給氣場里的人以滋養回饋,假以時日,必有所獲。
不過風水陣不是隨便擺的,是非常獨特的個人定制,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需要極細心,針對某一個人,錯之毫厘,謬之千里。
暮行云迅速準備完一切,看著祝卿安擺陣,陣里不止元參的東西,連他的都一起用上了……
“——陣起!”
祝卿安迅速安排好一切,見床上躺著的人狀態沒再惡化,才真心放了心,微笑看向暮行云:“不知大人可方便,照顧他幾日?”
暮行云本也有這打算:“每日晨間日暮,我會在縣中巡查,其它時間,都可在此看顧元參,這本也是……我應該做的。”
“如此甚好,此房間需氣息純凈,不宜外人驚擾,大人也不必過于憂心操勞,只陪在此處就可,元參應該會很安靜,不需要特殊照顧,”祝卿安想了想,道,“十日吧,或者再少一天兩天,他應該會醒,之后補養身子,就要看大夫方劑了。”
暮行云行禮:“先生大恩,我與元參皆不敢忘!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祝卿安看了眼暮行云氣色,“大人為良縣殫精竭慮,又陡然受驚,身心俱疲,也需注意身體,好好休息!
暮行云眸底靜斂,頓了下:“我可否能問,外面狀況如何?”
“當然,”祝卿安并無隱瞞,“西平侯早有行動,欲使蒼江決堤,淹沒良縣,中州侯為阻水勢,炸了縣外側山,好在還算及時,力挽狂瀾,雷雨交織掩映,也未嚇到百姓,然此一時之計,終不能長久,堤岸要重修,山石得清理,待雨停后,會有很多事要忙,大人只怕清閑不了,遂這幾日,請一定注意休息!
暮行云難掩驚愕,他是真的沒料到,西平侯竟敢如此,不是想要角逐天下的諸侯么,百姓性命,竟一點都不在乎?
或許在大人物眼里,良縣這種,只是隨意選擇取舍的游戲,輸贏不過一顆小小棋子,并不影響其后大事。
他再次拱手:“我代本縣百姓,謝過中州侯,稍后也會有所準備,迎侯爺進城!
迎蕭無咎進城,什么意思,再明顯不過。
祝卿安有些意外:“大人不怕良臨侯為難,南朝譴責?”
暮行云面無波瀾:“良縣本就偏遠,良臨侯從未管過,南朝更是,若非朝堂有人刻意為難我,都挑不出這樣的地方,良縣住的是百姓,我又為何替’大人物們‘考慮良多?”
且中州侯護短性子,天下皆知,屆時豈會容他人指摘?
“好,”祝卿安微笑道,“外界任何消息,我都會派人告知大人,良縣,丟不了!
“多謝。”
暮行云恭送祝卿安離開后,坐到床邊,看著面色仍然慘白,呼吸卻已經穩定下來的元參,很難不動容。
他理解白發如新,傾蓋如故,就如同他遇到祝卿安,很聊得來,在很多事上理念想法非常相似,假以時日,必為知己,可他理解不了,為什么一個人,可以為一個認識沒幾天的人送命。
元參……怎么想的呢?
莫名其妙闖入他的生命,死賴著不走,越察覺他因某些原因無法推開他,就越是仗勢欺近,那些不要臉的話,是怎么說出口的?
暮行云有點煩這個人的無賴,可現在,他寧可被這個人煩纏,也不想他躺在這里,安安靜靜,悄無聲息,不會說話,不會笑。
“我不知你會這般救我……”
他原以為,劫數之事,沒那么可怕,得有緣之人相助的意思,是他可以和元參一起干點什么,互相配合,扛過這個劫,他大不了欠元參一個人情,沒想到是這種劫難。
他欠了元參,一條命。
……
暮行云給祝卿安安排了暫住房間,距離元參的風水小陣并不太遠,祝卿安哪也沒去,也沒跑到外面看熱鬧,乖乖窩在房間里養病,該吃藥吃藥,該吃飯吃飯,連外面戰況都不問,省心的緊。
外面親兵松一口氣,誰也不知道,祝卿安只是怕被蕭無咎訓,他有預感,蕭無咎真的會訓他。
夜半子時,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蕭無咎回來了。
祝卿安瞬間挺直了腰,他已經準備好,只要蕭無咎訓他,他立刻先發制人,責問對方為什么現在才回來!
可擺好姿勢,深呼吸準備好氣勢,門被推開,蕭無咎卻沒板著臉指責。
他只是走到近前,看了看他的氣色,伸手探了探他的額,又以手背試了試桌上茶盞的溫度。
祝卿安:……
還好水是熱的,他沒喝涼茶。
不過蕭無咎情緒這么穩定,應該是問過外面手下,知道他的身體情況了?風寒沒那么快好,但身體也不會更壞,修養過程難免。
蕭無咎沒責備他,沒訓他,甚至連話都沒說,轉身就往外走。
祝卿安就有點急:“你去哪?”
“不是拼盡心力也要算?”蕭無咎背對著他,平靜話音里難免透出不滿,“你算吧!
祝卿安:……
讓我算,那你別拿衣服!手還那么快,生怕我立刻掐卦?這分明就是要去洗澡!
可終究是自己理虧,指責別人的話有點說不出口,祝卿安便想,要不哄哄?蕭無咎其實還挺好哄的……
結果還沒動,就見一陣厲風襲過,小老虎不知潛伏在哪里,待蕭無咎經過時,一個兇猛撲咬——
“吼!”
一如既往沒得逞,蕭無咎翻手就制住了它,那么大一只老虎,被他輕輕松松扔了出去,還’啪‘一聲,門關的緊緊:“今晚不許進屋,明早加訓一個時辰,罰飯三頓。”
“嗷嗚——”
小老虎感覺天都塌了,它聽不懂人話,但蕭無咎這個語氣,它不要太熟悉!它好像沒飯吃了!
它爪子扒拉著門撒嬌,呼叫親愛的主人。
萬事找主人就對了!只要主人撒個嬌,大魔王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趴著!
奈何親愛的主人今天也慫,別說幫它求情了,話都不敢大聲,確定蕭無咎離開后,才跑過來撫著門框,用氣音安撫:“小乖聽話啊……自己找個地方睡覺,明早我偷吃的給你…… ”
小老虎:……
主人你怎么回事,虎不再是你最喜歡最疼愛的小乖乖了么!
它不開心,但對蕭無咎挑釁,從沒贏過,倒也習慣了,沖著門里吼了一聲,跑了。
祝卿安這個心累,站起來往回走時,看到打開的柜門,突然一頓,外裳……蕭無咎沒拿?
他知道蕭無咎身體好,不怕冷,可這里條件有限,為免過于潮濕,浴房是單獨設在外面的,離這里有點遠,洗完澡出來,要走長長一段路,夜間陰涼,不披衣會風寒吧?
祝卿安想都沒想,抱起外裳就走,走出房間前,突然頓了一下,轉身回來,找到自己的披風披上,覺得渾身暖的都要出汗了,才又推門出去。
越過織銀雨線,穿過長長廡廊,他走到浴房門前,伸手敲門——
里面沒有應,可能剛剛雷聲太大,蓋住了。
祝卿安便推門進去:“蕭無咎——”
他和蕭無咎之間,原本也沒那么客氣。
撥開珠簾淺紗,繞過屏風,他看到了浴桶里的蕭無咎,暗夜燭光搖動,水氣蒸騰氤氳,男人身體有些若隱若現,分明不該看清的,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蕭無咎的胸肌。
緊實,漂亮,線條完美,似乎還跳了一下。
“啪”一聲,窗子立刻關上,蕭無咎也迅速伸手,抓了衣服披在身上,將肩頸線條并胸肌,遮的嚴嚴實實。
祝卿安這才意識到,他方才敲門,蕭無咎沒聽到,不是雷聲,而是有人隔窗在報告事情?
這本沒什么,可蕭無咎抓衣披身的動作這么迅速……多少有些讓人尷尬。
“你怎么……”
“哦,”蕭無咎慢條斯理,“怕你受不了。”
祝卿安無語:“不都是男人,有什么受不了的?”
蕭無咎眸色微深:“你會覺得我過于強壯!
肌肉的跳動,血脈的僨張,來自身體的野望,最為真實。
“有胸肌了不起啊,我才不嫉妒,”祝卿安把抱來的外裳掛屏風上,轉身就走,“路長夜涼,別凍著了!
一臉沒多想的樣子。
可走向門的腳步太快,耳根也泛了粉,以蕭無咎目力,看得清清楚楚。
這個澡洗的有點久,蕭無咎拿下屏風上掛著的外裳時,動作格外溫柔。
他披著長袍,走過長長廡廊,掠過暗夜雨聲,不期然看到了元參休息的房間,他現在安安靜靜,不再說不要臉的話,耍無賴跟著人了,暮行云卻并未離開,就這么靜靜守著他,眸色如水溫柔。
蕭無咎若有所思。
推開房門時,他看到祝卿安很緊張的藏起來一樣東西,似乎是一張……小紙條?
他也沒問,脫下長袍,掛到架子上。
祝卿安更加心虛。
怎么偏偏在這種時候,收到了小紙條?
上一次,還是初來乍到,身處南朝特遣團營造的惡劣環境里,當時的小紙條說會保護他,但他覺得不太可能,寫小紙條的人,大概是想套路他幫忙做事,但他因為能力問題,只是人家的備胎,并非真正重用培養的細作。
前身過往,他一點都不知道,也一直想知道,一直在等,沒想到今天來了。
小紙條是塞在他衣服里的,白日穿的那套,若非心煩意亂,借著收拾東西整理思緒,這紙條都得糊爛,根本看不到,白天他去的地方不多,接觸的人卻不算少……會是誰呢?
他剛剛其實有點故意,想讓蕭無咎問,他好打開話頭,該解釋解釋,該哄人哄人,但蕭無咎并沒有,竟然一句都不問!還就這么上了床!
祝卿安有點氣。
“還不睡?”蕭無咎低沉聲音傳來,暗夜中莫名繾綣,有點撩。
祝卿安覺得自己有點奇怪,情緒一時低落,一時迅速被撫慰,跟坐過山車似的,他該不會……被 CPU了吧!
這男人這么會的?
他有點后悔,還不如什么都不反抗,什么都不準備,聽由蕭無咎訓一頓好了。
他默默爬上床:“那個紙條……”
剛開個頭,蕭無咎大手就繞了過來,熟練摟住他的腰,按緊:“睡覺!
祝卿安:……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溫度,一如既往的懷抱,今夜卻莫名有些燥熱,熏得臉都有點燙:“你真不聽?”
還是有點重要的。
蕭無咎溫熱吐息在他耳側:“不急。”
祝卿安察覺到了,蕭無咎是真的不著急,他現在狀態隨適舒展,不管外界風雷,還是房間意外,他都游刃有余。
其實……這男人對別的事也是,比如逐鹿中原,君臨天下,他并不像別的諸侯一樣急著沖殺,趕時間,似乎有一種強烈的配得感和篤定感,慢慢來,沒關系的,前方之路,舍我其誰?
他極有耐心。
正事這般有耐心,其它……呢?是否也如此?
祝卿安想著那張紙條,心里有點亂。
“如果你還不想睡……”
蕭無咎欺的更近,幾乎和他鼻息交纏,祝卿安突然很想后退,但后腦被人扣著,他退不開,也退不了,這個距離,這種氛圍……若換成一對愛侶,必然是要熱情激吻,干柴烈火的。
但蕭無咎只是停在那里,沒再近,也沒有遠:“可以繞著廡廊跑五圈!
祝卿安:……
你壞不壞!
“轟——”
突然一聲驚雷,窗邊閃電劃過。
祝卿安看到了蕭無咎的眼睛,看到了他眼底的濃稠灼熱,也看到了這雙眼瞳里,映照出的自己。
眼波含水,眼角緋紅。
第84章
良縣一戰, 西平侯輸了個徹底,每一支潛藏小隊,都受到了嚴重打擊, 那么多準備,沒一處打贏。
白子垣扛住了攻城戰, 謝盤寬挑了他的留守營,翟以朝截了他的突襲隊, 連特殊預備,山間借道的后手,都被祝卿安給攔了,山匪都主動幫中州軍!
更別說他自己這里, 最緊要關鍵之處, 輸給了蕭無咎!分明計劃詳備, 瞞得滴水不漏,蕭無咎竟還能知道他想干什么, 來不及阻止, 便去炸了山,用另一種方法阻止!
這怎么可能呢?一個人怎么可能如此面面俱到, 四處開花,哪里都能贏, 怎么可能真有人能算無遺策, 劉首派的偷襲局都能解開!
“主公, 茶。”
還喝茶?
若不是平素裝慣了修養好,西平侯能直接把茶桌掀了,枉他費盡心血,策劃這一切,竟沒傷到對方一點, 反倒自己損失慘重!
蔡管垂眸:“蕭無咎戰場長大,常年戍守夷狄邊城,最擅攻戰,主公雄韜偉略,只是少了經驗而已,下次未必會輸!
“不錯,他有祝卿安,本侯不是有你?”西平侯微笑著接了茶,靜靜看過來,“你的手段,該有用了?”
西平侯段叔洵有張極為俊秀的臉,氣質很像優雅君子,哪怕過了而立之年,身材也保養得極好,很容易讓人有好感,他不說話不笑時,給人感覺疏離神秘,一旦微笑著說話,就越發像君子,靜靜看著你時,會讓你覺得你很重要,對他來說不可或缺。
蔡管垂眸:“主公放心,您輸不了!
西平侯站了起來:“勝敗乃兵家常事,勝未必是福,敗也未必是輸,良縣是個麻煩,蕭無咎陷在這泥潭,必會被拖慢速度……前方南朝,不就成了本侯機會?”
蔡管微笑:“主公說的是!
“我便先行帶兵前去,能一鼓作氣拿下南朝最好,你留在此處,該做什么……自己知曉,”西平侯期待視線掠過蔡管,同他一起,負手遙望天色,“來日麗都之美,你我共賞!”
“是!
……
幾日雨水連綿,天色漸漸明朗,大約過不了多久就會停。
中州軍果然沒有走,在蕭無咎命令下,配合縣令暮行云統籌,治理接下來的洪澇災害,重塑山間河道,渠溝田地,甚至百姓們的房屋修葺,百業振興。
小小良縣,跟偌大江山比,微不足道,是成功守住了城,還是被哪個諸侯侵占,外面大人物們都不會擔心,他們目光關注焦點,大概都在南朝大戰上,都想第一個闖進去,坐到那個位置。
百姓們看得透透的,也就只有中州軍,愿意浪費時間幫助他們,在小城里修修補補,幫他們快速恢復以前的生活……
壞了的堤岸沒那么快修好,炸了的山道也回不到從前,外面仍然有戰火威脅,大家仍然不知明天是什么模樣,但莫名的,就是很安心,有困難也不怕,大家齊心協力解決不就好了?
縣令暮行云和中州軍互動頻繁,很是信任,士兵們也沒有桀驁不馴,張牙舞爪,他們從不欺負人,幫忙也是真心實意的,連白老虎都天天嚴肅巡視地盤,百姓們能不內心火熱?
他們不僅敞開城門,歡迎中州軍駐扎,還希望他們別走,希望他們接管良縣,什么良臨侯南朝,他們一點都不想當亂世狗,就想有個靠譜的靠山,見到蕭無咎甚至立刻跪拜,高喊主公……
還有那些心思活的,跑來舉報各種消息,有關良臨侯的,有關南朝的,但凡知道點什么東西,都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出來,就想立點功,幫點蕭無咎的忙,期盼蕭無咎能打敗所有對手,獨步天下,就是……別放棄良縣,也別太急著走。
大家也有點愧疚,知道中州軍在這里浪費了太多時間,耽誤大事,可沒人幫忙,良縣真的很難恢復……萬一因此中州侯失了時機,再也奪不了天下,他們真的難辭其咎。
百姓們就很想對中州軍好一點,眼看著快要端午,哪怕沒什么錢,也熱熱鬧鬧做起了準備,粽子,五彩繩,雄黃酒,盡最大努力,能讓這些可愛的人感覺賓至如歸。
蕭無咎倒是很穩得住,一點都不著急,每天該做什么,理得清清楚楚,中州軍兵隨主公,蕭無咎穩,他們就穩,沒誰著急催促,真有人想不通,問過來,蕭無咎還笑了。
“南朝現在就在麗都,可掌穩了天下?”
并沒有,如果他們真有那個本事,就不會有諸侯暴動。
顯然誰先去那里不重要,誰最終站穩了位置,才重要。
祝卿安再一次看到了蕭無咎的耐心,略張揚的自信,以及篤定的配得感,這個男人有很多面,但莫名的,不管什么在他身上出現,都很和諧。
風雷益啊……
有孚惠心勿問,元吉。
若能以誠信之心施惠百姓,不必占問,必吉。
民心所向,則國土無疆。
適時慢一點,也沒什么不好,若這個慢,是為了百姓,更無關緊要。
祝卿安不再憂心,轉而看向四周,這五彩繩……有點好看,是不是也該給身邊的人備上?
