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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隨便你要做什么。”

    柏女士在廚房里熱火朝天, 聞染一把推開臥室房間門。

    許汐言坐在床畔,含著抹笑意看她。

    她的視線不自覺往許汐言的唇瓣上落,許汐言唇角的弧度往上勾。

    聞染咳了聲:“我媽媽要燒黃魚了。”

    “請我吃啊?”

    “我是說, 燒黃魚下鍋的動靜比較大。”

    “喔。”許汐言拖長些語調(diào):“所以呢?”

    聞染雙手搭著門鎖背抵著門,許汐言坐在床畔沒動彈。

    誰都沒提及許汐言方才拍的那張照片,此刻正靜靜躺在聞染手機里,只是兩人來回交錯的眼神, 拉出春日柳絮般的絲。

    聞染走到床邊去拉許汐言的胳膊:“所以你可以趁機溜走了。”

    許汐言被她拉起來, 輕搡著背往門口推。

    在玄關(guān)換鞋時, 聞染警惕的一分鐘三回頭,盯著廚房里的動靜, 一邊提醒許汐言:“你小聲點。”

    偏偏這時柏女士喚一聲:“染染!你的那個小鍋子呢?”

    聞染嚇死了,一把拎起許汐言還沒換的那只鞋扔出門外, 又把許汐言搡出去,砰一下拉上防盜門,回頭應(yīng)道:“什么鍋子?”

    此時, 世界級鋼琴家、手攥無數(shù)時尚品牌代言的頂流明星、全球福布斯名人收入排行榜的座上客, 一腳穿著C家超季的小羊皮漁夫鞋,另一腳穿著三十塊一雙的亞麻拖鞋,站在老弄堂舊筒子樓的樓道里。

    很緩慢的眨了下眼。

    如果陳曦在這里, 她一定會覺得許汐言的神情是在說:我是誰?我在哪?

    此時許汐言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下。

    聞染應(yīng)付完柏女士后, 給許汐言發(fā)信息:【你把拖鞋放門口就好, 我一會兒收進來。】

    許汐言又眨了下眼。

    帶著某種難以置信的神情,換了鞋,把拖鞋立靠著門邊的墻面, 拍了張照,給聞染發(fā)過去。

    聞染:【知道了。】

    過了一分鐘, 聞染又發(fā)來:【改天有機會,請你吃我媽媽燒的黃魚年糕。】

    S:【什么機會?】

    聞染:【你正常來我家,我可以跟我媽媽說,你是我朋友。】

    S:【現(xiàn)在又能說我們是朋友了?】

    聞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S:【我不知道。】

    聞染的唇角往上勾。

    許汐言又發(fā)來一條:【我不會以朋友的身份跟你媽媽吃飯。】

    聞染看著那條信息,心里猛然一跳。

    她站在窗邊,把窗簾撩開一隙,望著站在路邊的許汐言的背影。

    許汐言真的太出挑了,即便她穿著低調(diào)的T恤衫和牛仔褲,即便她把帽子和口罩戴得嚴嚴實實,即便老弄堂里的老人家們對演藝明星沒什么概念。

    還是不停有人往她背影瞟。

    她大概對這種注目太習以為常了,雙手插進牛仔褲口袋站在路邊,那些注目的眼神便和初夏時分的柳絮一般,繞著她背影飛揚。

    好像什么都沾不上她的身。

    聞染心想,她該早一點確認的。

    如果不是許汐言那周身光芒所掩蓋的話,她該早一點?*? 確認,原來許汐言一個人站著的時候,背影的的確確那么孤單。

    ******

    柏女士手腳利索,不一會兒就喚聞染:“吃飯了!”

    正值十一點,這豐盛的一桌算作早午餐。小小一張圓桌上擺了黃魚年糕,燉雞湯,另有兩道時令爽口的小菜,涼拌莧菜和炒毛豆。

    聞染看著這些菜,想著被她推出家門的許汐言,心里有點愧疚。

    柏女士一邊吃飯一邊刷手機。

    聞染提醒她:“你這樣對眼睛不好的呀,容易老花的。”

    柏女士這才放下手機:“今天網(wǎng)上都是許汐言的消息呀,喔唷我看人家發(fā)她在舞臺上的照片,老好看了。這樣的人居然是你的高中同學,真不敢相信。”

    聞染拈一顆毛豆:“有什么不敢相信的。”

    柏女士筷頭在她手背上敲一下:“哎,人家現(xiàn)在是全世界知名的大明星哎,以前十幾歲的時候居然就生活在你身邊,神奇伐?想想我還叫她到家里來吃過飯呢,這要是她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你這房子里,吃我燒的一頓飯……”

    柏女士說著浮夸的笑一聲:“那我還不得被嚇死!”

    聞染:……

    柏女士又道:“喔唷,不過她長得真好看,她十幾歲的時候我就覺得,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小囡,簡直不像真人。哎,你昨天在演出現(xiàn)場看她,好看伐?”

    聞染保守的說:“還可以。”

    柏女士眉毛都挑起來了:“還可以?你管這叫還可以?”

    聞染語調(diào)淡定:“嗯,還可以。”

    畢竟許汐言最好看的模樣,絕不是在舞臺上。

    她那樣白,渾身肌膚柔膩似濃稠牛乳色的月光。每一寸線條精雕細琢,似拉斐爾筆下的古典仕女。

    她們都有些怪癖在身上。

    許汐言喜歡咬她耳朵。她最喜歡的則是許汐言胸線以下,連接著平坦小腹,再往下,牛乳色的大腿內(nèi)側(cè)綴著顆淺棕色的小痣。

    誒,當著媽媽的面想什么呢這是。不敢想不敢想。

    聞染問柏女士:“吃完飯你就回去了吧?”

    “我不回去呀,姐妹約我打小麻將我都推掉了,我陪你去逛街呀。”

    聞染頭疼:“我不逛街。”

    “那不行,你天天就是工作工作,再不放松一下,腦子都要壞掉了。”

    吃完飯,聞染窩在沙發(fā)上吃青提,柏女士在廚房里洗碗。

    她悄悄給許汐言發(fā)信息:【你吃飯了吧?】

    那時許汐言正坐在五星酒店的行政酒廊里,各類精致的法式點心,擺在酒店只為頂奢VIP客人呈現(xiàn)的收藏級白瓷里,法國主廚正在她對面微微欠身,用法語一道道為她介紹點心的做法。

    末了對她道:“Bon appétit。”

    許汐言語言天賦極佳,沒有任何口音的法語蘇得過分:“Merci。”

    主廚退下后,她拈起一只酥皮撻,酸奶油和咸火腿做餡,用了最頂級的白松露來提味。

    陳曦跟許汐言一道吃早午餐,心想這份工作福利真好,就這一頓飯,還不得吃掉普通人半個月的工資。

    這時,許汐言放在桌面的手機震了下,她點開看一眼。

    抽了張紙巾,把指尖的酥皮抹干凈,又從煙盒里抽一支煙,擺在窗邊看了看。

    又跟陳曦說:“你讓讓。”

    陳曦:“?”

    “你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了。”

    陳曦往邊上坐了坐,許汐言找了個角度,拍下自己指間夾煙的照片,窗口一束淡淡陽光灑落,顯得那叫一個形單影只。

    陳曦眼見著許汐言把那張照片給聞染發(fā)了過去,然后問聞染:【這算嗎?】

    聞染:【你不是回酒店了嗎?沒早餐嗎?】

    S:【回來得晚,自助早餐收掉了。】

    陳曦坐她對面,實在沒忍住以自己天賦異稟視力1.5的雙眼,全程偷瞟她手機。

    內(nèi)心瘋狂咆哮:是,自助早餐是收掉了!可你許汐言一聲招呼,法國主廚不是立馬為你特制出這一桌子!

    聞染明顯有點心疼:【那你不吃飯不行的呀。】

    【要不,我給你點外賣?】

    S:【算了,我隨便找點吃的墊一口。】

    聞染叮囑:【那你午飯一定要好好吃。】

    S:【好。】

    聞染:【吃什么?】

    S:【泡面。】

    陳曦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許汐言這人雖然很能吃苦,極限徒步時一塊壓縮餅干都能扛三天,但許汐言平時也很會享受啊!又天生蜂腰鶴腿的吃不胖,陳曦就從沒見她委屈過自己的嘴。

    更別提吃什么泡面!

    聞染果然心疼了:【那不行的呀。】

    S:【沒關(guān)系,反正都不好吃,吃什么都一樣。】

    S:【隨便吃吃去補覺了。】

    聞染窩在沙發(fā)上,裝了一肚子黃魚和雞湯,又吃著水靈靈的青提,心里的確有點愧疚。

    其實她也困,昨晚跟許汐言在一張床上根本沒睡好,下午卻被柏女士強行拉去逛街。

    嚴厲拒絕了柏女士非要買給她的粉色裙裝,給柏女士買了一件天青色桑蠶絲上衣。

    晚上又一起回家,吃了中午剩下的菜,可算把柏女士送上了回家的出租。

    聞染一邊往樓上走,一邊給許汐言發(fā)信息:【睡醒了么?】

    那時七點過,路燈鋪開一點昏茫,反顯得窗口透出的萬家燈火愈發(fā)溫馨,有嬰兒啼哭,有夫妻談笑,有老阿姨提醒老爺叔不要忘記吃降壓藥。

    聞染想,許汐言在這樣的時分醒來,不知會不會覺得十分寂寞。

    許汐言很快回她:【醒了。】

    又問:【你媽媽回去了嗎?】

    聞染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回:【回去了。】

    眼神掃視過屋內(nèi),琢磨著許汐言要過來的話,要不要提前收拾下。

    S:【那你晚上做什么?】

    聞染盯著那個「做」字。

    這要她怎么回。

    她在寫字桌邊坐下,低頭打字,反問:【你呢?】

    S:【你是不是也收到了今晚聚會的邀請函?】

    聞染:【嗯。】

    S:【那一起過來呀,我也在。】

    聞染:【你已經(jīng)在聚會上了?】

    S:【在。】

    聞染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口,把那口氣順下去:【那行。】

    畢竟人是她自己推出去的對吧。

    她有媽媽陪著,那許汐言多寂寞的對吧。

    聞染這樣的性子,今晚這樣的情形,她絕不會刻意打扮。

    還穿白天的白襯衫和卡其色休閑褲,腰間束細細一條棕色腰帶,露出細瘦腳腕配一雙白色匡威鞋,背著包準備出門前,看了眼冰箱里的保溫盒。

    剩下的黃魚年糕,應(yīng)該還夠許汐言吃一頓的,便拿出來放在餐桌上。

    另一邊,聚會的酒吧里。

    許汐言正坐著喝酒,有人在她身邊落座。

    是竇宸正瞥著她。

    許汐言繃不住笑了:“好好好,我明白。”

    她今日不想喝花頭多的雞尾酒,拿了瓶琴酒擺自己面前,此時親自給竇宸斟了杯:“竇姐,你功不可沒,我往后余生都謝謝你全家。”

    ……這人中文到底怎么回事?

    遠處一陣嘩鬧,許汐言和竇宸循聲望過去。有人端著酒杯祝酒,嘴里嚷著:“恭喜恭喜!定下來了!”

    許汐言望著那情景,一只酒杯握在手里,唇角輕輕往上勾。

    竇宸:“你跟著笑什么?你也定下來了?”

    本以為憑許汐言的性子一定會否認。

    沒想到她壓一壓俏麗的下巴,點頭道:“是。”

    縱使理性如竇宸,心中也頗有些感慨,端起酒杯在她杯壁輕輕碰一下:“好好的。”

    許汐言捏著酒杯,跟竇宸回碰了碰:“我會。”

    正當這時,聞染背著包走進酒吧里來。

    她從不需刻意尋找許汐言,只要許汐言出現(xiàn),就是人群焦點,更何況今天許汐言特意打扮過。

    許汐言通常出現(xiàn)在這種聚會,都穿得隨性,T恤吊帶衫配工裝褲或牛仔褲。但她今日穿一條銀色亮片的裹臀裙,裙擺很短,露出一雙修長的美腿,上半身又是寬松款式,在領(lǐng)口堆疊出柔軟的褶皺,一重重的反射著燈光,似月光下的海浪。

    這種款式極為復(fù)古,印象里只有九十年代的港星愛這樣穿。穿得不好是俗套賣弄,穿好了則是風情萬種。

    許汐言顯然是后者,濃似云霧的卷發(fā)垂在一邊肩頭,素顏無妝,只抹一雙極烈的紅唇。

    她的五官生得那樣冷淡,尤其一雙眼,總是倦懶的耷著。偏偏這時她在笑,連聞染都很少見她那般暢意的笑,笑得風情溢散,笑得艷光迸濺,笑得眼尾細褶牽出一個剛剛過去的春天。

    聞染攥著自己的包帶,想著自己方才給許汐言這一天下的論斷——「寂寞」。

    呵呵。

    寂寞個鬼。

    聞染背著包就往酒吧外面走,走了一半又停下腳步,心想:我為什么要走?

    我生氣了為什么不能說?

    便掉轉(zhuǎn)頭,穿過人群往許汐言那邊走去。

    端端正正坐到了許汐言對面。

    那時許汐言正掀起眼皮來,眼睛里笑意未褪,看到聞染,那笑意像溫到正好時分的酒,更盛了些。

    聞染沖她彎彎唇角。

    許汐言怔了下,她從許汐言的眼神里,明顯能感覺到許汐言把她的這一笑又定義為那個成語:皮笑肉不笑。

    許汐言坐得端正了些,瞥聞染一眼,又把堆疊若海浪的領(lǐng)口理了理。竇宸在一旁喝著酒笑。

    正好一堆音樂圈的朋友走過來:“汐言! 就聽說你今晚會在這里。”

    許汐言就像圈子里的風向標,吸引著無數(shù)人的追隨。

    眾人瞧見一個一臉素凈的女人坐在許汐言對面,微微訝然。

    聞染有些不自在,想著隨便打個招呼,背著包開溜好了。

    許汐言卻在桌下輕碰了碰她的小腿,腳踝貼著她腳踝。

    這群人中有人認出聞染:“聞小姐,我記得你是汐言的高中同學,對吧?”

    聞染剛要作答,許汐言先她一步開口:“不止。”

    那一聲“不止”壓得極低,嗓音暗暗的。聞染望過去,許汐言傾身就著吧臺上的酒杯,手指在杯口輕輕的摩,看著聞染,只唇邊掛住一抹笑。

    眾人皆是一愣。

    竇宸在一旁喝著酒,以只有許汐言和聞染能聽到的音量道了句:“臭顯擺什么。”

    許汐言笑出聲。

    眾人望著許汐言。

    許汐言是天生冷淡的性情,從前也會笑,但那笑都是懶怠的、慵嫵的、漫不經(jīng)心的,好似笑意不達眼底,好似她并沒把這世界看進眼里去。

    這或許是眾人第一次看見許汐言真正的笑。春風十里,萬物萌生。

    她站起來,輕拉一拉聞染:“大家玩得盡興,我們要先走了。”

    所有人:“你才來了多久?這就要走?”

    竇宸在一旁開口:“她就只想來這么一小會兒。”

    “為什么?”

    還能為什么。

    為了臭顯擺唄。

    許汐言笑著不答話,與眾人道別過,和聞染一同往外走去。

    聞染站在路邊打車。

    抬頭望著懸鈴木,風撩撥葉片嘩啦啦的響,身后微灼的氣息曖昧一片。

    她本來一臉維持著淡定,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開過來時,她剛要伸手攔。

    忽地手被人一攥。

    她回眸,見許汐言帶著抹笑意看她,出租正滑向路邊,車燈即將映亮許汐言的臉。聞染嚇死了,生怕司機認出許汐言來,情急之下,手掌打橫往許汐言的下半張臉覆去。

    完全是下意識的本能,沒經(jīng)過思考,更沒控制好力道。

    推著許汐言往后退一步,許汐言背抵住懸鈴木樹干,一手扶住她的腰,緩解她身體向自己的沖擊力。

    兩人的身體貼在一起,在初夏的街頭,懸鈴木繁茂樹葉的掩映下。

    許汐言的呼吸帶一點點酒氣,灼熱的,盡數(shù)噴在聞染的掌心。

    聞染的耳垂忽然就燙了,心里也似被那陣呼吸癢癢的刮過。司機在她身后停著車,滴滴鳴笛兩聲,她捂著許汐言的唇根本不敢放手,也不敢回身去答司機的話。

    許汐言比她淡定,一雙沉嫵的眼還盛著笑意,也許在她掌心里吻了吻,也許沒有,只是許汐言的呼吸作祟。

    司機用本地方言抱怨了句什么,開著車走了。

    聞染這才放開許汐言,心虛的往后退開一步:“你干嘛不戴口罩?”

    許汐言聳了下肩:“我以為這么暗還好。”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故意惹你來捂我的嘴?”

    聞染微瞪著她,一句“你剛才是不是吻我手心了”也問不出口:“你突然拉我干嘛啦?”

    許汐言在她身后,背著雙手,背倚著樹干,兩條纖長的腿支著,輕輕的笑。

    聞染的心臟忽地又是一跳。

    “我是想問你,”許汐言偏一點頭望著她:“我今晚來這聚會,你是不是本來有點生氣?”

    聞染眸眼瞥向路旁花磚:“我有那么容易生氣嗎?”

    帶海城口音的普通話還是那樣,有點糯糯的。

    風拂著懸鈴木的葉片,忽然就在許汐言的心上撓了下。

    “有啊。”

    “我才沒有。”

    許汐言帶著溫存的笑意,看了她許久,那把暗如黑膠的嗓音再度開啟:“哎。”

    聞染微微低著頭,不答話。

    許汐言問:“我今晚打扮得好看嗎?”

    聞染掀起眼皮來,瞥她一眼,好像這時才注意到許汐言打扮似的,睫毛又纖纖的垂落回去:“還可以吧。”

    “只是還可以?”許汐言笑了:“我特意打扮的誒。”

    “為什么?”

    許汐言套用竇宸方才笑話她的那句話:“為了和你一起出現(xiàn)在朋友面前,為了臭顯擺。”

    哪怕現(xiàn)在還不能說得很明白。

    聞染沒繃住終于笑起來。

    微低著頭,薄削的肩膀小幅度輕輕抖動。

    許汐言心想:她愛的這個女孩子,生動得就像夏夜里隨風呼吸的懸鈴木。

    “那你呢?”

    “我怎么。”

    “你怎么不打扮?”其實她們站得沒多遠,許汐言脫下一只高跟鞋來,腳尖輕輕往前伸,輕碰了碰她的小腿。

    許汐言以前很少做這么撩的動作。聞染覺得自己耳垂都快燒起來了,但她忍了,沒抬手去摸。

    故作鎮(zhèn)定問許汐言:“我為什么要打扮?”

    “你沒有像我一樣開心嗎?”許汐言問:“開心到我讓設(shè)計師帶著禮服到酒店里來,挑一身足夠襯我今天心情的。”

    夜風輕輕的拂。

    聞染終于輕聲的答:“嗯,其實很開心。”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嗎許汐言。

    過往十年里的每一天,其實我都在因為你開心。

    許汐言把腳踩回高跟鞋里,問聞染:“結(jié)果我這么用心,在聞小姐眼里,只是還可以?”

    聞染不說話。

    “那,我以后不穿了?”

    聞染望著路面,還不說話。

    許汐言笑了聲,直起蜂腰來,高跟鞋在地磚輕輕一點。

    聞染抬眸,她又站定,盈著笑意望著聞染。

    聞染開口:“很好看。”

    “許汐言,你今晚很好看。”

    許汐言沉沉墜墜的笑了,像把一杯釀了多年的紅酒打翻在夜色中。

    令許汐言沒想到的是,聞染走近一步貼到她面前,兩人呼吸都交疊的距離。

    伸手,繞過她的腰,掌心貼住她的后腰:“不過,以后別穿了。”

    許汐言呼吸一頓,眼神在聞染的唇上刮過。

    感覺到聞染的手順著她腰線,往她大腿外側(cè)撫。

    聞染語調(diào)這樣內(nèi)斂柔和,話語的內(nèi)容卻是:“別給其他人看這樣的你,好么?”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許汐言意識到,聞染的手滑到那里,是摸走了她貼身口袋里的手機。

    問她:“密碼多少?”

    許汐言:“六個1。”

    聞染好像好不容易才忍住腹誹,點摁解鎖,見許汐言好整以暇的靠著樹干:“你不問我要干什么?”

    許汐言任夜風拂著她的發(fā)絲:“隨便你要做什么。”

    她那句話說得太漂亮了,又性感,倚樹而立的姿態(tài),像一幀電影海報。

    聞染一手扶回她腰上,一手點進通訊錄,撥了個電話出去。

    許汐言聽到手機里傳來陳曦的聲音:“喂,言言姐。”

    “我是聞染。”

    電話那端明顯怔了下:“聞小姐?”

    “是我,請問你現(xiàn)在能派車到酒吧來么?”

    “現(xiàn)在?”

    “對,送許小姐和我回家。”聞染說:“回我家。”

    許汐言低低的笑出聲氣音。

    陳曦在那端遲疑了下,問:“言言姐說的?”

    聞染:“我說的。”

    這時許汐言把笑聲放出來了,那樣醇,帶著絲漫不經(jīng)心的愉悅,因而顯得風情。她從聞染手里拿過手機,貼在自己耳邊,眼神卻在聞染那張看似乖順的臉上流連。

    她曼妙的唇對著手機的收音處:“嗯,她說的。”

    然后用自己的聲線為聞染說的這句話蓋棺定論:“所以,你派司機過來吧。”

    聞染問:“許汐言,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嗎?”

    許汐言收了手機,重復(fù)了一遍聞染方才要她密碼時、她說過的那句話:

    “隨便你要做什么。”

    第82章  聞染這,夠厲害的啊!

    陳曦引著司機開車過來的時候, 瞥見樹下兩個纖長的人影。

    許汐言一條腿曲起,靠著樹干,永遠是那般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戴著口罩腮幫子微動,看上去在嚼口香糖。聞染獨自站在路邊,一臉警惕。

    望見車開過來,對著副駕的陳曦揮揮手。

    拉開車門掌住, 回頭叫許汐言:“進去。”

    陳曦在副駕偷笑。

    許汐言這人, 真的很難管的, 在國外自由慣了,陳曦跟在她身邊, 成天擔驚受怕她被人認出來。

    現(xiàn)在,呵呵!

    許汐言鉆進后排, 瞥陳曦一眼。

    陳曦就不笑了,故意扭頭去看窗外。

    等聞染也上車坐好后,車子平穩(wěn)駛出。

    聞染坐得端正, 直挺挺的。許汐言扭頭看她, 她察覺了,抿一下唇,不看許汐言。

    許汐言好似笑了, 也可能只是呼吸的頓滯, 接著聞染感覺指尖一陣溫熱。

    是許汐言覆上了她的手。

    她故作鎮(zhèn)定望著前方。

    許汐言的手指那樣纖柔, 卻有力,溫熱的,纏進她指間。

    然后輕輕拉她一下, 示意她可以靠住自己的肩。

    聞染不依她。干嘛呀,司機和陳曦還在前排呢。

    許汐言“呵”一聲, 略帶不滿的,聞染忖著她是否生氣的時候,下一秒,她的頭靠過來,抵住聞染的頸窩。

    聞染心里一跳。

    許汐言頭頂毛絨絨的,不那么聽話的調(diào)皮發(fā)絲掃在聞染頸間,癢癢的。

    聞染輕聲問:“你干嘛呀?”

    許汐言低低地:“嗯。”不是尾音上挑的反問,就是“嗯”一聲,算是作答。

    聞染也不知怎么就被戳中了心思。許汐言對兩人關(guān)系的篤定,好像就藏在這一聲“嗯”里,無需過多解釋,也不介意他人看見。

    她喜歡聞染喜歡得天經(jīng)地義,順理成章。

    她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酒味,不難聞,反而很清新。靠了一會兒,聞染垂下眼尾去瞧她的臉,以為她睡著了。

    她眼皮的確耷著,卻沒睡,眼神垂沉的望著窗外。

    窗戶先前被她撳開條細縫,夜風灌進來,霓虹灌進來,許汐言抬起一只手,對著窗口,手指微微張開。

    聞染不知她在做什么,剛要問她是不是喝多了。

    卻聽她在很低很低的哼一首歌。

    旋律被風吹散,聞染頭往她那邊偏了偏,卻依然聽不清她在唱什么。只覺得那是一首很哀傷的歌,聞染對著許汐言的指縫往窗外看去,風濾過指間,霓虹濾過指間,不知化為什么顏色的雨,落在許汐言臉上。

    聞染說:“許汐言,你喝多了。”

    許汐言笑一聲,手垂下來。

    聞染想了想,一只手臂打橫,圈在她頸間,擁住她。

    許汐言的手復(fù)又抬起,搭在聞染的手臂上。

    一點點往上攀,順著聞染的手臂,勾住聞染的脖子。

    微仰起下巴,靠在聞染肩頭仰起面孔看她。

    聞染定定的望了前方一會兒,司機認真開車,陳曦望著窗外。

    聞染心想:管她的。

    低下頭來,吻上許汐言的唇。

    這是她第二次感覺許汐言需要她。第一次是在那個臺風天,許汐言的母親來拜訪之后,陳曦瞧出許汐言情緒不對,自作主張把聞染找了過去。

    聞染走進那背后鋪開整條江水的五星酒店套房,那樣灰沉的天,只燃一盞昏暗的落地燈,許汐言坐在窗邊的一張單人沙發(fā)里,望著她笑。

    那時聞染心里無端想起一句古詩:「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許汐言像一陣薔薇顏色的風,像煙花,像琉璃。聞染忽然覺得,許汐言方才伸出手,是因為這世界原來在許汐言眼中,本來就是一片片的。

    可一片片的其實不是這世界,而是許汐言自己。

    窗口灌進的風好似要把許汐言一片片的吹散去了,聞染一只手摁在許汐言肩頭,好似要在這一陣風中護住許汐言。

    許汐言大抵沒想過聞染會伸舌頭。

    這個表面文靜的姑娘,每每都會做她意想不到之事。

    這是她們表白心跡后第一次接吻,聞染探出舌頭,鉆入她溫熱的唇,勾住她,纏得很深。大概礙于前排的司機和陳曦,這個吻卻又是靜靜的,沒發(fā)出任何一點聲響。

    像年代久遠的電影默片里,截出的一幀鏡頭。

    世界是黑白的,她們是彩色的。

    又或者,世界是彩色的,她們是載滿了回憶的黑白。

    陳曦在副駕端著副“非禮勿視”的外表,卻實在沒忍住偷看的心。

    然后掏出手機,低頭打字,發(fā)消息給自己朋友:【我彎了。】

    朋友:【???】

    陳曦:【你明年夏天點的那盤蚊香可能就是我。】

    ******

    車開到聞染家樓下,陳曦趕緊下車來替她們拉開車門。

    許汐言跟陳曦說:“你下班吧。”

    陳曦知道許汐言今晚肯定不會從聞染家離開了,這在她意料之中:“好的言言姐。”

    想不到許汐言又道:“接著放幾天假。”

    陳曦怔了下。

    “三天吧。”許汐言忖度著說:“不,五天。算了,還是一周吧。”

    陳曦的雙眼越睜越大。

    許汐言每每結(jié)束一場重要的演出后,是會給自己放幾天假,但這七天都沒打算出聞染家門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許汐言沖陳曦挑了挑唇:“就這樣,晚安。”

    陳曦看了許汐言身邊的聞染一眼,聞染抬頭望著天邊月,好似聽不懂她們在說什么。

    “對了言言姐。”

    “嗯?”

