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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祝卿安當街玩弄幾個壞心眼子……

    確切的說, 是白子垣玩,他只負責看,順便出出歪點子, 讓這一出貓捉耗子的戲更加有趣,直到這些人再沒精力折騰, 撲倒認罪,嘴里哭爹喊娘說全交待, 他才嘖一聲,從路邊大石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

    “還以為你們膽子多大呢……沒勁,”白子垣把死狗似的人拎起來, “我先把他們扔給宿哥, 馬上回來找你, 很快的,你別亂跑!”

    祝卿安懶洋洋揮了揮手。

    這是個無人巷道, 人群早已散開, 連只小貓都沒有,也就這不知誰家, 墻頭伸出的花枝還算好看,他眸子落定, 多看了兩眼。

    看第三眼時, 巷道中有個人走了過來。

    身材頎長, 玉面溫雅,書生氣十足……正是他遇到過兩次的王昂。

    一次就在剛剛,王昂扶住一位差點跌倒的姑娘,一次則是在入城那日,他擺攤算命, 胖瘦兩個大娘吵起來,王昂帶著沒辦完的文書就過去勸架,直擊痛點,迅速平息了爭端。

    祝卿安看了看他面相:“你有話同我說?”

    “小吏王昂,代百姓謝過先生開慧之恩。”王昂眼眸明亮,真誠懇切,將手里竹筒遞過來,“我本無意打擾,但遠遠見你唇干,想是渴了,附近人家此時都在為集市比賽忙碌,家中都空,敲不開門借水,這是家母做的甘茶,我剛帶出門,尚未用過,若先生不嫌棄,請收下飲用。”

    祝卿安是真的有點渴,接過竹筒,打開直接飲了半筒:“那你怎么辦?”

    王昂:“我家就在附近,再回去一趟取便是,并無影響。”

    祝卿安蓋上竹筒蓋時,發現筒底似乎在匆忙之間沾過濕的紅紙,透上了紅紙上寫的字,乙丑,己卯……好像是個八字?

    “這是你生辰?”

    “這……”王昂似才看到,耳根有點紅,話音無奈,“近來家母很是擔心我婚嫁,專門寫了八字去求了菩薩,我方才離家的急,竟未察覺不小心碰到過……”

    祝卿安:“你這年紀尚未成親,自己不著急?”

    “只是覺得緣分未到而已,”王昂有些不好意思,感覺有點交淺言深,可丑都出了,“我真不認為男子晚些成親有何壞處,若敷衍行事,才是對未來妻子的不尊重。”

    祝卿安看到八字,難免技癢,正好現在無事,便推出了王昂的紫微命盤。

    豁,好漂亮的命盤!

    太陰星天同星在子宮坐命,無煞忌同宮或會照,這是個水澄桂萼格,得此格者,舉止清雅,學識出色,名聲顯旺……最重要的,做官必為清官,清要之職,公正之鏡,忠諫之材。

    哪哪都好,大運也行的不錯,年少時要歷些蹉跎,過了二十五,福運昌隆,唯獨夫妻宮稍稍沒那么好,須得晚婚,方才能避劫。

    看他年紀,剛好二十五,在這時代算是晚婚了,也是時候……嗯,真到時候了。

    他一生最大的劫就在近日,且正緣,也到了。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緣分已至眼前,良緣佳偶,不負你貞心。”

    “多謝先生吉言,”王昂沒再不好意思,得了小先生批言,肅正行了揖禮,想付卦錢又覺負了小先生好意,最終還是沒掏,“先生日后有事,隨時尋我,而今街外事忙,我先告辭,先生也請小心些,若遇意外,可大聲喊人,巡邏兵時常經過這里街角,只要聲音大些,必能聽到。”

    祝卿安頜首,搖了搖手里竹筒:“也多謝你的茶,飲畢后,我會著人還你。”

    “先生不必客氣。”

    王昂步履匆匆走了,白子垣回來,剛好看到他的背影。

    “你為何總盯著他?”白子垣稍稍感覺到了點危機。

    “此人似應局之人,”祝卿安思忖片刻,“你最近應該不忙?”

    白子垣:“嗯?”

    祝卿安:“跟著他,必要時保護一二。”

    “那可能不行,”白子垣果斷搖頭,“我可太忙了,每日要去校場練兵,要被主公練,要和翟老頭斗智斗勇偷他藏的酒,要和寬寬斗智斗勇偷他搜羅的好玩意兒,要和宿哥斗智斗勇氣他讓他憋不住說話,要和你……”

    祝卿安:“有大熱鬧看。”

    白子垣一怔。

    “跟著他,有大熱鬧看,非常狗血,極盡熱鬧的那種。”

    “那我有空!有空極了!誰稀的偷那幾個人的東西!”

    祝卿安:……

    他很想問問這群將領怎么教孩子的,好的不學,都學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要不要考慮,離他們遠點?”

    “你看,你也和我看法一致了吧,”白子垣振振有詞,“跟著他們學不了好!”

    祝卿安:……

    短短一天,東西向南北向的街道已經決定以坊為單位,開展合作,一百金的獎金肯定會分薄,但這有什么關系,大家伙的生活水平是不是上去了?再不濟,至少能連吃幾天流水席吧!為了自己這片區的福利,大家伙沖啊!

    最強勢跳出來的是四支隊伍,兩邊都是男的,兩邊都是女的,雙方成對峙模式,策略戰術玩的飛起,什么陰人招美人計都使上了……

    “靠這群娘們玩陰的!”

    “怪不得我媳婦下午還給我加餐吃了頓好的,原來是要套我嘴里的戰術,把我們喂肥了殺!”

    “這群狗男人真狗!還不到晚上就在我身上使勁……我還以為他終于懂事了,沒想到是要累到我,他好趁機會快跑!”

    “陰險至極!”

    比賽已經進行到白熱化,什么本地人流民,只要在一塊,都是朋友,都是家人,給我沖!沖過去了,今晚大家一起喝大酒!

    日漸黃昏,也沒打消大家的熱情,口號一個比一個喊的熱鬧。

    “咦……這個巷子拐角,我們是不是經過過?怎么又是它?”

    “還有這片墻,好眼熟啊……”

    “遇到鬼打墻了?”

    玩另一個比賽,做老者委托任務的,也漸入佳境,其中一個看上去及冠不久,聰慧敏思,對本地也處處熟悉,給伙伴們分析時字字在理。

    說既然是小先生出的題,范圍其實很有限,小先生才來定城,去過哪里,接觸過什么人,其實很有限,什么人又值得有這種委托,必定有什么過往故事,就算家庭美滿,也定是有什么旁人不知的矛盾,或遺憾……

    他帶著人找到定善堂,找到叫方冬來的老頭,打聽到他曾經是一位老兵,籍貫在南方,有一手做花燈的好本領,極擅走馬燈,但老頭自己都忘了,所以他們得扎出一個走馬燈,讓他送給想送的人,而今正好有集市,買東西方便,間歇休息也方便,但是這個花燈并不好扎,多少得習些不同的南北技藝,有些小料也不易尋,得問問誰家有……

    “咦?這條街是不是有點不對勁?我記得這里沒有大石頭來著?”

    “門也不對,我記得往常過巷到這個時間,不應該是這道門。”

    這是怎么回事?

    祝卿安本就帶著白子垣滿街亂逛,哪有樂子往哪跑,見證了太多有趣瞬間,聰明的,自負的,玩心眼子的,有新仇舊恨的,上手掐架的……全都看遍了。

    正在考慮要不要回去時,突然覺得不對了。

    祝卿安敏銳的停下腳步。

    白子垣往人門邊石臺處一蹲,看臺子上擺放著的小石頭:“是不是金子誘惑太大,大家都開始求神拜佛,信東信西的都多了?”

    這些小石頭形狀相似,擺放起來似乎有種說不出的規律,絕對不是隨手為之。

    祝卿安卻看出來不對:“這是風水局。”

    白子垣把小石頭一扔,跳出去老遠:“什么玩意?風水局?”

    祝卿安微微一笑:“不怕,在下不才,風水局,也是懂一點的。”

    接下來白子垣又見證了祝卿安的不同時刻,就見他隨手那么一擺弄,好像天地都跟著清朗了,似有綿綿氣息隨他身手而動,閑庭信步間,偶爾似有有情風來,偶爾似有水霧繚繞,唯他一人站在天地之間,永遠觸目所及,永遠可以信任。

    白子垣記下這一幕,準備回去好好講說于眾人聽。

    祝卿安倒并不覺得是做了多大的事,這種事難者不會,會者不難,該撤的撤,該補的補,該平的平,令氣機恢復就行了。所有風水布局,起效都需要時間,因為原理是牽動天地氣機,讓一個地方的氣變得濁或者清,這些局看起來都很偶然,且時間尚短,基本沒什么影響。

    他也沒太多想,因為一共也沒幾處,凌亂且發散,看起來不太像誰在做壞事,而是百姓中有人真的盲目求佛信道,不小心放了東西,氣機彼此牽動,才成了風水局。

    ……

    “原來太簡單,難不住你。”

    兜帽男一直關注著外面動靜,尤其祝卿安,得到消息也并沒有太生氣,這一手也只是試探,若對方不懂,他就能加大層次,把這定城掀個天翻地覆,若對方懂,反而不能這么玩,他不想暴露自己,跟別人一起輸。

    “小畜卦……”

    他指尖一下一下,輕點在桌面。

    這個卦象很好,大部分爻辭都不錯,能做手腳,方便且順利的……非九三爻莫屬。

    此爻在提醒卦主,某些平衡會被打斷,會有一人跳出來,氣勢太盛,使不能正其室,不能正其家,不能正其位……夫妻反目。

    如今中州侯并未成親,不存在夫妻,但‘夫妻’二字,有很多引申,多少文人臣子在賣弄文才時,會以妾喻己身,以郎喻上司,好多幽怨不得志詩詞都由此來。

    遂這夫妻……

    兜帽男寫了張字條,讓人傳給蕭季綸。

    一夜之間,就有莫名其妙的風聲流言,響徹定城。

    說這個祝卿安,就是中州侯放低姿態,千難萬難請來的小先生,好功攬名,欺上媚下,如今名聲之壯……城中孩童甚至不知侯爺,只知先生,是不是太功高蓋主了?

    謝盤寬聽到,直接笑噴:“嘖,浪費了我一壺好茶。”

    這流言誰編的?

    說誰功高蓋主呢?中州軍四將,誰功勞不比祝卿安高?這是把他們埋到哪了?是誰得罪人了,小白還是老翟,引的別人這么埋汰他們?

    當然,他忘記了自己在文戰臺子上一連罵哭九個的戰績,責任完全在他方。

    “那……咱們壓不壓?”

    “壓什么,給他們臉呢,”謝盤寬視線掠過被自己噴臟的好茶,心里好不爽快,“去,把蘄州侯的菜單做一份,送去給蕭季綸。”

    親衛收拾茶具的手一哆嗦,蘄州侯的菜單……可是要命啊。

    “他要是不吃……”

    謝盤寬唇角勾起:“擺盤樣子做好看些,說是我這里用過的菜式,他不每道嘗一口,我跟他姓。”

    世間就是有這么一種人,總覺得世家品味就是好的,什么都要學。

    很快流言新的又來了,說祝卿安根本不是什么好命師,就算是個真命師,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說親眼看到他勾搭人,受某年輕男子甜湯,舉止曖昧……他把侯爺放到哪里了!

    話傳到翟以朝這,他挖了挖耳朵:“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寬寬給小安的難道不比街上的陌生人多,怎不見這些人編排?寬寬那懶德性,還親手給小安煮過茶捧過香呢,誰敢傳一個字?也不看看小安晚上都跟誰一塊睡……滾滾,這種東西以后別再同我說,臟耳朵!”

    又有新的流言飛起,說祝卿安身為命師,卻不干正經事,到處看熱鬧煽風點火,這哪里是在幫忙,根本就是在搗亂,中州軍都快處理不過來了,這怎能忍!

    吳宿:……

    這是點他呢?

    他沒說話,手隨意一指。

    親衛懂了。

    我們將軍主理中軍,什么時候怕過事多?翟將軍一天到晚在外頭撩閑惹事,謝將軍一天到晚不管忙不忙都各種支使要這要那,小白將軍一天到晚琢磨著偷幾個將軍東西,主公更是一天到晚歷險,一個不錯眼就找不見人,不知去哪玩命了……我們吳將軍怕過么?事多,事雜,事險,事大,處理得好,才是我們將軍本事不是?

    再說,小祝先生溫雅風儀,見之可親,再搞事能有蕭季綸多?

    他們立刻甩了一堆麻煩,給蕭季綸。

    我有麻煩我能處理,你呢,要不要體驗一下焦頭爛額的感覺?

    蕭無咎就直接多了,話沒傳到他這里便罷,誰敢傳謠,直接上軍棍,中州軍軍律嚴明不是嘴上說的。

    只有白子垣上躥下跳,感覺天都塌了,擔心的不行——

    “啊啊外面有人傳你功高蓋主……傳你瞎勾搭人……傳你麻煩事多……怎么辦!不行我得……”

    祝卿安笑:“這不挺好?”

    “這怎么好!”白子垣都要跺腳了。

    祝卿安:“正好幫你們當個靶子。”

    白子垣:……

    有點感動,但更著急:“都這時候了就別開玩笑了!走,我這就帶你回去和主公解釋!”

    祝卿安卻拍開他的手:“沒空。”

    若只是看似碰巧的風水局,他還真不怎么懷疑,可再加上這流言,流言組織的意途方向……

    好像并不是碰巧呢。

    他得讓子彈再飛一會兒,好判斷是否是他想的那個方向。

    白子垣白著急,但不管主公還是祝卿安,都像沒事人似的,他干著急有什么用!

    只能豎著耳朵,聽最新消息。

    “壞了壞了——今天是主公的謠言!”

    白子垣匆匆找到祝卿安,就開始告狀:“說是有個貌美女子投懷送抱了,讓主公負責!還說主公其實從頭到尾都沒信過你,一直私下查你這個命師的來歷,說看似姿態極低請你過來,實則什么好處都沒允你,宅子宅子沒賜,美人美人沒給,集市給百姓們玩游戲,獎金都一百金,卻什么都沒給過你……”

    他越說越替祝卿安委屈,主公好像真的有點不象話,一點都不體貼!

    “他都這樣了,你怎么一點都不著急!”

    祝卿安一句話絕殺:“有八卦好看?”

    白子垣:……

    那倒也是。

    白子垣跟著祝卿安,正在看‘老人委托送禮物’的比賽進程。

    “這方冬來……是在懷念亡妻?想送亡妻一盞走馬燈?”

    “相濡以沫半生,歸來卻不能相守……好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

    “原來馬上就是他亡妻生辰,那咱們做的這盞走馬燈,是不是得呼應一下,畫個生肖?”

    不遠處,做任務小隊正在溝通。

    “可這走馬燈怎么轉啊!”

    “是給它在里面放繩子牽么!”

    “怎么可能,必須是利用熱氣,蠟燭點上,里面不就熱了?”

    “什么啊,用齒輪,齒輪!”

    少年人們差點打起來。

    白子垣嘖嘖有聲看了好一會兒,才又意識回來:“不是——我剛才在說正事!你怎么就不理我!”

    祝卿安垂眼:“哦,所以之前有沒有人,對蕭無咎投懷送抱過?”

    “有啊,都被推開了,都沒沾到過身!”白子垣舉手,“這個我作證!”

    祝卿安:“所以我為什么要擔心?”

    白子垣:“那他查你……”

    祝卿安:“他若不查,你不擔心?”

    白子垣:“那是有點的……”

    他和祝卿安認識最早,一路走到現在,沒半點不信,可他是他,別人是別人,對大部分中州軍來說,祝卿安只是一個陌生人,建立信任需要一個過程,多多少少也得查點吧?

    而且主公也不能色令智昏……不對,這個詞不能這么用,但意思差不多,主公是所有人的主心骨,雖然大家都是人,都有喜怒哀樂,優點缺點,但大家對主公的期待和要求里,希望他是一個理智的人,如果輕易就信了陌生人……好像是有點不對勁?

    祝卿安:“我不介意,隨便他查,若是能查出點東西,告訴我,我還得謝謝他。”

    對他而言,前身的經歷是一個謎,認識的人,存續的關系也是,他很想知道。

    白子垣:“那要不要主公送你房子……”

    “我要房子做什么?”祝卿安奇怪,“我又不會住。”

    白子垣想起,也對,安安都是和主公睡一個房間……那的確不需要另送房子。

    “那你……真的不生氣?”

    “沒空。”

    祝卿安是真的有點忙,風水局沒人再做了,留下的爛攤子還得處理,百姓們不懂,求東西只為個心安,并不知別人給他們的東西不是好東西,他得弄出來。

    有的人好說話,更信他,勸拿出來很容易,有些人沒那么好說話,談判就很必要了,談判不了,就只能強行破壞。

    因為這,他又多了點放肆鬧事的名聲。

    但他一點都不怕,先是風水局,后有流言方向,他已能確定,有人暗中搞鬼,且也是個命師。

    定城此時天地氣機,他能卜出風天小畜卦,別的命師想看也能看到,推測出他在做什么,想要壞事,很容易在爻象上做文章。

    九三爻,平衡失,夫妻不睦。

    此事不同尋常。

    在想辦法制止對方,還是縱容之間,祝卿安考慮良久,傾向選擇后者,別人有備而來,做的小心,貿然反擊太狠,必會打草驚蛇,命師卜算天機,保命手段非同尋常,若不能一擊得中,對方跑了,他們會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下次再遭遇,仍然會被算計。

    而且現今狀況,對他并無不利——

    別人以為的不利,與他想要的,從來不一樣,他連氣都不會生。

    于是所有人視野里,祝卿安看起來像在瘋玩,一群人竟然也配合他,一點不怕他亂來?

    “若是什么都怕,中州可走不到現在。”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中州軍什么時候輸過?”

    “上面都沒拿這當回事,就你們一點屁事瞎跳,中了別人的陷阱!”

    從集市百姓到中州軍,從文人到武人,竟然所有人看法一致,沒一個被流言左右,甚至文試結果出來的時候,有人在底下大著膽子問過來頒金的蕭無咎,對此事什么看法。

    蕭無咎:“感謝大家的信任,和對祝小先生的歡迎,還請大家口下留情,別太過分,若他真生我氣了,我可不好過。”

    哇——聽聽聽聽,好多的侯爺!

    這哪里是感情有隙的樣子!

    蕭無咎手掌微按,壓下大家激動的情緒,走向臺子正中央的謝盤寬,他手上的卷子,正是今日賽出的名頭。

    “此子名楊問,文章華彩,言之有物,學習課業不止四書五經,我覺得配咱們這,綽綽有余。”謝盤寬微微笑著,表情還算不錯。

    臺下陡然寂靜,唯一年輕男子震驚意外,又難掩高興。

    蕭無咎看過去:“那也得看人愿不愿意留,畢竟本侯兇名正盛……”

    “沒有沒有,侯爺一點都不兇!”

    “謠言止于智者,侯爺莫連自己都看不開!”

    “侯爺之能,堪配大賢!”

    底下人這么一抬,蕭無咎自然從善如流,點了楊問名字:“我中州求賢若渴,公子大才,我們謝郎都贊聲有加,不知本侯可有這個榮幸,請你入定城做事?”

    “當然,你隨本心考慮即可,若要走,本侯可命士兵護你出城,保護你安全及財產,這一百金,絕不會被搶。”

    楊問衣衫泛白,顯是清貧,但站時腰正背挺,無半點瑟縮:“小人參與比賽,本也不是為了自己,入得城后,從未想走,稟侯爺,我想接族人到定城,不知可否準允落戶,坊間的買房計劃傳言,又是否為真? ”

    蕭無咎當然知道祝卿安在外面做過什么,說了什么:“祝卿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只是事關民生,細則不可輕忽,還需廣議落定,若能得賢才襄助,一個月內,許能開工,過年讓流民和本地貧民在新房里熱鬧,未必不可能。”

    楊問長長一揖:“我雖未見小先生風姿,但觀其行事,也知其憫善心慈,侯爺世之梟雄,胸襟似海,想來不會中了低層次的離間計。”

    蕭無咎將一百金頒給楊問:“爾之所想,皆會如愿。”

    他怎么可能信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他也不會惹祝卿安生氣。

    然而很可惜,祝卿安生氣了。

    真的非常生氣!

    他困了,但睡不著,困的煩躁,偏頭疼發作,蕭無咎竟然還不回來!這么晚他干什么去了!大晚上的忙著做賊么!

    祝卿安踹被子,祝卿安磨牙,祝卿安抱著枕頭左滾右滾——

    再不回來,我要鬧了!

    半個時辰后,蕭無咎還沒回來。

    祝卿安面無表情起身,面無表情下床穿衣,安靜打開房門,安靜離府。

    讓我找到你你就死定了!

    什么破古代,什么找死的中州侯,地球爆炸吧,都、別、活!

    第32章

    長街暖燈, 夜風有情。

    祝卿安一路暴走,出了些汗,感覺額角一直跳的血管總算乖順了些, 沒那么想爆炸了。

    腦仁仍然疼,煩躁情緒無法消解, 但似乎可以忍受,抬眼看一路暖燈隨風搖曳, 長長街道看不到頭,竟覺幾分可愛,紅塵煙火最美也不過如此。

    人為什么要睡不著覺啊……

    祝卿安長長嘆氣,難道是為了不錯過這樣的夜景?

    他伸手給自己掐了個卦, 掐出來后難以置信。

    雷地豫?

    豫, 悅也, 春雷動,草木興發……悅之道?

    不是, 怎么可能是這個卦呢?他現在的情緒跟喜悅, 享受,有半點關系么?

    可象只有一次, 就算重新卜過新卦,也不會是正確答案。

    怎么可能呢?

    祝卿安跺了下腳, 轉向往東走。

    他看到了仍然在為一百金奮斗的人們。

    定城沒有宵禁, 大晚上的, 百姓們竟然仍保持極大熱情,雖沒有太足的攻勢,該睡覺的睡覺去了,可仍然分了班輪流防守,不讓自己的燈滅, 不讓別人靠近,如果有機會……當然能往前進一步是一步!

    祝卿安:……

    他稍稍有一點點反思,這個金子的刺激是不是有點太大了?影響了人們的休息勞動工作計劃是不是不太好?

    就算只有五天,現在尚算農閑……

    他的初心是讓大家熱鬧開心,讓這個集市名聲迅速打出去,提升中州價值感,他只是出主意的人,計劃落定沒搞好,怎么能是他的錯呢,必然是中州侯的錯!