祝卿安還很快發現,蕭無咎對他,似乎也不一樣了,上次洗澡,還手眼迅速抓衣遮身呢,轉天突然就不再’害羞‘,除了晚上抱著他睡覺,白天也不再注意距離感,總是離他很近,近到……有些曖昧。
是那夜……雷光下的對視?
閃電突如其來,照亮了彼此眼睛,眼底的東西,心底的思緒,根本藏不住。
蕭無咎這是……破罐破摔了?
他比之以前,更喜歡逗他,方式還不一樣了,現在,更容易讓人臉紅。
比如此刻,蕭無咎換衣服都不去屏風后了,就這么脫,當著他的面脫,這次,他看到的是背肌,仍然不是特別厚重的肌肉感,但一看就很有力,線條漂亮,該寬的地方寬,該收的地方收,該緊的地方緊,腰線往下,人魚線延伸隱約可見……
祝卿安忍不住要轉身:“你怎么也不遮一下……”
哪怕像那天一樣,快點呢!
“因為卿卿說不怕!
蕭無咎披上單薄里衣,系帶未系,就轉身走了過來,祝卿安還沒來得及轉身,就對上他過于深邃的眼眸,下意識往后退,直到抵到墻壁,再退不了。
蕭無咎大手越過他耳側,抵住他背后的墻,盯著他的眼睛:“不是么?”
祝卿安很想嘴硬說沒錯,我一點都不怕,這有什么好怕的,可又怕說了,蕭無咎會來更不正經的,這人衣衫系帶都沒系呢,大片胸膛肉眼可見啊!
他以前是真不怕,現在……是真的有點怕。
但絕不認輸!
“有,有什么好怕的?”
“小騙子。”
蕭無咎輕聲笑了,拿走墻邊架子上的腰帶。
退后幾步,慢條斯理穿衣。
祝卿安瞬間松了口氣,原來不是什么狗血壁咚,是要拿腰帶啊。
他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何時,竟屏住了呼吸,這也太過了……蕭無咎真的沒撩他?
衣服和腰帶,為什么沒掛在一起,分了兩個地方?拿就拿,為什么要把他也逼到墻邊?真就是他不長眼睛,站錯了地方?
“我想起來有點事……先走了!”
祝卿安覺得自己像落荒而逃,有點丟臉,但這種事,他的確沒什么經驗。
不過若想找事情做,那可是一堆,祝卿安選擇去看元參。
行動及時,風水陣擺的也不錯,元參的確有性命之憂,但狀態一點一點的在好轉,面色都開始紅潤,想來過不多久,就能醒來,暮行云一直陪著他,除了早晚巡查縣城的時間,幾乎都在這個房間里,連公文都搬了過來,就在這里批改。
祝卿安四處看了一下,發現有個東西得換一下:“……他可還有類似對象?”
“沒有了!
暮行云輕輕搖頭:“他是鈴醫,孑然一身來的良縣,城內疫病蔓延,百姓窮苦,他診脈開方分文不取,險些因太過窮困逃跑,大半夜去扒城墻,若非我及時阻止,應他住在縣衙,他早就……”
祝卿安沉吟片刻:“那你的東西呢?”
暮行云一怔。
祝卿安微笑:“他應該很喜歡你的東西,你們緣分深厚,互為滋養,用你伴身之物入陣,效果也會不錯,只是這樣東西得跟你接觸足夠多,跟你的年份比較久,你越看重越好!
“我沒什么家財,也身無長物,衣服配飾磨損后皆有更換,除了一些孤本,沒收藏更久的東西,但孤本珍貴,我也只是每年保養收藏檢查一遍,日常并不會翻,只看手抄本,倒是有一玉佩……”
想到這枚玉佩,暮行云淺淺嘆息:“是家傳之物,父母叮囑時過,從未離身,但眼下似乎不大合適……那是我父母,允給未來兒媳的見面禮。”
祝卿安:“可若無它物,只能以此入陣——如果暮大人期待元參能醒的話!
他當然期待他能醒。
暮行云閉了閉眼,掏出那塊圓形玉佩。
“放這里,對,枕邊,”祝卿安指揮暮行云放好東西,微微一笑,“若你不想被他知道,他醒之時,即刻拿走便是,不過若如此,就得不錯眼的盯著人了。”
暮行云:“我知道了,謝先生提點。”
祝卿安便告辭,手放到門上時,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問暮行云:“我觀你們認識時間并不長,緣分卻如此深厚,他對你的情感……你可是很快就察覺到了?”
“怎會察覺不到呢?”
暮行云看著床上的人,眼眸里有自己也不知道的柔色:“眼睛撒不了謊,行為撒不了謊,只要心里裝了一個人,就會時時想看到,想守護,想跟隨,想為其遮風擋雨,不受任何傷痛。”
元參表現的太明顯,嘴里的話會騙人,心卻不會。
“……我也曾想騙自己,一切許都是錯覺,可這些流淌的愛意珍視,能察覺到,便是有。”
能察覺到,就是有?
祝卿安回視自己的心,有么?
走出房間,沿著漫長廡廊走了好一會,他都沒有答案,甚至更煩惱了,外面的雨水也是,分明停了,又淅淅瀝瀝來上一陣,不讓人消停。
“嗷嗚——”
小老虎又在廡廊上躲雨,嘴里叼著個藤球,過來找主人玩。
這顆藤球是它的新玩具,這兩日尤其喜歡。它討厭雨天,會濕毛毛,哪都去不了,有點無精打采,百姓就給它塞了一棵藤球,讓它追著玩,是誰做的不知道,反正編得很漂亮,打磨的也很光滑,里面還墜了個小鈴鐺,球一動就響,很有趣。
祝卿安就陪它玩,拋接踢顛,什么花樣都來,有時還壞心眼的逗小老虎,自己截了球,靈活腳尖勾著,顛著,用膝蓋顛,肩頭顛,還繞過小老虎的撲,就是不給它。
小老虎倒是不生氣,它就喜歡玩這種搶球游戲,爪爪按在地上,腰背弓起來,吊睛圓眼興奮盯著球,靜待時機——猛的一撲!
祝卿安也陪它玩慣了,被撲到了也不生氣,反正小老虎不會傷他,一人一虎玩的很高興。
可運動么,總會有失誤。
廡廊地面澆進雨水,有點滑,祝卿安一個不注意,往后傾倒,偏偏小老虎沒看到,還以為他出現了破綻,立刻往這邊猛撲——
“吼!”
蕭無咎身影突然從遠處掠來,運上了輕功,長手及時勾住祝卿安的腰,將他扶起來,順便一個旋身,躲過了虎爪。
小老虎緊急剎車,看著自己爪爪:“嗷?”
蕭無咎冷面無情:“看來只罰你一天的飯,是不夠了!
小老虎嗷的一聲跑了。
虎沒聽到虎沒聽到!沒聽到就是沒有說過!
祝卿安摸到了蕭無咎的腹肌,形狀明顯,緊繃有力,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它們的溫度,似乎和掌心不同,有點燙。
他立刻松開了手,瞬間站直:“謝謝!
未料發帶被蕭無咎衣扣勾開,一頭長發瀑布般散開,于微風中飄蕩,模糊了他的視野,溫柔輕觸蕭無咎面頰。
祝卿安看到了蕭無咎瞬間深邃的眼眸。
“你頭發散了!笔挓o咎指尖勾住那條束發絲帶,絲帶很長,隨風飄蕩。
祝卿安伸手去拿。
蕭無咎卻躲開了,轉身走往房間:“我幫你梳發!
祝卿安:……
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蕭無咎幫他梳過太多次,早該習慣,也已經習慣。
可這一次,他看著銅鏡里的人,蕭無咎微微垂著,尤為鄭重認真的眼神,突然有了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或許梳發這個動作,在蕭無咎心中是個特殊符號,意義不同?
“其實我可以自己……”
“也可以!笔挓o咎將梳子遞給他。
祝卿安又頭疼了:“我可以找別人幫忙。”
蕭無咎眸光瞬間凜冽:“卿卿想找誰幫忙?”
祝卿安:……
只是梳個頭而已,你這表情是不是太過了?
蕭無咎:“想都別想!
祝卿安:……
他不太想惹蕭無咎,乖乖坐著,任他幫忙梳發,淺青絲絳系上時,他突然發現蕭無咎衣擺臟了,沾了些新泥,是在廡廊接他的那一下?
“你衣服濕了。”
他剛出聲提醒,就意識到自己錯了,不該這樣,蕭無咎會……
再一抬眼,果然,蕭無咎脫衣服了!就當著他的面換!
漂亮的肌肉線條,幾乎滿溢出來的荷爾蒙,讓人看,卻不讓人碰,怎么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勾引呢?中州軍知道自家主公這么不要臉么!
祝卿安騰的站起來:“我想起還有事,得馬上處理……”
蕭無咎突然說話:“你好像很久,沒叫我阿咎哥哥了。”
祝卿安一怔。
蕭無咎已經欺過來,看著他的眼睛:“為什么,嗯?”
還能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不正經……
祝卿安看著都快壓到臉上的健康胸肌,伸手捂了眼:“……你先把衣服穿上!
“好。”
蕭無咎轉身拿衣服,露出手臂外側,一處很細小的傷口。
祝卿安捂眼捂的沒那么嚴實,看到了,登時就不捂了:“你受傷了?”
蕭無咎慢條斯理:“我以為你早就看到了,只是視而不見!
“怎會?”
祝卿安快速檢討了一下自己,找出房間內藥箱:“我幫你上藥!”
蕭無咎:“好。”
窗外雨聲朦朧,風也溫柔,卷來氤氳濕氣,纏繞著不知名的花香,清新微甜。
蕭無咎看著認真為他上藥的人,長了一歲,少年氣仍在,眉目如畫清俊,睫羽輕顫修長,低眸為他上藥時,動作很輕,專注極了,好像他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必須珍視以待。
他很喜歡這份珍視,更想占有這個’最重要‘。
“好了!弊G浒采虾盟,直起身。
蕭無咎卻抓住了他的手:“你還沒回答……為什么不叫阿咎哥哥了?”
窗外雨水反射出點點銀光,映亮對面男人眼眸,濕潤的空氣越發粘稠,像對方眼底化不開的墨色。
祝卿安突然有點慌,心跳快的不行。
“安安——”
有人跑進了房間,是白子垣。
祝卿安迅速收回手,蕭無咎也立刻披上了衣,二人動作都無比迅速,甚至主動拉開了一段距離。
白子垣:……
怎么氣氛這么微妙?
“你們……出了什么事么?”
祝卿安突然忙的不行,非常忙的收拾藥箱:“我給他上藥。”
蕭無咎看著他忙:“嗯!
白子垣:“上藥就上藥唄,離那么遠做什么?”
祝卿安:……
也是。
他和蕭無咎,一向相處自然,從未這么刻意過,上個藥而已,何至于這么慌?
不過進來的是小白,那就好辦了。
祝卿安鎮定轉身:“你找我有事?”
“城門外來了個人找你,說是你師兄!你都沒跟我說過你有師兄!”
白子垣還生氣了,小漂亮把他外人是不是,這種事都沒告訴過他!
第85章
師兄?
別說白子垣驚訝, 祝卿安自己都云里霧里,什么師兄,哪來的師兄, 難道是……原身的?
原身有怎樣的經歷,過往怎樣生活, 在何處安家,可有親朋好友, 他一直都不知曉,終于……有機會解開了么?那個紙條怎么回事,哪里來的,誰寫的, 也終于也要知道了?
他為此實在困擾太久, 既有機會, 哪能放過,立刻道:“請他進來!”
房間一靜。
祝卿安意識到自己有點太急切沖動, 不知為何, 有些心虛,緩緩轉過頭, 看蕭無咎,小聲問:“可以么?”
蕭無咎瞇了眼。
“卿卿這般重視, 我怎敢說不?”
他微微頜首, 打了個手勢, 白子垣立刻懂了,客人要請,防衛也得做足,明里暗里都安排上,絕不讓這位客人有搗鬼的機會!
祝卿安:……
你這可一點都不像不敢的樣子。
蕭無咎:“笑什么?”
“我笑了?”祝卿安摸了摸自己唇角, 好像真笑了。
蕭無咎已經穿好衣服,走過來:“我現在很好笑?”
祝卿安見他衣領袢扣都系反了,錯位的不平整,襯的他像個炸毛小狗,哪還有平日里沉穩威嚴中州侯的樣子,忍不住笑容更大,伸手替他解開扣子重新系:“哪里好笑,分明這般可愛!
蕭無咎垂眸,盯著他的眼睛。
祝卿安這才發現,完蛋,真心話漏出來了!
他趕緊退后,連連擺手:“不可愛,主公怎么可能可愛呢,一點都不可愛,這輩子都不會可愛!”
蕭無咎:……
祝卿安:……
二人大眼瞪小眼,氣氛透著幾分尷尬。
所以你到底想聽什么嘛,能不能別跟我鬧別扭了,這幾天真的很難熬啊……
祝卿安都有點小心翼翼了:“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他沒有前身記憶,不確定這位師兄什么來頭,更加不想因為什么信息差,給蕭無咎造成更多的誤會。
蕭無咎卻只低了眸:“袢扣,你還沒系好。”
“哦哦。”祝卿安趕緊重新上前,把沒干完的活兒做完。
這次繼續系,他發現有點不對勁了,他這抬手姿勢,二人過近距離,是不是有點曖昧了?還有那袢扣,著實有點小,包布用的絲綢,色澤質感都很好,就是過于光滑了,他多少得用點力才行,可指尖這一用力,多多少少……就會碰到蕭無咎頸間皮膚,甚至喉結。
而蕭無咎一直低眸看他,專注,炙熱,他幾乎能感覺到這雙眸子的溫度,可卻不敢抬眼,只直直盯著那粒小小袢扣,指尖都有點僵了。
他到底為什么要幫忙系這顆破扣子!
蕭無咎自己沒弄平整,就讓他頂著這形象出去丟人好了,關他什么事!
終于,這破扣子系好了,祝卿安長松口氣,去桌邊灌了半盞茶:“所以,主公可要同去?”
“既然卿卿求了,你家主公就幫你撐個場子。”
蕭無咎慢條斯理轉身往外走,廊外空寂,沒有人看到,他唇角高高翹起。
祝卿安趕緊追上去,與他同坐花廳,捧茶等人。
時間有點巧。
接連幾日下雨,此刻正好放晴,四五月交際的天氣,天一晴,太陽就出來的非常快,燦爛陽光將花葉上水珠都照的分外清晰,鮮妍可愛,何況是人?
就好像有一道追光,打在這位走進花廳的年輕人身上。
來人看上去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一身玉白長袍,身材修長,肩線漂亮,面容俊秀,眉目溫潤,未語先笑,見之可親,身上有些類似出塵的氣質,和祝卿安稍微有點像。
怪不得是師兄弟……
白子垣看看祝卿安,再看看這位師兄,心中不由感嘆,這什么師門,你們師父看臉收徒的?
來人視線立刻鎖定祝卿安,似有些激動,又控制住了,最后只微微一笑:“一年多不見,怎么看到師兄,反倒呆了?”
他眸底有刻意收斂的激動,難以克制的寵溺:“這一年多,師弟過得可好?抱歉,師兄和你走散了,一直沒尋到你的蹤跡,現在才找過來……師弟不生師兄氣好不好? ”
他甚至走到近前,幫祝卿安整理了整理略有些歪的袖口。
房間陡然寂靜,氣氛肅冷。
年輕人卻似乎未察覺到,最后才看向蕭無咎:“多謝中州候照顧我師弟,他被我寵壞了,日常生活會的不多,脾氣卻任性,只怕沒少給中州侯帶來麻煩……中州侯若有任何要求,盡可提來,在下便是赴湯蹈火,付出性命,也愿替師弟報此大恩!
蕭無咎挑眉:“你,要替他報恩?”
“我名蔡管,是個命師,”蔡管微笑道,“能做到的事,并不少!
也是個命師?
倒也正常,同一個師門么,學的東西不一樣才有問題,可白子垣就是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勁,又找不出由頭,最后憋出一句:“你這名字,從未聽說過。”
“我師門規矩,一切隨心隨緣,我不愛名利,亦不欲沾惹太多塵世因果,凡做命師之事,皆用假名,戴面具,遂外界不知我名,”蔡管淺淺嘆息,“也因如此,我才找了師弟這么久……多謝中州侯,我真的很感激您為我師弟做的一切!
蕭無咎眸底墨色沉。骸氨竞畹娜耍詴疹,用不著別人謝。”
白子垣察覺到氣氛不對勁,想說什么,又覺不太合適,在一邊殺雞抹脖子的給祝卿安使眼色,你倒是快點說話啊!
祝卿安只是在觀察來人,不說面相,一個人的行為動作,細微表情,都能表達太多太多。
“你說你是我師兄?”他看著蔡管,心中半點波動都沒有,“可為何,我不認得你?”