    “酒店的Bocuse主廚想問你,今早那頓定制早午餐的味道如何?”

    “還可以。”

    “好嘞,那我去給他回話。”陳曦說完就遁了。

    許汐言叫聞染:“我們上樓。”

    聞染盯她一眼。

    許汐言:……?

    許汐言酒量頗好,自然不算喝醉,但她今晚心情好,稍微的有點喝多了,完全忘了她今早對著豐盛早午餐,指間夾了根煙跟聞染裝可憐的事。

    兩人回到家,換鞋。

    許汐言先是走到餐桌邊,一手掌根撐住桌沿,f1走過來繞著她小腿。她的站姿總是隨意中透著綽約,腰肢微微扭著,濃密卷發(fā)盡數(shù)自一邊肩頭垂落:“我餓了。”

    她的嗓音本就透著暗,一句正常的話被她說得太欲,聽得人心猿意馬。

    聞染瞧著卻鎮(zhèn)定:“喔。”

    許汐言點點那盒黃魚年糕:“你媽媽燒的?我能吃么?”

    “不能。”聞染走過來,把那盒菜塞進冰箱,砰一聲關(guān)上門。

    動作干脆利落到許汐言都愣了下。

    等等,許汐言依稀想起了什么……

    還未等她開口,聞染走到她背后來。

    站得很近,貼住她的背。

    聞染瘦,整個人的身體很纖薄,反襯得面前溫軟更加明顯,蹭著許汐言的脊骨。許汐言一手撐著桌沿站著,能嗅見聞染身上一種寧靜溫馨的香味。

    讓人想起聞染那微微起球的棉質(zhì)睡衣。

    和每每躺在床上耳根通紅的模樣。

    但現(xiàn)下顯然不是聞染用小貓一樣的聲音喚她“阿言”、讓她給自己一個痛快的時候。聞染貼在她背后,卡其色棉布褲的質(zhì)感貼著她的腿。

    許汐言這條裙子著實太短了些,裹著腿根。

    聞染的手貼過來。

    許汐言闔了闔眼,才發(fā)現(xiàn)聞染是在尋她腿內(nèi)側(cè)那顆淺棕的小痣。

    一下一下,輕柔撫過。

    聞染的手勢太有耐心了,像調(diào)律。是許汐言忍不住先喚了她聲:“聞染。”

    她不停,許汐言轉(zhuǎn)過身來,她扶著許汐言的腰,抱不動許汐言,只是往上提,示意許汐言坐上桌沿。

    這樣她才好站進許汐言的腿之間,許汐言一手搭在她腰上,一手支在身后,穩(wěn)住的是她們兩人的重心。聞染只記得這個吻很急,許汐言一兩絲調(diào)皮的發(fā)絲鉆進她們的唇齒間,可她們誰都沒來得及拉出來。

    跟車后排那個靜謐的吻不一樣,她們吻得發(fā)出各種細碎聲響,充斥在這間小小的屋子里。

    f1大概聽不懂了,繞著聞染的腿來回來去的走,仰起頭來喵喵叫。

    聞染腳踝癢得心里躁起來,心想f1怎么還不去睡覺。

    她一邊吻許汐言,一邊拿腳背輕輕搡f1。

    f1不為所動,繼續(xù)繞著她的腿打圈。

    聞染不得已停下來:“這樣不行。”

    許汐言晃著肩笑。

    聞染看得有些呆。許汐言不知用什么牌子唇膏,著色力好極了,她們這樣激烈的接吻,卻只恰到好處的剝脫一點,其余更深的嵌進唇紋,性感得過分。

    聞染這才發(fā)現(xiàn),她把許汐言的唇吮得有些腫。

    許汐言的手搭了下她的肩:“我先去洗澡。”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穿聞染那件洗得寬大的白T,頭發(fā)濕著在肩頭暈出水痕,瞧聞染一眼,沒說話,往臥室里去了。

    聞染去洗澡,背著高三時那些要了她命的數(shù)學公式。

    她也不知自己為什么要背這個。

    洗完澡回臥室,剛要推開門,f1又跟過來。

    她背對著門,低聲跟f1說:“我們是在打架,打架你明白嗎?你在街頭流浪那段時間跟其他小貓打過架嗎?就是那樣,沒什么值得好奇的。”

    說完飛速鉆進房里,關(guān)上門。

    許汐言靠在床頭假寐,聞染背對著她吹頭發(fā)。

    然后叫她:“許汐言,你頭發(fā)都沒吹干。”

    許汐言這人沒什么耐心,頭發(fā)總是吹到五六成干,半干不濕的垂在肩頭。聞染拿著吹風過去,插在床頭,叫她:“你坐好。”

    許汐言直起腰。

    聞染站在她身前,手指插進她濃密發(fā)間,來回撥弄著。

    不經(jīng)意間觸到許汐言的耳朵,被吹風吹得發(fā)燙。

    她捏了下,又揉了下。女人的耳朵手感真好,像一團軟玉,難怪許汐言總喜歡捏她耳朵。

    即便是在吹風聲間,她也能聽到許汐言的呼吸有一些變形。

    許汐言問:“你不想親一下嗎?”

    她關(guān)了吹風,放下,鉆進許汐言猶然潮濕的長發(fā)間,去吻許汐言的耳朵。溫熱的潮氣像海面上的霧,撲著她的唇。

    重心就是這樣失去的。

    這是她第一次在她小小的單人床上俯看許汐言。

    她很耐心,這是她作為調(diào)律師磨練出的職業(yè)道德。她一點點耐心的吻下去,尤其,是對許汐言腿上那顆淺棕的小痣。

    仰起面孔跟許汐言說:“知道我為什么總愛吻這顆痣嗎?”

    許汐言氣息有些碎:“嗯?”

    “我見你的第一面,那次鋼琴比賽,我借你絲襪,陪你在后臺換衣服。你躲在儲物柜的門背后,居然也不回避我,就那樣換,那時我看到你,”聞染說著頓了下:“一雙腿很直,很白,比同齡人要成熟的多。”

    “還有你的腿內(nèi)側(cè),有一顆淺棕色的小痣。”

    她喃喃訴說自己十年來的覬覦,幻想,癡狂。

    到現(xiàn)在,她都可以說了。

    許汐言:“所以,是從我們見的第一面開始。”

    “是。”

    許汐言氣息不穩(wěn)的笑:“聞染,你這人夠能裝的。”

    裝得那樣文靜,裝得那樣乖。

    然而當這件事真正要發(fā)生以前,聞染停下動作。

    許汐言:“怎么了?”

    那時聞染俯看著她,窄窄一張單人床像獨木舟一樣托住她倆。聞染先前的動作十分大膽,包括從床頭取出那小小盒子,撕開后,低頭看了眼自己手指的眼神也十分野,令許汐言心跳了下。

    可這時,她另一手輕撫了下許汐言額角的發(fā)絲,用很輕的聲音問:“許汐言,你愛我嗎?”

    床頭昏黃一盞小燈的燈光灑落在她臉上。

    許汐言忽然就明白了聞染以前為什么從不碰她。

    就像聞染自己說的,聞染對她,要么全要,要么什么都不要。

    若她不愛聞染,聞染要她這具身體又有何用。

    那些她曾以為是欲望的時刻,其實不是,聞染的眼神在說,那其實是愛。

    她摟著聞染。

    “愛”這個字對她來說很陌生,很艱澀。

    在她對聞染表白的時候,她以鄭重語氣對聞染說出這三個字,這對她來說不容易,幾乎在生死邊緣走過幾遭才能突破心魔。

    她松了一口氣,覺得終于讓聞染明白了自己的心跡,這以后,她覺得自己大抵很難再把這三個字宣之于口了。

    可這時,她望著聞染在燈光下閃爍的眼眸。

    用與聞染同樣輕的語氣,輕而鄭重的叫:“阿染。”

    聞染的眼底其實是從這時就開始沁出水光了。

    許汐言溫柔的說:“我愛你,我很愛你。”

    聞染哭了。

    她沒想過這件事發(fā)生的時候她會哭,可她的確哭了。她的哭和她的進入這兩件事是同時發(fā)生的,這讓她顯得既溫柔,又野性。就像許汐言眼里的她,既安寧,又有著最為極致的靈魂。

    她的風格跟許汐言不一樣,她有著頂級調(diào)律師最引以為傲的耐心,足以讓全世界最傲慢的鋼琴家,對她閃爍著眼底瀲滟的水光:“阿染,求你。”

    她輕輕的吻一吻許汐言:“再說一次。”

    于是她終于知道,全世界最傲慢的鋼琴家,本身也是一架鋼琴,任她彈奏,喉嚨里的音節(jié)是隨她節(jié)奏的音符,高低起落。

    聞染的眼淚裹進面頰沁出的汗里:“再來一次,好嗎?”

    十年了,聞染想,她或許值得上這次肆意妄為。

    她以十年的耐心,終于完完全全的擁有了許汐言。

    擁有她的身體。也擁有她的靈魂。

    ******

    外面下起雨來了,像聞染終于酣暢的眼淚。

    結(jié)束以后,她給許汐言拿紙,許汐言也要給她拿紙,?*? 讓她擦眼淚。這場景著實有些奇怪,許汐言忍不住笑起來,她也笑。

    許汐言去洗手間清理許久,回到臥室時,看在聞染站在窗邊。

    她走過去抱住聞染的腰:“下雨了。”

    聞染輕輕的“嗯”一聲。

    “從前我不喜歡下雨,下雨還要一個人從你家離開,好慘。”

    “你哪里慘了,那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話雖這樣說,她卻又問許汐言:“你真的餓了嗎?

    許汐言學著她帶一點點軟糯海城腔的普通話:“真的呀,我吃那些東西,又沒有覺得好吃的。”

    她在許汐言手背上拍了下,轉(zhuǎn)身往客廳里走。

    f1在睡覺,她手腳放得很輕,把那碗黃魚燒年糕打熱,怕f1聞見氣味,招手把許汐言叫進廚房吃。

    她只盛出一小碗,配兩副細筷。

    兩人站在流理臺邊,就著一只碗,稍不注意同時低頭,額都要抵到一起。

    許汐言問:“你們怎么這么愛吃糯米?”

    聞染想了想還真是:“不知道,從小就是這樣吃的。”又提醒許汐言:“多吃魚,少吃年糕,這么晚了,當心不消化。”

    許汐言慢條斯理吞下小半塊年糕,聞染掀起眼皮瞧她,她才道:“慌什么。”

    “夜還長得很,有什么不消化的。”

    ******

    陳曦淪陷在“七天”的震驚里。

    七天啊,這兩人七天沒打算出門。

    沒成想第二天她就接到了許汐言的電話:“喂,言言姐。”

    許汐言那邊頓了頓,陳曦先是聽到聞染的聲音,細聲說了句什么,然后許汐言壓低聲說了句:“為什么要將就?”

    然后清了清嗓子,對著手機叫她:“陳曦。”

    聽出來了,陳曦徹底聽出,許汐言同聞染說話的聲音,跟她同其他人說話的聲音,那是截然不一樣的。

    許汐言問:“你在海城么?”

    “在啊。”就算許汐言說放她七天假,她也沒膽子大到真出去旅行。

    許汐言:“那麻煩你,能不能買幾套床品給我送過來?本來打算叫外賣,但看了眼,實在太丑。”

    陳曦總算知道許汐言那句“為什么要將就”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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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汐言來世間走這一遭,是來享受的,不好看的床品,她才不要將就。

    陳曦其實很想問一句:聞染家本來有多少套床品?這才第二天怎么就不夠換洗了?

    但她忍了,很有職業(yè)精神的問許汐言:“那,我買多少套送來啊?”

    許汐言笑了聲,就把電話掛了。

    陳曦攥緊了手機。

    許汐言又發(fā)來一條信息:【買藍色的。】

    過了陣子,聞染家的門被敲響。

    拉開門來的是許汐言。

    陳曦本以為會看到穿家居服很松散的許汐言,沒想到許汐言穿襯衫,那襯衫應(yīng)當是聞染的,穿在許汐言身上有些緊,反而裹出她曼妙的曲線。

    領(lǐng)口扣子規(guī)規(guī)矩矩系到最上一顆。

    陳曦頓悟過來:這是有多少不能看的啊!

    脖子肩膀和胳膊,全都遮得嚴嚴實實!

    陳曦遞上一只大包,許汐言接過,問:“買了幾套?”

    “七套。”

    許汐言總算沒再說什么。

    陳曦又道:“全都洗干凈烘干過了,可以直接用的。”

    許汐言掀起眼皮瞧了陳曦一眼。

    陳曦內(nèi)心:怎么?多事了?

    許汐言那雙紅唇,陳曦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瞧著總覺得有些腫,開闔了下,對陳曦說了三個字:“發(fā)獎金。”

    關(guān)上門進去了。

    陳曦雀躍了下,跟司機一道回去了。

    她仍沒外出旅游,想著許汐言和聞染在家待無聊了,很可能打電話叫她安排司機。

    她就在家打游戲,追劇,偶爾去她媽家吃飯。

    等開飯的時候刷微博,看到不少人問:【女神結(jié)束這次大賞后去哪兒玩了?】

    許汐言喜歡滿世界跑,這是所有粉絲包括路人粉都知道的。

    粉絲個個都像福爾摩斯,把全世界刺激有趣、許汐言又還沒在那被拍到過的勝地都列舉一遍。

    從大堡礁鯊魚潛,到內(nèi)華達州格蘭德峽谷跳傘,又或是冰島尋獵北極光。

    陳曦咬著只蘋果想,沒有任何人知道,許汐言就在海城老弄堂的一座舊筒子樓里,用著她“緊急馳援”的七套藍色床品,之后再也沒打過她的電話,也的確沒出過門。

    聞染喜歡那些藍色的床單。

    許汐言身邊的人都知道她挑剔,連柔順劑的味道也是不肯將就的。陳曦選的是一款海洋味道,清新的,帶一點點澀。

    于是那些藍色床單,的確像一片海托住了她們。不大,剛好把她們包裹在里面,她們沉浮著,迎接一切不可控的潮汐,潮濕的將她們環(huán)繞。

    許汐言終于做了她對聞染提及過的法式吐司,穿著件白襯衫站在灶臺邊。

    很少有人看許汐言穿白,世人大多覺得許汐言適合穿黑或紅,聞染卻知道,許汐言穿白也是極好看的。

    那樣的清淡反襯出她的濃顏,聞染的襯衫有些板正,卻被她穿得隨性,扣子只系胸前那一粒,露出雙纖細筆直的腿。

    聞染在一旁搓洗桃子,聞著蛋奶香氣從她所執(zhí)的平底鍋里溢出來,聽她喚了聲:“阿染。”

    “嗯?”

    “我的身體素質(zhì)退步了嗎?”

    聞染反應(yīng)過來:“那不好說。”

    “為什么?”

    廚房太小,聞染拿一只小砧板切桃子時,只能擠在許汐言身邊:“身體素質(zhì)這種事,哪是短時間能看出來的。”

    許汐言聳一下肩,把法式吐司翻一個面,順手從聞染的盤子里撿了塊桃子吃。

    聞染在她手背上拍了下。

    她道:“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都是我倆吃。”

    “擺盤不好看了呀。”

    聞染喜歡多肉,喜歡手帳,喜歡漂亮的餐具,也喜歡擺盤。

    七天后,許汐言回歸工作,陳曦和司機把車開到樓下來接她。

    那時早晨六點,天色蒙蒙亮,一來這次拍攝需要搶外景光線,二來走得早一些才好避開人。

    許汐言跟聞染說:“那我走了。”

    聞染:“好。”

    “你今天怎么安排?”

    “我約了橙漾談合作。”

    許汐言捏捏她的耳朵:“祝你順利。”

    上了車,許汐言靠在后座補眠,陳曦透過后視鏡,時不時悄悄瞟她。

    “陳曦。”許汐言不知何時睜了眼。

    “哎。”陳曦嚇一跳。

    “去幫我買盒膏藥。”

    陳曦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許汐言一字一頓的說:“膏,藥。”

    陳曦震驚了,徹底震驚了。

    要知道許汐言常年玩極限運動,身體素質(zhì)極好,有次她去烏孫古道徒步穿越南北疆,歷時七天,陳曦去接她時,她整個人瘦了不少,可仍然靈活輕巧。

    聞染這,夠厲害的啊!

    第83章  “好想你。”

    聞染回床上補了個覺, 按照約定時間去橙漾。

    自從出了牟素婷的那檔事后,她工作室的生意消沉很久了。橙漾是不算小的經(jīng)紀公司,吳芥是公司旗下最有名的鋼琴家, 她很重視,提前備好了簡歷。

    會議室里,橙漾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親自接待了她,盈著笑意把她簡歷放到一邊:“聞小姐, 都是圈里人, 你之前跟哪些鋼琴家合作過, 我也都有耳聞,這簡歷就不用看了。”

    聞染笑笑。

    經(jīng)理:“我倒是聽說了一件事, 許汐言幾年前第一次回國巡演時,跟她合作的調(diào)律師, 是你?”

    聞染望著她。

    經(jīng)理又笑:“我沒什么別的意思,許汐言在這次亞洲音樂大賞后,又穩(wěn)賺了一波人氣, 聞小姐既然替她調(diào)律過, 這不是最好的金字招牌?”

    “吳芥老師其實是很相信聞小姐的技術(shù)的,這是合同。”經(jīng)理把一份合同推到聞染面前。

    聞染大略翻了翻,條件優(yōu)厚, 比她以前的價錢只多不少。

    經(jīng)理又把電腦屏幕轉(zhuǎn)向聞染:“我們這邊, 只需要發(fā)一篇很簡單的通稿。”

    聞染掃一眼。

    通稿里寫, 吳芥此番復(fù)出,和調(diào)律師聞染小姐合作,聞小姐是許汐言初次回國巡演時, 全程隨行的調(diào)律師。

    上次與牟素婷合作出的岔子,隨著其他娛樂新聞層出, 大眾早已遺忘,只有在音樂圈里的影響持續(xù)。

    而許汐言人氣高漲,屬于只要搭上她,人人能在她的人氣里分一杯羹。這篇通稿一發(fā),吳芥此番復(fù)出等于有了最大的噱頭。

    聞染彎彎唇:“請問,章經(jīng)理這是聽誰說的?”

    “我有我的消息來源。”

    聞染搖搖頭:“很遺憾,我與許小姐并沒有過多聯(lián)系。”

    “聞小姐……”

    聞染背著包站起來:“看來我沒法提供章經(jīng)理想要的資源,我先告辭。”

    從橙漾公司出來的時候,聞染接到許汐言電話:“談得怎么樣?”

    聞染照實答:“不太順利。”

    “那你要不要來接我下班?”許汐言今天拍了全天照,“金九銀十”兩個月的封面,三大刊她一人獨占倆:“明天就要開始練琴,加上工作,時間就很緊了。”

    聞染應(yīng)下:“好。”

    “我叫陳曦過來接你。”

    聞染便在公司樓下便利店買了瓶水,勾著腰看冷柜里的標簽,百歲山三塊,農(nóng)夫山泉兩塊,她買農(nóng)夫山泉。

    陳曦和司機開車過來時,她坐在路邊,夕陽西沉,她看著群鴿子在路邊啄食。

    陳曦沖她揮手,她走過去。

    車一路開,開到一座全玻璃外墻的摩登大樓,陳曦解釋:“言言姐今天合作的攝影工作室就在這里,她在選片,馬上出來,我們就不用進去了。”

    聞染望見大樓旋轉(zhuǎn)門的出口外,圍著一堆粉絲。

    舉著許多物料,海報,燈牌,有人把許汐言的模樣做成了卡通形的玩偶。

    竇宸了解許汐言的性格,私人時間不喜被打擾,所以偶爾會把許汐言的行程公開一部分,讓許汐言公開營業(yè),回饋粉絲。

    天色越來越暗,粉絲手里的燈牌應(yīng)和著摩天大樓的燈光,發(fā)出霓虹色澤。

    許汐言從大樓里出來了。

    粉絲們爆發(fā)出一陣熱烈歡呼,街道上其他人被吸引,望過去,有女孩猛拍一下朋友的肩:“是許汐言啊!”

    愈來越多的人圍過去。

    許汐言是營業(yè)狀態(tài),穿一件黑色短袖高領(lǐng)薄羊絨衫,配牛仔熱褲,再搭一雙馬丁短靴。盛夏了,她穿衣永遠這樣罔顧季節(jié),因為她所到之處,空調(diào)永遠是最適宜人體的二十六度。

    她本來架著墨鏡,見了粉絲們卻又認真的摘下。

    她是有距離感的性子,每每營業(yè)時,粉絲拍照她都由著拍,卻不常講話,也不常笑。今日卻顯得心情很好,接過粉絲遞上的簽字筆,偏著頭,說了句什么,粉絲一下就笑了。

    聞染知道,她這樣的人,瞧著冷,卻一定記得面熟粉絲的名字。

    那些霓虹色映亮她的臉,如薔薇一般殊艷。

    保姆車停在暗處等她,陳曦坐在副駕:“聞小姐。”

    “叫聞染就好了。”

    陳曦笑笑,一臉“我懂”的神情:“好,聞染,你和言言姐高中時就認識了對吧?”

    “對。”

    “她高中時什么樣啊?”陳曦很感興趣:“是不是比現(xiàn)在青澀不少?她那時穿不穿校服?大家都穿校服的話,她總歸沒現(xiàn)在這么打眼吧?”

    聞染笑了。

    摩天高樓的霓虹燈映進她眼底,她遠遠的望著許汐言:“她啊,從來都沒有青澀過。”

    “十多歲的時候,大家都還戴框架眼鏡,發(fā)型有些傻,學習學得額角冒痘痘,但她不是。她個子高,雖然都穿校服,但她像一只鶴,面孔像早開的薔薇。”

    “有男生嘴巴毒,說她,現(xiàn)在漂亮,過幾年老得快,就沒有這么好看啦。其實你聽他們的語氣,就知道他們心里根本不是這樣想的,他們知道她會永遠成熟,永遠風情,永遠漂亮,超脫于季節(jié)之外,超脫于時間之外。”

    陳曦聽得有一些震撼。

    聞染用那樣的語氣繼續(xù)道:“她那樣的人,哪怕十幾歲的時候遇見她,你只需要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是天生的明星,她會向著最浩瀚的天穹,飛得很高很高。”

    陳曦:“像風箏一樣。”

    “風箏?”聞染笑了笑:“她是太陽。”

    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許汐言正好壓著她尾音上到車里來。

    聞染緊緊摁著口罩鼻梁封條,陳曦立即交代司機開車。

    全車都貼了防偷窺膜,像隱秘的世界。

    許汐言坐到她身邊來,把口罩從她耳朵上勾下來,捏捏她的耳朵,又握住她的手。

    充電版的豪車行駛起來沒任何聲響,方才粉絲的歡呼聲在身后越來越遠。

    陳曦遞上一杯咖啡:“言言姐,給。”

    許汐言接過喝一口,胸腔里放出一口氣來。

    聞染摸摸她的膝蓋:“怎么青了?”

    “嗯?”許汐言把咖啡杯遞還給陳曦,復(fù)又握住聞染的手:“拍照時候弄的吧,沒注意,今天有一組是打女風格,挺有意思。”

    許汐言就是這樣的人。

    聞染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對鋼琴那樣極致,真的與所有的名和利無關(guān)。她登山就要登最難的山,她潛水就要去最難的海域,就連高中時做一只手工蠟燭,她都要做最好的。

    許汐言在方方面面,從不肯將就糊弄。

    她要人生處處璀璨,留給人間一切的美。現(xiàn)在拍一組時尚照,也是。

    “痛不痛?”

    許汐言抓著她的手,在自己膝上揉了下。

    聞染抿了下唇:“我問你個問題行么?”

    “問啊。”

    “今天橙漾找我談合同,是因為你放出風聲去,我曾經(jīng)給你調(diào)律么?”

    這時陳曦從副駕轉(zhuǎn)過身來:“言言姐你再喝口咖啡吧。”一邊拼命沖許汐言眨眼。

    聞染性子犟,這事不僅許汐言知道,就連陳曦也瞧出來了。

    橙漾那邊的消息,固然是許汐言放出去的,但陳曦準備自己來背這個鍋,就說是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

    但許汐言不想瞞聞染,坦白道:“是。”

    陳曦暗自嘆口氣。

    這兩人可千萬別吵起來。

    聞染頓了頓,問:“為什么?你答應(yīng)過保密的。”

    “現(xiàn)在的情況變了。”

    “怎么變了?”

    許汐言不說話。

    聞染自己說:“因為我搞砸了牟素婷老師的演奏會。”

    陳曦坐在副駕想,聞染真夠狠的,這話許汐言舍不得說,她自己反而親口說,跟在自己心口剜刀子似的。

    聞染:“我知道人人都覺得我翻不了身。”她沖許汐言笑笑:“怎么,你也這么想啊?”

    “我從來沒這么想。”

    其實許汐言已經(jīng)做得很隱晦了。

    按她的人脈和能力,她甚至無需出面,打通電話就能讓無數(shù)的經(jīng)紀公司對聞染趨之若鶩。

    她知道聞染肯定不想這樣,但:“我初次回國的巡演,調(diào)律師本來就是你,我只是講事實,這是你自己的能力和實力。”

    聞染想了想,笑道:“讓我自己先試試吧。等我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我再來找你幫忙。”

    許汐言看著她:“你會么?真到了那一天,你會開口找我?guī)兔幔俊?br />
    聞染又抿了下唇,先是透過擋風玻璃望了眼夜色,才撓撓許汐言的掌心:“會啊,我總不會餓死我自己。”

    陳曦把兩人送到聞染家樓下。

    送她們下車時,陳曦問:“言言姐,還要膏藥么?”

    許汐言瞥她一眼。

    陳曦跳上車,溜了。

    兩人往舊樓里走,時間尚早,許汐言戴著帽子口罩。聞染問:“什么膏藥?”

    “什么什么膏藥?”

    那張膏藥許汐言貼了一天,在出來見聞染之前,就從后腰撕下扔掉了。

    “就是陳曦問你要不要膏藥啊。”

    “喔,我今天拍打女風,她怕我累吧。”

    “可她問的是,你‘還’要膏藥么。你什么時候要膏藥了?”

    許汐言很淡定:“她跟著我在國外待久了,亂用語法,我要扣她薪水。”

    回家聞染問許汐言餓不餓,給她煮了碗素面。

    聞染煮素面的手藝是柏女士教的,舀一勺豬油,撒一把紫菜和蝦皮,熱湯一沖,噴香撲鼻。

    許汐言吃完面,抱著膝蓋坐在桌邊。

    “歇會兒。”她玩著自己的發(fā)尾:“我去洗碗。”

    聞染是在這時反應(yīng)過來:“你是不是早上從我家出去的時候,找陳曦要膏藥啊?”

    “許老師,你是不是真的身體素質(zhì)不行啊?”

