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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南朝, 麗都。

    日晦天陰,云墨有雨。

    觀星臺側,有一八角小亭, 可俯瞰整座都城,晴日看麗都繁華, 夜晚看燈火闌珊,雨天亦可品煙雨朦朧, 別有滋味。

    亭內二人對坐,一鬢角微灰,朝服加身,眉攏鼻高, 眼底盈滿精光, 一發色全白, 著同色白衫,目斂鉛華, 看上去仙風道骨, 纖塵不染,裊裊清茶捧于二人手間, 映襯天地飄渺,更顯出塵。

    正是南朝權柄最大的兩人, 國舅陳知厚, 和國師閻典。

    “算算日子, 這幾日差不多該出結果了?”

    陳知厚微笑看閻國師:“國師弟子眾多,唯知野最為機敏,擅體察人心,又算無遺策,特遣團陷在中州, 怎么努力都送不回來的消息,他依然能送到……論調1教人的本事,這天底下,舍國師其誰?”

    閻國師指尖摩挲著茶盞:“國舅謬贊。”

    陳知厚眸底精光微閃:“這個祝卿安,大約就是國師去年卜運卦,應象之人了。”

    閻國師:“我卜到,知野又去試過,想來不會錯,若能得此人,將是我南朝之福,只是可惜,蕭無咎看的太嚴……恐怕難了。”

    雨水朦朧了亭臺樓閣,也讓萬物難出,欄桿上有一小蟲被雨水打濕,努力攀爬也未能移動分毫,不停在方寸間打轉,氣力漸無。

    閻國師托住這只小蟲,順手將其送到亭外石板下,雖仍是方寸之地,卻有頭頂遮蔽,雨水不侵,可得喘息。

    陳知厚感嘆:“國師還是這么仁慈。”

    “天地哺育萬物,人是生靈,它們也是,”閻國師微笑,“五月端陽,人當避午,百蟲出,毒蟲彰——正當勢旺,人力難消。”

    陳知厚也笑了:“聽聞中州山多林深,尋常人用上一年,都不一定能走遍,知野去了不久,已經排除掉不少山脈,這最后一處……定然錯不了,龍脈必在那里,屆時只要用法斬斷——蕭無咎哪里還會有氣運?”

    閻國師:“龍脈可不好斬,劣徒若有此氣運,做到了自然好,若沒有……總歸有我這個師父在,只要他能找到,我就能助。”

    “國師不必擔心,知野這般聰慧,利用昌海侯轉移蕭無咎視線,以隱蔽自己,沒條件也能創造出條件,怎會成功不了?”

    陳知厚飲了口茶,指尖輕點在桌面:“只是這昌海侯……不大成氣候,若是沖的太過,讓蕭無咎滅了,對我們不太好,要不要去信提醒一下知野,讓他收著點?”

    閻國師:“昌海侯,蠢貨也。自以為守文壇正統,心高氣傲,所有人都得給面子,吃點苦也好,折了傲骨,才會明白這天底下,誰才能護得了他。”

    既當又立,得隴望蜀的東西,就該被收拾下,知道痛了,才會乖乖歸順。

    他看向陳知厚:“國舅放心,我已為此卜過卦,蕭無咎不會征伐昌海侯,占領他的封地。”

    真的占領,也治理不了,暫時沒那精力人手,不劃算。蕭無咎是個聰明人,還有那個祝卿安在,不會辦蠢事。

    陳知厚:“所以一切盡在掌握——”

    閻國師:“除非昌海侯換人,不再犯蠢——”

    二人微笑相敬,以茶代酒,提前慶祝。

    “若能得了那祝卿安,就更好了,”陳知厚眼底精光微轉,“天命之人,必有無窮好處,只看畫像都覺靈氣逼人,得天地厚愛,依我看,國師收他做弟子,還不如用他做骨器……弟子養成尚需時間,且人心已有偏好,不一定向著您,可您若得了這滋養,延年益壽……十年二十年的,還怕遇不到下一個好弟子?”

    “國舅慎言,天命賜予,豈可輕慢?”閻國師一臉肅正,“上天指定之人,大氣運加身,尋常無福無基之人,怕是消受不了。”

    陳知厚聞弦知雅意,低下聲音:“所以我準備了些童男童女……”

    雨聲漸大,遮天蔽地,似人低鳴悲泣,無人知曉。

    ……

    中州往東邊緣,正值黃昏,夕陽照晚,白子垣正當年少,武功練的好,目力也好,站在樹上手搭眼一望,多遠都能看到。

    哦豁——昌海侯的兵可不老少!

    終于要來了!

    可是主公沒到,他好像不來了……

    “拿紙筆來!”

    瞅著對方還遠,還有時間,白子垣伏在樹干上,刷刷刷給中州寫信——

    義父們,大爹們!不管誰快來吧,再晚興許就看不到你們最寶貝最關心的干兒子了!我雖然有一點點犯賤,惹到了昌海侯,但主公是真的狗!他竟沒來救我!他帶著親兵去別的地方打架了!

    我絕不承認這是什么兵法里的圍魏救趙聲東擊西,他就是看我不順眼,就是嫉妒我之前粘著小安安,就想讓我被揍!我好慘啊好慘……

    我保證再也不偷你們的酒,早飯……劃掉,只偷宿哥的,這條別讓宿哥看到……

    寫完信塞給飛鴿,他筆一扔:“來吧崽子們,隨我沖——沖?”

    還沒從樹上跳下來,他就發現黃昏夕陽下,出現了一個人,老頭,離他不近,離昌海侯沖過來的兵也遠,就這么當當正正,卡在兩邊地界的分割線,屬于中州這一邊,慢悠悠騎著驢,腰間掛著一小壺雄黃酒,腕間系著五彩繩,驢身上……還搭著粽子?

    哦也對,端午節了,是該去毒蟲,吃粽子……個屁!這里是戰場啊!老爺子你怎么這么想不開!

    再仔細看,還是認識的人,公孫文康!

    白子垣都懵了,老爺子好好的地方不呆,怎么跑這來了?上回不是說一個多月后……哦,好像是差不多到日子了,那您直接去侯府啊,來這要命的地方做什么,這刀劍無眼的,要是有個好歹,他怎么跟主公交代!

    完了蛋了,今天打架任務加倍,不僅得贏,還得保護老頭!

    “嘖,麻煩。”

    白子垣眼底迅速思考,先前的戰術明顯不合適了,他得再多想幾個。

    公孫文康當然沒有想不開,的確是日子到了,他要投主公蕭無咎,可近來定城各種熱鬧如火如荼,又是比賽得百金,又是修路修房大計劃,他看著心癢癢,天天在家捶胸頓足,只恨時不與我,沒能親自摻一腳!這要是讓他來辦,他定能錦上添花,烈火烹油……年輕人都這么有想法,有能力,中州之興,指日可待啊!

    自己絕對不能輸!

    人是老了,心卻沒老,公孫文康覺得就這么去侯府,一張老臉有點掛不住,怎么也得立點功吧?

    正好昔年避世,各種人情來往沒少,也算交友廣闊,耳聰目明,聽到昌海侯搞的事,心念一起,他騎個毛驢就溜達過來了。

    女兒和外孫女擔心他,給他帶了雄黃酒,編了五彩繩,老伴怕他餓,連粽子都給他揣上了,說相聚過節什么的就算了,一家人在一塊的日子太久了,天天都聚,過節反而沒那么重要,讓他隨便出去闖去,闖了禍……反正自己背,家里都是女眷,也幫不上。

    總之,公孫文康正好在合適的時機,到了合適的地點,一切都準準的,那么合心意。

    他沒看到白子垣,他根本就沒往中州這邊林子里看,有兵最好,沒兵也沒關系,至于昌海侯這邊大幾千前鋒軍踏出來的滾滾煙塵,他更沒放在眼里,不懼不畏,不疾不徐,找到片軟和的草,下了驢,盤膝一坐——

    等著對面前鋒軍如拍岸浪潮般卷到面前。

    馬嘶長鳴,兵戈陣陣,卷出來的風浪翻起衣角,捋直鬢發,哪怕下一刻馬蹄就要踏來,公孫文康仍淡定不動,穩坐如松,賭這群人不敢。

    昌海侯的前鋒軍還真不敢。

    自家主公立世之本是什么?是大義,是風骨,是仁義禮智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規矩,隨意傷害老者性命,若被有心人拿來攻擊……可如何是好!

    “吁——”

    前鋒將勒住馬,被強行打斷節奏,非常不悅,語氣中很難不透怒火:“前方何人,可知陣前相攔是何罪責!速速離開,否則刀劍無眼——”

    公孫文康都沒等他說完,淡淡掃了他一眼:“吾乃公孫文康,叫你們昌海侯來。”

    ’公孫文康‘四個字一出現,周遭頓時鴉雀無聲。

    無它,實在是這個名字太響亮,太具影響力,輕忽不得。

    前鋒將難以置信,第一次正眼看這個盤膝坐在對面的老者。

    老者看起來五十多歲,未至花甲,頭發白了一半,但精氣神十足,腰正脊直,眉骨支棱,眼底睿智,通身的氣派,非大賢大能不會有,肯定不是裝的。

    “怎么,派兵來犯,他自己卻未在隊伍里,不敢出來?”

    “區區小事,何需勞煩主公?”前鋒將瞇眼,“老先生再野多年,不知近況,還是莫要隨意卷進戰局的好。”

    公孫文康慢悠悠:“大家各為其主,無需贅言,老夫且問你們——何故犯我中州?”

    各為其主……這老頭竟然已經投了蕭無咎!

    前鋒將一邊心內震撼,一邊謹慎緩言:“老先生想是誤會了,我們主公非是來犯,而是有一女奴逃在定城,我們主公心慈,未有逼迫,給她時間慢慢思慮,誰知她竟膽大如此,十年未歸!一個女子而已,我們主公本也沒想與她計較,可那女奴的父親已然年邁,近日身體更為不好,病榻流連間時時喚女小名,我們主公實是不忍,這才想辦法尋中州侯,請他行個方便,可中州侯久久未有回音,那女奴父親身體又實在等不得,我們主公憐其一片父母心,只得出此下法,替他往中州尋上一尋——”

    “一派胡言!”

    公孫文康冷嗤:“什么叫’一個女子,不與計較‘?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昌海侯但凡讀過圣賢書,就該懂為民討公道,自己封地子民走失十年,他竟不聞不問,當的什么主公?當初既沒上心,而今就莫揭自短,腆著臉揭了,也可自辯一聲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何故不重視,不派正使,不親自點兵,不大軍壓陣昭告天下來征,而是藏頭露面不出現,讓爾等為他沖殺?他也知自己心虛么!”

    “不能為南朝護住自己封地子民,是為不忠;眼睜睜看別人父女分離十年,至老不養,幼無依,違背前昌海侯臨終訓話,是為不孝;別有用心引起征伐,以公謀私,是為不仁;不顧惜爾等性命名聲,讓你們打必敗之仗,是為不義!”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竟還有臉霸昌海侯之位,簡直厚顏無恥!”

    “無能之人德不配位,不若早早換了,也讓百姓少受些苦!”

    前鋒將腦門青筋直跳:“你這老賊,安敢辱罵我家主公,看我不殺了——”

    “你來!”

    公孫文康梗著脖子,目光如炬:“我公孫文康就在這里,要殺要剮隨意!昌海侯豎子無狀,天下可討,老夫寥寥殘軀,怕是阻不住,但爾等想進中州,辱我主公,且先從我尸體上踏過去!”

    好剛的老頭!

    白子垣在后面看的直搓手,興奮極了,還是文化人罵街有意思,明明沒什么臟字,卻罵的可臟,還能一直罵,話題特別懂展開,從眼前的賬翻到以前舊賬,從封地到昌海侯家族……

    這老頭哪來的消息?連昌海侯家的底都要倒出來了,接著說的這是……什么玩意兒?他父親和兒媳扒灰……那豈不是他的兒子不是他的兒子,是他兄弟?

    唉呀爺爺您停什么,展開細說啊,那前鋒將不敢動你,你讓大家伙一起跟著樂呵樂呵唄!

    不管別人怎么想,白子垣是真樂,老頭好啊,老頭妙,你看公孫文康這么一坐,這么一罵,把對方搞的急赤白臉,想罵回來吧不會,想拉又怕老頭身子骨太脆,萬一不小心弄死了怎么辦?

    可不就讓人家老頭繼續碰瓷,一直罵街?

    關鍵罵的這些東西也太要命了,這可都是樸實的不行的大實話,四周曠野,所有人都聽到了,被傳出去怎么辦……

    開玩笑,這種時候嘴怎么可能嚴?必然要保證吹遍天下所有的茶樓說書館,叫大家一起來看昌海侯的熱鬧啊!

    白子垣眼睛亮晶晶,打不打架都不重要了,今天這八卦必須得好好聽!

    老頭你等著——

    我小白今天就是上天入地,必護你周全!

    你把他們的臉全撕了,讓他們師出無名,自此難以面對天下人,我把他們的兵滅了,讓他們知道自己斤兩,不敢來犯,今天咱們爺倆一起,讓這一仗大獲全勝!

    沒主公又怎么樣,咱們不靠他!

    白子垣距離定城有點遠,比城外山脈遠多了,可誰叫他用的是飛鴿呢,速度奇快,天黑之時,翟以朝和謝盤寬就收到了他那幾封書寫要多潦草有多潦草的信。

    他們并沒有理會白子垣,只是立刻禮數周到,極盡關懷的派出一支兵,專門去迎公孫文康老爺子,保證將人細致周到,舒舒服服迎回來……

    回完信,二人對視,有同樣的隱憂。

    翟以朝:“天這么黑了……”

    謝盤寬:“小可愛還沒回來。”

    出城親兵有傳令機制,他們知道祝卿安跟隨蕭無咎出了城,到山邊二人分開,祝卿安沒再跟著蕭無咎。

    他們并不擔心蕭無咎,沒什么好擔心,一個小城,一點小事,要是主公這么拉,處理不好還要外援,那中州也別想什么未來了,現在干脆躺平算了,關鍵是祝卿安……

    他此前從未來過中州,對周遭環境并不熟悉,身邊親兵只有一支,雖這些親衛都是身經百煉,是蕭無咎身邊最精最得用的兵,但……萬一呢?

    中州是很好,可再好的地方,也有老鼠洞,晚上做賊的,別有用心的……更何況祝卿安什么身份!那是讓外邊所有人都流口水的天命命師!

    太陽下山這么久了都沒回來,新的傳令兵也沒來,去哪了?

    謝盤寬想起不久前得到的消息:“蕭季綸,出城了。”

    翟以朝摸下巴:“你的意思是他們會會上?”

    “也不一定,”謝盤寬蹙眉,“不能輕忽。”

    蕭季綸一直和祝卿安不對付,這要是有機會……

    “我出去看看。”謝盤寬轉身拿兵器。

    翟以朝:“還是我去,你這舊傷才復發過。”

    “這里有吳宿,”謝盤寬沒答應,“我與你同去,兩個方向包抄,盡快找到,哪邊有異動,立刻放響箭支會!”

    “如此也好。”

    ……

    祝卿安真不是故意的,是小老虎的鍋。

    下山之時,已近黃昏,他往山里走,用了三個多時辰,往外走要快些,原本一切也很順利。

    他還抱著小老虎,小白虎是個愛干凈的,不太臟,他今天走一天路,汗出了幾身,也不比人家干凈,要熏互相熏,誰也別埋汰誰,關鍵是路上餓了……

    小白虎嗷嗚嗷嗚的好不可憐。

    他問過巒松,山腳等候的哨兵沒發信號,意思是蕭無咎還沒回來,而自己行蹤早先也已告知過城里侯府里的人,行程并沒有改變,只是會晚一丟丟而已……那沒必要浪費親兵力氣,再通知一遍了?

    他加班吃了個晚飯。

    就地休息,讓親兵們也休息,然后體力好的幫忙抓點獵物……篝火烤肉吃!

    小老虎見了肉那叫一個走不動道,饞的口水直流,卻不去動,非等祝卿安喂它。

    祝卿安伺候完虎大爺,洗洗手,剛好烤肉好了,吃的這叫一個噴香,小老虎吃飽了,跑過來蹭他,對他手里的烤肉也很感興趣,還暗搓搓搶了一塊……竟也愛吃。

    都折騰完了準備回城,時間就晚了。

    祝卿安是真沒想作妖,奈何沒走多久,小老虎不走了,爪子按地,撅著屁股,不但自己不走,還叨著他褲角,也不讓他走。

    祝卿安低眸看小老虎。

    白虎,西方屬金,利征伐……這邊會出事?

    他想了想,指了指西方,都過去,藏起來,咱們等一等。

    戌時中,夜風冷,陰氣盛。

    一個紅紅白白的隊伍,緩緩走了過來 。

    紅色是辦喜事,白色是辦喪事,紅白相間……那就是給死人辦喜事了,這是誰家在結陰婚?

    祝卿安大為意外,沒想到今日要見證這個,也有點沒想到,會看到眼熟的人

    隊伍正前方那個男人,不是蕭季綸是誰?

    有什么沒想到的,原本就該是他啊……先前的天地否卦,小人怎么可能不動?

    不對,等等,祝卿安盯著前方,看到這支隊伍在一處停下,扒拉開一片浮土,移開木板……這是連墳都挖好了?

    墳好,就是要移棺,那棺材……

    隊伍中間抬著的,不是棺材是什么!

    離棺材不遠,是一頂紅轎,風吹簾動,隱隱可見里面有一女子身形,穿著紅衣,披著蓋頭,但明顯不省人事,雙手被反綁在背后。

    再一看那挖出來大坑……這是要合葬?活埋?

    “快快!動作都快點!”蕭季綸急的很,“先生說了,我兒命苦,今夜移墳合棺,讓他親眼瞧瞧親娘子的樣子,明日寅時正逢吉時,屆時燒帖禮成,所有氣運都是他的了,我這一支同享!”

    坑已挖好,就剩最后整理,姑娘眼看著就要和棺材一起被放進去……

    祝卿安冷了臉:“蕭大人好高的雅興,夜半三更,給自己挖墳來了?”

    “什么給自己挖——誰在那里!”

    蕭季綸一個眼色,立刻有人舉起火把,朝這邊照亮。

    那是一顆年紀很大的樹,樹干粗壯,枝葉繁茂,最下方伸出去的枝椏比一棵小樹都粗,祝卿安支著一條腿,穩穩坐在那里,背倚樹干,空間還很富裕,樹影隨風輕動,好一個靈動飄逸少年。

    連吃飽了的小老虎都氣勢十足,穩穩站在他身側,爪子扒著樹皮,小奶牙擠出來做威脅狀——

    “吼!”

    第42章

    哪兒來的小老虎?屁大點的崽子, 也敢沖他吼?

    蕭季綸森寒視線掠過小白虎,盯向祝卿安:“你怎么會在這里?”

    安坐樹上,藏頭露尾, 一副等人的樣子……是在等他?

    “誰同你說我在這的?”

    蕭季綸很難不陰謀論,是不是自己的隊伍里出了叛徒, 還是命師又不靠譜了,算前算后沒算出這個?

    祝卿安低頭揉了下小白虎的圓腦瓜:“喏, 它說的。”

    “吼!”

    小白虎呲著小奶牙,試圖表達威猛強霸氣勢。

    “少跟我裝蒜……”

    蕭季綸謹慎打量四周,沒看到別人,但在樹下, 看到隱隱幾道身影, 內著輕甲, 氣息如淵,若非主動露出, 輕易不會被人察覺……竟然是蕭無咎的鷹衛。

    也對, 蕭無咎這么寶貝祝卿安,怎么可能不派人在他身邊保護?可派這支親衛, 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

    鷹衛中人,皆是蕭無咎親自訓練, 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 人多列隊配合更是默契, 最佳戰績曾以少勝多,打敗人數為他們百倍的敵人。

    可再厲害又如何,自己帶的人更多,若在這里,不聲不響把所有人都弄死, 再打掃干凈……事后蕭無咎知道了又怎樣?木已成舟,什么都挽回不了。

    當然,他如果要做,定有辦法圓緩,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怎么治理定城這么多年?

    “……雖不知你是怎么發現,又怎么偷偷提前到這里來蹲我的,但樹上終歸危險,不若下來,近前聊聊?”

    蕭季綸一邊慢條斯理套著話,一邊示意自己的人快速檢視周邊……

    祝卿安拍胸口:“蕭大人別這樣,你這么關心我,我有點害怕。”

    “那我命人扶你一把?”蕭季綸了很快得到了心腹響應,人不多,可行。

    他面上不顯,心下更穩。

    祝卿安:“還是別了,這里還行,不如你身邊危險。”

    “我勸你別給臉不要臉!”蕭季綸突然暴喝一聲,沒嚇著祝卿安,旁邊挖墳的人卻停了,他只得暫時停下,惱怒回頭,“停下干什么,都給我挖!”

    祝卿安:……

    “別那么兇嘛,大晚上的,大家伙也不容易不是?”

    蕭季綸陰著眼看他:“若我沒記錯,你我無冤無仇——對吧?”

    祝卿安想了想,點頭:“原本是的。”

    “所以何苦呢?”蕭季綸語重心長,“你今夜莫多管閑事,顧自夜游快活,全當沒看到過我,我也記你的情,大家此后互不影響,你在我侄兒身邊好好做事,我也承諾不再算計你拿捏你……不是很好?”

    “恐怕不行,”祝卿安指了指遠處紅轎,“那還有條人命呢。”

    風吹開轎簾,時間很短,他還是快速看了眼女子面相,面色尚紅潤,命宮色澤不好,有小災,但沒有死相,現在的狀態應該是暫時暈了過去,并無生命危險,可若沒人管,就不一定了。

    “我看她與蕭大人也無冤無仇,蕭大人又何必呢?你今日放過她,讓我帶她悄悄回城,我就不告訴她今夜發生的事,也不讓她去官衙告你,如何?”

    “原來是為了這個女人。”蕭季綸并不認為祝卿安見過這個女子,給大兒子結陰婚準備的對象,他查的明明白白,這些天也一直在監視,如果祝卿安見過,他不可能不知道,但祝卿安點名要這個女人——

    “看來你是瞧出來了?”

    蕭季綸更為得意,更加確定這個人選不能變:“怎樣,她面相如何,是不是顯貴非常?聽聞她祖上風水極好,她這個面相,剛好吃到了風水,利夫家,助夫貴,只要得了她,我這一支……”

    祝卿安的確看出來小姑娘面相不錯,臉圓溫柔性子包容,鼻高有夫貴之相,的確是個有福氣的,只是今年比較倒霉。

    也是,碰到這種事,誰不倒霉?可若她吃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風水,就未必了。

    “我勸蕭大人趕緊把那個騙子抓住,不然強行制造殺孽,毀了自家運程,可就來不及了。”

    “不可能!”蕭季綸瞇眼,他的命師不可能騙他,祝卿安會這么說,必然有目的,他又懂了,“你才是想騙我吧?我放棄了她,剛好你帶走? ”

    “呵,枉我以為你對我那侄兒有多情比金堅,沒想到你只想給他戴綠帽!”

