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錢多人傻。”
竇宸照顧醉酒的許汐言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 許汐言沒有任何宿醉痕跡,清水洗把臉已足夠動人。竇宸醒來時,看見許汐言坐在她對面的單人沙發椅, 兩條纖細筆直的腿交疊架在扶手,含著點漫不經心的笑意看她。
嘴里道:“請問你代表哪家公司?”
竇宸報出公司名字。
那時竇宸還未跳到全球知名的公司,這名字不算多有說服力。
許汐言點點頭:“那簽吧。”
竇宸一愣。
許汐言挑起俏麗的唇角:“但我有一個條件,我要完全的話語權。”
竇宸猶豫一瞬。
再厲害的鋼琴家簽在娛樂公司也只是藝人, 從商業邏輯來看, 說白了只是棋子。說什么完全的話語權……
可眼前瑰嫵的年輕女人赤足踩到地毯上, 一手托腮,綻開更明艷的笑意:“不用擔心我會失控, 我已經給足你籌碼了不是嗎?”
“什么?”
許汐言輕一翕厚重的睫羽:“我的秘密。”
竇宸不知許汐言是將錯就錯,還是看中她身上的什么。但這是全球經紀人都垂涎的機會, 她準備充分,立即打開筆記本電腦將合同略作修改,呈給許汐言看。
許汐言:“我想看打印稿。”
呵, 什么怪癖。天才是否都這么大架子?
竇宸這人辦事極利落, 也不推脫,立刻找酒店將合同打印出來,拿給許汐言。
想不到許汐言看也沒看, 抓起一只萬寶龍鋼筆, 在簽下那即將舉世聞名的「許汐言」三字前, 先揚了揚下巴:“喔對了。”
“你要不要先聽我彈一段鋼琴?”
竇宸:“不用。”
許汐言點點頭,不再停頓,揮筆流暢簽下自己的名字。
丟開鋼筆, 直起腰:“那就現在聽吧。”
“去酒店琴房?鋼琴一般,湊合聽聽。”
竇宸事后回憶, 沒聽許汐言現場彈琴、只憑望見她在天空翱翔的一瞬便簽下了她,是自己職業生涯做得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因為當許汐言來到酒店琴房時,已有其他經紀人也打聽到許汐言消息,聞訊而來。
琴房外熙熙攘攘全是人:經紀人、助理、酒店的工作人員……
許汐言渾然不在意。
竇宸記得很清楚,她那天穿一件素黑的T恤,敞闊的領口露出筆直鎖骨,配一條黑色牛仔褲和匡威鞋,抬起手臂的動作大開大合,實在不像刻板印象里以“優雅”著稱的鋼琴家。
然而當她高高揚起的手臂落于黑白琴鍵——
“嘣!”
只需一個音符。
真正的天才,真的只需一個音符。
她彈琴的姿態像在跟鋼琴搏斗,她以勝利者的姿態把本應屬于神殿的天籟拉到人間。竇宸環視琴房外圍觀的人群,人人臉上并非欣賞,而是震撼。
欣賞是后一步的事。
那時理智還未覺醒,只是本能的、直接的、狂風驟雨般的震撼。
竇宸掃視過其余聞訊趕來的競爭者,個個臉上流露的失落,讓竇宸幾乎血脈僨張。
沒人知道許汐言為什么簽在了竇宸這里,許汐言從未在公開采訪時談及這件事。
竇宸當然不負她所托,本就是極資深的經紀人,同許汐言合作后,跳到全球最大的公司,后又協助許汐言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許汐言這樣的性子,喜歡她的人多,自然也不可能沒得罪過人。
竇宸不惜代價的幫她擺平。
人人都說竇宸慣著許汐言,竇宸總是笑笑:“誰讓她是天才呢。”
這是足夠有說服力的理由。
只有竇宸自己心里清楚,她永遠記得在勞特布龍嫩的酒吧里,醉酒的許汐言枕在臂彎,露出半邊瑰色的臉龐明麗似應受盡全世界的寵愛,卻帶著醉意,喃喃念出那句:
“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年那場火,是你放的么?”
看似連老天都格外偏愛的少女,其實從來沒獲得過真正的愛。
竇宸慣著許汐言是因為,即便她自詡冷漠,許汐言說那句話的語氣,還是令她心疼了。
后來。
后來天賦卓絕的少女展翅高飛,一如竇宸初見她的那日,她帶著翼裝飛行的裝備飛過浩渺的天。
竇宸從沒有問過,許汐言去考翼裝飛行的執照,是否就因為這項極限運動被譽為“危險之最”,參與者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三十。
一旦出事,翼裝飛行者好似消失在天際,人間再不會尋到一點痕跡。
一如許汐言當年若消逝于那場火中,人間也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竇宸只是跟許汐言私下約定,其他的極限運動可以,但不許再玩翼裝飛行,許汐言笑笑應允。
這么多年,她的確沒有犯戒過。
除了這一次,竇宸又在勞特布龍嫩找到了她,坐在酒店酒廊里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望著舞臺上女歌手的藍裙。
竇宸終是忍不住說:“談戀愛而已。”
許汐言笑笑:“我從前連她喜歡我都不知道。”
“直到睜開眼睛,才發現,她根本不是喜歡我。”
許汐言靠在吧椅背上沖竇宸彎唇:“竇姐,她愛我。”
許汐言說“愛”這個字的語氣令竇宸心里抽了下。
這么多年,她看著許汐言功成名就,看著許汐言談了兩段戀愛,心里何嘗不知,許汐言其實從來沒真正敢觸碰過“愛”這個字。
一個連母親的愛都沒獲得過的人,對“愛”誠惶誠恐,心有余悸。
竇宸終是嘆了口氣,問:“那你打算怎么辦啊?”
許汐言那薔薇般的面龐上,始終掛著散漫的笑意:“竇姐,她為我做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一樁樁一件件,你都是清楚的。”
“她要求我為她做的事,到現在,就只剩一件。”
許汐言笑著說:“她要我放過她。你說,我能做到么?”
竇宸心想:會有人笑著哭么?
原來,是有的。
許汐言往后躺倒,濃密的長卷發垂落于身后,望向酒廊天花板,仿星空效果,也是一片黯黯的藍。
竇宸喚了她一聲:“汐言。”
許汐言搖搖頭,闔上眼,示意竇宸不必再說。
******
第二天,許汐言隨竇宸一道回國。
除了她倆,連陳曦都不知道在勞特布龍嫩發生了些什么。
許汐言回國工作,又陸續飛去歐洲各國。
時間漸至深秋,她再沒聯系過聞染。
直到竇宸給許汐言遞來一紙合同。
許汐言工作室想要簽下一名有潛力的年輕鋼琴家,這是早已有的計劃。直到今年許汐言又拿了“肖邦獎”,在國際鋼琴圈的地位愈發穩固,時機已臻成熟。
這個消息有被適當的放出去一些,各個新銳鋼琴家的經紀人都來自薦。
竇宸個個客氣以待,實際從未給過一句準話。
這件事的決定權在許汐言,不在她。許汐言和聞染一樣,有雙敏感的好耳朵。
許汐言這段時間挺忙的,好容易這晚閑暇,連竇宸都覺得她應該放松,拉她去今晚的一個聚會。
許汐言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聞染。
她并沒悄悄想辦法給聞染遞過帖子。
那只能說明,聞染的調律工作室,在圈內是真正做起來了。
周貝貽的走紅,為聞染的工作室積累了名氣。
當初她不愿公開與許汐言合作,因為許汐言已經太有名了,與許汐言合作,只能是許汐言拉她。
而她與周貝貽,可以說是互相成就,一路往上。
許汐言知道,聞染一定看到她了,就像她一進這酒吧,第一眼就看到聞染了一樣。
但聞染沒有走過來,她也沒去打擾聞染。
今晚聚會隨性,小小一方舞臺,不少人上去唱歌。
有相熟友人拱許汐言,許汐言慵懶笑笑,不愿意動彈。
沒成想下一個走上臺扶住立麥的人,是周貝貽。
周貝貽瘦,五官體量小,在人群中看上去毫不打眼。沒想到唱起歌來,忽而爆發出極大魅力。
她唱《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聲線細,有種淺吟低唱的味道。
她始終望著腳邊木地板的一塊,直至唱到“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一句,掀起眼皮,飛快的望向聞染一眼。
許汐言望著舞臺多兩秒。
才好似不經意的轉眸,追隨著周貝貽的目光看過去。
聞染端著一杯酒,靠著一張酒臺,沒落座,這樣的聚會上她已有認識的人了,綴著淺淡笑意,跟身邊人聊著天。
光怪陸離的燈光打在她身上。光越瑰譎,反而顯得她越干凈。
許汐言比周貝貽更早的抽回視線。
周貝貽下臺的時候,酒吧里爆發陣陣掌聲和尖叫。
這掌聲之中有聞染的么?許汐言不知道,因為她再沒往聞染那邊多望一眼了。
只是輕轉著腕子,望著酒杯里的一顆青梅。
周貝貽彈鋼琴時那極強的爆發力,像她。
周貝貽唱歌時那淺吟低唱的模樣,不像她。
周貝貽那面對任何人都不怵的氣場,像她。
周貝貽那清淡的長相和單眼皮,不像她。
許汐言忽地勾了勾唇角。
想這些干嘛呢?
聞染不是說了么——無論聞染以后戀不戀愛、選什么樣的對象戀愛,都與她無關。
不因為像她,也不因為不像她。
她抬手把酒倒進嘴里的時候,身邊多了個影子。
她眼尾尚未瞧清,鼻端已先嗅出來,是聞染。
撇開那過分成熟的香水味道,皮膚紋路里鉆出淡淡沐浴露清香的,是聞染。
聞染說了句什么,她沒聽清。
湊近了些:“你說什么?”
聞染又說了遍:“嗨。”
許汐言忽的就笑了。
聞染一定不知她在笑什么。
她是在笑,在勞特布龍嫩玩翼裝飛行的那天,氣流不穩,教練在身邊大喊她的名字:“Shine!Shine!”一邊拼命沖她比手勢。
竇姐的擔心并非沒有道理,她在勞特布龍嫩的經歷,也堪稱劫后余生。
那時她被卷在一陣氣流里,心里想的是——這輩子她還有機會,聽聞染用清淺的語調對她說些什么嗎?
也許不用太多。也許只是簡單的招呼一聲:“嗨。”
到這時,聞染站在她身邊,她斂了笑意,問:“找我有事?”
聲線壓得低,仍像是只對聞染私語。
她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讓聞染主動找她。
聞染:“這里太吵了。要不,你跟我來一下酒吧外面?”
許汐言微一怔,點頭:“好。”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吧,直至站到酒吧外足有人高的灌木叢邊,聞染抿抿唇,問:“聽竇姐說你去玩翼裝飛行?”
許汐言捻捻自己的手指,先是笑道:“放心,我有執照。”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聞染盯著灌木窄長的葉片。
“哦。”許汐言壓壓下頜。
“但是。”
“但是?”許汐言偏一偏頭,濃密的長卷發垂落肩膀。
聞染將始終落在灌木葉片的眼神抽回來,看住許汐言,藏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緊:“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玩翼裝飛行了?”
其實聞染這時很緊張。
她很怕許汐言問一句——“我們不是已經把話都說清楚了么?你還有什么立場管我呢?”
但許汐言沒有。
許汐言只是回望著她,良久。
接著淺淺揚唇:“好啊。”
聞染藏在身后的手攢得更緊:“嗯,那我們進去吧。”
“等等,竇姐跟你說這件事干嘛?”
“我不知道。”
許汐言笑了,重復一遍聞染的話:“你不知道?”