    許汐言傾身去掐她的腰,她笑著躲開。

    許汐言喜歡聞染的腰。

    沒有過多鍛煉的痕跡,軟軟的。就像聞染穿著起球睡衣的胸前,軟軟的。

    洗完碗洗完澡,在聞染那張窄窄小床上,她用自己那雙舉世無雙的手令聞染快樂。

    結(jié)束以后,她幫聞染清理,自己去洗過手,回到床上,擁住聞染。

    小小一盞臺燈很昏黃,陽臺上飄著洗凈的藍色床單。聞染吻著許汐言方才令她快樂的手指,許汐言帶著些倦意,有一下沒一下?lián)芘拇健?br />
    她開口:“你明天就要開始練琴啦?”

    “嗯,一周以后飛丹麥。”

    許汐言右手神經(jīng)炎的發(fā)作,規(guī)律不明,但有兩次很明顯的,跟高強度練習有關(guān)。在演奏結(jié)束以后,結(jié)束一陣,便得到充分緩解。

    許汐言問她:“會不會想我?”

    “許汐言你是認真問的啊?”

    許汐言壓一壓唇角:“那不問了。”

    躺一會兒,她卻忍不住輕輕去蹭聞染的小腿:“嘿,到底會不會想?”

    “不會。”聞染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許汐言。

    許汐言“呵”了聲。

    在聞染起身去關(guān)臺燈的時候,許汐言卻一把撈住她的腰。

    聞染轉(zhuǎn)過身來,趁著周圍倏然暗下的夜色,睫毛輕輕翕動,抬手去撫許汐言眉眼的輪廓,小聲道:“許汐言,從前我就是這樣,連說想你都不敢。”

    許汐言心底澀澀的,低頭去吻聞染。

    “現(xiàn)在什么都可以說。”

    “你會聽么?”聞染闔上眼,感到許汐言在吻她的睫毛。

    “會。”許汐言繼續(xù)吻她:“用嘴巴說、用身體說、用心跳說,我以后都會聽得到。”

    第二天清晨,許汐言從聞染家離去。

    一旦她開始練琴,與聞染相處的時間驟減。不過跟以前不一樣,喝水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會給聞染發(fā)信息。

    聞染接不到圈子里的單,去社區(qū)發(fā)傳單,像以前一樣上門幫人調(diào)律。

    孩子學鋼琴的人家,也有人聽過她的名字,將信將疑把她請回家去。

    她調(diào)律時,泡面頭女主人全程在一旁守著她,時不時問:“你行不行啊?不會像給牟素婷一樣出岔子吧?”

    聞染好脾氣的笑笑,教她怎么驗琴,又道:“您要是不放心,待會兒一個音一個音的聽。”

    沒什么好傲的。聞染從來都明白,自己犯的錯,自己收拾殘局。

    許汐言飛丹麥那天,粉絲在機場拍她穿搭。

    飛丹麥十多小時落地,那時正值國內(nèi)傍晚。

    聞染從工作室回家,今天下了整天雨,柏女士跳不了廣場舞,索性買了菜來她這里做飯。

    從廚房出來,看見她在刷丹麥小美人魚銅雕的短視頻,問她:“想去丹麥旅游呀?”

    “沒有呀,軟件推送給我的,隨便看看咯。”

    幫柏女士把菜端上小圓桌時,口袋里手機震起來。

    聞染心里哼一聲,鉆進洗手間,鎖門,接起許汐言打來的視頻。

    若是從前的許汐言,十幾小時飛行落地后,肯定去喝酒解乏了,聞染就等著看她會不會打來。

    視頻里許汐言的一張臉,看起來絲毫沒有長途旅行后的倦色,永遠明艷,永遠瑰麗。

    許汐言問:“你在做什么?”

    “我媽媽來我家里燒飯。你呢?”

    許汐言轉(zhuǎn)了下攝像頭。

    得,還是酒吧。

    丹麥正值正午,陽光把許汐言飛揚的發(fā)絲染成濃金,聞染說她:“大中午就去酒吧。”

    許汐言笑了:“只喝一杯用來倒時差,好好睡一覺,然后去練琴。”

    “要吃飯的呀。”

    “就在酒吧吃。”

    “酒吧有什么吃的啦?”

    “應(yīng)該有的吧。”看起來陳曦就在許汐言身邊,許汐言問:“有什么吃的?”

    陳曦掏出手機來查菜單,報了幾樣。

    許汐言問:“你覺得什么聽起來比較好吃?”

    “我不曉得。”聞染頓了頓又說:“煎魚肉餅。”

    那邊的陽光有些大,許汐言微瞇著眼,一手舉著手機,另一手撫著被風拂亂的長發(fā)。身邊有團隊的人在跟她講話,她扭過頭去應(yīng)一句什么,又轉(zhuǎn)回頭來面對鏡頭,細碎的光斑繞著她跳舞。

    聞染能聽出她其實忙,問她:“要掛了嗎?”

    許汐言:“不要,再聊一會兒。”

    聊什么,一個在丹麥正午的陽光下,一個在海城老弄堂的黃昏,聊菜單上根本未曾謀面的一道菜。

    那么無聊,又那么有趣。

    這時柏惠珍在洗手間外敲門:“囡囡,你怎么進去那么久?拉肚子了呀?”

    聞染嚇了一跳,手里的手機差點沒掉在地上。

    搞、搞什么,她在打冒粉色泡泡的異國視頻電話,柏女士突然說她拉肚子什么的。

    她應(yīng)一句:“沒什么,馬上出來了。”

    又盯著視頻里許汐言的臉,揣測許汐言聽到?jīng)]有。

    許汐言笑得像只眼尾上挑的狐貍。

    聞染只得問:“你聽到?jīng)]有?”

    要是聽到,她就解釋,自己沒有拉肚子。

    許汐言反問:“聽到什么?”

    聞染在心里“哼”一聲:“沒有什么。”

    許汐言笑得眼睛彎起來:“‘囡囡’是什么意思?”

    果然聽到了!

    聞染:“我沒有拉肚子。”

    許汐言:“那,‘囡囡’什么意思?”

    “你在海城住的時間不短了,你不知道‘囡囡’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聞染望著視頻里的許汐言。有時候,她真不知許汐言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終于她一字一句的說:“囡囡,就是小女孩的意思,寶貝的意思。”

    許汐言:“知道了。”

    這時柏女士又在外面叫:“你好了沒有呀?菜要涼了。”

    聞染跟許汐言說:“我要去吃飯了。”

    “去吧。”

    在聞染將要掛斷以前,許汐言“哎”的喚了她一聲。

    聞染動作暫停,望著丹麥正午陽光在許汐言周身鍍一層光暈。她是從太陽里來的人,聞染從來都知道。

    從太陽里來的人,指尖輕觸了觸屏幕,像是碰了碰她的臉,然后叫她:“囡囡,好想你。”

    視頻忽地就斷了。

    好似國際網(wǎng)絡(luò)信號恰到好處的消失了一下,連老天都忙不迭趕來為她的這句話留白,讓這句話在人心里震蕩出更多余韻。

    聞染幾乎是呆滯了兩秒,才收起手機,走出洗手間去。

    柏女士問她:“是不是拉肚子啦?”

    “沒有的呀!”

    吃飯時,柏女士盯她一眼:“你笑什么?”

    “哪里笑了。”聞染拈起一塊番茄炒蛋:“你今天糖放多了喔。”

    “沒有呀,跟平時一模一樣。”

    這時口袋里手機震了下。

    聞染掏出來藏在桌下瞧。

    柏女士筷頭敲敲桌面:“你上次還叫我吃飯不要看手機啦。”

    聞染敷衍一句:“是工作。”

    又拿起手機來,打開攝像頭拍滿桌的菜。

    “喔唷。”柏女士奇了:“我經(jīng)常給你做飯,哪時候見你拍過啦。今天這是怎么了?”

    聞染正色道:“母愛偉大,我紀念一下。”

    柏女士撲哧一聲笑。

    吃過飯,趁柏女士洗碗,聞染窩在沙發(fā)上,把方才拍的照片給許汐言發(fā)過去。

    而上一條信息,則是許汐言發(fā)來的照片。

    S:【煎魚肉餅.jpg】

    正是這些甜蜜的時刻。

    像細碎的光斑,像舞動的塵埃,填補了許汐言名望帶來的割裂感。

    因為,許汐言真的太紅了。

    新聞里、微博里、各種社交軟件里,都能看到她。

    地鐵上、公交車站、排在買栥飯團的隊伍里,都能聽到她。

    聞染工作室的生意沒起色,除了社區(qū)里一些零打碎敲的生意。圈子里除了周貝貽,沒人敢冒險用她。

    這種情形下,閑下來就是件很令人惶恐的事。

    聞染想加班都沒得可加,早早下班回家,給自己做完飯后還能看部奇幻電影。

    睡得太早,半夜醒來,睜眼看著樹影倒映在墻上。

    次日和奚露鄭戀她們聚會,奚露問:“你生意怎么樣啦?”

    聞染只是笑笑。

    又聊起許汐言,奚露托著腮:“也不知許汐言什么時候回國,她不在,那些時尚賬號都寂寞了。”

    有次下班回家,鼻端疑心屋里傳出陣陣氤氳水汽,帶著沐浴露的香,掏出鑰匙一開門,卻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空蕩蕩,只有f1晃著尾巴迎過來。

    聞染笑自己:果然想許汐言了。

    周貝貽也關(guān)心聞染生意。

    她現(xiàn)在很火了,火到連一些綜藝節(jié)目都能看見她身影,今天拍完時尚雜志,沒卸妝,平時巴掌大的一張臉,此時也能看出明麗之感。

    她的團隊需要商議接下來的日程,聞染作為調(diào)律師需得知情,不太方便去外面,幾個女生就約在了聞染家里。

    周貝貽出身普通,也沒什么成名后的矜傲感。她買了糟鹵鴨舌,還和以前一樣,坐在聞染家的短絨地毯上,幾人圍著茶幾吃鴨舌。

    聊完正事后,團隊先撤離。周貝貽拖慢一步,是為了問聞染:“你打算怎么辦?”

    聞染坦誠道:“熬著。”

    先得保證工作室不倒閉,再談其他。

    周貝貽遲疑了下:“汐言姐她……”

    “我不想讓她幫忙。”聞染彎彎唇:“你能明白么?”

    周貝貽想了想:“我參加綜藝時,跟祁宛霖前輩關(guān)系還不錯,你知道她也是圈里大前輩嘛,輩分不輸牟素婷老師的,她最近在找調(diào)律師,我想,要不我私下請她吃頓飯,帶你去見見?”

    聞染想了想:“再給我一點時間。要是我這邊實在沒招了,就來麻煩你。”

    周貝貽笑了下。

    心里想:或許有一天走投無路,你真肯麻煩我,但你永遠不會肯麻煩許汐言。

    她正準備告辭,聞染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震了,聞染脫了手套,抽張紙巾擦凈了手,接起來。

    周貝貽打算等她打完電話說聲再見。一邊聽著她的細語,一邊心想:聞染對許汐言說話的語氣,跟對其他人是完全不一樣。

    對其他人很客氣,但對許汐言,聞染擺明了故意杠她。

    許汐言在電話里問:“這一次我要你家鑰匙的話,你給不給?”

    聞染:“說什么沒頭沒腦的?”

    許汐言:“你在家嗎?”

    “在呀。”

    “還好你在。不然的話,我沒鑰匙,豈不是沒地方去。”

    聞染怔了下。

    在大腦反應(yīng)過來前,聽見有人在外敲了敲門。

    聞染又一怔,腳已開始帶著她,不由自主往門口走。

    打開門,許汐言穿一件連帽衫,那樣嫵媚的一張臉,偏偏這種穿衣風格也能搭上。聞染很少見她這么穿,又或者說,這種穿衣風格根本就是來反襯她的嫵媚。

    連頭發(fā)絲都在撩人。

    聞染問:“你不熱啊?”

    “飛機上冷。”許汐言含著點笑意:“我提前結(jié)束工作,回來了。”

    又湊近一點,在聞染耳畔,壓低那把暗嫵的聲線:“囡囡。”

    恰在這時,樓上有隱隱開門響動,聞染嚇一跳,一把將許汐言拉進來。

    許汐言站在玄關(guān),臉上笑意還未褪,一掃眼,喲,望見了客廳里的周貝貽。

    第84章  “我還是南瀟雪呢。”

    周貝貽站了起來, 客客氣氣招呼一聲:“汐言姐。”

    許汐言靜默半晌,然后挑唇而笑:“好巧。”

    聞染站在許汐言面前,有那么一瞬間, 她以為許汐言要生氣了。

    事實上許汐言沒有,挑著唇角的姿態(tài)慵懶而迷人,一絲絲危險的氣場溢出來。聞染發(fā)現(xiàn)自己并看不出許汐言到底有沒有生氣,只是某些時刻, 她會格外明確的, 覺得許汐言像叢林里華麗的花豹。

    那樣危險的氣場是狩獵動物的本能。看起來尾巴懶散垂著什么都不在意, 實際有格外強烈的占有欲作祟。

    聞染輕拉一拉許汐言:“你換鞋呀。”

    許汐言換了鞋往里走,連帽衫脫了, 很駕輕就熟的穿一件闊領(lǐng)T恤,露出一截雪色鎖骨。掃了眼茶幾, 微仰起下巴,沖聞染說:“你倒蠻喜歡吃糟鹵鴨舌的喔。”

    “啊。”聞染迎著她視線:“還可以。”

    許汐言:“呵。”

    她盤腿在茶幾邊坐下,沒再說話, 一手撐著下頜把玩著自己的發(fā)梢。

    聞染也在茶幾邊坐下。周貝貽問:“汐言姐, 吃鴨舌么?”

    許汐言勾起唇:“好啊。”

    巧的是,竟沒多余的一次性手套了。聞染輕聲說:“我吃好了,你戴我的。”

    許汐言一時坐著沒動。

    聞染聲音更細, 像對許汐言的耳語:“怎么, 不肯啊?”

    許汐言掀起眼皮瞧她一眼, 眼神還是懶懶的,說不上是在笑,又或是其他什么意味。把桌上聞染戴過的那副手套拿起來, 慢條斯理套上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白皙,纖長, 有力,聞染看著她戴手套的動作,莫名的有點耳根發(fā)燙。

    這時f1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許汐言喚它一聲,它“喵”的應(yīng)了,卻沒往許汐言身邊去,橫行霸道的踩過周貝貽肩頭。

    許汐言唇角勾起的弧度更甚了些,沖周貝貽道:“它跟你倒是很親。”

    “它挺乖的。”周貝貽笑笑:“汐言姐,你能吃得慣糟鹵味道么?”

    在許汐言作答以前,聞染先開口:“她能。”

    一點點親昵,不顯山不露水的昭顯出來。對一個人口味的熟悉,其實是對這個人的熟悉。

    許汐言拿起一根鴨舌,嘗了嘗,誒,真的還挺好吃的。

    但她盡量把所有工作集中排在一處,一結(jié)束忙不迭趕回來,坐了十多小時飛機,飛機餐食難吃,她心里本來惦記的,是聞染煮的那碗素面。

    現(xiàn)下卻坐在這里,啃一根鴨舌。

    許汐言內(nèi)心: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許汐言是個禮貌的人,不好趕客。周貝貽也是個禮貌的人,見了許汐言,不好貿(mào)然就走。三人又寒暄一陣,終于,周貝貽起身告辭,聞染送她到門口。

    周貝貽記得囑咐一句:“聞染姐,祁老師的事,你好好考慮。”

    “好,謝謝。”

    周貝貽離開后,聞染回到茶幾邊坐下,瞧見許汐言還在慢條斯理的啃一根鴨舌。聞染也不催她,坐她側(cè)面,手肘支在茶幾上,手掌撐著下巴偏?*? 頭瞧她。

    等她終于吃完,脫下手套,又抽濕紙巾仔仔細細擦凈了手指,終于掀起眼皮:“什么祁老師?”

    聞染勾唇。

    許汐言總說她有雙敏感的耳朵。許汐言自己的這雙耳,也不遑多讓。

    許汐言看著她:“阿染。”

    她喚聞染名字的一聲,與她在丹麥那通視頻里喚“囡囡”的語調(diào)很不同,不柔軟,呼之欲出的占有欲。

    是……另一種迷人。

    聞染解釋道:“貝貽看我工作室遲遲沒有起色,說要不要幫我去問一問祁宛霖老師,祁老師正在找調(diào)律師。”

    說著望向許汐言:“生氣啦?”

    許汐言反問:“我該生氣嗎?”

    喲,套路她。

    聞染笑道:“不該呀。我和貝貽之間早都說清楚了,今天本來工作室的其他人也在,聊完先走一步,你到的時候,貝貽也正準備走。”

    許汐言不說話,指尖在桌面輕輕的敲。

    聞染問她:“你吃完沒有?”

    許汐言壓壓下頜。

    聞染:“那我收拾了。”

    她站起來,跟許汐言說:“讓讓。”

    許汐言往后退了退,沒退多少,仰頭瞧著聞染。

    聞染一只細瘦的腳踝,踩到許汐言面前來,出乎許汐言意料的,直接坐到了許汐言的腿上。

    許汐言怔了下。

    聞染以一個很舒服的姿態(tài),坐到許汐言身上。她穿一條九分長的闊腿亞麻布褲,微微生澀的面料,貼在許汐言穿熱褲的那雙腿上。

    料子那樣薄,許汐言能很清晰感覺她皮膚的觸感和溫度。

    她抬手,雙手圈過許汐言的后頸,虛虛摟著:“吃飽沒有?要不要我再煮碗素面給你吃?”

    她是典型的南方姑娘,五官生得淡,但皮膚是軟糯的,一截纖頸輕輕立著,洗發(fā)水還是那款椰子味道的,帶一點點奶香。

    許汐言瞇了瞇眼:“阿染,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真挺能裝的。”

    她的意思是,聞染的性子不僅不淡,意外的還很會撒嬌。

    聞染問:“那你吃不吃這一套的?”

    許汐言望著她。

    兩人都還沒洗手,許汐言并未伸手來環(huán)她的腰,只是任她那樣坐著。這是許汐言出國近兩周后回來,兩人第一次的肢體接觸。

    聞染很明顯感到自己的亞麻布褲被許汐言的皮膚染熱,貼在她腿側(cè)。

    許汐言:“我沒吃飽。”

    聞染頓了下。

    這人……看著浪漫,其實一點情趣都不懂的哦?現(xiàn)在最想吃的還真是一碗素面啊?

    搞什么。

    “哦。”她從許汐言腿上站起來:“我去給你煮面。”

    腳下傳來微微阻力。

    低頭看,是許汐言用自己的腳勾住了她腳踝。

    許汐言很簡練的說了四個字:“不。去洗澡。”

    ******

    許汐言往門外走,聞染怔了怔,才發(fā)現(xiàn)她拎進了一只旅行箱。

    也就是說,方才許汐言沒等行李,從機場匆匆趕到了聞染家,之后才讓人把行李給她送了來。

    睡袍浴巾都在,許汐言取了去洗澡。

    又換聞染去洗,回臥室的時候,瞧見許汐言裹著睡袍,靠在床頭假寐。

    聞染細聲說:“你躺下來睡呀。”

    許汐言睜開眼,對她伸出一只手:“過來。”

    睡袍是一種很華貴的黑曜石色。許汐言的美里總是有種很慵懶的情態(tài),無論是她總是只吹到半干的頭發(fā),還是她總是系得松垮垮的腰帶,露出胸前的一線雪肌。

    聞染:“我還沒吹頭發(fā)呢。”

    許汐言揚著的那只手并未垂下,又喚她一聲:“過來。”

    聞染走過去,跨坐到她腿上。

    她坐直起腰來,一手向后,扶住聞染的腰。

    她的目光落在聞染的眉毛,薄的眼皮,秀氣的鼻子,接著是略薄的唇,但沒有吻上來,略過,視線又落在她肩膀往下、棉質(zhì)睡衣被發(fā)尾滴下的水滴暈濕的一片。

    露出粉色的月亮。

    聞染耳根紅了。

    但許汐言仍然沒有吻沒有碰,她的手探出來,去往的位置很直接,輕輕摩挲。

    聞染扶著她的肩,抿了下唇。

    到這時她才覺得,許汐言方才或許真的生氣了。盡管這生氣其實沒什么道理,許汐言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她并非真能理性的克制自己的占有欲。

    所以她這樣逗弄著聞染,不肯給一個痛快。

    聞染的手指緊緊扣著許汐言的肩,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面對這樣的許汐言,心臟像只被情緒越?jīng)_越大的氣球,裹挾著躁動、急切、甚至某種……興奮。

    小小盒子本就放在床頭柜上,此時被許汐言拿到手里。

    然后望了聞染一眼,眼神意味深長。

    聞染小聲喚她:“阿言。”

    “我知道自己沒什么道理。”許汐言說:“可是,怎么辦呢。”

    聞染能察覺到許汐言今天的不一樣,那只頂級鋼琴家的手更直接,也更熱烈,似是在彈奏一首節(jié)奏飛快的《克羅地亞狂想曲》。

    摟著聞染的腰,不讓聞染躺下來。

    所以這一次,一片狼藉的與其說床單,不如說是許汐言的睡袍。

    聞染最終得以趴在床上時,覺得像高中上體育課跑過三千米。許汐言收拾了床邊,一手搭在她的后腰問:“你家有榨汁機么?”

    聞染怔了下:“什么?”

    許汐言這人的浪漫,不止體現(xiàn)在她會帶你去看日出,又或送你海水一般藍色的墨水。還體現(xiàn)在,她這人的思維系統(tǒng)里,就沒什么做這事麻不麻煩、值不值得的考量。

    她會在兩人都很累的事后,跟聞染說:“我剛才喝氣泡水的時候,看到冰箱里有橙子。”

    然后半夜兩點去廚房找榨汁機,給近乎脫水的聞染榨一杯橙汁。

    榨汁機靜音,不會驚擾四鄰。

    她端著杯新鮮的橙汁回臥室時,聞染還趴在床上,被她撈起來,捧在手里的橙汁,果肉還未被完全打散,聞染靠在床頭小口的抿。

    許汐言盤起一條腿坐她對面,直到這時才開口問:“你會讓貝貽找祁老師幫忙么?”

    “希望不用。希望我自己有辦法解決。”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真的需要,你會找貝貽還是找我?”

    聞染不語。

    “問你呢。”

    聞染照實答:“會找貝貽。”

    “你寧愿找她也不找我?”許汐言的語調(diào)有點受傷:“你到底跟誰比較親。”

    “不是這樣算的。”聞染搖搖頭。

    這話細細說起來,其實很傷自尊心。

    她要怎么說呢。許汐言太成功了,太有名了,有名到都不用去考慮什么兩人戀愛公不公開,哪怕只是公開她以前幫許汐言的巡演調(diào)律,從今以后就再沒有“那個叫聞染的調(diào)律師”。

    而會變成,“那個幫許汐言調(diào)過琴的調(diào)律師”。

    從今往后來找她調(diào)律的人,是沖著她聞染,還是沖許汐言?

    她笑了笑:“如果我讓你幫忙的話,就再沒辦法跟你平起平坐了你明白嗎?”

    又用了個半開玩笑的說法:“畢竟貝貽還沒你這么出名,我還能做我自己。”

    許汐言沒笑。

    她輕輕的問:“這是我的錯嗎?”

    聞染搖搖頭:“這不是我們?nèi)魏稳说腻e。”

    她喜歡的人是太陽,她是地面上亦步亦趨的凡人,這真的不是她們其中任何一個人的錯。

    聞染看了看許汐言熬得微紅的眼,想到她剛飛了十多小時回國:“我們睡覺吧,事情也許不會糟到那一步。”

    許汐言抬手探進聞染的發(fā)間,捏了捏她的耳朵:“我只是希望,我是你最親的人。”

    第二天一早,聞染睜開眼,悄悄去看許汐言醒了沒。

    扭過頭,才發(fā)現(xiàn)床的另一側(cè)是空的。

    愣了下,掙起身,聽見廚房傳來榨汁機的聲音。

    許汐言端著杯橙汁進來,遞給聞染:“睡醒了?”

    聞染接過:“你怎么起這么早?”

    許汐言在床畔坐下,替聞染理了理側(cè)頰的碎發(fā):“我今天要飛巴黎。”

    聞染一愣——

    許汐言先前工作的地方是盧森堡,既然時間這么緊,直接飛巴黎不是方便得多。

    她抿一抿唇角,許汐言替她把碎發(fā)勾回耳后:“是我自己想回來的。”

    聞染不再說話,放下杯子,抬手摟住許汐言的肩,輕輕倚在她肩頭。

    許汐言離開后,聞染起床去上班。

    下班時接到陳曦電話:“聞染,方便過來找你一趟么?”

    “好啊。”

    陳曦約她在樓下的咖啡館見,她問:“你沒去巴黎?”

    “明天走,我留下來處理一份合同。”

    “噢。”

    “那個,言言姐讓我來找你,有件事跟你商量。”

    “什么?”

    “就是言言姐現(xiàn)在回國都住你家嘛,她想問問你,你們倆的生活費怎么算呢?”

    聞染笑了笑。

    陳曦看著她神情:“不是言言姐忙到?jīng)]空跟你談啊,你要是想跟她談,你打電話給她就行。她就是覺得我來談……”

    聞染點點頭:“我明白。”

    陳曦來談,更能維護聞染敏感的心而已。

    聞染問:“她怎么考慮的?”

    “她都看你高興。”

    許汐言從小家境優(yōu)渥,長大后自己賺得又多,幾乎是個對金錢沒概念的人。

    聞染問陳曦:“那你有什么建議么?”

    陳曦道:“竇姐的建議是,你給我們一張銀行卡號,我們會定期往里面存錢,如果你想跟言言姐AA,你自己算清楚就行,賬就由你記。”

    聞染又彎了彎唇。

    陳曦:“言言姐的財務(wù),都是竇姐一手在管。”她試探性的問:“或許,你想買輛車代步么?你要是不想買貴的,就買輛便宜的。”

    聞染搖搖頭。

    這甚至不是自尊心不許她要許汐言的車。更現(xiàn)實的情況是,讓現(xiàn)在的她養(yǎng)一輛車,她根本養(yǎng)不起。

    告別了陳曦,聞染回家,給陶曼思打電話:“我覺得我這個人,有點矯情。”

    陶曼思:“你是不是看《灼日》看哭了?哈哈哈哈那你是夠矯情的。”

    《灼日》是最近一部挺火的青春傷痕文藝片。

    聞染跟著笑。

    心想,誰愿意矯情呢。

    如果她更才華橫溢一點、更成功一點、更有錢一點,更能跟許汐言平起平坐一點的話,她真的一點都不在意跟許汐言之間誰出錢多一點、誰出錢少一點,誰幫誰多一點、誰幫誰少一點。

    唯獨像她現(xiàn)在這樣,買瓶礦泉水都要看價簽,稍不留神,就變成了許汐言始終拉著她往前、她始終拖在許汐言身后。

    她可不要那樣不對等的關(guān)系。

    她要守住自己。哪怕只是小小的自己。

    日子就那樣按部就班的過下去,聞染繼續(xù)往社區(qū)發(fā)傳單,賺的錢夠維系生活,工作室的運營費用則靠她以前準備用來買房的存款撐著。

    許汐言很忙,每次回國都是匆匆趕來她家,她下班的時候,會聞到屋子里帶著沐浴露香的氤氳水汽。

    有時許汐言會做飯,說要復(fù)刻在國外吃到的食譜。

    聞染說:“煮粥啦。”

    許汐言:“不要。”

    可許汐言那些國外的食譜太復(fù)雜了,要做很久很久。

    聞染說:“煮粥啦,許汐言你知不知道往粥里加紅薯真的很好吃?”