    “吼!”

    小老虎不滿他的語氣,和指過來的手指,爪子扒拉樹干都不夠了,還想跳下去咬他。

    “乖了,”祝卿安安撫小老虎,“咱不跟傻子計較。”

    蕭季綸:“怕什么怕,一只虎崽子,還能咬你們怎的?都給我挖,不準停!”

    祝卿安冷了臉:“我再問一句,今日之事,蕭大人停還是不停?”

    蕭季綸冷嗤:“停或不停,你都管不了。”

    “好,那我就問問別人——”

    祝卿安站起來,就著底下火光,迅速掠看能看到的人面相,很快指出一個——

    “那位兄弟,眼角有痣的那個,對,說的就是你,別挖墳了,你這面相夫妻宮惡痣侵入,本就是感情不穩的象,不注意,夫妻關系很難好,我問你,你干這些喪良心的事,可有跟妻子商量過?”

    挖墳的人一臉愕然,看了過來。

    他沒說話,沒關系,祝卿安看的出來,這一給正臉看得更清楚:“你是不是總以為妻子跟你吵架,是因為你沒本事,掙的銀子少?其實不是,她只是總在擔憂你,希望你心正念正,做點堂堂正正的事,你若想跟你妻子繼續過下去,聽我的,都改了,別挖墳了,找點正經行當,錢不多也沒關系,她也不會離開你,我看你嘴型生的不錯,不若去牙行試試,做個租賣房子的中人如何?”

    “當然你若覺得我說的不對,就是想來錢快,非要多接這種活,那今年臘月之前,你妻子必同你合離,而你這命數,不會再有下一個妻子了。”

    這人愣住,當真扔了鎬,不敢挖了。

    他掙錢為了什么,是過好日子啊,妻子生的好看,也愛干凈愛美,他以為要滿足妻子富足一點的生活她才能開心,如果妻子并不喜歡,不愿意他如此,這樣下去還會合離,那他干這個做什么?

    祝卿安又指出一個:“還有你,你妻子懷孕了吧,干這種陰私事,不怕有業報?”

    “……你就更可惜了,你妹妹原本有樁好姻緣,近日就能說定,結果你干這個,眼看就要破,皆因你沾了這些因果,全家都要倒霉,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也放手?不然未來還能沾上你妹夫的光,有富貴一場……”

    “還有你,身在——”

    祝卿安陡然頓住,這個好像不能說?

    這人的面相太忠,神太正,氣也清,而且好像就在剛剛,和一個這邊的親兵眉來眼去了?

    這是自己人啊!

    什么身在曹營心在漢……

    祝卿安輕咳兩聲:“你身在險崖,當更多留意自身,我覺得你跟蕭大人干,不如跟主公干,未來有光,前程遠大。”

    他不只點出這一個,還一連點了好幾個,以各種角度,道出他們的生平,分析他們的性格,明示或暗示他們,跟著蕭無咎才有真正的前途。

    最后,還直接揚聲:“還有誰想算命?直接把八字報與我,我現在就給你們批!”

    蕭季綸怒不可遏,竟然把算命攤子擺到這兒來了?

    竟然敢當著他的面,策反他的人!

    祝卿安直接以行動告訴他,不止呢,他不但敢策反他的人,還敢策反他本人:“不是我說,蕭大人這面相,福薄寡恩,下巴尖削,沒什么耐勁,也注定晚來無運,無子送終——不若好好對待主公,珍惜當下,殷切關懷,或許他到時還能幫你摔盆打幡,不至太過凄涼。”

    “你放屁!我有兒子,怎么可能無子送終!”蕭季綸急了。

    祝卿安下巴指了指那棺材:“你兒子這不是……”

    “我家里還有一個呢! ”蕭季綸根本聽不得這話,“你少在這里胡言亂語,蠱惑人心!”

    正好此時有人響應祝卿安,直接報了八字:“小先生看看我!”

    祝卿安也不含糊,直接給他批了:“……少年英才,無奈蹉跎,七歲失怙,十歲失恃,有志難伸……你本是千里馬,奈何未遇良主,你是不是沒見過中州侯?正好今日是機會,你要不要試試?”

    這人一怔:“我的確一直在定城,侯爺常年戍邊,從未得緣面見……”

    蕭季綸急了:“你他娘敢——”

    這是他最看好的護衛,他故意壓著,有意磨一磨性子,好方便以后使喚,怎么可以被哄了去!

    祝卿安卻突然阻了他的話:“要起風了,有落石之險,你且往左后退三步!”

    那人根本沒聽清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識照著祝卿安的話做,兩息之后,也不用懂了,總之聽小先生的就行!

    這是一處山坳,山間大石被風雨侵蝕,數十年也沒動過,他算是熟悉山間,并不覺得有險,哪知今日還真有點邪乎,風一吹,它竟然晃動了兩下,像是日積月累的傷痕終于承托不住,滾了下來!

    他若不后退這三步,這石頭必然砸到他,死不死不一定,傷卻是一定的。

    很難說這是巧合,小先生確有真本事!

    一時間,所有人看向祝卿安的眼神不只是敬畏了,還有狂熱,感覺好像只要相信他,跟著他的話做,想要的都能得到,不想要的都能避開!

    蕭季綸怎么可能讓祝卿安被捧到這種位置,他的人全部都不聽話了,今夜不合葬,明晨無法成禮,他這一脈的風水怎么能護住!

    “不過妖言惑眾,騙術高明而已!祝卿安是蕭無咎的人,如今我掌控定城,祝卿安有私心,替他清查我的人,知道你們的底細有什么奇怪?他這是在故意蠱惑人心,騙你們幫他,你們現在為他所誆騙,明日就會因他命喪它地,你們的家人還在等你們,為他去死,值得么!”

    蕭季綸不想祝卿安再說話:“來人——張弓!我便要讓你們看看,他到底是人還是神仙,流下的是鮮紅的血,還是天上的甘霖雨露!”

    他的人立刻行動,祝卿安這邊的親兵自也不會再隱藏,所有人出列,迅速整隊防御,很快交上了手。

    蕭季綸咬牙:“他竟然把整支鷹衛都給了你!”

    鷹衛?

    祝卿安不懂,蕭無咎也沒有告訴他,但能讓這位叔叔這么生氣,肯定是非常厲害的親兵。

    他在想,今夜阻了蕭季綸搞事,怎么都能算是立了點功,跟著自己也沒那么埋沒……

    “巒松?你怎么不上前?”

    祝卿安看著這個他用的很順手的親兵,聽說陣前殺敵以人頭記功,前方交戰這么激烈,這孩子怎么一點上進心都沒有?

    巒松人如其名,腰勁如松,手執兵器,警戒力度未放松半分:“我保護先生。”

    祝卿安:……

    他其實不是很需要保護,但他不懂鷹衛如何調動安排,貿然下令,怕是會拖后腿,干脆不理會:“你固自斟酌,以大家安全為先。”

    兩邊就這么撞上開打,情況激烈,刀光劍影。

    差不多挖好的墳那邊沒人了,也沒人鬧騰棺材。

    蕭季綸這邊,因為是大兒子的棺材,手下們都知道,不敢造次,祝卿安這邊的鷹衛,對主公之事多少有些了解,知道棺材里那位是個什么情況,給予充足的尊重,不欲去打擾。

    遂一邊刀光劍影,一邊歲月靜好。

    但別的就那沒么講究了,有個鷹衛潛著夜色,悄悄躍到紅轎邊,將那被綁縛的姑娘背到了這邊大樹下,只來得及解開繩子,讓人姑娘舒服點,來不及做別的,姑娘到底是個什么情況,怎么能醒,也無法確定,遂她還是暈著,但總歸是安全了,不會被活埋。

    “祝、卿、安!”

    蕭季綸咬牙切齒,今日之事至此,不可能善了!

    “在呢!”祝卿安舉手,“蕭大人叫我小祝就好,不用非得給我請安。”

    蕭季綸:……

    他今日帶的人多,可鷹衛個個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手,團隊配合效果更是加倍,鷹衛們現在顧忌保護身后人,稍稍有些僵持,久了,他必不敵。

    “箭來——”

    蕭季綸單手接了箭,親自張弓,直直沖著祝卿安,瞄準。

    夜色晦暗,有星無月,光線不佳,但底下火把不少,能看清!

    祝卿安站在樹上,知道自己成了靶子:“這一箭的后果——我勸蕭大人想清楚。”

    順便掐算了一下,這箭必不中。

    既然射不著,那他也就沒有必要躲了,負手站在樹上,更加氣勢無兩,衣角無風自動,再帥也沒有了!

    “吼!”

    小老虎也站起來,爪子都快把那塊樹皮扒拉下來了,腦門沒王字,也要撐出百獸之王的氣勢。

    蕭季綸瞇眼:“你活著,我或許承擔不了,你死了,萬事皆休!”

    指尖一松,箭矢射出,如暗夜流星,鋒利兇悍!

    這個瞬間,祝卿安有些不理解,不對勁啊,這箭必不中的,怎么射這么直,直直沖著他的心臟?

    箭飛的速度非常快,他只來得及看這一眼,想這瞬間,完全來不及躲。

    “咻——”

    下一刻,更為冷戾的破空聲響,又一支箭從斜側方而來,似閃電劃破夜空,轉瞬即至,直接射中這只箭身,將其擊碎!

    隨著這支箭,遠處傳來馬蹄聲,有人奔襲而至,黑馬矯健,快如光影,卷著滾滾煙塵,很快將至眼前,是蕭無咎!

    “你回來了!”

    祝卿安簡直不要太驚喜,不愧是主公,回來的這么及時!

    小老虎無差別攻擊,沖著蕭季綸吼完,又沖著蕭無咎吼:“吼!”

    仍然是小牙呲著,奶兇奶兇。

    祝卿安悄悄往側一步,遮住了它。

    不能怪它,人家還小,認不得人,不知道這是自己人。

    小老虎還以為這次的敵人尤其厲害,祝卿安在試圖保護它,這還得了?它才不是什么沒用的小老虎!它直接從祝卿安小腿間擠出去,繼續威脅——

    “吼!”

    祝卿安這下沒擋住,他也沒法擋,樹上不比平地,他腳底一滑,直直往下跌去——

    “祝、卿、安!”

    蕭無咎催馬再快,疾如電光,瞬間奔到眼前,大手一伸,將祝卿安抄到了懷里。

    馬沖的太快,根本停不下來,沖出去很多,繞了一大圈回來,才放慢腳步,慢悠悠踱著,姿態睥睨,要多傲氣有多傲氣,要多威風有多威風,所過之處,一片寂靜。

    這一幕發生的非常快,眨眼間形勢陡變。

    遠處,謝盤寬默默收起兵器:“……我們好像干了一件蠢事。”

    翟以朝也收起來長刀:“……這一趟就不該來!”

    第43章

    蕭無咎的到來, 迅速平息了局面。

    鷹衛是他的親兵,自然聽他的,他帶走的兵, 也未落后多遠,他的馬在這里驕傲踱步時, 人就跟上來了,至于那些不是他的人……也得聽他的。

    他本人在中州, 就是一面旗幟,所過之處,人心歸攏。

    他將祝卿安攏在懷里,看向蕭季綸:“夜半三更……叔叔這是在干什么?”

    “自然是替你管教你的人!”蕭季綸指著祝卿安, “目無長輩, 不敬尊長, 濫用鷹衛,打我們中州自己人, 如此惡行, 你還要縱容么!”

    祝卿安被蕭無咎抱在馬上,非常不舒服, 馬鞍硌得慌,地方又窄小, 根本坐不下兩個人, 可這么多人面前, 他又不好不給蕭無咎面子,只能用小動作,輕輕掐了掐蕭無咎手臂內側,意思很明顯:放我下去。

    蕭無咎卻根本沒理,還大手拍了一下他的背, 示意他乖一點。

    祝卿安:……

    不只是坐的不舒服,硌的慌,這男人身上味道也很沖啊!一天之內奔波這么遠,明顯還跟人打了架,雖然穿的是輕甲,出了汗也會悶,會有味道,當然自己也爬了山出了汗,誰也別嫌棄誰,可蕭無咎身上有血腥味啊!很沖的那種血腥味,加上塵土再混汗味……

    祝卿安覺得沒干嘔,都已經是出于對這個主公的尊敬。

    更重要的是……

    “嗷嗚——”

    小老虎都快哭了好么!

    就好像新認的,唯一的天下第一好的朋友被搶走了,它現在爪子扒拉著樹往下躥,像是要咬死蕭無咎!

    ……雖然一定咬不到,它那個頭那嫩爪子也傷不了蕭無咎,但蕭無咎能傷它啊!反的一巴掌拍過去怎么辦!他還沒介紹他們認識呢!

    可蕭無咎不放手,他只能眼色示意站在樹下的巒松,讓他截住小小老虎,他稍后再親自安撫。

    “你怎么說?”

    “嗯?”一個愣神,他錯過了蕭無咎的話。

    蕭無咎低眸看他:“蕭大人指責你,你怎么說?”

    “哦,這個,倒打一耙么,惡人最擅長了,”祝卿安一臉’我懂‘,手指指向另一個方向,“侯爺要不要看看周圍?”

    挖出來的大坑,你堂兄的棺材,被救下卻還未清醒的姑娘……可都在呢。

    蕭無咎立刻領會:“這是在結陰親?”

    “何止哦,蕭大人準備活埋人小姑娘呢,跟你堂兄的棺材一起放進土里,” 祝卿安慢條斯理,“他還說這姑娘面相好,大富大貴,利夫家,吃到了自己祖上風水,剛好可以借來一用,利他蕭氏此脈,將來好對侯爺你取而代之——”

    蕭季綸大怒:“你放肆!”

    “蕭大人說他放肆,這些就不放肆了?”

    謝盤寬看出蕭無咎面上倦色,不想大半夜的耗在這種事上,干脆利落走出,將手中整理好的單子展開,長長一卷,紙頭都耷拉到地上了,單子還沒露完——

    “藏了這么多東西,蕭大人準備何時交割?”

    “你怎么……”蕭季綸面色大駭,這些東西,謝盤寬怎么找出來的!

    翟以朝也慢條斯里走過來:“不止這些,蕭大人好像還蓄養私兵了呢。”

    蕭季綸發現,今夜是真的無法善了,他不明白只是給兒子做一樁陰婚,怎么就這么不順:“我養了又如何,沒有我勞心勞力操持,哪有定城的今日!你們所看到的所有定城繁華,全是我的功勞!”

    現場一靜。

    也是奇了,見過臉大的,沒見過臉這么大的。

    翟以朝都氣笑了:“你的功勞?你把主公放到了哪里?”

    蕭季綸磨牙:“他只知在邊關打仗,哪里懂后方的辛勞!你們打勝仗時,城中百姓也變得驕橫,仿佛天大地大他們最大,到處惹事,還在外面招惹其它封地之人,若不是我安撫治理,別人趁機來攻,城早就沒了!你們打敗仗時,人心惶惶,說你們死了的流言不知凡幾,一時間流民無數,逃向它處,暗中危機四伏,試圖攻城的哪哪都有,若不是我組兵鎮守,中州早就亡了!”

    “你們前線緊張,要糧,要銀,要人,要后方安穩,可這些事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么!城里百姓要過活,家長里短,官司不斷,還有戰死的撫恤,人丁的攤派,處處繁瑣,日日繁瑣,誰又來幫過忙!”

    翟以朝差點氣笑:“我記得主公沒伸手要過幾次銀糧,若是要過——你能藏這么多?”

    中州軍是天下所有軍隊里,最自給自足的兵了,守城將里,誰能有他蕭季綸輕松!

    蕭季綸:“我那也是為了中州!”

    “為了中州,把這些藏在你家莊子上?”翟以朝指著那長長單子,目光逼視,“為了中州,重用你那小舅子,什么處處繁瑣,日日繁瑣,他趁機拿了多少民脂民膏,你心里可有數?”

    “定城無危,你竟敢說是你的功勞?若非主公鎮著,若非主公兵法如神,該顧到的都顧到,數次解定城之圍,哪有你在這里大放厥詞的機會?”

    “還說百姓惶惶,我中州百姓,是最有主心骨的!”

    “那也是我的主心骨!他們認的都是我,是事事親力親為,年年月月日日都能見到的主城官,是我蕭季綸!”蕭季綸瞪著他,“中州百姓認的是我,若有一天知道我沒了,他們必反!”

    翟以朝不說話,蕭季綸還以嚇到了他,轉向蕭無咎:“定城百姓只知我蕭季綸,不知你蕭無咎,他們都愛戴我,沒了我,必反!你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翟以朝終于笑出了聲:“噗——哈哈哈哈寬寬,你快聽聽,這是什么天大的笑話,他竟說中州百姓愛戴的是他,他沒了,百姓們要反了主公!”

    謝盤寬也很難忍住:“愛戴你哪里?年紀大,還是懶散沒能力?還是你那不學無術,怨聲載道,死了大快人心的小舅子?”

    蕭季綸一噎:“我知道他干了不少壞事,可他已經死了,死者為大,何故羞辱!”

    他還迅速給自己找到了例子:“人無完人!天下之大,誰能說自己半點缺點沒有?就如昌海侯,標榜仁義禮智信,不也做錯過事,下過罪己書?可那又如何,他仍然是昌海侯,昌海百姓仍然離不了他!”

    在場幾乎所有人聽到蕭季綸論調,都繃不住表情,恨不得自己上去罵一頓,唯有蕭無咎,神色始終平靜,沒有半點波瀾。

    待四周寂靜,他看向蕭季綸:“你覺得定城繁華安平,是你的功勞。”

    蕭季綸哼了一聲:“你也不算沒用,至少幫忙打了些勝仗。”

    蕭無咎:“定城百姓皆愛戴你,唯你獨尊。”

    蕭季綸:“至少在他們心中,我比你重要!定城可以沒你蕭無咎,卻不能沒我蕭季綸!”

    “如此,”蕭無咎眉眼淡淡,“叔叔便先卸下一切,親眼看著吧。”

    他下巴微抬,立刻有親兵出來,扒了蕭季綸衣裳,給他換上一身粗布衣,取了他腰間印信,同時給他貼上一張假面……連喉結都沒忘記處理。

    “你要干什么!”蕭季綸發現說話聲音都變了,不僅自己陌生,走出去定也沒人能認出他來。

    蕭無咎:“此面具經特殊手法糅制,期限內不溶于水,不解于油,任何方法都洗不去,露不出破綻。”

    蕭季綸驚恐:“你……你狼子野心,竟然想用這種方法……”

    “不會太久,五日,”蕭無咎看著他,“五日之后,面具遇水,自然脫落,這五日,叔叔便在城內好好走一走,看一看吧,沒有身份,沒人認的出你,你哪里都去不得,說什么都沒用,你且用心感受感受——百姓們的愛戴。”

    “至于堂兄……”

    蕭無咎看向那口棺材:“我會親自重新為他安葬,叔叔不必擔心。”

    蕭季綸恨恨盯著謝盤寬手里那枚印信,那可是管理定城的大印!掌印者,可調配定城一切,他還猜好侄兒什么時候跟他攤牌,沒想到這樣直接交接了!

    還有這卷文書……他們到底怎么查清的這么多,蕭無咎跟誰學了這么多心眼,如此卑鄙!

    可眼下好像也干不了別的……

    “行,就讓你看看沒我的定城什么樣子,百姓們沒了我,一定會瘋狂尋找,悲痛大哭!你等著被聲討吧!”

    蕭季綸非常自信,畢竟他生在定城,長在定城,這么多年始終未曾離開,每一寸土地都親自用腳丈量,往常和百姓的關系都不錯,必然會有人替他鳴不平,會有人理解他,愿意保護他,會有人站在他這一邊!

    然而并沒有,什么都沒有。

    他在定城城衙,每天都會去處理公務的,最大的議事廳前,從半夜就開始蹲守,一直等到晨光天亮,日正中天……竟然沒有人問過他為什么不在,是告假了還是身體不舒服,一個都沒有。

    輪值的守衛沒有認出他,哪怕他昨日還拍著這個年輕人肩膀,鼓勵他好好做事,未來可期;上茶水的小管事不但沒問他,沒多久還非常開心的走了出來,好像非常高興,今天終于能放個假;連正經請章,處理公務的從屬也沒問他一句,反正只要章蓋到了,不管誰蓋的都沒關系,只要接下來的事務能順利開展,不被追責就行……

    沒有一個人驚訝,為什么今日廳內拿著印章,處理事情的變成了謝盤寬,而不是他蕭季綸。

    連家里也沒打發個人過來問一下,好像他這樣杳無音信也沒關系,反正他平時就三天兩頭忙,不一定回家。

    沒了他,定城照樣繁華安平,每天那么多瑣事,仍然能有條不紊處理,不一定非得他親自來。

    這怎么可能呢……

    蕭季綸咬著指甲,根本想不通,這么多年,他在定城勞心勞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么就沒一個人記得他呢!憑什么!

    是他……錯了么?

    他甚至想自己提起他的名字,問一問路邊人,你們到底有沒有心,可還不等他做好心理準備,侯府突然發出最新指令——清查陰婚鏈條。

    說是此事損陰德,關民生,中州不允此事,查出絕不姑息!

    百姓們再次熱鬧起來,各種議論,有態度堅決的,也有慌張不安的。

    蕭季綸心想,蕭無咎終于做了個爛決定,這種事怎么好拿到明面上查?尤其不應該引動百姓情緒,就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過多發散。

    百姓愚昧,這種事怎么可能避的了?

    結果發現,他又想錯了。

    狗沒咬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慷別人之慨的時候總是大方的,覺得什么都是可以原諒的,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是忍不了,立刻有苦主舉報,迅速牽出一條鏈條,揪出幾個二道販子,專門從事介紹這種活兒的。

    苦主咒罵,路人幫腔,尤其自家或親戚里有姑娘遭了罪的,直接丟臭雞蛋過去,把人罵的狗血淋頭。

    “……別人地下的兒子可憐,我家閨女就不可憐?憑什么活著的時候受苦,死了還要遭罪,沒有任何人來同我商量,直接偷偷挖了墳偷了尸骨去啊……我可憐的閨女……”

    “偷了這么久都沒發現,可見你們也不是真心疼愛閨女的!我替你閨女找了人家,讓她地下有伴,不再孤苦,你該感謝我!”被丟臭雞蛋的人竟然也氣了,還敢反駁。

    “我謝你姥姥個腿!老子殺了你——”

    “她家女兒沒了,可我家女兒是活的啊!憑什么大好年華,要被死人糟蹋!我就說明明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那么大一大場,說親也不順利,原來是你們這些狗東西造的孽!”

    “世道艱難,我們也是找不到飯吃,實在沒法子,命師說了,只是讓你女兒倒點霉而已,又死不了,有什么關系!”

    “呸你個天殺的狗東西,一輩子吃不上兩個菜的玩意兒!敢起這種心思,就不是好東西!我看侯爺此舉甚好,這種事就該杜絕,誰敢生事攔著,我老頭第一個跟他過不去! ”

    “還有那些倒了霉的姑娘……是不是找小先生幫忙看看,解一下這個災?”