    蕭無咎的錯!哼!

    再往前走,參與‘老者委托’比賽的少年們也在當夜貓子,背著家長悄悄出門,聚在一塊商量事。

    “既然是送給妻子,非常重要的禮物,必然飽含深情,燈盞元素里一定有過往記憶最深刻之物……”

    “什么東西會記的最清楚最深刻……洞房花燭夜,嫁衣紅蓋頭?”

    “唔,這個肯定難忘,但也不一定是最難忘,若他與妻子相識在之前呢?這情竇初開,怦然心動,就算當時的妻子布衣荊釵,必也是世間最美,最令他魂牽夢繞的存在……”

    祝卿安沉吟。

    難道雷地豫……應的這里?

    說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會遇到的人,遇到的事?

    步履閑適間,他路過一條窄巷,看到了王昂。

    年輕人一身青衫,遠遠走來氣質溫潤,身修如竹,懷里抱著一堆文書,這么晚了竟還沒結束工作。

    還有個頭戴小白花的姑娘,坐靠在一扇門邊,似乎是流民,領了晚上的任務,在護燈,她眼眸沉靜,眉結輕愁,寂夜也難掩姝色,可不就是白天差點摔倒,被王昂扶過的姑娘?

    小巷有人腳步匆匆經過,帶起涼風,她手即刻微抬,將小小燈盞籠住,燭光跳動了下,繼續安靜燃燒。

    “是你?”

    王昂看到她,腳步停住。

    他一直行走于街道坊間,處理各種雜事,最清楚東西南北街這些小團隊的策略和任務計劃,一般跟著做晚上這種工作的,大都是純粹的新人,新進定城的流民,還未安置好,沒地方住的。

    暗夜漫長,最是熬人,一個姑娘家……

    “你要不要……”

    一句話尚未吐出舌尖,就轉了方向,王昂緩聲道:“我幫你安排個住處?”

    那姑娘安靜看他,沒說話。

    王昂拿出自己腰牌,給她看:“我是分管流民諸事的吏員,安排你們本就是我的本職工作。”

    那姑娘站起來,端端正正行了禮,蜷首微低,鬢側小白花醒目:“多謝大人。”

    王昂:“你這是……”

    “哦,”姑娘摸了摸鬢側小白花,“亡夫忌日將近,總戀其好,夜不能寐,倒也未覺苦,大人公務操勞,夤夜未眠,芨娘不敢輕擾。”

    隱秘幽巷,輕曳燭光,暗暗滋生卻不知所起,不能輕訴,不被看到的柔情……或起于幽暗,熄于幽暗,不為人所知,或起于幽暗,爆發在幽暗,熾熱燃燒。

    紅塵間最熱鬧,無非癡男怨女。

    祝卿安怎會錯過,看得津津有味,手邊就差一把瓜子。

    王昂的緣分,原來在這位身上?可惜這姑娘頭上戴著朵小白花,本身卻不是小白花,這個面相……王昂怕是會吃些苦頭啊。

    正聚精會神,肩頭被輕輕拍了一下。

    祝卿安嚇了一跳,回頭一看——

    罪魁禍首來了!

    蕭無咎穿一身黑色勁裝,身材倒是被顯露的極好,寬肩勁腰大長腿,胸肌都勒出了漂亮弧度,讓人很想試試手感,可這種時間,這種裝束,就差同色三角巾蒙面了,真作賊去了?

    “你……來尋我?”蕭無咎看著面前少年,眸底映著檐下暖燈,有幾分柔軟。

    “不然?”

    祝卿安立刻豎眉指責:“你看看誰和你一樣,這么晚了不回家,還在外面浪! ”

    蕭無咎看了眼巷子里……雖說不若白日熱鬧,但也處處有人影。

    當然堂堂中州侯,這點情商還是有的:“我的錯。”

    干脆利落,又真誠懇切。

    祝卿安:……

    不是,你怎么不狡辯?這我要是罵下去,豈不顯得我很沒風度?

    就在此時,巷子前方一陣驚呼,像是參與比賽的攻防雙方搞了點什么事,但有巡查兵迅速趕到鎮住,鬧不出大事,不過肯定是要忙一陣的。

    他又想起了這個比賽設定,人們對金子的追逐與熱情。

    蕭無咎看出來了:“不必擔心,你的提議很好。”

    但隨著他的話,‘哐’的一聲,附近原本黑燈的人家亮起了燈,大聲罵街,說被吵到睡覺了,老人吃著藥身體不好,孩子明日天亮還得上學堂……

    祝卿安心虛……心虛不了一點!

    “還不是為了你這個中州侯!”

    “我的錯,”蕭無咎仍然干脆認錯,面帶微笑,“辛苦卿卿了。”

    祝卿安:“你笑什么?”

    蕭無咎收了笑:“沒什么,只是在想,怪不得你能和謝盤寬做朋友。”

    “你在內涵我先發制人罵人甩鍋是不是?”祝卿安繃著臉,“我記住了,你罵寬寬了,看我不讓他罵哭你!”

    蕭無咎仍然:“好,讓他罵我,把卿卿的份一起帶上。”

    祝卿安:……

    “你這樣搞的好像我很壞。”

    始終情緒穩定,有錯都認,態度端正而誠懇。

    “所以真沒事,”蕭無咎眉目柔緩,“有我在,任何時候都無需自責,嗯?”

    “誰自責了……”

    突然近處有聲響,祝卿安和蕭無咎反應迅速,立刻齊齊藏到暗處。

    藏好了,祝卿安才反思,為什么動作這么快,偷感這么強烈……他們又沒在干壞事!

    他抬起頭,剛要走出去——就被蕭無咎拉了回來。

    還食指豎在唇間,提醒他噤聲。

    “想死我了寶貝兒……”

    “別,有人……”

    “有人不是更刺激……”

    “可……”

    “放心,這么晚了,就算有人出來,也是跟我們一樣,自己都忙不過來,哪顧得上看我們……”

    祝卿安睜大眼睛,竟然是偷情的!

    這下想出去都出不去了。

    他瞪了一眼蕭無咎,唇啟無聲:你看看你們中州人!大晚上的不干好事!

    蕭無咎:……我的錯。

    你錯什么錯,怎么什么都是你的錯!

    祝卿安都忘記尷尬了。

    他愛看熱鬧,但不愛看活春1宮,瞪了蕭無咎一眼,等了一會兒,瞅那邊正干柴烈火,這邊側里又剛好又有小路,貓著腰,輕輕抬腳走了。

    蕭無咎自然跟上。

    走到又一條暖燈長街,祝卿安才又道:“侯爺穿成這個樣子,在做什么?”

    為什么這么晚了還不回?

    蕭無咎:“你可還記得幾日前,西邊著火的房子?”

    祝卿安當然記得,那是他來定城的第一天,蘄州侯齊束干的好事:“那個房子有問題?”

    蕭無咎頜首:“那里有很多積年卷宗。”

    “是關于?”

    “很多,我關注的,是一樁九年前舊事,”蕭無咎聲音融在暗夜里,有些冷,“你當時還太小,可能不清楚……”

    祝卿安:……

    不必給我找理由,我真不知道。

    蕭無咎:“九前年,夷狄入關,大侵中原,仗從年頭打到年尾,死了太多人,天下大勢,太多變化,都自那一年巨變。”

    祝卿安想起這幾日在府里的各種聊天相處:“你和寬寬,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嗯,吳宿也是那年來到我身邊,翟以朝撿到了小白,我父親,也在那一年死在戰場。”

    白骨累累,血流漂杵,那是蕭無咎成長過程里最殘酷的一年,他也是在數次生死間徘徊掙扎,艱難保住了父親留下的中州,其余各處封地諸侯,也經歷了領地擴張或收縮,新的王侯位置定下,南朝政權得以殘喘……

    他說的不多,很多事也無法在此刻細敘,但蕭無咎聽懂了:“夷狄……是厲害,但不應該這么厲害,所以有賣國賊?細作?”

    蕭無咎頜首。

    祝卿安:“不好抓?”

    “當年波及面太大,細作背叛者數不勝數,后又隱于市井,蹤跡難查,”蕭無咎也不是想把所有都抓出來,他只關注中州之事,“近日軍中有所發現,因此人當年只我曾見過,遂必須由我親自追蹤確定。”

    他神情很淡,可祝卿安察覺到了不一樣的分量……蕭無咎要這個人死。

    “此人在流民群里?”

    “或許。”

    “那還等什么,走,我幫你看看!”

    祝卿安拉著蕭無咎就往前跑。

    蕭無咎卻停住,略猶豫:“你不是困了?”

    他看得出少年方才眉宇間的倦怠。

    先前是困了,但折騰這么一圈,睡意早沒了,祝卿安笑:“來都來了,大不了晚點回去睡,還能順便看熱鬧……”

    “不對。”

    他突然止住,他方才卜過卦來著:“你原本是想去哪里來著?”

    蕭無咎指向東南:“那里。”

    祝卿安一看,跟自己剛剛并不是一條路:“因何停了?”

    蕭無咎看向他,意思再明顯不過——

    因為看到了你。

    祝卿安沉默片刻,又問:“你現在……是不是有點開心?”

    蕭無咎視線掠過少年如畫眉眼,燈下格外潤澤的唇色:“嗯?”

    祝卿安表情嚴肅:“雷地豫,初六爻,鳴豫,兇。說的是有人愉悅快樂,且沉迷這種快樂,難以自控,志氣喪失,消極被動,防守退卻,一點都不想去冒險……”

    蕭無咎:……

    他默默收回視線,輕描淡寫看向街邊暖燈。

    “多少君王的國家就是亡于此!”祝卿安痛心疾首,抓住他袖子,“你不能回去,你得繼續干活!現在回去你就再也抓不到這個人了!不要耽于享樂啊,主公!”

    蕭無咎順著自己袖子,看到那只晃著袖子的手,白皙潤長,骨節如竹,指尖泛粉……

    他握住這只手,緩緩拿開:“不是你自己出來,尋我回去睡覺的?”

    祝卿安:……

    他退后一步,抽出自己的手:“你是不是該注意點邊界感?”

    因為認識的時機有些特殊,相處沒辦法保持態度分寸,所以習慣了?

    蕭無咎挑眉看他。

    祝卿安想起,是自己先拉人袖子的:“我以后會注意!”

    蕭無咎:……

    “走吧。”

    二人一路往前,照著蕭無咎的追蹤路線,直到遇到一個分岔口,蕭無咎早先丟失了目標,不確定往哪個方向走。

    祝卿安:“六二爻,陰爻居正,當位,主晦暗極,安靜之至,需在暗中靜觀其變……心中貞靜不被擾,自會得到響應,知道怎么走。”

    他示意蕭無咎帶他扒墻頭看,靜待時機。

    兩個方向,一邊仍然是街道護燈大戰,大半夜的看似攻防交手,緊張刺激,實則靜水流深,并不喧嘩;另一邊,王昂仍然在忙碌,這次是在照顧一個流民小孩,那孩子的父母不知因何不在,他走不開。

    “王大人這么晚還工作,真是不容易。”祝卿安對這個青年印象很好,水澄桂萼格呢,很難讓人不期待。

    蕭無咎淡淡:“定城官員多勤勉,經世濟民者不只他一個。”

    祝卿安:“可也不能把人這么使啊,累病了怎么辦……咦,他是不是有點危險?”

    好像有人沖他跑過去了!

    蕭無咎仍然淡淡:“嗯。”

    “嗯什么嗯,你還不快去幫忙!”祝卿安催身邊人。

    蕭無咎:“你方才言,我得等時機。”

    祝卿安:“這就是!”

    蕭無咎瞇眼:“你說救他,是我的時機?”

    “我算過,他是入卦之人,就算不利你此刻,也利中州之遠,”祝卿安著急,“快,來不及了,抱我過去!”

    原來是卜算過的人。

    蕭無咎:“不是要同我保持邊界感?”

    “這種時候就不要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了!”祝卿安急急沖他展開手臂,撲了過來,“快!”

    蕭無咎將人接了個滿懷,旋即躍下墻頭,身影如魅穿越長街,阻住那個即將沖向王昂的人,拎著往側巷一扔——

    自有巡邏小隊處理。

    干脆利落,迅速搞定。

    巷子里看孩子的王昂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祝卿安回過神:“你是不是故意的?”

    分明這么快就能解決,還非得讓我著急?

    蕭無咎示意他看前方:“小先生教我,這條路能不能走?”

    你還顧左右而言它,話題轉的這么生硬!

    祝卿安其實知道,蕭無咎喜歡逗他,從一起在南朝特遣團時就是,當然也是因為他那時有點挑釁,有點招搖……

    算了,一點男孩的惡趣味而已。

    想也知道蕭無咎這種人,大約沒什么太頑皮快樂的少年時光,抓住了機會愛逗人而已,自己這么大度,世外高人,看破紅塵,當然是原諒他。

    唔,也沒時間算賬。

    “六三爻,遲則有悔,悔時已遲,最不能四下觀望,試圖看透所有再做決定,要果斷,要速,你既想走,現在立刻就走!快快快!”

    他催著蕭無咎往前。

    飛縱漫長街巷,光影輕掠,漸漸的,路越來越遠,穿花拂柳,視野里終于出現一個人!

    短圓身材,腰系青巾,看蕭無咎神情就知道,這就是他在追的人!

    然而距離尚遠,這人也很警覺,迅速跳墻入巷,鉆進人群,還換了衣服!

    祝卿安眸底映著萬千星光,華彩灼灼:“九四爻,萬變不離其宗,自身貞正,安守其心,事業必不會傾覆——侯爺就在這等,他必出現!”

    果然,沒過多久,那人似乎懷疑是錯覺,離開片刻,又繞回來了,鎮定觀察片刻,去往另一個方向,輕功掠起,縱躍飛快。

    “你去啊,放我在這!”祝卿安催蕭無咎離開,“那邊太空曠,太容易打草驚蛇,別讓他跑了!”

    暗夜兇險暗藏,蕭無咎看著他,眸底深邃,似牽引星光,沒說話,也沒動。

    祝卿安肅容:“六五爻,貞疾,恒不死——侯爺需得記住自己使命,不要不放心他人,就算有什么意外,命師自有保命本領,我不會有事,死不了!”

    蕭無咎這才略頜首,轉身躍走。

    暗夜衣袍被風鼓動,牽引細碎星光,長街暖燈下,有鳥雀驚飛,翩若驚鴻。

    蕭無咎很快追上那身材短圓之人,伸手制住:“——原來是你。”

    他還立刻卸了此人下巴,掰開嘴,用匕首勾出齒間毒囊,讓人無法自盡,隨后一聲呼哨,將人扔過墻頭,交給一直隨行在側的親衛。

    最后,才遙搖看向祝卿安。

    祝卿安剛剛不小心滑了一腳,現在狼狽扒著墻頭,笑瞇瞇沖他擺手——

    看吧,我說什么來著,我死不了!

    蕭無咎趕緊過去,把這個卡墻上搖擺的調皮小貓救下來。

    祝卿安:“快快快,不能停,咱們快走!”

    上六爻,不要沉溺此刻無法自拔,否則不利,照現在情況看,走的不快,就會——

    然而晚了。

    周遭燈火突然大亮,有守燈攻防戰的人圍過來:“誰在這里——”

    “是不是要偷燈!”

    “再不說話我們可上棍子了!”

    他們被發現了。

    祝卿安趕緊低頭手遮臉,還伸另一只手幫蕭無咎遮。

    蕭無咎低笑,迅速撈住他的腰,帶他往外飛——

    “怎么,我很見不得人?”

    祝卿安心說,你可要點臉吧……

    “這又不是當時的特遣團,四處都是你的子民,你堂堂侯爺大晚上的做賊,不合適吧!”

    我為你刷名聲多不容易!

    五百金啊,一分沒往自己兜里揣,全都奉獻給你中州百姓了!

    “卿卿說的是。”蕭無咎聲音帶著低笑,融在夜風里,莫名有幾分繾綣。

    就這飛躍墻頭的路上,他們再次看到了王昂,王昂已經將小孩交還給他的父母,抱著一袋子文書回程,路過不知誰家墻外,偶然看到一株漂亮的小白花,他駐足欣賞,久久不前。

    祝卿安笑出了聲。

    蕭無咎:“在笑什么?”

    祝卿安:“我出門時卜了一卦,叫雷地豫,豫,悅也,此卦說的是如何對待逸豫,古往今來,幾乎所有王朝的覆滅,都因君王只知享樂,沉迷享受,遇此卦,當懂戒慎,它在告訴世人,要保持初心,要永遠記得最開心的那個時刻,比如女人誕子,初為人母,比如男子初牽心上人的手,悸動不已……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有這樣的美好,當此時刻,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是美好的,萬物之美,所見皆美。它很珍貴,也很難復刻。”

    “我看過王昂的八字,他啊,情竇初開啦!”

    情竇初開……

    萬物之美,所見皆美。

    祝卿安看著遠處王昂欣賞不知名的小白花,并不知道蕭無咎在看著他,一直一直,在看著他。

    只知良久,頭頂傳來蕭無咎低沉嗓音,融在暗夜,略有啞意——

    “那是應該心悅。”

    回到主街,蕭無咎放下祝卿安。

    頭不疼了,煩躁的情緒也不見了,但熱鬧完,消失的睡意再次攻擊,祝卿安浪不起來了,乖乖往回走。

    走了一會兒,又覺得不甘心,他轉頭看蕭無咎:“你是不是該跟我道個歉?真心實意那種,不許敷衍!”

    “對不起,今夜忙的忘了時間,沒能及時歸家,害你睡不著,是我的錯,現在可還難受?頭痛不痛?”蕭無咎大手伸過來,替他輕輕按揉額角。

    這還像點話。

    對方大手干燥溫暖,力度也舒適,揉的人都不想走了,只想原地躺下哼哼。

    祝卿安剛抬起手,表示大度原諒,這次就算了,手里就被塞進一顆圓核桃。

    確切的說,是一枚核桃雕,有山有水有人家有頑童,雕的栩栩如生,精巧至極,還有機關,里面的小人會動!

    這是給他的禮物?

    “你不是很忙,怎么……”

    “覺得你會喜歡。”蕭無咎又遞給他一枚鑰匙,“但不是禮物,這個才是。”

    祝卿安拿起來:“房間鑰匙?”

    “我的私庫,”蕭無咎看著他,“有金銀珠寶,也有匕首暗器,我最近忙,不能在你身邊,你自己去挑。”

    金銀珠寶就算了,但是防身武器……

    祝卿安:“我說過我是命師,你就不能對我安全放心一點?”

    “不太能,你適應一下。”

    蕭無咎突然勾腰扛起他,往前走。

    祝卿安掙扎:“你——”

    “我覺得道歉還是得付諸行動,你不是累的不想動了?”

    “是有點……行吧,別扛了,想吐,你背我回去好不好,主公?”

    “行。”

    祝卿安伏在蕭無咎背上,頭靠在他肩頭,眼前是長街暖燈,頭頂是燦爛星空,就這么一步步往前走,感覺所有焦躁都被撫平。

    他仍然不確定雷地豫卦象應在幾個人身上,蕭無咎有沒有,總之他現在心里,很愉悅,并且想沉溺下去,永遠這么開心才好。

    “主公待我好,我必有后報!”

    “嗯?怎么報答?”

    “不管想提拔的人,還是懷疑的人,你都把他們八字給我看看,我幫你挑出來,保你不為他們操心難過!”

    “……只這些?”

    “哦,還忘了跟你匯報工作,我今天發現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有別的命師到定城了,好像想給你添亂……”

    第33章

    祝卿安沒問那背叛者后續怎么處理, 問出了什么東西,回來就睡了,醒時蕭無咎不在。

    但他不是被吵醒的, 也沒頭疼,睡眠很充足, 醒來精神飽滿。

    他其實也并不需要太久的睡眠時長,只是有糟心的睡眠障礙, 發作時非常難受,暴躁憤怒,對周圍一片惡意,睡好醒來就會良心發現, 對被他欺負過的人飽含歉意, 會補償會道歉, 但跟蕭無咎……歉屁歉,他都被這心眼子坑到中州了, 憑什么道歉!

    “小安——安安小漂亮——祝大寶貝——”

    白子垣來了, 拎著巨大的食盒,飛快跨越庭院, 好像慢一步會被人搶似的:“快!我從寬寬院里偷來的早飯!吃完了咱們出街看熱鬧去,我感覺有一百金今天必出!”

    祝卿安:……

    所以為什么要偷?

    他不偷, 也能吃上謝盤寬的早飯, 洗漱完走過去就是了。

    白子垣清咳一聲:“那什么, 我就是要教寬寬,懶人是吃不上早飯的,他都這么大年紀了,還不知道養生,還想象去年那樣吐血么?”

    祝卿安:“吐血?”

    “可不是?”白子垣打開食盒, 麻利擺盤上桌,“他那身子,平時瞧著跟個人似的,打架比我還兇,可一旦生病,就跟紙糊的似的,回回遭大罪,大夫早就說了,他這身子因先前重傷壞了底子,治不好,需得靠平時好好養,不說別的,就這早飯,必須得吃,最好定時定量,不然想老了受罪都沒機會,他任性成那樣子,主公老翟都管不了,他誰都敢罵,也就宿哥能看著點,宿哥脾氣好,怎么罵怎么打都不發火,還心細武功高能制住人,磨的他沒脾氣……可昨天晚上宿哥不知忙什么去了,忙了整一夜,這時都還沒回,我不幫忙折騰折騰還得了?那謝盤寬不得上天?”

    祝卿安沉吟,剛想說誤會小白你了……

    白子垣瞇了眼,小白狼一樣兇悍:“我得讓他小謝知道,這中州定城,誰才是大爹!”

    祝卿安:……

    算了,你開心就好。

    二人很快吃完飯,收拾出門,一出街就發現人群如潮水往某個地方涌。

    這信號再明顯不過——

    白子垣立刻催祝卿安跑起來:“快安安快,前面肯定有大熱鬧,慢了就來不及了!”

    河邊垂柳下,方冬來蹲在大石邊,身上穿著中州兵的兵服,衣服洗的發白,襯上花白的頭發,水中映出的蒼老的臉,他自己都感覺不對勁。

    “我好像……忘了什么?”

    “是什么來著……應該很重要,死也不能忘……”

    “今日是一個人的生辰, ”有個青年緩步行來,扶他起來,“您要給她送禮物的,年年都要送,想起來了么?”

    方冬來眼神迷茫:“禮……物?”