    許汐言就笑了。

    最后還是煮粥,然后就是在窄窄的單人床上歡愛。

    每次見面的時間太短,好像勻不出時間來做其他。

    唯獨有次,她聽許汐言接到朋友電話,約許汐言去落基山脈看哥倫比亞冰原,許汐言說:“不去。”

    朋友問:“為什么?”

    許汐言只說:“忙。”

    那次許汐言在國內(nèi)多留了幾天,她們難得晚飯后有看部電影的閑暇。

    聞染挑了部老港片,里面有句很經(jīng)典的臺詞:「我聽人家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可以一直的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每次許汐言回國,聞染都腰酸背疼,看了會兒,便蜷起膝側(cè)躺在許汐言的腿上看。

    不知什么時候,竟睡了過去。

    再睜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電影已播完了,定格在結(jié)束畫面,客廳里其他燈都關(guān)了,屏幕映出淡淡的光。

    聞染輕輕轉(zhuǎn)個身,剛想問許汐言:“為什么不叫醒我?”

    發(fā)現(xiàn)許汐言在對著屏幕出神,甚至沒發(fā)現(xiàn)她醒了。

    聞染望著許汐言。

    許汐言一張臉被屏幕淡淡的光線打亮,那樣略顯無措的神情,讓聞染在一瞬間心臟收緊。

    那一瞬間,她忽然想:像許汐言這樣的人,是突破了些什么來愛她呢?

    她輕輕開口:“許汐言。”

    “醒啦?”許汐言回過神來,伸手揉她的耳垂,鼻音懶懶的。

    她躺在許汐言腿上問:“談戀愛無聊么?”

    “嗯?怎么會這么問?”

    “你好像都沒有去哪里旅行了,也沒跟朋友一起玩樂隊。”

    “喔。”許汐言又捏捏她耳垂:“所以我們現(xiàn)在,是在談戀愛了?”

    聞染轉(zhuǎn)過身去看著電視屏,不講話。

    許汐言笑一聲,手指在她耳廓上輕輕刮弄著。

    俯身下來親她耳朵,氣息鉆進去,癢癢的:“我怎么會覺得無聊?”

    聞染又轉(zhuǎn)過來,瞧著她:“你以前有沒有想過跟我戀愛,會是什么樣?”

    許汐言好笑的看著她。

    聞染:“說嘛,我聽聽看。”

    “我沒有想過。”許汐言用指節(jié)輕輕刮擦著她的耳廓:“跟你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從來沒有想過很多。”

    “那你,”聞染頓了頓:“現(xiàn)在快樂嗎?”

    許汐言一挑眉:“還可以更快樂一點。”

    聞染“嘁”一聲,背過身去不理她了。

    兩天后,許汐言再度飛往歐洲工作。

    聞染跟陶曼思約好,去陶曼思家里吃飯,陶曼思自己做了兩道菜,從網(wǎng)上看來的蒜香排骨食譜,外加一道青菜,聞染琢磨著又點了份炸雞。

    聞染去洗手時,剛巧放在茶幾的手機響起。

    “染染,電話。”

    “誰啊?”

    “你沒存名字的,陌生號。”

    “那應(yīng)該是炸雞到了,你幫我接一下。”

    陶曼思接起來:“喂,是外賣嗎?”

    對方愣了愣:“我是許汐言。”

    陶曼思呵呵兩聲:“我還是南瀟雪呢。”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聞染洗完手出來:“是外賣到了么?”

    “不是,是詐騙電話。”

    “啊?”

    “她說她是許汐言,我說呵呵,我還是南瀟雪呢。”

    聞染在餐桌邊坐下,捏捏手指,咬唇,終于跟老友說:“她真是許汐言。”

    因為不知把許汐言存作什么名字才好,她一直沒存許汐言的號碼。

    陶曼思一口可樂嗆進喉嚨里:“你們不是早就be了嗎?”

    陶曼思對這件事的印象,停留在聞染訴說的“毫無指望”里,停留在聞染卑微的暗戀里。

    這會兒聞染抿了下唇。

    陶曼思放下筷子拉她胳膊:“什么情況呀?”

    “就是,不是只有我喜歡她呀。”

    陶曼思呆了呆:“你不會要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跟許汐言談戀愛吧?”

    “全世界沒人不認識她的許汐言。”

    “走出門就能看見她無數(shù)張海報的許汐言。”

    “地鐵里隨時可以聽到她名字的許汐言。”

    聞染搖搖頭:“沒有。”

    陶曼思拍拍胸口,緩了緩。

    聞染慢吞吞的說:“那我暗戀她那么久,不能這么輕輕松松答應(yīng)她在一起的呀。”

    陶曼思又一愣:“你的意思是,許汐言現(xiàn)在在追你喲?”

    聞染頓了頓,用很小的聲音說:“是的呀。”

    陶曼思“啊”的一聲。

    是暗戀十年的人原來也喜歡你,還是全世界仰望的明星原來也喜歡你更值得尖叫?

    陶曼思一推聞染的肩:“你跟我臭顯擺喔?”

    聞染說:“是的呀。”

    兩人笑作一團。

    原來自己心里還是懷著小小的驕矜,想要炫耀這件事的,聞染心想,至少,在從小學開始要好到現(xiàn)在的老友面前。

    第85章  “你這顆痣怎么長的?”

    笑了一陣, 陶曼思叫聞染:“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她也喜歡你?”

    聞染暫停正在給許汐言發(fā)信息的手,點點頭。

    陶曼思故意道:“這就甜上啦?你, 現(xiàn)在,此時此刻,正在給走出門就能看見她無數(shù)張海報的許汐言,地鐵里隨時可以聽到她名字的許汐言, 發(fā)!信!息!”

    她壞笑著朝聞染靠過來:“給我看一下。”

    “啊呀。”聞染一下子將手機藏起來, 摸摸自己的鼻子:“我們還沒在一起呢, 就,說些有的沒的, 不好給你看的。”

    “到底為什么還不在一起?真的在享受她追你喔?”

    這時屋外有人敲門:“外賣到了!”

    聞染一邊站起來去拎炸雞,一邊把給許汐言的信息發(fā)完。唇邊溢著抹笑意進屋來, 問陶曼思:“是吃完飯再吃,還是現(xiàn)在吃?”

    “現(xiàn)在吃吧。”

    聞染放下手機,一邊拆炸雞盒, 一邊回答陶曼思方才的問題:“老實說, 我沒想過她會喜歡我。她也喜歡我這件事……”

    說著抿唇笑了下:“讓我的心臟好像變成了一顆充滿氣的氣球,一邊高興得快要爆炸,一邊擔心得快要爆炸。”

    陶曼思點點頭:“我明白。”

    她和張哲文就是。

    聞染暗戀許汐言那會兒, 她正暗戀五班男生張哲文。大學畢業(yè)后, 張哲文從邶城回海城工作, 兩人在同學會相遇加了微信后,發(fā)現(xiàn)居然去過一樣的餐廳、看過一樣的電影、喜歡一樣的音樂。

    不久后,兩人開始了交往。

    可又過了不久, 陶曼思哭了。聞染記得很清楚,那是在一間ktv的小包廂, 就她們倆,陶曼思唱著唱著歌突然開了原聲,聞染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老友在默默流淚。

    她倆都是內(nèi)向的性子,表面看來情緒很淡,從小學認識開始,聞染根本就沒怎么見陶曼思哭過,心里一下子難過得不行。

    陶曼思說:“你不要過來喔,聽我說就好。我跟他分手啦,讓我為這濾鏡碎一地默默哭一會兒。”

    聞染為她故作輕松的言辭,故作輕松的笑。

    好像真是這樣。

    喜愛了很久的人事物,在漫長的時光里靠完美的想象補齊。好不容易真正得到,竟有鏡花水月之感,要么覺得跟自己想象中不一樣,要么不真實到覺得只是一場夢。

    陶曼思這邊,是第一種情況。

    聞染卻道:“我不是覺得跟想象中不一樣。說起來的話,我跟她……嗯,相處起來,發(fā)現(xiàn)她可能比我想象的,還更能擊中我命門一點。”

    陶曼思作勢想拿手里的雞骨頭丟她:“還想繼續(xù)臭顯擺是吧?”

    又問:“那還不在一起的原因是?”

    “因為我有一點,擔心她。”

    “怎么說?”

    “就是……”聞染沒怎么吃炸雞,她喝果酒,轉(zhuǎn)著手里一只小小玻璃杯,因為只有在陶曼斯這里,她才敢放心大膽的喝酒:“她性子其實很獨,說個很簡單的細節(jié),直到現(xiàn)在她睡前才會抱著我,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都是一個人背過身去,蜷著身子對著墻,好像那樣她才有安全感。”

    聞染不欲透露許汐言的童年隱私,便對老友這樣表達。

    陶曼思目瞪口呆:“你是在跟我說許汐言嗎?你是在跟我說全網(wǎng)都覺得她冷淡得要死的許汐言,現(xiàn)在每晚都抱著你睡覺嗎?”

    “啊呀……”聞染的耳朵紅了:“我不是想說這個。”

    陶曼思緩了緩:“你繼續(xù)說。”

    聞染捏了捏手中的玻璃杯壁:“我擔心她變得不快樂。”

    “你覺得她不想進入一段穩(wěn)定的關(guān)系嗎?”

    “不,不是。”聞染搖頭:“她想的,甚至我覺得,她潛意識里一直期待一段溫暖而穩(wěn)定的關(guān)系。”

    但童年的火灼在心臟上,化膿結(jié)痂,自我愈合,到底結(jié)出了一塊淡淡舊粉的疤。

    對許汐言而言,擁有一段她自己其實也渴望的穩(wěn)定關(guān)系,需要攀過很多的山、游過很多的海、越過很多的心理障礙。

    聞染唯一擔心的,是她變得不快樂。

    陶曼思嘆口氣:“你會不會想得太多了。”

    “因為,”聞染又抿一口果酒,唇角帶著點溫柔的笑意:“怎么辦,我真的好喜歡她喔。”

    喜歡到勇往直前,喜歡到瞻前顧后。

    陶曼思放棄可樂,來陪聞染一起喝果酒,一邊鼓勵:“只要你們都喜歡對方,一定可以找到辦法相處的,對吧?”

    夏天的尾巴總是拖得很長,然后一夜之間倏然就入了秋。

    何于珈到聞染的工作室來看她,打開Excel表跟她一起算運營費:“你的生意還沒起色,照這樣下去,你為買房攢的錢能撐多久?”

    這圈子就是這樣,眼見她起高樓,眼見她樓塌了,成名或被打入谷底,都是一夜之間的事。

    某天給周貝貽調(diào)完琴,聞染猶豫著開口:“貝貽。”

    “怎么了聞染姐?”

    “你上次說,祁老師想找調(diào)律師……她找到了么?”

    周貝貽怔了怔。

    若說是哪一刻,讓她確信這輩子跟聞染都沒可能,甚至不是聞染拒絕她的那一刻,而是現(xiàn)在。

    如果聞染對她會有一點想法的話,打死聞染也不可能跟她開這個口。

    周貝貽笑道:“你知道合適的調(diào)律師沒那么容易找的,這樣吧我請祁老師吃頓飯,你跟她當面聊聊。”

    聞染趕緊道:“這頓飯我來請。”

    周貝貽沒有勉強:“好。”

    祁宛霖欣然赴約。周貝貽知道她喜歡紅酒,聞染費心,托以前合作過的客戶從國外尋了幾瓶上好的紅酒,帶馥郁的果香和礦物的香氣,配硬奶酪吃。

    祁宛霖一開始對聞染是抱有懷疑的,但一頓飯聊下來,她贊同聞染的調(diào)律理念,也算敞開了心扉。

    她考慮了一下:“這樣,你可以來給我調(diào)律試試看,讓我看看你的水平。”

    一次機會已經(jīng)足夠。

    聞染連連道謝。

    送走祁宛霖以后,聞染轉(zhuǎn)向周貝貽:“貝貽……”

    周貝貽彎彎唇:“好啦,你可千萬別跟我說什么感謝的話。我只是讓你跟祁老師認識而已,接下來的路,能不能走好,要靠你自己。”

    她眸子閃亮,聞染一時感慨。

    這句話很久以前,她也對周貝貽說過。

    那時周貝貽還在商場里彈琴,好不容易有機會去經(jīng)紀公司試演奏,那時她真沒錢了,請聞染吃了頓面,聞染免費幫她調(diào)琴。

    周貝貽說:“你怎么跟個傻子似的,總免費幫我調(diào)琴。”

    聞染笑她:“怎么,不好意思哦?講話怎么沖。”

    周貝貽抿了下唇。

    “不用謝我。”聞染輕聲說:“我只是幫你調(diào)好琴而已,接下來的路,能不能走好,要靠你自己。”

    周貝貽用自己的方式,終于報答了聞染的知遇之恩,也完成了心理上對聞染的最后道別。

    送走聞染后,助理來接周貝貽,問:“怎么不上車?”

    周貝貽最后望一眼聞染的背影。

    再見啦,聞染姐。

    接下來的路,要靠你自己好好走呀。

    今晚陪祁宛霖喝得實在太多,聞染打車回家,拿鑰匙開門,總也打不開。

    擰了一陣,門從里面開了。

    聞染呆呆抬頭:“許汐言,我出現(xiàn)幻覺了,我看到你了,你不是應(yīng)該在西班牙的嗎?”

    許汐言穿睡袍,大朵大朵的睡王蓮在墨色絲緞上鋪開,若其他濃顏的人穿來或許會顯得俗艷,但她的顏濃到極致,反而壓住了另一種艷麗。

    她扶著扶住聞染,沒說話。

    就那樣看著聞染。

    聞染輕輕的笑起來。

    “笑什么?”許汐言既心疼又生氣:“怎么喝這么多?”

    聞染:“也不算喝很多,我,我還能背高中的數(shù)學公式。”

    裝什么清醒?許汐言故意嚇她:“我看見你的小玩具了。”

    聞染雙眼睜大,匆匆踏進臥室拉開衣柜,打開第二個抽屜翻到最深處,取出一只小小粉色硅膠:“不可能吧許汐言,我藏在這里你還能發(fā)現(xiàn)?”

    許汐言:……

    她就想讓聞染清醒清醒,隨口一誆,想不到還真有。

    聞染卻突然丟下小玩具,捂著嘴沖進洗手間,還記得鎖上門,才傳來嘔吐的聲音。

    許汐言蹙眉,正要跟過去,偏偏f1順著打開的臥室門鉆進來,跳上床,就要去咬聞染方才丟在床上的小玩具。

    許汐言趕緊把那玩具撈起來:“這是你媽媽的玩具,不是你的。”

    放回聞染翻它出來的抽屜,匆匆去洗手間,見門鎖著,在外面敲門:“阿染,把門打開。”

    又一陣嘔吐的聲音。

    許汐言蹙著眉繼續(xù)敲:“阿染。”聲音透了幾分嚴厲。

    抽水馬桶的聲音。

    門是半透明磨砂,一道影子靠住門,抱膝在門邊蹲下:“我不能開門。”

    “為什么?”

    “好丑。”

    “你覺得我會介意嗎?”

    “我知道你不介意,但我介意。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太好看了許汐言,你跟仙女似的,我不能在你面前太丑你知道嗎?”

    許汐言不敲了,讓她靠著門休息,在門外問:“最近壓力很大嗎?”

    聞染不說話,靠門蹲著。

    許汐言問:“今晚跟誰喝酒?曼思?”

    許汐言希望是陶曼思。

    但聞染說:“跟祁老師。”

    許汐言反應(yīng)過來:“你去找貝貽幫忙了?”

    “你寧肯去找她幫忙,喝成這樣,都不肯來找我?”

    “我哪兒能找你啊。”聞染靠著門喃喃。

    “為什么不能找我?是因為你的驕傲,還是……連你也跟我隔著距離?”

    “不是,不是的許汐言。”聞染蹲在洗手間里搖頭:“我不能找你是因為,人家一聽你的名字,根本不需要我自己去抓住機會,一股腦就把機會塞給我了,根本不管我是聞染,還是張染王染孫染。”

    “跟你在一起,我必須要很小心,因為你太優(yōu)秀了、也太有名了,我站在你的光芒里,要時刻注意著不要弄丟我自己,哪怕這樣的自我很微小、很普通、也很不起眼,但我不能把她弄丟。”

    “因為,如果我連自己都沒有了,我拿什么來愛你呢?”聞染把頭埋進膝蓋間:“至少我的調(diào)律,我不能靠你,哪怕我去麻煩朋友,我挺丟臉的,也挺過意不去的,但我不能靠你。”

    許汐言在門外重復(fù)一遍:“朋友可以,但我不行。”

    聞染喃喃說了句什么,許汐言沒聽清,又開始敲門:“你把門打開。”

    “等等。”

    許汐言真的生氣了,一轉(zhuǎn)身去客廳抽屜里找鑰匙,她走得氣勢十足,極輕薄的睡袍下擺帶起一陣睡蓮顏色的風,f1跟著她跳著去咬,她也沒理。

    盤腿坐到地上,拉開抽屜找鑰匙,一堆鑰匙看得她心里煩躁,索性一把抓了走回洗手間前,一把把試過去,總算把鎖打開。

    聞染在里面抵著門:“你讓我緩緩。”

    許汐言用力一推:“我一結(jié)束工作就急著趕回來,飛了十多個小時,是為了看你這樣么?”

    聞染一下沒受住力,踉踉蹌蹌往后退一步。

    許汐言進門,趕緊去撈她的腰,看她因剛剛吐過而發(fā)紅的眼尾和鼻頭,眉蹙得更深,但眼神到底軟了下來,剛要開口,便聽聞染道:“謝謝。”

    許汐言笑了聲,語調(diào)又冷下來:“你跟我說謝謝?”

    她接了杯水叫聞染:“漱口。”

    小小的洗手間太逼仄,許汐言就站在聞染身側(cè)。聞染道:“你不要看著我漱口,我想在你面前好看一點。”

    許汐言退后半步。

    聞染自己漱了口,一手扶著盥洗臺,頭低著,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頸:“其實你不用一結(jié)束工作就飛回來。”

    許汐言疑心自己聽錯了:“什么?”

    “你還是可以去旅行,只要不做危險的極限運動。”聞染撐著盥洗臺:“我聽到過你接你朋友的電話,你以為我去給f1拿罐頭,其實我聽到了,她們叫你去追極光,你笑著說你也想,只是最近不太方便。”

    她扭頭過來,眼尾還紅著,問許汐言:“我是你的不方便么?”

    許汐言:“干嘛突然說這樣的話?”

    “因為,那天我們一起看電影,我靠在你腿上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看到你對著電影已經(jīng)放完的屏幕愣神。”聞染輕輕的問:“我是真的想問,你現(xiàn)在快樂嗎,許汐言?”

    許汐言輕一抿唇,沉默下去。

    “這樣下去不行的許汐言。”聞染搖著頭:“你在弄丟你自己,我也在弄丟我自己。如果我們找不到自洽的方法跟對方相處,我們怎么一起走下去?”

    許汐言:“你覺得我們走不下去?聞染,你是不是根本不明白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開口說愛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覺得我們走不下去。”聞染繼續(xù)拼命搖著頭:“我的意思是,我們一定要一起走下去。”

    許汐言看了她會兒,終是上前一步,雙手掌心貼住她雙頰:“別搖了,本來就喝多了,一直這么搖頭暈不暈?”

    她把聞染扶出了洗手間。

    讓聞染躺在床上,自己去廚房沖蜂蜜水,端回房間時,看聞染趴在床沿,眸子虛虛張著。

    聽她走近,抬一抬睫毛,瞧住她腿內(nèi)側(cè)那顆淺棕的小痣。

    “許汐言。”聞染醉醺醺的問:“為什么你連腿上的一顆痣,都長得這么好看呢?”

    許汐言:……

    這人真的是醉了。

    聞染又問:“我的小玩具呢?”

    許汐言坐在床畔,扶她起來喝蜂蜜水:“收起來了。別亂放,f1會咬。”

    聞染一頓,牙輕輕磕在玻璃杯壁上。

    聞染第二天斷片了。

    她頭疼得要命,只記得自己纏著許汐言不停的問,問許汐言腿上的痣是怎么長的。

    許汐言:“天生長的。”

    “不可能。”她不依不饒:“天生長不了這么色氣,一定是故意長的。”

    許汐言:……

    聞染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第二天醒來時,看床頭放一杯鮮榨橙汁。

    橙汁杯下壓著一張字條:【這次的工作是飛阿比斯庫。】

    聞染拿手機搜索,發(fā)現(xiàn)阿比斯庫是瑞典的一處國家公園,那里有雪山、湖泊和瀑布,也有機會能看到極光。

    她起床刷牙洗臉,盤腿坐回床上,小口小口喝許汐言榨的那杯橙汁。

    誒,她和許汐言,這算不算吵架啊?

    以前看網(wǎng)上有人說,第一次吵架是兩人關(guān)系前進的一大步,她們這樣,算嗎?

    此時,許汐言和陳曦坐在機場。

    喲,陳曦看著許汐言精彩的臉色。

    雖然這是她的發(fā)薪人,但她實在沒忍住小聲問:“鬧別扭啦?”

    許汐?*? 言瞥她一眼:“誰說的?”

    你說的啊!陳曦腹誹:你的臭臉說的,你抿住的唇角說的,你微皺的鼻梁說的,甚至你的每一根頭發(fā)絲兒都在說!軟塌塌的,一點沒有平時恣意的精神!

    大概她的表情太過豐富。

    許汐言睨她一眼:“年終獎是不是不想要了?”

    陳曦連連擺手:“那不是那不是。”

    許汐言其實知道,聞染昨晚和她的一番剖白有道理。

    她和聞染在一起的時間里,幾乎完全改變了過去的生活方式。說實話,她的心里仍然有不安、有畏懼、有焦慮,她也想過或許她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來消化掉這些情緒、跟聞染更好的在一起,但又怕聞染懷疑她,不想腳踏實地的進入一段穩(wěn)定關(guān)系。

    她們倆人都太緊繃。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許汐言飛往世界各地去工作。

    陳曦現(xiàn)在是資深吃瓜人了,一看她臉色,就知道這倆人的別扭還沒解決呢。

    許汐言并非跟聞染不聯(lián)系。

    她會給聞染發(fā)信息,也會給聞染打電話。聞染也會回她的信息,接她的電話。

    但兩人只是輕飄飄的聊一些日常。

    在各自想清楚以前,兩人都沒再提起那晚吵的一架。

    只是聞染某天下班回家,看到門縫里卡著一張薄薄卡紙,只露出一角。她一開門,那張紙飄飄蕩蕩落在她腳邊,她借著樓道的聲控燈低頭去看。

    像在寥落深秋里,鋪開在腳邊一片令人心動的海。

    她撿起來,是張明信片。

    翻到另一面,是許汐言熟悉的字跡,寫著她家的地址。

    這明信片她見過的,在許汐言家的抽屜里,很多很多張,每一張都是深淺不一藍色的海。

    許汐言從全世界各處寫這些明信片給她,墨西哥、大堡礁、圣托里尼……這些地方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有片美麗的海。

    兩人互相表白的那天,許汐言本意是把這些明信片送她,她故意塞回許汐言手里:“給你。你既然沒打算寄給我,你就自己留著吧。”

    許汐言現(xiàn)在借著工作的機會,真的再回到這些地方。

    一張張把這些明信片,重新寄給她。

    全世界各地的郵戳印著許汐言用藍色墨水寫下的字跡,好像一場場無聲的告白。

    許汐言滿世界飛忙工作的這段時間,聞染終于跟祁宛霖簽了約,周貝貽拿了個亞洲的大獎,陶曼思升了職。

    接下來很快,便要到聞染的生日了。

    柏女士提前給她打電話:“囡囡啊,你今年多少歲了啦?”

    聞染:“……能別提這個么?”真是親媽。

    “今年生日怎么過啦?”

    “不過了呀,忙得要死。”

    “那哪能行啦!”

    聞染最近的確忙,跟祁宛霖簽約后,她靠自己的耳朵和手贏得了信賴,漸漸也會一些年輕鋼琴家請她調(diào)律。

    她知道機會來之不易,半點不敢馬虎。每次調(diào)律前,都做充分準備,結(jié)合每個人的技術(shù)、節(jié)奏、適合的音色,有時睡覺都在琢磨這事,半夜驚坐起,找了紙筆記自己剛剛想到的要點。

    她早接受了自己是個普通人的事實,現(xiàn)在也做好了老天也許隨時都會給她一耳光的覺悟。她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磨練得更好。

    柏女士說生日不能不過,陶曼思也這樣說。可生日當天聞染有調(diào)律的工作,便把陶曼思叫到家里來,吃了頓柏女士做的飯,陶曼思帶了蛋糕,算是提前慶生。

    她是不敢讓柏女士知道她抽煙的,裝模作樣的讓陶曼思從便利店買了打火機,點了蠟燭,柏女士催她許愿。

    是有許多愿望要許的。比如工作室發(fā)展順利,比如多簽一些單,比如早點買下這套小小的房子。

    可她對著蠟燭雙手合十,心里想起那日看電影,許汐言坐在沙發(fā)愣神,屏幕寂寥的藍光映亮那張臉。

    她默默許愿:希望許汐言能夠快樂。

    “生日”的后綴總是“快樂”,她知道許汐言不愛過生日,所以這個愿望只有她來幫許汐言許。

    吹熄蠟燭,柏女士叫她:“染染啊,年紀也不小啦,你一直不談朋友,媽媽放心不下的呀。”又問陶曼思:“你有沒有人可以給她介紹啦?”

    “阿姨,我自己都還沒著落呢。”陶曼思笑道:“況且一般人,染染可能看不上。”

    聞染瞥她一眼。

    “那不能夠。”柏女士道:“我們?nèi)救居植磺蟠蟾淮筚F,找個普通人就好了呀。你沒有可以介紹的,那我只有托我朋友問問看了呀。”

    “媽媽,不要不要。”

    另一邊,瑞士一家老牌五星級酒店的廊橋咖啡廳里。

    陳曦翻著一本英文雜志:“啊?最近水逆啊?只有天秤座的運程最好啊?”

    “噢——”她刻意揚起聲調(diào),尾音拐啊拐的:“原來是天秤座的生日月,運程能不好嗎!”

    許汐言倚在一邊,面前一杯冰美,看起來還挺矜傲。

    嘿!

    陳曦心想:不會因為鬧別扭,聞染生日都不回國了吧?膽兒肥了嘿!

    正準備再點她的發(fā)薪人兩句,便聽許汐言悠悠的道:“機票,買了嗎?”

    第86章  “不該只是咬你一口那么簡單。”

    聞染有點頭疼。

    因為柏女士托朋友給聞染找了個相親對象, 聞染一口回絕,柏女士卻追到她家里來:“你先加微信了解看看嘛!”