“你一直都不認得我……”
蔡管嘆息:“你自小有離魂癥,不識人間事,不認對面人,現下魂歸心定,自然會對世事間好奇——想不想知道過去的事?你房間在哪里,我仔細說與你聽可好?”
祝卿安剛想說這里就可以,就見蔡管微笑里帶著些揶揄:“你從小到大的所有事,師兄都知道。”
一般特意提小時候,就是要曝黑歷史了!小時候……誰沒點社死出糗的事?
若是以前,說就說,隨便說,誰沒小時候,可現在,祝卿安就是有點介意,莫名其妙的,不太想讓蕭無咎知道。
“那去我房間吧。”
祝卿安抬腳就走,頭都不回。
蕭無咎瞇了眼,視線凝在祝卿安身上,如火炙烈。
“主公放心,我身體無礙,風寒也已好了!”祝卿安感覺如芒在背,直接提起袍角跑了。
蔡管對房間里二人微微一笑,頜首以禮,也走了出去。
蕭無咎:……
放心不了一點!
一年前,南朝知野到定城攪亂,曾說過祝卿安有什么白月光,知野是冒名頂替,這個蔡管,最好也是!
茶盞經不住力道,被他捏的粉碎。
白子垣悄悄后退。
蕭無咎鋒利瞳眸移過來:“做什么去?”
“當然是偷聽!大好機會,豈能錯過——”
白子垣說完,才輕輕打了下嘴,壞了,不該跟主公說這個的,有些事能悄悄做,不能明目張膽說,說出來,就會被強令制止的!
沒想到這次的主公很不一樣,竟然微微頜首:“去吧。”
雖然看上去心情不怎么好,臉很臭,但他允了!
白子垣當然拔腿就跑,開玩笑,誰知這大方能維持到幾時!
蕭無咎對著空空的房間冷哼一聲,走出門,很快找到了小老虎。
小老虎渾身一震,全身毛毛都炸開了,這大魔王怎么回事,還用這種眼神盯著它,還一盯就很久,怎么著,又想打架么!干就干,別以為虎爹會怕你!以為罰幾頓飯就能嚇唬住你虎爹了?你虎爹會捕獵!外面山頭上都是吃的,你虎爹想吃什么吃什么!就是沒烤過不香而已……
蕭無咎居高臨下,非常挑剔的盯著它:“你為何還不去找祝卿安?”
小老虎聽不懂人話,但主人名字,它可是熟悉的,聽到這三個字,都爪子刨地忍不住要吼了——
就是你這個壞人不讓虎爹找主人!不讓虎進主人房間,不讓虎被主人摸摸貼貼,不讓虎和主人玩圓球球,你還有臉說!
它當場就沖蕭無咎撲咬過去。
蕭無咎當然從容不迫的避開了,一如既往。
小老虎脾氣上來,那是什么都不帶怕的,本來就很想主人,現在被勾起性子,立刻風馳電掣往主人房間跑去。
蕭無咎慢條斯理跟上。
“……我以前在什么地方?你說我這離魂癥打小就有,是多小?”房間里,祝卿安正迭聲問蔡管。
蔡管微微笑著,話語輕緩:“這離魂癥,你話還說不利索的時候就有了,不過影響不大,師兄會照顧你,看護你,守護你長大……”
“那時我們一起住在山上,山間云霧繚繞,星河浩渺,四季流轉,歲月如歌,你從小就很乖,也很粘人,吃飯要找師兄,睡覺要找師兄,玩耍也找師兄,小小的人,笑起來眉眼彎彎,軟軟暖暖一團……那時我便想,世間再無像你一般,至純至真!
蔡眼眼眸溫柔,似是真的很懷念當初歲月流金,時光璀璨。
“你很喜歡聽師父念書,更喜歡吃師父做的餅,每年差不多這個時節,師父會摘槐花做槐花坨子,你每每都是第一個聞到香味,跑過去的……”
“你覺得好吃的東西,會同師兄分享,好看的花草甚至小動物,會拉師兄一起看……我午夜夢回,常想起你乖乖坐在高高門坎上,等師兄來接的樣子。”
“每年八月,秋高氣爽,夜晚最宜觀星,我記得有一年,中秋節的月亮特別圓特別亮,你突然指著月亮,說師兄像那白白月光,皎皎明亮,美好極了……”
“世人誰不想擁月光入懷?我那時便承諾你,只要你不嫌棄,我永遠都做你的月光,守護你,照亮你,奈何時不與我,我們還是分開了!
蔡管目光落寞,似有很多遺憾,最后視線落在祝卿安身上,溫柔的就像月光,昨夜月光,靜靜照著來時路……只照來時路。
祝卿安看著他:“所以我們怎么分開的?你言詞里提及師父,師父是誰?他老人家年歲幾何,身體可好,有沒有盼我歸去?”
“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卿卿一定要現在,全部說完么?”
蔡管眸色溫柔,去握祝卿安的手。
祝卿安躲開了。
蔡管眼底閃過一絲受傷,淺淺嘆了口氣:“你就原諒一下師兄的小心思,嗯?師兄想和你重新熟悉起來,想將過往之事慢慢講給你聽,若今日把一切都說完,我擔心卿卿還未熟悉師兄,就疏離推開,恐不愿再容師兄接近。”
祝卿安:……
他不知過往自己是否真的和這個人很親近過,但現在,反正親近不起來,距離近一點都忍不了,不過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換他是蔡管,或許也會這么做,慢慢的熟悉起來,慢慢喚醒回憶,慢慢回到從前……
“而且,卿卿也要考慮,要不要同我走?”
蔡管未再試圖繼續靠近,只神色仍然溫柔:“命師得天地鐘靈,蘊身養神,需歷練紅塵,修心修身,渡世人苦,造功德業,而非卷入強權爭霸,我觀你神色,已然透支精力,損了心元,不是么?”
祝卿安沒說話。
蔡管:“你并未從權力間獲得愉悅滋味,你之所求,也絕非權利金錢,塵世俗物,人生在世,不過一日三餐,親朋在側,你自小豁達,我們師門的人也都不慕名利,遠離塵囂……師兄并不是教你做事,只是希望,卿卿認真考慮一下,好不好?”
“如若認真考慮過,卿卿還是這般決定,那師兄不再多話,允你過任何你想過的生活!
陽光越過窗槅,碎金一樣灑在地面,窗外枝葉扶疏,房間內微風溫柔。
很久很久,都沒有人說話。
蔡管似乎很愿意給祝卿安時間,視線環視房間,看到了一抹炫彩亮色,五彩紅繩,編的麥穗結,鮮艷漂亮。
“這個好看,為端午準備的?”他走過去,拿到手中,看了又看,似乎很喜歡,“卿卿,這個,可能送師兄?”
祝卿安還沒說話,他就戴到了手腕上:“正應端午時節,師兄尋到了你,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緣分!
紅色惹眼,陽光下尤其好看,祝卿安親自挑的紅繩,里面摻了金銀錢,非常漂亮,蔡管長的也不錯,人又瘦,戴在他手上倒算相配,還更添氣質。
白子垣卻越看越不對勁,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哪來的沒禮數的東西?張口閉口就是卿卿,卿卿是你能叫的么!在他們中州軍里,只有主會這么叫,寬寬都不會,這小王八蛋怎么這般沒眼色?
還一來就要帶小漂亮走,想什么美事呢!
還有那條紅繩,說給你了么你就戴上!你要不要臉!
白子垣藏在窗外不遠的大樹上,拳頭捏的咔吧咔吧響,主公呢!他那強壯霸道,用兵如神,號稱搞得定一切,天下都能掃平的主公呢!這么關鍵的時候,死哪里去了!
他就說主公不會勾搭,活兒不行吧,小漂亮這都要被拐跑了,還在外頭瞎逛呢,一點正事不干的?
白子垣正瞇了眼,琢磨著干脆自己下去裹個亂的時候,突然見一陣疾風掠過,一只大白團子沖進了院子,撞開房門,直直撲向蔡管——
“吼!”
小老虎威武極了,潛藏捕獵游戲都不玩了,直接一個猛撲,把蔡管摁在地上,血盆大口在他頸側流連,威脅十足,爪子尖還勾的很巧妙,把蔡管手腕上的紅繩給擼了下來。
蔡管嚇的,登時臉色蒼白,別說溫柔說話了,眼看著都快暈過去了。
白子垣這叫一個解氣,該!你再笑啊,怎么不笑了,是不開心么?
蕭無咎慢條斯理走進房間,看了眼摁著人的小老虎,才看向祝卿安:“你知道的,你養的虎,太野,沒人管得了。”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眸色如刀,刮向蔡管。
虎,可以是字面意思,就是地上這只白老虎,也可以是其他意思,比如……他自己。
蕭無咎還把小老虎指尖鉤著的紅繩拿了過來:“卿卿昨日說為本侯準備了禮物,是這個?”
祝卿安眼睜睜看著蕭無咎自說自話間,給自己帶上了。
細細的五彩繩,有點過于精致,戴在他手腕上,簡直是個笑話。
祝卿安有點心累,這是外面隨處可見的紅繩!他只是按自己品位挑選買來,不是親手編的,也沒花什么心思,專門用來打賞下人,或隨節禮,這一條帶了金線銀線,是他給小老虎留的!
他的確給蕭無咎準備了禮物,但不是這個,他根本沒提過,蕭無咎也不應該知道,在自說自話些什么?
許是察覺到他的腹誹,蕭無咎走過來,湊的很近:“卿卿可是說了什么?我沒聽清!
他身體傾的太近,氣息交纏,距離曖昧,聲音眼神也是,似帶著鉤子,又隱含壓迫,好像下一刻就要為了證明關系親密,做點什么出格的事。
祝卿安閉了閉眼睛。
“送你的送你的,就是給你的!”這總行了吧!
他還是有些不忍心,細細紅繩跟蕭無咎手腕真的很不搭配:“……掛腰上!”
拴個墜子做為主飾伴飾品,也能沒那么丟臉,反正別戴手上!
蕭無咎卻不干:“可本侯喜歡這么戴,誰都能看到。”
他還伸手,給仍然被虎摁在地上的蔡管看:“如何,好不好看?”
蔡管:……
第86章
蕭無咎和蔡管的爭鋒, 從蔡管到來的這一刻開始,就轟轟烈烈,毫不遮掩, 瞬間燎原,很快傳遍了中州軍, 也傳到了其它地方。
看著白子垣添油加醋,筆畫都要寫飛了的信, 翟以朝只恨自己不在現場。
跟西平侯那場架沒干過癮,西平侯太拉了,治的什么軍,用的什么兵, 主公得帶軍留守良縣, 理順接下來的治理事務, 他不耐煩,便帶兵請纓, 來打良臨侯。
是的, 良臨侯這種貨色,根本用不著主公親自出手, 過往那點仇,他自己就能一把全報了, 沒必要給良臨侯那么大臉面。
事實上這個決定也非常正確, 隨著良縣境況漸好, 民心歸攏,他這一路簡直了,基本沒有遇到任何抵抗,摧枯拉朽,地盤越占越多, 就差一點點,就能拿到良臨侯狗頭。
他很理解主公想法,中州軍立軍之本,就是以百姓為先,定城城里,百姓聲音比當兵的聲音大多了,也是因為此,定城才越來越繁榮,中州軍越來越好,良縣既取了,百姓就不可以不管,時間耽誤點就耽誤點,可祝卿安……絕對不可以失去!
這孩子不僅是全軍上下都喜歡的軍師,還是葭茀單方面認下的弟弟,說有救命之恩,她死,這個弟弟都不能死,要是這個弟弟被拐跑了……他還怎么娶媳婦!葭茀可還沒答應嫁給他呢!
翟以朝當下就急的不行,立刻刷刷刷寫信,給白子垣,叮囑務必盯死了那個什么蔡管,他現在就去查查這個師兄什么來頭;寫信給良縣留守親兵,讓這些漢子們務必注意,不錯眼珠地看好自家軍師,要是被搶走了,他們這些兵臉往哪放,實在不行可以放小白……小乖,白老虎雖然是人養大的,但兇性未泯,主公訓它時就特意保持了它的野性,誰要敢強行帶走祝卿安,它敢直接咬死的!
最后給謝盤寬寫了信,這封信寫的尤為鄭重,尤為認真——天塌了!別在外面浪了!這回家真的要被偷了,你再不回去插個手,阻止阻止別人高段位的陰謀詭計,中州軍遲早得散!
把信全部發出去,翟以朝看著天邊落日余暉,長長嘆了口氣。
他這在外面打仗容易么,都多久沒看到媳婦了,也不知那個女人會不會乖乖等他,有沒有偷看其他漢子的胸肌……可不能不要他!千錯萬錯都是主公的錯,天天藏著胸肌不讓小安看,留不住人,跟他可是一點關系都沒有的!
謝盤寬展開這封信時,正在洗澡。
一目數行看完,也只是挑了眉,并不在意。
“老翟這是關心則亂了啊……”
主公扒拉到窩里的東西,什么時候被搶走過?地盤是,人也會是。
他才不要回去。
他無緣無故挑了西平侯營地,開啟了大戰序章,西平侯大敗,果然在這點上大做文章,打仗嘛,成王敗寇,逐鹿天下的游戲,靠的是真本事,怎么干大家都懂,但不影響手上做一套,嘴上說一套,他這次攻擊,立刻飽受外界批評,一群跟本戰無關,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以此作筏子,批判他道德瑕疵,指責中州侯御下不行。
不回去還好,蕭無咎向來霸道護短,別人敢罵,他敢立馬還回去,甚至不用罵的,直接用揍的,打到你疼,你不就不敢說話了?
不如趁此機會在外面浪一段時間,打幾場勝仗,占點地盤,功過相抵,誰還揪著這事不放?
他要這時回去,風口浪尖上,蕭無咎還正吃醋暴脾氣,保不齊意思意思,給他幾軍棍,雖不至于傷筋動骨,但他憑什么要受這個苦?
蕭無咎沒召他,本也就是這個意思,他又不蠢,傻子才回去。
只是……看不到熱鬧,也的確遺憾。
中州軍的腳步慢了下來,他也得適當放慢,不能脫離節奏。
天晴風疏,雨不再下,連夜里的風都格外溫柔,枝葉摩擦簌簌,遠處有野貓在叫。
時光終于賦予柔情,主公也終于忍不住,對放在心尖上的人發起攻勢,翟以朝有了想娶的姑娘,連野貓都在求偶,他卻不能回去,連熱鬧都看不了!
“啪”的一聲,謝盤寬把信扔在了地上。
門一聲輕響,是吳宿進來了。
謝盤寬從不會和蕭無咎一樣,遮掩自己的身體,他甚至不會往水里縮一點,就敞開著肩臂,任臉上水滴滑過鎖骨,滾落浴桶。
“你來做什么?”他心情不怎么美妙,話音便也是。
吳宿早已習慣他脾氣,從不計較:“給你添熱水!
他提起水壺添水,水氣氤氳,如縹緲仙氣,視野更加朦朧,可對方的身體,肩線,鎖骨,若隱若現的胸膛,莫名更加清晰。
“不要泡太久!眳撬弈坎恍币,準備離開。
“地上的東西,”謝盤寬卻道,“撿起來!
吳宿蹲身去撿,立刻認出了翟以朝的字,一目十行看完:“你要回去?”
他剛要站起,浴桶里嘩啦一聲,謝盤寬的腳突然伸出來,踩在他肩膀上:“我讓你起來了?”
謝盤寬一向是好看的,眉目俊雅,氣質出塵,做什么都很有姿態,哪怕洗澡熏出的眼角紅暈,都格外誘人。
吳宿喉結滾了下,就這么看著對方修長白皙的小腿,越過浴桶,隱在水下,再然后,是潤粉如玉的皮膚,盛著水珠的鎖骨,漂亮修長的肩頸線條,貼在頜下,被水打濕的發縷,以及居高臨下,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伸手握住踩在肩上的腳踝:“你……怎么了?”
謝盤寬冷笑一聲,掙開他的手,后腳跟勾住他肩膀,往里用力——
木涌沿太硬,吳宿不想傷了謝盤寬,只能隨著他的力道,跌入浴桶,周身濕透。
衣服貼著身體,繃出緊實肌肉。
這位話不多的中軍將,穿上衣服和脫下衣服,簡直判若兩人,褪去白日里的穩重可靠,現在的他肌肉賁張,男性荷爾蒙十足,帶著說不出的狂野勁,聲音也是。
“你這么玩,我恐會冒犯你。”吳宿看向謝盤寬的眼神深極,濃極。
謝盤寬挑眉:“不裝啞巴了?”
吳宿垂眸。
謝盤寬伸手捏住他下巴:“在看哪里?嗯?”
“沒……”
“不許撒謊!
“你的鎖骨,”吳宿視線在對方肩頸線條流連,舍不得離開,又不得不離開,“很漂亮……你不喜歡,我不會再看。”
未料一抬眼,瞳眸映入對方秾麗的臉,含波帶水,似看誰都深情的眸,更加淪陷。
吳宿怔住。
謝盤寬勾唇:“若我允許呢?”