    “對,禮物,”青年微笑,面容沉穩,聲音清潤,“她喜歡花燈,尤其走馬燈,湘妃,柔藍,鵝黃,顏色要鮮艷的,燈下要系飄帶,豆青,品月,素梅,反倒要雅淡,要飄逸,花樣子要用江南……”

    “江南水鄉……對,水鄉!”

    方冬來眼睛倏然有光:“我想起來了,阿秀她喜歡船!就那種烏篷船!她說生在北地,沒見過江南的有情煙雨,畫舫如歌……對了,生辰……阿秀要過生辰,我得送禮物給她,她最喜歡我做的燈了,我小時在江南長大,會很多花樣子,會做好多好多種燈,她都喜歡……”

    他站直了腰,順著青年往后看,發現有四五個小隊的年輕人,都很陌生,但每一隊年輕人領頭的,手里都提著盞燈,都很好看,樣式不一,顏色不一,有三個是走馬燈……

    但唯面前同他說話的年輕人手上燈,有阿秀喜歡的小羊。

    那是他的生肖。

    方冬來有點不好意思,但又沒旁的辦法,小心翼翼開口問:“這位后生,我得去給阿秀過生辰,但老了忘事,竟忘了親手做燈,你這花燈,可能借我用用?”

    他還立刻保證:“我最擅長做這走馬燈了,真的!我不白用你的,給阿秀過完生辰,我就給你做個新的,不,兩個!三個也行!樣式隨你選,錢我老頭子出!”

    “不必如此,這燈若能得您和夫人喜歡,是它的榮幸,”青年人把燈遞到老者手上,“可既是過生辰,您的衣服……要不要換一換? ”

    方冬來提著燈,低頭看了看自己:“對對,得換!阿秀喜歡我穿騎射勁裝,她說那時的我最英俊,打馬過長街最惹眼,少年郎來了都不換!我得回去換……”

    “我送您回去。”

    一路跨越長街,方冬來回到了定養堂。

    跟送過來的年輕人們,因為游戲比拼,深入了解過老者的故事,送的心甘情愿,但也都比較沉默,眼眶迷蒙,定養堂卻是一派熱鬧。

    一個比方冬來還老的老頭手里拐杖重重一拄:“你還知道回來!都什么時辰了!”

    “方爺爺回來啦——”

    “大爺爺等您很久了——”

    “方爺爺不怕,我們來幫您——”

    孩子們簇擁過來,有人端水要給他凈臉,有人拿帕子要給他擦擦,有人不小心踩了他的腳,有人伸手拽他的腰帶——

    方冬來按住老腰:“這個不行。”

    “為什么不行?”小孩天真的大眼睛眨呀眨,“我幫爺爺換衣服呀,不脫怎么換?人家小圓剛長牙都知道伸高手手配合,您怎么還添亂啊!”

    “去去,不許煩方爺爺,”一個年長婦人捧著托盤過來,叫走孩子們,笑看方冬來,“要見阿秀,總不能穿舊衣服,這一年一回,總得體面些。”

    托盤里是新做的衣服,看不出華貴,但整潔干凈,一針一線里,比起惋惜,更多的是祝福。

    生時有盡,來日比不得少年人多,到了這個年紀,所有人都懂得了珍惜。

    方冬來換了衣服,從里間走出來,又問那婦人要了香燭紙錢,提起心愛的走馬燈,跟拄拐杖的老頭打招呼:“那我去了?”

    “去去快走,早點回來!”

    方冬來再一次,一路往河邊走。

    有調皮的小孩要跟,被婦人拉住:“爺爺要和奶奶說話,不許吵。”

    小孩們乖乖捂嘴,表示聽話,再大的少年人就沒這要求了,他們自己就懂事,連帶著送方冬來回來的年輕人們,全部都再次折回,送方冬來去河畔。

    整個隊伍浩浩蕩蕩,直接占了一條街。

    老爺子身子硬朗,走路帶風,提著花燈抱著香燭紙錢,硬生生走出春風得意的勁,仿佛不是要去祭奠亡妻,而是見久未重逢的心上人。

    他越走越快,越快背越直挺,遠遠看過去,如果不是花白頭發,哪里像個老人,更像個少年。

    “……這是誰?老來俏啊!”

    街上百姓看的稀奇,竟也跟上了人群隊伍。

    “哪天我老了,也希望有這身體……”

    “那你可得去當兵……”

    “這老爺子瞧著得過花甲了?這到哪都是高壽啊,怎么好像住在定養堂……沒人給他養老么?”

    “他三個兒子,都在九年前,死在戰場了……”

    祝卿安就在人群里。

    他挑中此人,只因應卦,利事,對所有人好。他看八字命盤,不耗神細推,就能看出命主性格偏好,大概經歷,知道老者三子皆亡,九年前,與刀兵利器有關,卻并不知死在戰場。

    按常理,膝下只有三子,三子皆亡于戰場,做父親的多多少少會恨兵伐,可方冬來沒有,他至今,仍然以做中州兵為榮。

    人群緩緩如潮,祝卿安看到了蕭無咎。

    蕭無咎似乎有事經過,但不知是看到這場面,還是看到他,竟停了下來,隔著長街綠柳,人頭攢動,遠遠看過來,眼眸深邃,似藏了無人知曉的千山萬水,波濤洶涌。

    方冬來走到水邊,點燃香燭紙錢,把走馬燈放到一邊——

    “阿秀,我來啦,好像晚了點,你不生氣好不好?”

    “記得初見你那日,你正在訓弟弟,說他太調皮,必須得打,我正好路過,順便護了下,你便連我一塊訓了,你那大手,勁忒大,也就是我受的住……嘿嘿,你見打錯了人,臉立刻俏紅,大眼睛看著我,好像會說話,我那時就覺得你真好看,要是能永遠這么看著我就好了…… ”

    “不過你弟弟是真的皮,后來我發現你訓的對,還幫你悄悄訓了他好幾頓,之后他到你面前就乖了,你還覺得他長大懂事了,肯定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被我揍服了……”

    “咱們的大兒子板正,不愛笑,不招小姑娘喜歡,二兒子又太愛笑,到哪兒都能招一堆桃花,都不知道給這小子說誰,三兒子最像你,虎頭虎腦還虎里虎氣,氣我時我總忍不住想揍,又舍不得……”

    “三個不懂事的,只知道想娘親,不知道想親爹,不過你過去,有他們照顧著,我也算放心。”

    “也不知道你有沒有等我,雖你說我老了也好看,可我知道,你還是喜歡俊后生,跟他們說話都更和氣……想想也是,我總是不聽你話,惹你生氣,你不讓我總跟戰友喝酒,城外有兵情,也不讓我沖,說我老了都退了,就消消停停的,別給人添麻煩,也不讓我老呆在廚房,礙你的事……”

    “可是阿秀啊,我們都老啦,當年的戰友兄弟,見一回少一回,我舍不得,怕下一回再聽到他們名字,是白單子,以后再沒機會一起喝酒。”

    “城外兵情險時,我也是想著,這要命的活兒,不拿我們這種沒用的老頭填,還能讓娃子們去?我替他們試個深淺,他們也好更快贏下來,護住城里百姓不是?多年前老侯爺都沒心疼小世子呢,小世子當年才八歲就敢拿戟沖陣,我怎么能怕死呢?守住家,護住城,不是每個中州兵該做的?”

    “至于那廚房……我也是怕了,我不是給你搗亂,給你添活兒,是真想為你做點什么,你那手總泡水,口子裂的,我心疼……”

    “都說歲月無情,可讓我老沒關系,怎么能讓你老呢?你那么好,那么漂亮……我可沒有說你不好看的意思啊,你老了也是特別好看的老太太。”

    “你看這河邊梨花,風一吹飛下來多好看,像不像歲歲年年時,我們一起淋過的雪?”

    老爺子絮絮叨叨說話,滄桑聲音卷在梨花雪里,走馬燈轉啊轉,像是陪著他,訴盡了一生。

    白子垣想起翟以朝,低聲和祝卿安說:“老翟總是說,這輩子都不想成親,老了就住定養堂去,可以天天揍小孩,反正不是自己的不心疼……其實不是不想成親,是不想留下誰吧?”

    戰場上的人,不管兵還是將,都充滿意外,很多都是有今朝沒明日,馬革裹尸對他們來說不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而是大多數的人最后最真實的寫照。

    圍觀百姓們也心有戚戚。

    “死了的一了百了,活著的得多難過……”

    “老爺子雖然沒哭,但我覺得他好苦……”

    “調個個也不容易啊,女人本就難,這要是留下自己一個,日子可怎么過……”

    “到底為什么要打仗,為什么非得戰亂呢……就不能有一個地方,讓大家好好活著,喘口氣么?”

    白子垣聽著人群里的聲音,看到不同神情的變化,忽有所感,直直看向祝卿安:“你搞這個比賽……是為了什么?”

    想起之前兩次被云山霧罩的話支配,他還湊近哼哼:“不許敷衍我,說人話!”

    祝卿安:……

    “你可還記得那日帶我去定養堂?”

    白子垣:“當然記得!”

    “人生總是充滿磨難的,你無論問誰,富人貴人還是貧民,他們都會覺得自己過很辛苦,或者很辛苦過,沒有誰的命運一帆風順,從生下來就幸福快樂,直到死去,我們總是要和各種各樣的苦難對抗,歷酸甜苦辣,滾萬千紅塵,最終綻放出獨屬于自己的華彩。”

    祝卿安看著遠處河邊,話音緩緩:“我那日只是心有所感,無子女奉養又如何,老人的生活也可以很豐富,有所依,有所樂,孩子們是有點苦,沒有父母,人生總歸是缺憾,卻也可以好好長大,擁有和普通孩子一樣,可追憶的肆意童年。”

    “我是命師,總有焦慮不安的人問我算命,對未來充滿不安,工作,家庭,情感,所有都不安,想要找一個確定的答案,要一份長足的幸福感,可幸福是什么?”

    他微闔眸:“三餐四季,飽足悠閑,就是最樸實的幸福感。”

    亂世烽火,權勢紛爭中的小確幸,他在這里看到了,希望別人也都能看到,不要磨滅了眼睛里的光,永遠懷揣期待和憧憬,永遠熱情。

    幸福感?

    白子垣看向方冬來。

    老頭看著水面,不知又想起過往的什么時光,臉上的笑都變憨了。

    他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病,頭發指甲都很干凈,身子骨也硬朗,顯然得到了很好的照顧,而且還不是一個人能照顧得了的。

    他現在,肯定很愉悅吧?

    白子垣喃喃:“……也沒錯,我每回只要吃飽飯,都覺得幸福極了。”

    祝卿安再一次,感覺到了豫之道,微微笑道:“于我自己而言,人生其實很簡單,不過三個問題,今天吃什么,睡哪里,和誰一起。”

    這句話開頭時,他看到了蕭無咎,此人不知何時早已站到他身邊,此刻也在看著他,不知看了多久。

    他并沒有停,而是慢慢的,把這句話說完。

    蕭無咎一直看他,沒說話。

    祝卿安便笑問他:“侯爺呢?于你而言,守護好中州,便是幸福?”

    “倒也沒那么高尚,只是想這么做,就做了。”

    蕭無咎看著祝卿安,眸底幽深:“人生漫長,總得干點什么,而且,我好像很擅長這個。”

    倒也坦誠。

    祝卿安:“你怎么過來了,不是在忙?”

    “小心。”

    蕭無咎拉他到身側,避過突如其來的人潮擁擠。

    祝卿安撞到了蕭無咎身上,雖然立刻站好,蕭無咎也放開了手,他仍然看到了蕭無咎眼底的認真,仿佛剛剛不是簡單的擁擠,而是遇到了什么生死危機。

    怕他跟別人跑。

    怕他不小心死掉。

    真就這么不放心?

    蕭無咎:“誰都會死,我也一樣。”

    哦,還怕自己死了,沒人這么保護他。

    祝卿安感覺這一瞬間,似乎觸碰到了蕭無咎內心的某處柔軟。

    “那你可要再努力一點。”

    他微微一笑,抬眼看蕭無咎,眸底映著四月暖陽,繁茂梨花:“我身邊的世界,也很有趣,五彩斑斕,引人入勝。”

    第34章

    河邊老頭還是哭了, 嗷嗷哭,像個任性的小孩。

    “咱不哭不哭哦,今天中午有紅燒肉, 燒的軟軟爛爛,非常入味的肉肉, 你不是最喜歡?”

    “回去跟大爺爺殺一盤棋好不好?他昨天悔棋耍賴,今天咱不讓著他!”

    “栓子那個不省心的破孩子, 晨間扎馬步又偷懶了,他只喜歡看兵法布陣,不愛練武,這怎么行呢, 上戰場要吃虧的呀, 方爺爺你快跟我回去, 好好管管他,我覺得不打兩頓是不行的!”

    不多久, 方冬來就被定養堂的孩子和老人帶走了, 嘰嘰喳喳的人群外,留下一個老婦人, 孩子們對她擠眉弄眼,她微笑著朝孩子們揮手。

    她的手掌很寬大, 上面有些裂口, 生著一雙大眼睛, 雖兩鬢斑白,皺紋爬滿臉龐,也能看出年輕時必是美人,哪怕這把年紀,仍然氣質和善穩慧, 讓人看起來很舒服。

    她腰間掛著荷包,荷包上繡樣……是一只小羊。

    就……和方冬來剛剛悼念的亡妻很像。

    如果阿秀老了,大抵就會是這樣子。

    走的晚的年輕人們怔住:“你——”

    “莫怕,我是人,不是鬼,我家老頭子,多謝大家照顧了。”阿秀目光掠過年輕人們,笑容慈祥極了。

    不明就里的圍觀人群:……

    她沒死?那老頭子剛剛悼念……是不是有點晦氣?

    阿秀手腳麻利的收拾河邊燒過的香燭紙錢:“今日是我生辰,也是我那三個兒子……的忌日,五年前今日我又在河邊踩空差點溺死,那老頭嚇著了,就病了,平時挺好,就一個普通的煩人的老頭,但每年到這時節,總會胡涂一陣,短則十日,長則一月,不記得我還活著,就認為我沒了,和兒子們一起,偏偏這段時間,他看到誰都沒事,就是不能看到我,會以為見了鬼,病更重,沒法子……只能麻煩大家一起幫忙照顧著。”

    “多謝大家,和街坊老友們一起照顧他,沒嫌這老頭煩,還這么暖心地縱著他,慣著他,他一個快進棺材的老頭,何德何能啊。”

    “奶奶您這么說就見外了不是?做個走馬燈又不是多大的事,而且侯爺還設了一百金的獎勵呢!”

    “就是,奶奶這燈您喜歡么?您喜歡,咱們就沒白做。”

    “若不是做燈,咱們也聽不到您二位年輕時的浪漫故事不是?能知曉,有這么一點點參與感,我們都很榮幸,您還活著可太好了,我剛才眼淚都要哭干了,我們真心期望您能長壽,也希望老爺子健康高壽,看著他守護的中州越來越好!”

    秀娘笑了:“有你們這些好孩子,有中州軍,我和老頭子每天都能高興的多吃兩碗飯,怎么能不好?當年的小世子都長成了,中州軍在外所向披靡,我們啊,放心著呢!”

    圍觀人群接受了又一波震撼,震撼完,才想起,對啊,既是祭奠亡妻,為什么要來這里,而不是去墳邊?

    原來根本就沒有墳。

    白子垣看向一臉平靜的祝卿安:“你知道?”

    祝卿安:“你不是也知道?”

    “我知道是因為我是定城人……”

    白子垣九年前才開始跟著蕭無咎混,那時年紀小,街上要飯來著,無賴又不懂事,要不是老翟主公幾個輪流管他,他成不了今天這模樣,對戰爭的理解,對定城的感情,都是一點點積累的,很多事當年不知道,這幾年也陸陸續續明白了,包括定養堂。

    但祝卿安不應該知道啊:“你——”

    祝卿安:“看相,算命,我問過他八字,你忘記……哦對,那日你不在,給孩子們幫忙練陣去了,我同寬寬說過,他贊同我的建議。”

    方冬來的經歷并非個例,定養堂類似的老人很多,方冬來還算幸運的,妻子還在世,他并不想利用這些來賣慘,老人們自己其實也并不覺得慘,只是回首太多遺憾。

    苦難和悲慘,原本就是這亂世的底色。

    他只是想讓更多人,更多流民看到戰爭的殘酷,共情己身的經歷,同時相信人間尚有溫情在。

    “是時候頒發新的一百金了,”祝卿安看蕭無咎,“侯爺?”

    蕭無咎頜首:“一起過去。”

    流水的人群歸往集市,對走在前面的勝者年輕人恭喜不斷,氣氛熱鬧。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調皮的小孩跑來跑去,有煩惱的家長追,有熱心的人幫忙,大多數人都不富裕,身上衣服布很粗,顏色也不鮮亮,可大家臉上都帶著笑容,有情有暖,讓人很喜歡。

    空下來的河邊,靜寂無聲,風拂柳枝,水聲潺潺,一人佇立。

    是一個女子,眉目姝美,身影亭亭,衣裳很素,鬢側簪了一朵小白花。

    “抱歉,這么久才帶你回來……”

    她手掌托著一個褪了色的荷包,低眸情柔:“不過你應該不會生氣……你從來不會生我的氣。”

    ……

    這次的一百金,頒給‘老人委托任務’的勝者,一個二十四五的年輕男子,相貌生得周正,不算特別俊,但很有氣質,一雙眼睛尤為深邃敏銳,似能洞察人心。

    這已經是第三次頒金了,大家也樂意開玩笑,起哄喊話讓他教教。

    “……到底怎么看出來那么多!我連人都沒找對!”

    “做燈也太難了,花樣子就能愁死人,到底怎么確定是江南水景的!”

    “可惡我只棋差了一招!那個生肖,我分明猜到了,可為什么不是小雞是小羊!那個阿秀奶奶分明屬雞!”

    臺上年輕人笑了:“當然是因為喜歡一個人時,對方的一切于自己才最重要,方爺爺愛妻子,他的妻子也愛他,常年喜歡的東西,身上會佩戴的東西,也必與他有關,若妻子喜歡的一切,都只與妻子自身相關,那這份感情,就不會如你我今日看到的這般濃烈。”

    他說完話,朝蕭無咎行禮:“小民莊文斌,早前曾在昌海侯封地過過文試,但并不長于文采,反對破案律法感興趣,來定城兩年,常嘆侯爺未歸,此志難伸,不知侯爺可否予我一個機會,我愿接受考試,服從調配,畢生只愿能展所長,磨鏡高懸,助中州海晏河清,繁茂生長!”

    蕭無咎看了祝卿安一眼。

    他知道集市一切都是祝卿安提議策劃,聽到整體計劃的瞬間,他就知中州會得莫大的好處,可見到賢才一個個來投,他還是難掩情緒涌動。

    小小游戲式的比賽,竟然連刑名人才都網羅到了,試問天下誰人能做到?

    “中州求賢若渴,不拘一格降人材,亂世法典之重,四野皆知,這幾日恰逢賽事,街道鄰里口角紛爭頗多,你可愿暫領諸事,讓本侯瞧瞧本事?”

    “敢不從命!”莊文斌立刻拜首,接下蕭無咎任命。

    他抱著金子走下臺,看到祝卿安,快速眨了下眼。

    祝卿安:……

    他并不認識莊文斌,但這個眼神太明顯,他猜出所有一切都是他建議搞出來的?而且還知道他深層次的意圖?

    怔了一下,反應慢了一拍,他剛好攔在人的路上,一百金有點沉,莊文斌不小心腳滑了一下,向他這邊撞來——

    “當心。”

    現場蕭無咎反應最快,一個小翻身下臺,把祝卿安拉到一邊,同時小拍了莊文斌一掌,助他站好。

    “哇——”

    百姓們可太高興了,因為他們看到了侯爺和小先生貼貼!

    雖然只是拉了一把,雖然立刻又放開了,二人接觸不多,但他們拉手手了啊!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他們兩個沒有吵架,沒有鬧矛盾,沒有被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影響,沒有被挑撥離間!

    ……

    反倒是蕭季綸這里,和妻子大吵一架,被撓花了臉,趕出了門。

    “我說的有什么不對,她怎能如此愚蠢!我們的兒子……”

    他找到兜帽男,好一通抱怨。

    兜帽男緩緩吐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此乃敗筆,大大的破局!

    象只有一次,風天小畜卦的爻辭,夫妻失和,應在了這里,別處就不會發生,看來祝卿安和蕭無咎的緣分很深,這一卦,恐是阻止不了了。

    也行,不如坐看祝卿安有幾分本事……他來此,為的不就是摸清這個?

    看清楚了本領,對付起來才更方便不是?

    “那件事……可以開始做了。”

    “現在?可是……”

    “對,現在。”

    第五日時,東西南北街的護燈大戰終于出結果了。

    這一場比賽簡直精彩紛呈,高1潮迭起,人們都要挑花眼了,不知是要看東西向,還是南北向,祝卿安和白子垣忙的上竄下跳,還好白子垣會武功,背起祝卿安,催他隨時掐卦,脫韁野狗一樣兩頭瘋跑,竟沒錯過任何一個方向的精彩瞬間!

    完事后他直接癱倒在地,吐著舌頭喘,祝卿安活動活動勒酸了的手臂,低頭睨他一眼,好像在說——就這點本事么,小奶狗?

    “我跟你拼了——”

    白子垣蹦起來就摟住祝卿安要揍,可惜以他目前體力,祝卿安不會武也能收拾,何況人還會掐算,知道你哪里最弱……

    白子垣麻了。

    他盤腿坐在地上,看著臺上主公頒獎。

    這次贏得一百金的竟然不是男人,而是一個八人的女子團隊,她們前期不顯,好似還被欺負打壓了不少,很多人直到最后才反應過來,所有一切都是套路,她們的攻防策略漂亮的不象話,曲折婉轉,堅韌綿長,‘九柔招’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兵法演練,寫盡滴水能穿石,柔竹敵強風的的風采,柔中帶剛,剛中有柔,不動聲色間,就功成名就了!

    這些女人跟誰學的啊!中州以武強聞名于世,原來強的不止男人,還有女人么!

    流民們麻了。

    本地人其實也麻,但別人都在麻,自己人肯定不能虛,被問起就一臉深沉,解釋不出來……就是默認。

    “巾幗英雄,定城楷模,中州的未來,你們功勞非常大。”

    中州侯竟然還鼓勵了!