    “媽媽。”聞染照實說:“我看不上。”

    “那你要什么條件的?”柏女士嘭嘭拍著茶幾:“你攤開來講!”

    聞染慢條斯理道:“那至少要長得好嘛。”

    “多好?”

    “像明星那樣就好了呀,可以拍海報的那種。”

    年輕姑娘都喜歡好皮囊, 柏女士忍了,又問:“還有呢?”

    “工作要是那行業(yè)的翹楚嘛,現(xiàn)在國內(nèi)已經(jīng)不吃香了,至少要拿到世界范圍去比嘛。”

    柏女士伸手來摸聞染的額頭:“我看看你發(fā)燒沒有?”

    聞染捉著柏女士的手腕:“我還沒說完呢。得有錢, 一般有錢不行, 得買得起一座島的那種。”

    “好好好。”柏惠珍被她氣笑了:“我看你到哪里去找, 你要是找到了,趕緊帶回家來給我看。”

    生日前一天, 聞染去城東調(diào)律。

    對方是初出茅廬的鋼琴家,滿身銳氣, 要求頗高,她的那架夏奈爾古董鋼琴極為少見,聞染很感興趣, 陪著她一遍遍的磨。

    直到傍晚, 兩人才想起整天都沒吃飯,對方調(diào)好了琴興致頗高,非要請她吃法餐, 一道鵝肝尤為肥膩。

    聞染這段時間太忙, 飲食絕談不上規(guī)律, 覺得胃不大對勁。

    回家的地鐵上,更覺得上腹一陣絞痛。

    她越來越覺得不對,下了地鐵, 打車去醫(yī)院。

    醫(yī)生語氣嚴厲:“你們這些年輕人怎么糟蹋自己身體的!”

    一個人做完整套檢查,基本確診是急性膽囊炎。

    幸好沒什么太大問題, 輸液三天消炎。

    她一個人坐在輸液區(qū),腦子里還想著明天的調(diào)律。

    過了會兒,手機在口袋里震起來,她掏出來看一眼:“貝貽。”

    “聞染姐,我跟你確認下,明天的調(diào)律時間沒問題吧?”

    “沒問題。”

    恰好這時護士走過來,幫聞染旁邊的那位患者換藥:“還有一瓶,輸完今天就可以走了。”又看了看聞染的速度調(diào)節(jié)器:“你這速度太快了啊,調(diào)慢點。”

    聞染捂著收音筒,輕輕應(yīng)一聲。

    周貝貽問:“你在哪呢?”

    “我到醫(yī)院來看個朋友。”

    掛了電話,聞染繼續(xù)想明天調(diào)律的事,除了周貝貽,還有另一位祁宛霖介紹的年輕鋼琴家,時間十分緊湊。

    不知過了多久,又接到周貝貽電話,聞染接起來問:“貝貽怎么了,是明天時間要調(diào)整么?”

    “聞染姐,你是在友誼醫(yī)院么?”

    聞染怔了下。

    “我到樓下了,你在哪?”

    “我看完朋友,已經(jīng)走了……”

    “聞染姐,我都聽到護士說話了。”周貝貽開句玩笑:“我現(xiàn)在也小有名氣了,你總不能讓我滿醫(yī)院找吧。”

    聞染只得實說:“我在三樓。”

    不一會兒,周貝貽帶著助理上來了,戴著口罩沖聞染點點頭。

    坐到聞染對面問:“怎么回事啊?”

    “沒什么大事,應(yīng)該就是膽囊炎。”

    護士這時來幫聞染換藥:“輸完第一瓶了,還有兩瓶。”

    周貝貽:“那我們陪你等會兒。”

    聞染立即道:“不用,你們趕緊回去休息吧。”

    護士:“你要是有朋友能幫忙,最好還是有人在這陪你。你有些檢查報告一會兒就出結(jié)果了,你輸著液,沒法來回來去的跑著拿。”

    周貝貽:“我們幫她拿,您放心吧。”

    護士離開后,周貝貽沖聞染笑笑:“記得我在商場彈琴那會兒,有次接了個去東北的商演,凍出重感冒,回海城后上吐下瀉的,是你在醫(yī)院照顧的我,記得嗎?”

    聞染:“那時候不一樣。你明天還得練琴。”

    周貝貽垂眸盯著自己的腳尖,良久,抬眼瞧著聞染笑笑:“你對我的這些恩,你就讓我還了吧。”

    聞染一怔。

    兩人之間默默無言。

    晚上十點過,聞染的手機再一次震起來,聞染掏出來瞧了眼,抿了下唇。

    周貝貽立即知道打來的是誰。

    聞染接起來:“喂。”

    許汐言:“喂。”

    兩人忽地沉默一陣。

    聞染放輕了語氣,很輕很輕的:“喂。”

    許汐言在電話那端嘆了口氣,一向矜傲的聲音帶了絲委屈:“你不在家。”

    聞染一下子心就軟了:“我在醫(yī)院。”

    “你怎么了?哪家醫(yī)院?”那邊傳來許汐言匆匆下樓的聲音。

    聞染報出醫(yī)院名字,又交代:“你別急,我沒什么事。”

    許汐言拉開車門的聲音,又對陳曦報出醫(yī)院名字。

    陳曦嚇一跳:“言言姐,那家醫(yī)院人挺多的。”

    許汐言只說了三個字:“現(xiàn)在去。”

    聞染靠著椅背坐著。

    她面朝走廊來人的方向,先看到許汐言,才看到許汐言身后跟著的陳曦。

    不知為什么,許汐言裹著件罩衫,帽子口罩也戴得嚴嚴實實,連那頭標志性的長卷發(fā)都藏進帽子里,但聞染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見的,永遠都是許汐言。

    而許汐言也看見了她。

    是許汐言的目光先與她相觸,接著陳曦才看到她,在許汐言身后說明了她的位置,許汐言口罩微動了動,應(yīng)該是告訴陳曦:“我已經(jīng)看到她了。”

    聞染不知為何有點想哭。

    那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往聞染這邊走的時候,許汐言一直望著聞染,聞染也一直望著她。

    這家公立醫(yī)院醫(yī)生資源不錯,看病價格也實惠,所以到了這個點,仍然人潮如織。許汐言把帽沿往上抬了抬,讓聞染可以把她看得更清楚些,她的臉一會兒被人擋住,一會兒又露出來。

    她索性就把帽子摘了。

    聞染一怔,下意識動了動唇,想用嘴形對她說:“帽子戴好。”

    可她輕輕搖了搖頭。

    陳曦在她身后本來也嚇了一跳,望一眼她神情,也沒說什么了。

    好在深夜醫(yī)院,病人和家屬都人困馬乏,大家各自匆匆奔赴目的地,一時沒人關(guān)注戴口罩的她。

    聞染望著她的眉眼,天生冷淡的,這會兒微微蹙著。

    望著她口罩中露出一小截的鼻梁,真的很挺,有時聞染睡在她身邊看她,覺得像雕塑。

    望著她蓬松繚繞的卷發(fā),海藻一般,隨著她步履飛揚。

    她走到聞染面前,蹙眉低頭瞧著聞染,先是問了句:“你怎么搞的?”

    聞染愣了下。

    陳曦在后面輕碰了下許汐言的胳膊。

    許汐言從小教養(yǎng)頗好,對人也總是禮貌的留出距離。但陳曦發(fā)現(xiàn),聞染生病這件事讓許汐言生氣了,許汐言一急,自亂陣腳,這句話的語氣聽起來像在兇人。

    聞染仰著后頸望著許汐言。

    陳曦很緊張,心想這兩人別好不容易一見面,又吵起來。

    聞染那樣望了許汐言一會兒,用很小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小到陳曦站在許汐言身后都沒聽清。

    許汐言的肩膀凝了凝。

    她聽清那句話了。聞染說的是——“我想你了”。

    許汐言的唇瓣輕翕了翕,卻沒說話,將手里的帽子扣回頭上,一手擁住聞染的肩,把她整個人往前帶,徑直讓她靠進自己懷里。

    聞染那時慌了一下。

    許汐言高挑的個子實在惹眼,戴著帽子口罩也滿身星味,她站定以后,已有不少人在往她身上瞟。

    剛巧一個新來輸液的女孩,握著手機,另個陪她來的朋友吐槽她:“都要輸液了還放不下手機!你要刷許汐言刷到什么時候?”

    “嗚嗚嗚我老婆好久都沒回國了,我好想她!”

    聞染做賊心虛,立即就要從許汐言懷里起來。

    許汐言一手柔而有力的摁在她肩胛骨上,不讓她動。

    聞染闔了闔眼,肩膀不自覺卸了力。許汐言的懷抱,真的很溫暖。

    那兩個剛剛坐下的女孩,已經(jīng)在往許汐言身上瞟。陳曦嚇死了,立刻故意高昂著聲調(diào)對許汐言:“丁姐!你在東北那片山頭怎么樣了丁姐?我今年還想找你買點榛蘑啊丁姐!”

    聞染不著痕跡輕拉了下許汐言垂下的那只手,許汐言這才放開。

    這時周貝貽和助理走過來,拿著她們?nèi)吐勅救〉膱蟾妗?br />
    陳曦生怕她們一開口暴露身份,又大聲說:“丁姐!還有你家山頭那傻狍子還好嗎丁姐!我想去找它合影啊!”

    周貝貽不至于笨到真在公共場合喚她“汐言姐”,只沖她點點頭。

    許汐言語氣維持禮貌:“你也在啊。”

    周貝貽笑笑:“你過來了,我們就先走了。聞染姐,再見。”

    聞染明白她在說什么,點點頭:“再見,貝貽。”

    周貝貽帶著助理離開后,聞染悄聲跟許汐言說:“你別留在這,來看過就行了,趕緊回去休息吧。”

    許汐言搖搖頭,在聞染身邊坐下:“我陪你。”

    聞染:“我還有一瓶就輸完了,你先回去。要不,讓陳曦在這陪我。”

    陳曦:“對對對!我留下,丁姐你先回去吧丁姐!”

    許汐言扭過頭看著陳曦,用嘴形說了三個字:“年終獎。”

    陳曦:“……還是你留下,我先下樓。”

    她下樓后,許汐言坐在聞染身邊,一頁一頁翻聞染方才那些檢驗報告,翻完又一頁頁用手機拍下來。

    聞染問:“你拍這些干嘛?”

    許汐言不答話。

    聞染瞧一瞧她臉色:“生氣啦?”

    許汐言將那些檢驗報告收到一邊:“嗯。”

    “貝貽她是……”

    許汐言卻搖搖頭,問:“阿染,你覺得我是一個好的女朋友么?”

    聞染微翕了一下唇,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

    “有時候我都在想,我是真的這么忙,還是我故意讓自己這么忙,就因為我不習慣在一個地方久留。”

    許汐言當然明白聞染與周貝貽坦坦蕩蕩。她是在生她自己的氣。

    她伸手摸了一下聞染的頭:“你要不要睡一會兒?我?guī)湍愣⒅幩!?br />
    聞染本想說“我不睡”,但看許汐言的神情,還是點點頭:“好。”

    許汐言幫她把輸液的速度調(diào)慢了些,看她靠著椅背闔上眼,輕輕將她輸液的那只手握在手里,替她暖著。

    直到藥水快要滴盡,許汐言站起來,戴上口罩,將帽子扣回頭頂,去喚護士。

    聞染悄悄睜開眼,望著她背影。

    拔完針,兩人一同下樓。

    陳曦在一樓等她們,看見她倆從電梯出來,跳起來給司機打電話:“丁姐……啊呸,那誰準備走了,趕緊把車開過來,低調(diào)點。”

    直到上了車,聞染叫許汐言:“你睡一會兒吧。”

    許汐言搖搖頭:“我不睡,你再休息一會兒。”

    “我剛剛睡夠了。”聞染不知她又是飛了多久回國,看看她熬得微紅的眼,小聲道:“肩膀借你靠,不要喔?”

    許汐言微一怔,笑了。

    她靠在聞染肩頭,剛開始是不想睡的,終是撐不住,呼吸漸沉。

    陳曦坐在副駕,扭頭看許汐言一眼。

    悄悄掏出手機給聞染發(fā)信息:【其實丁姐……】

    啊呸!

    聞染剛一垂眸看,屏幕顯示「對方已撤回」。

    陳曦重新發(fā)過來:【其實言言姐是個心思很重的人,你別被她平時的樣子騙了。】

    聞染壓一壓下頜,看看靠在自己肩頭的許汐言。

    眼皮在睡夢中會很輕微的抖一下,濃睫沉沉的垂著。

    聞染輕輕打字回復(fù)陳曦:【怎么說?】

    陳曦在副駕低著頭手指翩飛:【她的行李箱里,永遠都裝著個很舊很舊的枕頭,真的很舊很舊,變成薄薄的一片,羽絨都團在一起了。偶爾她在酒店睡不著的時候,就會把那個舊枕頭拿出來。】

    聞染:【是她媽媽買給她的嗎?】

    陳曦:【不是。】

    陳曦:【我問過,她說是小時候去美國那年,她聽說國外的枕頭都很高,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了,帶到美國去的。這么多年,她說,用習慣了,就不舍得扔了。聞染你說,一個心里很滿的人,會留著一只舊枕頭嗎?】

    聞染心底一澀。

    不止是舊枕頭這件事讓她難過。

    更讓她難過的是,那個枕頭甚至是許汐言自己買的。

    她回復(fù)陳曦:【我從來沒看到過那個枕頭。】

    陳曦:【當然。】

    陳曦:【她跟你在一起時從沒用過。她說在你身邊,她一直都睡得很好。】

    聞染收起手機,望著車窗外流溢的霓虹。

    生活在城市的人很容易被城市蒙騙,覺得夜色里總有熱鬧。坐在舞臺下的人也很容易舞臺蒙蔽,覺得坐在光里的人總是圓滿。

    這時肩頭傳來輕輕的一聲:“阿染。”

    聞染扭回頭來,下巴輕輕蹭過許汐言的額。許汐言調(diào)皮的一縷卷發(fā)搔著她下頜線,癢癢的。

    她問許汐言:“怎么醒了?”

    “可能因為快午夜十二點了?”許汐言坐直了身子,帶著一點點迷蒙,唇角勾出笑意:“有人的生日快到了。”

    陳曦在副駕:哎喲喂,她還擔心這兩人吵架呢。

    閑的吧她。

    許汐言腕子上戴一只小小金表,復(fù)古氣質(zhì)很襯她。她垂著濃睫,眼神跟著秒針移動,當它嚴絲合縫指向正中、發(fā)出輕輕嗑噠一聲,許汐言:“生日……”

    聞染忽然抬頭,掩住她的唇。

    陳曦又在副駕:哎喲喂~喲喂~喂。

    許汐言翕了翕睫。

    聞染瞟司機一眼,將手撤開去,低聲道:“別說。”

    許汐言:“為什么?”

    “總之現(xiàn)在先別說。”

    車一路開到聞染家樓下,兩人下車,陳曦留在副駕,笑嘻嘻扒在車窗邊:“言言姐你是回你自己的出租屋么?你要是沒帶鑰匙的話,我?guī)Я藛选!?br />
    許汐言瞥她一眼。

    她裝作恍然大悟道:“喔你用不上啊!”

    她咧嘴沖聞染一揮手,叫司機開車走了。

    兩人一同上樓,樓道透進的月光,照亮許汐言的臉。

    走到家門口,聞染瞧見門口放著個巨大的購物袋:“這是什么?”

    “是啊。”許汐言勾腰將那袋子拎起來:“是什么呢?”

    她從聞染手里接過鑰匙,開了門,在玄關(guān)換鞋后,將那袋子拎進廚房。

    聞染跟進去。

    事實上許汐言為了及時趕回國內(nèi),在趕往機場前、甚至來不及換下參加商業(yè)活動的裝扮,只裹了件低調(diào)的罩衫。此時脫了,露出里面一件黑色半緊的裹身紗衣,已足以顯得凹凸有致,黃銅錢似的月光從窗口透進來,映在她臉上,顯得她像一個舊時迤邐的夢,從人的記憶里來。

    長卷發(fā)蓬在她臉邊,其他人青澀而幼稚的時候,她成熟而風情,其他人日漸老去的時候,她依然成熟而風情。

    她永遠像結(jié)得恰到好處的果,違逆時光的奇跡。

    卻偏偏是這樣一個人,正把各種面粉、橄欖油一類過分家常的食材,從一只購物袋里往外掏。

    帶點慵懶的華麗聲線問:“生日想吃蛋糕嗎?”

    “我膽囊炎,不能吃黃油。”

    許汐言晃晃手里的橄欖油:“所以,用這個。”

    聞染有點訝異:“你要自己做?”

    “不相信我?”

    聞染站在她身邊,垂眸看著她纖長的雙手:“那,也不是說不相信。”

    “畢竟你這樣一雙手,挺巧的。”

    聞染的意思本來是,許汐言是全世界最頂級的鋼琴家,這句話一出口,才后知后覺聽上去像什么。

    許汐言低笑一聲,聞染的耳根就紅了。

    許汐言問聞染:“要不要幫忙?”

    “好啊。”聞染問:“怎么做?”

    “不加蛋奶,換成橄欖油。”剛才等聞染輸液時,她查過食譜了,又讓陳曦提前點了外賣食材,送到家門口。

    “這樣可以嗎?”

    “可以的。”

    做起來倒比聞染想象中簡單,兩人合作,很快把蛋糕送入烤箱。聞染這只烤箱太小,溫度加不上去,本來四十分鐘烤好,估計要烤到五十分鐘。

    許汐言蜷起一條腿坐到沙發(fā)上,f1就很自然的跳到她腿上來,她有一下沒一下的給它順著毛。

    聞染方才那句充滿意味的話出口后,有些不好意思。不往她邊上坐,反而拖開椅子,坐在寫字桌前。

    許汐言笑一聲:“躲我干什么?因為我的手太巧了?”

    聞染:……

    把臉偏過去,翻著寫字桌上的樂理書,不理她。

    “身體真的沒有不舒服了吧?”許汐言問。

    “嗯,沒什么了。”

    許汐言喚她:“坐過來。”

    她想了想,終是丟開樂理書,坐到沙發(fā)上,窩進許汐言懷里。

    f1從許汐言懷里爬到她身上來,變成她一下一下給f1順著毛,許汐言攬著她的肩,一根手指懶懶繞著她發(fā)尾打圈。

    “不要玩我頭發(fā)。”聞染叫她。

    許汐言低低笑了聲。

    廚房里漸漸有香甜氣息飄出來。

    許汐言嗅了嗅:“現(xiàn)在可以祝你生日快樂了嗎?”

    聞染搖搖頭:“不可以。”

    “為什么?”

    “我把快樂送給你了。”

    許汐言一怔:“什么意思?”

    “我把我今年生日的快樂送給你了,我想把我每年生日的快樂都送給你。”聞染坐直了,看向許汐言,輕而鄭重的道。

    許汐言一抿唇角。

    聞染站起來:“我給你看個東西好不好。”

    她走到寫字桌邊,拉開抽屜,將自己的日記本取出來。

    許汐言看一眼那本子封面,明顯已印上時光的痕:“是什么?”

    “我的日記。”

    “給我看。”許汐言傾身。

    聞染揚手一躲:“不可以,這是我的秘密。你要是以后看到這個本子,許小姐,麻煩你不要偷看。”

    畢竟許汐言現(xiàn)在有她家鑰匙,是不小心翻到過她小玩具的人。

    許汐言:“一點也不能看嗎?”

    聞染輕輕彎唇:“倒是有一頁,可以給你看。”

    她坐到許汐言對面,避開許汐言視線,自己去翻,先是揚唇笑了,才將那一頁呈到許汐言面前。

    許汐言垂眸一看:

    「最討厭許汐言。」

    「全世界最最最討厭的,就是許汐言!」

    許汐言撩起沉嫵的眼皮:“最討厭我喔?”

    聞染笑著點頭:“對。”

    許汐言伸手來勾聞染的脖子,聞染倒在她懷里笑,她蓬松的發(fā)絲搔著聞染的臉,又被聞染笑著拂開。

    兩人鬧了一陣,聞染倚在許汐言懷里說:“許汐言,你不要生自己的氣,你可以不用一直在我身邊的。”

    許汐言動作一滯。

    聞染繼續(xù)說:“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旅行,去消化掉你需要消化的情緒,就像我有我的日記本一樣。我不會生氣,也不會懷疑。”

    “許汐言,你說我或許不明白像你這樣的人說愛我,意味著什么。那你又明不明白,像我這樣的人下決心和你在一起,又意味著什么。”

    “那意味著,”她說話的語氣永遠那樣輕,輕而篤定:“永不懷疑。”

    “不懷疑你,也不懷疑你存身的世界。”

    許汐言怔怔看她良久,忽地低頭吻了過來。

    聞染全無防備,感到許汐言這個吻并不似平時溫柔,舌尖侵略般鉆進來,尋到她的舌,纏住,齒尖一叩。

    聞染的舌尖被稍稍咬破,淡淡血的味道溢出來,許汐言繼續(xù)吻吮著她,不疼,只是輕微的暈眩和麻痹感。

    也許比起做,這一微小的時刻,更似她們在交換靈魂。

    不知吻了多久,許汐言揚起臉來:“知不知道我今天最生氣的是什么?”

    “嗯?”聞染被她摟在懷里。

    “你把自己的身體搞成這樣子,實在該罰。”許汐言:“我覺得,不該只是咬你一口那么簡單。”

    第87章  這是病人該有的體力嗎?

    在很多很多年前, 當聞染作為一個高中生、在十八歲成年的這天一個人偷偷溜出家門去。

    她生平第一次溜進livehouse,去看舞臺上的許汐言萬眾矚目。

    也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氣,俯在車流燈帶往來交織的天橋邊, 給許汐言打了一個電話。

    她作為調(diào)律師的現(xiàn)在,便是那一個電話定下的。

    那時「許汐言」三個字是藏在她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她從來沒有想過,在很多很多年后的某一個生日, 會是她在自己小小的家里淋浴, 身邊溢散的水汽里, 盡是許汐言剛剛洗過澡的香氣。

    她換好睡衣走出去。

    蛋糕已經(jīng)烤好,從烤箱里取出來放在流理臺晾涼。不能涂抹奶油算不得多漂亮, 可黃澄澄一只有種日常的可愛。

    先洗完的許汐言正蹲在地板上逗貓,漫不經(jīng)心的刮著f1的耳朵:“想吃嗎?”

    f1:“喵!”

    聞染走過去:“小貓咪不能吃。”

    許汐言對著f1笑:“沒辦法, 你媽媽管你來了。”

    f1:“喵!”

    好像真聽懂了似的,向著聞染走過來,繞著她的腳踝打圈。

    聞染不為所動:“喵也沒有用。”

    許汐言悄悄對f1吐槽:“你媽媽是個狠心的女人, 以前大下雨天把我從家里趕出去。那時你還沒有來, 如果你在,你會不會替我講話?”

    聞染將許汐言從地板上拉起來:“說什么亂七八糟的。”

    許汐言只是笑。

    “要嘗嘗蛋糕嗎?”

    “好啊。”

    許汐言切蛋糕時垂著濃睫,分出一塊小小三角遞給聞染, 又切出一塊給自己。

    客廳里一張宜家買的小圓餐桌, 真的太小了, 抵墻放,另一側(cè)只能放下兩張椅子。

    聞染坐一張,許汐言切完蛋糕, 盤起一條腿坐在另一張。

    f1立即跳到她腿上來。

    聞染瞪f1:“你又跟她更親了。”

    許汐言蜷起一手的食指撫著f1的背毛,一邊叉了塊蛋糕送進自己嘴里, 又去看聞染的反應(yīng)。

    “唔。”聞染滿足的瞇起眼睛來。

    許汐言勾唇。

    “笑什么。”聞染有些不好意思,可在得了膽囊炎的生日讓她吃到這樣一只樸素的蛋糕,真是滿足。

    小小一柄銀叉是聞染在淘寶買來的,十來塊,被許汐言握在手里卻像什么奢貴的藝術(shù)品。她彎著眉眼道:“記得你從高中開始,就喜歡吃這些,蛋糕啊面包什么的。”

    “你真記得?”

    “記得啊。早自習下課后,你總是和你朋友走在一起,拿一只紅豆餡的面包。”許汐言問:“很喜歡紅豆餡?”

    “倒也不是。”聞染想起她的西瓜口味魔咒,忙道:“什么口味我都喜歡,買紅豆餡是因為這個比較便宜。”

    “說起來,你不是去過我舅舅家嗎?”聞染告訴許汐言:“走向我們家的弄堂里,有一家面包房,那里也烤紅豆面包,小時候覺得太甜,后來回憶起來又覺得正好。”

    “因為那家都是現(xiàn)烤的嘛,小時候下午三四點鐘放學,回到我房間都能聞到那家店飄散的黃油香,怎么說呢,鴿子在頭頂亂飛,下午還長,那樣的味道聞起來總是……”聞染笑了笑:“很溫暖。我下一次,買那家紅豆面包給你吃呀?”

    許汐言看著她:“好。”

    許汐言自認不是一個情緒跌宕的人,可是這一刻,心臟飽滿又酸澀。

    說不上為什么。

    當聽聞染說起一只現(xiàn)烤的紅豆面包的時候。

    當坐在總是被聞染填得滿滿的小家的時候。

    當看著聞染洗得舊舊的睡衣上一顆顆小小毛球的時候。

    許汐言想起自己背著翼裝飛行裝備劃過天際。

    那時候她以為自己此生都落不了地。

    可,不是的。

    一個溫暖的、柔軟的、帶一點海城口音講話有些軟糯的女孩,帶她沉沉的落到生活里來。

    她有那么一點不適應(yīng),被聞染敏感的察覺。

    可事實上,她很喜歡。

    喜歡這種陌生的、可是走在地上的感覺。

    聞染吃完蛋糕,抿了抿唇,忽道:“雖然不要祝我生日快樂,但,你可不可以唱生日歌給我聽?”

    許汐言看著她,睫毛垂落著翕動。

    聞染觀察她神色:“你,想起來了啊。”

    許汐言緩慢點頭:“嗯。”

    想起來了,她給十八歲的聞染唱過的生日歌。想起來了,她刻意屏蔽掉的那些回憶碎片。

    她以前總是這樣,記得一些,又潛意識里刻意忘掉一些,避免自己投入過多情緒。

    但,現(xiàn)在好像不用怕了。

    于是第一次的,沒有舞臺,沒有觀眾,沒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她們倆,在一間溫暖的小小屋內(nèi)。

    許汐言那把黑膠唱片般暗沉的聲線,輕而溫柔的唱:“祝你生日快樂……”

    只為一人而唱。

    吃過蛋糕,洗過餐碟,許汐言洗過手,走進臥室。

    聞染拽著被子,躺在枕頭上闔眸。

    許汐言輕手輕腳的走過去,躺在她身邊。

    以至于聞染突然出聲時她全無防備:“許汐言。”

    “……干嘛?”

    “你就,”聞染頓了頓:“這么睡了啊?”

    “……不然?”

    “你不是說,”聞染聲音細細的:“要懲罰我的嗎?”