吳宿心臟狂跳。
謝盤寬拽住他衣領,拎到面前,眼睫微垂,氣息糾纏:“若我允許你……更近呢?”
吳宿控制的很辛苦,手背青筋鼓起,呼吸也有些不穩:“什……什么意思?”
謝盤寬:“吳宿,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
吳宿再也忍不了,撲過來,大手扣住他后腦,吻咬他的唇。
謝盤寬笑了。
“慢一點,別這么急……”
吳宿慢不了一點,吻的特別兇,特別深,好像很怕這輩子,只得這一次機會。
謝盤寬呼吸急促,推開了他:“你乖一點……”
吳宿雙手力道未松,眼底似燃起熊熊火焰,第一次,不想聽謝盤寬的話。
謝盤寬右手撫上他的臉:“乖一點——我就允許你,取悅我!
“你最好別反悔……”
吳宿抱起他,走出屏風,床畔有風吹過,淺紗隨風輕晃,交織出纏綿身影。
……
白子垣沒等來翟以朝,也沒等來謝盤寬,甚至連中軍將吳宿都跟放飛了的野鴿似的,不認得家了!
他急得團團轉,怎么回事,這個家能靠他小白龍了么!
也行,反正你白爹在這鎮著呢,這個叫什么蔡管的,想搶走小漂亮,斷斷不可能!就沖這個名字,你聽聽,菜瓜菜瓜,要多菜有多菜,要多瓜有多瓜,他能讓他把人搶走才怪!
小老虎呢?快,咱們雙白結盟,雙倍大爹,那就是爺爺,怎么可以墮了威風!給這個什么菜瓜點顏色看看!
祝卿安感覺有些微妙。
蕭無咎和蔡管互相看不順眼,他并非不理解,關系到他的去留,整個中州軍都不可能不在乎,但他不是沒和蕭無咎私下聊過,過往總得弄清楚,查人背景也需要時間……蕭無咎卻好似沒聽進去,天天跟吃了嗆藥似的,外面正事也不管了,天天就守著他,而且突然和小老虎關系很好,隨時隨地都能找到他,在他面前出現。
他和蔡管吃飯的時候,聊天說過往的時候,看風景的時候,蕭無咎都能自然融入……可能只有他自己覺得很自然。
蔡管給他帶來親手做的雞蛋餅,說他小時候最愛吃,蕭無咎就給他抱了糖罐子過來,擠開蔡管,說現在他最愛吃這個;蔡管送他親手做的禮物,一件算不上有多精致,但足夠樸實可愛的雕件核桃舟,說他幼時曾經一直很想要,但沒有條件,蕭無咎直接找了個雕工精致數倍的玉雕件過來,說只要他想要,什么時候都有條件,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甚至有一回,蔡管不小心打翻了湯碗,剛要說幫祝卿安換衣服,發現蕭無咎早已搶先一步擋在了祝卿安身前,潑濕的是蕭無咎的衣服。
蕭無咎立刻把蔡管趕出房間,指揮祝卿安幫他找衣服換,當然,還是當著祝卿安的面脫穿,半點不避諱。
換到一半,肩臂肌肉還露著呢,他突然捉住祝卿安的手,把他按到墻上,逼問他他和蔡管的身體,誰更強壯,他更喜歡看誰。
祝卿安:……
就很幼稚。
蒼天啊,蕭無咎怎么回事,天天跟小老虎在一塊,連腦子都被小老虎吃了么!
可是……也很奇怪,他雖然覺得有點尷尬,偶爾社死,卻好像并不抗拒蕭無咎的時時靠近,蕭無咎的身體,真的太有魅力,肌肉再這么露下去,他都有點想上手摸了!
頭好疼,他只想搞清楚原身過往而已,怎么就這么難!
祝卿安感覺蔡管一定察覺到了,他正在被討厭,想帶他走并不容易,可他好像并不著急,用那些沒說的過往吊著他,一點不多說,除非他答應跟他走,僵持的有些過了,才會再放一二信息,比如蔡管昨天說,他曾是個鈴醫。
鈴醫……
祝卿安想起去年知野在定城那段時間,行過的騙,中州軍都要對這兩個字ptsd了!
他總感覺蔡管過于胸有成竹,似乎還有什么殺手锏還沒放……
果然,就在剛才,這個殺手锏來了,蔡管避開旁人,問他:“你是不是收到什么紙條?”
祝卿安訝然:“你知道?”
蔡管并未正面回答,眼神意味深長:“若有,師兄可你幫你處理!
他怎么會知道,怎么能插手……
祝卿安從初見面就對蔡管產生的懷疑,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
這是雨中大戰后的第八日,風水陣里的元參終于醒了。
一睜眼,他就看到了暮行云。
暮行云立刻坐到床邊:“你醒了?感覺如何,哪里難受?”
元參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面前人,好漂亮的臉,好迷人的眼睛,什么都不做,就這么看著自己,心都能怦怦跳。
“你……一直守著我?”
決定用那個符篆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兇多吉少,大概率永遠也醒不過來了,沒想到上天垂憐,他還能看到這個人,元參真的很開心。
暮行云見他眼神都直了,更著急:“問你話呢,現在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痛,哪里不舒服,我馬上去給你叫大夫!”
“我就是大夫,”元參握住他的手,眉眼里笑意化開,“你忘了?”
叫誰都沒用,他本人就是此間最好的大夫,別人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只他自己明白,用了符篆,替運換身,必遭反噬,能把他從閻王殿里撈回來的,必也不是一般人。
只是他現在沒精力問,只賴著暮行云:“暮大人親我一下?我保證立刻就能起來。”
暮行云:……
想把人甩開,又怕人被他甩死過去,人剛醒來,還虛弱著呢。
元參立刻得寸進尺:“我親你也行,你頭低些……”
暮行云面無表情甩開了他的手。
元參低低笑了,手碰到枕邊:“這是……”
暮行云眼疾手快去拿自己的玉佩:“我的東西,方才不小心掉在了這里,不是給你的!
元參笑意更深:“原來是給我的啊……定情信物么?”
他才不會讓暮行云拿走玉佩,仗著自己’虛弱‘,拽著玉佩不放,暮行云怕他受傷,只能松手。
暮行云沒拿回東西,又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干脆閉口不言,木著臉生自己的氣。
元參端詳那玉佩:“雙魚戲水,團團圓圓,玉質這般油潤細膩,看著有些年頭了,不會是傳家的東西吧?你父母留給你,將來準備給兒媳婦的?”
暮行云見他又說對了,抿緊了嘴,一言不發。
元參察言觀色,更不可能還回去了:“給了我,就是我的了!”
他還立刻把這玉佩塞進了懷里,貼肉藏著,杜絕暮行云搶回去的可能,若想拿回去,就得扒開他衣服,或者,手伸進來……
那樣,他豈不是更有理由耍賴了?
在不要臉這條賽道上,元參可謂一騎絕塵,讓人大開眼界。
暮行云這般氣質高華的人,都被他氣的咬了牙:“你到底有沒有事!說話!”
“哎喲……頭怎么這么暈,口也有點渴,也不知有沒有好心人能扶我一把,給口水喝……”元參虛弱的理直氣壯。
暮行云:……
他還能怎么樣,只能認命扶這賴皮坐起來,給人倒水!
元參喝水也不老實,沒骨頭似的靠在暮行云肩上,還怕滑下去,伸手摟住暮行云的腰,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暮行云,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臉都紅了。
暮行云提醒自己,都是裝的,這狗東西蹬鼻子上臉呢!
可畢竟這人受傷虛弱是為了他,他實在狠不下心虐待。
元參占夠了便宜,休息了一會兒,緩過點神,終于找回點良心,問暮行云:“是誰救的我?”
符篆反噬,可不是一般人能挽得回的,而且他現在,已經后知后覺,感受到了房間里的氣場,看不大懂,但定然是布了風水陣。
暮行云:“祝卿安!
元參訝然:“那個很厲害的命師?”
“嗯,是他。”
暮行云同他簡單說了下良縣現狀,當天的仗是怎么打的,中州軍怎么來的,這幾日都做了什么,祝卿安因何出現,怎么救的他……
“……中州侯有明君之象,祝卿安也是世間大才,我們有此機緣得救,該要去謝他!
“是該去道謝。”元參立刻捉住暮行云的手,“大人扶我去!
暮行云卻拒絕了,抽出自己的手:“恐怕不行。”
“為什么?”
“祝卿安的師兄來尋他了,這幾日他都會很忙!
“師兄?他們山門何處,師承何人?”
“不太清楚,”暮行云回想這兩日聽到的傳言,“據說早年一直生活在山上,云霧繚繞,星河浩渺,四月底會吃槐花坨子,八月會觀星,祝卿安幼時有離魂癥,記憶殘缺,想不起過往,也認不出這位師兄,但他很喜歡師父,喜歡聽師父念書,吃師父做的餅,這位找來的師兄,據說是他的白月光,一直很依戀……”
元參越聽越不對勁,什么師兄弟,師父……怎么跟他的經歷這么像?
不可能啊,師父只踢了他一個人下山——
不對,還有一個。
元參眼神突然變得犀利:“這個找來自稱師兄的人,叫什么名字?”
暮行云:“蔡管,聽說是個鈴醫。”
元參立刻炸毛了,站起來就往外沖——
“被逐出山門的狗東西,他也配!”
“還鈴醫,老子把他跺成零件!”
第87章
臨街茶樓, 陽光大好。
短短時日,良縣已然修復的有模有樣,房屋整潔, 街道干凈,來來去去的百姓腳步雖然匆忙, 臉上卻不乏笑容,充滿對未來的期許。
二樓臨窗雅座, 祝卿安赴蔡管的約,與他坐賞街景,閑聊品茗。
聊的,就是紙條的事。
不得不說, 蔡管還蠻會吊胃口, 祝卿安忍住不問, 他就不主動開口。
祝卿安倒不是不敢問,心理戰嘛, 比的就是誰怯場, 誰著急,他有蕭無咎的中州軍, 有蕭無咎的絕對信任,怕什么, 不立刻追問, 只是想看看蔡管對這個倚仗, 到底有多自信。
現在看,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他心下有了計較,便如對方所料,率先提起:“那張紙條,你真的知道?”
蔡管微微一笑, 很是滿意:“我看到了!
祝卿安:“你看到了給我塞的人?是誰?”
蔡管卻搖頭:“我看到你經行人群后,衣袖有些不對勁,似多了一個東西,但那一刻路過的人很多,具體是誰,我不確定!
不確定?
不確定就敢來套路我?
祝卿安挑眉。
“但可以查,”蔡管偏頭,看向祝卿安的眼神滿是關切,“卿卿是不是擔心中州侯知曉,擔心中州軍得了線索?師兄可以幫你,師兄雖不知具體是誰塞給你的,但師兄略有些過目不忘的本領,那些人,都能認出來,一個一個排查……所以卿卿,你可需要?”
所以殺手锏是這個?
看到了,是見證者,還過目不忘,可以悄悄幫查……這恐怕不是幫忙,是威脅吧?
祝卿安持盞淡笑:“若我不跟你走,你就把這件事說出去?”
“怎會?”蔡管訝然,“卿卿何以這般想師兄?師兄穿越千山萬水來尋你,是想守護你,守護過往那些珍貴的歲月,想要繼續同你一起,彼此珍重,來日方長,并非要害你。 ”
“遂你以此來威脅我,豈非更快?”祝卿安看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長,“我未必會拒絕!
蔡管放下茶盞,一本正經:“話不是這么說的。師兄看得出來,你對中州侯很有好感,這一年來你們彼此照顧,多少有情分在,師兄為過往那些,你遺忘的歲月遺憾,但亦有信心同你回到從前,只要你愿意給我時間,現在的一切,都不代表什么。你現在不跟我走,其實沒關系,因為早晚,你會決定跟我走,這是你我命數,命中早已注定的緣分糾纏——”
“師兄在乎的,從不是一時交鋒,短暫輸贏,而是未來溫柔歲月,長長久久!
看起來眼眸溫柔,話語真心,眼底有懇切起浮,但……所有一切,都只浮于表面,看似有情,實則疏淡,如那霧里花,水中月,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只表象美麗惑人。
祝卿安懷疑蔡管的出現,從第一眼看見就懷疑,現在仍然懷疑,可他有點拿不準,對方的真實意圖。
蔡管看起來,的確想帶走他,但好像又沒那么急迫,很等得起的樣子?
可若真心為他著想,呵護他,關愛他,也不像,真對他好,怎么他很想知道的東西,故意閉口不提?
到底什么動機,祝卿安看不出來。
他仔細看了看蔡管面相。
這雙眼睛,神弱了,不管本身意志力還是聰明程度,都得打個折扣,眼睛里有一種’執‘,此人心中必有非常在意的東西,不管向好還是向惡,他本人都會非常想得到,雞嘴耳,耳廓外翻,總是閑不下來,或身或心,還非常叛逆,不服管,對各種規矩嗤之以鼻,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唇角往下走,不笑時苦相非常明顯,他本人內心是悲觀的,遇到一件事,會先往不好的方向想,眉淡眸無情,性子偏疏冷,不重感情……
或者說,他需要的,并不是感情。
祝卿安很難對這個面相下定義,對方可以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也可以是壞人,端看其心中執念是什么,至于現在有沒有撒謊,是不是想騙他……他只是會看面相,又不是測謊儀。
沒有更多信息,很難探究內心,祝卿安垂眼想了想,換了種方式,微微一笑:“你這么懂我,應該知道我為什么在這里?”
蔡管看了一眼窗外,百姓們迎著陽光,明亮燦爛的笑臉。
“煙火紅塵,罪欲同歌,人們總是會貪戀,能給自己帶來愉悅的事物,父母之愛重,夫妻之欲海,子孫之孺慕……所有對權錢的追求,究其根本,不過是為了獲取這些,想要各種各樣的滿足,榮耀,成就,想要被喜歡,被偏愛,被羨慕,甚至被嫉妒!
他淺淺一嘆:“所以師門才提倡我們入世,以身切受體悟!
祝卿安看著他的神色:“……卻不要貪戀?”
蔡管看過來,眼神有些復雜:“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不欲臨……你我修習周易,最知凡事皆有陰陽兩面,陽極陰生,陰盛陽長,不可能獨存,一個人內心欲望越強烈,失意便也越大,痛苦越盛,師弟還太年輕。”
意思是他之所以在這里,貪戀紅塵俗事帶來的滿足感和成就感,是因為還沒有被毒打過,吃夠了苦,就會懂了?
可你這面相,偏執的這么明顯,敢說心中無求無欲?
祝卿安盯著蔡管:“所以,你沒有任何理想,不貪戀任何事物?”
蔡管微微一笑,超脫極了:“滄海桑田,人心易變,任何追求理想,都沒有意義,簇擁在你身邊的東西,不管你是想要,還是不想要,都終都會失去,遂何必? ”
還真是無情,冷漠如此,大約會為了想得到的東西,什么都可以拋卻,什么都可以犧牲吧?
可你還是撒了謊,你心內必有渴求之物。
祝卿安盯著他的眼睛:“你告訴自己不許起欲,就真的會沒有欲望了么?”
蔡管一震。
“還是會有的吧?可能成長階段不同,想要的東西也不同,但每個階段,都一定會有想要的,就比如你此刻,為何同我坐在這里?”祝卿安目光如炬,“你喜歡向往的,你從未得到的,真的是我么?”
蔡管驀的看過來,似是沒想到,他竟這般通透。
“所以沒必要表現的這么灑脫,我也不會信,”祝卿安沖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蔡管不可能說,他眼睜睜看著祝卿安靠近,燦爛陽光灑在對方面頰,眸底,似有輕巧靈光跳動,睿智明亮,如日昭昭,如月耀耀。
祝卿安也不介意他不說話:“我觀你每每與我家主公撞上,都瞳孔微張,興致昂揚,游刃有余……你似乎,很享受這種在危險邊緣試探的感覺?一般危險還不行,張力不夠,必須得是上位者,你很愿意窺探他們的內心,挑釁對抗,以此換來對方的重視,甚至尊重,你其實——很想被關注,是不是?別人越把你放在眼里,越把你捧得高高,越重視,你越滿足。 ”
蔡管瞳孔震顫。
祝卿安微笑:“而一般這種’習慣應對‘,我們稱之為經驗——你之前,在什么地方?”
蔡管垂眸:“你這么問,是答應了跟我走?”
“所以你并不是想帶我回山上?”祝卿安看著他,“師父呢?也不看了?”
“這要看你,想不想看,”蔡管就知道祝卿安不可能不在意師父,心神落定,意味深長,“跟我走,你想知道的,都不再是秘密!
“你——”
“小心!”