    侯爺都不覺得丟臉,底下的漢子們就更不會了,畢竟只是輸給了自己家這群娘們,沒輸給對面的男人們,我沒丟你就沒丟,我丟了你也丟了,吵什么鬧什么,不如下次有機會繼續剛!

    流民群中,尤其女人,眼睛慢慢亮起來,女子……竟也可以這般光彩么?

    初一至初五的集市結束,接下來就是熱熱鬧鬧的修房修路商業街了,謝盤寬加速修改完善祝卿安提出的計劃,不但見縫插針支使蕭無咎翟以朝吳宿白子垣,把底下各個部門支使的團團轉,錢莊商家見過不知多少,天天大會小會不斷,還催著下面人時時走訪百姓,各處里長,盡情交流溝通,看看大家的想法和訴求,爭取把這件事辦得盡善盡美。

    總之政策通道從上到下一路打通,前期全部官方往里投錢,算一算,蕭無咎的老婆本還真得貼不少。

    百姓們細致了解后發現,這個新奇又大膽的政策里,自己的風險其實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中州侯啊!如果他們只為房子付了一點點首付款,之后偷偷跑了,去了別處生活,中州侯豈不是白虧了?

    可看到中州侯的淡定,祝小先生的笑顏,好像在說——

    我相信你們不會跑。

    若這亂世之中,唯有此地是最佳桃源,你真的舍得走?想走也可以,但是走了,就再沒機會回來,反而這桃源名聲越來越響,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想進來。

    還有風水……

    小先生選的地方,小先生親自看過的風水布局,怎會不旺?

    跑屁跑,想跑你自己跑,別拽上我!想也知道這定城地價以后會是什么樣,誰想走趕緊的,我立刻接盤,現在虧的錢,都是以后賺的本!

    亂世之中,消息也可以傳的很快,隨著各處流民的口,隨著高處的風,吹到各個角落。

    “中州求賢若渴,侯爺親善沒架子,一點都不像修羅殺神……”

    “隨便就能拿出一百金來求賢……”

    “學子有用武之地……”

    “武人竟也是缺的……”

    “對活不下去的百姓流民這么好……”

    越來越多的人收拾包袱,趕往中州。

    中州的一切,隨著祝卿安的到來,像是炸開了燦爛煙火,瞬間燎原,樸實無華的定城突然間變得熱鬧紛呈,人心聚,人力凝,小才小用,大才大用,人有其位,事必亨通,此乃——

    國之積蓄之道。

    四月底,陰云有雨,也沒澆下百姓的熱情,修路修房的工種已經掛出牌子招人,給工錢管飯,大家報名都很踴躍。

    謝盤寬賞雨煮茶,偷得半日閑:“有年頭沒見過這種繁華了……真是讓人愉悅。”

    “這叫繁華?”白子垣拉著祝卿安過來蹭茶,“粗布麻鞋的,哪如你年少時在南都看過的好看。”

    謝盤寬哦了一聲,笑瞇瞇看過來:“我想起來了,你好像有話要同安安說?再不說可就晚了。”

    祝卿安看白子垣:“嗯?”

    白子垣:……

    他就知道,謝狗這樣子笑絕對沒好事!

    他瞪了謝盤寬一眼,不甘不愿站起,抬起胳膊朝祝卿安秀了秀,極盡暗示:“安安你看,我最擅長什么?”

    祝卿安:“擅長偷東西?”

    白子垣跺腳:“將軍們之間的事,怎么能叫偷!那是兵法戰術演練懂不懂!”

    他用力瞪謝盤寬。

    “對,他從來不偷別人東西,只禍禍我們幾個長輩,他都叫你義父了……”謝盤寬低調提醒祝卿安,你也快了。

    祝卿安:……

    忽的想起大家一起飲酒那晚,這清純男大清澈愚蠢的眼神,他突然懂了,試探回:“裝傻?”

    白子垣直接變暴躁小白龍:“你爹這么聰明,怎么可能裝傻!”

    祝卿安:“……大意了,你是真傻。”

    謝盤寬憋不住,笑的杯中茶都要顛出來了,一點都不優雅。

    “不許笑!”白子垣盯向祝卿安,兇的像個炸毛小狗,“我再給你個機會,最后一個!”

    祝卿安感覺到了壓力,想起在南朝特遣團共患難時:“干啥啥不行,吃飯第一名?”

    白子垣羞憤跺腳:“我那是在長身體!”

    謝盤寬笑的玉扇都要飛了,茶杯更是早早就放回了桌臺:“……哈哈哈哈小白莫瞪我,這場面神仙來了都憋不住!”

    白子垣:“才華!才華懂么!我小白龍才貌雙全,銀槍一桿龍蛇舞,殺敵賊首不靠吹,戰鼓一擂,我就是戰場上最靚的崽!”

    祝卿安默默看向謝盤寬:“最靚……的崽啊。”

    這人才是將風雅沁到了骨子里,臉的好看已經是表象,舉手投足間的風華才是最優雅,這斜斜一倚,素指撐額,看起來懶懶散散一靠,就有美人春睡,風華絕代的氣派。

    都不敢想象換白子垣側躺擺這個姿勢,是什么感覺。

    白子垣恨恨看謝盤寬:“你是不是故意拆我臺!”

    “這好像是我院子?”謝盤寬笑容體貼極了,“長得好看非我本意,你多努力。”

    得了便宜還賣乖是不是!

    白子垣指著他放話:“你等著的!我還小呢,你等我再長長的!你這個中州謝郎的名聲,遲早被我拿下!”

    謝盤寬:“怎么,你要姓謝?”

    “才不是!”白子垣恨不得咬他一口,“我要叫白郎!”

    祝卿安:“小白啊,白姓挺好,但郎,咱們就算了吧。”

    男性若被人稱姓氏加郎,絕對是尊稱,有時光長得好看還不行,還得有其它風采,可帶顏色的姓,比如白黑赤綠,后面加個郎,怎么聽都感覺不正派。

    “或者你可以排行加郎,你在家中行……哦對,你沒家,那就按居長算,叫……大郎?”

    白子垣:……

    小狗無能狂怒,在房間里轉圈:“反正就是我很厲害!超厲害!主公他嫉妒我!”

    祝卿安:“你說蕭無咎……嫉妒你?”

    “他要不嫉妒我,能這個點把我支開,派我去外頭打仗?肯定是上回在特遣團我沒立刻認出,還冒犯他,他記小本本上了,要給我穿小鞋!他還羨慕我人品好長的好看,你愛跟我玩! ”

    白子垣振振有詞:“他嫉妒我,自己也來找你玩啊!我就是有空,就是得你喜歡怎么了,誰叫他那么老,又那么忙! ”

    “姓翟的老狗竟然裝聽不見也跑了,說自己年紀大……他竟然以年紀大為由躲家里,他往常最討厭別人說他老的!偏偏我最小,最該多上場歷練……一個個卑鄙無恥,這接下來的熱鬧我都看不著了!”

    祝卿安聽懂了,原來他是在告別。

    “聚散離合本就是人生常態,我等使命在身,戰機千變萬化,很多時候是連告別都來不及的,”謝盤寬側眸,“小白這是在沖你撒嬌。”

    何止是撒嬌,還怕他擔心,難過,故意在耍寶。

    相處這么久,白子垣對幾個亦兄亦友的人什么感情,他最清楚不過。

    祝卿安:“要去多久?”

    “得往東邊繞一圈,再去北邊看看,順著西道回來,大概三個月?”白子垣掰著手指頭算算,突然大笑,“我要過完夏天才回來,正好北邊涼快哈哈哈!小安安你等著熱吧!定城的夏天可是很不好過的! ”

    祝卿安:……

    你走。

    現在就走。

    走是不可能走的,白子垣此次是計劃行軍,不是急戰,得吃了踐行飯,明日一早離開,甚至還可以再喝一回酒。

    他走之后,正好是新一輪集市。

    祝卿安那最后一百金,就是準備在這里用的,再之后就不用管了,自有商家搞花活兒。

    百姓們房子有了,熱情有了,接下來的是婚配問題,快速催發感情和距離的最好方法是什么,當然是婚事!官府這不得好好刺激一下!

    ……

    涼州。

    涼州侯馮留英要愁死了。

    這些女人怎么回事!給她們吃飽,穿暖,病了給看病吃藥,要什么給什么,只要她們乖乖的,聽話的好好過日子,給生兒子就行,為什么仍然一個個的苦著臉不高興,還想跑?

    老子配給她們的人都是壯小伙子,到底哪里對不起她們!

    到底想要什么,你們說啊!到底怎樣你們才能安下心,在涼州踏踏實實過活!

    還有那個商道巨賈,關大東家,為什么到現在還找不到!老子名聲這么差么,隨便扔了個馬甲糊弄,再次神龍見首不見尾……人真跑去中州了?

    要不要學學中州……

    這個念頭一上來,就被馮留英按下去了,蕭狗那種東西,連媳婦都娶不到,懂什么婚姻人口,跟他能學好?

    他連好不容易騙回家的寶貝命師都哄不住,還叫人挑撥離間呢!

    這中州,馬上就有好戲看了呢。

    第35章

    這次集市熱鬧的主題是——最佳紅娘。

    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媒婆這個行當,在這個時代不可或缺, 發揮著巨大作用。

    職業的分官與民兩種,官家冰人捧鐵飯碗, 不缺生意,戶籍手續跑起來很快, 方便做官簽,但因為風險控制,做事按部就班,也偏死板生硬, 講究規矩, 也很謹慎。

    民間的花活就多了, 深入行當精研多年,致力于促成各種婚姻, 良心點的媒人, 優缺點都往好里說,當然優點要說的更聲高, 一眼看透匹配矛盾點在哪里,幫忙調理圓緩勸說促成;良心差點的, 缺點也吹成優點, 吹不出來就蓋住。

    就比如走馬觀花這個成語典故, 大部分人都知道,是出自詩人孟郊,‘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少有人知道還有一個民間來處, 說的就是媒婆辦事。說是有一個相貌不錯但腿瘸的男人,一個眼睛很大但頰側有超大惡痣的姑娘,媒婆說這事簡單我來辦,精心安排男子騎馬過長街,姑娘在花叢中拈花細嗅,男人不用走路看不出瘸,姑娘鮮花遮半邊臉嬌俏羞美看不到痣,當時一刻雙方都小鹿亂撞,婚事順順當當成了,結果洞房花燭夜才發現彼此……

    故事的結局不可查,或許雙方都不嫌棄對方,還覺得緣分,日子以后能往好里過,或許都覺得自己被騙了,你責我罵你一地雞毛。

    也有非職業,年紀大了就愛看年輕人配對的,比如看自己兩家親戚的兒女都大了,都挺不錯,就自己出來做個媒,或者機緣巧合,剛好兩家自己都認識,缺個中間人說和……

    總之這行,水深著呢。

    如今街道房屋正在修建階段,流民和本地百姓氣氛正好,宜推動鼓勵,趁熱打鐵……

    當然人們各有各的立場憂慮,各有各的活法,祝卿安從沒想過要強加干預,也沒想徹底整頓媒婆行業,他想改善影響的,是媒婆們一點點口風引導方向,多少少增加點女子成婚后的婚姻幸福指數。

    當然他沒結過婚,對婚姻的理解也有限,古代對女子又有頗多限制,這道題太深奧,他只是提出自己想法,用趣味游戲比賽的方式,獎品的吸引,最大可能的推動進行,落地實施后……如果阻力很大,錯誤重重,跟他祝卿安有什么關系,錯全部在中州侯!

    “哐——”

    高臺上又敲響了眾人熟悉的鑼,仍然是熟悉的面孔翟將軍:“咱們這回不玩別的,看看定城媒婆們的本事怎么樣?初一到初五,五日時間,比比看誰是定城第一媒人!”

    媒婆兩個字就代表著年輕男女婚事,男女婚事熱鬧多啊,天底下又有幾個不愛看八卦的呢,百姓們立刻響應,那必須得看!將軍你快點說規則,我們都要等不及了!

    翟以朝微笑道:“此次比賽仍然人人可以參與,平時沒做這一行,或者做過一兩次,認為自己有這方面本事的,都可以參與,最終勝者,得一百金!”

    “這怎么比?五天時間,難道比誰在五天內說成的婚事多?”

    “婚事定這么快,不太好吧?”

    “那些平日有資源積累的,知道哪幾家快落定了,立刻能促成,要是這樣贏了,豈不是勝之不武?”

    百姓們嘀咕。

    “媒婆的本事你們都知道,這么比多俗?”翟以朝抬手壓下人群沸騰,笑得像只老狐貍,“得這樣,參與比賽報名制,報名的媒婆呢,不需要自己站上臺,你們顧自說服挑選單身男子,什么年紀什么長相都可以,鰥夫也行,教他們跟未來妻子溝通磨合的技巧,讓他們站在臺上你的名字前,應對一輪又一輪的題——”

    “每個男子背后簾外,放一個小筐,做完題之后,臺下觀眾不說你對,也不說你錯,完全憑個人喜好,匿名繞后,將花投到認可做法的男子筐內,男子得的票,就是媒婆的票數,每場累計迭加,五日后,得票最多者獲勝!”

    有人心急:“所有人都能投么?一人能投幾個?花在哪里,要自己買么?有黑幕怎么辦,題誰出?”

    翟以朝又敲了下鑼:“大家莫急,且跟我說細則——”

    “這題嘛,由侯府出,拿到場之前沒人知道是什么,保證不會泄密,統計票數及監督也由侯府負責,完全公平公正,但這投票資格么,卻不是所有人,限每次在場的女性,小到六歲,大到六十,都可去場邊文書點取一支花,花同樣由侯府提供,不用你們出錢,但需記住——每一場,在場女人都能有一枝花的投票權利,若想混淆視線,已經投完又重新排隊取花,那可就失去資格了,以后這場子不能再進來!”

    豁,這下女人們還不得傲起來!

    男人們嘴里嘀咕,女人們立刻昂首挺胸,雙眼放光。

    有媒婆舉手:“那這替我們上去掙花的男人,能不能換?”

    “當然,”翟以朝笑瞇瞇,“要是你們覺得臺上男人不中用,隨便換,他之前為你們掙下的票數也不會清出,仍然累計在你們的成績里,一共五天,每天上午下午題都不同,也不會重復,你要是能每天上午下午隨隨便便換一百個男人過來,是你的本事!”

    所有細則講完,現場哄然。

    這一百金有點難度,但似乎非常好玩啊!而且只玩男人,不為難女人,男人到哪兒找不到幾個臉皮厚的,而且這事說出去也不丟人,得女子擲花,怎么也有點風流意趣不是?

    那還不趕緊去搜羅俊俏后生!有錢有臉有本事的,什么樣都行!城里緊俏資源可不算多,晚了就被人搶走了!

    想贏一百金的媒婆,迅速在腦子里過優質資源,立刻行動起來;認為贏面不大,不如打廣告實惠的,迅速思考自己怎么定位,如何挑選讓人記憶深刻的男子,給自己打出怎樣的名聲;想湊熱鬧的,也立刻開始攛掇周邊單身男子,贏不贏的在其次,讓你去露露臉,得些姑娘賞識,這后面婚事豈不是立刻有門了!

    最重要的是……

    各家大姑娘小媳婦準丈母娘,快點過來看啊!多方便的選婿場所!誰家沒個叔伯兄弟小姑子,而且來了就能投票!就她們能投!

    隨著翟以朝敲鑼宣布一個時辰后第一道題開始,人群如鳥獸散,趕緊去各自拽人,有男人在現場就被拽了,就因為長得還不錯,有小伙計還在理貨呢,就被熱情拉住,挑擔子的賣貨郎趕緊說自己有媳婦,才逃過一劫……

    這熱情程度,連最近才進城的流民都怕了。

    這……就是中州么?抓壯丁竟然不是為了征兵,而是按著他們娶媳婦?天老爺喂,他們想過來中州有好事,沒想到這么好的事!

    別的新進城的也是,沒趕上上個月的奪金大戲都不遺憾了——

    “我我我選我!我還沒成親呢!我娘早逝,親爹不會幫我張羅,但我人品好會算賬氣質佳正是佳婿良選!”

    “我我姐姐選我我超甜!”

    祝卿安坐在集市邊茶攤,看的樂極了。

    對就是這么玩,讓男人們雄競起來,讓姐姐們開心,緊緊抓住現在的點,搞好了經營,就能開心一輩子!

    “——茶呢,快點!新炒的瓜子給我來半斤,好戲馬上就開始了!”

    很快,一水的年輕小哥就被拉到了高臺上,清冷優雅的,冰山冷酷的,活潑熱情的,有人有錢傲嬌,有人沒錢但有一顆愛姐姐的心,有人老實巴交一看就聽話,狼狗奶狗土狗看家狗……總之什么款都有,隨小姐姐們挑!

    第一題也簡單,就是隆重登場,自我介紹。

    打頭出來的是一個及冠男子,相貌一般,身材一般,穿著卻很不一般,又是金又是玉,就差把整個家當穿身上,說話也是高抬鼻孔,傲氣十足:“我爹是城南地主,我是我爹唯一的兒子,如今未婚,若能趁此機會娶得佳婦,必好好對待,讓你穿金戴銀,吃喝不愁!”

    翟以朝不愧是老油子,是懂得搞事的,立刻問:“所以你認為,什么樣的女子稱得上佳婦?”

    “也沒什么太大的要求,”男子一臉大度,“看的順眼,持家有道,跟丈夫舉案齊眉,幫丈夫開枝散葉,賢惠大方,不小家子氣。”

    這要求,聽起來似乎沒哪里過分,很實在,可你細品,就知道什么味了。

    看得順眼,就得是長的漂亮;持家有道,就得是節儉,不亂花錢;對丈夫舉案齊眉,就得是性子乖巧,聽話;開枝散葉,就是最好會生兒子;賢惠大方不小家子氣么,那就是不能妒忌吃醋……他房里肯定有人,現在沒有,以后也會有。

    祝卿安嘖了一聲,你小子有點懸。

    若是往常,大家面上不可能得罪,還會微笑贊一聲好,可不記名投票就……

    尤其在下一位陽光小奶狗的對比下,更加慘烈。

    小奶狗熱情的介紹了一下自己,眉眼彎彎,還長著一顆小虎牙,十分可愛,因為太年輕,還沒存下家業,但都可以努力的!被問及想要什么樣的妻子時,他羞澀的低頭,說其實看姐姐喜歡……姐姐喜歡哪種樣子,我都可以的。

    雖別人未必會選這樣的丈夫,但投票一定會有傾向!

    祝卿安光是聽自我介紹就夠樂了,手掌差點拍疼,要知道接下來還有才藝展示,求生欲問題測試等環節……

    他可太期待了!

    就是沒有小白這個看熱鬧搭子,稍稍有點寂寞。

    風拂帆動,心念微瀾。

    祝卿安一怔,順手掐卦。

    他這種級別的命師,命盤指引已經不大準確,他看不到自己將來命數,具體要經歷什么,遂多以卜卦問吉兇,經歷什么不知道,但氣機牽動時,避險沒問題。

    結果……

    什么玩意?

    竟然是天地否,上干下坤,天地不交,君子不居榮位,小人當道……他最不喜歡的卦象。

    這種卦小人卜到,必升官加爵,君子卜到,退守暫避,裝病退休的都不少,他這是要倒大霉啊!

    “啊痛——”

    額側一疼,是人群里在搶花,有一朵不小心飛過來,正好砸到他的頭。

    痛也沒那么痛,一朵小花而已,但這明顯是信號,他要倒霉了!

    不行,他得跟所有人保持安全距離,看熱鬧也不要走到人群中間……

    祝卿安迅速撤離茶攤,瓜子都不要了,順著墻邊往外溜,可這熱鬧又實在舍不得不看……

    要不去街邊茶樓?

    視野少一點就少一點吧。

    極為痛心的上到茶樓三樓,靠窗雅座——看到了謝盤寬。

    “你怎么……”

    “噓——”謝盤寬癱在椅子上,“小可愛別說話,讓我翹班松口氣。”

    祝卿安:……

    不是不讓你松口氣,可你跟我一塊,怕是要倒霉。

    他猶豫片刻,不好立刻扭頭就走,結果,茶盞一端上茶,好好的雨過天青瓷杯,竟然裂了。

    “啪”一聲裂開,剛沏的茶水漫滿桌面,滾開滾開,水氣蒸騰。

    要不是祝卿安心有提防,謝盤寬又會武反應快,至少得有一個人被燙到。

    上茶的伙計都驚了,這是店里最好的包廂,茶具也是上上好,從沒出現過這種狀況,怎么就……

    謝盤寬指揮伙計將桌上水擦了,微笑看祝卿安:“看來你我之間,絕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呢。”

    他在開玩笑,也在圓融歉意。

    祝卿安:……

    不不不,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是我的鍋!

    “那當然!我剛好想起,樓下有家脆薯做的十分美味,正在出攤,你要不要來點?”

    “嘗些野趣倒也未嘗不——”

    “你等下,我去給你買!”

    祝卿安火燒屁股似的跑下樓……再也沒回來。

    脆薯當然送上來了,請這里伙計送的。

    謝盤寬:……

    小可愛這是有事啊。

    算了,這么活潑能跑,應該不是大事,還是看熱鬧要緊。

    還得是年輕人,腦瓜子活絡,瞧整出的這臺子上場面,他活了這么多年從未見識過!

    可惜了小白,沒這個福氣看。

    臺子上熱鬧的緊,第一輪擲花已經結束,票數實時統計,把家當穿身上的地主兒子臉都青了,他這么出色,有錢,竟然沒人給他投花!那個什么都沒有,只會耍嘴皮子哄人的小白臉竟得了小半筐花!

    憑什么!這些女人真是沒眼光!活該一個個的嫁不出去!

    媒婆一邊心里罵街,一邊掛著笑來哄他:“……少爺莫急,你看你條件這么好,說出大天去,也是姑娘們想嫁的佳婿,你就是太要面子了,才……”

    “堂堂男兒,怎能嘩眾取寵,怎能沒點要求!”

    “是是是,”媒婆心里翻了個白眼,“可前番幾樁親咱們都沒談成,此次也是想趁機會,讓更多人認識少爺,欣賞少爺不是?咱們啊低調些,多讓別人看看咱們的優點,我悄悄打聽過了,這接下來還有實力才藝展示環節的,那些沒家底的是不是不如你?咱們可不能再嘴欠……呃,我的意思是,只要少爺適當表示出對姑娘家的尊重,一定能贏,必有無數女子青睞于你!你只要忍這一刻,委屈這一時,日后成了親,家里怎么來,還不是你說了算?”