    “對對應該的,世道多艱,人們活著都那樣難,那么委屈,少有尊嚴,死了……總得入土為安,得個安寧吧?”

    “你們這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覺得不是自己的事,不用摻和,蔫知下一個被看熱鬧的,不是你們?你現在不幫別人,下次你們遇到事,誰來幫你?”

    很快,市井輿論朝同一個方向發展,大家意見竟出奇相似,連流民都跟百姓們抱成一團,沒一個人鬧事。

    而最近因修房修路,大家親近了許多,很多兒女親事定下,大家并沒有因為這個事散了,或更為憂心,反而更加重了對中州,對中州侯的信心。

    他們覺得就該如此,中州侯有魄力,有信心,這種事都愿意花心思治理,一心一意為百姓著想,中州何愁不繁盛?

    話頭完全一邊倒,潮水巨浪一般,根本無法抵擋。

    蕭季綸很不理解。

    百姓們……是這么好說話的么?以前好像并不是這樣,他們各家有各家的煩惱,各家有各家憂心的事,針頭線腦都要爭一爭是誰的,更容易煽動,更容易找到矛盾激化點,讓他們互相攻擊,利于自己……

    怎么突然這么凝聚,沒別的心思,別的話了?

    是因為流民?

    不,以前也有流民。

    是因為房子和路?

    不,房子和路,總是在不斷變化,摧毀和重建。

    那是因為什么……蕭無咎少有回定城,不是沒回來過,但每次,都沒有如此聲勢。

    是……祝卿安么?

    他一來,整個中州變得熱熱鬧鬧,變的花樣繁多,變得他都不認識了。

    他真的錯了么?

    祝卿安,才是真正的天命命師,他根本沒什么大氣運,還被人誘導,瞎了眼,迷了心,錯聽了別人的話……

    突然間,他想起祝卿安昨夜說過的話,福薄寡恩,無子送終……心神劇烈震顫,連指尖都顫抖了。

    為什么這么說……難道幼子要出事?

    他嚇的趕緊往家的方向跑。

    ……

    祝卿安并沒有騙蕭季綸,早在那個小舅子孫承祖到特遣團搞事時,他就知道蕭季綸戴了綠帽子,在替別人養兒子,但他現在沒空去吃瓜,因為……蕭無咎好像生氣了。

    這人生氣也很有意思,不顯山不露水,沒有吵架發泄,也沒冷暴力不理人表達不滿,還是一如既往,該做的事都做,該完成的計劃按部就班,該回來當陪睡工具人就準時回來,一切都好像沒什么變化,但祝卿安就是知道,他生氣了。

    比如他更不笑了,做陪睡工具人的時間……也少了一點。

    原因,祝卿安很清楚。

    那夜回府后,蕭無咎認真同他說,以后務必珍重自身,莫要輕入險局,他當時以為是提醒,現在想,應該是不滿,不滿他明明能算出有危險,卻仍然在那里出現,差點被箭射到,蕭無咎……當時應該是真擔心了。

    盡管表現的游刃有余,催馬跑的飛快,撈他的大手那么有力,蕭無咎還是擔心了,擔心萬一沒來得及,擔心萬一他出事。

    可他算的準準的,不可能出錯!即便應他掐算出的不是蕭無咎,他也不會出事!若真的發覺有一丁點危險,他才不會在那里,他又不是傻!

    “我還沒罵他那夜的馬那么顛,差點把我顛散架呢,他還敢生氣!”

    “嗷嗚——”

    祝卿安按住小老虎,給它洗澡:“不許嗷嗚,你說,是不是他的錯!”

    “嗷嗚——”

    “就是!他還敢用睡眠時間拿捏我,是,我一天睡五個多小時能夠,不影響身體健康,也能一天保持活力,可睡滿七個小時我更舒服,八九個小時更爽!他怎么敢比平時早起那么多,一秒都不讓我多睡!”

    “嗷嗚——”

    “你竟然敢甩我一身水——你也不是乖乖崽了!”

    祝卿安和小老虎斗智斗勇,終于給它洗完澡,按住擦毛毛,小老虎蹭了蹭他膝蓋,叫聲嗲嗲的:“嗷嗚——”

    可愛死了。

    祝卿安揉了把它的圓腦袋:“你是老虎還是狼啊,天天嗷嗚嗷嗚——”

    “嗚——”

    “好了好了不嫌棄你,你是大寶貝,小可愛,行了么?”

    “喲,沐浴更衣呢。”謝盤寬拎著一小籃粽子過來,分明很喜歡小白虎,卻似乎很嫌棄它身上的水,紆尊降貴蹲下,曲指朝它腦門彈了一下。

    小老虎瞬間炸毛,一爪子拍過去:“吼!”

    謝盤寬準確捏住它的爪,避開彈出來的指甲,只捏著肉肉爪墊:“真軟,這么嫩一定彈牙,是紅燒還是清燉呢。”

    祝卿安當然知道他在開玩笑,這兩天他天天來看小老虎,懶覺都不愛睡了,還就愛逗人家,讓小虎崽生氣撒潑,他好玩,可今天時間不對,它才洗完澡——

    “小乖別——”

    他立刻阻止,仍然沒來得及,小老虎掙開他手上軟布,支楞起來,渾身一甩——

    饒是出身世家,中州軍里最優雅的存在,謝盤寬也沒忍住,抹去臉上水漬,罵了句臟話。

    “吼!”小白虎爪子扒地,跟他對罵。

    謝盤寬也不嫌臟了,反正身上也臟了,干脆按住小白虎,給它來了頓爐火純青的擼貓大法,治的服服貼貼,喉嚨直打小呼嚕,再釣魚執法,逼小崽子乖乖跟他玩捏爪爪游戲。

    “——呵,不過如此。”驚才絕艷的中州謝郎,倨傲極了。

    祝卿安:……

    你幼不幼稚。

    “你可乖一點,別學姓蕭的臭脾氣,上回我重傷,分明沒他的事,他竟然敢不理我,呵,誰稀罕,你就冷著他,看他能忍到幾時……”

    看似是對小老虎說話,實則是對著自己?

    祝卿安了悟,微微一笑:“他表現的這么明顯?”

    所有人都看出來了?

    謝盤寬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捏著小老虎的圓耳朵:“我們這樣的人呢,最習慣面對失去,也最害怕面對失去,外人難懂,自己人一眼就能看穿。”

    祝卿安一怔。

    “不過我不是來替他賣慘的,我是來提醒你——別哄他。”

    謝盤寬手下撫著光滑柔軟的小老虎,緩緩闔眸,那叫一個愜意:“男人這種東西,不值得心疼。”

    “我怎么可能會哄他。”

    祝卿安這邊和謝盤寬說的信誓旦旦,轉頭看到蕭無咎,以及對方背后即將消逝的天光,可以預想的睡眠不足,立刻將’骨氣‘兩個字拋到了天邊。

    “我,我的糖沒了!”

    理由一出來,往下接無比順利,他看著蕭無咎,大聲譴責:“當初說好的一個月兩罐,你現在就要反悔了么!”

    “我現在去買。”蕭無咎轉身。

    “等等,我也一起——”

    祝卿安追上:“總得試試別的糖好不好吃,不能叫你隨便哄了!”

    第44章

    賣糖的鋪子在沐風街西邊, 時至黃昏,端午節剛過,街上熱鬧尚未收起, 熱賣的紅繩五彩繩仍在,蜻蜓簪子玉蟬釵, 驅蟲藥雄黃酒,五毒的元素仍然處處可見。

    傍晚歸家的人們穿行于街市間, 紅塵滾滾,皆是笑臉。

    “是那家么?”

    祝卿安遠遠就看到了招牌。

    所有賣糖的鋪子里,這家客人尤其多,老板娘手腳麻利, 圓圓笑臉, 很是喜慶, 貨架上擺著各種各樣的糖,各種各樣的包裝, 最高最顯眼的地方放著的, 就是蕭無咎曾經給他買過的那種糖罐子,好像是個什么都有的大禮包, 綁著細窄又鮮亮的綢緞,夕陽下閃著細碎的光, 小孩見了沒有不流口水的, 拽著大人褲角不讓走。

    蕭無咎看到了祝卿安眼底亮光:“是。”

    祝卿安迫不及待拉他小跑:“那還等什么, 快——”

    “我不干!憑什么最后一只給她不給我!”

    “憑你排在我后面啊!不許搶我的東西!”

    旁邊鋪子突然迸發的吵架,阻住了他們的腳步。

    這是一家賣鹵雞的鋪子,應該是個老字號,鋪子裝修看起來舊舊的,鍋里的鹵湯卻很香, 貨架上的雞只剩最后一只,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正要付錢,她身后拄著拐杖的老頭不干,非要和她搶。

    “你可懂點事吧!我這么大年紀了,你敢不敬?你家長輩怎么教的你!”拄拐老頭橫的理直氣壯,兇狠盯著婦人,“這都最后一只雞了,你竟忍心不讓給我,我又不是搶你的,我付錢的!這家的雞是我最愛,三天兩頭都要吃,今天吃不著它,我會睡不著覺,到時候有個三長兩短,你負責么!負得起么!”

    婦人緊抿了唇,擋在那只雞前,明顯不想讓:“你三天兩頭吃,怎么不早點過來買,非得等著這時排隊,你不知這家的雞賣完的早?我……我不是沒讓過老人家,可憑什么回回都要讓!”

    “今日是我兒子生辰,我忙了一整天,早上伺候一大家子起床吃飯,收拾完家出去上工,一天的忙碌一天的事,好不容易忙完歸家,終于幸運了一次,排隊等到了這只雞,憑什么讓給你……我這回偏就不讓了!”

    二人架吵得很激烈,祝卿安看著聽著,緩緩一嘆。

    “老人和老人,也不一樣的。”

    有那種慈愛后輩,愿意扶持奉獻的,也有倚老賣老,心奸愛搞事的,就像年輕人里,有勤樸踏實的,也有心惡不干好事的,人都會變老,好人會,壞人也會。

    不久前才見證過失憶老兵的故事,現在看到這種惡心老登,多少有點傷眼。

    祝卿安正在考慮放棄看這個熱鬧,叫巡查兵過來時,事件陡然升級。

    婦人已經付了錢,老頭仍然不依不饒要搶,大約仗著年紀大別人不敢輕易攔,身體不停前欺,手上拐杖還戳到婦人兩腳之間,左右大力晃動,嘴上還不干不凈說我什么沒見過……

    簡直下流!

    婦人氣得渾身發抖,直直后退,連罵人都忘了,沒哪個女人受得了這個。

    這也太惡心了。

    祝卿安巡查兵都來不及叫,直接大走走過去,拉開老頭:“這么大年紀還不注意腳下,小心摔死。”

    老頭一雙渾濁的眼睛瞪過來:“要你這狗崽子多管閑事?怎么著,活的等不及了,想讓你爺爺帶你走? ”

    “你才真是有點等不及了,”祝卿安瞇了眼,快速掠過他面相,“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本就是個鰥夫寡宿的命,還不好好修心行善,老不休的還到處找暗娼?怎么著,那處病的癢不叫事,非得等到疼等到要命才算大?哦,原來還白得了個干兒子啊,哪來的,哪邊的半遮門給你介紹的?”

    老頭:“你放屁!那是我兄弟——”

    祝卿安:“嗯,你當別人是兄弟,別人卻在算計你,你必會因他而死,你這命啊,想改都改不了。”

    “你——”

    “你什么你,百因必有果,你的報應就是我,我這般好心提前告訴你怎么死的,如何,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承惠五兩銀子,多了不要,我嫌晦氣。”

    “你這狗崽——”

    “算了,我師門規矩,陽壽將盡者不收,大禍臨身者不收,再無好運者不收,”祝卿安嘖了一聲,目光淡淡掃過他印堂,“你還是現在就回家吧,晚個一時半刻,攢的棺材本都叫那親親干兒子偷了,你明天就會死哦,連棺材都沒有。”

    老頭氣的拐杖都拿不穩了,可說到底,罵街撒潑沒有他的棺材本重要,他隨時都能罵街撒潑,這棺材本萬一被咒中了,他往哪攢去?

    于是手指兇兇指了指祝卿安,很快走了。

    那買了鹵雞的婦人眼角微紅,走過來認真行禮:“多謝小先生相助。”

    祝卿安:“遇到壞人又不是你的錯,不必掛在心上。”

    他還快步去糖鋪子,問老板娘拿了一包糖,過來遞給婦人:“好生洗個臉,回去給兒子過生辰吧,有你這么記掛孩子的娘親,他是個有福氣的,祝他快樂成長,未來有成。”

    婦人看起來有點無措,不大想接,因為不知道怎么還禮,可祝卿安的祝福是對著她兒子……她不敢拂了對方好意,也不愿損了兒子福緣。

    “如此,多謝。”

    她再次虔誠行禮,腳步匆匆告別。

    她認識這位小先生是誰,若將來有機會……希望能有機會報答。

    祝卿安目送她離開,指著老頭走的方向:“侯爺,叫個人跟蹤他吧。”

    蕭無咎手指微抬,立刻有隱在暗處的下屬動作。

    他沒多問,祝卿安卻不能不解釋,一邊笑著拉他去糖鋪子,一邊快速道:“之前你不是讓我看了幾個八字?有個別有異心的挺明顯,翟將軍說行蹤難追,我看著老頭面相不對勁,似乎隱有糾纏,感覺可以查一查……”

    “公子要什么糖?”老板娘笑瞇瞇,完全不計較剛剛他拿走的那包,反正都能賺回來,熱情介紹面前品種,“近來這幾樣賣的都好,這是桂花味,這是奶香,這是蜂蜜,這是橘子糖……樣樣都好吃!吃了我家的糖,保證公子你天天開心,日子比蜜還甜!”

    “老板娘這話我愛聽!”祝卿安財大氣粗,直接伸手點,“那這個這個這個都要,全部給我包起來!”

    老板娘笑容更大:“好嘞——我這邊還有新品,公子要不要順便看一下?就是有點小貴,買多了也怪沉的……”

    祝卿安小手一揮,指蕭無咎:“沒事,給他拿!”

    老板娘手腳麻利極了,很快包好,看向中州侯:“這……”

    祝卿安也看蕭無咎:“你不會怪我要的太多吧?”

    “怎會?”蕭無咎朝老板娘伸手,“再加點小孩喜歡的,給他配個糖罐。”

    老板娘應聲更脆,迅速裝好,遞給蕭無咎。

    的確有點重量,但對蕭無咎來說不算什么,只是他身材過于高大健壯,抱著糖罐,多少有些反差,路人紛紛側目,又快速移開,沒一個敢笑,除了祝卿安。

    蕭無咎:“笑什么?”

    祝卿安迅速捂住嘴角:“沒什么。”

    他沒有往回走,而是拉著蕭無咎,進了一個巷子。

    蕭無咎低眸看著他小心翼翼的眉眼,躲人做賊似的神態,以及搭在自己臂彎,盈潤修長的手指。

    暮色四合,無人暗巷,外面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此刻雀躍跳動的心臟……

    “嗯?”這是想做什么?

    蕭無咎垂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眉眼,親昵的姿態,完全沒半點計較,想做什么……都可以。

    “快快那邊你快看!那個鬢簪小白花的女人,你可還記得?”

    祝卿安當然是想拉蕭無咎看八卦:“她叫關芨,一個月前來定城的流民,我們一起見過王昂和她說話,王昂還臉紅來著,記得么?王昂就是那個負責流民相關事宜的文吏,眉眼溫潤書生氣十足,很端正俊秀的那個!”

    蕭無咎:……

    “區區文吏而已,無需用這么多形容詞。”

    “這不是怕你想不起來么!”祝卿安看著前方,眉飛色舞,“我之前感覺這兩個人身上有若有若無的氣機,就讓小白幫我盯著,后來小白出城,就派了親兵繼續幫我盯著,信都寫了好幾封……”

    “你是不知道,這位姑娘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實則是個人物,腦子非常活絡,極擅賬目,也不乏心計,之前那個一百金比賽,就是東西南北長街護燈戰,勝者不是一隊娘子軍?我當時不知,這里竟有她很大功勞!贏下的一百金娘子軍也沒亂用,在她的建議下,按比例算作分成入股,一起做了生意,這才一個月,搞出了好多花樣……”

    “她這么厲害,也有不少進項,竟沒離開流民隊伍,仍然住在簡陋的臨時安置房子里,不游玩,不享受,不落戶,一如既往清冷孤單,只喜歡到河邊散步靜坐,有時王昂也會……哇,說曹操曹操到!”

    祝卿安扒拉著蕭無咎臂彎,催他往河邊看。

    王昂抱著文書冊子,在夕陽的最后一抹余光里,眉間微蹙,步履匆匆,似有什么很掛心的事未能解決,突然一陣風來,拂起河邊垂柳,牽動美人衣袖,倩影亭亭……

    他瞬間步履停了,眉也展了,口齒卻不伶俐了:“芨……芨娘。”

    關芨轉身看過去。

    王昂猛然回神,似有些尷尬:“我不是……”

    關芨眉眼蘊在暗光里,寧靜無波:“我知道。”

    不長不短的一個月過去,她的習慣,他早已知曉,她的態度,他亦已明晰,或許此前,他曾有過想靠近的念想,也曾制造偶遇機會,但未訴出口的情愫,很快就被對方輕易察覺拒絕……他是君子,哪怕心念成海,也并不會再糾纏,讓她困擾。

    這次真的是偶遇。

    王昂視線掠過女子似又清減了的腰身,匆匆移開:“天色已晚,姑娘用過晚飯沒有?”

    “我不是姑娘了。”關芨指了指頭上的盤發。

    這是已婚女子才會綰的發式。

    “怎么不是呢?”王昂凝眸看她,微微一笑,“嫁過人就不是姑娘了,這是什么道理?年紀是年紀,婚配是婚配,女子生下來是姑娘,就一輩子都是姑娘。”

    關芨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人照顧。君落拓昂藏,貴人事忙,我不便打擾,就此告辭。”

    “我送姑……送你回去?”王昂追上她,“正好順路,你知道的。”

    的確順路,關芨做為流民,當初的臨時住處就是他安排的,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那里,的確和他的家很近。

    關芨默了下:“不必,大人著急回家,便先行吧,我還有事,要去其它地方。”

    “不不,還是你先回吧,我剛才都忘了手上的事,”王昂舉了舉手里文書,勉強掛起溫雅笑容,盡量顯得誠懇真實,“真的,你看,我一時半刻回不了家,也送不了你了。”

    關芨這次沉默的有點久:“那大人珍重,告辭。”

    她轉身的很堅決,奈何身體不給力,或許是剛剛在河邊蹲的太久,起來的太急,這次轉身也太急,腳步總想著要快,眼前一片暈眩……

    “小心!”

    王昂立刻扶住了她,見她站好,又立刻松開:“抱歉。”

    他小心翼翼遞了顆糖過去。

    關芨不想要。

    王昂這次卻很堅決:“吃了它。”

    仿佛她不吃,別想這么輕松走。

    關芨只得接了。

    王昂見她將糖放進口中,才松了口氣,道:“家姐未嫁時,一旦晨起未用早飯,就會暈眩,我娘說,女子氣血不如男子,稍不注意就會如此,不方便看病吃藥時,有顆糖能立刻緩解,我便時時備幾顆,帶在身上。”

    關芨:“她現在可好,人在何處?”

    王昂:“只是氣血虛,算不得大病,日常好生養身體就好,你莫怕,我姐姐當時吃了兩年藥,早已沒什么事,五年前出嫁,與我姐夫也是琴瑟和鳴,日子美滿,只是如今她們離得遠,暫時見不……”

    話音戛然而止。

    王昂意識到,被套了話,既然姐姐早已出嫁,病又早已大好,那時時備著,帶在身上的糖……是為了誰?

    總不能再拉娘親做借口。

    就是為眼前人準備的,而眼前人也已知曉。

    王昂耳根瞬間紅透:“總,總之你自己珍重,若遇到事,千萬記得說……我先走了!”

    關芨看著青年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低眸取出腰間荷包,無聲嘆息。

    那是一只素色荷包,淡淡的天青色,看起來很有些年頭,邊緣縫線都非常舊了,可那一抹天青依舊清新執著,從未改變,好像無論再過去多少年,它都會如此。

    祝卿安原本嗑CP上頭,一直拉著蕭無咎臂彎,到關鍵節點就提醒他,各種小話分享心得,臉都要跟蕭無咎快貼到一塊了,見到這荷包,突然覺得不對:“……咦,這荷包用的布,怎么跟我的發帶這么像?蕭無咎你快看看,是不是?”

    他的發帶是謝盤寬送的,他當時只是覺得很好看,跟手腕上粉青和田玉珠串很搭,后來才知道,那是一兩黃金一寸布的鮫紗,極為稀少,太平世道都難織難見,何況亂世,現在想買都沒地方買,屬于根本不流通,誰有不會放的東西。

    而且這個顏色……

    “就很像寬寬有的……”

    祝卿安太過專注,回頭時蹭過了蕭無咎的臉,但他沒有關注蕭無咎神情變化,因為就在此時,他的視野里好像出現了另一個人,吳宿?

    他也在跟蹤關心這個女人?

    可是不對啊,他的面相不該對……

    視野突然被阻攔,是蕭無咎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

    祝卿安差點扒拉開他的頭,但內心危機感阻止了他,他沒扒拉蕭無咎,而是自己往側一步,再往遠處看——

    沒人?

    吳宿哪去了?還是他剛剛……根本就沒看到,是錯覺?

    暮色已至。

    蕭無咎眉眼隱在暗色里,看不清,音色比往常低沉:“在想什么?”

    祝卿安收回注意力:“在想……你說這關芨,對王昂是否有情?”

    蕭無咎看著他,目光很深:“有情無情,都卻不過心中的坎。”

    “是么。”

    祝卿安沒說什么,只笑著拉著他,繼續跟著關芨。

    關芨很聰明,也很有防備心,但是不會武功,或許……也會一點,可要想應對蕭無咎,根本不可能,遂他們跟蹤的很順利。

    他們看到她敲開一家門,跟那家女人說了什么,隨后那家女人進了屋,等了沒一會兒,一個漢子走出來,說了句’這事交給我‘,就匆匆離開,轉去另一條街,叫了幾個人,按住了一個想鬧事的……

    “看到沒有?”祝卿安晃了晃蕭無咎袖子,“她在幫王昂的忙,方才王昂手里的文書,她看到了。”

    王昂每天處理的事都很繁瑣,當然他也很有能力,該做的事都會做好,只是事情多時,難免會累,他剛剛捧著一堆文書,這么晚都不能回家休息……

    他一腔深情,她并不是沒有回應。

    蕭無咎看到了:“嗯。”

    夜風至,拂面溫軟,似有柔情。

    祝卿安指了指墻頭,示意蕭無咎把他帶上去。

    暖燈長街,萬籟俱靜。

    “怎么樣,心里有沒有寧靜一點?”祝卿安偏頭問蕭無咎。

    “嗯。”蕭無咎看著忙忙碌碌,紛亂又終歸安靜的街道,日升日落,四季流轉,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自己于塵世間,渺小如塵埃,怎會不寧靜,不但心里安靜了,還覺得天地都廣闊了,眼前的什么事都不算事。

    祝卿安眉眼彎彎:“你看,人變或不變,本性底色不會變,倔強的始終倔強,柔軟的始終柔軟。你愛行險,遇事,遇時機,一定會選擇去碰撞,轟轟烈烈暢快淋漓;我愛看熱鬧,只要掐算出來結果不兇,就會扎進人堆里,頭都不回。”

    “我信你實力,不會阻你,你呢,可信我?”