聞染背著手,站在她面前,眼神又垂落回去,輕輕的,落在灌木的葉片。
“我還以為。”
“嗯?”
“你主動來找我,是想問我簽不簽周貝貽。”
聞染搖搖頭:“那是你們工作室的事,決定權當然在你自己。”
“你怎么看?”
“什么意思?”
“周貝貽的鋼琴天賦。”
聞染沉默一陣,略低著頭,似在思索。
許汐言心里無端焦灼起來,問聞染:“帶煙了么?”
“啊?”聞染摸摸褲子口袋:“哦,帶了。”
她摸出一盒萬寶路,許汐言抽出其中一支。她又去摸口袋里的一次性打火機,許汐言搖搖頭說“不用”。
聞染瞥見許汐言把那個有半邊浮雕翅膀的Zippo打火機掏出來,睫毛很微妙的翕了翕。
打火機是她很久以前送給許汐言的。
許汐言當真沒弄丟。
許汐言不知聞染想起什么。她每每用這個打火機,就會想起以前她靠在聞染出租屋的床頭,聞染拿著這個打火機,給她點過煙。
有時聞染靠在她身邊。
有時聞染站在床畔,勾腰下來,長發垂落于胸前輕晃。聞染那樣敏感,她瞧一眼,那洗得柔軟的棉質睡衣下就要發生某種微妙形變。
這么久過去,聞染送她的這打火機,總是墜在她口袋里,不沉,卻帶著不可忽視的重量。她生性自由,這打火機卻像一把被歲月涂暗的鎖,鎖住了她靈魂的某一部分。
她拿打火機自己把煙點了,又遞給聞染。
兩人各自點了煙,卻任誰都沒抽一口,夾在指間,一同沉默。
直到聞染開口回答她的問題:“很多人說貝貽彈琴像你,在我看來卻不是這樣。”
“雖然你們彈起琴來同樣有力,都是大開大合的風格。但貝貽像過境的風,至于你……你像太陽。”
聞染頓了頓:“沒有人像你。”
忽然放輕的語調,令那句話像是喃喃出來的。也不知她是說給許汐言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許汐言夾煙的手指緊了緊。
覺察自己長長、長長的吁出一口氣。
她發現自己不怕聞染給周貝貽任何高的評價。
她獨獨害怕聽見聞染說——周貝貽像她。
兩人就這么夾著煙默默站了一陣,許汐言問:“那如果我的工作室簽下周貝貽,你會不會介意?”
“我為什么會介意?”聞染道。
許汐言笑著點點頭:“那好,你先進去,我再透透氣。”
聞染離開后,許汐言一個人立在原處,往遠處樹下瞥一眼。
一陣高跟鞋聲漸近,走來的是竇宸。
許汐言勾唇:“偷聽啊?”
竇宸聳聳肩:“我為什么要聽你們這些小孩子斗氣?”
“放心,我站那么遠聽不著,只是偷看而已。”
許汐言:……
竇宸笑:“我出來打電話。剛巧碰上你們,就站了會兒,沒過來打擾。”
“不。”許汐言:“你就是為了偷看。”
竇宸聳聳肩承認:“好吧。”
“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有沒有人能管得了你。”
許汐言:“你向著她啊?”
“我從前覺得陳曦向著她。竇姐,想不到連你也……”
但許汐言半開玩笑說這話的語氣,一點沒見生氣。
竇宸:“也不是說我向著她。只是我覺得,以前你身邊所有的人,包括我,說不定都太慣著你了。”
“非得一個更厲害的人,才能逼一逼你。”
竇宸沒說完的話是——逼你從封閉的過去里走出來,逼你從自以為習慣的“舒適區”、實際是童年濃霧熏出的陰影里走出來。
竇宸:“我問你,如果聞小姐真跟周貝貽在一起了,你祝不祝福?”
許汐言盯著她。
盯著她。
繼續盯著她。
“你別瞪我。”竇宸睨過去:“如果你開口,工作室拿錢出來,到時給聞小姐包個大紅包。”
許汐言掉頭就走。
兩天后,許汐言讓陳曦給聞染打電話。
陳曦說:“她把我拉黑了。”
“什么?”
許汐言接過手機,自己又打一遍。
果然被拉黑了。
陳曦頗有些幸災樂禍:“估計聞小姐把你身邊的人都拉黑了。如果未來你們真有什么商務上的合作,她應該能為了你,另買一個工作手機號。”
許汐言:“你去查查,她現在住在哪。”
聞染下班時,久違的在出租屋舊樓下遇到了許汐言。
她現在開自己的工作室,賺的比以前多了,但開銷也比以前大了,租的還是很舊的老房子,小小一間。
她早出晚歸,回來已是深夜,不知許汐言在樓下等了多久。
聞染到底不忍,走上前去:“找我?”
許汐言:“你連陳曦都拉黑了。”
“我沒有辦法跟你做朋友。”聞染道:“如果之后我們真有業務上的往來,那我……”
許汐言接話:“那你就另買一個工作號的手機。”
聞染看她一眼。
身后偶有其他樓棟夜歸的住戶,聞染怕許汐言被人瞧見,叫她:“我們進樓道里說。”
許汐言跟著她走過去:“我今天過來,是想告訴你,我們工作室正式決定簽下周貝貽了。”
聞染點點頭:“知道了。”
許汐言:“我想著還是當面告訴你一聲,希望你不要誤會我是為了接近你,才決定簽下她。”
“我為什么會誤會?”聞染淺笑了笑,籍著夜色遮掩,忽然沖動的說了句:“你怎么會做這樣的事,難道你愛我么?”
許汐言驀地一頓。
秋風一拂,許汐言身上復合的香氣四溢。
聞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要跟許汐言簽情人的合約,許汐言找到她出租屋的樓下來,兩人第一次在黑暗的樓道里接吻。
那時身邊就是這樣的鐵銹味,混著許汐言身上的香。
現在回憶起來,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但秋風卻是有味道的,裹著人像一件藏進衣柜很久的風衣,口袋一抖,讓人想起連自己都不肯記得的往事細節。
許汐言望著她,翕了翕唇。
許汐言發現,她會世界上那么多語言。“愛”這個字,中文是一個音節,英文兩個,更復雜些的意大利語,也不過三個音節。
可舌尖打一打彎,于她而言,這個簡單直白的字卻又從來都難以面對。
變作口袋里那個她不敢弄丟的打火機,鈍角圓潤,硌著她柔軟的腿,存在感永遠那么強,暗銀的質感,像一枚不曾套上手指的指環。
她看著聞染的眼睛,良久,在她要開口以前,聞染先道:“其實我明白的。”
“我知道你不會為了任何人拿鋼琴開玩笑。”
“那是你的信仰。”
聞染這句話說得很誠摯。讓許汐言想到,鋼琴是她的信仰,其實,也是聞染的信仰。
眼前這個看起來?*? 文靜的、內斂的,卻分外倔強的、極致的姑娘。
許汐言心里清楚得很:她此生也再不會遇到一個像聞染的人了。
許汐言點點頭:“嗯,我想說的就是這個,你上樓吧。”
聞染:“那,再見。”
她背著包向樓道里走去。
老房子沒裝電梯,她踏著樓梯往上。萬萬沒想到,許汐言跟了上來。
聞染回頭瞥一眼。
許汐言一張瑰絕的臉映在樓道透進的月光中,沖聞染翕了翕睫。
聞染問:“……你干嘛?”
“我不干嘛。”許汐言:“我順路。”
聞染:?
這是老破小出租樓,順路到哪里去?
一直到她上了五樓,站在自己出租屋門口,一扭頭,許汐言就站在她身側。
聞染:“……我現在不太方便邀請你進來。”
許汐言點點頭:“我知道。”
“那你……?”
“不是說了我順路嗎?”許汐言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擰開聞染隔壁的房門:“你工作一天應該很累了,今天就不多聊了。我先回去了,晚安。”
她沖聞染揮揮手,關上了門。
聞染捏著鑰匙,站在自己出租屋的門口:……
……………………
數小時前,陳曦將聞染的地址發給許汐言后,許汐言回復消息:【附近有空房么?】
【言言姐你等等,我去查一下。】
過了會兒,陳曦回復:【目前隔壁是空著的。先前住了群很愛打游戲的年輕男生,群租房,太鬧騰,好像被人給舉報了。】
許汐言:【租下來。】
【啊?】陳曦驚了:【言言姐你要住這?】
這追妻火葬場的火,燒得有點猛啊!
許汐言:【不住。】
陳曦沒忍住八卦:【不住你為什么租?】
許汐言:【錢多人傻。】
第72章 “她不適合,她沒良心。”
老房子的墻板和防盜門, 仿若被歲月銹蝕,變得越來越薄,以至于外面的聲音總能被聽得一清二楚。
聞染總怕關門的聲音吵著鄰居老人休息, 所以總是輕手輕腳。她發現許汐言也是。
進屋以后她甩開包,盤腿坐在沙發上。這沙發還和她以前的出租屋一樣,小而窄,雙人座, 若她和許汐言同時坐在上面, 兩人勢必有身體的某一部分要交疊。
此時她坐著, 腦子里甚至還沒回過神來。
許汐言……住到了她隔壁?
不知為何,聞染腦子里存了個很清晰的畫面:
方才她在樓道里回頭, 沒有燈,只有樓下一層聲控燈是好的, 傳來很微弱的光線,樓道水泥窗口是很復古的鏤空,菱形花樣, 月光傾灑進來, 照在許汐言那張瑰麗的臉上。
那張臉無端顯得很孤獨。
聞染心想:現在這跟我還有什么關系?
她站起來,熱水淋浴過,把自己扔回床上。創業已經很不容易了對吧, 哪有時間奢侈的悲春傷秋。
第二天一早, 陽光普照, 洗去昨夜月光。聞染早早出門,沒聽到隔壁是否有動靜,背著帆布包路過單元門口, 陽光是一種馨暖味道,昨夜許汐言同她站在這里, 身上溢散的復合香氣,早已消失了。
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唯一變了的,是聞染出租屋前的聲控燈。
這種老房子的線路大多有問題,即便換了燈泡,也不亮。而這一次,聞染下班回家,發現那盞燈亮了。
燙著她握鑰匙的手,像昨晚許汐言立在她面前,皮膚紋理里散出微妙的溫度。
聞染心想:莫名其妙。
許汐言真的莫名其妙。
聞染回到家,發現另一個變化——隔壁靜得出奇。
老房子隔音不好,租金便宜,租房的年輕人不停的換。從聞染住在這里開始,經歷了很愛唱歌的女銷售、醉酒后總是大笑的廣告文員、還有之前那群總是打游戲罵臟話的男生。
隔壁倏然安靜下來,聞染的睡眠質量顯著提升。
但她再沒遇見過許汐言。
許汐言真的租下了這里?
問是不可能問許汐言的。聞染這天下班,忍無可忍看了眼墻面貼著尚未揭去的招租廣告。回到家,打了個電話過去問:“喂,請問房子還出租么?”
對方是位海城老阿姨:“喔喲小姑娘,你打晚啦,我這套房子俏得來。”
她隨口的一句稱呼,卻聽得聞染悲從中來。
聞染早不是什么“小姑娘”了。從前十七歲,遇到在學校香樟樹下回眸的許汐言,那時她是小姑娘。后來二十六歲跟許汐言重逢,糾糾纏纏間,已然又過了這么久。
都說人的聲音是最晚蒼老的,所以阿姨聽她打來電話,還是操著本地方言喚她“小姑娘”。
只有聞染自己知道,她不年輕了。
且不說熬夜后皮相總比十七歲時浮腫些,更重要的是一顆心,像受傷后痊愈一般,結出層厚厚的繭子。
聞染在電話里問房東阿姨:“租您房子那人,不會租了一輩子吧?”