    臺上人什么心思,人群里毫不關注,因為女性手里拿著票,大家都給出幾分關注尊重,別說大姑娘小媳婦,連潑婦,今天都給足了面子,女人們氣勢更盛。

    也有人趁著這種時候,眼睛在女人們身上打轉,動作小心翼翼的指——

    “這個怎么樣?雖系著面巾,可這屁股這肩,旺夫!”

    “我瞧著不錯……我那兒子可憐哪……”

    “只要娶了她,就不可憐了。”

    蕭季綸在人群外走過,看著高臺上熱鬧,袖子里的拳頭越攥越緊。

    不能讓好侄子繼續這樣下去了……這得得多少人心!

    人群鼎沸中,各種各樣的熱鬧里,有一個人進了城門。

    年輕男子,身量頎長,相貌英俊,面有薄汗,背著鈴醫的箱子,氣質不算見之可親,也不算特別有距離感。

    “真熱鬧啊……”

    他一步一步行來,順著街道,似乎很是新奇:“定城竟這般繁華……怪不得弟弟會喜歡。”

    “別說你弟弟喜歡,我們也喜歡啊!”同是路過的人熱情搭話,“外面都說定城好,來了果然發現不錯,很難不喜歡的,這位兄弟你是才來?瞧這風塵仆仆的,走了挺久吧?”

    年輕男子長睫微垂,似有幾分羞澀:“嗯,好久不見弟弟……他定然想我了。”

    “咱們定城最近這樣的事可多,尋親的訪友的,什么都有,你不用不好意思,你弟弟住哪?我已經呆熟了,基本哪條街道都知道,正好能給你指個路。”

    “不太清楚,”年輕男子有些不好意思,溫潤臉龐都泛了紅,“我們此前失散了,只知他來了這里……”

    “那他叫什么名字?我可以找人幫你打聽打聽。”

    “小安。”

    “安?”說話的漢子眨眨眼,跟小先生名字有點像啊,這些天天天聽那些當兵的喊,差點下意識說知道,應該是個重名吧。

    年輕男子:“祝卿安。”

    漢子一愣:“你說什么?”

    “祝卿安,我弟弟叫這個名字,”年輕男子微笑,“你可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我與他相依為命多年,失散之后,茶飯不思,寢食難安,現下終于……找對了么?”

    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溫潤和煦,笑時春風拂面,可若不笑,或盯著你看時,春風散去,再無溫煦,仿若幽井寒潭,讓你不寒而栗。

    “壞了!”

    茶樓上,謝盤寬看到這一幕,忽的站起,叫來親隨:“你立刻悄悄找到翟以朝……告訴他再忙,也得給我把人攔住了! ”

    親隨看謝將軍一改往日懶散,提著袍角下樓飛快:“那您呢?”

    熱鬧不看了?那么辛苦,斗智斗勇擠出的閑暇……

    看什么看,得趕緊去找主公!

    謝盤寬瞇眼,就說不能隨便哄小可愛吧,還沒把人哄到手呢,偷家的就來了!

    第36章

    有人偷家?偷他們中州, 中州侯的家?

    翟以朝迅速發布完第二道行動策略題,不著痕跡退出高臺,繞過前方人群, 大步往外走。

    走著走著,想了想, 順手拎起一個茶攤上茶壺:“借我用下!”

    茶攤攤主上個月集市就在這里擺攤,時常被他光顧生意, 哪有不借的:“您隨意!”

    還眼疾手快塞了幾顆茶點過去,今天剛做得的,酥酥粉粉,孩子們都說好吃, 除了沾水會變的像泥糊糊一樣不好看, 一點毛病沒有。

    就是……將軍怎么挑了這么個茶壺?個頭大不大小不小的, 不大合適用,倒是不小心會往外溢, 他又不是不知道……

    翟以朝穩穩拎著茶壺, 慢悠悠往外晃,一邊走, 一邊和旁邊人打招呼。

    “喲忙著呢?今兒個生意瞧著不錯嘛!”

    “別別別塞給我,我這沒工夫吃……”

    “你家小子昨天又調皮了吧?我可聽到你揍他的動靜了, 孩子哭的喲, 那可是親兒子, 下手可不能那么重……”

    他看似很接地氣的和大家聊天,沒怎么看路,實則一直在關注不遠處年輕男子的腳步。

    “咦你家這果子好像不錯……”

    他像突然發現了什么好東西,一個轉身,猝不及防和年輕男子撞上, 茶壺一斜,茶水灑了人一身,點心也是,抹上了別人身上,混著水,那叫一個活泥糊墻,繪畫大師。

    偏他這一切行云流水,那叫一個巧,完全看不出半點在演戲。

    “誒——對不住,”翟以朝歉道的誠心極了,“你看看這……”

    “無礙。”

    年輕男人掏出帕子盡量打理,看得出有點煩惱,但低眉順眼的,沒什么脾氣。

    翟以朝:“實在過意不去,我還是賠你一身衣裳吧。”

    “真不用,”年輕男子微笑,“洗洗就干凈了。”

    “你眼下這么狼狽,全賴我沒看路,讓你這么走一道,我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想愧疚難安,”翟以朝搭上年輕人肩膀,爽朗一笑,“兄弟,給個面子?”

    很知道自己優點,自來熟就是一個,一般他這么熱情真誠,沒人抵的住。

    年輕男子也是,頓了一瞬,笑道:“那就麻煩你,只是真不用賠新衣,借我一身干凈的穿就可以。此處熱鬧擁擠,你也實非故意,我自己看路也沒太當心,你若賠了衣服,反倒讓我愧疚難安了。 ”

    “行啊,那咱們不打不相識,全當交個朋友。”

    “承蒙厚愛,愧受了。”

    翟以朝帶年輕男子去了一家成衣坊,就在旁邊,也不遠,看樣子就是隨機就近挑選,成衣坊的衣服可以賣,也可以租,不管往外賣的租的,都很不錯,樣式布料皆屬上成,且整套極為講究,內外齊備,連褻褲都有。

    而且就那么剛剛好,這茶水不小心潑的很是均勻,點心糊糊抹的哪哪都是,上衣褲子全濕,年輕男子還真得整套換。

    “我伺候公子更衣。”

    成衣坊服務還很周到,機靈的小伙計抱著衣服跟過來幫忙。

    “不用,我自己可以……”

    “公子不必客氣,店內貴賓服務必須到位,不周到會被掌柜的罰工錢的,這活兒小人做慣了,保證服侍的又快又好。”

    年輕男子看了看那套衣服,沒再拒絕。

    講究的衣服成套搭配,里三層外三層,就算天氣漸熱,做的薄些,該有的還是得有,一般市井百姓的確不怎么會穿。

    關了門的廂房里一陣忙碌……

    有人自房梁翻出,輕巧落在翟以朝身前,低聲稟報:“……沒帶兵器,沒私**,身上也沒什么特殊傷疤,藥簍子里的藥材有毒蛇膽,沒刻意藏,但封的很好,不會誤傷,看起來的確是醫者常用……”

    “這是沒提防心,還是不怕看?”翟以朝瞇眼,“下盤虛浮,也不像有武功……”

    “路引看不出問題,叫田予,一路行來的方向……同主公查到的小先生相關,一致。”

    翟以朝眼底快速思索。

    孤身一人進城,再無其他親朋關系,目的明顯且唯一,是要和弟弟……祝卿安團圓,隨時照應,住在一起?

    目前為止,他沒試出問題,一會兒再聊聊,仍然沒有,就得找機會讓小謝罵一頓了……把這田予罵的羞愧而逃吐血身亡才好。

    為了主公和中州,他們可以不擇手段!要什么對錯良心!

    人很快換完衣服出來,翟以朝沒發現可疑之處,暫時就不能刻意攔,見這田予著急,都直接打聽祝卿安名字了,他直接一個好巧:“我正好同小安認識,送你過去?”

    同時背后打手勢,讓親隨先一步去侯府報信。

    田予當即意外又驚喜:“如此,田某感激不盡!”

    路上,翟以朝繼續套消息:“田兄弟今天才入城?不知仙鄉何處?”

    “禹城。”

    “那可是很遠啊,比南朝還南。”

    “是啊,很遠,民風也很落后,沒幾個識字的,外頭都叫我們蠻夷,不過那只是籍貫,后來我一直和弟弟相依為命,為他尋醫問藥,哪里都走,哪里都去,漸漸地連口音都變了……”田予笑道,“沒想到他喜歡這里。”

    翟以朝:“你一直和弟弟在一起,怎么分開的呢?田兄弟莫怪我交淺言深,實在是小安當時的狀況有點……若非我們主公遇到,只怕會遭遇不測。”

    “是我的錯。”

    田予長長一嘆:“我沒把他保護好。我們之前路過一個山坳,遭遇劫匪,我把他藏好,告訴他乖乖的不要動,之后上前引開賊人,逃回來時,他就不見了……他從未這樣過。”

    “我非常擔心他遇到了什么事,趕緊四下尋找,尋著蹤跡,一路問著人,就這么找著……就是小半年。”

    二人腳步緩緩,終于走到了侯府。

    整個侯府鴉雀無聲,嚴陣以待,謝盤寬把吳宿都叫回來了,手邊不管什么事都往后放一放,今天的事最大,不可輕忽!

    祝卿安看了眼蕭無咎,有些心虛,心虛的倒不是做過什么對不起人的事,而是他的卦象……他不確定倒霉到了什么程度。

    蕭無咎倒是很淡定,抬手低眸,飲茶動作優雅極了。

    前面人稟報過后,下人沉默的開門,放行……

    “我們進來了——”

    翟以朝一邊高聲給廳里的人發信號,一邊帶著田予往里走。

    一進門,田予一眼就看到了祝卿安,眼圈立刻紅了:“弟弟,哥哥終于找到你了……”

    他似很難抑制內心激動,也忘了禮數,過去拉起祝卿安,上上下下仔細打量:“這半年可是受了苦?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睡不著,有沒有想哥哥?瘦的下巴都尖了,哥哥要心疼死了! ”

    他還顫抖著手摸祝卿安的臉,肩膀……

    好一個兄弟情深的重逢畫面。

    翟以朝謝盤寬吳宿齊齊看向蕭無咎。

    蕭無咎繃著臉,視線落在田予摸祝卿安臉的手上,慢慢瞇起了眼。

    祝卿安就更尷尬了,他被摸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直接退了兩步:“你誰?”

    他沒有原身記憶,原本想裝一裝套套話,別人到眼前卻發現裝不了一點,那不如直接點明,看看對方怎么應對。

    田予微微一笑,包容極了:“我是哥哥呀,小安又不記得了?沒事,從今日起開始記得,也很好。”

    所以原身記憶……本來就是有點問題的?

    祝卿安一臉陌生,不知道這人是誰,到底真是原身的哥哥,還是別有心思,利用信息差有備而來的人。

    他和這個‘哥哥’的外形相貌,不能說一點不像,簡直判若兩人,看上去沒有任何基因遺傳相似的可能。

    再看這人面相,按照普世審美來說,田予是好看的,明潤俊秀,氣質溫煦,可他的眉太淡,略短,眉尾還很散,人中不顯,耳相更是皺皺巴巴,色澤也不好,這面相……有點短命啊,能活到三十歲么?

    再取神,這人眼睛里有一種執……怎么形容呢,不能說神很足,也不能說神弱神散,此人在自身領域內,應該非常有實力,擅體察,還非常執著,他想做的事,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會全力以赴,拼卻性命也要成功,如果你跟他是同利益方,那很好,肯定能沾上光,如果是對立方,那就必須要小心警惕了,他會是一個不小的麻煩。

    “怎么了?傻乎乎看著哥哥發呆?見到哥哥太開心了是不是?哥哥也很開心,來來哥哥給你準備了禮物……”

    田予拉著祝卿安剛要去翻他背的醫筐,突然停住,尷尬的看回廳堂:“抱歉……終于找到弟弟,一時忘形,忘了感謝諸位。”

    他站定,鄭重行揖手禮:“多謝府里照顧我弟弟這么久,我兄弟二人不勝感激,田某不才,沒什么大出息,醫術也有限,于疑難雜癥算有些建樹,若幾位有需要,隨時召喚一聲,田某萬死不辭!”

    滿室寂靜。

    翟以朝眼色示意謝盤寬可以開始了,謝盤寬卻沒動,挑眉看向吳宿,吳宿沉默片刻,看向蕭無咎。

    蕭無咎看向祝卿安:“你哥?”

    祝卿安少有直面他這種頗具壓力的視線,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一點點心虛:“我……”

    “我弟弟有離魂癥,還請不要逼他!”

    田予突然擋到祝卿安身前:“他這十多年來,一直不怎么記事,我到處替他尋醫診脈,日日用藥養著,也是在我們失散之前,終于有了要好的跡象,他能長這么大,很辛苦很不容易的!”

    “我當初為了治他,什么險山都敢去,什么蛇窩都敢探,走投無路也曾尋過命師,命師批言,說過我們會苦盡甘來,小安會好,轉機就在今年,沒想到真算準了……我剛剛看他眼睛清亮有神就知道,這于我們而言是天大的喜事,侯爺若怪就要怪我,是我不請自來給你們添麻煩了,千萬不要怪小安,他還小,不懂事,給你們帶來的任何麻煩,我愿一力承擔!”

    這義正言辭死命相護的勁頭,好像蕭無咎正在欺負祝卿安似的。

    翟以朝有點受不了了,殺雞抹脖子的朝謝盤寬暗示——

    你不是最能罵人么!快點彰顯神通啊!就這種東西你能看得慣?這么明顯的上眼藥作妖,還當著大寶貝,這就是故意的啊!

    吳宿也是,一如既往沉默不語,但眼神默默移過來,看著謝盤寬。

    謝盤寬倒是一點沒著急,慢條斯理飲茶,桃花眼風流一抬,示意他們看蕭無咎——

    有我什么事,別不相信你的主公啊。

    “談不上什么麻煩不麻煩,此事,本侯原也該感謝你,若非你‘不小心’,怎會有我與卿卿的此刻?”

    蕭無咎起身:“歡迎你來,府中已設宴,不若同飲? ”

    瞧見了吧?

    謝盤寬扔給翟以朝吳宿一個眼色,不管心里怎么醋海翻騰,這明面上大度的氣派勁頭,就問你服不服!

    田予:“可我要接弟弟團圓……”

    “你若不習慣,想去哪里皆可隨意,定城對流民有系列安置措施,可卿卿——”蕭無咎招手,叫祝卿安過來,“他習慣了住這里,本侯不欲他在外面受半點委屈,你既是他兄長,應該也是以他為先?”

    住外面……他跟誰睡?怎么睡得著?

    祝卿安哪敢不乖,安靜走到蕭無咎跟前,甚至把手遞了過去,讓對方握住,配合表演。

    “自然一切以小安為先,”田予溫柔的看著祝卿安,“他能有依賴信任的新朋友,我也很高興,我只是位卑言輕,沒什么錢,擔心小安隨我一起被瞧不起,既然侯爺高風亮節,大度如此——田某便叨擾了。”

    翟以朝迅速和謝盤寬交換了個眼色。

    瞧見了沒——還挺能屈能伸的,這就賴在府里住了?

    在這里住也挺好,大家眼皮子底下盯著,看他能翻出什么浪來。

    二人齊齊看向吳宿——

    明白了沒中軍將?務必安排密實,盯緊了!

    “都站著做什么,來來去花廳,我們兄弟好好喝一杯!”

    翟以朝搭著田予的肩,把人把廳里帶,還一邊朝蕭無咎遞了個眼色——

    接下來看我老翟的!保準給你灌醉了,套出真話!

    謝盤寬則在落座時,和蕭無咎一左一右,把祝卿安夾在中間,讓他離那個田予八百丈遠。

    好不容易掉進主公窩里的小漂亮,萬萬不能變卦!

    什么叫離魂癥,意思是小漂亮不記事,不管之前有什么經歷,根本沒走過心,連身邊親近的人都記不住?那這中間可操作的手段可就多了……比如冒充?

    反正你不記得,那我說有就是有,你有證據就反駁,沒證據只能先忍下。

    可如果是冒充的,對方怎么知道離魂癥的存在?

    謝盤寬原也有幾分看不清祝卿安,小漂亮的思想行為,都與本地格格不入,對很多規則也的確很懵懂,并不大適應,看起來確實很像一個全新靈魂突然醒來,踉踉蹌蹌前行。

    可小漂亮絕不可能是個心思壞的,真正心思壞,別說在他跟前,在主公和翟以朝跟前都過不了三天,小孩是真的純良,貞正,心有堅持和底線,風骨高潔之人。

    居移體,養移氣,能養出這種孩子品性的親朋和環境,不可能惡。

    得仔細看看。

    除了看清面前這田予是個什么東西,也要把小漂亮身邊的漏洞風險研究透,以后好規避此類事件再次發生。

    吳宿則在桌底,眼疾手快塞給蕭無咎一張字條——

    大意是外面集市正在開啟媒婆大賽,今日方向正好是怎么討姑娘歡心,求愛心上人,他的手下收集到了一些策略,個別非常不錯,效果立竿見影,在對待別的競爭者,尤其道貌岸然,嘴巧會哄這種人,相當有建樹,可進獻給主公。

    蕭無咎:……

    他用內勁把紙條震成粉末揚了,給祝卿安盛了碗甜湯:“你喝這個。”

    祝卿安乖乖點頭,他今天喝什么都沒意見,也并不太想喝酒,他非常想迫切的研究田予這個人,是否真的和原身有前緣!

    翟以朝不愧是酒桌老手,桌上一圈人沉默寡言陰著臉都沒沒事,單靠一張嘴,就能讓氣氛變的好像很熱鬧,自然的不幾,一輪酒過去,三言兩語就套出了田予的話。

    田予喝的微醺,說話更沒防御,說著過往小事,祝卿安什么性格,喜歡什么,討厭什么都知道,比如活潑開朗,愛湊熱鬧,晚上睡不著覺,不愛吃苦瓜茄子,愛吃糖……

    還有大約幾歲時受過傷,身上留下了什么疤痕,他都知道,樣樣說中。

    若不是一起生活過,怎么會知道那么多?

    田予還時時眉目含情看向祝卿安,神情略羞澀,被問到也照實說了,他們雖相依為命多年,但的確不是親兄弟,而是契兄弟!父母生前見證,還舉行了儀式的那種!

    翟以朝手中酒杯差點掉地上。

    娘喂……契兄弟……

    這可要了命了,契兄弟,那是要成親的!

    估計要不是醉了,都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他這酒灌的,還幫了人忙,成功訴了情?

    這么多年不離不棄,小漂亮還是個離魂癥的傻子時,這田予都沒放棄,現在人好了,又機靈又可愛,田予還能放手?

    別說田予了,白得一個有本事又能逗人開心,讓人喜歡的小漂亮,換誰誰放得了手?

    謝盤寬看著面前人表演,一時意外一時興味,心情好一個百轉千回,直嘆小白不在太可惜了……

    嘆第三次時,手里被塞進一支筆,吳宿悄悄替他布了簡單的紙墨——要不要寫信給他?

    當然要!

    謝盤寬當即奮筆疾書,必然得一點細節不落,讓小白饞的捶胸頓足流口水!

    這一頓酒,直到喝的天擦黑,田予終于撐不住了,踉踉蹌蹌走到祝卿安身邊,拉起他的手——

    “弟弟,同哥哥去睡覺吧。”

    嗯?他在說什么虎狼之詞!好大的膽子!

    翟謝吳三人齊齊看向蕭無咎,又齊齊看祝卿安。

    祝卿安:……

    “不,不了吧?”

    他莫名有點出軌被抓的渣男羞恥感。

    “怎么還不起來?之前不是一直都要跟哥哥睡,沒哥哥睡不著,連哥哥去倒杯水都不允許么?”田予似乎聽不懂祝卿安在說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最喜歡的小藥枕我都帶來啦!”

    他還馬上去翻自己的小藥筐。

    “喏,就是這個!咱們快些回房,你可以抱著哥哥的腰哦,哥哥這次肯定不說你!”

    祝卿安:……

    雖然不知道這田予在說什么東西,但看到蕭無咎殺氣騰騰的眼神,他就知道,他好像要倒大霉了。

    他今晚,該不會沒有覺睡了吧!

    蕭無咎會被氣跑么?

    可也不是他的錯啊!誰知道這個哥哥是個什么鬼東西!

    第37章

    男人都有一種很奇怪的領地感, 有時根本無關情感,就比如此刻——

    燭光搖曳,夜幕黑沉, 男人的眼睛融于暗色,有細碎微芒閃過, 鋒利,孤絕, 克制,忍耐。

    祝卿安覺得,蕭無咎一定有種特殊的領地被侵犯感。

    畢竟不久前,他才喊了他主公, 還從認識到現在, 都跟他一起睡……多多少少有點臣服的意味, 現在被當著面這么挑釁,能高興的了?

    祝卿安都覺得有點不太好哄, 不知道怎么哄了, 四下散發無辜的眼神氣息——

    救救我救救我!

    幾位兄弟朋友,各位大爹們!你們不都是過來幫忙的么, 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不圓場!你們倒是說點什么啊!

    沒一個人動。

    祝卿安只好喊蕭無咎:“主公……”

    委委屈屈, 又不安無奈。

    見蕭無咎還是不說話, 他伸出自己的手, 伸的長長的,高高的,伸到蕭無咎面前:“主公!你再不動,他就要把我拉走了!”

    蕭無咎握住他的手,往回一拽。

    同時翟以朝也動了, 不裝木頭樁子了,直接過去,并指一點——

    田予眼皮一翻往后倒,他伸手適時接住。

    這是暈了還是睡著了?

    祝卿安皺眉:“他是真醉了?”

    “真醉了。”翟以朝十分肯定,“在我面前裝醉可不容易。”

    何況還有謝盤寬和吳宿在?他們要是能齊齊被騙過去,中州地界早易主了。

    蕭無咎低眸看懷里的人:“你有離魂癥?”

    有……還是沒有呢?

    祝卿安閉了閉眼:“侯爺不是查過我?”

    蕭無咎:……

    他的過往很難查,田予說的什么禹城,根本查不到,他就像憑空出現一樣,有的僅是差不多半年的行跡,而這半年的行跡,和田予說的非常相類。

    若不是找不到證據反駁,田予根本進不來侯府。

    “我是問,你信他?”

    “若是你有離魂癥,你敢信?”

    無論這個田予所言是否為實,對于一個‘離魂癥’剛覺醒的人來說,他就是陌生人的存在,怎么可能隨便交托信任?