    蕭無咎知道他在說什么。

    幾日前夜間的事,以后隨時可能會發生的事,若是為這個吵架,怕一輩子都吵不完。

    少年這是在哄他?還哄得這么迂回曲折……他需要哄?

    知道自己行為大概是被誤會了,低眸看看懷里糖罐,蕭無咎瞇眼:“你是不是,也這樣哄過別人?”

    祝卿安剛想說沒有,突然想起府里那個莫名其妙的哥哥:“不……”

    不記得三個字還沒說出口,蕭無咎卻已搖頭:“算了,不必說,我不想知道。”

    糖罐散發著誘人甜蜜味道,可莫名舌根泛苦,整整一罐糖都甜不了。

    ……

    侯府里,吳宿攔住了謝盤寬,不許他走。

    “你曾說這天底下,鮫紗唯你有,你不會隨意送人。”

    連他都不曾被垂青,被贈予。

    謝盤寬被莫名攔住,不能立刻去沐浴,有些暴躁:“怎么,你現在想要了?”

    吳宿不是想要,是看到了,那女子手中荷包的用料鮫紗,有很明顯的,面前人的氣質。

    他看著謝盤寬,聲音微澀:“你曾說過,你有心上人。”

    謝盤寬笑了聲:“我如今二十有四,少年風流,及冠意氣,風華正茂——有個意中人,談談情說說愛,不是很正常的事?怎么你沒有么?”

    所以她是誰?叫什么名字?你們曾有過怎樣的過往?為什么……她有你的鮫紗做成的荷包?

    是你親手送的么?

    吳宿看著謝盤寬,眸底光影明滅,似跳動的火焰。

    第45章

    庭前草木扶疏, 有風拂過,溫柔繾綣。

    “算了。”

    吳宿終是沒問出來,轉身離開, 臂彎卻一緊,被拉了回來。

    謝盤寬蹙著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吳宿是個非常穩, 情緒極少波動的人,也少有這么多話。

    他好像不是想要鮫紗, 更像是誤會了什么……

    “沒什么,”只一個瞬間而已,吳宿又恢復了往日的穩重,面色毫無波瀾, 仿佛方才眼底神情只是錯覺, “是今日追蹤一個線索, 發現似有舊人痕跡,小安那邊有新的方向指示, 我要去查看, 正好回來,便問一下你, 但又一想,好像無關緊要。”

    謝盤寬盯著他, 他大大方方抬起臉, 任他看。

    什么都看不出來。

    謝盤寬瞇了眼:“我只問你一句話, 也只問這一次——你有沒有事要問我?”

    吳宿:“沒有。”

    “很好,”謝盤寬氣笑了,“吳將軍可以滾去做你的事了,我要的東西,也別忘了。”

    吳宿:“蘇合香, 明前茶,玲瓏滾金杯,桂花清釀……你沐浴的池子,馬上能備好。”

    所有謝盤寬要使用的東西,他都如數家珍,立刻就能辦到。

    他總是這樣,對所有人的照顧都很精細,面面俱到,對他尤其用心。

    當然,是因為他出身習慣,尤為挑剔,毛病很多,作為**中州軍的中軍將,對付刺頭,當然得更加用心,并不是因為他本人有多特殊。

    謝盤寬再一次明確了這個事實,氣的甩袖就走,頭都不回。

    不愧是世家子,生氣都姿態優雅,脖頸高昂,像驕傲的仙鶴,長長廡廊下,光影交錯,星光披肩,好似一團耀眼的火,誰都握不住,也不敢握。

    吳宿目送他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不見,待四野更寂,才默然轉身,輕躍離開。

    ……

    另一邊,暖燈長街,墻頭之上,祝卿安看著蕭無咎的臉,想這是哄好了還是沒哄好?

    “我警告你我耐心不多,只哄這一次哦,你珍惜機會。”

    蕭無咎唇角勾起。

    他其實沒生氣,若要氣祝卿安知險行險,最該氣的其實應該是自己,防衛工作沒做到位,如果真的把人護好了,怎么可能危險?

    當時只是習慣了的訓兵思維作祟,祝卿安非但不顧惜自身,還很得意,按照軍令該罰,遂他狠狠罰了他——罰他睡不夠。

    他比往常提前一個多時辰起床離開。

    到校場沒多久他就覺得不對勁了,祝卿安不是他的兵,他跟他的相處模式不該是這樣,可事情已經陰錯陽差開始,為什么不繼續?他也有點想看看祝卿安發現后的表現……

    祝卿安說的沒錯,他是有點惡劣的,孩童時這點惡劣對誰都都發散,惹的人嫌狗憎,后來藏了起來,只對親近的人偶爾為之,比如翟以朝謝盤寬吳宿,再后來,心性更成熟,人情更練達,位置更高,這些便全部收了起來,人生也越來越無趣。

    什么時候開始,又蠢蠢欲動了呢?

    蕭無咎低眸看著祝卿安。

    越走越遠,越站越高,親人不再相伴,伙伴不能并肩,不能肆意而為的人生,少了很多滋味,可隨著這個人的到來,他再次看到了紅塵翻滾,嬉笑怒罵……不參與,就這么旁邊看著,都覺得有趣極了。

    想和身邊少年坐在一起,想再多看一陣,想和他見識討論各種人性,也想小小惡作劇一下,為難一下他,看少年著不著急,怎么應對。

    想逗他,也想保護他。

    想讓他肆意在紅塵翻滾,自己也能跟著暢快淋漓。

    蕭無咎慢條斯理:“卿卿大才,豈能無安?我心中何止寧靜,有點太寧靜了,都不想回去睡覺了……唔,今晚加個練吧,讓軍營緊急集合,負重跑個兩座山。”

    “這怎么行!”

    祝卿安大驚失色,你不睡我怎么睡!

    他立刻抱住蕭無咎臂彎,緊緊的:“不行,你必須得回去睡覺!”

    蕭無咎:“嗯?”

    祝卿安:“那什么,好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好的睡眠是好身體的本錢,主公千萬三思啊!怎么能不睡覺呢?你不睡你的兵也得睡,白天操練的那么辛苦,晚上何必呢?這又不是什么軍情緊急的時候,熬鷹也不能這么熬啊!”

    蕭無咎板著臉:“練兵不可松懈。”

    祝卿安小臉垮起來,松開了抱著他臂彎的手。

    蕭無咎:“不過你可以試試求——”

    祝卿安立刻從善如流,重新抱住蕭無咎臂彎,眼神虔誠極了:“求你!”

    “行吧,”蕭無咎低笑,“誰叫我們小先生這般偉大,心懷兵士,這次就放他們一馬,聽你的。”

    “就該如此么——”

    祝卿安說著話,眨了眨眼:“不對,你是不是又在逗我?”

    蕭無咎眸底笑意收斂,好似無事發生:“有么?”

    怎么沒有,這分明就是!

    “你壞不壞!”祝卿安有點炸毛。

    蕭無咎從墻上跳了下去。

    祝卿安炸不起毛了:“你倒是帶我一起啊!”

    他還知道丟臉,聲音壓的超級小,要不是現在是坐姿,他估計得氣的跺腳。

    蕭無咎便重新躍了上來,伸手去攬祝卿安的腰——

    “不對,等等——”

    祝卿安看著長街暖燈,不遠處的關芨,熱鬧聊天的婦人們,突然心念微動,指尖迅速掐算。

    風火家人卦。

    下卦離為明,上卦巽為入,火生風起,風自火出,講的家人道。

    傷于外,必返于家,小孩子在外面被欺負了,一定會回家找母親,遂此卦尤為注重女子在家庭里的作用,什么是家,什么是國,怎么治家,怎么治國,君子當所言有物,所行有恒。

    蕭無咎:“怎么了?”

    “沒,”祝卿安微笑,“要恭喜侯爺,若心中有事未解……”

    蕭無咎:“會解?”

    “解一半,算不算?”祝卿安笑意更深,“能解多少,端看侯爺誠心了。”

    蕭無咎:……

    “怎么誠心?”

    一罐糖不夠的話,兩罐是否可以?

    祝卿安指著關芨:“侯爺可能拿到她的八字?”

    他感覺得算一算。

    蕭無咎:“不難。”

    祝卿安以為他說的不難,是要等一段時間,一定可以,結果并不是,蕭無咎并沒有帶他下去,放他繼續在墻頭坐了一會兒,一塊糖剛吃完,他就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張紙條:“給。”

    “這么快!”祝卿安驚訝。

    蕭無咎:“你不是讓小白盯著?關芨的事,都有記錄,剛好她成過親,半月前在佛前為亡夫奉了長明燈,留了自己的八字。”

    祝卿安立刻排盤……

    “豁,很漂亮的盤啊,日麗中天格!”

    太陽星在午宮坐命,午時是一天之中,陽光最耀眼的時刻,注定了光芒萬丈,璀璨四射,三方四正又會齊了陽梁昌祿,乃是志向遠大,才華卓越,命主有極強的自信心和頭腦,交際能力也佳,未來必然成就非凡,財官雙美……嗯,最宜經商,這是個大富巨賈的盤。

    不,她現在應該就是巨賈!超級有錢!

    祝卿安絮絮叨叨:“她不應該是現在灰撲撲的樣子啊……”

    他再一次討厭化妝術。

    他能看出關芨眼里的神,非常不錯,絕非常人,可若氣色被各種化妝掩蓋,還有意把自己打扮的灰撲撲,距離又遠,他就真的很難看出更多。

    “夫妻宮化忌……感情波折……二婚可解,或尋年齡長很多,或小很多的丈夫……這紅鸞星明顯被引動了……”

    祝卿安想起看過王昂的命盤,水澄桂萼格,清官,文秀,太陰在子宮坐命,夜半子時,也正是月亮最亮最盛的時候,兩個人怎么能說不配?

    他下意識合了個盤,好么,天作之合!

    “就是這姑娘父母宮太差,限在年少,小時候吃了太多苦……她眼下境況,接下來要有點小麻煩啊,唔我看看怎么解,怎么誆她定居中州……”

    “關芨何在——”

    祝卿安的盤還沒看完,下面有點小亂,有穿著官服的差役過來找關芨:“有人舉報你結陰親,你需得同我們走一趟!”

    舉報?

    關芨倒沒藏,直接走出來,眼神別有深意:“我夫亡于九年前,遺骨也不在定城——怎的現今誣蔑人,連借口都不好好找了么?”

    城里最近治理結陰親現象,所有人都懂,左鄰右舍倒是從沒想到過關芨,因為的確不像,可現在看,她年齡本就不大,現在看最多也是花信年華,九年前……這是多小就成親了?十三,還是十四?

    立刻有人竊竊私語。

    差役拱了拱手:“還請夫人莫讓我們難做,府衙有舉報,我等就需得核實,若查問后沒問題,自不會隨意扣壓夫人,立時放歸。”

    “是么?”

    關芨神情更加意味深長:“陳年往事,我本不欲提起,再過幾日,我也會離開定城,不再踏入,既如此——就請幫個忙,替我跟中州謝郎帶句話吧,問他可還記得九年前,二月二的杏花谷?”

    現場陡然寂靜,大家的沉默震耳欲聾。

    她說誰?謝謝謝郎!中州能被叫謝郎的還能有誰,只有謝盤寬謝將軍一個!謝郎郎才絕艷,文武雙全,風流倜儻,還未成親!雖然市面上流通著不少大家編排的香艷段子,但那都是段子,沒一個是真的,現在竟有女子點名喚他……

    這這這,俏寡婦和世家子,好生刺激香艷!

    祝卿安卻發現了蕭無咎的不對勁:“怎么了?”

    “九年前二月二,杏花谷……”蕭無咎沉吟,看著不遠處關芨,“我曾同你說過,九年前夷狄大舉南侵,各處外敵內賊,中州險些傾覆的事。”

    祝卿安:“所以這個時間地點……”

    蕭無咎:“我想查的,就是當時此處的人。”

    當年的背叛者里,有一個名字讓他最為心痛,直到現在仍然忘不了。

    “隨我走一趟,”他攬過祝卿安的腰,也不下去了,干脆在墻頭上躍起輕縱,“我有事得問蕭季綸。”

    蕭季綸此刻正萬念俱滅。

    他在外流連,整整兩日,都沒能進到家門,看到兒子,因為門房不讓他進,家里從上到下,沒一個人認得出他,包括枕邊的妻子,日日關心疼愛的兒子。

    當然也不全是壞處,還是有點好處的,比如沒人認得他,也就沒人提防他,什么話都會說,他聽到了出門采買的婦人笑話他戴了綠帽子,替別人養兒子……

    他當然是不信的,可他后來又聽到了妻子和兒子的對話。

    當時家里氣氛不好,兒子鬧脾氣,妻子帶著兒子坐馬車出來玩,坐在車里時時時輕哄,氣氛原本很是不錯,非常溫馨,但兒子興致仍然不高,仍然介意今早和別的小孩吵架的事,像是被別人罵了,不高興。

    妻子便哄他,說你姓蕭怕什么,各種理直氣壯,兒子乖乖的聽了,可后來兒子鬧著非要吃豬大腸,妻子煩了,不肯再哄,憤憤指著鼻子罵他——你簡直跟你爹一模一樣!

    蕭季綸愣住。

    他根本不吃豬大腸,他受不了那個味兒,也從不像兒子這樣撒潑打滾耍賴,小時候也不會。

    可為什么覺得莫名有點熟悉?他想了想,發現會干這些事的的確見過,他的小舅子,孫承祖?

    心弦震顫時,他還不忘仔細看了眼兒子。

    他這個小兒子,長得和舅舅非常像,他本來不覺得有問題,外甥肖舅,很正常的事,誰家不都是這樣?可妻子長相與岳父母很像,小舅子卻一點都不像岳父母,兒子一點都不像自己,一點都不像妻子,偏偏長得像小舅子……

    蕭季綸指尖顫抖,有了個難以置信,又很難忽略的想法。

    然后他就去試了。

    府里認不出他,他卻熟悉府里出情況,知道哪里護衛薄弱,哪里好做手腳……他小小布了個局,扮做回魂的孫承祖鬼魂,夜半時分去尋妻子,說自己死的慘,想兒子了……

    妻子嚇的差點滾下床,哭得像個淚人,罵他這個不疼人的死鬼,跟他說兒子現在的狀況,訴說自己的委屈,最后說為了兒子好,讓他以后別再來了……

    這還有什么不懂的?

    蕭季綸氣得渾身顫抖,這個小兒子竟然真不是他的種!枉他對他如此真心實意,關愛倍加,連讓蕭無咎替他干活,未來把中州,乃至整個天下搶過來,全送給小兒子的心思都起了,她們竟然這樣辜負他!

    唯一的大兒子九年前就死了,小兒子又不是自己的種,原來他真的無子送終……

    蕭季綸深夜在偏僻巷子里發瘋,孫氏好狠的心!為什么要這樣對他,為什么到現在還不告訴他,為什么要他承受這些,為什么讓他做了這么多,想回都回不去!

    祝卿安和蕭無咎看到巷子里狀若瘋癲的人,雙雙沉默。

    “這……好像一時半會溝通不了?”

    這打擊有點重啊。

    “連祝卿安那個命師都故意憋著,一句都不漏啊!”蕭季綸悲從中來,掩面大哭,“我這輩子都做了什么啊……對不起親兒子,對不起祖宗,沒有人需要我,沒有人記我的好……”

    祝卿安:……

    為什么之前不說,當然是效果不行啊,時機不對,有些事別人好心同你說,你只會以為別人是在陷害你,還會找到各種理由為自己圓場,你自己發現了,才會無法反駁,深信不疑。

    “你不去看看你叔叔?”他看向蕭無咎。

    蕭無咎:“不必。”

    其實他們叔侄,并沒有什么解不開的死結,他這個叔叔,眼界不大,武功不高,沒多大能力,不夠聰明,但也犯不下多大的錯,蕭季綸膽子小,處理事情很謹慎,尤其于中州安危而言,他們的立場算是一致,他在外征戰多年,這個叔叔的確沒什么大功,縱容孫承祖魚肉鄉里,孫承祖也已以命抵了,他自己的罪責,并不當死。

    人心總是不容易滿足的,有人從中作梗,各種前來投效,挑撥離間,想讓他們叔侄互相殘殺,蕭季綸耳根子軟,心磨的越來越硬,的確刺殺了他很多次,但也還好,只是沖著他來,沒沖外人……

    蕭季綸也不愿敗了中州的家業,傷了中州軍將士,除了他這個中州侯,中州的一切,他都想要。

    “可他好像看到我們了。”祝卿安指了指蕭季綸。

    蕭季綸嘴唇翕動:“小咎……”

    他這看過來的一眼很復雜,有溫情,有后悔,有懷念,有不安,像是把過往時光都在這一刻過了一遍。

    祝卿安卻有點跳戲,小咎……蕭無咎這名字起的,真是誰叫誰被占便宜。

    “天色不早,吃個飯吧。”

    蕭無咎請蕭季綸去了酒樓,要了個清雅包廂。

    這頓飯叔侄兩個都很沉默,情緒不高,祝卿安不然,這家的菜太好吃了,他埋頭苦干,十分慶幸現在兩個人都不說話,否則他吃飯都不能專心,還要分神聽八卦。

    蕭無咎盛了碗湯,推到祝卿安面前:“吃飽了?”

    祝卿安連連點頭,用小勺子舀湯喝,眼底亮光閃啊閃——是啊,很飽了,所以你們快點開始啊!

    蕭無咎還真開始了,他問蕭季綸:“九年前四月初九,城門飛箭扎的信上署名,真的是石定? ”

    “真的是他,”蕭季綸嘆了口氣,“都這時候了,我沒必要騙你。我知你同他感情好,但這個名字,我沒撒謊,我知道我處理的太快,也太嚴厲,可當時境況危急,不這么做,無法立時穩住形勢,總得犧牲些什么……”

    他詳細講述了當年的事,當是時定城危陷,這座中州都城若保不住,就沒有中州了,四周無援,城內士氣低迷,當時急需要一點什么激起大家血性,正好有封信來,署名石定。

    石定當時是中州軍的斥侯,負責打探前方夷狄消息,偏偏定城之所以危,就是因為消息有誤,中了夷狄的圈套,中州軍內必有內鬼 ,而這石定,竟然敢大剌剌寫信來說是他干的,罵定城氣數已盡,他已歸了夷狄,過好日子去了……

    此等機會,他當然要利用。

    蕭季綸把所有事講清楚:“……你怎么突然問起他?”

    “近來暗潮涌動,紛紜風起,”蕭無咎沉吟,“我覺得不大正常。”

    蕭季綸:“怎么就突然了,這幾年不是一直都挺亂……”

    話音突然戛然而止,他意識到不對,還真是在最近!

    外面的確一直都很亂,南朝烏煙瘴氣,一個國舅一個國師,四處挑火,高臺看戲,各處封地狼煙屢起,不是打這邊就是打那邊,唯一安靜穩定的,也就是他們中州定城,有蕭無咎在外面鎮著,該打打該守守,這九年來,定城得以休養生息,受大環境影響,大富貴沒有,卻也不會窮的吃不上飯,百姓們安貧樂道,狀態一直不錯。

    什么時候開始,他的心情突然微妙,心態一步步變化,一直到后來……到今日?

    除了那些’賢才‘幕僚,還有個命師!

    賢才幕僚就算了,都是小問題,關鍵是這個命師!

    “有個命師,來自昌海侯封地,自言天命命師,兩個月前找到我,說我是未來天下之主……”

    蕭季綸有些不自在:“我當然知道,他是在哄我呢!但此人很有些本事,掐算很準,勸我不要輕舉妄動的是他,給你堂兄配陰婚也是他……他找上我,必有大謀!他還總是悄悄摸摸進山,怕不是憋著什么壞,你得快點找到他,別讓他對中州……”

    蕭無咎:“此人姓甚名誰,是何模樣?”

    蕭季綸頓時愣住:“他尋我時總是批著巨大黑袍,戴著兜帽,將身形相貌遮掩的嚴嚴實實,我并未看清過他的臉,他也從未告知名姓,只讓我叫他先生……”

    他閉了閉眼,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蠢。

    這種來歷不明,一點底都不交的人,他竟然也敢信!

    “算了,我提供不出太多東西,只知有這么一個人,你自去查吧,你是我蕭家的驕傲,中州交給你,我沒什么不放心的,在你手上,它才最穩妥。”

    蕭季綸低頭喟嘆:“是我錯了……我這性子,恐將來還要為他人所用,于你不利,送我去給祖宗守墓吧,我的家人……呵,哪里算得上家人,你看著處理吧。我在定城沒什么大功勞,也姑息了太多錯處,若不是姓蕭,怕是死幾次都不夠,不過我不能現在死,于你名聲不利,來年春日吧,或者你將遠征前,為我辦個葬禮,給我摔盆打幡吧。”

    叔侄一言一答間,安排好了后事,對于未來,二人沒有更多談論,也沒有更多的囑托,也不必談,他們彼此都懂。

    一頓飯吃完,蕭無咎叫了親兵來,送蕭季綸去守墓,親自送祝卿安回府,自己卻沒留下,說是要辦點事,一個時辰后回。

    祝卿安沒攔,反正睡覺還早,他可以自己找點樂子,比如去看看小老虎……

    腳步輕快的回屋,路過廡廊,還沒進廳,就看到小老虎正在跟田予對峙,弓著背,炸著毛,刨著爪子,呲著小牙,看得出來非常非常不喜歡他:“吼!”

    “你回來了?”祝卿安有些意外。

    田予一身風塵,笑容溫煦:“是啊,弟弟有沒有想我?”

    祝卿安沖小老虎擺手,小老虎卻沒聽他的,依然對田予態度不善:“吼!”

    “看來是沒想。”

    田予淺淺嘆了口氣,走到祝卿安面前,眉眼低垂:“我真的很想問一句,弟弟你有沒有心?你對我,就真的沒有半點期待?”

    祝卿安看著他,久久,說了一句:“有。”

    第46章

    廡廊轉角掛著宮燈, 一陣風來,宮燈搖曳,將人的臉映的明暗交錯, 眸底晦暗。

    祝卿安將小老虎抱到懷里,掌心安撫, 看向田予:“我對你,是有期待的。”

    比如他很期待收到小紙條——

    那個在特遣團里, 那個試圖哄他做事的小紙條。

    他一直不知道那張小紙條來自誰,想讓他做什么,如果面前這個人就是,那可就太好了, 他能順著這條線捋清楚, 可惜好像并不是, 他沒有收到小紙條,田予也沒能給他解掉這個謎。

    看起來還得繼續等。

    真煩。

    “有就好。”田予卻似乎很愉悅, “不枉我這么辛苦。”

    他出城進山, 是去找毒蟲做藥材的,應該是才回來, 滿身風塵未清,山林里呆久了, 身上味道并不怎么好聞, 發間臉上也有塵色, 可他的眼神出奇的亮,沒一點精神萎靡的樣子。

    “這小老虎,哪里得的?你前幾天出去了?”