“哈?”
“沒什么,我開玩笑的。”聞染說完,就把電話給掛了。
她帶著一顆結出繭子的心臟想,就算許汐言租在她隔壁又怎么樣呢。
許汐言應該沒什么時間住在這里。
況且就算許汐言住過來,那又怎么樣呢?
周貝貽簽約進許汐言工作室,圈內為之驚嘆,她倒能做到和聞染一樣,分外平靜。
她也不是什么物欲旺盛的人,誠如她自己所說,商場五十塊一小時的商業鋼琴也能養活她,也能讓她每天彈最愛的鋼琴。是否成名什么的,她倒也并非真正在意。
許汐言的工作室要求極高,對她也是,對她的鋼琴也是。這天聞染幫她調律后,兩人一起打包了麻辣燙和鴨舌,回到聞染小小的出租屋一起吃晚飯。
沙發太小,兩人盤腿坐在地板的短絨地毯上,就著小小一張茶幾,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抓糟鹵鴨舌來啃。
周貝貽笑道:“現在總算不是只能請你吃面的時候了。”
剛遇見周貝貽那會兒,聞染的個人工作室剛開,柏女士的乳腺又要動一個小手術,她自然不想柏女士低頭受氣的找舅舅要錢,趕緊把最后余下的錢轉過去。那會兒真是捉襟見肘,周貝貽和她也是差不多情況。
兩人真的只能去超市買些面、雞蛋和蔬菜,搭伴吃還能更節省些錢,今天你付,明天我付。
現在也能隨隨便便買得起糟鹵鴨舌,也算巨大進步。
年輕的周貝貽說起這些,語氣竟還有些感慨。
聞染笑起來。
周貝貽跟著彎唇:“聞染姐你笑什么?”
聞染笑著搖搖頭。
她站起來,脫掉手套,走進洗手間洗了手,走出來跟周貝貽說:“你慢慢吃。”
自己靠在小小一支立式書架邊,指間夾了一支煙,但沒點。
身后窗外是高聳的立交,車水馬龍的馬路,往來車燈交織成紅白兩條脈脈流淌的燈帶。車燈混著路燈,很微妙的透過玻璃,映亮她的臉。
她就是在那一刻,忽然覺得有點難過。
從一碗面到糟鹵鴨舌,對真正年輕的周貝貽來說,是足夠厚重的回憶了。
可對聞染來說,這份回憶還是輕薄了。
她總想著為了許汐言,她一個人遠赴加州,又飛往摩洛哥,在飛機上帶著發腫的小腿,和某種奮不顧身的心情。
聞染很清楚,那種心情,無論以后面對誰,都不會再有了。
還有這份回憶的重量,她又要與誰人攢夠多久,才能超越,她簡直想不出答案。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
聞染指間夾著煙回神,問周貝貽:“你點了外賣?”
周貝貽搖頭。
聞染走過去開門,愣了。
門口是許汐言,抱著一只貓。
說真的那一瞬聞染就想把門摔上,因為許汐言抱貓的姿態惹怒了她。那是一只流浪的玳瑁貓,不像其他流浪貓一樣很會為自己找食,皮毛發亮,這只瘦出一張小尖臉,渾身臟兮兮。
許汐言那絲毫看不出品牌logo的黑T不知價值幾何,這會兒卻毫不在意的把貓抱在懷里。
姿態那般輕柔,好似無比關切。
但許汐言不養貓。
所以聞染被激怒了——這場景讓她想起兩人簽合約的那段時間,許汐言對她也是這樣,送她從天而降的隕石,送她從丹麥小巷尋來的藍墨水,讓她恍然覺得,許汐言好像真的很喜歡她。
可許汐言從未改變,她不敢養貓,也不敢言愛。
聞染簡直不知道,她這樣淡的性子、也隨時光修煉得愈發平和了,每每周末回去看柏女士都能做到不和舅舅吵架了,怎么還是能輕輕松松被許汐言惹怒?
她調整了呼吸,耐著性子問許汐言:“有什么事?”
許汐言抱著懷里的貓:“在樓下撿到的,它過來蹭我的腿。”
這句話帶出兩個信息——
第一,聞染這才知道,許汐言租房以后,應該真的有常常過來。
第二,許汐言過來以后,又從不在隔壁發出任何動靜,甚至并不刻意偶遇她。
聞染莫名的,幾乎又可以看到那樣一幅畫面。許汐言獨自走在樓道里,老房子周圍的路燈很黯,從樓道透進來,黯得足以讓萬眾矚目的許汐言,得以暫且摘掉口罩透口氣。
燈光被睫毛濾過一遍,灑在她眼下,就像那日她跟聞染上樓,月光在臉上鋪陳帶出的感覺,也許叫孤獨。
又或許,說“孤獨”也不準確。
聞染覺得,有時許汐言面對她一瞬流露的感覺,叫“不知所措”。
面對聞染的沉默,許汐言又道:“你家有剪刀么?它脖子上被系了根很緊的繩子。”
聞染定睛一看,果然。
不知是哪個惡作劇的孩子,還是壞心眼的成人。
聞染問:“你怎么不去你自己屋里拿剪刀呢?不就在隔壁么?”
許汐言一愣。
聞染有一瞬快被她氣笑了——怎么她就從沒想過可以去自己屋里拿剪刀么?
這人不是經常來隔壁住么?不會住到現在連屋里有沒有剪刀都不知道吧?
許汐言想的則是——聞染現在多厲害啊。
無論她說什么事都能懟她。
她抱著貓,壓著自己俏麗的下巴蹭了蹭貓的頭,輕眨著濃厚的睫羽,然后說:“哦。”
哦什么哦!
聞染轉身,讓開門口:“進來吧,我給你找剪刀。”
許汐言倒是一怔,沒想到聞染會讓她進屋似的。
她抱著貓站到玄關,瞥一眼聞染小小的鞋架。只是那里,再沒有為她專門準備的客用拖鞋了。
許汐言是真的喜歡聞染的小屋。
小小客廳的格局一覽無余。聞染無論住在哪里,屋里永遠都那么熱鬧。窗臺上擺滿多肉,茶幾上是雜志和沒吃完的芝士味薯片。寫字桌腳邊堆著書架放不下的樂理書,桌面放著保溫杯、玫瑰花茶和沒抽完的一盒煙。
還有茶幾邊的短絨地毯上,坐著周貝貽。
……坐著周貝貽?!
周貝貽瞧見許汐言,明顯愣了下:“許老師。”
許汐言忽地低頭笑了下。
周貝貽肯定不知她在笑什么,只見她抬起頭來說:“其實我們工作室沒那么大規矩,不用叫許老師。”
“那……”
“叫許汐言,或者汐言,什么都行。”
周貝貽猶豫了下。
許汐言給自己找了雙拖鞋,抱著貓在茶幾另側坐下,問周貝貽:“覺得我是前輩?”
“不用這樣,至少在鋼琴的世界里不用。鋼琴從不認得什么前輩不前輩,只認得真正能夠駕馭它的人。”
“進了工作室不用拘束,有什么不同見解,大家隨時切磋。”
周貝貽笑著點點頭。
聞染找到剪刀走出來,問許汐言:“你怎么進來了?”
“……不是你讓我進來的嗎?”
聞染心想:我是怕你站在樓道被人看見,讓你進玄關。
你倒挺不客氣,自己進來坐下了。
她自己盤腿坐到許汐言身邊,小心翼翼拎起貓頸間的繩索,面無表情的說了句:“高中同學。”
許汐言和周貝貽皆是一愣,又同時反應過來——
聞染是在解釋,許汐言是她的高中同學。
聞染手巧,貓大概也知她是救自己,由著她想辦法處理自己頸間纏得過緊的繩索,一點不掙扎。
周貝貽看著她動作,在一旁問:“聞染姐高中時什么樣啊?”
聞染拿開繩子,許汐言低頭看了下貓的頸間有沒有傷,還好沒有,嘴里問:“你想知道?”
她笑著抬起頭來看向周貝貽,但眼神沒笑。
周貝貽迎著她眼神:“想。”
那時候許汐言就知道,周貝貽以后必成大器。
因為周貝貽真的不怕她。
鋼琴需要的,是真正有魄力的人。
她回答周貝貽:“她穿著藍色的羽絨服看鯨魚。”
“鯨魚?”周貝貽轉頭看聞染:“聞染姐你不是海城本地人么?”
“嗯。”
“海城哪來的鯨魚。”
許汐言忽然的,極其不想聞染對周貝貽解釋更多。
無論她和聞染走到何種地步,她說起這句話時嘴角會隱隱含笑。她總記得那天她睡著了,她不怎么做夢,更不會夢到火,只是有時莫名覺得全身燥熱,睡不安穩,而那天她睜開眼,看著少女穿一身藍色羽絨服,雙手背在身后,安靜的仰起面孔。
她們周遭的世界是一片并不真切的藍,身長五米的鯨魚游弋而過。
那時她覺得世界好安寧。
她這樣說一句,是她和聞染私藏的回憶。若聞染對周貝貽解釋了,便是讓第三人走進這份回憶了。
可是聞染對周貝貽說:“海城以前有座海洋公園,現在已經拆了,里面有座多媒體館,墻面貼滿屏幕,不怎么高清,但模擬的是海洋效果,各種海洋動物的影像在其中游過。”
“其中最震撼的,是一只鯨魚。”
周貝貽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許汐言幾乎是貼著周貝貽的這句話站起來,抱著貓說:“我先走了。”
她沒說“再見”,也沒再說任何一個字,抱著貓匆匆走往門口,換了鞋直接拉門出去,樓道里響起一陣下樓的腳步聲。周貝貽看聞染一眼,聞染坐在原處,沒有起身相送,甚至沒有去看許汐言的背影。
就盯著茶幾上方才剪斷的、貓頸間的那條繩子。
直到許汐言的腳步聲聽不見了,她仰起臉來沖周貝貽笑笑。
周貝貽很清楚此時自己該說:“那我也先走了。”
聞染不知怎的嘆了口氣,喚她的名字:“貝貽。”
周貝貽笑著搖搖頭。
周貝貽離開后,聞染多坐了五分鐘。
五分鐘后,她突然站起來,拿了鑰匙就匆匆出門。
舊樓左右兩邊的路,她選了左邊那條,起先是匆忙的走,后來變成連走帶跑。
終于,她在前方看到許汐言的背影。
其實她剛才就是賭,左右兩邊,賭錯了,就錯過許汐言了。
“喂。”
雖是深夜,道路上很少的行人,她還是不敢喚許汐言的名字或是姓氏,生怕惹人矚目。
“喂!”
許汐言好似沒聽到,仍在她前方走著。
她狂奔著追上前去,氣喘吁吁的拉了下許汐言的胳膊。許汐言入秋了仍然穿得輕薄,但總歸隔著一層薄薄的T恤料子,許汐言的體溫和皮膚觸感,不是直接排山倒海襲來。
聞染快速放開手,許汐言抱著貓回頭。
聞染知道許汐言其實聽到她喚她了,許汐言也知道聞染知道。
就像許汐言知道聞染是故意把兩人私藏的過往解釋給周貝貽聽的,聞染也知道許汐言知道。
聞染從前覺得,許汐言這樣的人是不會難過的。
一個從不敢真正投入的人,又哪里會真正難過呢。
但她對周貝貽解釋完那句話后,許汐言抱著貓徑直站了起來。
她余光瞥見許汐言那一瞬的神情,讓她的心陡然一抽。
讓她覺得自己做得過了。無論她和許汐言現在如何,她不該把那份過往解釋給任何人聽的,哪怕出于社交禮儀,也不該。
所以她追了出來。
這會兒許汐言站在她面前,很沉靜,臉上的表情說不上什么意味。
她問:“你去哪?”