    “看在你生日的份上,放過你。”許汐言拖出些懶音。每次回到聞染這里,她總有種真正放松下來的感覺。

    聞染輕一咬下唇。

    被子里一陣窸窣的聲音,在許汐言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聞染翻身起來,俯瞰著她。

    “那么,”聞染輕蹭一蹭她鼻尖:“看在我生日的份上。”

    “聞小姐,需要我提醒你膽囊炎嗎?”

    “許小姐,需要我提醒你話很多嗎?”

    許汐言輕輕的笑出聲。

    可是下一秒。

    許汐言心想:?*? 調(diào)律師的特質(zhì)是什么呢,是耐心。耐心且手法精準。

    許汐言每每覺得,聞染面對她的身體像面對一架鋼琴,將她拆解開,讓每一個部位發(fā)出最準確的音符。反反復(fù)復(fù)的試音,總不肯彈奏一首完整的旋律。

    而聞染最愛的,永遠是她腿內(nèi)側(cè)的那顆小痣,伏在她腿上,抬起睫毛向上看她。

    “阿染。”許汐言幾乎禁不住伸手去撈她。

    聞染輕輕打開她的手:“夜還很長。”

    她要慢慢來。

    ******

    第二天一早,許汐言醒來的時候,回憶昨晚的一幕。

    聞染在第三次時問她:“你的腿可不可以抬高一點?”

    許汐言的腳踝蹭著聞染柔膩的肩頭。

    就算是生日夜,這也真的太過分了。

    而且,一個患膽囊炎的人體力為什么會這么好?

    陳曦來接許汐言時,看到許汐言懶塌塌的眉眼,同情道:“昨晚是不是照顧病人了,沒睡好哦?”

    許汐言懶懶的掀起濃睫,露出一個諱莫如深的笑。

    陳曦:!!!

    合著這么累不是因為照顧病人啊?

    這是病人該有的體力嗎?

    醫(yī)院莫不是下了個假診斷吧!

    醫(yī)院沒有下假診斷,許汐言把她拍的聞染的病歷,發(fā)給自己在梅高診所的醫(yī)生朋友。

    【這是誰的病歷?】

    【一個很重要的人。你幫著好好看看。】

    【……許小姐,我是排名第一的醫(yī)院里著名的醫(yī)學博士,這樣輸液三天就能解決的膽囊炎,你至于送到我這里來?】

    許汐言不依:【你幫著看看,未來有沒有什么隱患?】

    【沒有!】

    許汐言:【那養(yǎng)護起來有什么注意事項?】

    【和普通膽囊炎一樣!】

    許汐言回國后工作不斷。聞染這邊,則接到鄒娜電話:“下周的頒獎禮,你應(yīng)該不去吧?”

    鄒娜,家境頗好的調(diào)律師,那天聞染和陶曼思去新開的法餐廳吃飯時,她想加塞,結(jié)下梁子。

    聞染知道,她以前風頭正勁的那段時間,鄒娜一直對她挺不滿,覺得她憑什么。

    在出了牟素婷那件事后,鄒娜冷嘲熱諷說了不少難聽話,也有些傳到她耳朵里。

    她很平靜的回答鄒娜:“要去的。”

    鄒娜揚著聲調(diào):“呵。”

    那一聲的意思很明白:你在圈子里口碑這樣,你還有臉去。

    聞染卻想:像鴕鳥一樣躲起來又怎么樣呢?是可以躲開那些閑言碎語,但丟掉的臉面會自動回到她身上么?

    只有去直面,一點點掙回來。

    距離頒獎禮還有三天的時候,聞染去服裝工作室試裝。

    她們不像音樂家,在娛樂化進程中,簽了大大小小的經(jīng)紀公司或工作室。她們還是藏在背后的那群人,每年亮相,也不過這每年一度的頒獎禮。

    往屆穿得稍微正式些也就是了。不過今年,是協(xié)會成立三十周年紀念,辦得盛大,將邀請不少音樂家出席。

    協(xié)會推薦了服裝工作室,方便大家去租借禮服。

    聞染走進工作室的時候,剛巧遇到鄒娜:“喲,你來啦。”

    或許也不是巧,或許根本就是鄒娜打聽了她要過來的時間,刻意跟她撞上。

    這會兒鄒娜穿一件D家禮服站在試裝臺上,銀灰白裙擺蓬開,不知什么面料,只覺得層疊褶皺間似有星光閃動,分外華麗。

    聞染沖她點點頭,很平靜應(yīng)一聲:“嗨。”

    她站在十多厘米高的試裝臺上,就有那么點居高臨下的意味,眼尾往下睨著:“我這條裙子,怎么樣?”

    聞染猶然平靜:“不錯。”

    鄒娜音調(diào)往上拎了拎:“那你呢,你穿哪個牌子?”

    聞染沒接她的茬,禮貌問接待她的工作人員:“請問有什么簡潔些的禮服款式么?”

    “有,請跟我來這邊。”

    聞染點了下頭,隨著她往另個服裝陳列室走。

    鄒娜在她身后冷哼一聲:“還算你知道低調(diào),畢竟名聲都成這樣了嘛。”

    聞染腳步一滯不滯。

    只是在鄒娜看不見的方向,很輕的蹙了下眉。

    其實,真的很煩。

    莫名讓她想起學生時代的王裳,在她天賦漸漸流失后,每次對著她不如自己的成績,鼻子里哼出氣音,輕蔑得過分。

    誰想次次忍氣吞聲?

    聞染這么想著,細瘦的手指攥了攥,忽然就回了一下頭。

    鄒娜還站在試裝臺上顧盼自己的扮相,察覺到她視線,扭頭過來看她:“干嘛?”

    聞染緩緩放松了手指,呼出一口氣:“沒什么。”

    埋頭往服裝陳列室走去。

    當大人也真的很煩,知道錯是自己犯下的,連無端發(fā)一通脾氣都沒資格,只能暗暗咬著牙決心下次一定好好做,用事實甩到那些煩人精的臉上。

    為什么人總要遇到這樣的人啊。

    小時候是王裳。長大了是鄒娜。

    聞染這么想著,就很輕的咂了一下嘴。

    工作人員在一旁禮貌問她:“聞小姐,比較簡約的禮服款式都在這邊,你看看有沒有滿意的。”

    聞染回神。

    簡約意味著低調(diào),都不是什么大牌,適合這種時候的聞染,沒什么必要去爭一時的意氣。

    其實按聞染的性子,就算正當風頭時,她估計還是會選這些低調(diào)的禮服。

    都是些清雅色調(diào),沒有各種奪目顏色在她眼前胡鬧打架,她反倒松一口氣。手指掠過衣架,大略看了看,兩條裙子入了她的眼。

    一條白,一條藍。

    工作人員適時在一旁說:“這兩件禮服都很適合你,你看看要試哪一件呢?”

    聞染手指在藍色那條上逗留一下。

    嘴里應(yīng)道:“白色那條吧,謝謝。”

    工作人員訝異了下,但很快恢復(fù)專業(yè):“好的,請跟我來這邊的試衣間。”

    選什么藍呢。

    聞染想,喜歡穿藍的、故作憂郁的、很愛流淚的青春年紀,早已經(jīng)過去了。

    時光推著她們往前走,變成穿白襯衫黑西褲的大人,變成可以理性去思考,不要由著自己的性子亂來。

    她換好禮服,看著鏡中穿白裙的自己。

    鏡中的白裙女人瘦到纖細,一張很單薄的面孔,一向靜然的神情因此更顯得淡。

    聞染忽然抬手,在鏡面很輕的碰了些。

    她換掉禮服,走出更衣室。

    工作人員意外了下:“聞小姐,這么快就試好了嗎?”

    甚至沒有站到外面光線更好的試裝臺來,對著三面環(huán)繞的大尺寸鏡面再照一照。

    聞染點頭:“嗯,就這件。”

    另一邊,陳曦正跟許汐言對工作。

    對完收起平板:“最近一周就是這些啦。”

    許汐言瞥她一眼。

    她佯作懵懂無知。

    直到許汐言的纖指在膝蓋上點了兩點,自己開口:“還有調(diào)律協(xié)會那邊的頒獎禮呢?”

    陳曦故意道:“言言姐,你往年都不去的。”

    “往年我不在國內(nèi)。”

    “有一年你在國內(nèi),但你……”

    許汐言的眉眼仍帶懶倦,但飛過來的那記眼刀倒是很鋒利。

    陳曦撲哧一聲笑,她現(xiàn)在才不怕許汐言了,等她說完接下來的事,只怕許汐言還得給她發(fā)獎金。

    “言言姐,我打聽到聞小姐要穿什么禮服了。”

    許汐言的眼皮,第一次認真掀起來,翕兩下,又覺得顯得自己太重視似的,復(fù)又懶怠的垂下,以心不在焉的語調(diào)問:“穿什么?”

    陳曦又把平板打開,點出張模特穿樣衣的照片呈到她面前:“這一件。”

    偏新中式的長裙,通體素白,低調(diào)得有些過分。

    陳曦再度收起平板:“言言姐,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就別講。”

    嘿,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陳曦急了:“不是,聞小姐現(xiàn)在這種處境,她還穿這么低調(diào),不好吧?那言言姐你打聲招呼,各個品牌的超季禮服都可以送到她面前。你是可以不在工作上給她走后門,可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撐足氣勢啊!”

    許汐言食指貼到下巴上,很輕的一搖:“不行。”

    “為什么?”

    陳曦還以為她要說出什么正直無私的話來。

    結(jié)果許汐言說:“因為,她要生氣的。”

    陳曦大為震驚。

    這還是她言言姐嗎?

    這還是她上天下地無所畏懼的言言姐嗎!

    ******

    頒獎禮當天,聞染準時露面。

    今年果然不同,連燈光都打得格外絢爛些。光影交錯間,看到鄒娜花蝴蝶似的跟數(shù)名圈中好友站在一起,一見到聞染,唇角往上挑,搡搡好友的胳膊,露出一個莫測的笑。

    聞染心想:真的很煩。

    其他調(diào)律師有過來簡單跟聞染打過招呼的,聞染笑著一一回應(yīng)過去。

    人人都在議論:“聽說許汐言今年也會來,真的假的?”

    “應(yīng)該是假的吧,她日程太忙了呀。”

    聞染捏了捏手指。

    許汐言要來?

    她沒聽說啊。

    接著便是去舞臺下方的宴席桌邊就坐。

    按聞染目前的情況,愿意跟她打招呼的,有。愿意跟她同坐一桌的,那可就真沒有了。

    那件事雖然已消泯于大眾視野,但在圈子里的影響力更大,聞染估計,在她徹底掙回自己的面子前,都要面對這樣的境遇。

    無可厚非,沒什么好抱怨的。

    只不過聞染性子內(nèi)斂,在這么大場合,一個人坐一桌,燈光一打,多少有些不自在。

    一個剛?cè)胄械恼{(diào)律師掃了一圈,沒看到相熟的人,坐到她這桌來。

    她友善沖對方笑笑。

    對方也沖她揚唇:“你很適合穿這件禮服呀。”

    聞染:“謝謝。”

    她的確適合。她膚白,藏在一身參考了漢服的中式古典禮服里,沒戴首飾,略長長了些的一刀切短發(fā),在腦后挽一個低髻。

    她不是令人眼底驚艷的雪,或是鋒芒畢露的霜,她是記憶里一抹很淡的月光,當時看不覺得會印象深刻,只是很久很久以后想起來,發(fā)現(xiàn)雪化了霜消了,她還藏在記憶深處,淡得很干凈。

    “王珂,這邊這邊。”這時,有年輕調(diào)律師的友人在另一桌招呼。

    年輕調(diào)律師立刻站起來,換桌前歉意的朝聞染笑笑,不忘把座椅推回桌下。

    聞染反而替她想:沒什么可抱歉的,大家都在圈子里混,必須遵循某些規(guī)則。

    只不過。

    她輕掀了掀眼皮,又看到鄒娜在另一桌朝著她笑,一手掩唇,也不知在跟身邊友人說些什么。

    聞染保持著面上微笑,很輕的咂了一下嘴:嘖。

    這時身邊傳來輕輕一聲笑。

    聞染腦子在反應(yīng)過來之前,鼻端先聞到熟悉的一陣香。

    身邊有人尚在議論:“許汐言是不是真的要來?”

    許汐言永遠像一個傳奇,一個風情旖旎的迷。

    你一直聽說她,在微博上頻頻看到她,把她彈奏的旋律當圣樂反復(fù)聆聽禮頌,可在座很多調(diào)律師,甚至到現(xiàn)在都沒當面一窺過她的真容。

    直到,有人看到了翩然而來的人。

    聞染覺得那一瞬空氣里出現(xiàn)了某種真空,好似包括呼吸在內(nèi)的任何細微聲響都凝滯。

    然后她在那陣靜默中,緩緩的、緩緩的抬眼。

    是許汐言。

    當然是許汐言。

    可即便她大腦已提前做出這樣的預(yù)判,她的眸光還是凝住,和在場的任何一個人一樣。

    許汐言的外貌,大概就像她纖細而有力的指尖落往黑白琴鍵時,帶給人那種直觀的、無可回避的、狂風驟雨般的侵襲感。

    那應(yīng)該是所有人第一次見許汐言穿中式的禮服。

    形似一件旗袍。其實在南瀟雪之后,娛樂圈已很少有其他人穿旗袍了,可許汐言身上這件與南瀟雪是大相徑庭的。

    南瀟雪冰肌玉骨,身姿薄,脫俗得如雪地里一枝墨竹。但許汐言不一樣,她的旗袍花團錦簇,紅與黑的水墨暈成抽象的撞色,裹著她纖細卻豐腴的曲線,她笑得那樣漫不經(jīng)心,卻又樂在其中,她不是超脫于塵世之外的,她現(xiàn)在肯落到紅塵里來,鮮衣怒馬行一遭。

    她是生活里的驚嘆。可以仰望見的太陽。你探出指尖,便能感到她灼人的溫度。

    很少有人看過她盤發(fā)髻,那頭海藻般的長發(fā)盡數(shù)收攏,抹一張紅唇,愈發(fā)顯得她五官濃郁似酒,讓人品出時光的醇味來。

    她往坐席這邊走來,踩著高跟鞋走得隨性,身姿卻已足夠搖曳。

    現(xiàn)場鴉雀無聲。

    無論她的琴她的人,都驚艷到讓人忘了反應(yīng)。

    只有聞染聽到她方才輕輕一聲笑。

    笑什么?好像她聽到聞染對鄒娜不耐煩輕輕嘖那一聲,是在笑聞染:看著乖,其實脾氣真的很大。

    立刻有工作人員迎上前來:“許小姐,這邊請。”

    沒有嚴格的座次規(guī)定,可許汐言什么咖位,必然要去更醒目的坐席。

    許汐言的腳步頓了下,停在聞染所坐的圓桌邊,拉開她對面一張椅子。

    一撫裙擺,緩緩落座。

    聞染愣了下。工作人員也愣了下。

    最自洽的是許汐言自己,桌面上有提前備好的氣泡水,她拎了瓶起來,擰瓶蓋的手指都顯得矜貴,給自己倒了半杯,輕抿了口,抬眼,問工作人員:“我坐這里,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沒有,只不過,這里位置偏……”

    許汐言:“我喜歡清靜。”

    工作人員自然是由著許汐言高興,詢問她有沒有什么需要后,便退下去了。

    聞染看了許汐言一眼。

    許汐言沒看她,低頭又抿了口氣泡水。

    聞染又看她一眼。

    她方才把眼眸抬起來,不看聞染,只唇邊溢出一抹淺笑,視線遙望著遠方的舞臺。

    聞染心里的那個念頭又冒出來:「只能是許汐言。」

    為什么從以前到現(xiàn)在,切中她靈魂的人,只能是許汐言。

    以許汐言的能力,大可以幫她做更多的事。

    可許汐言沒有。許汐言只是來了,輕巧的,坐到她對面,眼神甚至沒往她身上落,沒讓旁人發(fā)現(xiàn)她們的關(guān)系,沒讓聞染的跌倒又爬起是因為她的助力。

    她只是在聞染形單影只的時候,默默存在于這里。

    像十八歲那年的一場太陽雨,悄無聲息的浸進人毛孔。

    直到頒獎禮的中場休息,許汐言方才站起來離席。

    聞染走到禮堂外,發(fā)現(xiàn)她站在僻靜的一方庭院里抽煙。

    聞染不知她怎么總能在一眾的熱鬧間,發(fā)現(xiàn)這樣避人的所在。又或者說她眉眼禮貌間透出不可忽視的距離感,當她想獨處,沒人敢近她的身。

    她也瞧見聞染了,眼皮掀起來,一笑。

    聞染想朝她那邊走去。

    發(fā)現(xiàn)她微揚著下巴,很微妙的沖自己搖了搖頭。

    聞染反應(yīng)過來:有記者。

    于是她在門邊站定,沒再往那方庭院里走去。她身邊是閑談著的同行們,同許汐言隔著遙遙的距離。

    熱鬧在這頭,一輪孤月、一株紅了枝頭的楓葉和許汐言在那頭。

    一片時光書箋般的紅楓落在許汐言肩頭,許汐言望著她,站成遺世獨立的模樣。

    聞染的眼神,靜靜落在許汐言身上。她什么都沒有說,她想許汐言一定懂她眼神在說的話:

    許汐言,我也在這里。

    當每一個你莫名覺得孤單的時刻,當童年那場大火熏出的濃霧又纏上你腳踝的時刻。

    我也一直在這里。

    第88章  “我是要跟她結(jié)婚的。”

    頒獎禮下半場開始, 許汐言并未仗著自己的咖位離開,她坐回原處,望著臺上, 為每一位今年取得成績的調(diào)律師鼓掌。

    陳曦拎著件西裝溜到她身邊,大抵是說該拍的鏡頭都拍完了,深秋天涼,問她要不要披上。

    她輕搖頭, 陳曦便又拎著西裝溜走了。

    聞染望著她側(cè)影。她的長發(fā)太濃了, 盤成發(fā)髻, 如暈開的一團云霧,一只簪子定不住, 落了兩縷到她頸間,卻絲毫不讓人覺得潦草, 反而是種更鮮活的風情。

    發(fā)絲撩著她脖頸,她覺得癢,抬手在肩頭一掃。

    就像方才她一人站在庭院里, 紅葉落在她肩頭, 她也是這樣抬手一掃。

    接著她掏出手機,垂眸,指尖在屏幕戳了幾下。

    聞染手袋里的手機震起來。

    掏出來看, 是許汐言發(fā)來的信息:【阿染。】

    聞染:【怎么啦?】

    許汐言:【阿染阿染阿染。】

    根本沒有什么事嘛。

    聞染輕輕的笑起來。

    聞染也低頭打字:【許汐言。】

    許汐言:【?】

    聞染:【許汐言許汐言許汐言。】

    許汐言捏著手機勾了勾唇。議論聲漸漸從前排傳到聞染這邊來:“許汐言在跟誰發(fā)消息?”

    “怎么覺得她好像笑了下?”

    “誰能讓許汐言笑?誰這么厲害?”

    聞染握著手機, 肩背微微繃緊。

    手里握在手里, 輕輕震蕩起來的頻率似心跳。

    許汐言又發(fā)來一條:【頒獎禮結(jié)束后,來我休息室好嗎?】

    ******

    頒獎禮結(jié)束,聞染去許汐言的休息室。

    側(cè)耳聽到里面有人說話, 好像許汐言在跟鋼琴界的前輩談話。

    穿著禮服多有不便,聞染便先去更衣室把禮服換下了, 交給服裝工作室派來會場的工作人員,又轉(zhuǎn)回許汐言的休息室門口。

    聽到陳曦的聲音自里面?zhèn)鱽恚骸敖裉鞗]安排采訪,言言姐不接受采訪。”

    “我們就問問許小姐對今天頒獎禮的看法,還有許小姐今天為什么選擇了N牌禮服。”

    自上次音樂大賞后,許汐言的人氣越發(fā)高漲。

    她在國內(nèi)露面的時間并不算很多,記者們都不愿放過這樣的機會。

    聞染撞見這么多記者,一驚,轉(zhuǎn)頭便想溜。

    這時休息室的門拉開一條縫。

    一只手探出來,把聞染給拉了進去,旋即把門關(guān)上。

    許汐言一手搭著她腕子,傾身關(guān)門的時候貼近她,帶起一陣幽香。許汐言這件旗袍近看色澤更濃,似火和墨暈出來的,她的一身雪肌便成了油畫布,供美落筆。

    紅唇湊近她耳邊時微微開闔:“跑什么?”

    很淡的煙草味。有時聞染跟許汐言接吻,會從她嘴里嘗到這樣的薄荷味。

    許汐言的手不著痕跡從她腕子上挪走,轉(zhuǎn)身走回沙發(fā)邊去,一件旗袍襯得那背影分外婀娜,腰臀比驚艷得過分。

    聞染這才瞧清,在許汐言休息室里的人,竟是牟素婷。

    牟素婷年紀大了精力有限,不愛去走紅毯出風頭,只私下來了頒獎禮,跟一些相熟的同行打招呼。

    聞染一抿唇,手有點抖。

    瞥許汐言一眼,許汐言正看著她。

    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牟老師,上次以后,始終沒有找到機會跟您道歉。”

    她誠摯的對著牟素婷鞠躬:“對不起,很抱歉我沒能讓您完美的彈奏那曲《冬風》。”

    牟素婷挑了挑眉。

    與許汐言對視一眼,發(fā)現(xiàn)許汐言也含笑望了望她。

    牟素婷的視線落回聞染身上:“不用一直鞠躬。”

    聞染這才抬起頭來。

    牟素婷:“一般人都會說,很抱歉我搞砸了你的演奏會。”

    演奏會是更重要的。

    因為它有無數(shù)耀目的射燈。有無數(shù)媒體的閃光燈。它讓人功成名就。也讓人日進斗金。

    可聞染說的是——“很抱歉我沒能讓您完美的彈奏那曲《冬風》。”

    牟素婷:“剛才汐言跟我說,希望我做她演奏會的特邀嘉賓,演奏《冬風》。”

    聞染始終望著牟素婷,手藏在身側(cè)緊緊攥著。

    答應(yīng)了嗎?

    答應(yīng)了吧。

    拜托,讓她用永遠的名聲來交換也好,能不能讓牟素婷在離開舞臺以前、再完美的彈奏一次《冬風》。

    牟素婷輕輕啟唇:“我同意了。”

    聞染長長吁出一口氣來。

    牟素婷:“我想問問你,如果我還想讓你當我的調(diào)律師,你敢不敢?”

    聞染完全愣住,下意識去看許汐言。

    許汐言輕輕搖頭。

    不是她。

    是牟素婷自己的主意。

    聞染問:“為什么?”為什么還要給她第二次機會。

    “因為你膽子蠻大的。”牟素婷道:“以前合作過的調(diào)律師,大多一心在我這里求穩(wěn),甚至不會在我這里犯錯。”

    “我要退休啦。”

    “這次的《冬風》,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公開演奏了。如果搞砸了,我還是會直接退場,因為我希望最后的舞臺是完美的。”牟素婷直視聞染:“怎么樣,你敢不敢?”

    其實不敢。

    聞染其實齒關(guān)都在輕輕的叩。

    但是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十歲以后盡數(shù)流失的天賦。

    給許汐言打電話決定調(diào)律后喘著氣跑過的天橋。

    牟素婷離場后的日日夜夜,反反復(fù)復(fù)翻過的樂理書,聽過的旋律。

    如果說這輩子除了許汐言之外、她從來沒有放棄過的是什么。

    她抬起頭來看向牟素婷:“敢。”

    牟素婷笑了:“即便這一次還達不到我要求的話,可能真會斷送你的職業(yè)生涯?”

    聞染點點頭:“嗯。”

    或許她從來都是這樣的人。

    她是在賭桌上把全部籌碼押下去的人。要么全要,要么什么都不要。

    牟素婷點點頭:“那好,到時我聯(lián)系你。”

    陳曦送牟素婷離開后,休息室只剩聞染和許汐言兩人。

    許汐言坐在沙發(fā)上,一勾手,從茶幾上摸了支煙,又想起是在室內(nèi),便沒點,捋了捋夾在指間。

    她穿旗袍美得過分,像九十年代電影最繁榮的時期,隨便截出一幀抖抖,盡是混了香灰的時光塵埃。

    笑著睨聞染一眼:“膽子真挺大的。”

    門外又一陣激烈的快門聲,大概在拍牟素婷,閃光燈的白熾從門縫里鉆進來。

    陳曦在外面敲門:“言言姐。”

    許汐言起身,開門放她進來。

    陳曦:“外面記者越來越多了,大概都對你突然露面又穿N牌禮服很意外,你的那組照片直接在微博上被刷爆了,誰都不愿錯過這個熱點。”

    “我打電話通知竇姐了,竇姐讓我馬上帶你走,今天現(xiàn)場安保太少了,再待下去如果場面失控,會有危險。”

    許汐言點點頭,沖聞染挑了挑唇角:“怕不怕?”

    聞染望著她。

    走到她身邊,抬手,將她腦后的發(fā)簪輕輕拔下。

    接著抬起另一只手,將她那束縛了整晚的發(fā)髻輕輕撥散。長卷發(fā)打著彎,倏然垂落在她裹著旗袍立領(lǐng)的頸間。

    陳曦簡直不敢看:哎喲喂撥弄個頭發(fā)而已。

    怎么覺得這么色氣滿滿!

    長發(fā)擋住許汐言的面孔,聞染緊緊握住她的手。

    許汐言笑了。

    聞染輕輕說:“許汐言,從認識你開始,我從來沒有怕過。”

    舞臺上熾烈的射燈。舞臺下不斷亮起的閃光燈。

    「許汐言」這三個字,由光芒成就,也為光芒束縛。

    聞染想起她一個人站在紅楓樹下的場景。

    心里不是不懊悔:如果更早一點認清就好了。

    如果更早一點確信就好了。

    如果不是為自己心里那些小小的自卑、懦弱、瞻前顧后所困擾,如果更早一點走進光里,走近許汐言身邊。

    如果十八歲的時候發(fā)現(xiàn)許汐言一個人住在公寓,不要離開,而是鼓起勇氣上樓去問:“許汐言,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吃飯?”

    過往不可追。

    可是至少,她現(xiàn)下站在這里。

    竇宸的露面暫且引開了記者,陳曦快速引著許汐言和聞染從后門離去。

    聞染始終緊緊拉著許汐言的手,跟在許汐言身后。

    一頭長發(fā)散得那樣恣意,也許比今晚那規(guī)整的發(fā)髻更適合她,活色生香,自成風流。她不是雜志上的某一頁硬照,而是從某一段電影中走出,渾身自帶故事感。

    她在笑。

    喉嚨里發(fā)出低低沉嫵的低笑聲。

    聞染說不上被什么觸動,忽然快走兩步,牽著許汐言的手往前跑去:“跑啊許汐言!”

    許汐言一愣。

    她早已把一雙高跟鞋換成匡威,配一件旗袍自成一格,此時她跟著聞染,大踏步的往前跑去。

    陳曦嚇一跳:“誒!”

    跑過夜色;

    跑過十年時光。

    將閃光燈甩在身后;

    將困住你的過往甩在身后。

    跑啊許汐言。聞染氣喘吁吁,在心里說:別回頭,我永遠和你在一起。

    陳曦在她們身后喊:“言言姐你知道是哪輛車的!你們直接上車就好!”