    甚至還有興致問祝卿安。

    祝卿安微頜首,伸手去抱小老虎:“嗯,臨時起意, 隨中州侯出城了一趟,山腳被它碰瓷。”

    “嗷嗚——”

    小老虎雖然很喜歡被他摸摸,可現在它心情不佳,別別扭扭,還扭頭張嘴,小牙咬住了他的手,說是咬,其實沒用什么力氣,只是含著,表達濃濃不滿。

    田予:“它很喜歡你。”

    祝卿安:“畢竟是被它挑中的鏟屎官。”

    田予:“可它不喜歡我。”

    祝卿安:“你可以努力一下?”

    他指的是以后努力,不想田予立刻就靠近,伸手摸向小老虎的圓腦袋。

    小老虎嗷一下就咬了過來——

    可不是跟祝卿安玩的那種,兇相畢露,牙齒森森,這要是被它咬中了,不見血才怪。

    田予手收回來的飛快,無奈嘆氣:“分明不喜歡我,提防著我,為什么又容忍我靠近? ”

    這話像是對小老虎說的,又像對祝卿安。

    祝卿安微笑:“因為你說,你是哥哥啊。”

    就這短命面相……他對命短的人,總會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憐惜。

    “你會害我么?”他并沒把小老虎給田予,也沒幫田予得小老虎喜歡,只是輕描淡寫看了田予一眼。

    田予笑意更深:“怎會?都說是哥哥了,喜歡你還來不及。”

    祝卿安:“哦。”

    “好了,我才回來,準備看你一眼就去洗澡了,”田予擺擺手,“去休息吧,之后再聊?”

    祝卿安:“好。”

    “等等,”田予走了幾步,突然又回來,遞出一個小布包,“禮物。”

    之后就真走了。

    祝卿安打開小布包……是虎骨。

    “吼!”

    小老虎瞬間炸毛,伸爪將他手上小布包拍了下去,沖著它各種生氣大吼。

    祝卿安不知這是哪只老虎的骨頭,但……很難不多想。

    ……

    一聽到二月二,杏花谷,謝盤寬就片刻未停,直接去了府衙。

    他很快看到了關芨,也看到了她腰間掛著的荷包。

    多年過去,色澤鮮妍如新,仍然是素雅好看的天青,縫的線卻幾乎要斷完了,舊舊的難以支撐,的確是他當年送出去的鮫紗荷包。

    他看向房間里的女人,聲音艱澀:“你是誰?”

    “關芨。”

    “我不認識你。”

    “謝將軍何止是不認識我,恐怕連故人,都忘完了吧。”關芨眸底一片鋒利,話音帶刺。

    謝盤寬嘴唇抿成一條線,深深看了那只荷包一眼:“他人在何處?”

    關芨:“死了。”

    “墳塋何處?”

    “泓水彎。”

    “什么時候?”

    “九年前。”

    “死前……”

    “遺言是么?”關芨微頜首,“有。他說,姓謝的小子怕是白瞎了,好好的世家子,上了阿咎的船,這輩子再難當清雅公子,不知悔不悔。”

    這種私密話,不和本人認識,沒有一定交情,不可能編得出來。

    謝盤寬審視站在面前的女子,眼神微深:“你要什么?”

    關芨垂眸,片刻后才又抬頭:“謝將軍近前些……”

    吳宿來到這個房間時,謝盤寬已經離開。

    他盯著關芨,以及她腰間的荷包:“你對他說了什么?”

    “吳將軍何不自己去問他?”

    關芨飲盡杯中最后一口茶,起身理衣,往房門的方向走,等著吳宿讓開。

    吳宿卻沒動。

    關芨笑:“怎么,定城辦事效率突然這么低了,到現在還沒查清楚我的事,吳將軍來此,不是來放我走的?”

    吳宿側身讓開,眸底殺氣凜冽:“你若讓他傷心……”

    “妾身哪有那等本事?”

    關芨指尖撫過荷包,輕輕的,溫柔至極,像是憐愛懷念忘不了的情人:“若我是吳將軍你……”

    她的話并沒有說完,便嘆息離開。

    走出府衙大門時,晨光微曦,星耀仍燦。

    王昂急急走過來,給她披上薄披風:“你沒事吧?聽說你——”

    關芨卻阻了他的話,看著他衣角微塵:“你在這里等了一夜?”

    王昂:“也沒有,我是定城文吏,分管流民,職責所在……”

    關芨:“你為了一個寡婦,徹夜不歸,還欲狡辯,絲毫不記掛家中娘親擔心,這般不孝,我真替她難過。”

    “我……”

    “莫要再跟了,”關芨眼神極為冷硬,“我與大人,不是同路人。”

    王昂不欲驚動更多人,只能看著她孤身遠走,克制收斂眸底情愫,袖子里指尖攥緊。

    眼下四外無聲,風平浪靜,他卻已經明白,風雨欲來。

    天亮后,一隊中州軍簇擁下,公孫文康入城,老爺子精神矍鑠,老板硬朗,笑著跟百姓們打招呼,這位大賢,終于歸了中州了。

    蕭無咎親自在中街迎接,待以上賓,公孫文康拜認主公,禮節一絲不茍,行了個全的,還毫不猶豫接過謝盤寬手上攤子,表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我還能干,我一頓能吃三碗飯!

    一路上百姓熱鬧,侯府歡迎,老人家陣前面不改色,罵昌海侯全家,直接將人名聲踩到底,再也沒臉見人的事已經被傳遍,大家對他那真的是相當崇拜,熱情態度一點都不摻假。

    公孫文康很滿意,果然老頭也不能輸!

    他還大贊祝卿安,連蹭過來討肉吃的小老虎都得了他夸獎,當場賦詩文一首,還送出了很多禮物。

    大的禮物誰都有份,小的,比如小荷包小珠串什么的,就只有祝卿安有了,說是年年親自繡的,她近來在學女紅,可惜滿意的作品有限,就先送給這個小哥哥,希望他萬事順心,天天都有高興的事……

    “……原本她娘準備帶著她親自來謝你,可她近來生了病,請了痘娘娘,只能等到好全了再說。”

    祝卿安接過小禮物:“好啊,到時讓她跟小老虎玩。”

    “嗷嗚——”

    舟車勞頓,大家本來想讓老爺子先休息,公孫文康卻不,大手一揮,表示車上睡夠了,一點都不累,現在就要干活,而且迅速找到了活干。

    這不是查案么?九年斥侯叛變的事,叫什么來著?石定是不是?

    你們都各自忙去,老夫來就好!

    他還眼力非常精準的找到了幫手,就是上次集市’委托比賽‘,贏得一百金,被蕭無咎分派去破小案的那個莊文斌,二人商量著辦案,怎么查證,怎么用律,一開始下手就很重。

    二人意見還非常統一,亂世當用重典,司法的作用,不就是震懾教化,看到世間不公,盡最大力量去阻止,去引導?如果看不到,不愿為,不敢為,何談治理清明?

    一老一少分工明確,年輕人敢于開創,敢于和任何人任何事碰撞,劍走偏鋒,老者以智慧圓融,以通透支撐,如定海神針,迅速清查過往……

    九年前夷狄入侵,山河破碎,是整個中原的屈辱,那一場大仗從年頭打到年尾,事實上年前冬天就已經開始,基本所有封地,包括南朝,都有巨大損失,中州做為頂在最前面的交界地,損失最為嚴重,蕭無咎的父親戰死,定城臨危,若不是蕭無咎攜手下將領九死一生,拼命奮戰,中州早就不復存在。

    而這一場危機的關鍵,就是叛變的斥侯。負責打聽前線消息的斥侯送回來了假消息,戰爭形勢因此大變,事后追責已經晚了,還好后來有真正做事,拼死不顧的忠心斥侯傳來新的準確消息,蕭無咎才能力挽狂瀾,護住定城,保住中州。

    叛變的這個斥侯,叫石定,是中州軍戰死將領留下的孤兒,老侯爺親手教養長大,比蕭無咎僅大三歲,是他如兄如友般的存在,二人感情很好,志趣相投,戰場歷練在一起,互為后背,出門闖禍也在一起,互相甩鍋,蕭無咎遇到謝盤寬吳宿白子垣那一年,石定也在,石定性格比他圓融的多,為化解幾人矛盾做了很多……

    如果他沒在當年消失,如今的中州軍不會只有翟謝吳白四將。

    所以這幾個人尤其接受不了這件事,他們不認為石定會背叛,可城門上射過來的紙條,蕭季綸拿出來的證據,早已砸成事實的結果,他們無法翻案。

    他們當時,都不在定城。

    ……

    關芨回了住處,一如既往該干什么干什么,看似非常正常的一天,生活沒有受半分影響。

    午時過,她出了城,幫忙交接一批布料。

    貨沒有問題,歸程也沒有問題,近城前,遇到了殺機。

    “你們先走,別管我!”

    她離開車隊,驅馬西行,險而又險避入山林,遙遙天地中,重重殺機里,僅她一人。

    她有些身手,但實在有限,躲避的狼狽不堪,體力也消耗巨大,隔著一座陡坡,她盡量平復劇烈的呼吸:“敢問閣下是誰!既沖著我來,不死不休,至少讓人死個明白!”

    四野靜寂,沒有人說話。

    “看來我還不夠分量。”

    縱然一身狼狽,臉上也沾了塵灰,關芨眼底仍然亮如燦星,風吹不息,雨打不滅。

    她這么菜對方都沒能殺得了他,要么,來人不多,此時非常謹慎,不可以被更多人知曉;要么,對方想在她身上得到點什么,她若這么死了,可能永遠得不到。

    關芨卡在這個陡坡,充分休息了一會:“那便賭一賭吧,是你有時間,還是我能足夠悠閑!”

    她找準角度,繼續往前跑。

    她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山林里感覺沒什么變化,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她只覺很累,但沒有放棄,她怎么可能放棄!

    終于,追著她的人說話了:“石定的遺物。”

    關芨終于笑出聲:“開什么玩笑——他都死九年了!骨頭都化成灰了!哪里還有什么遺物!不是污蔑我結陰親,你們去找這個拉陰親活兒的人啊!”

    “嗖——”

    箭射了過來,剛剛好落到她腳尖前,阻了她的路。

    “再不肯說實話,下次射的就不是腳了。”

    關芨嗤之以鼻。

    她干脆站定,轉身,對著看不到人影的叢林:“談生意嘛,我會,你想揭我的底牌,可以,至少拍個身份?我連對面坐的人是誰都不知道,跟棵樹交底么?叫你們頭兒來,不然別想知道我那死鬼丈夫的遺物! ”

    “你找死!”

    箭矢再次飛來。

    然而關芨也并不是老老實實原地站著,說完就跑,這支箭并沒有射中她。

    可是,還有下一支,下下一支……

    對方篤定她逃不了,總有氣力耗盡,被人拿捏的一刻。

    關芨咬著牙撐著,告訴自己快一點,再快一點,不許認輸……

    “咻——”

    一支箭再次破空。

    這次她不小心沒踩穩,好像躲不過去了。

    一個身影突然撲過來,將她撲倒在地,箭矢就扎在她們身側地上,尾羽長顫,發出清鳴。

    “你……你怎么來了?”關芨推開王昂,皺著眉頭,“你快走!”

    王昂緊抿著唇,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我來抓賊。”

    “抓賊?”關芨拉著他,快速到大樹后躲避,“你開什么玩笑!”

    王昂垂眸看她:“沒有開玩笑。我乃定城文吏,日前接到調令,升至府衙,抓賊緝盜本就是分內之事,倒是你——區區小民,莫要妨礙官家公務,速速退開!”

    “關你什么事——”關芨不可能走。

    王昂也不走,非要護著她。

    二人一邊躲避來箭,一邊糾纏,僵持了好一段,來箭越來越兇,越來越快。

    “芨娘……算我求你了,離開這里,好么?”王昂護在關芨身側,眸底是掩不住的擔心和柔情。

    關芨憤怒:“算我求你了!王、大、人!你別摻和我的事了行不行!”

    二人繼續往前,繼續糾纏,倒也算有默契,互相幫著,得以喘息,可畢竟都不是武力值高的人,每人都摔了一跤,疼不疼……只有自己知道。

    關芨咬著牙,一雙眸子燃著火:“我愿為餌,概因石定是我亡夫,夫、妻、一、體,你又是為何,這般拼命!”

    王昂看著她,唇抿的緊緊,往日微笑優雅,君子如玉的人,時下竟很倔強:“我為了什么……我以為芨娘知道。”

    關芨:“你……”

    “自然是心中公義,天地正氣,法理嚴明,善惡有報,”王昂手捏拳在背后,面上微微一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所求不過理想之燈不被熄滅,你莫多想,此處危險,你速速離開。”

    關芨:“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芨娘啊……”王昂突然一嘆。

    關芨警惕地看著他。

    王昂像他的名字一樣,長身玉立,君子昂藏:“你很可愛,也很厲害,若論它處,我不及你,可論男人——我比你更懂。”

    他突然站出去:“爾等同女人計較什么?女子,小人,工具爾,她能知道什么?不過被我假意哄誘,推出來的餌,昔年之事,脈絡真相誰也沒我這個文吏收集到的多。”

    “我如此大才,卻珠玉蒙塵,被中州侯叔侄打壓,數年只能做個小吏,志不得伸,早早就已投靠昌海侯,定要連手掀翻中州,以大功入南朝,這個石定,就是我多年積攢清查,準備好的支點……怎么樣,合不合作,能不能談?”

    山林突然靜寂。

    對方果然在考慮。

    關芨:……

    “你不能這么做!”

    她低聲急促,話不方便多說,但她知道對方會懂,眼下說的是假的,可只要跟對方攪和起來,真談了,就是真的了!上了別人的臟船,想下就難了,怎么洗得清!這在未來仕途永遠都會是污點!

    他怎么敢這么做!

    王昂輕輕推她離開:“走吧。你很聰明的,姑娘,你能猜到,他們接下來會追我,你走不走,他們都不會再理會。”

    關芨眼角瞬間紅了。

    她沒有落淚,只是定定的,執著的,看著王昂。

    王昂笑了:“怎么辦?我有點高興看到你這樣子,又不想你難過……我答應你,一定不會出事,你信我一次,可好?”

    在山林沉默的默許中,王昂溫柔推開關芨,讓她離開,自己單手負在背后,一步一步,朝前行去。

    今日天地和九年前不同,陽光不同,拂面的風不同,漸漸遠去的身影也不同,他個子沒那么高,身材沒那么健壯,仿佛一力能撐起山河,但他堅韌如修竹,根盤如老松,風吹不倒,雨雪不塌……

    這一刻,二人身影重迭,倒映在瞳孔。

    山河破碎也好,盤根努力掙扎生存也好,跟他們在一起,同淋風雪,總是不會怕的。

    這就是……中州的男兒么?

    關芨捏緊了拳,微微闔眸,轉身離開。

    “真是一出好戲……”

    田予遠眺山林,手捧清茶,眉眼低垂。

    他刻意催動陰婚事件,讓中州侯叔侄對抗,本人當然不能出現,被認出來怎么辦,沒想到都不用自己找理由,蕭無咎就吃醋了,逼他進山,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

    就是沒想到,蕭季綸那么沒用。

    龍脈也出了點問題,分明算到就在那里,可竟然找不到。

    好在他手里底牌不只蕭季綸這一張,他能提前到中州挑撥這對叔侄,就能提前布下其它棋子,他的兜帽很好用,特遣團,陰婚……接連被破解,沒掀起軒然大波又如何,別人不是還送了這樣一樁事?

    關芨,石定,九年前……

    他更知道怎么利用昌海侯了。

    你那逃跑的女奴,真的找到了喲,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這女人死了不劃算,這個王昂,便成全他吧,為心愛的女人赴死,多么深情,多么令人感動?

    定城不是最喜歡這種故事?一月前還讓老兵表演了一番,他這就再準備一個,祝卿安啊……好弟弟,你一定會很開心是不是?

    就是可憐王昂的娘親了,丈夫早亡,只剩下這么一個兒子相依為命,肯定會很傷心,若是知道兒子怎么死的,會恨誰呢?

    你想要風天小畜,風火家人是不是?

    我便讓你雞飛蛋打,不得安寧!

    這下,你會怎么應對呢?

    第47章

    祝卿安的應對, 當然是提前布置好一切。

    命師各有手段,想算的都能算,但不可能在一個時間, 算盡天下事,心力也撐不住, 會爆亡的,祝卿安起初并不知田予的到來, 只是跟隨身邊氣機指引,做出足夠的應對和準備。

    既然早早算到王昂是入局之人,自也早早就派了人保護他,悄無聲息融入他的生活, 知曉他做的一切, 所以不管他在林子里說了什么話, 是真是假,中州侯的人都心里門清, 不會誤會。

    放在他身上的保命手段, 明里暗里跟著的人也是,一個月間早已成習慣, 別人臨時查探查不出異常,便不以為是異常。

    王昂今日會面對什么事, 做出怎樣的選擇, 祝卿安不知道, 但他知道,王昂一定不會有生命危險。

    為防意外,他還到了王昂日常辦公的官署房間。

    這里滿滿都是王昂平日慣用的東西,有他的氣,便能造他的象, 若那邊真的出了問題,他還可以用奇門遁甲,即刻可解。

    就王昂那日常工作量,在這里停駐的時間,他家都不如這個房間方便。

    “還是有點可惜……”

    祝卿安抱著小老虎,摸了把油光水滑的虎皮,現下只能一人一虎相伴,不能在現場看八卦了。

    “嗷嗚——”

    小老虎圓腦袋蹭了蹭他的下巴,輕盈一躍,跳了下去,滿臉嚴肅的巡視新地盤。

    祝卿安:……

    你倒不認生,到哪兒都忙活。

    不過只是山林逃亡的話,其實也沒那么好看,他比較喜歡當事人面對面吵架扯頭花的那種,爭的有來有回,打架也有來有回才好玩。

    認了認房間,轉了一圈,走出去,正好看到公孫文康和莊文斌正在查案,比對細節。

    “石定早年是斥侯出身,能力卓絕,后來屢屢立功,做了陣前戰將,按理可以不用再去做斥侯,是他自己覺得當時情況過于復雜,主動請纓……”

    “他的父親是個忠將,死在戰場,他由老侯爺收養教導長大,取名定,是定城的定,寓意守護定城……”

    “他武藝出眾,極擅體察人心,辦事精準利落,當初的中州軍,人人都喜歡他……和侯爺感情一直不錯,少時為伴,從未有隙,認識謝盤寬和吳宿是在九年前,和侯爺一起認識的,一見如故……”

    ……

    山林外,蕭無咎目光隨王昂的動作移動,靜待契機。

    追殺方的大老鼠還沒出現,得再等等。

    “你不是都知道?”他看了一眼吳宿,“亂吃什么醋?”

    “我沒……”

    吳宿閉了閉眼:“是我不對,回去就同他認錯。”

    蕭無咎這才轉頭,重新盯著林子:“謝盤寬天之驕子,我和石定把他騙來,本就理虧,他性高潔,心傲氣,你我該當多包容……你往常做的就很不錯。”

    吳宿安靜聽訓,久久,才又道:“石定……真的死了?這么多年……我寧愿他活著,哪怕他真的背叛。”

    蕭無咎抿唇:“他那樣的人,怎么可能背叛。”

    是啊,怎么可能背叛?

    吳宿只是妄想人還活著,他怎會不知,這樣的希望渺茫,他亦了解石定,這個人怎么可能會背叛,哪怕壓力如山崩,天塌地陷,他也會硬拼著一身骨頭撐著,絕不可能跪地求饒。

    不僅他們篤定,莊文斌也覺得如此。

    “每個人行為模式都是有邏輯的,有果必有因,他背叛,動機是什么?是喜歡夷狄環境,還是慕權錢利?”

    明顯都不可能,夷狄人殺了他父親,權錢利,在中州他都能實現,還有背靠背的朋友,若說是情……

    “你看這里,他寥寥幾封私信里,倒是有一次,提起過一個小姑娘,說她機靈調皮,有點不聽話,很讓人擔心,可他之后行為動線并沒有改變,從始至終,他的心念一直在中州,在定城,在他心里孰重孰輕,非常明顯……”

    “可能有人會覺得這樣的男人蠢,或嘲諷或敬佩,但有些事在他這里,就是行為準則,不可逾越的底線,怎么可能突然就變的面目全非?”

    “……我不信。”

    祝卿安抱著小老虎,坐看他們理出的證據鏈。

    九年前定城危機,的確是因為出現了叛徒,有背叛者放了假消息過來,致使城陷,蕭無咎等人也都陷于險地,支撐的非常非常難,城內城外皆士氣低迷,當是時,突然有了城門上那封信,主動承認自己放的消息,署名石定,蕭季綸立刻以此為契機,砸石定罪名,讓萬人唾罵,激起己方士氣……

    之后,石定這個人就消失了,再也沒傳過消息回來,是生是死沒人知道,半個多月后,是另一個斥侯署名信件回了定城,帶來了新的準確的消息,中州才得以艱難過了這個劫難。

    這封信上染著血,斥侯本人也并沒能再回來,顯然已經犧牲。

    時至今日,石定仍然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留下的只有罵名,可蕭無咎等人一直不信,一直在尋找,奈何石定此人極為聰明,當年重新為中州做斥侯,為了大家安全,斬斷了所有聯系,寥寥幾封私信也是很久后才傳回,他去了什么地方,無人知曉。

    有人說他早就歸了夷狄,可夷狄并沒有他這號人,有人說他死了,可尸身何處,墳塋何處,無從尋找。

    人,他們現在是找不見,但若想知道當年那封背叛信的事,按照當時線索往下捋就是,蕭季綸當初想激起士氣,利用了此事,事后也有收尾處理,但只要他自己愿意幫忙,放開口子給出線索方向,有些事就不難。

    “這是……”祝卿安有點眼熟。

    公孫文康捋著胡子:“主公的懷疑名單,剛好抓到了,確與當年的事有關。”

    祝卿安認得這個八字,蕭無咎讓他看過,看來糖鋪子外面那流氓老頭還真有用。

    “可招了?”

    “招了,”公孫文康有些心痛,“和蕭季綸給的線索結合,查到一個主公很信任的副將,位置就在翟謝吳白幾位將軍之下。”

    祝卿安:“那有點麻煩啊……”

    也不知蕭無咎現在聽到消息沒有,有沒有很傷心。

    公孫文康:“翟趕緊親自去抓人了,希望不要有意外。”

    莊文斌眸底燃著火:“……石定此人,有自己的信仰和底線,看其行為軌跡,絕不可能是叛徒,他不是逃兵,他是勇者。”

    “吼!”