許汐言摟了摟懷里的貓:“我想帶它去洗個澡,做個檢查,就順著路往前走,看看有沒有還開著的寵物醫院。”
聞染問:“你自己去?”
許汐言拍拍口袋,意思是自己戴了口罩。
聞染又問:“陳曦呢?”
許汐言:“休假。”
聞染不知陳曦是不是真的休假。況且陳曦休假又如何?難道竇宸撥不出另外的助理給許汐言用么?
但聞染想著方才許汐言起身一瞬的神情,沒計較這些,嘆了口氣:“我去吧。”
她的意思是,她去跟寵物醫院的店員交涉,這樣許汐言被認出的概率小一點。
許汐言點了一下頭。
倆人沒再說什么了,她們現下即便走在一處,也隔著至少半人的距離。秋風談不上料峭,就是沉悶的裹著人,掀動許汐言T恤的衣袖。
聞染動了動嘴唇,想說許汐言這個人怎么總也不怕冷呢,好像身上有團火似的。
但她沒開口。
一路走到寵物醫院,聞染上前跟值班的護士交涉,又從許汐言懷里接過貓,讓她們帶去洗澡。
自己走過來,坐到許汐言旁邊。
一排等候椅,這會兒空蕩蕩沒有其他人,聞染跟許汐言隔著兩個空座,喚了她一聲:“許小姐。”
許汐言低低的“嗯”了聲。
聞染說:“你能把頭低下來么?就算戴了口罩,你是生怕別人認不出你還是怎樣?”
許汐言笑了笑,就把頭低下去了。
不知為什么,聞染的心里又有點難過。
許汐言的沉默令她難過。
許汐言的順從令她難過。
甚至她望著前方墻面張貼的宣傳畫,那些流浪貓狗的故事也令她難過。
眼底酸澀澀的,聽護士出來叫她:“洗好了。”
她走上前去掃碼付款,詢問檢查結果,護士說挺好的,應該是家貓走丟,沒什么基礎疾病,就是營養不良。
聞染又問她們這里能不能代尋領養,得到的答案是可以。
這時墻邊等候椅傳來一聲:“我養吧。”
護士循聲望過去。
許汐言坐在一片暗影里,戴著口罩,面容瞧不真切。
但聞染一記眼刀射過去。
許汐言便又壓了壓下頜,把身形往暗影里藏了藏。
護士問聞染:“你朋友要領養么?”
聞染:“她不。”
護士:“可是她說……”
“她不適合養貓。”聞染頓了頓,用帶著海城口音的軟糯糯普通話說:“她沒良心。”
許汐言的心里,好似忽然被小貓爪子撓了一下。
聞染說完簽了代尋領養單。貓瞧著可憐,她想養,可她早出晚歸,根本沒條件,柏女士住在舅舅家,更是沒法養,舅媽不把貓丟出來才怪。
簽完單,她跟護士道謝,走出去。許汐言沒再說什么,跟在她身后。
路燈昏黃,濃稠仿若有形,塞進路磚縫隙,讓人心里也跟著堵堵的。
直到走出寵物醫院很遠了,路面空蕩蕩一個行人也無,只有零星的落葉,燈光把柏油路面打成一片琥珀色的時間海。
許汐言開口:“剛才洗澡和做檢查多少錢?我轉給你。”
聞染:“你有錢么?”
許汐言:“我讓陳曦轉給你。”
聞染點點頭:“七百三十塊六毛。”
精確到小數點后一位。
許汐言忽地低頭就笑了。
聞染多清醒啊。現在跟她算得清清楚楚的。
她唇邊綴著自嘲的笑意,微壓著下頜往前走。走了兩步,發現聞染沒跟上來,停下腳步回頭去瞧。
聞染恰好停在一盞路燈下。
聞染現在的衣著偏成熟了,翻領襯衫,灰西褲,可路燈打亮那一張臉,還是干凈得過分。
總讓許汐言想起高三時,她倚在校史館三樓欄角往下眺望,少女站在一片夕色中,清淡的面容透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倔。
她忽然問:“你和周貝貽,是打算在一起么?”
聞染沒回答她,望著她,沉默良久。
她的心里漫開一片潮濕,像小時候一個人待在家里練琴,被牛奶泡軟的餅干。
聞染問:“你養什么貓?”
她不說話。
聞染快走兩步上前來,逼到她身前:“許汐言你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你忽然的要養什么貓?”
許汐言輕輕的喚她:“聞染。”
聞染木著張臉就往前走去。
許汐言從身后追上她:“聞染。”
聞染倏然頓住腳步。
她現在剪短發了,讓她后頸那一小塊皮膚發燙的,不知是路燈,還是許汐言迫近的吐息。
還好她背對許汐言,讓許汐言看不到她不停翕動的睫毛。
她低著頭說:“許汐言你這人可能真有什么大病。”
許汐言笑了笑:“可能是的。”
聞染嘆了口氣:“我沒有跟周貝貽在一起,我沒有跟任何人在一起。”
“我知道你這個人,從小贏慣了,你不喜歡輸。你覺得上一次,是我先從這段感情里抽身的,剩你站在原處,你不習慣,因為你從來都是先走的那個人。”
“你不習慣,你想贏回來,所以你來找我,你租房,你換了我門口那盞燈,你要養貓。”
“那我讓你贏好嗎?”
聞染一只手,搭上許汐言的后腰,微微用力將許汐言往前一帶。
許汐言感到一陣清軟的香氣忽然逼近。聞染的指尖總是微涼,即便她現在已不再穿藍了,但就好像以前她穿過那么多那么多的藍,那海水一般寧靜又沁涼的感覺,染在了她的指尖上。
她一碰,許汐言就覺得她指尖的藍,染到了自己身上。
她沒放手,將許汐言柔軟的腰肢半箍在自己懷里。
她直視著許汐言的眼睛問:“你要跟我再來一次么?”
“這一次,我讓你先走好不好?”
“別再說要養什么貓了許汐言,你不知道你說這樣的話有多殘忍。”聞染靜靜的望著她:“這一次我讓你先走,你贏了,就真的放過我好不好?”
“許汐言,我沒你那么了不起。即便我們沒有變成朋友,可你總是在我面前晃,又什么話都不說清楚,對我來說,真的……”聞染說著笑了笑:“是考驗。”
然后她修正了自己的說法:“不對,是折磨。”
第73章 只有聞染會明白的名字
聞染說那句話的時候, 兩人是一個無比親密的姿勢。
深秋了,夜風拂過枯黃的葉發出干燥宣紙一般的聲響。聞染擁著許汐言纖柔的腰肢,指腹貼著她后腰最柔軟的那一塊。
從前, 都是許汐言以這樣的姿勢摟著聞染的腰。
聞染很怕癢。兩人以前纏綿時,許汐言摟一摟她的腰,就要順勢往下滑,去吻她后腰最柔軟的那一塊, 她會飛快的一抿唇, 像在忍笑。
許汐言就會故意多吻一吻, 蹭一蹭。
聽聞染用細而輕的聲音質問她:“你干嘛啊許汐言?故意的吧。”
可這時沒人想笑,聞染只是沉沉的看著她。兩人離得那樣近, 連呼吸都交纏在一起,耳邊是風吹葉片的聲音, 嘩啦啦的,像夏末的一陣驟雨,又或者什么人滂沱的眼淚。
許汐言輕聲問:“你是這么想的嗎?”
聞染是一點點放開許汐言的。
先是指腹輕輕抬離了她后腰的那塊皮膚。
接著手臂放開了她的腰。
接著往下垂落。
整個人往后退開一步, 跟許汐言拉開一段距離, 站定,抿一抿唇角。
許汐言的心臟忽然就扯了一下。
告別一個很愛的人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許汐言驀地覺得, 就像聞染方才放開的這個擁抱。
是漸進式的。簡直像把粘在你身上的某一塊, 一點點的, 漸漸的撕扯開去。那一塊在你身上粘得太久了,撕扯的時候,連每一個毛孔都在發痛。
那個臺風天后聞染從她的酒店離開, 便是這樣的心情么?
許汐言對聞染笑了笑,似是安撫。
如果聞染不是這么了解她的話。
那么聞染一定瞧不出她天生冷淡的眉眼, 在夜色中竟微微泛紅。
許汐言紅了眼眶,不像淚,更像傷。
像許汐言那些藍調正紅的唇膏,又或是暗紅絲絨的禮服,像是在許汐言身上割開一道的傷口,許汐言用自己的鮮血滋養了它們,所以紅得灼灼刺目。
聞染不忍再看,又往后退了一步。
許汐言就那樣站著。聞染垂著眸,就能看見她黑色匡威的鞋尖。許汐言總是亂穿,一件T恤能抵聞染小半年的工資,偏又隨性搭一雙匡威帆布鞋。
聞染覺得自己還是心軟了。看著那鞋尖,她想起許汐言高中走過一排香樟樹下的樣子,想起許汐言在海洋樂園多媒體館醒來的樣子。
藍色屏幕的光映在臉上,許汐言帶著剛剛睡醒的一點懵懂。那一刻,她顯得很孤獨。
聞染嘆了口氣:“我不知道還能怎么想。”
“不然你告訴我,我應該怎么想?”
許汐言望著她,輕翕了翕唇。
這一瞬的沉默,讓聞染掉頭就走。
還在期待些什么呢?
聞染快步走著,聽著墜落的枯葉在自己腳下碎落。她不想再聽這些細碎眼淚一般的聲音了,臺風天她從許汐言的酒店離開時,滿街被卷落的葉由人踩著,也發出這樣的碎響。好像她不肯哭,整個世界來替她哭。
她站在路邊打車,告訴自己:不要回頭。
不要再回頭了聞染。
可是。
許汐言一個人站在樹下,驀然聽見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她訝然抬頭,看見聞染沖回她面前,擰著眉,臉上的神情幾乎像在生氣。將一包紙巾往她手里一塞。
許汐言垂眸,看見手心里那包紙巾,最為常見的山茶花香型。看著它好似可以想見,聞染下班后鉆進路邊便利店,在一陣關東煮的香氣中買它的模樣。
一個日常生活里的女孩。一個溫暖的、柔軟的、睡衣上會有一顆顆小毛球的女孩。
聞染塞完紙巾,再次轉身就走。
這一次,是許汐言望著聞染的背影。
聞染那樣瘦,背影拉長在一片秋色里,纖而薄的一片,好像隨時會消失一樣。
許汐言現在每每望著聞染的背影,心里都想:原來看一個人的背影,是這種感覺。
原來聞染以前那么那么多次看她的背影,是這種感覺。
她就那樣靜靜站著,望著聞染站在路邊打車。
自私的想:要是出租車來得慢一點就好了,至少讓她能多看一會兒聞染的背影。
終于,出租車還是停在了聞染面前。
聞染走了。
******
兩天以后,聞染下班,去了家附近的那家寵物醫院,當班的剛巧就是她見過的那位護士。
她上前打招呼:“你好。”
護士認出她來:“你好。”
“我想問問,那天晚上送來的貓,找到領養了么?”聞染心里還是過不去,不管工作多忙、房子多小,她想,要是貓還在的話,她就領養回去。
許汐言不養貓。就像許汐言不敢愛人一樣。
護士訝異問:“怎么你不知道嗎?”