    她倆跑出去的時候,許汐言認出那輛滑停在路邊的車。

    許汐言一把攥開車門,和聞染一同鉆進去。

    兩人幾乎是跌落在后座,司機立刻發(fā)動車子。

    許汐言一直到靠在椅背,還在笑,一頭長卷發(fā)跑得亂亂的,握著聞染的手:“真是……”

    聞染也笑。

    從前謹小慎微的自己,有過這樣恣意暢快的時候么。

    好像從認識許汐言開始,一切都變了。

    許汐言再次點評:“所以我說,你膽子真的很大。”

    聞染胸腔起伏著,點點頭:“或許。”

    許汐言目光沉沉的望著聞染。

    這樣安靜內(nèi)斂的女孩,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從摩洛哥到海城,一次次帶著她逃離。

    從絕境里逃離。

    從閃光燈下逃離。

    也從永遠囿住她的過去里逃離。

    原來真正自由跑起來的感覺,是這樣啊。

    ******

    之后許汐言飛去歐洲工作。

    聞染清楚的記得,許汐言回國那天,下很大的雨。海城冬天也是會下雨的,天灰得像壓在人頭頂上。

    海城只有兩種天氣,會出現(xiàn)這樣灰霾的天,一是夏秋的臺風,二是冬天的雨。

    許汐言給聞染發(fā)消息:【在忙嗎?】

    那天是休息日,聞染回:【沒有。】

    許汐言便讓陳曦和司機過來接她。

    陳曦引她上樓,聞染這才發(fā)現(xiàn),她從前也來這房間找過許汐言一次。

    那正是一個臺風天,許汐言的母親來探望過許汐言后,陳曦發(fā)現(xiàn)許汐言情緒很糟,便把聞染叫了過來。要到很久以后,聞染聽竇宸講過許汐言的往事,才知道那背后藏著些什么。

    今天簡直像是時光重演。

    許汐言裹一襲絲緞睡袍,倚在窗邊貴妃靠般的單人沙發(fā)里,身后景觀窗里是鋪開的江水,又被窗玻璃上的雨絲涂寫得很模糊。

    許汐言的對面,還坐著個人。

    那美婦人聞染在上次臺風天見過的,正是許汐言的母親。

    聞染怔了下,旋即恢復(fù)鎮(zhèn)定,走進去。

    許汐言招呼她:“坐啊。”

    看起來并沒有幫兩人互相介紹的打算。

    美婦人看著聞染落座,笑著主動道:“我是汐言的媽媽。小姐貴姓?”

    “姓聞。”

    “汐言的女朋友?”

    聞染看許汐言一眼:“對。”

    美婦人:“認識多久啦?”

    許汐言只是說:“我女朋友來了,我們還有安排,你是不是該走了。”

    美婦人拎著包站起來:“那我就不打擾了。”又對聞染笑道:“跟汐言好好相處,畢竟快樂的日子,也就那么一段。”

    許汐言嘲諷的勾勾唇,坐著沒動。

    倒是聞染跟著站起:“阿姨,我送您。”

    她隨著美婦人走到門口。

    美婦人沖她點點頭:“你留步吧。”

    “阿姨。”聞染喚一聲,模樣總是靜淡:“您剛才問我跟汐言認識多久,我算了算,十多年了。”

    “您說快樂的日子也就那么一段,這話我認同。我仔細想了想,這十年里因為她快樂的時間,和因為她難過、痛苦、掉眼淚的時間,林林總總加起來,當然是后者更多。”

    “文藝作品里總是美化愛情,可現(xiàn)實生活里,愛并不總是快樂美好的對吧?”

    美婦人笑了:“聞小姐,你倒是很清醒。”

    她看聞染的眼神竟露了幾分欣賞:“既然你想得這么清楚,到了跟汐言分手的那天,如果物質(zhì)上有什么欠缺的,你來找我,我補給你。”

    聞染猶是淡然的搖了搖頭:“不會有這么一天的。”

    美婦人的眸光一凝。

    “也許我認識汐言的時間實在太早了,我們的差距也實在太大了,以至于我一早就認清,愛從來不只是開心。愛是沮喪,是無望,是互相抱怨,是互相折磨。”

    “您所謂的愛,就到這里為止了是嗎?”聞染看著她:“可是,不是的。”

    “愛是沮喪了繼續(xù)糾纏,無望了仍懷希望,一邊互相抱怨著一邊互相擁抱,互相折磨著仍然不放手。”

    “您沒有過這樣的愛,所以很長時間里汐言也不相信這樣的愛。可是這也沒有關(guān)系。”

    面前的年輕女人看起來清素不起眼,老實說,許汐言的母親并沒想到她女兒的女朋友,會是如此普通的一個人。可此時,這年輕的女人站在她面前絲毫不退縮,迎著她的目光,聲音很輕,可是帶著某種分量:

    “因為,我相信。”

    聞染又沖她道:“哦對了,剛才忘了告訴您,我是要跟汐言結(jié)婚的。但到了那一天,我不會請您過來,就先通知您一聲了。”

    她替美婦人撳了下行的電梯鍵。

    美婦人瞥她一眼,翕了翕唇,終是沒說什么,走進了電梯。

    剩下聞染一個人站在套房外的走廊里。她靠住墻,吁出一口氣,她從不是什么擅于與人爭辯的人,到這時一顆心還在胸腔里怦怦的跳。

    她想了想,掏出手機給柏女士打了個電話。

    很快,柏女士哇啦哇啦的聲音響起來:“染染,你怎么會這個時間給我打電話啦?”

    “媽媽,你是不是有很多時間煩死爸爸啦?”

    “喔唷,你怎么會突然來問我這個啦?是不是曼思的報紙要寫什么專題,托你來問我啦?”

    “你回答就好了呀。”

    “那肯定煩死他了呀。那他年輕時候風度翩翩的,現(xiàn)在肚子那么大,又禿頂。還有你舅媽天天講他沒出息,我也曉得的呀,下了崗,跑滴滴也跑得不怎樣,賺不到錢的呀。”

    “那你想過離婚沒有?”

    “你這小囡瞎講八講什么,離什么婚啦。”

    “那你煩他呀。”

    “我煩他,可是我也愛他呀。”柏女士說著笑起來,仍存一絲少女般的羞赧。

    “肉麻死了啦。”

    “那還不是你問我的。”

    “好啦好啦,那我掛了,改天找你吃飯。”

    “那你要講話算數(shù)的喔,不要又說工作忙什么的,拖七拖八的不回來。不要管你舅舅說什么啦,我和你爸爸都很想你的曉得伐?”

    “曉得了。”

    聞染掛了電話,緩了一陣,才開門進去,走回許汐言身邊坐下。

    許汐言在望著窗外的江水出神,聽見她腳步,回過頭來望著她,目光沉墜的:“你跟她說什么?”

    “我說我愛你。”

    聞染的神情沒波瀾,好似在說一件順理成章的事,許汐言的目光卻一頓。

    聞染從來沒說過愛她。

    聞染說過“喜歡”,說過“討厭”,也很多次用如訴的眼神描摹過她眉眼,可聞?*? 染從來沒說過愛她,就連她上次對聞染說過“我愛你”后,聞染也沒說。

    好像那三個字被聞染在時光中藏了太久,醞釀成一個過分厚重的秘密,不能輕易開啟。

    可這時聞染坐在她身邊:“我愛你,許汐言。”

    聞染的風衣脫了,穿一件職業(yè)風的白毛衫,可今日的雨太大了,天幕是成片的灰,混了室內(nèi)昏黃的燈光,映在聞染身上,變成一種淡淡的藍。

    好像那日她在海洋樂園的多媒體館醒來,眼前的少女,就穿著一身這樣的藍。

    聞染說:“其實我知道真相以后很生氣,生氣你為什么還要見她。”

    “可后來我也想明白了,你是盡可能的不想把她放在心上。無論是找證據(jù),還是拒絕她來看你,都會跟她發(fā)生糾纏。你不想,你想擺脫她,你也想擺脫她給你的影響,你想愛我,只是你有時不知怎么做。”

    聞染輕輕的說:“那我來教你好嗎?”

    “你認識我媽媽的,她有點吵,有時候有點煩人。”聞染說著笑起來:“可她和我爸爸很相愛。我知道愛是什么,我見過、體會過,所以我來教你。

    許汐言靜靜坐了一陣。

    開口問:“還說什么了?”

    聞染頓了頓。

    “沒有了。”她搖頭:“沒有說什么了。”

    說她要跟許汐言結(jié)婚什么的……

    啊,說不出口。

    聞染站起來,走到許汐言面前,許汐言抬起一只手勾住她的腰,她緩緩拍著許汐言的背,嘴里輕輕的說:“好了,好了。”

    許汐言低低的笑起來:“你是在哄我嗎?”

    “對呀。”聞染的普通話帶著軟糯糯的海城腔:“許汐言,我好寵你的。”

    許汐言埋頭在聞染懷里。

    她不想讓聞染看到她眼底的水光,就這樣抱了許久,才抬起頭,勾在聞染后腰的手往上攀,帶著聞染的上身往前傾。

    兩人唇齒交纏,吻到一處。

    聞染小聲問:“陳曦會不會進來?”

    或許應(yīng)該先去反鎖門的,但她們吻著,誰都不想暫停。許汐言抱著聞染坐到自己腿上,吮著她的唇。

    恰好這時陳曦刷房卡進來:“言言姐,阿姨她是不是已經(jīng)走……媽誒!”

    她一下子關(guān)上門出去了。

    好了,這下陳曦不會再進來了。

    吻到后來不得不中斷,是因為聞染去洗了手。

    坐回許汐言腿上,吻得很小心,也很細致,一點一點,好像蠶食著許汐言的心臟。許汐言的房間里沒有她們常用的那小小盒子,可聞染小聲說:“我指甲不長,手也洗得很干凈。”

    她的手指細瘦卻修長,和她整個人一樣,溫度淡,卻持久。

    那華麗緞子一樣的睡袍掛在許汐言的肩上。

    聞染小聲說:“背過身去。”

    那張美人靠一樣的沙發(fā)是很適合各種造型的,許汐言的嗓音暗,低低的壓著,嘆起來像刮著人的耳膜,聞染只覺得窗外的雨浸了她滿身。

    此時陳曦在樓下房間,刷著微博,這兩天,到處都在轉(zhuǎn)發(fā)許汐言在調(diào)律協(xié)會大賞穿旗袍的照片。

    冷淡綽約。慵懶恣意。不動凡心。

    陳曦撐著下巴想:假象,都是假象。

    也不知現(xiàn)在隔壁的許汐言,有多大反差。不敢想不敢想,想了恐怕會被聞染滅口。

    隔壁的許汐言,俯在單人沙發(fā)上,露出一截月光般汗浸浸的背,睡袍滑落在老花短絨地毯上。

    聞染也出了汗,在她背后低聲問:“姐姐,小聲一點好不好?”

    她喚她“姐姐”,可她的語氣很沉穩(wěn)。

    她是天生的調(diào)律師,所以她有足夠的耐心,來推著這段關(guān)系穩(wěn)穩(wěn)向前。

    可她想著電影結(jié)束后對著屏幕發(fā)呆的許汐言。想著穿著旗袍站在一株紅楓下抽煙的許汐言。想著對著無數(shù)鏡頭走得渾身坦蕩的許汐言。

    那些許汐言都空蕩蕩的,卻又讓她迫不及待的、節(jié)奏飛快的,用自己和很多很多的愛來把許汐言填滿。

    她這樣做了,然后欣慰的聽到,全世界最頂級的鋼琴家本身果然也是一架鋼琴。

    她指尖一動,許汐言低低的喉嚨里也會為她奏響難耐的旋律。

    第89章  “媽媽你怎么突然過來了?”

    窗外的雨淅瀝瀝下著。

    陳曦百無聊賴的打了局游戲, 又打了一局,只開一盞落地燈,窗外的夜色早已鋪滿, 顯得燈光有些寥落。

    晚飯時間過去許久了,陳曦覺得自己應(yīng)盡助理義務(wù)去問一問,又實在不敢去打擾。

    可,可這也太長時間了吧。

    正當這時, 手機終于響起。

    她趕緊接起來:“喂言言姐。”

    她估摸著許汐言和聞染不會下樓吃飯, 但許汐言的身份就連點客房服務(wù)也不方便, 勢必得通過她。

    許汐言暗色的音質(zhì)傳來:“喂。”

    陳曦的心都顫了下。

    怎么辦!是她聯(lián)想能力太豐富嗎?單聽許汐言這一聲,她就能想見在那間套房里, 雖也只開一盞落地燈,但旖旎而靡靡, 照著滿室曖昧,也許聞染還被許汐言摟在懷里。

    她清了清嗓子:“言言姐你們晚上想吃什么?”

    “我女朋友說,她想喝橙汁。”

    說完許汐言低低的“哎”了聲。

    陳曦反應(yīng)了下, 又聽許汐言低聲道:“你掐我干嘛?”

    聞染的聲音細細傳來:“你說什么呢?”

    許汐言應(yīng)該一手捂了收音器, 聲音變得朦朦朧朧的:“你不是嗎?”

    她是上天的寵兒。

    不僅一雙手彈響八十八個黑白琴鍵時能替人造夢,一雙眼一把嗓音,都能把人拉進氤氳的夢境里去, 她坐在夢境里斂去了渾身的光, 變成人懷抱里的一輪黃月亮。

    聞染:“誰說我是了。”

    陳曦攥緊了手機。

    好好好, 她在許汐言工作室領(lǐng)的薪資是不低,簡直算行業(yè)翹楚。可也沒人告訴她這份薪水還包含虐狗啊!

    然后許汐言那邊電話就斷了。

    好好好,陳曦又想, 斷得好,她可是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

    沒交代吃什么, 沒關(guān)系,陳曦就憑著自己的經(jīng)驗點了,反正這兩人的心思應(yīng)該也不在吃上。

    那邊許汐言掛了電話,一只手臂撐著頭,側(cè)躺在床上望著聞染:“剛才不都承認了?”

    聞染跟許汐言一起洗過澡了,沒帶睡衣,裹著酒店的高支埃及棉浴袍,一只細白的手指在床單上劃圈:“那你也沒再正式跟我說呀。”

    不是她故作驕矜。

    這一路她走得太久了。

    穿越十七歲的悸動。二十歲的無措。二十三歲的想念。二十六歲的重逢。二十八歲的失敗與偉大。一路走到這里,如果人生真有什么嵌過每一頁的書簽,她的那枚就是許汐言。

    她是個謹小慎微的普通人,可現(xiàn)在她盤腿坐在這里,坐在許汐言對面,至少這時,她覺得她應(yīng)該有驕矜的資格。

    許汐言把手機放到一邊,坐起來,和聞染一樣盤著腿,與她面對面。

    她理了理自己的睡袍領(lǐng)子,也探手理了理聞染的,好似想讓這一刻顯得更正式些。

    接著她伸手捧住聞染的雙頰,掌心溫熱。

    “十七歲的聞染你好。”

    其實她只說了這么一句,聞染就已經(jīng)想哭了。

    “那天在校史館樓上,我問你那封情書是不是你寫的,還說如果是你寫的,我可以考慮答應(yīng)。這句話我是以開玩笑的心情說出的,因為在這以前我沒喜歡過什么人,可這句話說出口后,我記得,夕陽很溫暖,遠處有校園的鐘聲,鴿群飛過我們頭頂,我心里忽然想,這句話對我來說,好像并不是開玩笑。那這樣算起來,”許汐言說著勾了勾唇:“你算不算我的初戀?”

    “二十歲的聞染你好。”

    “那時我在柏麗思皇家音樂學院念書,學校里有間咖啡館,我常去喝咖啡。有天下午天陰著,很像海城常有的天氣,我點一杯熱紅酒美式,看著一個大一新生抱著書、咬著一只面包匆匆走過蘋果樹下,不知為什么,那一瞬間我想起高三有個女孩,總是穿著校服躲在墻角,一邊和她最好的朋友聊天,一邊吃一只豆沙面包。”

    “二十三歲的聞染你好。”

    “那時我已出道,老實說,我知道我自己鋼琴彈得很好,走紅的速度并沒讓我意外。”她笑得淡然,那點恰到好處的傲慢在她身上顯得很自洽:“那時我的冷淡還沒這么聲名遠播,有記者問我,我初次心動是什么時候。那時我沉迷鋼琴,并沒認真思考過喜歡這回事,只是在他那一問的時候,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在多媒體館醒來的那個黃昏,有個女孩穿著藍色羽絨服,在我前方背著手仰著頭,望著頭頂屏幕的虛擬鯨魚。那一刻,她很安靜,世界很安寧。”

    聞染的眼淚早已簌簌而落。

    其實她是一個不喜歡哭的人,但從十七歲認識許汐言開始,她為許汐言哭得太多了。

    她現(xiàn)在沒想哭的,她怕一哭,許汐言就會停下來吻她而不說下去了。可許汐言沒有,只是拇指往上抬,抵制她臉頰,抹去了她滾落的眼淚。

    然后一歲歲的說了下去。

    直到許汐言挑著唇角問:“那么聞染小姐,你現(xiàn)在多少歲了?”

    聞染哭著道:“不許說!”

    許汐言笑:“好,那么不知道多少歲的、此刻正坐在我對面的聞染小姐你好。”

    “我鄭重的、認真的、誠懇的像你發(fā)出邀請,請問你可以當我的女朋友嗎?”

    “不可以。”

    許汐言怔了下。

    聞染還在哭:“再說一次。”

    許汐言彎了眼眸:“聞染,可以當我的女朋友嗎?”

    “不可以。”聞染繼續(xù)哭著:“再說。”

    許汐言指腹貼著她面頰,揉了下她的臉:“聞染,要不要當我女朋友?”

    “不要,再說。”

    她謹慎得太久,藏得太久,不敢出錯的太久,所有的驕矜堆疊起來,化為此刻的胡攪蠻纏。

    可許汐言好有耐心,目光溫柔的看著她:“聞染。”

    “等一下。”聞染問:“有沒有紙巾?”

    許汐言欠身,從床頭柜上取過紙巾盒遞她。

    聞染把紙巾盒抱在懷里,連抽好幾張才抹干臉上的淚水,眼眶紅著,可視線恢復(fù)清明,因為她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著許汐言坐在她對面,對她說出:

    “聞染,永永遠遠、當我女朋友好不好?”

    “好,好的許汐言。”她點著頭,忍了一刻的眼淚再度滾落:“我要當你的女朋友。”

    許汐言把她摟進懷里,吻她面頰滑落的淚,接著吻她。

    眼淚的味道咸咸的,許汐言舌尖溫軟。

    可曾想過么。

    在十七歲抱著書本、走廊上一遇見許汐言就臉紅的時候。

    在二十三歲攢了第一筆錢,為了許汐言留下的一本《國家地理》封面飛去石頭堡的時候。

    此刻許汐言溫柔的把她抱在懷里,耐心吻去她所有眼淚,溫聲哄她:“囡囡。”

    可許汐言并沒有說:“不要哭。”

    大概哭也是可以的。就像聞染說的,愛不總是開心,以后也會難過,也會吵架,氣到急了也會跳腳,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最終她們會重歸于好,許汐言會把她抱進懷里哄她:“囡囡。”

    陳曦來送餐的時候,聞染終于止住了哭。

    許汐言裹著睡袍來開門,一手掌著門框,并沒有放陳曦進去的意思。

    陳曦才不想進去呢,只把餐車推給許汐言:“言言姐,你女朋友要的橙汁。”

    許汐言笑了聲。

    “我還點了牛排,意面,花生醬吐司。這時候就別管什么熱量啦,畢竟體能消耗挺大的。”

    許汐言用嘴形說了句什么。

    陳曦沒聽清:“言言姐你說什么?”

    許汐言纖細的食指貼住唇瓣,示意她別出聲。

    然后又用嘴形說了遍:“膏藥。”

    陳曦想樂又不敢。

    怎么回事,鋼琴女神許汐言雖擅玩極限運動體能出眾,但是練鋼琴時坐太久了還是怎樣,這腰不行啊。

    還怕女朋友發(fā)現(xiàn),真的太好笑了。

    周末兩天,聞染都待在許汐言的房間。

    周一聞染去上班,許汐言要送她,她不讓,拿出手機查了下,從酒店到她工作室沒地鐵,得坐公交。

    她去公交車站等車時,許汐言給陳曦打電話:“聯(lián)系司機,把車鑰匙給我。”

    早高峰的公交車必然沒座位,聞染拉著吊環(huán)站著,路過樓宇高懸的一張許汐言巨幅海報。

    某個人,海報上看起來眉眼冷淡,其實當眉心緊蹙面頰緋色鋪開的時候……算了,不能想不能想,這一大清早的。

    聞染斂了神思,忽然聽到身邊人都在竊竊私語,還對著窗外指指點點。

    她一看,愣了——這不是許汐言的車么?

    許汐言工作室給她安排了多輛車:粉絲熟悉的那輛保姆車,還有好幾輛低調(diào)的黑色奔馳,車牌不一而足,現(xiàn)在則是一輛布加迪,在許汐言的概念里不算高調(diào)的跑車,偶爾她自己想跑一跑時會開。

    但許汐言對高不高調(diào)的概念,可能和普通人不一樣。

    她覺得那些轟鳴的機車算高調(diào),全然沒想過,這輛要價數(shù)千萬的跑車出現(xiàn)在大街上也十分高調(diào)。

    駕駛座車窗隱隱透出許汐言的輪廓,她戴貓眼墨鏡,用一條奢牌條紋絲巾當頭巾裹著頭,像斯科特電影《末路狂花》里的復(fù)古女主角。

    聞染嚇死了,趕緊掏出手機給許汐言發(fā)信息:【你干嘛?】

    又想起許汐言在開車,不方便看信息,給許汐言撥了個電話過去。

    許汐言連上藍牙接起:“喂。”

    聞染聲音低得像做賊:“你干嘛呀?”

    畢竟她身邊有女孩拉著吊環(huán)還固執(zhí)刷著微博上的許汐言。

    許汐言:“下車。”

    “我不。”

    壓著許汐言慵嫵的一聲笑,聞染把電話掛了。

    公交車一路開,這輛跑車一直不疾不徐跟在近側(cè)。

    到第三站的時候,聞染忍無可忍的下車。

    超跑滑停在路邊,聞染拉開車門上去,立刻就問:“你學什么油膩霸總呀?”

    “聞染,讓我送你上班怎么了?你要給我很多很多的愛對嗎?”

    “誰要給你很多很多的愛了。”

    “你會愛,所以你給我很多很多的愛來教我。不像我,窮得只剩下錢了。”

    聞染噎了下。

    “你千萬別告訴我你有多少錢。”

    “我得告訴你啊,你是我女朋友。”紅燈時,許汐言貼近聞染耳邊,報出一個數(shù)字。

    聞染無聲的睜圓眼。

    “我想著要告訴你,所以特意找竇姐問了一下。股票、房產(chǎn)、貴重金屬應(yīng)該都還有增值空間,聽說比弗利山莊那套別墅最近也漲了不少。”

    聞染默默消化了一下。

    然后這個人,勾下貓眼鏡框,嫵媚的眸子往上抬瞟著她:“所以,我是真的窮得只剩下錢了,只能開跑車送你上班,然后給你很多很多的錢。”

    聞染:“我不要錢!”

    車開到聞染工作室樓下,許汐言對她道:“我下午就飛巴黎了。”

    “嗯。”

    “結(jié)束后我會飛去多尼格爾郡待兩天。你看得很準,我這樣的情況,對進入一段穩(wěn)定親密關(guān)系有適應(yīng)期,心里的一部分情緒需要你來疏導(dǎo),也有一部分情緒需要我一個人去消化。”

    聞染點點頭:“好。”

    許汐言捏一下她的耳朵:“上去吧。”

    聞染想了想還是交代:“你不要為我的工作室去找任何關(guān)系。”

    許汐言挑了挑唇。

    聞染立刻就知道這句話說得多此一舉。

    即便在兩人鬧別扭的時候,在許汐言為聞染寧肯找周貝貽幫忙也不找她而不快的時候,她也從未違背過聞染的想法。

    她那樣天賦滿溢,驕傲耀眼,可當十七歲她們一同參加鋼琴比賽時,聞染用走廊盡頭名不見經(jīng)傳的鋼琴練習著自己的曲目,她坐在一旁的高臺認真道:“你有兩個音,處理得比我還要出色。”

    極盛光芒里的人,會看到那一點微弱的光。

    因為她從來都尊重聞染,認真的看向她、聆聽她。

    之后的日子很快也很慢。

    許汐言飛去全世界工作,偶爾旅行,聞染會陸續(xù)收到她從各國寄來的明信片。

    就是她在許汐言公寓抽屜發(fā)現(xiàn)的那疊明信片,許汐言之前寄給她一些,現(xiàn)在真的又繼續(xù)走遍那些國家,把那些明信片正式的寄給她。

    回國的時候,許汐言會來聞染這間小小的出租屋。她們居然真的從沒被人拍到過,大概誰人都想不到,許汐言會在老弄堂的這棟舊樓出入。

    許汐言是頭一天晚上回國的,好在,經(jīng)過上次陳曦緊急送來七條深淺不一的藍色床單后,聞染家的床單很充裕了。

    折騰得太厲害,好在第二天周末,兩人睡到中午,餓到不行。

    因為許汐言是臨時回國的,聞染家并沒有備什么吃食。

    聞染提議叫外賣,看了一圈,附近都是品質(zhì)不明的小店,許汐言不肯將就,提議一起下樓去打包。

    聞染不同意:“大白天的,好危險。”

    “戴帽子口罩不就好了。要不,讓陳曦買了送過來。”

    聞染生怕她一張口又是“我女朋友想吃……”,不得已同意她下樓。

    又叮囑她:“帽子壓低一點呀,頭發(fā)塞進去。”

    兩人走到玄關(guān),剛拉開門,與門外正在找鑰匙的柏女士面面相覷。

    “媽媽……”

    “喲染染,你要出去呀?”瞥了眼聞染身后的許汐言,看這人帽子口罩裹得嚴實,眼神就有點疑惑:“這是?”

    聞染腦子里忖著如何編瞎話,嘴里先問:“媽媽,你怎么突然過來了?”

    “上次那個相親對象你不是不滿意嗎?那媽媽又去幫你很用心的找呀,這不是有眉目了?每次電話里你都說不要相親,敷衍兩句就掛,我不得上門來親自跟你講呀?”

    這時聞染身后的許汐言,摘了帽子,一手撥散了那濃密如海藻的招牌長卷發(fā),一只纖指把口罩勾下來,盈然而笑道:“阿姨,您還記得我嗎?”

    聞染傻了,柏惠珍也傻了。

    過了兩秒,正當聞染想著該怎么解釋時,柏女士聲音提高八度:“這不是汐言嗎?我都不曉得你跟染染這么多年,還是好朋友的啦。”

    “媽,我們什么時候是好朋友了……”

    “汐言你這段時間在國內(nèi)哦?”

    “是的阿姨,回來接一份工作。”

    “來找染染玩哦?你們這是要去哪里呀?”

    “準備下樓買點吃的。”

    “不用啦不用啦。”柏惠珍揚揚手里的一兜子菜:“我就是來給染染做飯的呀,汐言你也一起吃點,這么多年沒吃過阿姨做的菜了吧?想念伐?”