祝卿安話都還沒來得及說,蔡管就突然站了起來,好像看到了什么危險,想走過來拉開他。
然而并不需要。
前方隔座屏風突然碎裂,一根鎏銀長戟穿透一個黑衣人胸膛,直直把人釘到了墻上!
祝卿安震驚回頭。
只見蕭無咎端坐桌邊,左手邊是水汽氤氳的茶盞,右手邊擼著老實趴地上的小老虎,腳邊……一堆的尸體。
看得出來,他早就在這里了,還順便做了不少事,卻一聲沒吭,身上很反常的,穿的是極修身,極顯倜儻瀟灑的銀白圓領袍,殺人都尤為注意,不讓血點子濺在上面。
帥當然是很帥的,何況配上這種刻意凹出來的姿勢,營造出來的氛圍感,再漫不經心往這邊看一眼……簡直了。
蕭無咎很少這么穿,他平時多穿深色,耐臟,做事方便,也更襯威懾氣場,但他身材氣質樣樣出挑,不夸張的說,披麻袋都好看,尤其那張臉,劍眉星目,豐神俊朗,不過因兇名在外,大家看到他第一時間想起他的身份,他做過的事,反而忽略了他的相貌。
他穿這種極干凈顯氣質的淺色,并不違和,他的臉,他的眼,還因此綻放出一種極致的俊美,芝蘭玉樹,華貴公子,這一刻,祝卿安在他身上甚至看到了謝盤寬那種,世家大族培養出來的灑脫貴氣。
中州侯,怎會不貴?蕭無咎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讓他注定不凡。
但這一幕,還是非常震撼的,新鮮感十足。
“吼——”
小老虎被迫保持安靜半晌,早就憋的受不了,終于能重得自由,它直接躥過來,跑到祝卿安身邊,沖蔡管大吼。
血盆大口,威脅十足,非常的兇。
它很不喜歡這個人,一來就霸占住主人,主人去哪他去哪,主人不去哪,他就過去找主人,主人都不陪它玩球球了!這不要臉的狗東西怎么還不滾球!
又有蒙面黑衣人自窗子跳進來,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這是刺殺局!
蕭無咎也不坐在原地裝深沉了,一個漂亮旋身飛躍過來,越過祝卿安,去取釘著人的長戟:“你和想說話的人說話就好,兇險,我替你守!
抓住長戟殺出去時,還來了一句:“我都沒關系的,只要卿卿開心!
祝卿安:……
這委屈勁,淡淡的落寞感,與桌上新沏的碧螺春不遑多讓。
跟誰學的?上次定城攪亂的知野么!
你還怪客氣的,還你們說話就好,怎么說,你看看現在有聊天氣氛么!就小老虎這圓眼睛瞪的,都像是忍不住要把人給啃了!
黑衣刺客似乎實力不怎么樣,蕭無咎哪里像是在打架,根本是單方面屠殺,長戟在他手里虎虎生風,每一次定格都野性兇殘,又帥氣十足,這一刻他哪里還像沙場戰將,根本就是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殺手!
他還非常有心機,不管面前黑衣刺客有沒有被他殺死,只要不能動了,他就往這邊扔,扔到蔡管和祝卿安中間,迫使二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祝卿安:……
他好像被秀了一臉,但并沒有不愉快?
好看,多看,再來!
“小心……”
外面有暗箭飛來,蔡管看到,剛要提醒,發現仍然不必。
蕭無咎已經早一步預判到,且立刻飛身躍至祝卿安身前,大手扣住他的腰,一個旋轉跳躍,把他抱到了另一處卡座屏風后。
祝卿安緊緊抓著蕭無咎衣服:“怎么會有刺客?哪來的?你要不要緊?”
蕭無咎低眸看著懷中人,沒說話。
祝卿安意識到了蕭無咎的放松,他方才也……似乎也游刃有余,盡在掌握?
黑衣人是故意放進來的?就像蕭無咎今日表現,也是故意的?因為知道出不了差錯,所以不必著急,也不怕危險?
掌下肌肉緊繃,富有力量感,祝卿安有點走神,今日蕭無咎倒是沒那么直白展示肌肉,衣服穿的嚴嚴實實,扣子都扣到了最高,一絲不茍,可夏日衫薄,體溫似能透膚而出……
而且剛剛那么燃的打架,本來就很撩人。
這身衣服裁剪又那么服帖,款式那么修身,寬肩窄腰結實臂膀,全部展現的淋漓盡致……蕭無咎還這么會,衣領扣的這么嚴。
讓人很想伸手給他撕開!
“卿卿在想什么?怎么這般看我?”蕭無咎低沉話音響在耳畔,吹動發絲輕拂。
祝卿安耳朵要癢死了,伸手就要推開他。
蕭無咎卻握住他手腕,又將他拉進了些許,上半身幾無縫隙,一般人只有擁抱時,才會靠得這么近。
“我喜歡卿卿這般看著我!
他聲音太近,太低,直接氣泡音了!
祝卿安簡直要替他害臊,你壞不壞,到底哪里學來的這些騷操作!
他從未見過蕭無咎這般不正經,蕭無咎是中州侯,是主公,是意在天下的梟雄,人前自來沉穩端肅,從未輕佻失態,在他面前也是,從初識到一路走來,永遠都可信,可靠,什么時候,變的這么……蕭無咎以前雖也喜歡逗他,但一向有分寸,從不會玩這種花活!
或許……這其實也是蕭無咎性格底色的一部分?
祝卿安突然想起逍遙十八寨的諸侯小會,諸侯們在扯頭花時,曾經提到的中州侯作為,攻城戰垃圾話,什么進去不進去的,也一點都不正經,軍營里一群爺們,連個母蚊子都沒有,誰不會說點葷話?蕭無咎可是在打小就在軍中長大的!
這個男人,沉穩端肅是真,可信可靠是真,色欲引誘也是真,花花腸子還是真,除了那些讀書閱歷,道德約束的良好質量,他性格里也有很多灑脫不羈,放浪形骸……不欲展示人前,卻想讓他知道。
只讓他知道。
蕭無咎低眸看著懷中人,耳根微紅,眼底清澈干凈,像春風輕拂,蕩起水面漣漪,似纏綿,似羞澀,似心軟,還有幾分的無奈與默許,被欺負的,連推他都忘了。
他放開祝卿安,轉身踹開這道屏風,看向小老虎——
“小乖,要有禮貌。 ”
“吼!”
小老虎不太滿意,不讓吃人,不讓咬人,現在嚇唬人都不讓了!帶虎過來的不是你么!
蕭無咎越過一地尸體,走向蔡管:“你似乎并不驚訝?”
蔡管淡笑:“諸侯主權力紛爭,引來刺殺兇險,并不奇怪!
“是不奇怪,”蕭無咎慢條斯理,“閣下不就來了?”
二人眼神對撞,氣氛瞬間緊繃。
“中州侯這話,我聽不懂,”蔡管話音緩慢,“我來此地,并非為中州侯,而是為了我師弟!
蕭無咎:“若真為師弟好,為何不肯解惑,到了關竅便閉口不言,是不想說,故意吊著別人,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蔡管瞬間抬眉:“中州侯這是何意?”
蕭無咎單臂抬手,長戟刷一下指向蔡管,眸底森冷:“你說呢?”
蔡管:“你這樣,是得不到我師弟的!
“是么?”蕭無咎偏頭,看祝卿安,“卿卿你告訴他,你是誰的人?”
祝卿安有一種微妙的荒謬感,像這個場面就是為他準備的。
你們真的是在爭我么?還是我,是你們play的一環?
可他沒有立刻回答,蕭無咎就有些受傷,似乎眼神都暗淡了。
“你你你,我是你的人,行了吧!”
“這輩子都是?”蕭無咎竟然還覺得不夠,想要更多。
祝卿安:……
“是是是,這輩子都是!”這總行了吧!
“不跟任何人走? ”
“除非你親自帶我!”夠了沒!
“行吧!笔挓o咎滿意勾唇,重新目光審視蔡管。
祝卿安:……
他是不是又被套路了?
蕭無咎不像是喜歡玩這一套的人,故意這樣,怎么好像只想聽他說這話似的?
“卿卿放心,”蕭無咎話音慢條斯理,“世間無事不可查,別人惡意靠近,不欲交底,殺了便是!”
“吼!”小老虎也拍爪子助陣,好像在說,殺!統統殺了!
“不可——”
蔡管終于有些慌亂,他看得出蕭無咎眼底寒戾,是真的想殺了他:“街上百姓可還看著呢!若今日無故殺害在下,殘忍暴虐,中州侯此前在這里做的一切,都將功虧一簣!南朝和諸侯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祝卿安微怔,對天下大勢走向,蔡管也如此關注通透?
再看蕭無咎,半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并不意外?
所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蕭無咎做了什么?查到了什么?怎么不跟他說?
“殺了我,你可就永遠都不知道你來自哪里了!”
蔡管終于直白威脅祝卿安:“你午夜夢回之時,可曾難過不安,魂牽夢繞之處,可曾一直如霧里花,水中月,想看,就是看不清?你可曾感覺天大地大,魂靈孤寂,無枝可落,無處可依?”
“人,只有知來處,才會有歸處——祝卿安,你真的允許他,殺了我么?”
“殺就殺,你算哪棵蔥!”
突然有人,風一般卷過樓梯,跑到近前,是元參,暮行云都追不住他。
“不過早早被逐出師門的孽障,再作亂人人可誅,還想玩那套臟心思,蠱惑人心?我呸——”
元參要氣死了,跑到祝卿安身前,抓住他的手:“小師弟,你別理他,想知道什么,二師兄現在就說與你聽!這狗東西一向會裝模作樣,他不說,當然是因為好多年沒在山上,小師弟你卻是去年才下山的,他知道個屁! ”
祝卿安垂眼看著握住自己的手,表情略復雜,師兄?又來一個?
“元參!”
暮行云終于走到,適時扶住他,把自己的手給他握:“你慢些,人你也見到了,何必還著急!
元參沒注意到和小師弟的手被巧妙分開,也沒注意到蕭無咎肉眼可見轉緩的臉色,他是真的有點激動,眼圈都紅了:“對不住,小師弟,要不是我剛才起來太快,又暈了一下,小云……暮大人給我灌了碗藥,我一個時辰前就該過來了!”
祝卿安:……
這是一個時辰的問題?這個二師兄,怎么好像有點傻啊。
第88章
現場氣氛陡轉, 蔡管臉色大變。
他顯然是認識元參的:“你怎會在這里!”
“當然是不叫你個叛徒得逞! ”元參氣得跳腳,眼珠子都紅了,“我說師父怎么踢我下山呢, 原來是你個狗東西又在搞壞事!主公呢——主公快,抓了他下獄, 嚴刑審問,他可不是什么好貨, 肚子里不知道憋著多少壞呢,竟然還敢來害小師弟,怕不是失心瘋了!”
或許擔心他和小師弟勢單力薄,竟然急的直接認蕭無咎做主公了!
暮行云嘆氣撫額。
蕭無咎倒是很給面子, 勾手讓屬下出來, 先制住蔡管。
元參那叫一個恨, 覺得自己來晚了,讓小師弟受了委屈, 回頭師父師兄們定會也來責來罵, 他恨不得瞪死蔡管這狗東西,看向祝卿安的眼神關切的很:“他這幾日是不是拿話套路你了?我告訴你, 他的話你一個字都別信!”
祝卿安看著元參,不知為何, 心底莫名親切, 而且當日他能及時趕到救人, 是心有所感,心緒激蕩,若非關系很近,緣分很深的人,他不可能有這種應機。
只是他雖到的及時, 元參還是元氣大傷,當場暈了過去,無法說話交流,他便也不知元參到底來歷如何,同他有什么緣分,準備等人醒了聊聊看,原來……竟是這種緣分么?
“他說,我同他一起,住在山上!弊G浒埠苤卑。
元參瞪了被押住的蔡管一眼:“你同我們所有師兄弟一樣,都住在山上,我們五峰山,五個峰頭,分別授山醫命相卜五術,內門外門師兄弟們加起來,百余人,大家都一起住在山上,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不單單只有蔡管一個!”
祝卿安了然:“原來我不只他一個師兄。”
“當然!”元參一看就知蔡管怎么套路小師弟的,肯定是夸大己身的重要程度,唯一性,騙沒有記憶的小師弟信他,只信他,“他算你哪門子師兄,他也配!”
看來不立刻仔細說說是不行了!
元參看不想再看蔡管這臟東西一眼,拉祝卿安轉身,走遠些,邊走邊同他講:“我們師門沒什么規矩,一切隨緣,師父偶爾會下山,或是感覺到天地氣機,或者單純就是無聊,想四處閑逛下,山上的師兄弟們,都是師父撿回去養的,有人被撿時年歲還小,有人已然成年,甚至邁邁老者,師父都撿過,就,都隨緣么!
“你是最小的一個,被撿上山時,似乎都未滿月,師父說你無有父母親緣,怪可憐的,大家便一起照顧你,其實也沒怎么特別照顧,你就是剛到的那小半年有點弱,日日夜驚,師父天天如珠如寶的護著,帶在身邊,片刻不離,后面就很好養了,你不挑食,活潑愛動,特別愛笑,都不怎么哭的,可可愛愛,學什么都快,說話也快,像個小機靈鬼,可會逗人開心了……”
“但三歲之后,突然有一天,你變得不對勁,得了離魂癥……人少魂魄,便損心志,會如何,你應該也知曉?”
祝卿安垂睫:“宛如癡兒!
不記事,不長心智,對周遭人情世故亦一竅不通,一切全隨本能。
所以……他才不可能有原身記憶?原身原本,就沒有記憶。
二人說話間,暮行云已經默默引導,將他們引到干凈茶桌,叫了新茶,讓他們入座。
蕭無咎也是,立刻讓手下打掃了現場,尸體什么的,全部搬干凈,讓四周也保持安靜,重新塑造說話空間。
元參知道祝卿安在想什么,安慰他:“沒哪個小孩三歲就記事的,你不記得,再正常不過。”
祝卿安:“蔡管說,是他照顧我長大?”
“呸!他是不是自稱師兄,暗示你這個師兄是他自己?他敢說直接說他名字蔡管,一個人照顧你長大的?他不敢,他怕遭天譴!”
元參氣的直拍桌子:“你當時那么小,那么乖,那么可人疼,又是師父的關門弟子,用得著他一個排不上號的外門預備徒照顧?當然是我們親傳加內門師兄弟們一起照顧你,一起養你!你就算得了離魂癥,也只跟我們親,什么事情都要找我們,餓了找,不開心了找,無聊了也找,除非師兄們帶著,你連外門都不去的,更別說找他蔡管!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祝卿安意外:“我只找你們?”
“對啊,大師兄,三師弟,四師弟,五師弟,還有內門真傳弟子們,你找到誰是誰,而且大部分時間,根本不需要你找,我們都盯著呢,但凡你有需要,你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我們已經跑到了你身邊,”元參看著神采奕奕,眼底熠熠生輝的小師弟,是真的很激動,很感慨,“我們都盼著你好好長大,期待你離魂歸身,幸而,師父說的沒錯,你終會回來。”
回來?
祝卿安若有所思。
元參手背試了試茶盞溫度,推到祝卿安面前:“反正你是我小師弟,從小就是,我看著你長大,別的什么狗東西敢沾邊,二師兄拿銀針戳死他!”
祝卿安:……
他內心難以平靜,不知這些過往從何問起:“蔡管說,我好像很喜歡聽師父念書,也喜歡吃師父做的餅?”
元參就笑了:“這倒是真的,師父做的餅可香了,那是他的拿手絕活,咱們師兄弟常吃,外門的就得看緣分了,我們這些師兄弟都鬧騰,皮的不行,沒一個愛學習的,師父教人隨緣么,我們不想學,他就沒逼著教,一腔師者熱血可不就撲在你身上了?你最乖了,天天陪著師父,師父就念書給你聽,天天念,周易地葬堪輿麻衣神相,手邊有什么,就給你念什么,山水游歷,野史話本子,他也給你念,但我們五峰山傳承,山醫命相卜這類最多,多晦澀難懂,師父他老人家也不管你聽不聽得懂,反正就念。”
祝卿安了然,他就說自己怎么在這玄學方面天賦異稟,原來小時候,就接受了這么多熏陶?
元參冷笑著瞥了眼蔡管被押走的方向:“那狗東西只說你愛吃餅,有沒有說你愛吃的菜?”
祝卿安:“菜?”
元參就伸手指頭數:“大師兄烤的兔子,三師弟做的鹵肉,四師弟腌的鮮篤,五師弟挖的野菜,還有我做的藥膳——呃,這個你不太喜歡,哪怕得了離魂癥,你本能還是個小人精,我特地把治病湯藥藏進挖空的西瓜里騙你,你都不吸一口,可小孩風寒是能拖的?我為了騙你吃藥,不知道掉了多少根頭發,最后央著師父烙些了略干的餅,你最愛吃的那種味道,特意風干了些,浸飽滿了湯藥,給你吃……”
祝卿安:……
“我吃了?”