“你們送貓來的第二天,跟你一起來的那個朋友,就來把貓領養走了。”
聞染不知許汐言是不是讓陳曦幫忙辦的手續。總之聽護士的語氣,并沒有認出許汐言。
她沉默良久。
護士問:“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
她搖搖頭:“沒有。”
推開玻璃門走出寵物醫院,她抬眸望一眼天。秋日的天是一種洗過很多次的灰藍。
她心想:養就養吧。
就算養了,又能改變什么呢。
再聽到許汐言的名字是兩周后。不是許汐言來找她,而是周貝貽等著她檢查鋼琴時,坐在一旁刷手機:“工作室的群里發布消息了。”
聞染順口問:“什么?”
周貝貽一時沒答話。
聞染暫且停下手,去瞧她。
她才道:“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汐言姐在巴黎有場小型演奏會,這一次她會帶我一同去,一周后從海城出發。”
“我不知道。”聞染淡淡的低下頭去,繼續檢查鋼琴:“我們只是高中同學。”
只是十分鐘后,她檢查完鋼琴,很平靜的走到室外,把陳曦放出黑名單,給陳曦打了個電話:“我是聞染。”
陳曦聽出她聲音:“我知道!”
……什么激動語氣。
那時許汐言就坐在陳曦附近化妝,陳曦一時拿不準是不是該讓許汐言知道,這個電話是聞染打的。
聞染很直接的說:“貓給我養。”
陳曦愣了下:“啊?”
這時許汐言放下手中正在翻的雜志,點了點她的胳膊,用嘴形問她:“誰?”
陳曦心想,這兩人之間是有感應還是怎么著。
她又不好說假話,只好用嘴形答:“聞小姐。”
許汐言便讓化妝師先出去了,也用嘴形說:“打開揚聲器。”
陳曦打開揚聲器的同時:“聞小姐我開揚聲器了啊!”
許汐言:……
聞染在電話那端仍只對著陳曦說話:“貓給我養。她一個滿世界亂飛的人,養什么貓呢?”
陳曦覺得,聞染生氣了。
是許汐言養貓這件事……讓聞染生氣了?
她悄悄去看許汐言,許汐言兩只手臂架在化妝的圈椅扶手上,濃睫垂著,好似在思考。
然后揚起面龐,對陳曦點了一下頭。
陳曦便對著手機答:“好的。”
許汐言用嘴形對陳曦說:“暫時。”
陳曦就對著手機說:“暫時。”
心里那叫一個激動啊,她這次不止是一線吃瓜了,她是直接下到瓜田里參與種瓜了!
聞染沒理“暫時”的這一茬,只是問:“貓養在哪里?”
“其實,就在你隔壁。”
聞染又問:“她什么時候不在?我去帶貓。”
許汐言坐在一旁低低的笑了聲。
陳曦跟了許汐言好幾年了,聽過許汐言很多的笑聲。恣意的,散漫的,風情四溢的。
那是她第一次聽許汐言那樣笑。
像一口氣,被從身體很深很深的地方嘆了出來。
她接過陳曦手里的手機說:“你放心來吧,我什么時候都不在。”
******
聞染本來是打定了主意,她不會跟許汐言當朋友,可若在任何社交場合相遇,她也不會回避許汐言,就把許汐言當成任何一個尋常的人去對待。
可經過那個晚上之后,她一點也不想見許汐言了。
心里煩躁躁的。
這天工作結束得不算晚,她問過陳曦,想過去帶貓,陳曦說可以,有些貓用的東西,她來幫聞染一起收拾。
聞染?*? 坐地鐵回家,走進小區,看到陳曦已等在樓下。
同她打招呼:“聞小姐。”
聞染很淺的笑了下。
兩人一同上樓,陳曦掏鑰匙打開聞染隔壁的房門,悄悄瞥了聞染一眼。
聞染隔開一步站在陳曦身后,臉上神色淡淡的,看上去沒什么反應。
陳曦拿拖鞋給聞染:“請進。”
聞染掃視一眼……許汐言這人搞什么啊?
這么小一間屋子,拿掉以前群租房那些床架子后,到處擺滿了貓爬架,只在靠墻位置放一張小小的懶人沙發,如若許汐言這樣的身高坐上去,一雙大長腿還得委屈的曲著。
目測了一下,這客廳的使用情況,許汐言就占了那么個小角落。
聞染問:“這些貓爬架多少錢?”
看起來過分奢華了點,居然還有樹屋和別墅。
陳曦報出個數字。
聞染:……
真·人不如貓系列。
想想自己工作室苦哈哈賺那一點錢,聞染心里憋出一口惡氣。
陳曦又悄悄瞥聞染一眼,斟酌著說:“言言姐不是想隨便養著玩玩,她是真對這貓挺上心的。這貓剛帶回來的兩天,也許在外面流浪太久了,一吃貓糧就拉肚子,言言姐帶它去掛水,又守了它兩個通宵。”
聞染:“那她哪有時間練琴?”
陳曦:“她就,不睡覺。”
聞染又嘆了口氣。
她其實知道,許汐言看起來恣意,一旦決定要做什么,又是個很認真的人。
這從屋里堆放著精心篩選的貓糧和貓罐頭,還有各種玩具都能看出來。
但她說:“這不是一回事。”
陳曦:“啊?”
聞染搖搖頭,問陳曦:“貓呢?”
“它亂跑慣了,言言姐從來不把它關起來的。”陳曦巡視客廳一圈沒瞧見貓,指指通往臥室的通道:“可能跑到那邊去了。”
聞染走過去。
貓果然在走廊盡頭。它曾是一只家貓,四處橫行撒野,但流浪過一段時間,眼神警惕,不愿暴露自己的行蹤,很少開口叫。
所以聞染沒聽到過它。
臥室房門卻鎖著。
聞染瞥一眼那鎖閉的房門,朝貓身邊走去,輕聲喚:“過來。”
那扇緊鎖的門里,傳來“骨碌”一聲。
背倚抵在門上的許汐言闔了闔眼。
她答應過聞染她不在的,但她食言了。趕過來的決定是臨時下的,結束完時尚雜志封面拍攝,妝都來不及卸,穿一身探戈舞裙般的紅色裹身裙,直接套了件風衣就匆匆往車上跑。
陳曦追在她身后:“言言姐,你的耳環是雜志跟品牌借的!”
上百萬的珠寶!
許汐言來不及回去還,跟陳曦說:“我買了。”
陳曦:“……好、好的。”
總算趕在聞染到以前回來了,許汐言知道聞染不想見她,把自己鎖進臥室。聽到陳曦迎聞染進門,她站起來,背抵倚住門。
聞染跟陳曦在客廳里說話,她靜靜聽著。這房子隔音并不好,她甚至能聽清聞染的每一句話。
然后聽到聞染的腳步,往這邊走來。
她突然覺得耳垂上的耳環重得出奇,心里想:真不便宜,為了這樣隔著門“見”一面,花了上百萬。
她抬手把耳環摘下來,拆掉左耳,又去拆右耳的時候,脫了手,耳環骨碌碌滾到木地板上。
門外的聞染一定聽到了。聞染停下了腳步。
隔得更遠些的陳曦不知這里發生了什么,揚聲問聞染:“聞小姐,它聽你招呼嗎?要不你叫它的名字。”
許汐言垂眸盯著地板上的高定珠寶耳環,也沒彎腰去撿,聽著聞染在門外問:“它叫什么?”
陳曦揚聲答:“f1,它跑得挺快的。”
聞染沒說話了。
許汐言垂著濃睫。其他人聽到f1這個名字,自然會想到世界頂級賽車,但許汐言知道聞染會明白。
當年在高中校園的琴房,那個只有她們倆在的夜晚,聞染裸耳聽出她彈的那架鋼琴,有個琴鍵的音不準。
鋼琴的八十八個琴鍵其實都有音名,那個音不準的琴鍵,是升f1。
于是許汐言降了半音來彈,用來替換的琴鍵,就是f1。
許汐言不知她和聞染,就這樣隔著一扇門站了多久。
然后她聽到聞染在門外,用那種輕而寧靜的聲音喚貓:“f1,過來。”
許汐言勾了勾唇角。
她不會哭,只會笑。可地板上耳環那碩大一顆的寶石太刺目了,刺得她眼底發酸。
貓是聽招呼的,走過來尾巴繞著聞染的腳踝,喵了一聲。
聞染問陳曦:“有貓包么?”這本來是只流浪貓,聞染生怕自己抱著它一出門,它順著樓道跑了可怎么辦。
陳曦答:“有的。”
聞染就勾下腰來抱貓:“你好重呀,是不是吃胖了。”
貓流浪過一段時間,大抵怕又被遺棄,十分沒有安全感。
聞染忽然莫名的想:這貓就像許汐言。
但她沒再說什么,拎著貓包走了。
許汐言依然抵門站著。深秋了,她的風衣脫了,就穿一件吊帶舞裙,露出的蝴蝶骨貼著木門,其實挺涼,那股涼意一直往她心臟鉆。
直到陳曦送聞染出門以后返轉回來,許汐言從臥室里走出來,跌坐在沙發上,扭頭望著窗外的夜。
其實燈光反射,瞧不清什么,只能看見許汐言的一張臉,孤零零的映在上面。
陳曦:“言言姐。”
許汐言低低的“嗯”一聲。
陳曦問:“為什么不告訴聞小姐其實你在?”
許汐言還望著窗外:“她知道的。”
陳曦:“那……為什么還要躲著?”
許汐言笑了聲:“她不想我這樣在她面前晃。”
“其實她說得對。”
許汐言倚著沙發,反復捻摩著自己的指腹。
聞染這人真挺決絕的。
許汐言深知自己的劣根性,她對一切都干脆,唯獨對投入真正厚重的感情這回事,她是真的不敢。她又放不下聞染,即便去勞特布龍嫩玩過翼裝飛行、在生死邊緣走過一遭了,仍是放不下。
她不得不把自己放回聞染面前來。說實話,要是表面乖順的聞染、實際的性子也軟一點,許汐言說不定就會這么在她面前晃著,無需去定義二人的關系,就這么讓她看見聞染就好。
但聞染不要。
聞染對她從來都是——要么就要全部,要么就什么都不要。
許汐言跟陳曦說:“我還是應該先把自己理清楚,然后再來找她。”
一周后,許汐言遠赴法國。她在機場的那組街拍,直接被粉絲刷上了微博熱搜第一。聞染站在地鐵里,拉著吊環,沉默看身前兩個女生握著手機,興奮的討論許汐言。
再之后,許汐言消失了。
就像她以往每一次成功演出后都會去盡情玩樂一樣,她再一次出現,是在墨西哥的普奇圖奧被拍到。這里最著名的沖浪點被稱作波普特羅,會掀起世界級的巨浪。
她被一位粉絲拍到,坐在海灘的沙礫中,穿一身素黑的沖浪服,頭發濕漉漉披在腦后,不過她的沖浪板是火焰一般的紅。
她素顏全無妝容,架一副墨鏡,掩去大半張面孔,沒任何表情的望著遠方墨藍的海。
她之前在巴黎彈奏貝多芬的《悲愴鳴奏曲》,這首奏鳴曲創作于狂風驟雨的歐洲動蕩年代,被譽為光明與黑暗的對照,悲苦與歡樂的交替,一切矛盾的結合體。
有幸親臨現場聽許汐言彈奏的人,說許汐言以此重新定義了“美”和“悲愴”。
人人都說,天才不可怕,可怕的是天才還在不斷進步。許汐言的鋼琴,好似又進階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那場演奏會的觀眾謹守秩序,并沒有任何錄音錄像流出,許汐言到底彈出了怎樣的“絕唱”,成了一個迷人的謎。據說要出官方錄制版的CD,無論是不是許汐言的粉絲,都瘋了似的去詢問購買渠道。
她在波普特羅被拍到的這天,聞染正跟奚露和鄭戀她們聚會。
奚露握著手機感嘆:“看看,什么叫天才,這就叫天才。盡情的彈琴,然后盡情的瘋玩。”
她把手機亮給聞染和鄭戀看。
聞染當時正因鄭戀的上一個笑話而發笑,奚露這樣說的時候,她有點沒轉過彎來,含著笑意一垂眸,許汐言那張照片就猝不及防撞進她眼底。
她下意識閃躲了眼神。
然后一點點的、慢慢的,較勁似的,把自己的眼神扯回來。
先映入視線的是許汐言的沖浪板。
接著是許汐言裹著沖浪服的纖長的腿。
直角形狀的肩。
最后她的眼神,定在許汐言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上。
聞染忽然想,從她十七歲遇見許汐言到現在,過去多久了呢。她的人生被一分為二,她認識許汐言的人生,都快和她不認識許汐言的人生一樣長了。
她真的可以告別許汐言嗎?