    許汐言瞥了聞染一眼。

    其實她不久前吃過。

    上次柏女士來找聞染,聞染把她推進臥室里躲著,柏女士做了黃魚燒年糕,后來聞染熱給她吃。

    柏女士一邊自顧自換鞋,一邊攬著許汐言的腰:“走走走,進去坐。”

    聞染跟在后面:……

    其實陳曦有一次悄悄問過她:“你怎么不怕言言姐呢?”

    “怕?”

    “是啊,雖然她待人蠻禮貌也蠻客氣的,但她長那個樣子哎,氣場又強,我其實每次跟她說話都緊張得要死。”

    聞染忖了忖:“我剛開始認識她的時候,一見到她也緊張,可能我真的跟她認識太多年了吧,習慣了。”

    現(xiàn)在想想,可能也不是習慣。

    就柏女士這自來熟到面對誰都不緊張的神經(jīng),她說不定也繼承了一二,否則怎么見許汐言第一面,就敢盯著人家大腿內(nèi)側(cè)淺棕色的小痣看。

    柏女士問:“汐言有沒有什么忌口呀?”

    “沒有的,阿姨。”

    “那你跟染染去玩哦,我燒好了飯叫你們。”

    “我?guī)湍伞!?br />
    “不用不用不用!”柏女士一迭聲:“你那雙手喔那么寶貴的!拿來做彈鋼琴以外的事太浪費了!”

    許汐言的唇角很微妙的挑了挑,聞染的耳朵一下子紅了。

    她那雙舉世矚目的手,其實也適宜做彈鋼琴以外的事。其實那也是一門彈奏的藝術(shù),先是緩緩輕觸,然后力度漸強,帶著某種韻律的節(jié)奏。

    并且,一點不顯得浪費,她總能得到預(yù)期的回饋,或許還更多。

    聞染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沙發(fā)上,許汐言坐她身邊。

    柏女士時不時躥出來一下:“汐言這是洗好的草莓,你們吃喔。”

    “謝謝阿姨。”

    她拈起一顆草莓,聞染在她身邊揉著自己的腰。

    她把草莓送進嘴,跟著在聞染腰上揉一把:“腰疼?”

    聞染在她手背上拍一下:“小心我媽媽出來看到。”

    瞥了眼廚房門口,見沒動靜,才小聲問:“難道你每次腰不疼么?”

    “不疼。”許汐言答:“我身體素質(zhì)好。”

    柏女士手腳利落,不一會兒就燒了滿桌菜:“兩個小囡,洗手吃飯了。”

    聞染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媽媽,我們都幾歲了。”

    “喔唷,幾歲在媽媽眼里也是小囡啊。”

    餐桌邊平時只放兩張椅子,聞染把寫字桌邊的椅子搬過來,三人擠著坐。

    柏女士給許汐言夾一塊糖醋小排:“汐言你不要客氣,多吃一點哦。”

    “媽媽,現(xiàn)在誰還給別人夾菜啦,不時興啦。”許汐言很多時間待在國外,聞染怕她不習慣。

    她卻揚一揚嘴角:“沒關(guān)系,我喜歡。”

    柏女士又問了些許汐言工作的事,聽得聞染頭大:“媽媽,那是人家隱私……”

    許汐言卻一一作答。

    柏女士又神神秘秘問:“汐言我們鄰居偶爾也會在一起聊哦,像你這種鋼琴家,一場演奏會能賺多少鈔票呀?”

    聞染在桌下輕輕踢了許汐言一腳。

    許汐言給她踢回去。

    桌面上面不改色道:“阿姨,這要分演奏會的規(guī)模大小,還有在不同國家的票價也不一樣,大體來說,最少的……”她報出一個數(shù)字。

    柏女士睜圓了眼:“我的乖乖!”

    話題漸漸落到聞染身上:“對了,我把那男孩子的照片拿出來給你瞧瞧呀。”

    聞染正在喝湯,嗆了一口:“看什么看。”

    許汐言卻道:“看看嘛。”

    “就是。”柏女士掏出手機:“看都不看你怎么知道不喜歡。”

    照片翻出來,聞染看也不看,許汐言倒是湊近屏幕瞧了眼,點評道:“模樣倒是周正。”

    “是的呀。”柏女士深點著頭:“上次也是有個小伙子,我看人家蠻好,她說她看不上。你曉得她跟我講什么?要求高的咧。”

    “她講喔,顏值要像明星,要能拍海報。”

    “在自己的工作領(lǐng)域里要做成行業(yè)翹楚,世界級的那種。”

    “還說什么一般有錢不行,要買得起一座島。”

    柏女士絮絮叨叨,全然沒注意許汐言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而聞染耳根的緋色在一路往側(cè)頰漫延。

    “還說什么找不到這樣的人就一輩子不結(jié)婚了。”柏女士瞥自己女兒一眼:“時間都過了這么久了,我看看你找到了伐?”

    聞染不講話。

    是許汐言帶著在長輩面前的禮貌,以藏得很深的笑意接話道:“阿姨。”

    “她這么厲害,能找到的。”

    第90章  “歡迎來到你的島。”

    柏女士怔了下:“怎么汐言, 你要給她介紹啊?”

    許汐言含笑瞧了眼聞染。

    “越說越?jīng)]譜了。”聞染打斷柏女士:“我早都說了我不要相親,我自己找。”

    “你自己找什么啦?你從小哦乖得不得了,一點早戀的苗頭都沒有, 人家曼思還談過一段戀愛,那你呢?你怎么找嘛?”

    “那我總歸有自己的辦法找嘛。”聞染端著飯碗。

    “自信倒是蠻自信的。”

    吃完飯,好不容易送走了柏女士,聞染轉(zhuǎn)回來, 對上許汐言一雙眼尾上揚的眸子。

    聞染輕咳了聲, 喚f1:“過來, 剪指甲。”

    f1一聽,轉(zhuǎn)身就跑。

    許汐言自沙發(fā)上起身, 一把撈起f1,捏住它肉球遞到聞染面前。

    f1不滿抗議:“喵嗚!”

    兩人對坐在毛絨地毯上, 聞染假意對許汐言的視線全然無察覺,專心給f1剪指甲。

    直到許汐言說:“要求真的蠻高的喔。”

    聞染頭也不抬,睫毛輕翕:“那是的呀。”

    “你的這些要求加起來, 全世界有多少人能做到?”

    聞染摸了摸f1的爪子, 還是沒抬眸:“不需要很多,有一個就夠了。”

    許汐言笑了聲,聞染又不說話了。

    但就連f1也能感覺到, 小小數(shù)平方的客廳內(nèi), 有什么蜂蜜般黏稠的氣氛在流淌。它看看聞染, 又看看許汐言,完全聽不懂這兩大人在說什么。

    聞染說一聲:“好啦。”許汐言一松手,f1就跳到地板上, 跑了。

    許汐言上身往后傾,兩手掌根撐在短絨地毯上, 雙腿打直。

    她是真的不怕冷,聞染早開始穿毛線襪了,她還穿露腳踝的牛仔褲,瑩白皮膚露出來,輕碰一碰聞染的膝蓋。

    聞染:“干嘛?”

    “聞小姐。”許汐言微瞇了瞇眼:“你是一位野心家。”

    聞染內(nèi)向,與人對視時總是習慣低頭,這時卻直直迎著她視線:“是的。”

    許汐言挺起腰來,一手掌心貼住她側(cè)頰,輕輕的摩。

    聞染心跳搶了一拍。

    許汐言濃睫垂墜,她怕許汐言就柏惠珍方才的話再開什么玩笑,也緊張許汐言會不會說更鄭重的什么。

    可許汐言沒再說什么,話題就這樣被輕輕揭了過去。

    日子照樣過,漸入隆冬。

    許汐言照樣滿世界飛,有次她在西班牙出席皇家珠寶的品牌活動,穿一件暗紅絲絨的裹身裙,胸前絲絨層層疊疊,如自然褶皺的玫瑰瓣,裹住她雪肌。

    她美得那樣生動,那樣攻擊性十足,品牌方不惜呈出最昂貴的海藍寶給她戴,綴在那雙舉世無雙的手上,藍鉆切面閃爍,四周圍一圈凈度極高的白色細鉆。

    她站在一圈棕櫚環(huán)繞的草坪上拍照,連風都趕來作陪,撩動她天然帶香的發(fā)絲,陽光照在她指上那顆鴿子蛋般的海藍寶上,泛起的好似一陣藍色的霧,裹住她。

    陳曦在一旁看得呆了。

    真正的美便是這般,無論看過多少次了、無論怎樣自以為習慣了,她仍能如陽光一樣直直刺進眼底,刺得人眼眶發(fā)脹。

    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個許汐言了。

    真的,陳曦在她身邊,每時每刻都在感悟這句話。

    拍攝結(jié)束,陳曦溜到她身邊,拿冰美式給她,見許汐言對著指間海藍寶端詳,眨眼道:“言言姐,聞小姐不是最喜歡藍色嗎?你要不要把這枚鉆戒買給她?”

    許汐言眉尾一挑:“我?guī)讜r說要結(jié)婚了?”

    陳曦一怔。

    好好好,她一說鉆戒許汐言就說結(jié)婚,這是什么散發(fā)戀愛酸臭味的跳躍式思維。

    狗糧吃多了,吃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陳曦道:“遲早的事啦。”

    許汐言一時沒應(yīng)。

    她瞧過去,許汐言的雙睫太濃,垂下來的時候徹底擋住雙眸,時常讓許汐言的眼神顯得明晦不定,讓人根本無從捕捉她的情緒。

    陳曦心里咯噔一下。

    忖著這話自己是不是說太早了,畢竟許汐言和聞染的戀愛方式挺不常規(guī)的。

    退回一步說:“那至少這戒指真好看呀。”

    許汐言挑了下唇角:“你忘了你上次去說要給她買房,她是怎么把你罵回來的了?”

    陳曦:“……那不是你讓我去的嗎?”

    許汐言點點頭:“嗯,我也怕挨罵。”

    陳曦:……

    “那你們真就一直住她那巴掌大的房子呀?”

    “住呀,反正那里也好躲開記者。”許汐言道:“你不懂,那叫情趣。”

    陳曦心想:好好好,我不懂。

    結(jié)束西班牙的工作,許汐言飛往瑞士參與一場音樂會。

    她其實很喜愛勞特布龍嫩,喜愛那座河流與少女峰環(huán)繞的小鎮(zhèn),喜愛那條激發(fā)了歌德《水上精靈之歌》靈感的施陶河瀑布,工作之余,她前往這里放松。

    竇宸在伯爾尼談完一份奢牌手表的五年合約后,到勞特布龍嫩來找她。

    她在一座木制小酒館里喝苦艾酒,竇宸走過去坐她身邊。

    開門見山道:“別是溜過來玩翼裝飛行的吧?”

    許汐言扭過頭來,一手撐著下頜,長卷發(fā)垂落裹住柔膩的小臂,先是給竇宸要了杯酒,又沖竇宸挑唇:“怎么玩?”

    竇宸瞥她一眼:“你還能不知道怎么玩?執(zhí)照白考了?”

    許汐言笑:“被她沒收了啊。”

    竇宸反應(yīng)了下,才發(fā)現(xiàn)她在原木制吧臺上立著手機,視頻通話是接通狀態(tài)。

    竇宸湊過去:“嗨,聞染。”

    聞染習慣性臉紅:“竇姐。”

    “管著她呢?”

    “也不是,翼裝飛行太危險了……”

    “管著她好。”竇宸點點頭:“她這人就是被慣壞了,你就該管著她。”

    聞染頓了頓,跟著點頭:“嗯。”

    許汐言呵的一聲笑:“竇姐,你當她跟我客氣啊?她是真敢管我,水深火熱的那種。”

    聞染抗議:“喂,你的中文到底行不行啊?水深火熱是這么用的嗎?”

    竇宸站起來,一口干了那杯酒:“走了。”

    許汐言故意朝她揚唇:“這就走了啊?”

    她哪里不知道,竇宸借著找她談合同的名號趕過來,無非生怕她又去玩翼裝飛行。

    “嗯,走了。”竇宸一手在許汐言肩上搭了下。

    許汐言肩一滯。

    視頻里的聞染瞧不出來,只當這一搭肩是尋常道別,只有許汐言自己感覺到,竇宸的手在她肩上摁了摁。

    竇宸是商人,可再理智的商人,在這一刻也是感慨的。

    她永遠記得她初識許汐言,也是在勞特布龍嫩,也是在一間酒吧,旁人看許汐言總是成熟嫵媚,可那時二十出頭的許汐言落在閱人無數(shù)的她眼里,總歸還是青澀的。

    喝多了,伏倒在桌面的臂彎里,露出小半張薔薇色的瑰麗面頰,嘴里喃喃:“媽媽,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年那場火,是你放的么?”

    這么多年,她看著許汐言的母親結(jié)婚又離婚,有了新的骨血仍然相處得一塌糊涂,錢是有的,孤寡一人,滿世界旅行,很偶爾想起許汐言,就飛過來看一眼。

    許汐言從不拒絕,眸光淡淡,客氣應(yīng)付完,送她走人。

    竇宸知道,許汐言根本不想與她糾纏。

    竇宸摁在許汐言肩頭,貼近她的長卷發(fā),聲音壓低:“你跟你媽媽不一樣,你會擁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許汐言輕吁?*? 出一口氣來。

    繼而挑了挑嘴角:“嗯,知道。”

    竇宸拍拍她的肩,走了。

    聞染在視頻里問:“竇姐跟你說什么?”

    “說你很好,讓我好好對你。”

    “騙人。”

    “真的呀……”

    許汐言去工作和旅行的日子,聞染除了一張張收到她寄來的明信片,還會收到她從世界各地寄來,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石塊。

    聞染認出這是殞石,許汐言曾經(jīng)也送她一塊,價錢貴得要死。

    陳曦來給f1送貓糧的時候,瞥一眼她陽臺上堆放的大小不一石塊。

    聞染介紹:“都是殞石,她寄給我的。”

    陳曦噎了噎:“嗯,我知道。”

    f1與那些石頭相處熟了,踱過去磨爪子。聞染問:“這些殞石真的很貴嗎?”

    “……有市無價。”

    “好浪費,說到底只是石頭。”

    “……言言姐說,浪漫都是奢侈的。”

    “我媽媽上次來燒飯時問我,可不可以搬一塊回家去墊花盆。”

    陳曦嚇死了:“不可以!”

    海城下了一場雪,城市外墻上攀滿了圣誕老人,再接著,就要跨年了。

    聞染心想:又一年了。

    許汐言偶爾去旅行的時候,她從不催促許汐言的歸期。她理解許汐言有些情緒需要一個人去消化,她愿意給許汐言很多很多的時間。

    十二月三十一號這天,陶曼思約聞染跨年。

    本來說去江邊看放煙花,后來實時新聞播報,因為現(xiàn)場人數(shù)眾多,怕發(fā)生踩踏事故,煙花活動臨時取消了。

    兩人圍好了圍巾正準備出門,看到新聞,又解了圍巾脫了外套回屋坐下。

    聞染翻了翻,家里還有上次淘寶直播間買的熱紅酒料包,便決定煮熱紅酒跨年。

    小鍋子上咕嘟咕嘟,聞染守著,陶曼思覺得無聊,去她的書架上翻書看。

    她端著熱紅酒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陶曼思在翻一本相冊。

    她坐下笑問:“你在哪里找到的?”

    “書架角落。”

    現(xiàn)在大家越來越懶得沖印照片了,陶曼思手里一本相冊是很久以前的,以前她們念小學,柏女士和陶曼思媽媽總張羅著給她們拍照:“喔唷,兩個小囡乖得不得了!”

    其實陶曼思從小戴眼鏡,聞染瘦得像根豆芽菜,都不是那種頂討喜的小姑娘。

    可母親看自己女兒,總歸是好的。

    除了許汐言的母親以外。

    再往后,她們上初中、高中,知道了害羞,照片就漸漸越來越少了。最后一張,是她們高三,跨年那天,一起去海洋樂園。

    本以為晚上有活動,解散各自活動后,約定在門口集合。

    那天有陶曼思、陶曼思的朋友王寧、五班的幾個同學還有聞染,找一個路人幫她們拍了張合影。

    還是喜歡比剪刀手的年紀,陶曼思和聞染總是笑得有些僵。

    許汐言不在合影的隊伍中,她禮貌而有教養(yǎng),但她并不真的合群,站在后景的自動販賣機邊,冷白的光映亮許汐言的側(cè)臉。

    聞染看著那張照片,心想:如果她再細心一點、勇敢一點,便會發(fā)現(xiàn),寂寞和面對這世界的無措在那時候的許汐言臉上,已露了端倪。

    那天在多媒體館,虛擬鯨魚游弋的背景下,小睡醒來的許汐言,臉上分明有那么深重的茫然。

    更早一點發(fā)現(xiàn)就好了。

    更早一點鼓起勇氣走近她就好了。

    陶曼思看著那張照片也頗為感慨:“那時候你在悄悄暗戀她吧。”

    聞染小聲:“是的呀。”

    “誰能想到,你們真的在一起了呢?”

    “嗯。”聞染笑著點點頭。

    現(xiàn)在開始,也許總不算晚。

    辭舊迎新,最易心生感慨,陶曼思一個喝酒總是克制的人,當晚卻醉倒了。

    聞染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家,留她在自己家里睡。

    窄窄的床讓給陶曼思,她那張小沙發(fā)是不怎么能睡人的,但抱了枕頭被子,打算將就一夜。

    預(yù)備關(guān)燈時,瞟一眼窗外,才發(fā)現(xiàn)落雪了。

    這一年的初雪,下在跨年夜這天。

    她靜靜看一會兒落雪,無聲的挑唇笑笑,回到沙發(fā)躺下。

    今晚她們都喝多了,本想一起跨年,卻不到十點就睡了。不知睡了多久,聞染睜眼,繼而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鎖匙動靜弄醒的。

    有她家鑰匙的,只有兩個人——柏女士,許汐言。

    柏女士是不可能這時間過來的,那么。

    聞染默默拽著被角,躺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

    不知為什么,那時她倒沒擔心是小賊撬鎖。只疑心自己喝多,這只是一場美麗的幻覺。

    真有人推門進來。

    嗅著那熟悉的香味,她便知道是許汐言。

    許汐言借著開門一瞬的聲控燈,已瞥見客廳沙發(fā)上躺著一個人。f1立即跑過去迎她,她快速掩上門,客廳里恢復(fù)黑暗。

    她氣聲對f1:“噓。”

    把f1哄去睡了,她往沙發(fā)這邊走來。

    聞染闔眼躺著,感到沙發(fā)邊輕微下陷,是許汐言蜷腿坐了過來,探手,聞染已能感受到她指尖散出的溫度,她應(yīng)該本是想理一理聞染的額發(fā),卻停了手,用很輕的聲音喚:“阿染。”

    “嗯。”聞染聲音是清醒的。

    許汐言氣息帶笑音:“什么時候醒的?”

    “你開門的時候。”

    “怎么睡在外面?”

    “曼思來我家跨年,她喝多了,我把床讓給她。”

    許汐言坐了會兒,嗅得久了,能聞見她復(fù)合的體香里,有落雪的味道。

    許汐言微傾身子,湊近了些問:“跟我一起去約會么?”

    聞染吃了一驚:“什么?現(xiàn)在?”

    “嗯,現(xiàn)在。”

    聞染永遠記得,她第一次去加州找許汐言,許汐言跟瑞奇教授去參加派對,半夜回來,也是這樣坐在她床畔問:“我們?nèi)タ慈粘龊貌缓茫俊?br />
    面對許汐言,聞染的答案永遠都是:“好。”

    她帶著兩分熱紅酒熏出的昏沉,被許汐言拉起身,毛衣外套都在客廳,她換了衣服,簡單洗臉刷牙。

    許汐言站在客廳等她,低聲對她說:“給曼思留張字條。”

    “什么?”

    “跟她說,你跟許汐言去約會了。”

    “怎么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么?”去哪里約會要花上整夜?

    許汐言不答,打開手機手電照著她寫字條。

    然后牽起她手:“跟我走。”

    一出單元門,午夜溫度陡然降低,裹著雪片,許汐言攬著她肩,把她整個裹進懷里。

    一輛黑色奔馳低調(diào)的停在路邊,許汐言帶著聞染上車,陳曦坐在副駕回頭沖她笑:“嗨,聞染。”

    此時午夜的鐘聲正好敲響,總讓人疑心耳畔,傳來更遠江邊人群的歡慶聲。

    聞染愣了下:怎么陳曦也在?

    她問許汐言:“到底要去哪?”

    許汐言還是不答,只叫司機:“開車吧。”

    車行駛得平穩(wěn),徑直駛出市區(qū)。

    許汐言跟聞染說:“要是困了,就先睡會兒。”

    聞染:“我不睡。”

    話是這樣說,可她酒勁未過,不一會兒,就倚在許汐言肩頭睡著了。

    再睜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車一路駛到了機場。

    她又問:“我們要去哪?”

    許汐言挑唇:“怕我把你賣了?”

    聞染已有預(yù)感,許汐言要帶她去的地方恐怕不是國內(nèi):“到底去哪?我沒辦過哪兒的簽證。”

    “有護照就行了。”

    護照倒是有,現(xiàn)在她偶爾出差也會飛國外。

    許汐言故意道:“是不是怕?怕就算了。”

    聞染:“我怕什么。”

    怕的話,她怎會一個人飛加州,一個人飛摩洛哥。

    又或者說,她真正走近許汐言,才是整個人生最勇敢的事。

    陳曦陪著她們?nèi)サ菣C,聞染這才發(fā)現(xiàn),許汐言這是包了一架飛機。

    雪已接近尾聲,路面沒有積雪,可以正常起飛。

    馨暖的頭等艙里,真皮座椅虛位以待,空姐笑容可親,已提前備好香檳和魚子醬點心充作宵夜。

    聞染實在忍不住,低聲問許汐言:“你平時生活就這么豪嗎?”

    本指望許汐言謙虛否認,讓她心理平衡點。

    沒想到許汐言道:“是的。”

    ……不能比不能比,一旦生出攀比心思,真會被氣死。

    兩人落座,陳曦貼心的縮去后排不做打擾,空姐料理完她們的需求也已退下。

    許汐言問聞染:“還困嗎?”

    聞染搖頭:“現(xiàn)在睡不著了。”

    許汐言點開屏幕:“那看動畫。哆啦A夢還是海綿寶寶?”

    聞染瞪她一眼。

    許汐言推開魚子醬點心,掏出提前藏好的薯片:“你不是到這個年紀也挺愛吃零食的嗎?怎么,不愛看動畫噢?”

    聞染把薯片從她手里搶過去:“什么年紀?你把話說清楚,我什么年紀了?”

    許汐言笑看她撕開薯片袋,溢出一陣帶黃油味的鹽香。

    撳動遙控器:“那不看動畫,看電影。”

    她點開一部,聞染心里一動。

    是她們一起看過的港片,在她的小小出租屋里,一部很經(jīng)典的老港片。她聽到片中演員說那句最經(jīng)典的臺詞:「我聽人家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可以一直的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然后便側(cè)躺在許汐言膝頭睡著了。

    睜眼時,電影已放完,許汐言一個人對著屏幕發(fā)呆,淡淡藍光映亮她無措的臉。

    再次點開這電影,聞染心有余悸。

    許汐言卻很平和,張開手臂喚聞染:“過來。”

    奢闊的真皮座椅足夠?qū)挸ǎ譀]有過分寬敞,聞染正好能縮進許汐言懷里,許汐言拉過毯子蓋在她倆膝頭。

    “看我做什么。”許汐言語調(diào)慵懶:“看電影,上次你睡過去了,根本沒好好看。”

    “可以吃薯片嗎?”

    “可以。”

    “這是文藝片。”

    許汐言直接把纖手伸進薯片袋,拈了片喂進聞染嘴里。

    聞染故意的。

    上次她看這部電影,就被那句臺詞在心臟上敲了一下,她驀然覺得,以前的許汐言就是那樣一只無腳鳥。后來兩人把話說開,她知道許汐言突破了很多心里的桎梏。這次再看,吃薯片也好,說廢話也好,她希望氛圍盡量輕松點。

    卻漸漸被劇情帶了進去。

    再回神的時候,已是電影開始跑片尾字幕。

    她倏然驚醒般,抬眸去瞧許汐言的側(cè)臉。

    許汐言神色始終安寧柔和:“又看我做什么。困了沒有?”

    “……有一點。”

    看文藝片本身是件催眠的事,加上酒氣翻涌。

    許汐言:“我也困了,那我們睡一會兒。”

    也許這趟旅程不會太長,因為許汐言并未讓聞染去臥室。

    她只是把座椅調(diào)成更舒適的角度,鋪開絨毯,跟聞染一起倚在上面,又關(guān)了燈。飛機艙頂模擬穹頂效果,是一片很黯很黯的藍,有很淡的星點閃爍。

    聞染道:“我們飛了兩個小時了,你還沒告訴我去哪。”

    “睡吧,睡一覺就知道了。”

    聞染再度睜眼,是因為陳曦在一旁輕輕的喚:“言言姐,快到了。”

    許汐言鼻音深重的“嗯”一聲。

    聞染發(fā)現(xiàn)這真皮座椅比床擠一些,有擠一些的好處,許汐言一直擁著她,兩人都睡得軟軟暖暖的。

    聞染看一眼時間,她們又飛了三小時。

    起來簡單洗漱了下,許汐言對她說:“你的衣服,可能不大合適。”

    “怎么,要去很正式的地方么?”

    許汐言唇角挑了挑:“不正式,只是有些熱。”

    陳曦拎過來一只防塵袋:“走吧,我陪你去換衣服。”

    更衣室也是闊綽的,毫不逼仄,有很清新的香氣。聞染拉開防塵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無袖連衣裙,長度及膝,顏色似許汐言過去送她的那瓶藍墨水。

    聞染抿了下唇。

    她知道自己毫不起眼,或許喜歡藍,也因為藍色是不那么出挑的顏色。她穿很多的藍,藍襯衫、藍T恤、藍毛衣、藍羽絨服,但其實她很少穿藍裙子。

    裙子總是惹人注目些,有人看向她,她總會不自在,習慣性低頭。

    可這條裙子太美,美得似海洋盡頭。

    她曾一度以為自己更適合成熟的白了,到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心底里,她仍是喜歡藍。

    聞染換上,走出更衣間,才發(fā)現(xiàn)許汐言也換好了衣服。

    她穿一件墨色蝙蝠袖襯衫,配同色系輕薄長褲,露出白皙腳踝。她實在很適合這些復(fù)古風格的衣飾,抹一張紅唇,隨手撥一下長卷發(fā),聞染總覺得她像港島九十年代的女明星。

    那是恃靚行兇的年代,美就要美得鮮活恣意,鋒芒畢露,生機勃勃。

    陳曦陪她們下機,在VIP休息室小憩一陣,吃過早餐,等天色轉(zhuǎn)亮,又去轉(zhuǎn)乘水上飛機。

    許汐言帶她從隆冬飛往盛夏,從落雪間飛往普照的陽光。

    等到水上飛機著陸,聞染不算適應(yīng),帶著輕微的暈眩。許汐言仔細的扶她下機,對她探出一只手:“聞染小姐。”

    “歡迎來到你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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