“吃了。∫徽f我聰明呢,”元參登時挺胸,不要太驕傲,“就是下回師父再烙那個餅,你就不吃了,師父氣的滿山追著打我!
祝卿安想到那個畫面,忍不住笑了。
他又問元參:“蔡管……說中秋觀夜,我曾說過他是白月光?這事也是假的吧?”
元參:“這倒是真的!
祝卿安:……
他不知為何,迅速看了眼蕭無咎,不出所料,主公的臉已黑。
“你是說了他是白月光,可你還說過別的師兄弟們是花,是雪,是四月暖陽天呢!”元參笑的停不下來,“連我都被你說過是你的小太陽!”
祝卿安:……
蕭無咎:……
暮行云:……
到底是縣令大人,心思細膩,很快猜到了原委,暮行云便問:“可是那段時間,老先生給祝卿安念的書……有些特別?”
“不是師父,是五師弟,他最皮了,下山一趟,搜羅來一堆話本子,什么狐妖精怪,美人西廂,都念給小師弟聽,”元參捂嘴也憋不住笑,都不看敢祝卿安了,“你那么小懂什么,可不是話本子里怎么說,你就怎么學,你還給自己薅了芍藥花戴耳朵邊,專門挑那又大又紅的,說要做漂亮的新娘子呢! ”
祝卿安:……
他就知道,小時候的事不能說,全部都是黑歷史!
元參清咳一聲:“雖然師兄弟們沒惡意,單純是喜歡逗你玩,師父還是把我們都拎過去,挨個揍了一頓,此后沒人再敢接你類似的話,你找新郎官時,要抓哪個,哪個就撒腿跑,千萬不能被你抓到!
祝卿安:……
蕭無咎:“呵!
祝卿安有點后悔,不太想問這些細節了。
元參卻打開了話匣子,什么都說:“你打小就愛干凈,是個漂亮小孩,也喜歡漂亮的花,所有孩子會喜歡的東西,你都喜歡,你還專門撿了一堆河邊的鵝卵石回來,個個圓溜溜,小巧可愛,你說攢著做聘禮的,將來娶媳婦用……也不知你什么時候改了主意,不想當新娘子,改當新郎官了,可連塊漂亮的玉石都沒有,撿了石頭就要做聘禮,哪家姑娘肯嫁你,師兄弟們都給你逗樂了,師父還幫你圓場,說你心思純粹,什么純粹,其實還不是沒錢,想空手套白狼哈哈哈哈!”
祝卿安:……
這個二師兄,好像的確有點傻傻的。
他飽含歉意的,看了暮行云一眼。
暮行云:……
不過祝卿安隨著元參的話,腦海中閃現過很多畫面,重重山峰間,仙境一樣的云霧,金子一樣的陽光,清凌廣闊的湖面,樹葉沙沙搖動的院子。
有個長胡子老頭總是笑盈盈看著他,他卻不怎么聽話,總喜歡揪老頭的胡子,老頭也不惱,哄他說給他做香椿炒雞蛋。
還有一群縱容著他玩鬧的師兄弟們,年紀有大有小,有的愛笑,有的不愛笑,但都很照顧他,哪怕他離了魂,對事世無知,少了心智,仍然把他當正常人看,一遍一遍的教他認識事物,認識世間。
其實偶爾午夜夢回,腦海里也會有有類似畫面,但都很零碎,也不真切,他就沒在意,也沒刻意去思考,他以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或許是因為白天看了什么仙俠電視劇片刻……
原來……竟都是真的?
暮行云突然想到一件事,元參下山,一路行至良縣,似乎就是為了尋找小師弟,可祝卿安名聲那么盛,他怎么可能沒聽說過,竟一次都沒提過想見:“祝卿安……是不是原本不叫這個?”
元參點了點頭:“師父帶小師弟上山后,就起了個卦,解完長長一嘆,說小師弟命緣奇特,歸來后自會有名字,不用我們起,只喚小名就好,我當時還納悶,什么叫歸來,后來才知道,小師弟這個命數,就是得魂魄離體,歸來正位后,才算真正長成。”
祝卿安:“小名?”
“對啊,你叫小寶!你是我們所有人的小師弟,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小寶貝!”元參不禁扼腕,“我若知你魂已歸位,名叫祝卿安,我聽到名字的那一刻就會去找你了!”
奈何他只知道小寶。
但也比蔡管這狗東西強!要不是傷了元氣,身體扛不住,他都想掏大師兄的符篆炸死這狗東西!
“我算是知道怎么回事了!”元參猛的一拍桌,“興許去年你下山時,機緣巧合見到了蔡管,又很快同他分別,他現在誆你說一年多沒見你了,惑你心智,但在這之前,他已經好多年沒見到你了,他早就被逐出山門了,故意給你打的時間差呢!”
“他是因何,被逐出的師門?”
祝卿安有點好奇這個:“他似乎主張滅情絕欲,遠離塵囂,不沾惹俗世恩怨,清心無為……”
“呸!最不懂得清心寡欲的就是他!”
元參說起當年的事就氣的不行:“我們師門講究萬事隨緣,非是克制自己的欲望,而是正視自己的欲望,正視欲望催生的煩惱,怎么和它們相處,怎么解決,怎么讓自己變得更好,生命更舒展,更從容,師父從不苛求我們必須學會什么,必須去做什么,一切看自己的心得悟性,好壞你自己分辨,善果還是惡意,你自己承受!
師父連撿人收徒,都不是上來先算一卦,看好面相,大富大貴的才收,命薄運壞的不要,他就只講究一個字,緣,有緣,就撿回來,未來你能否被點撥,能否走向正道,是否會牽連師門,都不是當下要考慮的因素。
陰陽相生相長,所有事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任何追求單方面的純粹都沒有意義,若未來門派果真因此有難,認真想辦法解決就是。
“這個蔡管,表面上看起來人模狗樣,還挺謙遜,實則勝負欲最重,我們師兄弟都是師父的親傳弟子,師父親自教授,他不是,他都進不了內門,他嫉妒我們,尤其嫉妒你,你就算有離魂癥,心智缺失如同癡兒,整天傻樂,也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師門上下仍然疼愛你,看重你,照顧你,不拋棄你,他覺得你不配,覺得你憑什么……惡念日積月累,他便起了歹心,欲害你性命!
元參嘆了口氣:“那年你十三歲,身體剛剛開始抽條,隱見少年姿態,心智卻因離魂之癥,仍然像個孩童,看不懂世人惡念,他計劃良久,終于蹲到機會,哄你說,帶你去玩,不下山,就在山上,你就真去了。你對山門里的師兄弟們,一直都很依賴,哪怕外門不熟的,也都幫過你照顧過你,你不覺得他是壞人,誰知他竟將你帶去了寒山澗……”
“若不是我們找到的及時,你就沒了!”
元參想起當時畫面,仍然氣的不輕:“天那么冷,水那么寒,你那么小,怎么可能撐得住……我硬生生給你熬了小二十天的藥,你才好起來!你除了周歲前,就沒生過幾回病,倒是在那二十天,把什么苦都吃了一遍!他那么害你,現在還想又哄騙你,這個狗東西王八蛋,不殺了他,我都枉做你師兄!”
怪不得……
祝卿安想起蔡管的存在,怪不得每次和這個人見面,都感覺到一種很特殊的若即若離,莫名產生的警惕感,對方嘴上說著關系親密,動作間卻絲毫沒有,甚至有些不想靠近……原來他們有仇啊。
蕭無咎看向蔡管被押送的方向,已經像看死人了。
元參今日剛醒,元氣還未恢復,這么一連串話說下來,呼吸已有些急促,加之提起記憶里很氣憤的事,情緒激動,唇色都青了:“那一年年頭不好,風不調雨不順,你的風寒又來勢洶洶,高燒久久不退,很是兇險,師父想為你積福,不想多造殺孽,才沒殺了蔡管,只賞了百鞭,逐他下山,但也發下話來,若日后誰再遇到此人,不需要留情……總之,小寶你想知道什么,隨時來問我,我都知道,我兩個月前被師父踹下山,就是為了尋你!”
祝卿安扶他起來,想送他先回去,他現在還是適合在風水陣里呆著,佐以湯藥方劑,起碼得再養兩天,才能行動自如。
“我是怎么走丟的?”
“去歲仲春,雨后初晴,大家都很忙,打掃的打掃,濯洗的濯洗,打獵劈柴的深入山間,沒人發現你什么時候不見的,怎么不見的,”元參知他體貼,鼻子微酸,孩子是真的長大了,便由他扶著,慢吞吞下樓梯,“吃飯時尋不到你,大家才驚出一身冷汗,到處找你。”
“師父卜了卦,嘆天命如此,運不可改,你此次該是天機指引,不知不覺自己下了山去……世間凡大氣運者,都肩擔大責任,你命里該走這一遭,獲取你的名字,你的功業,你的成就……師門不能干擾,最好也別胡亂尋找,若擾了你的機緣,離魂不歸,才是更大罪業。”
原來如此,不是不想找,是不能找。
祝卿安想了想,問:“五峰山,是不是離此不遠?”
“就在中州和南朝方向的交界,遠倒是不太遠,但山很深,往里走很容易迷路,外人難見……”元參一頓,“小寶你想起來了?”
并沒有。
祝卿安搖了頭,只是靈魂穿越過來的時候,他就被南朝特遣團逮到,以細作之名關押,如若距離太遠,便對不上了。
不,其實也不是什么穿越。
他聽懂了,根本沒什么前身,他好像原本就是此間之人,山上長大,這個三歲開始的離魂癥,像是魂魄遇到了什么吸引變量,穿越時空裂縫,去了現代,在不一樣的時間空間里增長閱歷,之后回來,重歸此身。
他注定歸來,也本該歸來,他本該就在這里,此方世界,是他的來處,也是他的歸處。
不知為何,鼻子有些酸,他側頭看向蕭無咎。
蕭無咎沒說話,默默握住了他的手。
“對不起,我來晚了……”
元參是真的愧疚,只差一點,小師弟就又被蔡管那狗東西給騙了!
“師父只是踹我下山,暗示師兄弟之間,只我與你有緣分,有機會遇到,卻不告訴我你在哪個方向,怎么找你……我又不懂問卦卜算,就只能隨緣。”
他還看了暮行云一眼,有點心虛。
祝卿安卻笑了:“你我現在,不就是有緣?”
元參一怔:“小寶長大了……”
這么優秀,這么出色,這么光芒四射,還這么體貼。
他想起少時,有一段時間,師兄弟們瘋狂迷戀江湖少俠,不知看了多少話本子,說也要去外面劫富濟貧,小師弟就跟他們一起胡鬧,乖乖巧巧,軟團子一樣的人,卻說要保護他們,誰都不許受傷。
“是師兄沒保護好你……”
元參心內大慟,吐了口血。
他若是快一點,小師弟怎會被人這么欺負?
暮行云扶住他:“元參!”
“我沒事,淤血而已,吐出來反倒舒服多了,”元參看著祝卿安,“小寶乖,別聽別人哄你,待二師兄醒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說與你聽,好不好?”
元參是真的心疼祝卿安。
也是真的感謝祝卿安。
原來不是師父不是叫我來找你……我們的緣分,是你,來救我。
第89章
暮行云帶元參回住處休息, 該診脈診脈,該喂藥喂藥,蕭無咎迅速安排茶樓收尾, 黑衣刺客該查查,該捋捋, 蔡管務必關押嚴實,連小老虎都被派出去盯著……
至于他自己, 哪兒都沒去,就陪著祝卿安。
他還尋了一處不錯的風景,抱著祝卿安飛到高處屋頂,陪他看。
清風暖陽, 樹下微蔭, 四周無人, 但有甜水。
蕭無咎給祝卿安買了良縣最好糖水鋪子的新品,加了槐花蜜, 很是甘甜。
他也不吵不鬧, 不秀肌肉了,也不說話了, 就默默陪著,直到祝卿安回神。
“抓了人, 怎么不去審?”祝卿安嘆氣。
不管蔡管還是黑衣刺客, 很明顯都有問題, 取天下不著急,有足夠的耐心是一回事,處理這些,是另一回事,他總覺得, 蕭無咎一定查到了什么,先前也并不是胡鬧瞎玩。
蕭無咎探手摸了下他額頭:“好些了?”
祝卿安任他摸,出汗只是因為情緒和天氣,風寒早好了:“我沒事,只是一時有些震撼,現在想想,我的過往,正該如此,不必再顧慮惦念。”
蕭無咎卻心疼他過去吃的苦,縱使有師父和師兄們照顧,他本身心智缺失,對外界無知無識,又怎能周全?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會磕碰絆過多少次,摔跤了疼不疼,醒來身邊沒人時害不害怕,被人欺負時難不難過?
祝卿安不覺得苦,腦海中回閃的畫面,都很溫暖,只會讓他更舒展,更放松,心更定,他不蕭無咎為他擔心,便轉了話題:“蔡管……是不是哪個諸侯的人?”
“西平侯,”蕭無咎道,“我與他之前無有恩怨,來往不多,軍中消息有限,此人又過于低調,很少現于人前,連西平侯偶爾喚出的’蔡管‘兩字都很難查,我也是這兩天才得知一二,今日托你二師兄的福,方窺全貌!
祝卿安喝完最后一口甜水:“走,我們去問問話!”
蕭無咎不大贊同:“你方才氣血翻騰,宜平心靜氣!
“那我保證不生氣?就在一邊看著,絕對不干擾,”祝卿安拉住蕭無咎手腕,晃了晃,“好不好?”
蕭無咎的角度,都不用刻意垂眸,就看到了那只手,白皙柔韌,指尖潤粉。
“卿卿該喚我什么?”他傾身欺近,聲音也壓低了。
祝卿安:“主公?”
蕭無咎不說話,更近一分。
祝卿安笑了:“蕭無咎?”
蕭無咎知他故意,不說話,不答應,面無表情,繼續欺近。
祝卿安突然湊過來,聲音低輕,落在他耳畔:“阿咎哥哥?”
蕭無咎瞬間氣血翻騰,聲音都啞了:“你——”
祝卿安扭臉就從屋頂往下跳。
蕭無咎哪能讓他傷,立刻跳追上去,伸手環住他的腰,腳在墻上借力旋轉,這才安全落地,掌心汗都出來了:“你可知危險是不能玩的? ”
他板著臉訓祝卿安。
祝卿安眉眼彎彎,笑的燦爛極了:“可你不是在?我不要安全,我有你就夠了!
叫你撩我,就你會,我就不會了?
這么一跳,情緒一轉,他連耳朵都不會紅了,倒是蕭無咎,情緒明顯翻騰起伏。
祝卿安笑瞇瞇看他,怎么樣,這種心情忽高忽低的起伏,被撩到,下一刻又被狠狠壓抑的感覺,好不好受?
蕭無咎看著懷中人,良久,才嘆:“你就仗著我慣著你。”
“是啊!”祝卿安眼睛亮晶晶,“哪日不準備慣著了,主公提前同我說一聲?”
蕭無咎捏著他后頸轉身:“想都別想!
他帶著祝卿安去審人。
良縣牢獄潮濕陰森,有股說不出的霉味,關押蔡管的地方是中州軍特別待遇,比之它處,更顯氛圍。
蕭無咎把祝卿安安排在小隔間喝茶,自己進了牢房,不想浪費時間,兜頭就問:“祝卿安身上的小紙條,是你塞的——你親手寫的,是也不是?”
蔡管低笑了兩聲:“你早就知道了?”
“去歲南朝國師卜出天機,說天命命師將于中州出現,你奉西平侯之命,來了中州,機緣巧合下,偶遇了祝卿安,但當時祝卿安才下山,離魂之癥未愈,你被五峰山收拾過,不確定他身邊是否有師兄弟跟著,不敢謀他性命,只哄他說了幾句話,而你對中州亦不熟,想著多留個心眼機會也不錯,聊勝于無……”
蕭無咎查到蔡管身份,再將其過往與此刻情境對比,很容易就推測出了事實:“祝卿安誤入南朝特遣團,離魂歸位,你便想利用他,只是本侯籬笆扎的緊,你進不來,只能耍寫紙條小手段,為何不跟進……或許與西平侯有關,他有了更好的主意,比如把你的身份,賣給南朝閻國師的徒弟知野用,是也不是? ”
什么白月光,全都是假的!
他連賣給知野的那部分,都有美化!
蕭無咎目光鋒利如炬:“西平侯暗中發展自己,并不欲被外界知道,很快召了你回去,你埋的這條’紙條‘線,便一直未用,只放著鉤子,到逍遙十八寨諸侯小會……白沙島陷落,也是西平侯和知野的合作手筆吧?”
蔡管震驚,中州侯怎么可能知道這么多!他們到底哪里暴露了!
蕭無咎一看他表情,就知道沒錯:“西平侯心術,也算高明,本侯竟未察覺,差一點入了他的彀!
若非此次正面交戰,又有莫名其妙的人出現,欲騙走祝卿安,他都拎不出這根線頭。
蔡管雙手被架著,綁縛在木架子上,發亂衣散,哪里還有之前溫雅出塵的模樣?