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無論過去多久,再看到許汐言這張臉的時候,心臟還是竹簡毛刺刮過一樣的鈍痛。
她很能演的。
但這一次奚露瞧出了她的異常:“你怎么了?”
她笑著指指桌上的薯條:“這煙熏風味的醬也太辣了吧。”
鄭戀附和:“就是的喔!剛才我吃了一口,嗆得我直咳嗽。”
聞染笑著望了眼窗外。
她們這張餐桌靠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抬起視線望出去,能看見夜空的顏色很深,是一種海水盡頭般的極黯的藍。
像許汐言以前給她買過的那瓶墨水,一樣的顏色。
其實跟許汐言真正分開這么段時間后,聞染終于敢去回憶思索,在她們頂著“合約情人”名號相處的那段時間,許汐言到底有沒有愛過她。
她可以捕捉到很多很多的細節,笑和眼神,與愛相像得一如孿生。
可她到底不敢那么想。許汐言那樣的人,真的敢去愛嗎?
直到一個聚會,聞染為了工作室的發展去了。她學會了遞名片,學會了敬酒,學會了說一些有關工作室的漂亮話,但還是學不會虛與委蛇。
當她的笑容未來得及褪去,端著杯琴酒從一位潛在合作伙伴身邊走開的時候,瞧見了竇宸。
她立即往人堆里鉆。她現在都快應激了,別許汐言又跟竇宸在一起吧。
竇宸卻向她走來:“嗨。”
她只得站定:“嗨,竇姐。”
其實她現在成熟很多了,以她的資歷,調律圈子里也開始漸漸有人喚她“聞染姐”了。她剪著利落的一刀切短發,穿白襯衫和灰西褲,見到竇宸時那微妙的一抿唇,好似體內最后殘余的十七歲的她在作祟。
竇宸說:“不用緊張,她不在國內。”
聞染這時鎮定下來,笑笑:“在也沒什么。”
竇宸問:“有空么?有些關于汐言的事,我想告訴你。”
關于許汐言的什么事情,是需要竇姐來告訴她的?
聞染猶豫片刻,到底是點了點頭:“好啊。”
第74章 “從來都有,一直都有。”
兩人一同走出酒吧, 竇宸問聞染:“趕時間么?不趕的話,我想先抽支煙。”
聞染點點頭:“可以啊。”
竇宸抽一款國外的煙,問聞染要不要, 聞染淺笑一下掏出自己的煙盒:“我有。”
竇宸瞥那煙盒一眼:“你一直都抽萬寶路?”
“是啊。”聞染不解,問道:“怎么?”
竇宸笑了下:“沒有怎么。”
抽完煙她問聞染:“咱們不走遠,就在附近隨便找個小酒吧坐坐,怎么樣?”
“好啊。”
竇宸挑了間, 她是很資深的經紀人了, 頗知道些避人的私人會所。這里老板是她朋友, 笑著跟她打招呼。
她挑了張角落清靜的桌子,帶聞染過去坐下, 沒再點酒,點兩杯帶那么點酒味兒的軟飲。
聞染問:“竇姐, 你要找我說什么?”
她那張面孔太安靜,無端令竇宸想起許汐言的那張臉,長得風情四溢, 天生冷淡, 人人都說許汐言長得討巧,竇宸卻不這么看。
許汐言那張臉長的,跟天生就會欺負人似的。
竇宸開口:“我想跟你說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一件汐言自己憋死都不會告訴你的事。”
她講起六歲的許汐言。講起消失的保姆。講起那場漫天的火。
這些聞染是知道的。
然而竇宸的講述在繼續。
她講起站在圍觀人群里的許汐言母親, 那關切的語調, 冷漠的眼神, 和搭在許汐言肩頭的手指、染著淡淡火石味道。
聞染聽得沉默下去。
她轉了下桌上的玻璃杯,看上去想端起來喝一口,卻又沒有, 指腹貼著杯壁沁出的水珠,牢牢握著, 又轉了下。竇宸看見她始終低著頭,睫毛不停的顫。
嘴里說:“對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
竇宸頓了頓,問:“你是在跟誰說對不起?”
聞染搖搖頭。
后來她想,或許把這句“對不起”,換成英語的“I’m sorry”更貼切些。她無措到完全不知該說些什么,她說“我很抱歉”的意思是——她很難過。
她曾經說過,許汐言那樣的人不會難過。
到現在她才知道,為什么許汐言那樣的人,連難過都不敢。
許汐言根本就屏蔽了一切過分濃厚的情緒。一個連生命最初的愛都沒有獲得過的人,又談何愛人。
“愛”這件事對許汐言來說,根本就意味著危險,意味著摧毀。
竇宸看著聞染:“我給你講這件事,不是讓你同情汐言。汐言這個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你知道演藝圈壓力大,我也給她介紹過一些學心理學的朋友,經過評估,她并沒有什么心理疾病。也許她一開始就不對父母做什么指望,所以努力把自己長得完整而強大。”
“你看過她彈琴,她是天才。你也看過她滿世界的玩,她樂在其中。甚至她也有很多朋友,她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但總是花團錦簇。我曾經以為,汐言的人生就會這樣過下去了。”
竇宸沒再喝軟飲,又摸了支煙出來,夾在指間,沒點:“如果,不是她愛上你的話。”
聞染默然良久。
然后她仰起一點下巴,問竇宸:“竇姐,你覺得她愛我么?”
竇宸:“你別問我。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聞染低下頭。
也許竇宸這樣的性格,也不習慣跟人談感情。突然轉了個話頭問:“對了,你的工作室怎么樣了?”
“嗯?”聞染還淪陷在她方才一番話的震撼里,簡略的答:“還過得去。”
聞染的工作室現在漸漸有了些名氣,也有了些主動找上門來的客戶。
她會挑,挑一些她真正有興趣的古董鋼琴,或和她投緣的鋼琴家。
竇宸:“聽說王蓓蕾老師在你這里調律?”
王蓓蕾不走流量路線,并不似許汐言一般為大眾所知。但她一架古董鋼琴彈得出神入化,技法驚人,很受圈內追捧。
聞染望著竇宸。
竇宸:“別緊張,汐言沒有替你走任何關系,你知道她不會。只是有次遇到王蓓蕾老師,王老師聊起她最近遇到了很投緣的調律師,汐言聽說是你,然后她說……”
聞染貼著杯壁的手指蜷緊。
她發現她無比在意許汐言的評價,并非因為許汐言享有舉世矚目的名望,甚至也不因為許汐言是她暗戀了十年的人,而是因為——
除了許汐言,她再遇不到第二個對鋼琴如此癡狂的人了。
竇宸繼續:“她說你很厲害。她說,你是她遇到過對鋼琴最認真的人,和她自己一樣。”
聞染闔了闔眼。
在她一次次覺得許汐言不夠了解她的時候,可恰恰許汐言也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她問:“竇姐,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有關許汐言童年最大的秘密,竇宸沒同任何人講過,為什么獨獨告訴她。
竇宸笑了笑,端起軟飲杯,只是問:“你不知道嗎?”
聞染想起,上次竇宸告訴她、許汐言去勞特布龍嫩玩極為危險的翼裝飛行后,她找過許汐言一次。
那時聊起竇宸為什么要把這件事告訴聞染。
許汐言也是笑一笑問:“你不知道?”
聞染發現自己不是不知道。
或許她只是裝傻。
在她倆頂著“情人”名號相處的那段時間,許汐言到底有沒有付諸過真心,她是最能感受的人。只是許汐言不敢承認愛,她也跟著不敢承認自己的那些感受。
明明覺得奮不顧身過了。
明明覺得飛蛾撲火過了。
明明為愛飛行過幾萬公里的航程了。
但愛是如此復雜、幽微、難以量度的存在。
她一邊勇敢,一邊膽怯。一邊毫無保留,一邊小心翼翼。一邊傷人,一邊自傷。
聞染的表情素來恬靜,竇宸并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她又問:“那竇姐,你覺得我應該怎么做?
竇宸聳一下肩:“我不知道,沒人可以告訴你們答案。”
聞染垂下睫,良久,她揚起臉對竇宸笑笑:“今晚的飲品,我來請吧。”
竇宸點點頭:“嗯。”
從頭到尾她并未規勸過許汐言也并未規勸過聞染,她言盡于此。
真正想要破局,聞染是一方面,許汐言自己是另一方面。
許汐言忙著滿世界飛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許汐言并未打擾聞染,倒是f1一直養在了聞染這里。陳曦時不時聯系聞染,給她送很多的貓罐頭和貓玩具,也不說是誰買的。
聞染沒有推拒。
再之后不久,就要過春節了。
聞染堅持讓爸媽到她出租屋來過年,柏女士大呼小叫:“喔唷,哪能在出租屋里過年的啦?”
聞染:“買下來不就好啦?”
柏女士一拉她胳膊:“你有錢買房子啦?”
“房東有跟我提過她想賣,我在攢首付啦,攢了一點,還差一點。”
柏女士:“買房子哪能買在這里啦?又小又舊的。我看你那個工作室現在做得還可以嘛,你多拉點生意,買個好點的房子啦。”
“有地方住就行了呀。”聞染半開玩笑:“我沒什么財運的。怎么,又嫌棄你女兒不如別人家孩子有出息了?”
“我什么時候嫌棄過你啦?誒說起來,蘇阿姨家的女兒都要結婚了你曉得伐?從前我們都以為你和文遠是一對,也沒操心過你,你們怎么這么多年一點動靜都沒有啦?蘇阿姨跟我說,她女婿有個表弟噢……”
聞染有些無奈的喚了聲:“媽。”
“怎么了嘛?”
“我已經過了在相親市場受歡迎的年紀了,你放過我吧,我就想找個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柏女士一挑眉:“從小到大你喜歡過什么人啦?我后來想想,你對文遠也一直都是淡淡的喔。別人家小孩都早戀,你是一點苗頭都沒有!”
聞染沉默下去。
柏女士一扭她肩:“怎么,你還真有過喜歡的人啊?誰呀?瞞得好哦,媽媽一點都不曉得的。”
聞染:“媽媽,總之你別催我了。”
柏女士:“受情傷啦?”
聞染笑:“受什么情傷。就算真有喜歡的人,分手了,那也是我先走。”
“喔唷,你以為自己多厲害。”柏女士白她一眼:“從小就會窩里橫,還不就仗著我和你爸爸寵著你。”
聞染咀嚼了遍柏惠珍說的這三個字——「窩里橫」。
她對許汐言也是這樣么?