    小老虎突然對著后面房間叫。

    公孫文康:“這是怎么了?突然炸毛……”

    祝卿安卻已飛快離座,提起袍角直沖王昂平時辦公的房間,小老虎一蹬腿追上。

    房間門砰一聲關上,祝卿安平視四周,迅速起陣,滅象,布陣,換局……若看不清這是怎樣的象,只知有險,不知怎么避,便給他造一個險象,再解決!

    象只有一次,出現過,便不會再有,除非又有新的氣機!

    ……

    “咦?果真有點本事……”

    田予盤膝而坐,展袖掃下桌上對象:“祝卿安人在何處,可查到了?”

    下首侍者低眉行禮:“回先生,他在官署,和公孫文康等人在一處,里外皆有重兵把守,咱們的人進不去,也看不到。”

    “無妨。”

    田予取出自己的八卦盤,龜殼,慣用的小對象,眸底精光顯現:“便讓我試試他的真本事!”

    關芨知道繼續在山林中無益,自己幫不了忙,一路飛奔回城,緊繃著心弦,盡管有些尷尬,還是堅定敲響王昂家門,見到了他的母親:“抱歉,冒昧打擾了,我名關芨……”

    王昂娘立刻拉住了她的手:“我知道,我聽我兒提過你……”

    她圓圓臉,盤著發髻,笑起來很是慈愛,因為開門看到人很是驚喜,話不假思索就說了出來,說到一半才絕不妥,放開關芨的手,有點不好意思:“我好奇么,悄悄看過你一眼,沒敢打擾。”

    關芨:“您……看到過我?”

    王昂娘連連擺手:“非是相看,你莫誤會,我從未跟任何人提過,我家小子也不會,他雖脾氣犟,說話辦事總是不會出差錯的,若不是我故意詐他,他連你的名字都不會說出來……這兒女婚事,講究的是緣分,他不多言,我便也沒想幫忙,男孩子求心上人,怎能不吃點苦頭? ”

    “若來日你應了他,是他的福氣,我自為你們操持,盡我所能,想多熱鬧就多熱鬧,若你不應他,是你們緣淺,我也不好給你添麻煩,女子名聲多重要……誒瞧我,就顧著說話了,看你這樣子,肯定餓了吧?渴不渴?我這剛好有甜湯,你先喝一口,我這就去給你做飯!”

    關芨哪愿麻煩她:“不,不用,您不用管我,我來……是想請您幫忙,勸勸王……公子,叫他莫要為我做傻事……”

    “你這話說的,什么叫為你做傻事?”王昂娘并不知外面發生了什么,但不妨礙她有自己的道理,“他一個男人,不為心上人做點事,讀那么多書,掙那么多前程有什么用?你呀,也別小看他,他雖吃的不多,不肯長肉,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腦子倒還算好使,看起來天天被一堆公務壓著,實則都能處理好,他敢為你去做什么事,就一定想好了應對,不會有差錯……再說這是定城,侯爺還在呢,出不了事!”

    “可是……”

    “沒什么可是,”王昂娘一把把關芨拉進門,“再說了,我不管你誰管你?他們男人掙他們的前程去,我能叫你餓著肚子走?”

    關芨還是要走,小力氣掙著對方的手:“若您覺得不方便,我便不打擾了……”

    王昂娘根本不放,拍了拍關芨的肩:“好孩子,真的別怕。你是不是覺得若今日出了意外,他沒了,你虧欠我?”

    關芨瞬間沉默,眼角再次發紅。

    “實不相瞞,我教我兒頂天立地,肩擔日月,他若為正義而死,為中州而去,我為他收尸,替他送葬,我臉上有光!他若欺上瞞下,陽奉陰違,不拿百姓的命當命,便是不孝,敢舔著臉回來,我親自打斷他的腿!”

    王昂娘看著關芨,目光柔切:“我不知你說的是什么事,他現在遇到了怎樣的狀況,但不管遇到了什么,我這老胳膊老腿的,肯定幫不上,你指著他聽我的話,他肯定不會聽,我也不會如你所想那般勸,我們母子倆啊,都軸,心里有主意呢!我呢,不信什么來世報應,我信現世報,我們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做事,福氣虧不了我們的,真要出事,運氣不好,那就是上天安排的了,定是仙人覺得他太好,接他上天去做了仙童。”

    老人家一臉通透:“每個人的決定,要做的事,都是自己意愿,成或不成,是本事,是運氣,我們活著的人,心里可不能有愧疚,知不知道?”

    關芨非常震驚聽到這樣的話。

    王昂娘便笑:“你不欠我分毫,若我真倒霉,無子送終,也與你無關,你且自行前路,將我們母子都忘了,日后安安心心過自己的日子,想嫁人了,便尋個好男人嫁了,善待以后人生中遇到的好心人,讓她們也虧欠虧欠你……人啊,不就是這么我虧欠你,你虧欠我,層層人情功德耗著積著,慢慢過完一輩子?聽說你很擅長做生意,怎么這個都不懂?”

    關芨沉默。

    她哪里是不懂,是……沒想用在這里。

    她真的很想走,但也真的走不了,只能由著老人家安排,吃了頓她做的飯,更了衣,洗了把臉,狀態好了,再提出離開,王昂娘沒攔。

    “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事,我呢,也有自己的安排,稍后還得去定養堂看孩子們呢,你不必擔心我,嗯?”

    “是。”

    關芨斂裙束手,鄭重朝老人家行了個禮。

    說來奇怪,她帶著一顆漂泊的心來定城,看似日日沉靜,實則時時心緒焦躁不寧,就是在這個小院子里,在老人家跟前,做了回被照顧的小孩,分明外面形勢應該讓她不安,她最該心緒起伏,卻莫名的,她感受到了長久以來從未有過的安靜。

    心靜,神靜,思緒也跟著明朗了。

    她的確不該焦慮著急,前方有難險,面對就是了!無有他人幫忙,不是還有她自己!

    誰說她在那里無用,她怎會無用,她怎么可以被男人再騙一次!石定是,王昂也是,定城的男人都好可惡,這么會騙姑娘!

    關芨再次往城門沖去。

    她愿為餌,這話不僅是對王昂說的,昨日和謝盤寬,她也是這么說的,她想為石定做最后一件事,愿以身為誘,釣出背后之人,她不知道到底誰是仇人,謝盤寬透露的也不多,但今天路程安排,她還是知道的!

    沒人知道,暗無聲息處到底發生了什么,有什么東西在暗流涌動,有什么氣機在對撞,這一天,所有人都在為守護王昂而動。

    王昂以己身換了關芨平安,又以智脫困,未讓那些藏頭露尾的人得手,出山林后即刻往城門的方向跑,身邊險象環生,短短時間,似乎要歷經別人一輩子發生的所有意外。

    比如好好的走路,腳下要滑到石子,摔向一邊尖尖木刺;比如突然天降異物,不砸別人,就砸他;比如別人好好的,看到他,手里刀,盤子,木棍,鐵鍬就會脫手,沖他而來;比如馬蜂群毒蜘蛛長蜈蚣,不知為何突然被他吸引,一窩一窩來襲;比如他要躲這一個兇險,就會遇到另一個兇險,意外連環,排著隊來……

    他身后還有人追襲,不停舉箭要射殺。

    當然,他身邊也有人護著,幫他擋刀,幫他解難,然而箭太多,根本不夠……

    入了城,他的好人緣就更多了。

    定城百姓都認得他,他調解過吵架的大嬸大娘們,會一邊尖叫提醒一邊幫他,他指點過幫過的漢子們,會一邊喊人一邊幫;他歸攏照顧過的商販流民,看到了都會幫他。

    連路過舔著糖的小孩,都會大聲告訴他哪有馬蜂窩哪有小野狗哪家的貓有點兇,叫他繞著走。

    王昂一一謝過。

    他已經笑不出來,身體太累,他今日感覺有些玄妙,好像倒霉到了頭,什么難都會遇到,也幸運到了頭,什么難都莫名其妙解了,可他不敢松懈,緊緊繃著心弦,不知這個過程什么時候能結束,結束的那一瞬間自己到底是倒霉的,還是幸運的?會不會死?

    他沒有害怕,只希望……

    中州侯能給力,這次一定要抓到真正的叛徒!

    真正的叛徒顯然十分狡猾,藏了這么多年,怎么甘心這般莫名其妙被揪出來,也是各種故布疑陣,一邊想處理關芨和王昂,一邊隱藏自己。

    蕭無咎和謝盤寬已經分開兩個方向,分別去抓找,吳宿分別支應,但他本人,總是會放謝盤寬近一些。

    謝盤寬氣的罵人:“——給我凝心定神!好好想想往常你是怎么做的!再敢給我拉胯,你就改名吳狗,日后再也別進侯府了!”

    吳宿:……

    他什么時候關心則亂過?怎么可以不相信謝盤寬能力,怎么可以為了一個荷包,深陷至此?

    說來慚愧,比起陣前拼殺,智計百出,行險處險,他最擅長的,是穩住中軍,合理調配資源,他對隊友哪方面最強,眼下最缺什么,非常敏銳,各種調動得心應手,他該相信同袍,更該相信自己。

    他也不應輕視每一場戰斗。

    他退開了。

    謝盤寬松了一口氣。

    他和吳宿的相處模式……不應該是這樣。

    城中街道,關芨與王昂猝不及防相逢。

    王昂瞬間怔住,眸底滿是佳人倩影,舍不得移開。

    “愣著做什么!往左,不許進那條巷子!”關芨大喊。

    王昂下意識跟著做了。

    關芨這一個多月來,對定城各大街小巷早已熟悉,與王昂行官路的那種熟悉不一樣,她更知道的,是哪里可以制造麻煩……用麻煩,來解決王昂現在遭遇的麻煩。

    總能阻一阻,比只會跑強多了。

    “往東邊第二條岔道走!”

    “這次拐右!”

    王昂真就放開心神,什么都不想了,就依著關芨的話,讓左拐就左拐,讓右走就就走,乖順謙雅,一如往日的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還有了時間,看同他一起跑的姑娘。

    姑娘面色酡紅,鬢有微汗,精氣神十足,連罵他的樣子也那般可愛:“看我做什么!看路!”

    當然要看你。

    以后都看著你,都聽你的,好不好?

    官署房間里,祝卿安眸底光影明滅,一次次起局,一次次滅象,他的手指已經有些顫抖,但尚能堅持。

    想來對方肯定不太行了……但他還能撐!

    火生風起,風自火出,風火家人卦,能成!

    王昂你記住——

    聽你老婆的話,聽你老媽的話,你會贏!

    第48章

    “噗——”

    山外某處房間里, 田予吐了口血。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侍者大驚失色,試圖扶他起來。

    田予卻擺了擺手:“無礙。”

    緩了一會兒,他撐著矮桌坐好, 仍然力竭站不起來,卻低低的笑了, 越笑聲音越大,越笑表情越狂戾——

    “好個祝卿安, 到底還是小瞧你了……竟能把我逼到這個地步!”

    怎么可能呢?

    這人到底哪兒冒出來的,修煉了多少年,師承是誰,怎會有如此天賦, 這等年紀便有這等功力!

    “可惜了……”

    他伸手抹去唇邊血跡, 抬眼看了看天邊:“天色已晚, 暮光侵蝕,萬蟲皆息, 時不在我。”

    閉眸小歇了片刻, 他讓人上了筆墨紙硯,寫了一封信:“……交給昌海侯, 他會知道怎么做。”

    之后想了想,并未讓人收拾, 他繼續提筆, 又寫了一封:“這個, 交給祝卿安……悄悄的,別讓侯府的人知道。”

    ……

    今日兩邊對抗,蕭無咎一方和背叛者一方算是比較克制,因為都心有顧慮,或是不想暴露, 或是不想牽連定城百姓,唯有王昂這里,兩個命師你來我往,布局解陣,于悄無聲息處,打的十分激烈。

    普通人不知曉發生了什么,只知今天的晚霞特別絢麗,在天邊鋪染出絢爛色彩,又經風吹拂,變化的特別快。

    有年長的老人說,曾經某一年夏日,暴風雨來臨前,就有過這樣的壯麗景觀,可今日這天氣,風平浪靜的,哪來的暴風雨?所以只能是……

    “吉兆!必須是吉兆!咱們中州要發了!”

    “那是,有侯爺,有四將,現在又有了小先生,有了公孫大人……中州不好都沒天理!”

    “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叫家里悶頭干活的停一停,出來看一眼啊!”

    遭遇各種驚險,歷經停不完的生死局,命都快跑沒了的王昂,突然覺得渾身一松,一直跟著的霉運好像不見了,再沒有飛刀流箭,也沒有突如其來要摔的跤……幸運好像也不需要了?

    他停下腳步,看著自己的手,看看左右的人,以及不遠處,也跟著停下來,呼吸微促的關芨。

    此處正是府衙大門。

    仿佛只是瞬間,追蹤他的人全部被拿下,蕭無咎和謝盤寬分別拎著一個人,扔了過來,吳宿收攏所有中軍,清查道路,安撫百姓,而始終不見的翟以朝,也押了一個人過來。

    “……原來如此。”

    蕭無咎和謝盤寬齊齊有聲。

    這三個人,單拎哪個出來都沒有問題,過往履歷清白可查,可結合三個人一起看,就發現其實很巧妙。

    第一個和第三個關系很近,卻不認識第二個,第二個和第三個公務上聯系很緊密,卻與第一個無關,三人在九年前,皆是不為人知的小兵,走到如今,也不見互相扶持的跡象,平日做事看起來都很正派,也沒犯過什么錯。

    蕭無咎之前不是疑過劉副將,但始終查不到關竅,找到這第三人,疑問倒是迎刃而解。

    非常意外的方向,跟平時的習慣思路大不相同。

    “趁天還沒黑,即刻入衙堂審吧。”

    蕭無咎發了話,無人反對,遂這堂審,立刻就開了。

    做為參與事件的當事人王昂關芨,自也一起進堂,圍觀百姓們想看熱鬧的,也沒被趕走,祝卿安就更不可能走了。

    他臉色有點白,唇色也淺淡了許多,五月開始熱的天氣,他竟然還披了件外衫,小老虎都抱不住,任它趴在地上,給他暖腿。

    蕭無咎相當不贊同,眼神示意手下,將他請去休息。

    祝卿安卻不肯走,雙手扒著椅子邊,瞪蕭無咎:我不走,我還行,我要看!

    蕭無咎:……

    沒辦法,他只能著人配上軟墊熱茶,軟墊讓祝卿安坐著靠著,熱茶讓他捧著喝著,盡量舒服點。

    堂上主審是公孫文康,老爺子目光如炬,話術爐火純青,根本沒拉扯幾下,三個人就招了。

    沒辦法,抓都抓現行了,證據鏈也理出來了,而且他們仨往堂前一跪,彼此一看,直接都暴露了,還裝什么呢?

    “我們也是沒辦法……”

    三人斷斷續續講說當年的事,原來是因為他們三人任務出了紕漏,不小心引發小危機,他們又不敢說,就釀成了大禍,大禍已然鑄成,自己不想死,就只能甩鍋給別人,正好前方斥侯有信……

    他們就藏了起來,編了封別的,想堵住這個口子。

    結果直接弄的定城臨危,至于戰后被夷狄逼著出賣消息,也是身不由己……

    他們說當時不是故意的,石定太出色了,他們只是想活,只犯了那么一次錯而已,這些年也一直戰戰兢兢做事,有意彌補,為和夷狄通的消息擔驚受怕,他們那時也不想害石定的,以為他那么厲害,一定能扛過去……

    “所以你們就因為他出色,他厲害,他好,坑了他?”

    關芨眼淚落下:“他就是為了你們這些不當人的東西……不惜污了自己名聲,慷慨赴死?”

    堂前一片沉默。

    關芨擦了淚,深呼吸:“我同他認識,是在戰場上,那年,我十四,差點也死在了那里,他救了我,周遭沒有旁人,也沒別的條件,他無法把我放在別處,托付給誰,只能親自帶著我橫穿戰場……”

    “他帶著我,走過火海,歷過險局,哪怕重傷瀕死,他都沒放開我,讓我替他引走追兵。”

    “他分明可以過得好的,只要答應同我走,天大地大,四外無人,我有手有腳,他也有本事,只要改名換姓,沒有人知道我們去了哪里,在哪里生活,怎樣過日子,他被你們那么冤枉,他可以避開這一切的……但他沒有。”

    “他知道我對他生了怎樣的情愫,但他處處回避,并不回應,我逼到他近前,他實在避不開,才對我說——身已許國,難再許卿。”

    “他不應我,是因為他知道必死,也已決定去赴死,他說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那時中州危在旦夕,他的朋友命懸一線,我求他,怎么求他都不跟我走,甚至毀了自己,只身前去夷狄,刀尖上游走,打探真正的消息……”

    “因為自己名聲已毀,為免打探到的消息定城不信,他還專門用了已死手下的名字傳回……定城保住了,中州勝了,可沒人知道他做過什么,為了你們,為了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他竟愿意去死,都不愿意娶我!”

    “芨娘……”

    王昂扶住她:“別這么想,不是這樣的……石定不是為這三個赴死,他是為了中州,為了定城百姓,為了我娘,為了我,為了我們這些普通人……他希望我們好。”

    關芨甩開王昂的手:“他死了,但我還活著!這九年來,我哪里都去,哪里都敢闖,獨獨不來中州,是因我恨,我恨你們中州所有人,我恨為何你們都活著,偏偏他死了!”

    “但他不恨,他生前從未有一句怨言,死時也心甘情愿,好像我的恨是個笑話。”

    關芨聲音低下去:“久了,我便也想來看看,這個他死也要守護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樣子,有什么讓他那么放不下,什么兄弟,比他的命還重要,他到底為了什么而活,為了什么而戰,什么值得他那么犧牲,我又為什么那般無足輕重……”

    王昂舍不得她如此難過,小聲道:“你方才,看到我了,是不是?”

    關芨抬眼,眸底燃著火。

    “侯爺和百姓,他們是怎么保護我的,你也看到了,是不是?”王昂聲音溫煦,一如往昔,“其實他們保護的不是我本身,是世間公道,是正義,是希望,守護善者,扶助弱者,任何行事如我一樣的人,都會被保護,也應該被保護。”

    “我不否認,人的力量有限,總有觸及不到之處,會有失誤,救不了想救的人,可我們會盡力,盡量讓老有所依,幼有所養,讓人們能互相扶持,眾志成城,走得更遠,過得更好。今日是我幸運,希望未來,有更多的人能如我今日一般幸運。”

    “真正做過的事不會被掩埋,被曲解的名聲定會昭雪,青史留下的是罵名還是贊聲,總會有人書寫,自有未來見證,你看,現在有人記得他了,是不是?所有定城百姓,從今日起,都會記住石定這個名字,永不會忘。”

    “……我不想說他的犧牲沒有白費,任何人都不應該被綁架去犧牲,我只想說,他救下的人,不會辜負他。”

    “對啊姑娘!你莫難過!怎么能為不當人的狗,氣石將軍的在天之靈?”

    “該當為石將軍立碑著傳,定城永不忘將軍!”

    “原來當年真相就是如此……我爹還曾罵過石將軍,不知將軍墳塋何處,我這就去磕頭道歉!”

    關芨看著門外百姓們的臉,有些恍惚。

    石定求的……是這個么?

    她微微闔眸,再睜開時,已經滿是清明,也不再落淚。

    她朝蕭無咎行了個禮:“侯爺見諒,是我無狀。石定他……其實沒什么遺物,是我編的,我想既然來了定城,不如順便做點什么,看看有沒有人上鉤,若能幫他報個仇就更好了,畢竟他救過我那么多次。”

    “謝將軍,我想我該跟你說一聲抱歉。”

    關芨轉向謝盤寬,取下腰間荷包:“這個荷包,我知道是你送給他的,他對身邊的東西都很珍惜,那些日子總是逃亡,到最后竟然只剩下這一樣,侯爺送的,翟將軍吳將軍送的,竟全都丟了。夜半靜寂時,他同我說過很多往事,我雖不認識諸位,卻知諸位都是怎樣的人,那夜被扣押時我同你談判,若他在,一定不會贊同我的態度。”

    “他對我未曾許下任何承諾,更未送過任何禮物,這是他身后唯一遺物,我一直私藏,不想還你……現在,物歸原主吧。”

    謝盤寬:“你可以留下。”

    原本也是隨手送出去的,那時他們小戰四散,他和石定提前到達約定地點杏花谷,石定渾身臟兮兮,連荷包都被人扒了,正好他有多的,隨意就扔了一個過去。石定那狗東西最為悶騷,信中曾提過這姑娘,還專門扔了別人送的破爛,把自己這個昂貴的,能快速變現的鮫紗荷包留給人姑娘,必是極得心意,留個念想也好。

    關芨卻搖了搖頭:“我不想留了。”

    她看著荷包,微微一笑,眼淚落了下來:“我準備忘記他了。”

    若不是想做個了結,她不會來定城。

    這幾年她總會有這個想法,忘了他,朝前看,認真過自己的日子,又總會愧疚,怎么可以忘了他呢?他那么好,不是喜歡他么?你該要記一輩子,念一輩子,為他守一輩子的。

    一想到他頂著罵名,死在悄無聲息的荒野,就很難過很難過,若自己也忘了,世間便再也沒人記得他,又有點替他不甘心,所以才走這一趟,想大鬧一場。

    她知道自己有點自私,加重別人的負擔,減輕自己的,讓自己心里好過一點……可不這樣做,她過不去。

    她又不是什么大善人,這些年同人爭利,勾心斗角,刀尖上游走,被人害過,也害過人,裝什么無辜清純小白花?