他面色猙獰,非常不甘,祝卿安憑什么,一個傻子,癡兒,什么離魂癥,說不定到老都是個傻子,師父和師兄弟們為什么那般看重他,卻看不到優秀的自己!祝卿安又憑什么,得中州侯如此護佑,捧在掌心一般,信任珍視,生怕傷到一點,自己卻要在西平侯那里處處小心,牢記本分!
可輸贏至此,容不得他不認。
“……你既已都知曉,我無話可說!
竟是如此!
一墻之隔,祝卿安握緊了茶盞。原來他的事,蕭無咎一直在關注,一直在幫他查,就算二師兄不找過來,早早晚晚,那些過往,還是會被找到。
原來紙條的事……蕭無咎那么早就知道了,那時分明還不熟,他也不疑他,愿意信他。
蕭無咎冷笑:“你可知今日刺客,為何而來?”
蔡管突然雙手顫抖,頭垂的更深。
“看來是明白,”蕭無咎聲音透著殘忍,“這些刺客,目標不是本侯,而是你——你為西平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卻想殺你滅口。”
良久,蔡管低低笑了:“我怎會不知道……我最懂他,他也最懂我,以性命為祭,我愿意的,只要他想!
蕭無咎:“所以你想求的東西,西平侯能給你?士為知己者死?”
最后這幾個字,深深刺痛了蔡管,他聲音突然變得尖利:“蕭侯與其在這里審我,不若出去問問前線戰況,南朝形勢?我家主公,現在該已進了麗都!只要他行事得當,謀局鋪開,南朝國都玉璽,必會拿到,你將再無機會!”
蕭無咎:“遂你來此處,只是為西平侯爭取更多時間,根本沒打探到中州任何情報,傳于西平侯?”
蔡管:“你少把自己當盤菜!你如何,我家主公根本不感興趣!若能弄死祝卿安,是我大功,弄不死,拖你們在這里,哪怕我死了,亦是大功! ”
“可你不會,不甘心么?”
祝卿安不知何時,站在了門邊:“你覺得士為知己者死。西平侯信任你,尊重你,每每你在他面前出現,他都表現的像眼里只有你一個人,你最重要,是也不是?”
蔡管眼底閃動著瘋狂:“世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你縱是天命命師又如何,蕭無咎也并沒有給你多特殊的禮遇,美玉貂裘,言聽計從,他從未給你,錢怎么花,仗怎么打,全是他一個人做決定,他甚至把你扔到了戰場,讓你為他打勝仗,可西平侯不同!他身邊所有的貴重東西都可以給我,所有計劃謀局,都要聽取我的意見,在他心中我就是最重要的,最至高無上的存在——”
祝卿安忍不住笑了:“所以你覺得,西平侯干的所有事,都是你指點?”
蔡管:“當然!”
蕭無咎:“你當知曉,西平侯是怎么當上西平侯的?”
蔡管愣住了。
他當然知道,所有諸侯里,段叔洵是最特殊的一個,他并非名正言順承襲爵位,上一代西平侯,也并不姓段,西平侯無子,膝下只有一女,招婿段叔洵,西平侯死后,爵位落到了獨女身上,因地處南部邊陲,男女性別沒那么講究,這獨女便掌了西平局勢,只是同段叔洵生下一子后,身體漸漸虛弱,后撒手人寰。
兩個人的兒子年紀尚小,段叔洵卻展現出了領導天賦,遂這西平侯爵位,才短暫讓他頂了,只待世子成人,就要立刻移交權柄的。
一個野心勃勃,騙過老西平侯,耗死,或者設計害死發妻的贅婿,會有怎樣的手段,可想而知。
段叔洵必然心足夠狠,手足夠辣,嘴足夠會哄人,經年歷練下來,只要他想,隨口小小話術,就能讓蔡管相信,所有計劃,都是出于蔡管指點……段叔洵知道蔡管心里想要什么,追求什么,便編織了一套謊言網住他,讓他給他賣命。
祝卿安:“西平侯此人,睚眥必報,心比天高,城府深沉……最討厭別人落他面子!
段叔洵贅婿出身,多少底氣不足,要面子,也想得到他人的認可,蔡管心思狹隘,要的也差不多,兩個人走在一起,誰更敏銳,誰段位更高,另外一個人便會被驅使,成為心甘情愿的祭品。
“——別人只是演個戲,你卻當了真啊!
“不……不可能!”蔡管喉頭發顫,“這不可能,你騙我的!”
可真的不可能么?
那這些年來的小心翼翼,本本分分,是因為什么?為什么蕭無咎一說,他就默認,西平侯會殺他滅口?那些君臣相得,促膝長談,為什么沒給他帶來更多的溫暖慰藉,安全感,之后反而更注意言行舉止,更小心了?
他想要一個答案,蕭無咎卻已經出門,拉著祝卿安離開。
他們最想知道的,已經知道,其他細節,自有人去審,蕭無咎不想祝卿安看到那些血腥。
祝卿安猜到了,并不多問,只是思考接下來:“看樣子你抓住了一條線,前方情報,應該也知道了不少?”
蕭無咎頜首:“我欲兩日后啟程,前往南朝!
說他慢,他是真不著急,想快時,立刻就行動了。
“卿卿呢?可與我同去?”
“當然!”祝卿安現在就想回去準備,但是不行,“我得先去看看元參。”
房間里,元參用過湯藥,精神立刻恢復,不見半點病態,暮行云看過來的眼神,卻越來越復雜。
他小心試探:“大人何故……這般看我?”
“沒什么。”
暮行云只是很意外,元參和祝卿安竟然是師兄弟?緣分二字,果真奇妙。
他轉開話題,看著元參眼睛:“那日……你為何犧牲自己救我?你該知曉,當時四下人不少,就算我落入井里,大家也會立刻齊聚幫忙,你不用己身相替也沒關系,我應該死不了!
“好像是誒……”
元參一臉’你說的很有道理‘,唇角緩緩揚起:“奈何我當時根本不會用腦子想,要不下次,我努力試著思考權衡?”
暮行云:……
危險來時,本能往往大于思考。
暮行云聲似嘆息:“你是不是……”
想說什么,又硬生生停住,沒說出口。
元參卻大大方方,笑容燦爛:“是,我喜歡你?吹侥憔烷_心,有你就覺得幸福,未來余生的每一日每一夜,都希望你在,希望清晨醒來一睜眼,就能看到你,種花時你在,觀雨時你在,賞楓時你在,堆雪人時你也在。”
暮行云倒是不驚訝,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他就是這種不要臉的性子。
元參悄悄握了他的手:“喜歡,為什么藏著不說?我偏要讓你知道,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心悅你,是我此生最幸運,也是最幸福的事。”
祝卿安和蕭無咎站在門邊,保持著敲門姿勢,沒有動。
人家正在表白,他們打擾似乎不太好,還有那些話……
二人難免對視,祝卿安看到蕭無咎炙熱眼眸,墨色沉浮間,翻涌出說不出的野望。
喜歡啊……
“誰在外面?”元參聽到了聲音。
“我。”
祝卿安推門進來,蕭無咎跟上。
“二師兄身體好一點沒有?”
“這又不是什么病,”元參生龍活虎,滿不在乎,“有你這風水陣,我又給自己捏了脈開了藥,吃兩天就沒事了!”
他還非常鄭重的和暮行云承諾:“保證沒事,我身體倍棒,絕對不虛!”
暮行云:……
他面無表情甩開了元參的手。
元參清咳了下,看著祝卿安找話題:“我小師弟真好看,這模樣怎么長的,怎么這么俊呢你說!
祝卿安都被他逗笑了:“師兄不是說我去歲春日才下山,怎么像第一次看見我似的?”
“可不是,”元參回想過往,仔細看祝卿安的臉,“雖然模樣還是那個模樣,但是眼睛不一樣了,我們師門學的就是這個,看神不看形,萬物有靈,智開方是生命,你那時雖也可愛漂亮,遠不如此刻,靈慧明澈,光彩照人!
祝卿安微怔。
元參:“怎么了?”
祝卿安:“我想……什么時候回五峰山,看看師父他老人家,還有師兄們!
腦海中閃過的,只是幾個畫面碎片,他連大家的臉都看不清,仍然誰都不認識。
“不用,”元參擺了擺手,“踹我下山時,師父就說了,他老人家還有三十年好活呢,若我尋到了你,千萬別催促,你不用趕著上山去見他,你有更重要的使命,先去做了再說,五峰山在那里又跑不了,師兄弟們……就更別提了,一個個都是懶蛋,不管你什么時候回去,都能見著,齊齊整整的,若你有需要,我還能立刻寫信,讓師父把他們踹下山來,你隨便用!”
祝卿安有些羞愧,他受了這么多養育之恩,沒還一星半點,仍然在被偏愛,被照顧。
“你看你,想不開了是不是?”
元參語重心長:“你且記住了,咱們師門,萬事講究一個字,緣,人生海海,聚散皆是緣,一期一會是,聚散離合是,都不必強求,上天給每個人的天賦不一樣,使命不一樣,比如你——”
他偷偷看了眼蕭無咎,正色道:“你的使命,許就是匡扶社稷,安穩帝星,而師父他老人家,就是與人為師,傳道授業,我們山上有很多弟子,內門外門,皆都不一樣,但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緣分,到了時節,就會下山應運,成就自己,有的會回去,有的不會回去……”
“天下這么大,什么人才都用得著不是?師父知道大家學有所成,學有所用,比大家都回去陪著他要更開心,你看二師兄我,還不是下了山,就不想回了?這也是我的緣 ……”
他悄悄看了眼暮行云。
祝卿安便不再糾結:“那日后有機會,我再同師兄一起回去!
“這是當然,”元參笑瞇瞇,“我帶你爬高高的山!”
祝卿安:……
很……高么?多高?該不會爬不上去吧!
他決定從此刻起,好好鍛煉身體:“我看看房間陣法!
待他檢查完所有細節,要告辭的時候,元參突然問:“小寶現在,可還會撿漂亮的石頭做禮物送人?”
祝卿安有些心虛,當即大聲道:“當然不會!”
“哦……原來還是啊!
畢竟是長兄如父的師兄,元參對小師弟的微表情不要太熟悉,還懶洋洋逗他:“我們小寶在哪里撿了石頭?送給了誰?唔我猜猜——”
祝卿安拉起蕭無咎就往外跑:“師兄好好休息,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走出房間,行過長長廡廊,已是夕陽照晚,金芒燦爛。
蕭無咎垂睫,看著腳步匆匆的祝卿安,突然問:“所以卿卿撿的石頭,要送給誰?”
祝卿安加快腳步:“沒誰!”
這都被人說穿了,還送,才不送!
他快步走著,甚至捂住了手腕上的粉青手串,這條手串,自蕭無咎送給他,他就從未離過身,他真的很喜歡漂亮石頭……
蕭無咎亦步亦趨跟著,怎會看不到?
“給別人,就送好看的石頭,給我,就一節細細紅繩——”
蕭無咎伸手按在花墻,阻住了祝卿安。
祝卿安立刻轉身轉向,蕭無咎另一只手按過來,將他圈在小小空間,跑不了,藏不住。
“怎么辦?你家主公很不甘心!
蕭無咎低頭看著花墻下的人。夕陽燦爛,微風輕拂,花枝搖曳,墻外一樹榴花開的正盛,彎過來垂下,有那么一朵,正好垂在祝卿安耳邊,不仔細看,像是他戴了朵榴花,火紅燦爛,灼灼華年。
祝卿安覺得耳邊有些癢,像是風吹過,發絲輕拂,但他被蕭無咎困在臂間,不想抬手,努力控制著越來越快的心跳,不想說話。
還不甘心,有什么不甘心的,就這紅繩,還是你從人家小老虎手里搶過來的,那是準備給它拴小鈴鐺玩的,根本不是給你的!
蕭無咎眼神越來越深,越來越濃,身體也慢慢欺近,太近了,皮膚溫度似乎都能透過衣服穿過來。
祝卿安靠在墻上,退不開,不敢再看對方眼睛,突然偏了頭。
蕭無咎卻不是想干他以為的壞事,而是更壞,他的手竟摸了上來,在他身上亂摸!
“你干什么!”祝卿安差點大喊出聲,迅速看了看左右,眼下雖然沒人,但這又不是什么禁地,被路過的看到了怎么辦!
而且你在摸哪里!癢癢肉都被摸到了!
蕭無咎手摸的很快,也很輕:“卿卿不送,我只好自己找了!
“送送送!送你總行了吧!”
后腰要被摸到了!那里很敏感的!
祝卿安哪敢再讓他繼續,趕緊伸手,從荷包里掏出來一樣東西:“給你!”
是一枚印章石,黃田凍,油潤細膩,黃的明艷,很漂亮,印章石半個巴掌長,下面是平的,待雕刻印信,上面手握部分,卻是雕刻師已經雕好了的,是一只蟬,紋理清晰,栩栩如生。
蕭無咎接過黃田凍:“一鳴驚人?”
“我那時逛鋪子,剛好看到這個,覺得是個好兆頭,就買了,但我又不會刻章……”祝卿安有些氣餒,所以這個印章石,還是塊石頭,不是完全制作好的禮物。
“我很喜歡!
蕭無咎把玩著印章石:“卿卿想讓我一鳴驚人?”
“也不是,你早就已經很出色,成就斐然,”祝卿安底氣不足,“我就是看到這個的時候,忽然想到了你!
所以才想買下來,想著弄好,送出去,誰知光是刻章,他就要被難死了。
“原來在卿卿心里,我已這般閃閃發光,”蕭無咎看著花墻下少年,怎么都看不夠,越看越喜歡,“自己欣賞不夠,想讓天下人一起欣賞,贊你眼光?”
他眼神滾燙,氣息炙熱,似乎所想所行都不想再遮掩,侵略感十足。
祝卿安:“你……”
蕭無咎掐下那朵榴花,別在他耳邊:“卿卿想做誰的新娘子,嗯?”
第90章
“廢物!”
麗都城南, 內里別有乾坤的茶室,西平侯拍了桌子。
石青圓領袍,素布方口鞋, 除手上一枚扳指,再無飾物, 他穿的很是低調樸素,甚至做了簡單易容, 卻仍改不了骨子里的傲慢,有心,也裝不成另一個人。
他對蔡管辦的事,非常失望。
就這也叫白月光?有蔡管這么沒用的白月光?
他知道祝卿安不好籠絡, 可小時候那么重要的白月光都能背叛, 顯然祝卿安也不是什么純澈干凈的人, 都是裝的演的,和蕭無咎的一切, 不過是利益交換考慮……該死的中州侯給了祝卿安什么!
若他能得了這個先機, 就又有一條可以大肆吹噓的天命加身了!可恨蔡管遇到祝卿安時,祝卿安還是個傻子呢, 誰知道他是天命命師!
或者……這個白月光身份,本就有水分?
西平侯眼底精光閃過, 冷笑出聲。
他做贅婿那么多年, 一步一步走到現在, 察言觀色,于細微處謀局已是本能,他能看出蔡管有點本事,不多,但能用, 此人假裝什么,內心真正想要什么,別人不知道,他一眼就能看透,想收為己用,讓此人心甘情愿為他賣命,簡單,給他想要的就是了。
他只是沒想到,蔡管這么拉,連最初提供給他,安身立命的情報,都有水分。
不過……也不能說完全沒用,起碼切實幫他拖延了時間,讓他率先來到了麗都。
西平侯走到窗前,負手看外面繁華街景,貴人馬車如織,皇城燦金耀目……
他忍辱負重,拋卻尊嚴走到今日,追求的不就是此刻,以及,下一步唾手可得的明天?
一兩個手下而已,死就死了,沒什么好可惜的,王座之下,本就累累白骨,這些人聚來依附,為他驅遣時,就該有這個準備,而上位者,也該有這個心術,他很滿意,不管騙的還是誆的,終歸有人愿意為他送命,前赴后繼。
這一點上,蕭無咎就不怎么聰明。
真以為仁善寬厚就能行天下?皇權之爭,是靠良心么?心不黑手不狠謀不陰,怎么贏?所以這天下,只會是他的!
等到那日,他要把這些人都殺了……一個不剩。
然有些人好哄,有些人,就沒那么好哄了。
門發出一聲輕響,有個不惑之年的男人走了進來,打扮同樣低調,同樣素衣淡飾,卻是不一樣的氣質,不能說這個男人比西平侯身上多了貴氣傲骨,但那從容閑適的腳步,賞心悅目的坐姿,以及這種不打招呼就自顧坐下的,不把西平侯放眼里的隨興,都顯的此人非常不一樣。
南朝都城,世家之地,矜傲的非常有態度。
“坐!蹦腥诉一伸手,微笑招呼西平侯。
西平侯:……
他自來能忍,心中再憤怒,也能表現的舉重若輕,坐下寒暄幾句,發現對方一直沒正面表態,才有些忍不住,直接揭破:“莫非謝家主還記掛著逐出族譜的逆子謝盤寬,想要歸順中州侯?我怎么聽說,你族中去定城圓緩關系的老仆,都被謝盤寬殺了?蕭無咎的性子,比謝盤寬只會更狠,謝家主確定要扶持他?”