當時不覺得,事后想來,或許是有一點的。她潛意識里也能感到許汐言對她不一樣,所以她才敢那么逼許汐言。
只不過,她沒有贏,許汐言也輸得徹徹底底。
柏女士見她不講話,沒好氣的問:“好啦好啦,你想買這老破小首付還差多少?我和你爸爸湊一湊拿給你啦。”
“你都說是老破小了,你還讓我買。”
“那誰讓我是你媽媽啦,哪有不愛自己女兒的媽媽啦,那你自己喜歡,只要你高興,媽媽又沒辦法的咯。”
聞染的心里忽然就被針扎了下,泛起綿綿密密的疼。
柏惠珍說——“哪有不愛自己女兒的媽媽啦”。
其實柏惠珍錯了。
天底下,是有完完全全不愛自己女兒的母親的。
柏惠珍又拍她一下:“走什么神啦,問你呢,差多少?”
聞染不肯要:“那是你和爸爸的養老錢。”
“我們和你舅舅住在一起,養老能花多少錢啦。”
那是中國老一輩的親情方式,互相嫌棄,又互相依賴,互相算計,又互相幫扶。聞染這種年輕人,已不能理解他們了。
柏惠珍固執:“說呀,到底差多少?”
聞染:“五萬。”
“喔唷,我還以為差多少,這地段雖然是老破小,也不算太便宜吧?那你工作室還是賺了一些嘛。”
聞染差的,比五萬更多一些,但她決定自己慢慢攢。
跟柏惠珍要這五萬,因為她知道,柏惠珍是那種很老式的母親,女兒買房她一點不幫扶,心里會過意不去。
知道聞染有心買下這房子后,柏女士終于肯來這里過年了,嘴里喜氣洋洋跟舅媽說:“染染要買房啦,她那個老破小,我是看不上的。”
一面又拎了老母雞來燉湯,拎了黃魚來燒年糕。
在一座城市里買房,就有了自己的家,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像在海面漂流的人有了座孤島,你知道海潮仍然湍急,但至少狂風驟雨間,你可以偏安一隅。
聞染想,許汐言那么有錢,可許汐言從來不想買房。
因為許汐言,從來不渴望回家。
柏惠珍夫婦來了不過半天,就讓屋里生出許多的煙火氣。年夜飯燒得豐盛,一道黃魚燒年糕是聞染一直愛吃的,還炸了聞染小時候喜歡的豬排。
裹很多的面包糠,再擠上番茄醬。
柏女士燒魚的時候,f1一直圍著她的腿喵喵叫。柏女士夸它:“這貓會吃!”
香酥的炸春卷,添了肥嘟嘟香菇的四喜烤麩,紅澄澄的油爆蝦,濃油赤醬的擺了滿桌。
聞染爸爸今天不跑滴滴,給自己斟了杯老酒,柏女士和聞染喝紅酒,全家人一起碰杯:“新年快樂!”
他們家不怎么看春晚,聞染提前網購了只圍爐煮茶的小爐子,燒一壺茶,邊上圍放下番薯栗子和砂糖橘。
她和柏女士細細聊著閑話,聞爸爸吃多了老酒,在一旁打瞌睡。
聞染叫柏女士:“你叫爸爸回房間去睡啦,今晚我睡沙發就可以了。”
“還沒有守歲呢。”
聞染說:“不講究這些。”
柏女士不依:“那不行。”
聞染彎唇:“那你們去睡,我來守。”
她老實,說了要守,就真會守到底的。
父母回臥室后,她剝了個砂糖橘吃,仍是抵不住困意,站起來踱到窗邊,撩起窗簾一角。
她這房子在老城區,巷弄幽深,有孩子在樓下偷著放煙花,很小筒的那種。
放在地上,燃起噴泉一般的熾白星火,映亮周圍的一片。
聞染的眼神往旁邊長椅望去,挑唇笑了下。
那里分明空蕩蕩,她怎會有一閃而過的念頭,疑心許汐言是不是坐在那里,正沖她揚唇而笑。
是因為她想了一整晚的許汐言嗎?
許汐言又會怎么過年呢?
聞染將手機握在手里,指腹在屏幕上反反復復的摩。想過要給許汐言發點什么,又覺得發什么都顯得輕薄。
在知道許汐言童年的真相后,仿若一塊過于厚重的疤,反而不知如何去碰觸。
其實聞染不知道,許汐言的確回國了。
從前許汐言是從不回國過年的。她知道中國人的春節是為了“團聚”。可她呢,她要跟誰團聚。
今年仍然沒有可團聚的人,她卻回來了。
陳曦陪她來了聞染隔壁的出租屋,提前安排人打掃過,空蕩蕩的屋內倒是干凈。陳曦陪著許汐言轉了一圈,問:“言言姐,還有什么要我做的嗎?”
許汐言:“沒有了,你難得在國內過年,回去陪你爸媽吧。”
她遞上一只厚厚紅包:“新年快樂。”
“哇!”陳曦嘴里道:“使不得使不得!這也這太多了,我可不敢要。”一邊伸手來接。
陳曦一走,這房子里就只剩許汐言一個人了。
她窩在小小的懶人沙發里,一手撥弄著沙發上被f1撓破的地方。明明房子這樣小,那些貓爬架一旦搬空,為何還是顯得空蕩蕩。
她如此喜愛聞染的小屋,以至于動過念頭也給自己買一間小小的房子,不要再每次都住酒店了。只是現在她發現,讓屋子里充滿煙火氣的從來不是面積大小,而是聞染那些零散堆放的樂理書、養在窗臺的多肉植物、吃了一半的青瓜口味薯片。
而是……聞染本身。
許汐言闔了闔眼,又張開,聽著聞染在隔壁趿著拖鞋走來走去的動靜,望著春節的煙花映在小小的窗玻璃上。
然后她站起來離開,聯系竇宸,找人送她去了衡山。
她從除夕夜開始登山,一個人。
剛開始山路寂寂,后來,她裹著羽絨服戴著帽子口罩站在山巔,望著眼前沉沉的云海,那會兒一點光線都沒有,“云海”不再是一種描述,那樣的云看起來,真的就像一片海。
身后漸漸開始有人聲傳來,她把口罩拉得更往上了一點。
除夕夜來登山的人,都為了看大年初一的日出。畢竟這座山風水極盛,道教佛教分別在這里筑觀立寺,很多人相信,大年初一在這里看到朝陽初升,能討一年的好彩頭,實現心底最深切的愿望。
有人走過來,奇怪的望她一眼。
她遮得嚴實,倒沒什么被認出來的風險。那些人是在看,怎么有人為了占個看日出的好位置,來得這樣早,簡直像午夜便開始登山。
她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長身而立。
不知等了多久,山巔真冷,身后有孩子嚷嚷著鼻子都快凍掉,許汐言擠在前來觀日出的人群里,她來得最早,所以站在最靠近云海的位置。
這里沒有舞臺耀眼的射燈,她淹沒在一眾的人頭里。
望著,望著。
直至一道金光射透了云層,似朝陽給海潮鑲一層金邊。
身邊人爆發出一陣歡呼,人聲嘈雜間,許汐言雙手合十,虔誠低頭。
她去過世界上很多很多地方,路過很多頗有名望的寺廟,從未想過進去拜一拜。她的天賦得來得太偶然,而從小的那一場火,讓她知道求不到的永遠求不到。
她禮貌有教養,不代表她性子不傲。面對漫天神佛,她也從未想過低頭。
唯有此時。
她對著金光灼耀的朝陽許愿:“希望我心里的姑娘,一切都好。”
她在山頂站了很久,等觀日出的人潮散去后,她獨自下山。
不遠處有家賣牛肉湯的小店,她走進去,要了一碗湯,坐在逼仄油膩的小店里,老板娘呈上的一碗湯溢著濃香,她忽然想起這是在國內,她不該隨便摘口罩。
隔著口罩笑了下,掃碼付款,現在她記得微信里讓陳曦提前轉給她一些零錢了,讓老板娘把牛肉湯隨便送給誰后,便走了。
坐在公司載她回程的車上,陳曦給她打電話,敲定晚上到機場的時間。
其實她們這一次從匈牙利回國,時間的確是擠出來的。
許汐言飛離海城時是個夜晚,萬家燈火湊出新春的熱鬧。
她望著自己映在舷窗上的臉,忽然想,她愛聞染。
她是在對著朝陽許愿時,發現這件事的。
喜歡這回事,往往跟開心牽連,她以往滿世界旅行,所求不過是開心。可是愛,她從沒愛過什么人,或許她愛過的只有鋼琴。
鋼琴帶來的,從來不只有開心。她彈悲愴奏鳴曲的時候,是把一顆心捧出來摔在舞臺上,看它血肉橫濺,看它苦痛掙扎。
許汐言發現愛這件事,其實沒得選。
愛一個人,是肯為她難過的。
就算她不敢對自己承認她愛聞染。
她總想把自己成長得完整而充盈,這世上能讓她開心的,有許多的人許多的事。可這世上能讓她難過的,只有聞染和鋼琴。
之前在衡山之巔,她想起聞染、又想起自己的過往,陽光耀熠的射過來,讓她的肉身好似變作透明,一顆心臟赤裸裸暴露在陽光下,如遭火焚。
可她發現,她仍然想念聞染。
就算再多的不安和折磨,她仍愿望著聞染的背影,像過往的這么多年、聞染一次又一次的望著她背影一樣。
聞染的背影會像大年初一山巔朝陽般灼傷她眼膜,可她仍然會看著、望著。
一直看著、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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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春節,聞染的工作室接了兩筆大單,周貝貽跟她建議:“你該再招個調律師。”
聞染笑笑:“我開工作室,本來也不是為了賺錢。”
她就跟那些很難調準的古董鋼琴較勁,一架一架的慢慢修。
周貝貽有天晚上約她出去,她猜也許周貝貽是想告白。周貝貽現在也是小有名望了,出入有了助理相伴。
許汐言工作室就是有這樣的能力。
聞染本打算想個辦法,暗示周貝貽這些話還是不要說出口的好,畢竟她仍是周貝貽的調律師,相處起來難免尷尬。
后來她想,還是讓周貝貽說吧。
有些話說開了也好。
周貝貽果然對她表白,她很誠摯的答復:“我不能接受。”
周貝貽:“你現在還有喜歡的人么?”
聞染靜靜頓了兩秒。
然后說:“有。從來都有,一直都有。”
回家的地鐵上,她起身給一位老人家讓座,拉著吊環站定,身邊兩個女孩,恰好又在聊許汐言。
忽然有人點點聞染的胳膊:“請問你是調律師么?”
聞染有點訝異:“我是。”
這女孩怎么知道的?
女孩笑道:“我看過王蓓蕾老師的一張工作照,你在給鋼琴調律,被拍在里面了。”
王蓓蕾跟許汐言合作后,憑著那首屈一指的技法,也算是有點出圈了。
聞染受寵若驚。身邊人人說她工作室現在做得不錯,其實她賺得不多,直到現在,才生出些實感。
女孩滿臉期待的問:“那,你認識許汐言么?”
聞染的睫毛翕了下:“我……”
女孩自己先笑了:“我隨便問問的啦,哪會有人這么容易就認識許汐言啦?”
回到家后,聞染檢查信息,發現自己白日里漏看了一份電子邀請函,是個音樂圈的聚會。
現在這種聚會,她都會去的,雖然工作室只有她一個人?*? ,但運營也要成本。她不想賺大錢,但也不想餓死自己。
去聚會也沒以前那么尷尬了,有了些認識的人。她會挑一杯度數不高的雞尾酒,和熟人站在一起聊天。
這天晚上,和她一起聊天的也是位鋼琴家,正說著話,忽然低低嘆一聲:“不會吧!”
然后揚起手來:“汐言!”