    可竟然……沒鬧起來。

    “你們定城的人真奇怪……”

    關芨閉上眼,斂住眸底翻涌:“人人都有那么多心眼,為達目的臉都可以不要,賴也可以耍,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總是能很執著,很凝聚,哪怕跟自己的利益相悖,力氣也能往一個方向使……讓人既討厭,又羨慕。”

    她想她大概明白了,為什么石定愿意死在那里,也不答應同她走。

    “石定從未要求過什么,救我,沒想過讓我報答,赴死,也沒想過讓別人記得,他只是想那么做而已。”

    “他甚至會對我感到愧疚,因為不能響應我的期待,不能給我想要的東西,死前他沒任何話,只是看著定城的方向,很久很久……或許,這就是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祝卿安掠過關芨頰邊的淚,緩緩垂眸。

    作為命師,他總是會聽到這樣的話,這就是我的命,這是我的命嗎?有人心神冷寂,嘆息認了,有人悲憤含怨,執拗的想得到一個答案,他很少回答。

    因為在他耳朵里,這不是在問是不是我的命,這是在問——我是不是逃不過。我是不是注定要在這些困苦里糾纏,怎么都掙扎不出,我是不是一輩子都要陷在這種困境。

    其實我們不是敵不過命運,是敵不過自己。

    你有怎樣的念,就會走上怎樣的路。

    膽大勇敢的人生命綻放時,就是會轟轟烈烈,如火如荼,膽小畏縮的人就是患得患失,時時徘徊猶豫,不知怎樣選擇,怎樣選擇過后都會后悔。

    每個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課題,一定會有難處,一定會有坎坷,這是上天在提醒你成長,你沖破了,解決了,化繭成蝶,便會自由舒展,不是你不再會遇到麻煩,不再有難事,而是心念變了,你會知道怎樣和這些未來相處。

    紫薇斗數十二宮,每一顆星星落進去,皆會引動命主不同的性格偏好,前路遇事,可每一顆星星都有向好積極的方向,也有向下消極的隱惡,不是說我們必須得成長為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是我們可以在自己的性格基礎上成長,看清楚我是誰,我現在遇到的問題本質是什么,為什么會這樣發生,我該怎么解決……

    未來仍然會有波折,會有情緒沖動,和人吵架,會懊悔因為某個失誤,錯失了某個機會或某個人,會因為一首歌一本故事共情落淚……但你永遠不會再迷茫,再難安,你會篤定腳下的路,不后悔做的任何一個決定。

    祝卿安看到關芨的眼睛,她眼底懷念尚在,那份’執‘卻已經消失,她的確如她所言,真的走出來了。

    人生過往經歷不會失去,記憶中的人溫暖了她的底色,她會幸福的。

    “關芨多謝諸位——查過往事,慰亡者魂,還生者安。”

    關芨放下荷包,拂袖斂裙,鄭重拜禮,隨后離開廳堂。

    王昂跟了出來。

    彼時月上柳梢,長街燈暖。

    二人無聲相伴,并肩前行,地上的影子拉的長長。

    走過河邊垂柳,關芨突然道:“你是不是,早知道我為何而來?”

    她以流民姿態,低調入定城,改了梳妝習慣,隱了平日作派,這里的官民都未察覺,跟蹤在她后面的蒼蠅也找不到方向消失,可這個男人,每每都能在非常微妙的時候出現,準確的找到她,替她做行險的事……

    王昂偏了臉,不敢看她:“也不是都清楚……”

    只是對喜歡的人,總是很敏銳的,他又不是傻子。

    又走了很久,河邊遠了,垂柳沒了,連風都住了。

    關芨停下來,轉身看王昂:“怎么還跟著我?”

    “你說,”王昂迎上她的目光,眸底映著微閃星芒,“你決定忘記他了,那能不能……考慮一下我?”

    關芨看著他,這雙眼睛好漂亮,澄澈干凈,滿滿映著她的身影,那么期盼,那么渴求,那么羞澀,又那么卑微,仿佛她說一個不字,他整個人就會碎掉。

    她知道,他是真的君子,有所為,不所不為,的確會為了肩上責任全力以赴,所行所為不負天上日月,不負父母教導,不負自己良心。

    但今日,他沖到山林,是為了她。

    “不考慮。”

    三個字一出,王昂果然碎了,眼里的光全沒了。

    “眼下不行,以后不一定,”關芨笑了,眼底隱隱濕潤,聲音柔如春雨,能催發任何不放棄生命的種子,“你要不再努力試試?”

    王昂瞬間回光返照,眼睛里閃著星星,話都不會說了,只重重點頭:“我,我,頭懸梁,錐刺股,我最會努力了!”

    關芨笑的收不住,轉身往前:“誰要你頭懸梁錐刺股了。”

    王昂耳根通紅,小跑追上去:“那芨娘喜歡什么?我必……”

    關芨:“自己想。”

    月光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隨光影變幻親密依偎,某些緣分,冥冥中早已注定。

    “可真是讓人感動……”

    長街巷口,田予目光陰郁的看著這一切,淺聲一嘆:“風火家人……我倒是忘了掐這一卦。”

    可是,我親愛的弟弟,你也沒辦法全數算盡吧?

    世間萬事萬物,每一息都在變化,命師習得本領心念,的確能體察兇吉,但不可能事事體察到,不然早就吐血而亡了。

    不過再尋找機會而已。

    田予微微闔眸,一手負在背后,一手伸出,迎著清風明月,滿天星繁,集中心神掐算……

    片刻后,他睜開眼,微微一笑。

    回到住處,他尋來筆墨紙硯,寫了封信,讓人明日晚一點,送去給蕭無咎——

    我約了我契弟單獨見面,唯他唯我,私密無間,再無第三人,侯爺覺得他會不會來?

    我覺得他會。

    第49章

    祝卿安晚間就收到了田予的信——

    想不想知道我是誰?想知道, 來這里,一個人來。

    外人探不到他反應,這夜似乎很是平靜, 第二日起床,蕭無咎不在, 祝卿安和往常一樣,抱起小老虎, 去謝盤寬那里蹭早飯。

    謝盤寬斜斜倚在榻上,眉眼倦怠,打招呼也只是懶懶抬了抬眼,可見對睡懶覺的渴望, 然而吳宿每日清晨都會騰出時間與他斗智斗勇, 極限拉扯, 他只能煩躁的起床用早飯。

    不過謝郎就是謝郎,哪怕這么沒骨頭的倚著, 也能如美人海棠春睡, 賞心悅目。

    飯菜上來,依然講究, 是世家子謝郎也挑剔不了的精致,用料擺盤, 色香味俱全, 在中州只怕是獨一份, 虧的吳宿能記得那些繁瑣標準,還能百忙之中游刃有余的備好。

    祝卿安一點不客氣,埋頭干飯,小老虎跟他一樣,圓腦袋都要埋進盆里了, 吃的頭都不抬。

    謝盤寬吃相就優雅多了,慢條斯理,細嚼慢咽,瞥了眼這對主寵,又叫廚下上了道鮮筍,給小老虎也來了點鮮肉。

    “我才不是喜歡你們,”今天的謝郎有點傲嬌,“把這些解決掉,吳宿才會換新的。”

    你想要什么,吳宿不立刻滿足?他都快成你肚子里的蛔蟲了,哪里用得著你煩惱廚下瑣事。

    不過祝卿安還是很給面子:“那我和小老虎可得多吃點,寬哥仗義!”

    寬哥唇角勾起,相當愉悅:“就你會貧。”

    祝卿安吃的差不多,放了筷子:“今日風大,出門記得帶披風。”

    謝盤寬看看天邊剛剛升起,就已然要發威的太陽:“這么熱……”

    “不是怕你冷,”祝卿安微笑,“是隔塵。”

    謝盤寬嘖了一聲:“麻煩。”

    祝卿安抱起小老虎,往門外走,微笑著和所有人打招呼,一如往常般,悠閑,自如。

    他慢悠悠逛過長街,隨便在路邊雇了輛馬車,去往城外山邊,待到山腳,付了錢,讓馬車回去,自己上了山。

    山路悠長,清風拂面,倒也不難走,小老虎在路上撒歡,一時沖到前面,藏好了等他,待他到了,突然從靜處躥出來,想嚇他一跳,一時綴在后面,看到野兔要追一追,看到樹葉搖動要爪子扒拉扒拉,連看到只蝴蝶,都要撲一撲。

    行至半山腰,有一處半邊亭,臨崖而建,其形精巧,其景壯闊,就是有點危險,連掠過的山風都變的獵獵。

    桌上小茶爐的水將將燒好,水汽氤氳。

    田予:“我說過,讓你一個人來。”

    祝卿安舉起小老虎,晃了晃:“它若知道你把它當人,定然開心。”

    小老虎可不怎么高興,看到田予像看到了仇人:“吼!”

    “哦,我們小乖不開心啊,”祝卿安捏了捏它的爪,看田予,“抱歉,它可能覺得……你不是人?”

    田予危險瞇眼。

    “開個玩笑而已,你不會生氣吧?”祝卿安微微一笑,“我最討厭別人威脅了,眼下心情不是很好,你也不好,才算公平。”

    他顧自坐到石桌對面,倒了杯茶,品上一口,就著崖下風景,竟很是自在。

    田予:“你不怕我給你下毒?”

    祝卿安:“怎會?你若想干脆利落毒死我,不會約我在此處。”

    他既然敢來,自也掐算過,若對方起心動念,他定能算出,算不到,便是未起殺念。

    田予:“我以為你會說——”

    “說你是哥哥,喜歡還來不及,怎會下毒?”祝卿安神情略淡,“我正想提醒你,下次別這么玩了,怪惡心的。”

    田予看著他,眸底微深:“你為什么而來?”

    祝卿安都笑了:“這話說的,不是你約的我?”

    田予:“想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你是誰,”祝卿安指尖摩挲過茶杯沿,話音意味深長,“但你很好奇我是誰,不是么?”

    田予瞇眼:“那你還來?”

    祝卿安:“你約了我啊,總要給面子。”

    “為什么帶著它,”田予指趴在他腳邊的小老虎,“助陣?西方白虎,屬金,主征伐——”

    祝卿安:“不是說了,它討厭你,而你似乎很饞它,你心情不愉悅,我就愉悅了。”

    田予:“所以你知不知道,現在外界正在發生什么?”

    祝卿安眨眨眼:“對啊,正在發生什么呢?”

    ……

    翟以朝在中州與昌海東偏北的交界處,帶兵埋伏了很久,待天色時辰與祝卿安說的一點不差時,昌海侯這邊的兵,果然狗狗祟祟來了。

    特意收斂了聲響,前鋒軍游走,數量少,重在靈活,這絕對是要搞偷襲!

    眼看著人要走過去了,副將有點忍不住:“將軍,還不上?”

    “上什么上,放他們過去,”翟以朝搓了搓手,“咱們斥侯都沒辦到的事,小先生料準了,一絲一毫不帶差的,這后面還有大魚呢!”

    果然,等了半個時辰,后面的中軍來了!

    翟以朝立刻發信號下令——

    兄弟們上!這才是大餐!

    中州北偏東,與夷狄交界處,白子垣雙膝夾力,倒掛在一棵樹上,抱著胳膊,等的無聊死了:“怎么還沒來還沒來還沒來……”

    好兄弟小漂亮不是專門給他寫信,還用了飛鴿加急送來,說是這邊肯定有異動,昌海侯想借地夷狄邊境,與西邊涼州串聯,夾擊中州?

    著急忙慌準備這么充分,要是碰了個空響,什么都沒有——

    小漂亮你死定了!下封信立刻磕頭叫我義父!看你爹怎么操練你……

    “咦?”

    白子垣一個踢腿小翻身,漂亮的從樹上翻下,眼睛亮的出奇:“我去真來了!快快快,都別窩著下蛋了,給你爹動起來!”

    想起信中叮囑,他往前的腳步戛然而止,打開第一個錦囊——

    你不許動。

    為什么?他可是主將,這一支隊伍都靠他帶,不動怎么打仗?

    可他更信任祝卿安,特遣團時的經歷感受,沒誰對他比祝卿安本事了解更深,他想了想,暫時沒動……爺就晚半盞茶,不能再多了!

    然后他就發現,今天的風有點奇怪,對面弓箭手的流箭,竟然不可思議偏了方向,正正朝著他習慣的沖向!要是他當下就沖過去,一如既往是沖的最快的那個,這箭非扎他腦袋上不可!

    娘喂……小漂亮還是那么神!

    這箭都飛了,現在總可以沖了?

    白子垣打開第二個錦囊……

    祝卿安好像就知道他會這樣子,飛鴿帶的信里叮囑了,錦囊里直接就兩個字:可以。

    白子垣:……

    小漂亮現在都會這么玩了?有趣!

    他干脆把第三個也拆開了,這個就寫的比較詳細,具體什么時辰往哪里,哪個方向不要錯過……

    白子垣記住了,把錦囊收起來:“兄弟們跟我上!咱們家小先生說了,今次必勝,打完仗回營吃肉!”

    “沖!”

    “沖!”

    “沖!”

    士兵們沖勁十足,白子垣更是撒了歡的玩,這次打法也與平時不大一樣,總是能莫名其妙猜到昌海軍的動向一樣,對方下一步往哪個方向沖,他知道,早早提前去堵了,對方悄悄的在哪里有埋伏,準備偷偷往哪個方向暗度陳倉,他分明沒查過,竟也猜的準準,還直接斬釘截鐵去揍了?

    昌海軍都要打哭了——

    “中州狗卑鄙!我們分明行事以秘,防住了所有斥侯細作,為什么你們還能搞事,怕不是藏起了什么厲害軍師,沒讓我們知道!”

    對手破防,中州軍可美死了:“沒錯,我們就是有軍師!”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地諸事無所不知的軍師!掐指一算就能算死你們!”

    “哈哈哈——怕了吧!孫子們,現在投降還來得及!”

    這陣風很快吹到了涼州。

    涼州侯馮留英提前收到過昌海侯聯絡,他們關系沒多好,甚至談不上關系,可別人非要搞事,知會了他,若是能從中占點中州便宜……何樂而不為?

    可若昌海侯沒那本事,連預設地點都摸不到,他當然不知道不理解不關我事,否認三連,昌海侯是誰?不認識。

    不過……軍師?中州什么時候有的軍師?蕭狗姓謝的小白臉甚至心眼子老翟,全部都是用兵好手,哪里用得著軍師,他們自己就可兼任!

    可小白龍以前上陣打架的確不是這路數……

    馮留英看了眼天色,風狂沙舞,今日恐怕不宜出行,正適坐山觀虎斗。

    謝盤寬則在城外東郊十幾里外,對上了昌海侯本人。

    他非常聽勸,帶了披風,忽爾一陣大風來,掀起塵土飛揚,在場所有人全部灰頭土臉,包括昌海侯本人,唯他隨意揚了揚披風,一擋一抖,披風材質特殊,一點灰不沾,全部抖掉,更沒有塵土落到他發間臉上,他整個人始終干凈清雅,清潤如玉,好一個翩翩佳公子。

    “喲,昌海侯,”謝郎說話聲音也如金玉相交,罵人都好聽,“跟誰學的獐頭鼠目本事,招呼都不打,就到這了?你早說你要來啊,我讓我們主公親自在這迎你,哪里用得著折損細作?你培養幾個也不容易不是?你的細作怎么回你的,肯定沒告訴你我們早有準備,就等著你來呢是不是?”

    昌海侯臉都黑了,定城的人脈怎么回事,難道給他的消息有假?

    謝盤寬微微笑著,看上去坦誠又親切。

    他氣質尊貴,傲骨滿身,一看就不屑于撒謊,但其實,他最會騙人,撒起謊來能騙到猛漢都落淚。

    昌海侯腦子有點亂,姓謝的小白臉世家出身,他那一套三綱五常文人風骨的說詞,到誰跟前都能秀一臉,偏偏在這人面前不行,謝盤寬什么都懂,什么都會玩,學富五車,世家遺風,昔年在南朝國都各大清談會,少年風流,挫敗文臣無數,自己這會兒不張嘴還好,不信邪張了嘴,必會被罵個狗血淋頭!

    中州怎么回事,又是公孫文康又是謝盤寬,全都牙尖嘴利,嘴炮王者,就不能上那個刺頭暴躁小白龍么,他能嘴炮欺負死他!

    說不了干脆就別說了,反正都準備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干就是!

    遇上謝盤寬又如何,蕭無咎不是沒來?另外幾個不也是不在?只來這一個,就證明中州很緊張,沒準是什么空城計!

    昌海侯一聲令下,雙方短兵相接。

    ……

    崖邊半亭,有飛鴿至。

    戰場消息滯后,這一只,是東偏北方向,田予迅速看完,尚算滿意。

    祝卿安:“昌海侯的前鋒軍,未遇到我們的翟將軍吧?”

    為什么會遇到翟以朝?

    田予瞬間瞇了眼:“你故意的?”

    知道昌海侯的兵前行方位,讓翟以朝去截了,卻故意放走小數量前鋒軍,不讓后方中軍知道,等中軍毫無知覺的到來……豈不是能一鍋端?

    “故意的也沒什么緊要,”田予臉色變幻,穩住心神,“這只是開始。”

    你再能算,又能算到多少?

    祝卿安看著他:“你聯絡昌海侯,但你其實不是他的人,反而是他,在為你所利用,是不是?”

    “這般看得起我?”田予抬眼,想明白了,“所以我從侯府安全離開,是你們故意放的?我還曾煩惱,若蕭無咎把我抓了,我該怎么自救呢。”

    祝卿安微微一笑:“怎么自救?用你的蟲子啊,你不是只玩鈴醫,只配毒蛇膽吧?”

    田予意味深長:“所以大山里的事,你是真的不記得,還是根本不知道,全靠猜?”

    真正的試探,在此刻鋒芒畢露。

    “龍脈,”祝卿安看對方,“如何,可尋到了?”

    田予咬牙:“你師承到底是誰!”

    祝卿安:“南朝朝局,是聽你師父的,還是陳國舅的?”

    二人都在提問,沒一個人回答。

    田予目光陰郁,氣的都不說話了。

    祝卿安微笑:“我還是高看你了,我以為你要擄走我,或者殺了我,但你沒有,怎么,你認為我的存在會威脅到你的地位,所以不能擄走,也不能讓我在你身邊?”

    田予心尖一跳。

    祝卿安:“殺我也不容易,太耗心血,前最好的做法是,讓我露點信息給你——哪怕是誆騙出來的。”

    天命者,多智近妖。

    田予倒沉的住氣,不再糾纏話題,只一雙眼睛亮的嚇人:“難道你不技癢?那日小試牛刀,未曾盡興,今日,你敢不敢同我再比一次?”

    祝卿安:“比什么?”

    “卜個卦吧,就卜今日之事,看誰能笑到最后。”

    田予拿出隨身袋子里的龜殼,色褐黑,質油亮,一看就是老對象。

    祝卿安想了想,還是尊重點,不再只樸素的使用手指,而是摸出了三枚銅錢……

    上次酒桌上,謝盤寬輸的,就普通的銅錢,不是特殊年份,也沒有特別舊,不沾惹什么大氣運,跟別人的龜殼比,敷衍極了。

    田予:“你在羞辱我?”

    “怎會?”祝卿安笑瞇瞇,“易卜之道,在神,不在形,你懂的。”

    田予:……

    “來吧。”

    二人各自攥緊手里的東西,互相盯著對方,誰也沒先動。

    隨著他們凝神,心念漸起,山間氣息發生變化,獵風開始攪動,云海開始翻騰,在無人察覺到的地方,凝成巨大氣團,**撞……

    小老虎都不再趴著打哈欠,而是瞬間躥出亭子,站到至高處,對著灰色云團威脅:“吼!”

    倏然間,半邊亭的田予動了,手中龜殼擲出——

    祝卿安也雙目微斂,手里銅錢一甩——

    兩聲脆響,桌面卦象已出。

    田予瞇了眼。

    祝卿安也挑了眉。

    還挺有趣……

    他卜出來的卦是水火既濟,田予是火水未濟。

    坎為水,離為火,兩個卦,一個水在火之上,一個水在火之下,看起來似乎很相似,其實截然不同。

    他的水火既濟,水在火之上,水要往下流,火要往上燒,水火相交,或是水勢壓火勢,救大火能成功,或是水在器皿里置于火上煮,終能得食物,此卦之道,乃是君子知濟,各安其位,事情已經成功。但要知止,不可再進,進則必兇。

    田予的火水未濟,水在火之下,同樣的水要往下流,火要往上燒,水火不相交,不能發生任何關系,意味前方有河渡不了,要慎處,現在想做的事,一定做不成,須得觀望等待,物之盡,亦是易之始,等待到……下一個輪回,才能再看有沒有機會。

    田予:“看來我們想要的,都得不到。”

    “你是不是瞎,”祝卿安點著桌上銅錢,“起碼我想要的,能成功,或已經成功,你嘛,這頭現在開不了了,以后估計也開不了,不管你此次來是想動中州,動中州侯,還是動我,全部做不到,如何,滿意了么?”

    “你——”田予突然傾身伸手,抓住了祝卿安領口。

    “吼!”不遠處傳來虎嘯,小老虎瘋了似的往回跑。

    “小乖別急,沒事,他不敢。”

    祝卿安安撫了小老虎,才笑看田予:“怎么,這才幾天,假哥哥演不下去了?”

    他不掙扎不反抗,可能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傷口,可這么乖,眼睛這么干凈,清風云霧下,難免有幾分說不清的誘惑。

    田予指尖滑過他喉結:“你這么招蜂引蝶,蕭無咎知道么?”

    祝卿安感覺這話題方向有些怪異:“知不知道又如何,他是留我做命師,又不是要娶我。”

    田予微怔,隨即莞爾:“看來還是有你看不穿的。”

    “我怎會殺不了你呢?你我皆是命師,該知世間多的是殺人不用自己動手的方法,禍起蕭墻,情人反目,兄弟背叛……”他盯著祝卿安,試圖在這雙干凈眼睛里找到慌亂,恐懼,“你猜蕭無咎看到我們這樣,會是什么表情?”

    祝卿安莫名其妙:“什么什么表情?”

    他并不覺得這一瞬有什么特殊,直到他視線越過田予肩膀,看到蕭無咎正在飛來。

    是的,飛,這男人運足了輕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的速度,黑著臉,沉著眸,光這么看都能感受到極低的氣壓,活像別人欠了他幾萬兩金子。

    “放、開、他!”

    再一聽這聲調,這口氣,真生氣了。

    吃大醋了。

    田予相當滿意,不但沒放,還惡意往前欺了欺。

    祝卿安當然是推開他,奈何半邊亭太窄,他能走的方位有限,這一躲,不小心靠到了欄桿。

    田予追了過來,當然以祝卿安視角,他們之間距離感是充足的,不然他很難忍住不搞事,但在遠處的不明視角,就很像田予剛剛親了他,他害羞躲,田予又追過來,還……牽了他的手?

    “可惜了——中州侯!”田予衣角貼著祝卿安衣角,在祝卿安看向外面時,伸手猛力一推,“你的心肝寶貝,愿意為我去死呢!”

    半邊亭依崖而建,欄桿外就是懸崖,祝卿安直直跌出去,大風鼓蕩起他的衣袖,他像一只荏弱蝴蝶,順著命運牽引,不由自主飛向深淵。

    小白虎終于沖到亭子,看得出來它很想咬田予,可祝卿安更為重要,它想都沒想,后腿蹬力,直接越過欄桿,嗷嗚一聲,試圖去咬祝卿安衣角。

    它咬住了!

    奈何它低估了自己的體重,若是它母親來還能行,它還太小,根本承不住祝卿安的重量,哪怕非常機智的看準了崖邊突出的石塊,能跳上去穩力,爪子都抓出白痕了,還是被拽下了崖,被祝卿安穩穩抱住。

    “噓——沒事,乖了,我們有主公呢。”

    祝卿安急速下墜,本人倒一點都不著急,他掐過卦,有驚無險,斷無性命之憂。

    他的主公那么厲害,怎么會接不住他呢?

    田予非常滿意這一幕,他也掐過卦,知道弄不死祝卿安,這一下也不是為了弄死祝卿安,而是要為自己創造逃離的時間。

    祝卿安絆住了蕭無咎,蕭無咎無暇它顧,他不就安全了?

    “——今日便要看看,是你們死,還是我活!”