謝家主眉心微蹙。
阿寬那孩子,終究是可惜了,怎么就看不破呢?中州侯,已然結仇,斷無結盟可能,但眼前這個人,也配同他聊?不過一個贅婿。
“我以為西平侯相請,只為了解麗都風物,不想竟是……”
謝家主做訝然狀:“我謝家傳承數百年,自來只效忠座上帝王,從不參與皇權紛爭,遂……在下并無此意,西平侯誤會了!
西平侯心內冷笑,你個老狐貍裝不知道,還是故意踩我面子?
“謝家主若不怕未來被清算,族內子弟凋零,自可隨意。”
“多謝西平侯關心,個人有個人運數,家族亦是,若我謝家當真注定如此,也只能接受。”
謝家主眼底笑意微斂。
世家傳承屹立不倒,從不怕皇權更迭,不管誰來,野心勃勃坐到那個位置,都會發現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難,世間所有有才之士,皆在世家,新帝再狂傲不遜,接受不了,不想失去這得之不易的江山,就必定會用他們,不但會用,還會恩撫,體恤……
遂他們為何要站隊?有什么好處?這個贅婿西平侯連要點都沒搞清楚,還想談結盟?
謝家主有點后悔親自過來,該派族中不知事的小輩來的。
……
近一段時間,中州軍可謂所向披靡,所到之處無不橫掃,翟以朝和謝盤寬在不同方向征伐,分別占了幾個城,擴大地盤,以定城為軸心,輻射周邊。
中州軍還很有經驗,占了地盤,第一條就是立規矩,人手一份軍規,賞罰分明,尤其罰方面,不該干的事千萬別干,被發現立刻軍法處置,絕不留情,若你確有大才,中州軍正值用人之際,不論出身過往,不拘一格降人才,總之就是,風云際會,機會多多,亂世大舞臺,有膽你就來!
很快,中州侯連帶坐下幾大將,俱都聲名大盛,豐功偉績可謂大振人心,所到之處,無人不服,連劫富濟貧的土匪都招安了,有識之士紛紛來投,有過仇的瑟瑟發抖,就比如良臨侯,不等翟以朝攻進城,自己先上吊了,大片地盤拱手相讓。
翟以朝當然不客氣,當下就受用了,還寫信催著定城快點派搞吏政的過去治理,公孫文康痛并快樂著,忙的嘴角都起泡了,當下給主公寫信救急,不管怎么著,搞點治理方面的人才來,這地盤占的也太快了,他手下那點人手哪夠使!
祝卿安正因那日一句’卿卿想做誰的新娘子‘困擾,那天跑的倒快,但他聽到了背后蕭無咎的笑聲,這狗男人太討厭了!到底哪學來的這么多花花腸子!這游戲他好像有點玩不……不,他不想玩了!
一見有正事,他立刻責無旁貸,幫忙挑選人才,蕭無咎和公孫文康看的是人的履歷,過往,他看的是八字,記不得八字的,就看面相。
把信紙八字扒拉一圈,再跟著蕭無咎往各處走兩圈,就能挑出點合適的人。
“……這個不錯,會打仗,利建侯。”
“……這人細膩周到,對人性幽微之處頗有心得,可為機要副手,尤適案件刑名!
“……這人哪來的?可曾認真捋過底細?眼神太邪,太奸,面相不對,命盤也不行,來此必別有居心,先別想著用,趕緊去查清楚,沒準是哪家細作!”
“哇這個好!雖不知生辰八字,但耳厚耳長大耳垂,佛口向善,眼睛通透有力度,面相不僅有才能還得人心,侯爺不是缺縣城父母官,用他!”
蕭無咎不只陪祝卿安挑人,還要處理其它各處的消息歸攏,局勢確認,謀劃指令……以及赴麗都的準備。
他說兩天就兩天,兩日之后,一切準備就緒,他馬上要帶祝卿安出發。
“等等……等等我……”
元參卷了包袱過來,死活要跟:“我都還沒為小師弟做什么呢,他可是救了我的命,不回報怎么行!”
蕭無咎那張臉,一看就不是好求情的,元參跑過來,到祝卿安身前:“雖然二師兄沒什么大用,但可以拐上有用的人一起,是不是啊小云朵?”
剛剛走到的暮行云:……
他也收拾了包袱,因’小云朵‘這幾個過分的字,腳步明顯僵了下,才朝蕭無咎和祝卿安分別拱了拱手:“若兩位不嫌棄,在下愿同往!
祝卿安有些意外:“你……”
“先生不是已尋到合適人才治理縣城?良縣有人接手,我很放心,我也早已習慣到處做縣令,來不及道別,便匆匆離開。”暮行云拿出一張文書,那是加蓋南朝印章的調令。
大約是良臨侯死前,加緊送過來的,有些想為難別人的人還真是不忘初心,這種亂境都沒忘了欺負人。
不過暮行云顯然不是傻乎乎被欺負,他自愿追隨蕭無咎,愿同往南朝。
祝卿安都看出來了,蕭無咎怎會不知?
“若同我前去,你可能會受委屈。”
蕭無咎此行不可能收斂鋒芒,與諸侯爭勢,必定面臨各種各樣的危險與打壓,做為隨行唯一一位有政通能力的文官,暮行云將少不了從中交流周旋,臨各種困境,萬一遇到什么湊巧,蕭無咎剛好來不及相救,生命危險也是會有的。
暮行云笑了,長眉斜飛,眸底清亮銳利:“若怕這個,我都不會來此方做縣令!
這么多年過來,他還能好好活著,靠的可不僅僅是運氣。
“只是……”
他有些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話不太好說,提醒的略隱晦:“侯爺當知,馬上能打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
諸侯爭勢,勝者取了皇城,世家定跪迎你做皇帝,但你要想隨心所欲治世,恐就難了,政令制定,無他人掣肘,還算容易,但推行至州府縣村百姓,絕非易事,每往下一層,都要用到官,用到吏,樣樣都是學問,而世家盤根錯節,壟斷了教育資源,把持著這中間要脈,便是皇帝,也很難不低頭。
用了他們的人,認可了他們的制度,利益,后面想整改,難上加難。
新帝登基,根本沒什么選擇機會,至少一段時間內,都要用這些人,與這些人周旋,世家最知利益根本,遇大事往往心齊,共謀合作,換座上皇帝這種事,干過也不是一回兩回,他們還有自己的部曲……
現在想這些,似乎有些遠,可到時候再想,就來不及了。
蕭無咎微頜首,贊許暮行云的提醒:“遂我們要爭取,看怎么解決。”
暮行云眸瞳微顫抖,所以……你早就想到了?甚至,有了初步計劃想法?怎么解決……既然一定得用,繞不開,就聯盟一個世家?
祝卿安見他想到了,蕭無咎沒說話的意思,便補充道:“若有理念相合者,結盟亦無不可,沒有,也無需折節下交,可彼此虛與委蛇,互相利用,度過前期艱難……但無論如何,都不能是現在麗都風頭正勁的世家掌權家主!
若連抽鞭子給糖這種最簡單的馭下招數都用不了,那這朝局治世,干脆別想了。
暮行云微頓,這些話就這么說與他聽,是不是太直白了些?
“說話直接些難道不好?又不是外人,”元參拉暮行云袖子,“你就是被人欺負久了,老想太多!
祝卿安就是這個意思,暮行云有大才,有仁心,可過往經歷仍然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他希望暮行云能打開心扉,在中州小伙伴的隊伍里,玩的開心。
“還有一件事得,拜托師兄!彼聪蛟獏ⅰ
元參立刻精神就來了,立刻擼袖子:“我就知道必有我用武之地!你說,殺人還是放火,二師兄都給你干!”
祝卿安:……
這個二師兄,果然有點傻。
“此前我曾與南朝知野交手,就是閻國師的那個關門弟子,命理布陣我不輸他,但他很擅長用蟲子,我至今沒有簡單方便,不傷及他人的解法,”祝卿安是真的對此憂心,尤其此刻,要去南朝的當口,“師兄習醫,能力斐然,不知可有解法?”
元參摸下巴:“擅用蟲,所取無非毒道,蠱道,世間萬物皆有生克,待二師兄研究研究,中州軍可有收集到那知野的相關信息?若有詳細整理的東西給我,就更好了!
這個當然有,都不用問蕭無咎,祝卿安自己就能決定,稍后全部轉給元參:“……還有一事,這知野既是閻國師關門弟子,他所學之術,皆來自閻國師這位老師,他擅長用蟲,閻國師只怕比他更擅長!
可至今為止,外面的消息說閻國師卜算無雙,批命從未出過錯,連白沙島那樣的大陣,布來也是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卻從未有人說他擅長用蟲蠱一道。
祝卿安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留著什么更厲害,外界不知的殺手锏,若后面狹路相逢,突如其來……
“這個倒是,”元參摸著下巴,眼珠一轉,笑了,“當誰沒師父呢,他師父厲害,咱們師父難道是尊泥菩薩?師父他老人家雖然從沒用過蟲子,也不了解……”
祝卿安:……
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
元參目光篤定:“但師父有整整一棟樓的書!師兄弟們都要往里走一遭,住里頭都行,師父教人可是不遺余力的,師父沒認真研究過的偏門,師兄弟們未必不了解,你等著,我這就寫信回山搖人!”
祝卿安:……
元參還安慰他:“小寶放心,師父那么疼你,不可能不管的!”
行吧。
總之這個隊伍,就這么啟程了,前往南朝麗都。
沒帶小老虎。
謝盤寬寫了信來,說有件事需要小老虎幫個忙,半個月內送回,小老虎本來是粘主人的,可這段時間一直形影不離,倒沒那么不舍了,而且蕭無咎又總是管著它,欺負它,訓練它,它有些叛逆,聽出謝盤寬名字,就傲嬌吼了兩聲,答應了。
只在離別時,它虎爪搭上祝卿安肩膀,兩只圓眼睛非常嚴肅的叮囑他——
主人你乖一點,別叫人欺負了,虎去去就回!
它只有一點點苦惱,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像它剛下山那樣,所有人都住在一起,有它最喜歡的主人,最看不順眼的訓練頭子,最喜歡賴床的寬寬,最不說話的肌肉男,最喜歡逗他的老白臉和小白臉……大家天天都能一起玩!
翟以朝也未歸隊,祝卿安現在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想來蕭無咎有其它計劃。
一路去往麗都,路并不難行,氣氛也沒那么嚴肅緊張,祝卿安甚至還救了一對母子,小男孩才四歲半,但很機靈聰明,有孩童的天真,也長了很多心眼,知道怎么保護母親,怎么騙人心疼他,不提防他;當了娘的女子還很年輕,也就二十一二歲的樣子,正值大好年華,性格非常溫婉,心地也很善良,就是長得太漂亮了,桃李秾夭,?腕似雪,她也知道自己容貌招人,不管穿衣還是打扮,都往樸素,甚至有點丑的方向走。
她自稱素娘,孩子叫小黎,丈夫死了,又沒親族,好在手上廚藝不錯,以簽短契,到處給人整治席面過活,獨自撫養孩子,近來得罪了主家少爺,才這般落魄,對祝卿安的援手,她千恩萬謝,又是拉著孩子給他磕頭,又是親手整治菜品相謝,聽說他們要去麗都,她才遺憾道別,為自己拿不出更多謝禮難過。
祝卿安卻覺得這母子倆與麗都有緣,他看了二人面相,都應該是有福運之人,偏流年應劫,似乎錯過了很多本該擁有的東西,尤其是小黎面相,這哪里是死了父親,他爹分明尚在人世,素娘的夫妻宮也未逢沖破,應該夫運不錯的……
這母子倆過往,必有不可與外人道的隱情。
不動聲色的問了孩子生辰,祝卿安看了命盤,發現果然如此,母子二人正應災厄,前方有險,若真就此離開,必會再遇到那個得罪了的主家少爺,將有大禍,反而行往麗都,會事事順遂,從此再無厄運,素娘不愿帶孩子去麗都,大約那里有她不想見到的人。
可不想見,和災禍,放在一處對比,誰都知道怎么選。
祝卿安干脆點明身份,說了原委,讓素娘自己選,素娘很猶豫,但女子為母則剛,過往已是不易,她不愿兒子再有任何生命危險。
她跪求祝卿安收留她們母子一陣,她沒別的本事,做菜尚可,若祝卿安不嫌棄,自此一日三餐她包了,就是菜錢……
祝卿安還沒說話,蕭無咎就先應了:“菜錢本侯出,你盡管換花樣做!
無它,天氣一熱,祝卿安就胃口不好,苦夏,沒精神,素娘只親手整治一頓飯,祝卿安就胃口大開吃了不少,有她,這個夏天豈不是不會再瘦了?
蕭無咎看出了祝卿安未盡之言,這對母子恐有麻煩纏身,但他一點都不怕,再難,能難過夏日哄他的卿卿吃飯?
于是一行人又加了兩個,一起來到麗都城門。
先到準備好的落腳點安置熟悉,安排好素娘母子倆,他們還得稍做裝扮,讓自己別那么顯眼,但也不至于到貼假臉,一絲不茍的程度。
祝卿安看著蕭無咎,稍稍有點陌生。
最近在路上,蕭無咎沒再有任何耍賴,不要臉貼近的舉止,說話也很注意,搞的他都有點不習慣了,加之這張添了風霜感的臉,怎么都覺得,該更和對方拉開一些距離。
“怎么了?”正好是更衣換裝間隙,四外無人,簾內安靜,蕭無咎突然湊近,“可是我太俊,卿卿看呆了?”
祝卿安:……
表面一本正經,實則滿肚子花花腸子。
看樣子他還真是得習慣。
“不了,謝謝,太老,我品位沒那么差!
蕭無咎面無表情的撕了假胡子。
祝卿安立刻挑了門簾出來,掩住唇角弧度。
蕭無咎的臉……就算年紀大了,長胡子了,竟也很有味道。
“這身衣服灰撲撲的,不好看!”白子垣看到他,扼腕嘆息,他們中州的小漂亮呢,怎么可以穿這么土的衣服!
祝卿安渾不在意:“讓你學的,你可學會了?”
“學……什么?”
白子垣一頭霧水,見元參和暮行云從另一邊更衣室里出來,腦門突突的跳。
元參這個人,看病本事,他是服氣的,人沒架子不說,醫術還精湛,也不嫌臟不嫌累,近來身體剛好一點就閑不住,天天往軍營里躥,連老兵的陳年舊傷,他都能馬上針灸開方加特殊手法按摩,讓人病情立刻有進展,干活是真的不含糊,可一見到暮行云,整個人就不行了,沒骨頭似的往人身上賴,甜言蜜語張口就來,各種耍賴皮,不要臉……
他親眼瞧見過,元參偷親暮行云,暮行云伸手打都沒打開他!
就這不要臉的路數,他學什么!他都替元參害臊!
祝卿安見他領悟到了,笑的意味深長。
白子垣當即炸毛:“你白爹才不學!”
祝卿安這幾日一直注意著他面相變化,此刻什么都沒說,只是神秘一笑:“行了,你去吧!
白子垣警惕:“去做什么?”
祝卿安挑眉:“四將之中,主公只帶了你來麗都,你該不會以為是過來吃白飯的吧?”
白子垣深吸一口氣,小漂亮你變了,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溫柔乖巧,甜美可愛,一推就倒的小漂亮了,你都會懟自己人了!
“不就是探聽消息,試試這麗都深淺,你白爹這就去打前站!”
他轉頭就跑,飛身離開,急切的很。
祝卿安揚聲:“不必憂心背后,隨心而為即可,我們都相信你,此次你必有大用,必有豐富斬獲!”
白子垣傲嬌的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你白爹什么場面沒見過,你白爹出馬,一個頂仨!
等進了麗都,他才發現,這種場面還真沒見過。
什么玩意,拋繡球招親?
他進的是麗都吧?太原王氏,是在麗都也在前排的大世家吧?世家不是最講究體統規矩的,族中嫡小姐竟然要拋繡球招親?
瘋了吧!
白子垣想起祝卿安最后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小漂亮叫他來,該不會就是為了這個,讓他當別人的上門女婿吧!
這不坑人么,他才不干!
或許不是為了這個……他想岔了,是別的原由?
可小漂亮的本事,他最清楚,專門趕他走,卡著時間,讓他碰到了這件事,那就必定與這件事有關。
可憑什么?他小白龍芝蘭玉樹,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全天下獨一份的帥,就算將來說親娶媳婦,那也得是女方討好他,哄著他,要溫柔可愛,乖巧聽話,一日三餐,早晚問候不斷,他才會考慮的,怎么可能會屈就這種繡球……
直到看到繡樓上的倩影。
白子垣拳頭瞬間捏緊,怎么會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