    蕭無咎放開祝卿安:“好,我幫你查他。”

    祝卿安:……

    我哪個字說要拜托你查他了?雖然的確是該查。

    人好好的在自己眼前,乖乖的哪都沒去,蕭無咎并沒有生氣。

    若那田予所言為實,真的是單純找弟弟團聚,對弟弟感情很深,照顧頗多,他可以予他一條生路,但想做契兄弟,沒門,他可以給他安排一個新人,若是別有用心,喬裝別人而來……

    那這個人死定了。

    “你這幾日,不可以單獨出門,”蕭無咎直接命令,“在府里身邊也要隨時有人。”

    祝卿安不會拿自己的安全開玩笑,蕭無咎不說,他自己也會提:“那集市……”

    蕭無咎:“怎么,還想看熱鬧?”

    當然想了!

    祝卿安急道:“我提出的建議,總也得多盯著點不是么?而且不是還得試試田予?在府里試的東西,可和外面不一樣,而且你沒把他趕出去,我和他就總得見面,總不能干坐對面,大眼瞪小眼吧,那多尷尬!”

    太委屈上了。

    蕭無咎捏了下他后頸,略作安撫:“帶上足夠的人就可以。”

    祝卿安松了口氣:“那你……晚上睡哪?回來么?”

    “哦——”

    翟謝吳三人終于出聲了,一出聲就是齊齊起哄。

    祝卿安瞪了他們一眼。

    讓你們幫忙你們不幫,扯后腿倒是各個有份,沒有愛了知道么,爸爸以后不愛你們了!

    蕭無咎倒是穩如老狗,面上一點波瀾沒有,完全不害臊:“我不出去。”

    “啊?”祝卿安看了看外面天色,“還這么早……”

    天才擦黑,還有挺久才夜深,你堂堂中州侯,不是一堆事等著做,晚上還要做賊么?

    “嗯。”

    蕭無咎轉身回房。

    府里還有個好哥哥在,他哪有心思出去?

    祝卿安趕緊跟上:“那外面的事呢?你不管了?”

    蕭無咎頭都不回,冷笑森森:“后面幾個干什么吃的?”

    他這個侯爺本人都連軸轉一個多月了,這幾個還敢偷懶?都滾出去干活!

    翟以朝謝盤寬吳宿立刻如鳥獸散,你推我我推你的離開。

    這一天大家各有心事,祝卿安不知道別人睡的好不好,反正他沒睡好,就算有蕭無咎陪,他也沒睡好,一整夜都在做夢,總感覺被什么大石頭壓著胸口,喘不過氣來……

    醒來才發現自己又造次了。

    他竟然大逆不道的抱著蕭無咎睡的!

    什么喘不過氣,前半夜踢了被子,后半夜有點冷,被子勾不回來了,他把蕭無咎當成大號暖乎乎抱枕了,還把人胳膊拉過來,當被子蓋!

    他昨天才把蕭無咎氣夠嗆,這要再氣出個好歹怎么辦!

    還好人還在睡,沒醒呢。

    祝卿安小心托起這只胳膊,小心幫他放回,再小心翼翼下床,整個過程大氣都不敢喘。

    完全沒發現他關門離開的同時,床上人睜開了眼睛,眼底哪有半點睡意?

    一出門果不其然,立刻遇到了田予。

    “對不起,說好要照顧弟弟,結果不小心飲醉了,侯爺與你有恩,不好相辭,下次哥哥一定注意,再不會如此,”田予熱情的朝祝卿安走過來,關心打量,“你往常就粘人,晚上沒人陪處就睡不著,昨晚睡得可還好?”

    祝卿安躲開他的手:“你呢,睡的好么?”

    田予有幾分落寞:“我其實知道的,你離魂癥醒來的時候最為重要,我從未想離開你,很想你醒來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我,奈何時機不予,偏偏在那個時候遇到了山賊……其實看到你有新朋友,新朋友這么關照你,哥哥很高興的,你對哥哥不熟悉,我們慢慢來可好?我相信,你終會想起來的。”

    祝卿安看到他整齊裝束:“你這是?”

    田予微笑:“我說想替你報恩侯爺,并非空話,無奈身無長物,置辦不出體面謝禮,這一路上聽聞中州侯驍勇善戰,又愛民如子,中州一片和樂,我便想支個攤子,為百姓義診看病,侯爺應該會開懷?”

    “正好昨日自長街行來,看到集市熱鬧很大,人聚者眾,難免有點踩踏擦傷,便想去那里,你可要同我一起去? ”

    祝卿安當然是要看熱鬧的,深深看了田予一眼,并未拒絕:“好啊。”

    房間里蕭無咎竟也沒攔,只讓人跟著……

    順便看看,這鈴醫有幾分真本事。

    田予真的去支了個醫攤,認診把脈,給人看病,如果是剛好疑難雜癥,他的醫筐里有藥,當場贈送,如果不是,他手中沒藥,那就開了方子,讓人去藥店里自己抓。

    他很細心,笑容溫煦,長得不錯,又極知禮,連給年紀大些的婦人看病,都極盡禮數,很難不讓人印象好。

    慢慢的,越來越多人夸他,說他是個好后生,有手藝,心地又好……就是面生,像是新來的,正好臺上今天有大熱鬧,你這么出挑,要不要也上去比一比?

    “我就不用了,”他笑著看了祝卿安一眼,似有些害羞,“我已經有婚約了,弟弟就在這里。”

    祝卿安:……

    他快速掃視四周,還好,蕭無咎不在。

    當然,他也不只只看臺上熱鬧,還會偶爾和田予聊幾天,輕描淡寫問起過往經歷,比如醫術好像不錯,怎么學的,同誰學的,一直都會么?

    “弟弟又想不起來了?”田予倒很耐心,他問什么,他就答什么,“你五歲時來到我家,軟軟糯糯,可愛極了,就是生了病,眼睛里一點光彩都沒有,我喜歡你,想照顧你么,就想試試看能不能治好你,于是到處尋醫師想拜,奈何我們的村子太小太偏遠,沒什么太有名的大夫,后來父母又去世了,我便帶著你走出來,想著能學多少學多少,碰到醫者就會請教,一直到今日……弟弟你呢?我聽大家都叫你小先生,你什么時候學的命理?怎么就突然會了,莫不是遇到了仙人點撥?”

    祝卿安:“我也不知道,蘇醒就會了,可能真的遇到仙人點撥了? ”

    田予竟然信了:“那還真是有大機緣!”

    他們這邊在聊天,蕭無咎很快得到了消息。

    醫術是真的,只是路子比較雜,看不出師承,且擅用毒物,以毒攻毒?

    醫家也是有門派的,不乏古怪傳承,禹城在最南邊,終年濕熱,毒蟲毒草都頗多,田予會懂這些,會利用,也很符合他的自述經歷。

    就是這種刻意的散發‘我很好,很優秀,快點多看看我’的姿態,像是在隨時隨地都在勾引祝卿安。

    “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蕭無咎指節叩在桌面。

    “可你好像等不了了?”謝盤寬坐在長案那邊處理公文,都察覺到了他的焦躁,“要不要去看看?”

    蕭無咎冷淡拒絕:“他又不是小孩子,哪需別人時時看著。”

    可惜拒絕完不到一刻鐘,他就站了起來。

    “城外戰報你盯著,有加急旗信立刻著人告知我,我叔叔這兩日必動,你通知吳宿注意,若有異動,也即刻過來報我知曉!”

    “行,主公去吧,記得看好自家小孩,別叫人拐了去。”謝盤寬一點都不意外,埋頭公文,頭都沒抬。

    集市高臺上,進行到趣味問答環節。

    比如休沐時你選擇出去打馬球,還是跟朋友喝酒;你覺得女子打扮適合珠釵還是簪花;如果你出去玩的路上遇到漂亮溫柔的姑娘,姑娘想同你互通姓名交朋友,你答應還是不答應;如果和妻子吵架,妻子要回娘家怎么辦?

    問題五花八門,高情商風流公子小奶狗們的答案也讓人嘆為觀止。

    “什么玩馬球還是喝酒,當然是在家里陪未來妻子!她平日辛苦操勞,我有空了為什么要去應酬別人,而不是心疼她!”

    “什么珠釵還是簪花,我將來的妻子喜歡什么,什么就最適合最好看!”

    “待我成了親,出門玩必然帶妻子一起,哪會有別的姑娘想問我姓名?”

    “什么吵架,不存在的,我根本舍不得和未來妻子吵架,我的妻,說什么都是對的!”

    慢慢的,大家掌握到了嘴甜的套路,宛然打開新世界大門,一個比一個能說,臉都不帶紅一下的。

    田予一邊替人診脈看病,一邊看著高臺上男子為博女人關心,使盡手段……

    唇角微微揚起。

    好聰明的弟弟,看著各種角度天馬行空,什么花樣的題目都能舞,實則所有這些最終會匯到一個方向:換位思考,共情女子。

    高臺上很多男子說話并不真心,不一定現在這么說,未來就會這么做,可至少他們現在接收到了信息,知道怎么樣哄女子開心,女子在婚姻中都有怎樣的訴求。

    社會制度不會變,男權終歸掌控著世間大部分權力,但只要你肯去想,肯去共情那么一點點,多照顧女子一點,女子就會覺得被尊重,幸福感提升,那很多事情對她們來說就不再是忍受,是可以說出來的,可以溝通的,心甘情愿去經營的事。

    而人,最怕的就是‘比較’二字。

    好夫君的標準,定然會提升,天下為官為商者,誰不想要一個好名聲?它似乎不值錢,可它值錢的時候,能發出多巨大的力量,聰明人都懂。

    而現在,大家都知道怎么做了不是?

    妻賢夫禍少,一個家里,妻子開心,愿意付出,那對子嗣未來,乃至整個家族,都是大好事,每一個家,每一個家族都欣欣向榮,那這個國家能差?

    田予想到了涼州侯,馮留英。

    這位就是沒想到點上,沒做到點上,把女人搶來家里,覺得給她們飯吃,給她們衣穿,她們就應該感恩戴德,乖乖的給你生兒子?

    這個集市比賽……辦的真是好厲害啊。

    祝卿安很滿意現場氣氛,這些問題還都只是牛刀小試,后來還有更猛一點的,比如涉及到婆媳矛盾,倫理規矩,慢慢來,總能教會這些男人們知道共情。

    中州和同時代它處一樣,文化教育并不能全面推廣,對女子尤是,高臺下圍觀的女人里,沒多少識字的,她們

    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也多窮困,見識不高,可大家都是人,都有心,為什么不能娛樂娛樂身心,有那么一點點對未來的幻想,有那么一點點期待?

    而這陣風,終歸會刮到有見識的女子眼里。

    一段婚姻里,女人愿意付出和不愿意付出時,完全是兩回事……

    祝卿安在提這個建議時,想到的是南風和北風的問題,就是路上有個人裹著大衣在走,南風和北風打賭,誰能把這人的大衣吹下來,北風拼命的吹,可吹的越刺骨越大,人越死命裹緊大衣,不叫它吹跑,而南北徐徐的吹,暖暖的吹,把人吹暖了,吹熱了,自己就把大衣脫下來了。

    他覺得對待婚姻人丁,給期限催著,給政策逼著,都不一定如預期,不如給她們溫暖和期待,她們過得開心,自己就會想成家,生兒育女。

    涼州。

    馮留英聽到中州動靜,驚的下巴都掉了。

    “什么玩意?姓蕭的狗東西玩這花活?有必要把女人捧得這么高?這么慣著,心都飛了,哪里會踏實過日子?”

    都會叫外頭的小白臉勾走的!

    什么?你說這主意是那個什么姓祝的小命師說的?

    “操——蕭狗你在搞什么,快管管你家小東西,再這么鬧騰妨到我,我給你偷了你信不信!”

    ……

    蕭無咎不但沒管,還親自來了。

    憋不住一點。

    他還很有模有樣,公事公辦巡查現場,還時不時將各處負責人叫過去問話,不合適的細則當場改掉,而祝卿安做為整個比賽計劃的提議者,自然也被點名問話,甚至親自陪同解釋,干活。

    祝卿安沒意見,蕭無咎是中州侯,本就有這些權利,大家都是想讓這個比賽辦好。

    于是田予,就又開始了。

    他并沒有阻攔蕭無咎叫走祝卿安,祝卿安干活時也并沒有打斷添亂,就只是默默關注,在祝卿安忙完回來后,扶他坐下,拿溫軟的濕帕子給他擦手,換上剛剛沏好,味道剛好合適的新茶,抬手往他嘴里塞了顆美味,一口就能吃掉的小點心,給他腰后塞了個軟軟小枕,還親手替他按摩肩頸。

    這一系列動作,什么意思明顯極了——

    他只會使喚弟弟,勞累弟弟,只有我心疼弟弟。

    “噗——”

    茶樓上,憋不住偷偷摸魚,過來看熱鬧的謝盤寬非常不優雅的噴了茶:“這個味……好沖!”

    吳宿把桌上水漬擦干凈:“不去幫忙?”

    “多有意思不是?”謝盤寬手中玉扇刷一聲合上,抵著下巴,瞇了眼,“主公也是時候該明白,怎么認清面對自己的心,訴情于意中人了。”

    不然照他那速度,小漂亮遲早會飛走。

    吳宿垂眼:“你很懂訴情。”

    謝盤寬微微一笑,桃花眼里蕩滿春水:“我長這個模樣,哪里用得著訴情?”

    吳宿再次沉默。

    謝盤寬玉扇伸出去,挑起吳宿下巴,修長指節映著玉柄,分不出誰更白,更潤:“不過你——吳宿弟弟,上回你說看過心上人洗澡,那怎么不追,嗯?是不會么?你的心上人……是誰,在哪里,長得好不好看?可有我好看?”

    吳宿一如既往不說話,就那么任他挑著下巴,眉眼無波,不見狼狽,像一塊冰冷堅硬的盤石,不為春風所暖,不為冬雪侵寒,不管風霜還是雨露,四季于他沒有任何區別,任誰調戲挑逗都擦不出半點火花,好像生平無所求,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

    “無趣。”

    謝盤寬玉扇挪開:“玩游戲也要撒謊。”

    他繼續看向樓下窗外,主公你可努力點吧,別輸!

    吳宿下樓一趟,捧來一杯藥茶,放到謝盤寬面前。

    謝盤寬久久未端。

    吳宿直接塞到了他手里。

    溫度倒是剛好合適,不燙也不涼。

    謝盤寬飲了一口,十分嫌棄:“嘖,又是藥茶。”

    ……

    蕭無咎也迅速做了一件事。

    他沒有去搶照顧祝卿安的活兒,而是很快搜羅到十個人,帶到祝卿安面前:“這幾個姑娘,她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曾說過這是最可怕的事,一個人念清楚了,前面的路就清晰了……卿卿要不要,幫她們看看命盤,為她們指點迷津?”

    祝卿安興趣馬上來了:“好啊!”

    他最喜歡做這事了!而且不知道蕭無咎怎么挑的人,都非常典型,讓他覺得不說兩嘴都很可惜的那種!

    他眉眼飛揚,和姑娘們低聲說著話,眼里全是亮光。

    蕭無咎眸底漸漸柔軟。

    知道一個人有什么習慣,喜歡吃什么,喜歡什么顏色,不喜歡哪種東西,盡量體貼的照顧,他認為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只要認真觀察,任何人都能做到。

    知道一個人內心的想往,什么事情來時會躍躍欲試,想要表現,就給他搭建舞臺,讓他玩的盡興,暢快淋漓,眾聲喝彩;知道他煩怎樣的境況,懶的處理什么事,事情來時,就擋在他面前,替他全部攬下……不是誰都可以。

    祝卿安不是好為人師,不是閑的沒事整天就想看熱鬧,他只是眷戀這個煙火塵世,他曾說上天讓命師滾萬千紅塵……為什么要滾呢?

    蕭無咎認識祝卿安后,慢慢懂了。

    天道無情,也有情,你只看到無情,它便是無情,你看到有情,它便是有情,天道怕人間不懂,于是派了祝卿安這樣的人,去感受,去歷練,去點撥,去度萬千世俗人。

    祝卿安樂于做這件事。

    而他……明白他的心。

    無需別人理解,無需高聲告知所有人,更不需要拿來炫耀。

    蒼穹之下,日月照壁,山之巒盡,海之角窮,唯他懂他。

    第38章

    集市高臺上正在忙碌, 一水的俊秀小哥躍躍欲試表現,各種五花八門的神奇問題都能找到角度應對——

    “如果未來妻子總管著我……我娘不高興怎么辦?我娘估計沒空不高興,她忙著管我爹吶! ”

    “我娘不喜歡我未來妻子怎么辦……妻子是跟我過, 又不是跟我娘過,只要咱們倆好……夫妻同心, 什么問題解決不了?我娘可聽我話了,我超級會哄她, 根本用不著妻子擔憂發愁!”

    “如果有天未來妻子大罵我做錯事了……怎么著,難道我沒錯就不能被妻子罵了?遇到這樣勇敢鞭策糾正我的姑娘,是我的宣福氣,我會變得更優秀!”

    高臺下, 祝卿安在給姑娘們看命盤, 溫言潤潤。

    “……交友宮化忌, 姑娘,你不合適與朋友合伙做生意, 即便那是手帕交。你父母既給了你嫁妝鋪子, 讓你學著打理,你還打理的不錯, 很喜歡做些事,那就繼續去做, 不用想在誰面前證明自己, 不要因為想爭一口氣, 或者在誰面前有面子,就盲目擴張規模,人生還長,你當行穩。你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解決各種各樣的事, 思考應對怎樣最為合宜……久而久之,任何事都不必再問別人,你心里會明白該怎么應對,怎么取舍,路怎么走。”

    “……夫妻宮廉貞貪狼,又會兇星,夫妻不是生離,就是死別。既然丈夫已經幾年沒消息,不必再等,我看你眼睛不錯,手也很巧,學過繡藝?那就撿起來,努力試試,未來有其它緣分也不用糾結,跟隨你的心意就好。”

    “……紅鸞星入父母宮,姑娘你的未婚夫,應該是你父母親自為你挑選促成,你之所以有些猶豫,是因為偶遇了幼時的玩伴表哥?唔,還有鄰居家的手帕交,她就嫁了自己表哥,過得很好?可是姑娘,你很聰明,你心里明白自己哪里好,擅長什么,能解決什么,一件事風險在哪里,怎么就突然迷茫了呢?不需要跟父母對抗,不需要自己難受,你只消出外小住幾日,自家莊子也好,山間廟宇也好,自己跟自己相處幾日,就能看清楚了。”

    人群外,田予看著這一幕,唇角意味深長勾起:“……沒想到,侯爺這般懂他。”

    蕭無咎慢條斯理:“本侯也沒想到,你這般不懂。”

    真為人兄長的話,是不是有點失職?

    話中隱意,田予怎會聽不出來:“他沒好時,我總會想象他將來是什么模樣,會不會仍然粘我,會不會特別可愛,今日看到,他果然成為了人人喜歡的樣子……可惜世事易變,他不會永遠停留在當年,也不會永遠停留在此刻。”

    “他今日忘了我,明日未必不會忘了誰,若我現在認命退卻,而今享受他目光眷戀的人,明日也會同我一樣——侯爺若覺得他不會忘了你,那么,他也永遠不會忘記我。”

    他對著蕭無咎微微一笑,看起來和煦極了。

    蕭無咎:“變或不變,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容不得旁人左右。”

    田予:“希望侯爺到那時,仍然能奉行這句話。”

    祝卿安完事跑過來:“你們在聊什么,好像很開……”

    哦,不開心啊,不開心還聊得那么熱鬧?

    “弟弟累不累?口渴不渴?接下來想做點什么?”田予溫柔的遞上巾帕,給祝卿安擦汗。

    蕭無咎表情就淡多了:“今日府里有鮮筍。”

    “那還等什么,還不快點回去吃!”祝卿安高興的直接跳起來,就往街上跑。

    開玩笑,現在還不跑等待何時!這兩個再杠起來,讓他評理怎么辦?他演戲可不專業!也不知蕭無咎查到點東西沒有,怎么什么都不跟他說!

    果然吃飯也沒消停。

    當然,大家還是給了他點面子的,讓他差不多吃飽,鮮筍都挑完了,才開始鬧。

    還是那一出,看似溫顏寒暄客氣聊天,實則互為試探,每個人轉著八百個心眼子,這里套話那里埋坑,恨不得三十六計都用上,扒開對方皮,看看底下到底是個什么貨色。

    祝卿安今天有點累,不想動腦子,直接裝傻充愣不說話,就著手邊圓溜溜的干果,坐山觀虎斗。

    親身參與下場,哪有看八卦有意思!

    翟以朝擅長稱兄道弟,不動聲色間挖坑于無形;謝盤寬擅長陰陽怪氣,引動別人情緒,朝他想要的方向走;吳宿擅長不說話,但不管隊友說什么,他都能隨時補充到位,把一切都弄得特別真誠懇切,讓人覺得如果自己懷疑,是自己腦子不好。

    蕭無咎就更有意思了,話不多,但每一句,都左右著場上方向,什么時候攻,什么時候守,什么時候劍走偏鋒繞后偷襲……沒人比他更會玩時機。

    祝卿安看的嘆為觀止。

    這就是團隊配合嗎!他們打仗的時候也這么玩嗎!

    手邊這點干果都有點不夠意思了,祝卿安起身,想再選些花樣補充,結果不小心,踩到了他方才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干果。

    干果圓溜溜,踩上去的結果只能是——

    腳滑,不可控制的摔跤!

    千鈞一發間,他無比佩服自己,不愧是命師,現在還能立刻掐個卦象,看哪個方位利他,一定不會受傷,摔不出好歹,然后腰身硬生生一擰,朝那個方向倒。

    “小心——”

    眾聲訝然間,他被人接住了。

    田予接住了他。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田予不小心掛到了桌上碗碟,侯府用的碗碟都是特殊燒制,樣式好看,聲音清脆,可再好也是瓷器,摔到地上是會碎的,碎片濺起,影響不到任何人,卻飛劃到距離最近,接住祝卿安的田予的臉上,飆出一道血線。

    傷不重,但在臉上,就顯得頗為觸目驚心。

    祝卿安怔住。

    他選的方位利自己,就算摔狠了也受不了傷,對別人卻未必,田予這是……有意在表現,和之前一樣?

    可他怎么能這么快,比蕭無咎還快?他又不會武功。

    祝卿安的撲倒方向并不符合慣性,他是自己算的,就算蕭無咎及時到來,大約也不會接的這么精準,田予卻接他接他穩穩,怎么就能提前察覺,知道他會往這個方向倒?