    田予狂聲大笑,迅速跳到輕功高強的侍者背上,迅速遠離。

    第50章

    蕭無咎能力當然無可厚非, 接的準準,將祝卿安連帶小老虎,抱了個滿懷, 于崖邊凸起石塊借力,幾個縱躍, 到了半邊亭。

    “祝、卿、安!你怎么敢的!”

    男人臉很黑,眸很深, 一看就動了真氣。

    “別氣別氣,”祝卿安乖乖撫他心口順氣,還捏出小老虎肉墊一同賣萌,“不是同你說了, 我掐算的準準, 自己一個人來絕對出不了事, 這不是沒受傷,你也來的及時?他那信還叫我一個人來呢, 篤定我心里有秘密, 不敢同你說,我還不是立刻告訴你了?”

    田予給蕭無咎的信是提前寫好, 交給小廝,指定了時間送, 如果蕭無咎不是提前從祝卿安這里知道邀約的事, 匆匆臨時準備, 必有失誤。

    蕭無咎眉目冷峻:“你主動交待,是因為四外需要配合。”

    翟以朝謝盤寬白子垣,除了吳宿,他都要調動,能不提前說?

    祝卿安:……

    “那你也不至于氣成這樣?”

    這不大家都沒事, 全在掌控之中么?

    蕭無咎視線掠過祝卿安眉眼,到他的唇,聲音里似挾了冰碴:“你怎么能讓他對你……”

    這是在為他打抱不平?

    祝卿安立刻道:“他殺不了我的!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并沒有動手,只是嘴炮,不信你看一眼,我根本沒受傷!”

    他高高抬起下巴,讓蕭無咎看他的脖子,田予只是趁他不注意揪了下他領口,他沒大力掙扎,因此并沒有落下任何傷口,連微紅都沒有。

    蕭無咎看著這段潔白光潤,如絲綢柔軟,月光都不忍侵染的頸子,眸色更深。

    “怎么了?”祝卿安半天等不來話,伸手摸了下自己脖子,更加靠近,“是哪里臟了么?你幫我擦擦?”

    蕭無咎瞇了眼:“不幫。”

    “嗷嗚——”

    小老虎幫了,軟軟爪墊落在祝卿安肩窩,很漂亮很漂亮的鎖骨位置。

    蕭無咎:……

    祝卿安低眸看著小老虎,小老虎迷茫抬頭,圓圓眼睛懵懂的看著他。

    祝卿安恍然大悟,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唇。

    “你是不是誤會什么了?”

    想想剛才自己和田予的站位,從蕭無咎過來的角度,好像親了一下?

    “別別侯爺,主公,你千萬別那么想,多惡心啊!我對中州可是心比明月,絕對看不上溝渠的,田予定是想迷惑你,我怎么可能同他親近,他連你一個指甲蓋都比不上,我連主公你都不曾有那種想法的!”

    蕭無咎:……

    “……很好,不曾有過那、種、想、法。”

    祝卿安默默后悔,怎么就少掐算了一把,沒料到這個方向:“而且他是短命相嘛,又不是風流相,他就是想陷害我而已,不可能對我有意思!”

    蕭無咎冷笑:“枉你還是命師。”

    祝卿安覺得今天的蕭無咎好難哄,到底在氣什么,還要氣多久:“命師……怎么了?”

    蕭無咎:“連這都看不出來。”

    什么這?風流?有意思?

    祝卿安迅速回想了一下,他并不知道田予八字,排不出命盤,不過是否多情這種東西,面相上就能看出來,除了短命相,田予此人神收,神斂,眸底有執,還有點內耗,他會全力以赴做心中想做的某件事,且不管善惡,只要他想,就會去做,一般有如此韌性能力,成功率會不錯。

    他眉淡,眼底沒什么水光,眼下臥蠶不顯,唇形也薄,明顯是沒什么桃花的,欲也不重,他本身對于情感這類事并不熱衷,不追求,不沉溺,不享受,簡而言之,就是一個’沒有那種世俗欲望‘的人,他不會想談情說愛,類似被愛,被擁抱,被認同這類精神需要的交流羈絆,他都不追求,在他臉上,彰顯最多的就是野心。

    他眼底的確有些青黑,腎氣不足,但他身體不好嘛,短命相的人,腎氣能足到哪里?

    他不認為自己會看錯。

    蕭無咎箍住他的肩膀,盯著他的眼睛:“總之,不許跟這種人離那么近。”

    祝卿安明白了,蕭無咎這單純是怕他吃虧,答應的干脆極了:“好我記住了,下次絕不讓你再擔心!”

    蕭無咎:“……你最好是。”

    “嗷嗚——”

    祝卿安立刻按住小老虎,狠狠揉了通圓腦袋:“乖了,現在知道他好了吧?”

    小老虎和蕭無咎并不親近,時不時就會吼他,尤其他語氣不好,或神情不好時,它甚至會跳到祝卿安肩膀上,炸毛吼他。

    可能是因為第一次見面氣氛不好,它新認的主人好好的在樹上呢,突然被蕭無咎搶走了,回府之后,蕭無咎又不讓它睡他們的床,小東西一直在記恨,轉天它都讓謝盤寬摸了,蕭無咎就是不行,喂東西它也不會吃。

    可祝卿安按著它伸爪爪跟蕭無咎親近……

    它頂多不吼了,但肯定不會跳他的肩膀的,絕對不會!

    蕭無咎碰它的爪爪也很敷衍,草草摸了一下,算是給祝卿安面子。

    祝卿安很滿意一人一虎的友好交流:“行了,走吧。”

    蕭無咎:“去哪?”

    “戰場啊,寬寬那,”祝卿安指了指田予逃開的方向,“你看他那樣子,像是能消停的?”

    他雖算過,但若局中之人心念動線產生變化,氣機也會跟著變,普通人感受不到,也很難變,田予卻非普通人,若去戰場,必會有改變之處。

    “你的馬呢?”

    祝卿安一點不見外,走出亭子四外找,很快看到了那匹黑色神駿的馬,勾勾手,長長吹了聲口哨,叫它過來。

    馬兒見到他竟也不認生,踢踢踏踏過來了,直接側向,邀他上背,連小老虎都沒怕。

    祝卿安翻身就上去了,抱著小老虎。

    調整好舒服坐姿,他才不怎么心虛的看向蕭無咎:“你應該還有馬?”

    主將戰場殺敵,很多時候是要換馬的,白子垣那年紀,都有五匹馬呢,中州侯怎么可能只有一匹馬?

    “沒有。”

    蕭無咎直接大長腿一躍,翻身跨了上來。

    祝卿安:……

    黑馬倒是挺乖,沒有承受不住,馱兩個人帶一只虎,它輕輕松松,一點事沒有,風馳電掣就往山下沖。

    祝卿安一個后仰,靠到了蕭無咎胸膛。

    ……行吧,今天的馬鞍要舒服些,他坐著挺好,不舒服……也是蕭無咎不舒服,他能忍就行。

    “嗷嗚——”

    連小老虎都乘著風,舒服的瞇了眼。

    蕭無咎將祝卿安攏在懷里,眉目低垂,視線滑過少年柔軟發絲,微彎眉眼……柔潤的唇。

    他把人按的更緊了。

    祝卿安勒到了:“你輕點!”

    蕭無咎面無表情:“受著。”

    祝卿安:“我喘不過氣!”

    蕭無咎還是不放:“馬行太快,你會摔出去。”

    祝卿安沒辦法,只好調整了一下姿勢,兩只胳膊從蕭無咎臂彎里拿出來,拉住蕭無咎的手,扣到自己腰間:“那你這樣。”

    蕭無咎手僵了一下,瞬間扣得更緊。

    祝卿安不知道蕭無咎是怎樣的心路歷程,也看不到他的臉,再次說起田予:“他的聯絡人,可都查清了?”

    故意放田予出府,當然是降低他的警惕,讓他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才能更加輕松安心的聯絡旁人,好方便他們順藤摸瓜,而今既然已經撕破了臉,這些人就都可以抓了。

    祝卿安知道蕭無咎早就已經捋出幾條線,順便還能清理一下中州。

    蕭無咎頜首:“已有幾人招供……”

    二人距離太近,他的下巴輕輕蹭過祝卿安發絲,若有若無貼到了少年的臉。

    祝卿安絲毫沒察覺:“所以那昌海侯,是不是要來偷龍脈?”

    “也不算,”蕭無咎道,“他好像并不知龍脈一事,田予只說中州山脈里,有前朝殘余龍氣,建議他給祖宗來個騎龍葬,以利后代。”

    祝卿安若有所思:“所以昌海侯只是想得到那片山頭……”

    蕭無咎:“不是你去的那片。”

    “我就知道田予不老實。”祝卿安心道,還好把龍脈藏了起來,田予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找得到,但找不到,可以利用信息差算計別人啊。

    “蕭無咎。”祝卿安突然出聲。

    蕭無咎:“嗯?”

    祝卿安想起剛才的卦象:“我們這次大概殺不了田予……也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就是如果要殺,會付出很大代價。”

    “那就讓他付出很大代價逃走,”蕭無咎擁緊懷中人,低聲說自己的打算,“我們還可以利用他做過的事,給他添麻煩……”

    祝卿安眼睛瞬間亮了:“對就是這樣!你怎么知道我也是這么想的!”

    蕭無咎慢條斯理:“是么?竟想到一處了?”

    祝卿安胳膊肘懟了下蕭無咎的胸:“你還裝!”

    蕭無咎低笑:“我與卿卿,心有靈犀。”

    “反正不能輕易放過他,他這么賣力對付我,我不搞到他吐血,配做什么命師!”祝卿安從來不是什么泥脾氣圣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呵呵,“而且他自己說的,殺一個人哪里值得自己親自動手,將他身邊的環境攪渾搞壞,他好受不了! ”

    不過現在么——

    “我們得快點!”

    ……

    謝盤寬和昌海侯這邊正在交戰,熱火朝天你來我往時,突然遠處傳來一聲虎嘯!

    當是時,一匹神駿黑馬由遠及近踏來,馬上二人,一人清秀俊逸,蘊天地之靈氣,眼睛凈潤澄澈,一人比他略高,緊緊擁著他的腰身,豐神俊朗,頭角崢嶸,目光銳利如鷹隼,而一只小白虎,就站在他們肩頭,前爪搭著少年的肩,后爪踩著青年的肩,竟能站的穩穩,還繃出無窮氣勢,一聲虎嘯響徹四野。

    赫然是中州侯蕭無咎,命師祝卿安,還有……瑞獸白虎!

    書中傳說,白虎乃是四方神獸之一,性兇,利征伐,乃是響當當的戰神,自古以來創造了多少傳說故事……

    昌海侯這邊本就被中州軍壓著打,士氣略低迷,現在就更有些頹了。

    中州侯本人都來了,還有白虎助陣!這仗還怎么打!

    蕭無咎的馬很快,瞬間沖到戰場:“聽說昌海侯要借道我中州,去西邊和涼州侯聯絡感情?怎么不早說,本侯還能贈手書令牌,給你行個方便。”

    昌海侯知道今天不對勁,哪里會認:“誰要跟你借道,我來是想問你,蕭無咎,你把我家女奴藏到哪去了?這賤人姓關名芨,生下來就是我的奴,你膽敢勾引她逃跑,扣了十年不還,如何,玩夠了沒有,今日該還我了吧!”

    祝卿安立時明白,這估計是關芨在遇到石定前的過往,他看過她的命盤,孩童時期過得十分不好,所以她應該是受夠了壓迫,從昌海侯封地逃脫,當是時無法抗爭連環而至的兇險,被石定救下。

    蕭無咎瞇眼:“看來昌海侯忘了本侯脾氣——中州百姓,容不得外人潑臟水。”

    昌海侯瞬間意味深長:“看來這賤人是真得了你的心啊,這么護著?那你懷里還抱著個男人?中州侯玩的這么花,往常是一點沒漏啊。”

    什么風雅守正,仁義禮智信,昌海侯幾次試圖打擊,全部失敗,面子工程也不想凹了,直接出言威脅。

    謝盤寬突然笑出聲:“都說佛眼看花,花即世界,人眼看臟,處處皆臟,昌海侯看到兩個男人站近些,就有如此怨念,咬牙切齒,怎么著,是被男人傷過?是騎馬時受過苦,還是洗澡時受過傷?誒,我怎么忘了,昌海侯家那環境,也是特殊,你兒子好像得管你叫兄長,你呢,管你父親是不是也得叫兄長?別人家父父子子,子承父志,你家倒好,接的是兄長家,承的是兄長業?當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這天底下三綱五常,就沒你家玩的花的,謝某實是佩服。 ”

    祝卿安還是頭一次見寬寬這么犀利罵人,非常想繼續看,奈何實在沒時間,掐了把蕭無咎胳膊,讓他放他下去。

    之后很快,迅速找到一塊山石遮掩處,盤膝而坐。

    小老虎跟在他身邊,哪都不去,也不叫了,就在他身邊守著,虎目嚴肅看向戰場,像是在說——誰敢來,通通咬死!

    祝卿安只身赴田予的約,就是想著,命師的事,命師自己解決,他們兩個人碰撞,總比卷入別人的好,就比如此刻戰場,若二人分別站在對立面加持,士兵定會有損失,他不想牽連無辜。

    哪知田予玩不起,非要過來。

    來便來,他才不怕!

    昌海侯還在陣前大放厥詞:“……先生算了,說此戰利我!只要天邊現黑云,便是他來了……哈哈哈看到沒,黑云!他來了!我方將戰無不勝!”

    蕭無咎:“找死!”

    兩軍再次交鋒。

    祝卿安當日助王昂,用的是奇門遁甲,今日同樣,當日他需得到王昂慣用房間,尋王昂慣用對象擺陣助陣,今日陣前主將是蕭無咎,按理說,他該用蕭無咎對象,可時間太急,他不能隨手抓了蕭無咎腰帶過來吧,這人平時就不好打扮,腰間也不掛零零碎碎的配飾……

    好在他日日與蕭無咎睡一張床,二人氣息早已互相沾染侵潤,他本人已經算蕭無咎平日最常碰的掛件了,今日此局,用他自己就夠了!

    唔,還有手腕上的粉青和田玉手串。

    再一次,滅象,布陣,換局,開、休、生、傷、杜、景、死、驚……吉門被克吉不就,兇門被克兇不起,吉門相生有大利,兇門得生禍難避,吉門克宮吉不就,兇門克宮事更兇!

    就見天邊有白霧蘊升,撞上黑云,白黑相繞,如二水龍相纏,高速旋轉成風,偶爾風巨,飛沙走石,偶爾天光透出,云霞燦爛。

    中州軍這邊的視野,從未被遮掩,場上形勢永遠看得清,不管昌海侯那邊攻勢銳利也好,低迷也好,蕭無咎永遠能找到合適的時機反撲,謝盤寬永遠知道怎么樣配合,二人大開大合,靈活游走,戰術陣形千變萬化,氣勢如虹!

    每一次對撞,昌海侯都要倒霉折損,每一次,他都沒占到過便宜!

    “田先生!”他忍不住朝后方吼,“你到底在等什么,給我干啊!”

    “噗——”

    后方遠處山間,田予吐了口血,臉色黑沉。

    他再有本事,也得主將不拉胯!一命二運三風水,最關鍵的永遠是自身,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也敢怪他!

    “咦?”

    這邊祝卿安感覺莫名輕松,還不如幫王昂那次對撞厲害,對方顯然精力不足啊。

    他眸底微轉,下一刻,突然喊蕭無咎:“主公速派弓箭手,去后方尋田予身影,他必穿黑袍,眼下跑不了多遠,射碎他手里的東西!”

    “看來該我上場了。”

    軍中最好的弓箭手,非謝盤寬莫屬,他真正起心動念比試,蕭無咎都得靠后站一步。

    “弓來!”

    謝盤寬背上箭囊,伸手接弓,立刻催馬前行。

    邊上中州軍流水一般,即刻為他讓出道路,吳宿的中軍支撐變陣,拱衛兩側,為他掩護,為他開路。

    謝盤寬只管往前,專心致志往前,無需注意它處危險,因為所有這些,中軍都會替他解決,他只需要不停的奔跑,不停的尋找,目力之所及,皆是有可能遮掩人形的存在……

    “找到你了!”

    謝盤寬陡然瞇眼,搭箭上弓,短暫瞄準后,手指果斷一放——

    箭矢挾破空聲響,嗖嗖嗖接連五箭,每一箭方向似乎都相同,但因細微力道差別,落點也有不同,五箭,正正好擊碎了田予放在身前的五件東西!

    而這五件,是他僅有,用來擺陣的物件!

    他今日相助主將是昌海侯,沒了昌海侯對象,它如何取象布陣!他平日又不與昌海侯在一起,沒有任何羈絆牽連!

    沒有東西,布不了陣,那前方戰場形勢,他便影響不了分毫了。

    “噗——”

    他又吐了口血。

    目光陰戾看了遠處謝盤寬一眼,田予朝坡前躍下。

    沒關系,他還有祝卿安的頭發……以為之前約見只是過家家么?只要有物可借運,他就能逃出生天!

    謝盤寬可以再加一箭,但感覺有點不對,大約要不了對方的命,而且小漂亮只說射碎田予的東西,沒說射碎田予這個人……

    他懶洋洋把弓往后面一拋:“行了,回吧。”

    轉身間,他看到了遙遠后方的人,吳宿。

    雖然距離太遠,對方穿著和兵士一樣的衣服,可他就是能認出這個人,他抬起手,毫不吝嗇伸出大拇指——這回不錯,表現的很好,合作愉快!

    吳宿也看不清謝盤寬的臉,可就在這一刻,他感覺到了越發鼓動的心跳。

    他很少笑,但這一刻,沒忍住。

    有的人就是這么出色,驚艷了時光,燦爛了流年。

    荷包只是個誤會,那人的心上人有沒有可能……

    反正前方有蕭無咎,這仗結果已定,謝盤寬干脆退到后方,找吳宿要水喝,不過今天的水……好像有點甜?

    “是西山的泉水。”吳宿說,“今晨讓人去取的。”

    謝盤寬:“怎么突然這么積極?”

    “心血來潮,”吳宿垂眼,“半夜睡不著,干脆做點事,許是因為心里有人吧,想甜一下。”

    謝盤寬目光逐漸危險:“嗯?心上人?”

    “小心!”吳宿拉了他一下,沒讓他撞上飛跑過來的傳令兵,“傻不傻,戰場上不知道躲的?”

    謝盤寬推開他:“還敢說我傻?你死定了!”

    看這場仗打完了,我怎么收拾你!

    上次祝卿安與田予的對撞局,因二人都隱在暗處,沒人把天象變化聯系到他們身上,今日,算是都看明白了。

    好家伙,龍吸水,云蒸霞蔚,巨風暗狂,天邊燦光,什么都有!

    兩邊都有命師助陣,原來命師入戰局是這樣子的!好震撼好可怕,飛沙走石,樹斜枝搖,風雷云雨都可為他們所用,這市井里改天換運的話本子,可能就不是編的!

    “嗷嗚——吼!”

    隨著小白虎一聲咆哮,中州軍立刻回神,熱鬧都不看了,隨著主公指引,殺!

    昌海侯這邊損失重大,士氣潰散,下意識躲避:“要不撤吧……贏不了的……他們主公那么厲害……還有那么厲害的命師!”

    中州軍更狂了:“我們有小先生,必勝!”

    “我們命師無人可擋,必勝!”

    “我們軍師算盡一切,必勝!”

    祝卿安的名頭從小先生變成軍師,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他又沒貢獻什么兵法策略,怎么就成軍師了?

    戰場形勢已成定局,接下來的清掃甚至不需要自己,蕭無咎回身找到祝卿安,感覺他的臉色有點不對:“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有點不舒服。”

    祝卿安已經察覺到,田予干了什么破事了,但一沒八字,二沒太多氣息交纏,田予只能借他的運一時半刻,試圖逃離,卻干不了別的。

    “心里不舒服。”

    很生氣!

    蕭無咎拉他上馬:“走,帶你去找他。”

    作為主將,蕭無咎不會算命,但他懂戰場,哪里有時機,哪里最薄弱,若想逃走最好是哪個方向……

    都不用祝卿安掐算,他很快追到了田予身影。

    田予一臉震驚,祝卿安到底師承何處,這都沒消耗完,還能算么!

    “田先生莫急著走,你的特遣團,還沒帶上呢。”

    蕭無咎盯著他,眸底殺氣騰騰:“特遣團正使因你而死,副使為你夙興夜寐,九年前為亂天下做叛徒逆賊,而今為亂我中州命都可以不要,先生可不能鐵石心腸,只顧自己,忘了他們這樣的功臣。”

    田予胸膛鼓動,呼吸急促:“你早就打算好了,想坑我?”

    蕭無咎:“是你們想坑中州,我不過還回去,讓天下人知曉而已。”

    田予咬牙切齒:“我根本沒跟特遣團聯絡過,你只能查到昌海侯!”

    “這有什么緊要,”祝卿安微笑,“藏起來的,往往是最想保護的,況且你藏的,也不是那么深。”

    田予:……

    他算是看出來了,因為中州想搞南朝,所以他不能是昌海侯的人,就得是南朝的人,就算事實上他是昌海侯的人,背后也得是南朝的人!

    卑鄙,無恥!

    他不知道這二人是早看透了他,還是早打算好了算計他,總之幾番交鋒下來,竟撞到了事實上!

    “所以我不能死,”田予看著馬上就能逃出升天的山谷口,“你們不能殺我!”

    蕭無咎瞇眼。

    不只祝卿安,謝盤寬翟以朝也在昨晚商量時,對這件事發表過意見,田予死在這里,作用不大,不若讓他回去南朝,將麻煩一同帶走。

    “但可以傷你。”蕭無咎抬起右臂,手中鎏銀長戟泛著寒光。

    田予看看蕭無咎,又看看祝卿安:“你們還真是……把我玩的團團轉啊。”

    看似簡單的侯府,處處不設防,其實處處皆是防。

    祝卿安:“我的頭發,你拿著沒用,現在就消耗了吧。”

    隨著他的話,蕭無咎腳踩馬鞍,整個人斜身飛起,直直沖向田予。

    田予只是個命師,直面一個陣前殺敵無數的戰將,不可能抵的住,甚至因為心力耗盡,卦都掐算不了……但他還有最后的,保命的東西。

    “嗡——”

    突然間,萬千飛蟲不知從何而來,凝聚到他身前,變成一只巨大的盾,擋住了蕭無咎一擊。

    “噗——”

    田予吐出一口黑血,手里東西燒成焦灰,臉色慘白,竟還能對著蕭無咎笑出聲:“……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假裝祝卿安的契兄,而非別的身份?因為他是真的有一個契兄啊……不是我,是別人,侯爺想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想,但我不會告訴你,侯爺以后就這么日日夜夜,抓心撓肝,焦躁難受的過吧……”

    飛蟲群中,田予的臉若隱若現,最后看了祝卿安一眼:“我是真的有點喜歡你了……我名知野,你記住了。”

    說完,飛蟲散,他的身影,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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