    再往里想,就細思極恐了。

    知道他在倒霉,會有小災,知道他會下意識想怎么避,對應利好方位在哪里,然后自己過來……

    “還不站好?”田予眉眼一如既往溫煦,“哥哥沒事,小傷而已,不疼。”

    祝卿安站好,才看到對方手里還有一只碗。

    田予微笑:“還好我想添碗飯,不然弟弟今天怕是得摔疼了。”

    菜在桌上,飯在另一邊,廳內不是沒有下人,想添飯示意一下,就有人幫盛,現場只有他不好意思使喚,或者說,沒有使喚習慣,凡事寧愿自己動手。

    祝卿安看看田予手里的碗,看看他的腳尖方向,感覺也挺合理,不像演的,果真是碰巧?誰懷疑就是想多了?

    想多了啊……

    祝卿安無聲垂眸,指尖輕動。

    “來人,給田公子上藥。”

    蕭無咎起身,點了點祝卿安:“你,隨我回房。”

    祝卿安乖乖的跟去了。

    沒辦法,不敢不跟,萬一把這個陪睡殺器惹到,人不愿意陪了怎么辦?

    當然,心里也是不能虛的,在被命令坐下,發現面前男人表情越發嚴肅,似隱含可怕怒火時,祝卿安立刻指責:“你剛才都沒來接住我!”

    “是我的錯。”蕭無咎眸底墨如寒潭,“伸手。”

    祝卿安:“嗯?”

    把手伸起來,他才發現,掌側蹭破了一點皮,應該是剛剛手碰到地面時摩擦力太大。

    田予臉上的傷太過矚目,又安慰他說不疼,沒事,他都沒意識到自己掌側不對勁,這種微不足道幾乎算不上傷的傷,沒有人注意到,包括他自己,沒想到蕭無咎看到了?

    “其實不疼……嘶!”

    這男人手中藥膏一擦上去,疼死了!

    蕭無咎挑眉:“不疼?”

    祝卿安:……

    傷小,不用包扎,藥膏很快擦好,傷處也不再那么疼,漸漸有些溫緩。

    蕭無咎命令:“坐著別動,手就這樣搭著,不準使力,不準玩東西,保持一盞茶。”

    祝卿安聽話,手不動,但停不了嘴,看著蕭無咎收拾藥膏,親手給他沏了茶,推到跟前——

    “我發現你好像有點惡劣誒。”

    “嗯?”

    “逗我玩是不是很開心?”祝卿安微微傾身,靠近蕭無咎。

    蕭無咎:“本侯從不逗人。”

    ‘本侯’自稱都用上了,你就裝吧。

    祝卿安發現,蕭無咎很護著他,不讓他受傷,不讓他為很多瑣事煩心,但也不會限制他,給他很大自主權,偶爾淘氣作個死都沒關系,只要不是特別大的危險,他甚至允許他在他眼皮子底下小摔一跤。

    舉個例子,就像森林里一個危險猛獸,某天遇到了一個小崽子,它很感興趣,把小崽子叼回窩里養,護的密密實實,看小崽子自己玩,偶爾也爪子扒拉著小崽子玩,允許小崽子各種探險,可若小崽子真的被別人覬覦,或跟人打架蹭破了皮,它又不高興。

    這種煩躁無處消解,猛獸控制不了,又不知道對誰生氣。

    “我其實不介意的。”

    祝卿安微笑:“高處不勝寒,一個人站的越高,束縛越多,別人隨隨便便能做的事,他就是不可以,那么大的地方等著他治理,那么多事等著他決策,那么多人指著他吃飯……他怎么能停下,怎么可以任性?”

    “可你也是人,有血有肉,有心,有喜好,有脾性,憋的難受了怎么辦?如果你覺得看著我攪風攪雨,到處吃瓜很有趣,好像跟著也有了些參與感,逗我玩也有點有趣,我的反應能轉移你的注意力,讓你在繁雜諸事中能得一二消解,好像重壓枯燥的人生也能變得有趣點……是我的榮幸。”

    人有多種多樣,朋友的類型也是,祝卿安看慣各種人生,人性,最大的優點就是包容,如果蕭無咎需要一個他這樣的朋友,本身并無惡意,人品也沒有不好,還不干涉他,那他們的友誼就可以繼續下去。

    “我說過,我身邊的世界五彩斑斕,足夠你觀賞——所以你也不用煩惱,不用藏起那么多東西,隨意舒展就好。”

    反正到目前為止,在祝卿安眼里,蕭無咎這個中州侯做的無可指摘,非常優秀,令人欽佩。

    蕭無咎一雙眼睛深極了,如極海深谷,蒼野淵壑,盯了他久久,才道:“我有沒有同你說過,可以不用這么乖?”

    祝卿安:“沒有。”

    “那你今日聽到了,”蕭無咎看著他的眼睛,“記住,尤其是在危險的人面前。”

    祝卿安嘖了一聲,不想聊就不想聊唄,你高貴,你傲氣,分明有點高興被朋友理解,卻不想承認……

    呵,男人。

    好歹認識這么多天,男人也護過他,不只一次,既然意思已經表達明確,他很給面子的轉移了話題,說起別的:“所以這田予,侯爺查到東西沒有?”

    蕭無咎:“所有查到的東西,與他表現出來的,別無二致。”

    “但是?”祝卿安感覺他有后話。

    蕭無咎:“但我覺得他很可疑,處處嚴絲合縫,未免太巧。”

    況且祝卿安的過往,有太多太多空白,查到的東西與空白階段相比,簡直九牛一毛,太容易讓人做手腳。

    “那就繼續查唄,”祝卿安伸手端茶,“這才兩天,別給自己那么大壓力,不若也關注關注外面民生,修路修房的事怎么樣了?”

    蕭無咎自是關注的:“熱火朝天。”

    “就沒人攔著?”祝卿安嘴朝西邊努了努,暗示蕭季綸,“我都有點好奇了,那邊怎么還不動?”

    蕭無咎回來前,蕭季綸就非常有風險意識,南朝特遣團到來時就暗搓搓想搞事,蕭無咎回來第一天,知道帶了他祝卿安,蕭季綸就想試試是不是個軟柿子,專門抬著棺材來膈應,按理應該憋不住這么久。

    而且他卜卦都卜到了天地否,小人當道,這老狗不可能不動啊。

    “我的人得到消息,他最近新得了一位大才,也是個命師,此人行蹤神秘,來去無痕,沒人看到過他的臉,似也只跟我那叔叔見了兩三次,極難跟蹤線索——”

    蕭無咎看祝卿安,眼神微深:“你們命師,確實有幾分本事。”

    “我就說吧!”祝卿安有點得意,“那蕭季綸就這么聽那命師的話?”

    蕭無咎:“也是因為,我沒有讓他交權。”

    祝卿安有點意外,那謝盤寬這一個月來那么忙……

    哦,也對,最近忙的都是他建議下折騰出的東西,什么游戲比賽贏百金,什么修房修路搞貸款,都是新東西,用不著蕭季綸交權。

    可這些東西也需要前期投入啊!

    “錢糧稅你一樣沒回收回來,侯爺這么有錢?”

    公是公私是私,你再有錢也是你私庫,不能和國庫混為一談啊!

    “心疼我?”蕭無咎笑了下,不過片刻,就收了,“不要緊,該記賬的已經全部入冊,待處理他的那一日,都能回來。”

    祝卿安瞬間明白,這男人怕不是故意的!

    蕭無咎多年未歸,不知道蕭季綸這么多年管理定城,手里藏了多少東西,拿了多少好處,回城當日若讓他立即交割,那必然缺斤短兩,沒準十不足一,故意放出這一個多月的空檔,讓蕭季綸安點心的同時,蕭無咎必也用各種手段仔細打探,全摸清楚了……你還敢缺斤短兩?當下就能拿出證據,扒掉你的皮!

    甚至他這熱熱鬧鬧,轟轟烈烈的‘千金市馬骨’,都為蕭無咎提供了巨大便利和掩護!

    “你好壞啊……”

    “所以不用擔心,養得起你,”蕭無咎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想不想睡?”

    “要!”祝卿安立刻去找枕頭。

    他才不需要什么小藥枕,隨便什么枕頭都行,只要蕭無咎不要離太遠!

    夜晦星暗,寂夜悠長。

    蕭無咎突然無聲起身,悄聲下床,輕輕打開門,走到廊前。

    “主公……”

    蕭無咎抬手,示意翟以朝低聲,祝卿安還在睡覺。

    翟以朝往外指了指,意思是換個地方?

    蕭無咎默了片刻,板著臉:“我走不開。”

    怕祝卿安睡不好,怕他突然驚醒。

    翟以朝:……

    蕭無咎睨他一眼:“可是有戰報?”

    “沒,那群孫子不敢,只是主公曾吩咐,那邊有任何異動都立刻來報,遂……”翟以朝只能壓低聲音,將最新外面動靜說了。

    得出城看看,要么他們三將中的一個,要么主公親自去。

    蕭無咎思索片刻,立刻有了決定:“田予,不能再留了。”

    翟以朝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是頭等重要的?他們不是在聊正事?

    “主公的意思是——殺了?”

    倒也簡單。

    蕭無咎眸底深邃:“不,讓他冷靜冷靜。”

    這就有點難辦了,翟以朝立刻思考:“這人跟個狗皮膏藥似的,怕是一時半刻趕不走。”

    蕭無咎當然有辦法,招手讓翟以朝近些:“你這樣……”

    翟以朝眼睛倏的睜大,朝蕭無咎豎起大拇指,牛啊:“主公肚子里的壞水,果然不減當年!”

    蕭無咎踹了他一腳:“去辦。”‘

    “是!”

    這個田予非常可疑,對祝卿安的了解也讓人很在意,輕易殺了不劃算,最好給出足夠的東西。

    ……

    “啊啊啊啊這么多熱鬧,你爹是一點沒看著啊!”

    白子垣在深山老林外發瘋,什么來偷家的狗,這群大爹真不行,竟然還沒把人給制住,換他在場,他定能把大寶貝護的結結實實,敢沾邊的去死!

    不過主公料的沒錯,昌海侯還真是搞事了,就是手段有點拉,光口號都喊差不多一個月了,先是丟出一個說法,再煽動遞進,上下都喊著得打,必須得給中州一個教訓……

    一個十年前丟的女奴,你們都能浩浩蕩蕩搞這么大話題,好像不追回來就挖了你們家祖墳一樣,那你們倒是干啊!到現在還磨磨蹭蹭沒亮真招,還鉆山林子不知道玩什么,架都打不成,搞得他都有點想幫忙了!

    還有涼州那邊,竟然窮的開始扮馬匪劫商道了?在找什么超級有錢,特別會賺錢的大東家?姓關?

    主公新訓練出的暗渠小子們還行,就是稍微有點顯眼了,還是得再練練,中州軍雖然不怕犧牲,但執行任務不是送死,全須全尾回來才是真本事……

    最最緊要的,老翟怎么還不來!他在這破林都蹲了兩天了,這要是來個夾擊,昌海侯這個偏城就是自己的了!

    那老狗竟然敢給他遞親筆信,打著南朝皇室的旗號勸降,他直接撕了,呸,南朝的話,這幾年誰聽過?他昌海侯要是真聽,敢搞這些幺蛾子?

    白子垣直勾勾看著不遠處的小城,不是他想打,是昌海侯自己想送!

    真惹禍了怎么辦……不是有主公么?姓蕭的干什么吃的?

    老子為他拼命,他就得給老子兜底!

    第39章

    新的一天, 田予起床洗漱。

    看到銅鏡里,傷痕已然不明顯的臉,他微微低眸, 似有幾分可惜,這么好的藥, 中州侯府竟也舍得給他用。

    整理好自己,他先往正北主院的方向去。

    按理, 一個宅子的正院住的是最重要的主人,守護防衛也應該是最嚴密的,可惜蕭無咎常年不在定城,自身武力值又很高, 院子里的規矩就差了些, 沒那么多下人。

    中州侯貴為一地之主, 所住房間一般也不會允許別人隨意靠近,可他又不是找侯爺, 他來找他弟弟啊。

    你說我不能靠近?那就把弟弟還給我, 你們侯爺扣著我弟弟,我非常擔心他出事, 該不會……已經出事了吧?

    而且我又不進房間門,我就在外面看一眼, 喊一聲, 如果這都不允許, 那我可要去外面說道說道,請定城百姓評個理了。

    第一次被攔時,田予就解決了這個問題,話術神情綿里藏針,要么, 這里的人不信他是祝卿安兄長,那你拿出證據來,認了這件事,把他留在府里,又不讓兄弟見面,是何道理?

    “弟弟——起床了沒?哥哥來了。”

    田予好整以暇在院子里等著,喊了幾遍,沒人回應,再喊,就見灑掃下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推開房門,進去了……

    原來已經起床了?都不在?

    這么早……是在躲他?

    “咦,田兄弟這么早?”

    田予沒能等到祝卿安,看到了拿著包子門外經過的翟以朝。

    “習慣了,”他微微一笑,眼神略有深意,“弟弟從小喜歡賴床,我還道他和以往一樣,不想今日……”

    翟以朝似乎沒察覺他在套話,咬了口包子:“哦他去集市了,說是大好熱鬧不能錯過,田兄弟不去?你不是說要為定城百姓義診,以報侯爺大恩……”

    這恩只報一天?

    “自然,今日也是要去的,”田予笑容不變,“用過早飯就去。”

    “那你可錯過這一輪包子了。”

    翟以朝低頭看看自己咬過的包子,不好意思跟人分:“你要是不介意和下面兵士們一起吃,需得等上一刻鐘。”

    田予似乎有些意外。

    翟以朝便同他解釋:“府里都是緊著侯爺和小先生嘛,他倆今日起得早,早飯便上的早,現在他們的份例沒了,謝將軍那邊情況特殊,單獨供應,自來不同外人一道,我和吳將軍事忙,比較湊和,早上混到誰的就跟誰吃,和下頭崽子兵們吃的時候居多,今日時間不巧,兄弟你錯過了,就只能和護衛們湊一輪了。”

    “原是如此,多謝將軍關心,我和弟弟自山間長大,什么苦都吃過,自是不會介意。”

    田予謝過翟以朝,一刻鐘后走到飯堂,發現這種苦還真是沒吃過。

    這就是侯府的護衛,中州的兵?

    簡直就是土匪!個個風卷殘云,腳底飛快,手里的碗簡直不是飯碗,是作戰的兵器!

    他卡著時間過來的,正正好,大廚端出一大桶米飯,他剛抬腳往前走,直接被人群淹沒……掙扎不了,呼吸不促,等終于能站定時,發現自己對著一個空空的飯桶,剛剛那一陣突然涌出又突然散去的人群像是錯覺,唯有面前空空如也的飯桶在嘲笑他。

    飯桶如此,湯盆如此,連小咸菜都是如此。

    中州怎么養的兵,難道從沒給人吃過飯么!

    還有人熱心教他:“兄弟,新來的?還沒進校場練過吧,下盤這么虛浮……我跟你說,這么斯文可不行,跟這群狗東西客氣,就是對自己殘忍!啊你別這么看我,我只是提點你兩句,手里的飯是不會給你的!你可以等下一輪,咱們中州不會餓著兵……”

    田予本來想走的,但摸了下空空如也的胃,忍了忍,等著下一輪。

    然而府里護衛是輪值的,前方較場每天都要練新兵的,這一輪要搶,下一輪還要搶……

    盡管田予及時止損,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還是耽誤了不少時間,胃也餓的抽疼。

    他背著自己的醫筐,走到集市,總算買到了早飯吃,擺攤義診,百姓熱情,終于一切走上正軌,順順利利。

    但到中午,又不行了,不知早飯吃晚了,還是吃的東西不對,肚子有點不舒服,他準備先回府,午后再來,收了攤子,背起藥筐……

    偏偏這個時候,集市人群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擁擠浪潮,因為高臺上某個俊秀后生表現太出色,姑娘大嬸們為他喝彩,漢子們竟然也湊熱鬧吹口哨,進出集市的路被堵死了。

    田予進退不得,背的小藥筐都被打翻了,等人潮終于散開,他發現背上的小藥筐還在,沒擠壞,但里面的東西全沒了。

    或者不小心掉到地上,被人們的腳踩著帶著沒了,或者……有人趁亂悄悄偷走了。

    哪里的百姓都不盡然全是淳樸善良的,小偷小摸杜絕不了。

    “這可不好辦了……”

    田予眉梢微蹙。

    他沒沮喪,也沒立刻回府,但改了計劃,下午不再義診,就在集市,或定城街道,偏僻的不偏僻的地方,四處都逛逛……吃喝等問題借人家解決。

    直到天近黃昏,才回府,找到祝卿安:“我有事同你說。”

    祝卿安將手里瓜子藏起來:“什么事?”

    田予看著他,眼神溫煦:“去屋里聊?”

    “好。”祝卿安進了偏廳。

    二人坐定,下人上了茶,又安靜退去。

    田予看著祝卿安,差不多及冠的年紀,尋常人不管成不成熟,身上都會有塵世打磨的痕跡,或圓滑,或市儈,或痛苦,或焦灼,這人身上一點都沒有,始終清透干凈,自我豐盈,仿佛蓬勃向上的少年氣會貫穿整個生命。

    “哥哥知道,你覺得哥哥陌生,不愿親近,沒關系,你不用有愧疚感,也無需躲我,我們二人相依為命多年,起居習慣,熟悉的氣味……很多地方早已不分你我,日子長了,你重新熟悉了哥哥的好,定不會再拒絕,我們都還年輕,不急的。”

    祝卿安沒說話。

    田予垂眸,指尖輕輕摩挲過茶盞:“往常你喜歡什么,哥哥都能猜到,替你去拼得,而今你好了,不愿同哥哥說話,哥哥竟不知有什么能為你做的,看你愿意住在侯府,一心一意對中州侯好,料想中州侯應該是個好人,哥哥便也想替你做點什么,咱們都對中州侯好……他定不會負你吧。”

    “我只是一個鈴醫,能做到的有限,今日還不小心丟了藥材……便在城里逛了逛,你知道的,我擅長疑難雜癥,而舉凡難治的病,民間總會有些奇怪傳聞偏方,有些話別人許不會在意,我聽到了,便會察覺到不對勁,這兩日義診時,我反復聽到了一些話,心中有疑,今日逛逛聽聽,更加確定……這結陰親,弟弟可聽說過?”

    祝卿安當然知道,有些父母覺得單身的兒子在地下孤單,冷清凄慘,便想找姑娘結個陰親,也好是個伴,良心點的,尋找同樣死了女兒的人家商量,沒良心的,會想辦法買死掉的女子尸身或骨灰,更喪心病狂的,會找還活著的女人。

    “好像……有點損?”

    “是,”田予肅然,“固然有些父母是出自慈心,可一旦風氣形成,害處諸多,定城眼下正呈繁華之勢,須得治理,你不妨將此事告知侯爺,讓他留心。”

    這還真是在幫忙……

    祝卿安看田予:“你說你下午在外面逛了逛,可是看到了?”

    “看到了地上扎著紅線的紅封,被一個路過的姑娘撿了去,這個其實就相當于婚書,誰拿了,就是答應了婚事,”田予淺嘆,“若只是活人給兩個死人配陰婚,倒還好,這般找鮮活姑娘,實在有傷天和,聽說有的大師還能做到借運生運,以旺家族……”

    說著話,他眼神逐漸嚴肅:“我此前聽說到相關,不能確定,今日親眼所見,斷不會有假,我不想惡意懷疑他人,但中州侯的叔叔……他府邸附近,似有問題。”

    “我不懂權勢紛爭,也不想參與別人謀局,可今日既然知曉,總不能替他瞞著,不知這位蕭叔叔,家中可有什么遺憾亡故的小輩?若借著結陰婚弄什么風水局……影響到中州侯,定城安平,恐會有失。”

    遺憾亡故的小輩,當然有,不就是蕭季綸的大兒子?

    祝卿安來中州,聽說了不少往事,這位的傳言就是其中之一,據說蕭無咎之所以容忍蕭季綸多年,就是因為這位早逝的堂兄。

    蕭季綸給兒子搞陰婚?還要弄風水局?這里面的疼愛有幾分,政治目的有幾分,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田予:“當然,我只是提醒,想著既然知道,便出些力,到底有沒有,做了幾分,還得侯爺去親查。”

    但他愿意出這份力,是為了誰呢?

    祝卿安覺得,他讀懂了對方眼神:你看哥哥對你多好,還會盡心盡力幫你,替你著想哦。

    說完正事,田予有幾分落寞:“還有就是,我的藥今天不小心全丟了,蝎毒蛇膽……一點不剩,這些是我維持生計的東西,倒也不麻煩,沒了,進山找取就是,我問過當地人,城外深山里就有,我準備明日一早就去……怎么這個表情,弟弟可是在擔心哥哥?”

    祝卿安只是心情有些復雜,猜不透田予用意,這苦吃的,是不是太狠了些?

    田予笑:“放心,這些活我干了多年,出不了事,之前不是帶著你一起……算了,你病剛剛好,這次就別跟著去了,好不好? ”

    祝卿安也沒想跟著:“那你自己小心。”

    “知道啦。往常我進山,少則半月,多則……幾個月都有,藥材找夠了才回,今次你不跟著我,我放心不下,三五天就回來,好不好?”

    田予似乎很舍不得眼前人,目光很是溫柔眷戀,似乎很想碰一碰他的手,揉一揉他的發,但最終都沒有,干脆利落起身:“我去收拾東西了。”

    “……他這是故意扮可憐,讓人心疼呢,”窗外,翟以朝小聲和蕭無咎嘀咕,“一點妖不作,倒像是他有苦衷,還處處為小安安著想,發乎情,止乎禮……偏偏對心地善良的人來說,這招很管用!”

    蕭無咎沒發話,只密密睫羽微垂,看了翟以朝一眼。

    翟以朝心領神會:“明白了!必叫他回不來!”

    房間里,田予踏出幾步,轉身重新看祝卿安:“唉……別用這么凝重的目光看我,弟弟放心,哥哥肯定出不了事,哥哥初來定城,與任何人都無仇無怨……怎么可能突然遭遇意外?”

    窗外翟以朝:……

    這小子在點他呢?

    以為這樣就沒法收拾你了?呵,天真了不是?對付你都用不上兵法,什么調虎離山聲東擊西……直接來就是!

    于是第二天進山的田予,很快發現自己在山林里迷了路。

    他對本地山脈并不熟悉,定城山勢與他走過的地方都不同,樹木花草,果子野獸,連水里的魚都很陌生,林子很還深,他尋著一條蛇的蹤跡追著走,追著追著,蛇沒捕到,自己也丟了。

    “有人么——可有誰方便——幫忙指個路么——”

    必然是沒人的,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回音。

    閉上眼睛嘆了口氣,田予找到水源邊,捕魚燃火休息。

    “三五天……能出得去么?”

    這些細節,翟以朝都沒告訴蕭無咎。

    這個田予腿腳還挺好,山野求生還挺熟練,看來有些部分沒撒謊,是真的會捕蛇找藥的,既然擅長,就在山里多玩玩唄,咱們定城山脈最是深闊廣袤,虎豹野獸也很熱情,保證你一個月不重樣!最好你回來的時候,老子也查出了你底細,小安安能離你遠點,主公也不用跟你搶了!

    不過這些臟東西,最好瞞著祝卿安,這小孩有點干凈,不比那小白狗扛造。

    ……

    另一個蕭府里,蕭季綸正在發脾氣。

    “怎么又不來了,為什么一到關鍵時候就不來!遞個紙條有屁用,是讓我一個人干所有活兒,干好了是我應該的,有他一半功,干不好就全是我的錯?”

    “他還敢直接在紙條上寫’沒用的東西‘,到底是誰沒用!我難道不是在聽他的建議在走,倒是他,一個命師,做什么藏頭露尾,神神秘秘說什么時機未到,還埋怨我露了消息,我是故意的么?他那么厲害,他怎么沒算出來!”

    蕭季綸憤怒的把紙條撕了,有點懷疑自己的決定,這個命師到底是不是天命命師,找上他……是真心要幫忙么?

    可自己近來做事的確很順利,大兒子也……真的死的太慘,最近他總是多夢驚醒,心里怎么都過意不去。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地道?樣樣都不符合蕭家祖訓,可他不爭,小兒子怎么辦?他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了……就因為自己投胎沒好序齒,兒子也不能得好么?小兒子那么聰明……

    低頭看看自己腳下的位置,想想未來的方向,蕭季綸咬了牙,蕭無咎必須得給他賣命,中州的未來,必須是他小兒子的,重罪加身又如何,成者王敗者寇,他怎么也得干下去!

    他招手叫心腹上前:“之前先生點的穴……可準備好了?”

    “是,這個月來一直在忙,您放心,處處妥當。”

    “姑娘呢?”

    “已經合過八字……”

    “我知道合過八字了,很好,”蕭季綸陰著眼,“我是說,要提前接過來……”

    “已經準備好了!”

    “那明日就給我行動!悄悄的,別讓任何人知曉,先準備上,后天就是吉期,萬萬容不得差錯!”

    蕭季綸揮揮手,讓手下去干活,心里想,要是這時候能有個突發戰令就好了,有戰令,就能把蕭無咎調開……

    待到入夜,他接到密線消息,頓時眉開眼笑,先生說的真沒錯,老子就是有大氣運加身的!

    ……

    侯府,蕭無咎無聲起床。

    “怎么了?”祝卿安不知為何,也醒了,而且一醒就很清醒,沒半點困意,他看到了蕭無咎伸手拿兵器,“你要出征?”

    蕭無咎見他醒了,點亮燭燈:“也不大算,只是臨城形勢有變,需得處理一下,以防后患。”

    祝卿安:“不是征伐其他諸侯?”

    蕭無咎:“時機不予,中州軍也需休養生息,我親自去,是為了確定一些事。”

    祝卿安頓時松了口氣。

    蕭無咎:“怎么了?”

    “你應該聽小白說過,我搞這些集市比賽的來由?”祝卿安說起風天小畜卦,“此卦,征兇。這個卦象對中州很好,對百姓和你都很好,唯獨兩處能做手腳,一是’夫妻口角‘,引申為君臣,或者上下級,另一處,就是不利征伐,此時大軍出征,對中州不合適。”

    蕭無咎:“所以……有合適的時候。”

    祝卿安沒錯過對方隱于暗光下的野心:“反正現在不合適,蓄之道已開,眼下積蓄越到位越好,集市最后一波百金賽事,明天才能出結果,第一波修房修路計劃才落定,房子還沒蓋起來,你那個叔叔還在使壞,就算你是中州定海神針,權力也未全部歸統……”

    他心里暗自算著時間,而今前方不明,看不清楚:“總歸到時機時,我會提醒你。”

    蕭無咎:“那我守護自己的封地,應該可以?”

    “這個當然,”防御戰和大軍出征是兩回事,而且亂世形勢千變萬化,一個卦象又能管多久,天地勢氣變時,卦也會變,祝卿安肅然道,“只是不利征伐其他諸侯,若別人想欺負你,自然能打回去,若中間涉及幾個城,想拿也沒關系,只是你不能走太遠,取城,最好是中州附近,勿行遠路,征遠城。”

    想想還是有點擔心,祝卿安心念一動:“我跟著你出去吧。”

    決定了就做,他立刻起床,繞到屏風后更衣。

    蕭無咎微訝,看著燭映屏風下,少年身材的明暗光影:“其實……并不遠,我現在出城,夜里便歸,你若同去,會累。”

    “也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得走這一趟……”

    祝卿安頭從屏風側伸出來:“真的,沒騙你。”

    蕭無咎沉默片刻,看著少年穿好衣服走出來:“……我把翟以朝帶上。”

    “你原來沒打算帶他是不是?”祝卿安見他衣服穿的急,領子沒順好,伸手替他捋了一下,“今日集市比賽會出結果,還需翟將軍營造氣氛,寬寬和宿哥都不合適。”

    溫軟手指掠過頸間,還未仔細體味,已經離開。

    蕭無咎低眸:“那讓謝——”

    “都不用,他們處理著整座城的事,沒那么空閑,”祝卿安笑,“怎么,侯爺自己出去有信心,帶上我就沒信心了?”

    這個不可能。

    蕭無咎:“馬上顛疼了……你可別喊累。”

    “我可以跑一陣歇一陣,我又沒任務,大不了借你一隊親兵唄,侯爺給不給?”

    祝卿安才不聽威脅,一雙眸子微微笑著看他,清凌凌,水漾漾,如春風掠過的湖面,明月倒映,星繁滿懷。

    蕭無咎:“……給。”

    還以為今天是極為充實刺激的一天,不料天剛蒙蒙亮,出城行至一處山邊,祝卿安突然停了下來。

    正是日出之際,東側天邊紅霞蒸蔚,旭日初升,轉眼金耀云海。云海翻騰,似龍吐息,旭日如珠,游龍在戲……

    “侯爺自己走吧,”祝卿安面色肅然,手指遙遙指向山頂,“我要去那里。”

    蕭無咎:……

    那不是田予迷路的山脈?

    總是擔心被偷家,他該不會一通操作……把家送到賊嘴邊了?

    第40章

    日出奇景, 轉瞬即逝,一眨眼已經天光大亮,聚集的云彩像被吹了口氣似的散開, 哪還有什么游龍戲珠?

    而且看角度,只祝卿安這里看的清楚, 再往后一點的親兵都看不到。

    見蕭無咎沉默,祝卿安歪頭:“怎么了?那里我不能去?”

    有親兵上前, 低聲在蕭無咎耳邊稟告了幾句話……

    蕭無咎立刻肅正,一如既往沉穩極了:“怎會?方才日出太美,一時忘了說話而已。”

    既然這山脈很深很雜,田予去的是另一個方向, 祝卿安從這里上山, 怕是走上兩天兩夜, 二人也遇不到,那……

    “你當然哪里都可以去, 不過此前, 你不是說要隨我應戰?”

    “我只是說同你一起出城,沒說跟你上戰場啊, ”祝卿安看著崎嶇蜿蜒的上山路,“我感覺我起的念, 大約是應在這里。”

    “我也不知會在這里待多久, 你回來時順便看一眼, 我若還在,你就把我帶回去,我若不在,就是提前完事,自己先回城了, 行么?”

    他說著話,還把后面的事都安排好了。

    蕭無咎只能點頭說可以,分出一支親兵,跟在祝卿安身側:“護好他,若有損,提頭來見!”

    “是!”

    “你切記,萬事小心為上,”蕭無咎叮囑祝卿安,“我會盡快回來。”

    祝卿安心已經飛到小路上了,沖他擺擺手:“好好好,你快點走吧。”

    蕭無咎:……

    他深深看了祝卿安一眼,很快打馬離開,奔赴前路,跑得越快,越遠,心越靜,表情……越狂,那股子沙場征伐,自信狂妄的氣勢根本壓不住——

    “隨本侯沖,早點干完早點回家!”

    “是!”

    “是!”

    “是!”

    他身后親兵隨他的性子,一個個熱血傲氣,連馬都長嘶有聲,氣勢十足,滾滾煙塵里,不可一世。

    祝卿安不知道這些,他其實從未看到過蕭無咎在戰場上的樣子,此時此刻,眼里只有面前高山——

    他得爬上去。

    但他并不著急,走的不算快,一路賞風賞景,竟也十分愉悅。

    他也沒錯過底下親兵們的表情,這些人里總有那么幾個不善隱藏的……他們在驚訝他的體力?原本準備隨時幫忙,竟然發現用不上?

    其實命師這行,身體不好當不了。

    不說承擔’點撥‘世人的業報,就說堪輿風水,尋龍點穴,哪個不需要實地走訪,親眼去看?好的風水寶地,龍脈歸處,都在深山老林,人跡罕至之處,這種時代又沒有無人機俯拍,山勢河流不是都得靠人用腳去丈量,親眼去看,親手去寫去記,一點點修正路徑,補全確認?

    真以為他這么多天上竄下跳看熱鬧是白忙的?那都是在鍛煉身體啊!

    好在今天的風景也沒有辜負他,風柔氣清,呼吸間肺腑都感覺通暢了。

    祝卿安這一走,就是三個多時辰,直直往山里,往深里走,除了中間略作調整休息,拿了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根本沒干別的。

    他沒來過中州,蕭無咎又看的死緊,他根本沒機會來到城外,對這里的山勢更是一無所知,今天一看發現很神奇,這里樹木生長很雄壯,草卻很秀麗,俱都生機勃勃,有繁茂之象,土色潤黃,往外鼓起,從高處往下看,隱隱有水波似的紋路往外擴——

    這里地氣非常足。

    堪輿書上說尋龍點穴,龍脈,說的都是山勢,腳下這片土地,上下五千年,龍脈皆起于昆侖,往外延伸,大的一共四條,小的主體延伸出去更是無數,他現在看到的,就是一處不錯的龍脈。

    來龍雄奇,山脈水繞,水道九曲,正是有情水,龍氣結穴左右有水,水口砂似象形……乃是太平有象。

    有情水環繞,結穴時卻不見水,水源隱于兩邊山腳,像是兩只大手溫柔懷抱,最終緩匯于江,遠看案山朝山,竟都不錯,龍脈過峽處幽隱,官星……有點像帝王冠冕,這種地方,能不出王才怪!

    最妙的地方是,這條龍脈似乎自己很有點風險意識,在不遠處彎出一小條,朝北朝遠處延伸,看起來就像要在那里結一個小小的穴……那是假穴,若是造詣不深的地師看了,大約會給人點錯。

    祝卿安坐在大石上,思考自己今天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起念而至,氣機……提醒了他什么呢?

    氣機這種東西,他說不清,就像是靈光一現,突然蹦出來的想法,每個人,在自己專業領域大約都會有,像是圍棋盤上的神之一手,籃球場上的攻防忽變,突如其來的三分……你在根據某個變化,做出某種決策時的時候,就是這個氣機瞬間。

    專業不同,感受不同,反正在他這里,就叫氣機。

    他感覺到了,要來這里,要看到這條龍脈,那為什么要看到?是不是……這個好地方,有人打主意了?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管什么主意,這條龍脈都經不起。

    它生長發育了很多很多年,剛剛揚起氣勢,還未至鼎盛,若此千鈞一發的時刻讓人給擾了,再成長不起來,那就太可惜了……

    祝卿安想了想,很快有了主意。

    他看向下方親衛:“你們累不累?”

    “不累!”

    小先生這么走都不喊累,他們哪好意思?

    而且真的還好,只是爬山走路而已,比主公校場操練他們容易多了!

    祝卿安指了個方向:“那行,去搬石頭吧。”

    親兵們:……

    “您……要玩石頭?”

    “對,就是玩石頭,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祝卿安比劃了比劃,感覺怎么形容都不直觀,干脆自己找了一塊,給他們做樣本,“最小的也得這么大,再大的,以你們能輕松搬起來為宜,形狀不能太奇怪,最好利于安放……你們都去,把附近覺得長得好看或者特別的石頭,都搬點過來,我看挑哪個。”

    “搬到這里?”

    “唔……我想想,那邊吧,”祝卿安往下指了個方向,“半個時辰后,我會下到那里。”

    半個時辰后。

    祝卿安下到那片略平坦的空地,檢視一堆石頭:“都還不錯……這個這個這幾個,分出來做小堆,那邊塊頭大的,放一側……”

    指揮著眾人把石頭分完,他再次看向這群親兵,點出一個腰勁如松,目光堅毅,面相清正,又頗具耐性的年輕人:“你叫什么名字?”

    年輕親兵出列:“屬下巒松,見過先生。”

    “好,巒松,組織現在要交給你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祝卿安認真看著他,“事關中州之興,必須要完成。”

    巒松立刻單膝跪地,眼底似有熾熱忠誠在燃燒:“先生盡管下令!屬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祝卿安:“你去搬石頭,我讓你怎么放,你就怎么放。”

    哈?

    別說巒松懵了,現場所有親兵都懵了,小先生說的那么嚴肅,他們以為是拼命的活兒,怕當然是不怕的,他們來自中州,為了中州,什么都可以做,可是搬石頭……這么簡單?

    真正去做了,就發現并不簡單。

    祝卿安負手站在高處,邊走邊看邊掐著手指計算,看準位置,就指揮巒松抱著石頭去放,他給出的指令十分精確,東南西北往哪個方向走,精確到角度步數。

    巒松并不覺得手上的石頭重,校場上被主公操練,出任務失誤被罰的時候,負重比這重多了,他從來沒有一次抬不起來過,但今日很奇怪,手上石頭重量好像會變化,原本抱著非常輕松,往小先生指點的地方去,越近,它變的越重,某一個時刻幾乎重的抱不動,他需要用盡全身力氣,咬緊牙關忍耐,硬扛著往前走……

    直到走到小先生指定的方位,好像突然突破了什么界限,打破了什么薄膜,空氣似乎都“噗”一聲輕響,手里石頭瞬間變輕,他能輕輕松松將石頭放到位置,卡好角度,石頭也乖乖的不動,不滾不搖不顫,仿佛亙古如此,它本就屬于這里。

    小先生指示他放石頭的角度有些刁鉆,山崖,峭壁,水潭,流灘,不一而足,他需要集中精力,最大程度調動身體力量,才能保證不出錯。

    可很快,他發現體力并沒有多少消耗。安放每一顆石頭的過程都很類似,起初輕松,到某一個時刻后,石頭突然變重,需要很努力,很堅定,很忍耐,不放棄,這個時間似乎很長,又好像只有一瞬間,只要熬過去,安放過程輕輕松松,且離開的那一瞬間,忽然身輕如燕,仿佛耗盡的所有力氣都回來了一樣,像是得到了什么反哺。

    就這樣反復反復,被消耗,被反哺,累極后精神十足,巒松沒半點失誤,像是進入了某種不可說節奏,比如戰鼓擂起,戰旗變幻,他能跟上每一個指令,每一次進攻,所戰必勝,所攻必得,還能再戰五百年!

    他覺得爽翻了!

    旁邊警戒的親兵們和他不同,感受不到他的感覺,卻能看到別的。

    就比如此刻,已是夕陽西下,霞光燦爛,漫天金粉,縷縷金光朦朧罩在小先生身上,隨著他手指一處一處指示方位,大小形狀不一的石頭一個一個落下,這些霞燦金光似乎會流動,聽他的話溫柔盤旋天地間,消散于各處光點,而他的身形也越來越飄逸,越來越朦朧,不知從哪里來的霧氣繚繞……

    說霧氣不大準確,像是云蒸霞蔚,很特殊的氣,慢慢從云朵里跑出來,悄悄凝成一條小龍的形狀,簇擁著小先生,守護著小先生,歡快的在小先生身邊游動,像是想保護他,不叫別人看到,又像是調皮的和他玩耍,只和他一個人玩。

    因為他們這些親兵在小先生身邊,呈拱衛姿態,就連他們一起保護了。

    小先生果然是仙人么!天命送來,護佑中州的!

    親兵們不敢直視小先生,只盯著巒松,你小子給我好好干活,這么好的機會要是不懂珍惜,看你爹們不扒了你的皮!

    他們不知道小先生在做什么,但一定是對中州,對主公非常有利的事!聽聞命師手段到極處,可移天換海,他們聽過白將軍吹牛,小先生會奇門陣法……他們都有點不大敢想,若這手段用到戰場,小先生站在他們身后,就像今日一樣,這般指點,會是怎樣的境況……敵人恐怕都要嚇死了,根本不敢打這一仗!

    四周寂靜,山林無聲,人們幾乎屏住呼吸,等待巒松最后一塊石頭嵌進崖壁。

    巒松汗如雨下,咬著牙忍著疼,終于飛身攀爬到位置,把石頭放好后,突然四周清氣一蕩,山林的風歡快涌動,清鮮空氣充斥肺腑,似有龍吟悠長——

    水霧繚繞的淺云間,匯聚出一顆碩大龍頭,長須流動,龍眼威嚴,目光所向身影,正是祝卿安。

    祝卿安微微一笑,袖子輕輕一揮,龍頭轉眼消散,云霧散于天地間。

    親兵們:……

    他們這是見證了什么?這么重要的時刻,竟然只有他們看到,主公和幾位將軍硬生生誰都沒在場啊!

    “行了,走吧。”

    祝卿安拍拍手,叫所有親兵跟上,抬頭看到夕陽照晚,更滿意了,挺好,一天內解決戰斗,都不用來

    第二回了。

    他暫時把這條龍脈隱藏起來,不叫別人發現,讓它好好成長,只待來日一鳴驚人,周遭一點沒破壞……不愧是他!

    果然夕陽無限好啊,近黃昏又如何,能看到這樣的景就是福氣!

    他哼著小曲往山下走。

    親兵們自然列隊跟上,跟著跟著,感覺有點不對勁,怎么就幾步之隔,空氣云海完全不一樣?就好像剛剛那個空間被什么氣機封閉起來,凡所觀所感所震撼,全部局限在那方小小天地,外界沒有一點影響,根本察覺不到。

    察覺……

    他們方才……從哪里出來的來著?那些石頭,巒松是以什么樣的方向順序,安放在哪里,怎么安放的來著?

    大家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也是親眼看著一切發生的,怎么才幾個呼吸,突然忘光了?

    所有人看向祝卿安的目光,充滿敬畏。

    “嗷……嗚嗚……”

    還沒走出多遠,祝卿安就聽到了細弱的小動物聲音。

    親兵們瞬間散開,一部分護在他身邊警戒,一部分立刻前去查看——

    “是一只小老虎,”過來回稟的,是方才放置石頭的巒松,表情有些微妙,“好像是被遺棄了?”

    既然沒有危險……祝卿安當然要過去看看!

    他繞過大樹,扒開草叢,果然看到了不遠處有一只小老虎,頭圓,耳短,渾身的毛毛白色的,有隱隱的銀色環斑,眼睛圓圓的,水水的,小小一只,還是個崽子,叫聲也細弱,就這么弱,它還奮力扒著小爪子,朝一個方向追喊。

    祝卿安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喲,還有只大老虎!

    大老虎的毛色就不一樣了,黃底,滿身黑色環紋,腹部白色,腦門碩大的一個’王‘字,正值壯年,膘肥體健,四肢極有力量,眼睛兇極了,吼聲比小老虎不知道大多少,充滿威懾,嚇的小老虎耳朵都慫了。

    這看起來是母子?

    再一細看,祝卿安發現不對了,母老虎身邊還有另外一只小老虎,毛色和母老虎很像,也是黃黑條帶白,腦門小小一個王字,年齡和這只小白虎相仿,都還是小崽子,但那只看起來就健康多了,還十分活潑,敢去咬母老虎的尾巴玩,母老虎也沒吼它,甚至晃了晃尾巴,任它玩。

    小白虎就沒這待遇了,似乎很想回到母親身邊,嚇的都快哭了,小爪子蠢蠢欲動,但母老虎明顯不答應,它敢往前跟一步,就用力吼它,鋒利牙齒擠出來嚇唬它……

    “不是都說虎毒不食子……”

    也是有例外的。

    祝卿安想到一點,這小白虎大概生了病,比如類似人類的白化病?本身不算致命,但老虎是山林之王,行于山行,在山林里捕獵,白色皮毛非常不利于潛藏,它會抓不到足夠的獵物……沒有食物吃,怎么不是另一種致命?

    遂母老虎不愿意養它。

    各種吼聲警告它不能再跟后,母老虎帶著另一個崽子走了,很快消失在山林間。

    小白虎小跑了兩步,又不敢再跟,喉嚨里嗚嗚咽咽,眼睛看上去要哭了,好可憐的樣子。

    可就算可憐,就算還小,它也是有虎威的,有親兵靠近,它就爪子扒地,用力朝他們大吼,做足威脅模樣。

    怎么辦?有點想養。

    “侯府……應該能養一只老虎?”

    祝卿安躍躍欲試往前,小白虎后退了幾步,鼻子嗅了嗅,并沒有吼他。

    它好乖!

    祝卿安當然得寸進尺,繼續往前。

    “嗷嗚——”

    小白虎叫了一聲,卻似乎并不是警告,聲音有點粘乎,它沒退,也沒躲,等祝卿安走到它身邊蹲下,它還湊過去,圓腦袋拱了拱他的手,聞了聞他手指。

    “嗷嗚——”

    再叫,就更加粘乎,有點像撒嬌了。

    祝卿安順勢就擼了把它的后腦勺,啟用擼貓大法,從下巴到尾巴,把小老虎治的服服貼貼。

    什么小老虎,就是個大號貓咪嘛!

    親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攔,哪怕小老虎張嘴去咬祝卿安的手指。

    開玩笑,他們家小先生連龍都能招,何況老虎?它叫的還那么諂媚,小崽子一個,牙都沒長好,還能傷到小先生?

    祝卿安被小老虎萌的不行,聲音都夾了——

    “你這么可愛,要不要跟哥哥走,天天和哥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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