聞染腦子沒轉過彎來,跟著她一起望向門口。
走進來的人一件蝙蝠袖黑襯衫,配緊腿牛仔褲,濃密的長發蜷曲,復古得像上個世代的港星,一點妝容都沒有,濃郁的五官已醇似紅酒。
而在這之前,許汐言已有許久沒怎么回國內了。
許汐言聽到熟人招呼,腳步微頓了下,然后朝聞染她們這邊走來。
第75章 “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聞染其實想過很多次她和許汐言再見的場景。
許汐言不可能一直不回國, 而她是新崛起的調律師。兩人身處同一個圈子,就算彼此沒聯系,總有一個聚會她們會偶遇。
在她的設想中, 許汐言就像此時這樣,一步步走向她,臉上的神情永遠是慵嫵的,讓人瞧不清她的真實情緒。
一路都有人同許汐言打招呼, 所以她走到聞染面前來的這個過程, 被無限拖長。
直到她站定, 朋友笑問:“什么時候回國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嗯,有工作, 和非遺傳承的古塤吹奏藝術家合作。”
朋友點點頭:“你向來都喜歡這樣有意思的工作。”
許汐言勾一勾唇。
“喔對了。”朋友指指身邊的聞染:“這是聞染,調律師, 她工作室現在做得挺好的,圈子里不少鋼琴師都用她。”
又虛一指許汐言,笑道:“這位我不用介紹了吧?不可能有人不認識她的。”
聞染也想過很多次, 許汐言再見到她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許汐言垂著眸子, 良久,才掀起沉沉的睫毛來。她沒有笑,只是墨色的瞳在酒吧詭譎的燈光中顯出一點柔和, 低低說一句:“好久不見。”
聞染的心忽然一跳。
朋友訝異道:“你倆認識啊?”
“嗯。”許汐言忽地低笑了笑:“高中同學。”
“這么巧。”
這時有人在遠處叫:“汐言, 什么時候回國的?”
許汐言扭頭應了聲, 又轉回頭來道:“我過去打個招呼。”
“去吧去吧,你這么久沒回國,要找你的人可不少。”
許汐言點點頭, 目光又一次落到聞染身上。她同朋友說話時是正常語調,看向聞染時聲調卻壓低, 說了句:“那,之后再見。”
又沖朋友點點頭,便先走了。
許汐言所到之處,永遠是人群的焦點。
站在眾星捧月的簇擁之下,拈一只細腳酒杯,笑得慵嫵懶散,站得恣意風情。
朋友并沒聽出“好久不見”和“之后再見”這兩句的微妙,問聞染:“跟汐言不熟?”
聞染:“……嗯。”
“正常,汐言那樣的人,有時候我覺得,好像沒人真正跟她熟。”朋友道:“你看她身邊永遠圍著挺多人的對吧,她對人也挺真誠的,可又永遠都像跟她隔著一層。”
“尤其她長那樣一張臉。”朋友說著又笑:“你這樣的性格,高中時肯定都不會去跟她搭話的吧。”
聞染整場聚會都繃著精神。
許汐言說的“之后再見”,是什么意思?
去洗手間的時候,她總擔心會不會里面推門出來的人就是許汐言。
然而沒有。
沒有洗手間的偶遇。她從聚會離開時,許汐言也沒有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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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偶遇好像只是一場偶遇。
聞染的工作室發展不錯,她一雙耳足夠敏銳,一雙眼也毒,她同周貝貽的合作,不僅讓周貝貽被藝協看到,同時也帶火了她自己的工作室。
漸漸有了越來越多的鋼琴家找她調律。
有經紀公司的鋼琴家會麻煩些,她需要去跟經紀公司談合同。起先不懂,她向何于珈咨詢,陶曼思又把報刊的法務介紹給她,她慢慢學了不少。
坐在經紀公司的會議室里喝茶,等著人來談合同的時候,也開始有了沉著穩靜的模樣。
那是下午六點,一束淺金的夕陽光透過百葉簾照進來。
有人推門進來的時候,聞染放下手里粗陶烤成的茶杯,抬頭。
她愣了下,來人也愣了下。
竟是許汐言。
先反應過來的是許汐言,垂綴的濃睫總讓她看起來多幾分松弛,站在門口對聞染道歉:“我約了王老師談事,好像走錯房間了,打擾你了。”
“……沒事。”
這時口袋里手機震起來,聞染掏出來看一眼,是柏惠珍打來的。
她下意識接起來:“喂,媽媽。”
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面對許汐言的時候她依然是緊張的。
尤其在聽竇宸講完許汐言的往事后,她好像意識到,或許她從來沒真正放下許汐言。
不知該說什么,莫名其妙的就只好接電話。
許汐言沖她禮貌笑笑,替她掩上門出去了。
聞染也說不上為什么,看著許汐言笑起來的神情,心臟像被浸入琥珀色酒液的梅子,漤漤的。
柏惠珍在電話里問她下班沒有,她說還沒,在等人開會。
柏惠珍又說這周末用黃魚燒年糕,喊她回家吃飯。她說不回,讓柏惠珍拎著黃魚到她這里來燒,柏惠珍笑著罵她。
然后經紀公司的工作人員推門進來:“抱歉聞小姐,久等了。”
她匆匆跟柏女士說了兩句,掛了電話。
跟人談合同時,望一眼窗邊,夕陽漸漸變作濃金,從百葉簾的縫隙里鉆進來。
她揣摩著方才許汐言推門進來時,她接起電話喚“媽媽”的語氣。
或許她不該接電話的。
不知那時的許汐言,是何種心情。
談完合同,她收了包,工作人員送她往電梯走,又站在電梯外與她道別。電梯門正要緩緩閉闔時,有人在外面伸手擋了下門。
門再度打開,聞染一瞬微微發愣。
許汐言站在那里,大片的夕陽在她身后鋪開。
她一個人站著時總是沒有任何笑意,這副模樣被記者拍到,是無數粉絲路人說她天性冷淡的原因。
她沖聞染點點頭,走進電梯里來:“不好意思。”
“沒事。”
她不喜擺架子。而她這樣的性子,不讓工作人員送,工作人員還真就不敢送。
小小一方電梯轎廂,只剩她們二人。
許汐言站在轎廂一角很低調,不過她周身的香氣張揚,在小小的密閉空間里鋪天蓋地。
先開口的是許汐言:“談完合同了?”
“嗯。”
“順利么?”
“挺順利的。”聞染也問了句:“你跟王老師的再度合作也談好了?”
“嗯,王老師是挺隨和的性子。”
兩人之間就再無話了。
只剩顯示樓層下降的紅色數字,不停躍動。
兩人一同走出電梯,許汐言問聞染:“你怎么走?”
“坐地鐵。”
“陳曦讓司機開車過來了,送你一段?”
“不用。”
“那好。”許汐言也沒勉強,點點頭便往前走去。
“那個。”
許汐言回眸。
“你什么時候有空的話,要不要來我家吃飯?”聞染在身后悄悄掐住自己的手指:“柏女士燒的黃魚年糕,很好吃。”
許汐言明顯怔了下。
這時離走路都得用小跑的經紀公司下班還早,大堂里空蕩蕩的,只站著她們二人,門口駐守的保安離得很遠。
許汐言朝聞染走過來,看著聞染,問了一句話:“竇姐告訴你了?”
數米挑高的大堂構筑尖尖穹頂,宛若恢弘教堂,是否能吸納那些悲傷的往事。
聞染:“嗯。”
許汐言笑了笑:“竇姐真多事。”
聞染:“這句話你敢在竇姐面前說么?”
就像這樣,聞染在心里告訴自己,隨便跟許汐言開兩句玩笑,好像也沒有那么難,她可以做到。
許汐言不答,反問:“你這是做什么?”
“嗯?”
“叫我去你家,吃你媽媽燒的飯什么的。”
“就是,你鮑魚海參吃得多……”
許汐言糾正:“我什么時候愛吃鮑魚海參。”
“這是個比喻!意思就是,你米其林餐廳和高檔菜吃得多,但你沒地方吃家常菜的對吧。”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你為什么這么做。”許汐言唇角有隱隱的笑意。
聞染垂著眸子,小聲嘟噥一句:“你覺得為什么。”
“我不去。”
“……哈?”聞染抬起頭來看著許汐言。
許汐言今日穿西裝配牛仔褲,肩頭垂落的長卷發又帶起吉普賽一般的風情,笑笑的問聞染:“不然這樣相處下去,時間長了,變成朋友了怎么辦?”
聞染剛要說話。
許汐言自己先開口:“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聞染一怔。
許汐言說這話的時候,口袋里手機震起來。她退開一步,并沒有接:“應該是陳曦給我打電話,說車到了。”
“那,我先走。”
她離開后,聞染的心臟才后知后覺怦然一跳。
對她而言,愛的人,才沒有辦法做朋友。
那……對許汐言而言呢?
聞染耳畔好似還有許汐言口袋里未接起的手機震動音,滋滋、滋滋——
似電流,讓人心臟發麻。
許汐言剛才的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
日子一天天照常的過。
聞染知道許汐言留在海城。
奚露和鄭戀會在群里聊起許汐言,聊她在海城參加時尚活動,偶爾她也飛去國外工作,不過又很快飛回海城。最開心的是一眾自媒體號,她那樣自成一派的穿衣風格,在機場隨意被拍到的照片,也夠各大博主分析出七八九十條道理來。
又有人在下面回復:【我缺的是那樣一身穿搭么?我缺的是那樣一張臉!】
陶曼思經過漫長的加班后,打電話約聞染吃飯。
聞染應下:“我請你吧。”
陶曼思故意道:“聽起來,這是賺了一筆?”
聞染笑:“一點點啦。”
她搜了搜最近的熱門餐廳,訂在商場里一家新開的法餐。
陶曼思還和以前一樣,拎著兩杯奶茶在商場門口等她。
兩人吸著奶茶往商場里走,有人自身側路過,又回眸:“請問……你是聞染嗎?”
聞染扭頭,見女該滿面笑容。
聞染猜,這一定又是王蓓蕾的粉絲,看過那張工作照所以認出她。
她好脾氣的說:“我是。”
女孩鼓勵她一番,不過多打擾,和朋友一同離開了。
陶曼思打趣她:“紅了呀這是。”
聞染故意挑挑眉毛:“那是的呀。”
兩個人都笑起來。
陶曼思忽然道:“你一定要很成功很成功。”
聞染一時感慨。
她知道陶曼思什么意思。陶曼思看著她一路走來,那樣孤注一擲過,那樣奮不顧身過,卻沒得到回應。
那么至少,要在事業上很成功很成功。
最好是跟許汐言并駕齊驅的程度。
但,聞染笑笑——那可是許汐言。
她在心里暗暗的想罵臟話。
這種又驕傲又不爽的情緒是怎么回事。
工作室越做越好,她是有一點點小得意了。十歲以后天賦一點點從她指尖流失,她深知自己的平庸,一個平庸的人做出一點小小的成績,經過多少的摔打,踩過多少的坑,無需贅言。
如果是面對其他人,她也可以翹起尾巴說一句:“后悔去吧你!”
可,那是許汐言。
兩人來到餐廳,新開業正值火的時候,預約后仍要現場排隊。陶曼思揉了下胃:“好餓喔。”
聞染看著老友近來加班倦怠的眉眼:“曼思,你眼下好像有了條細紋。”
陶曼思驚恐的摘了眼鏡去摸:“真的假的?哪里?”
聞染笑,去拉她的手:“逗你的。”
這時服務員出來叫號,聞染和陶曼思站起來,餐廳經理過來,低聲對服務員耳語一句,服務員對她倆賠笑臉:“不好意思兩位,能再多等一桌嗎?今晚全單給你們打八折。”
很明顯——有人加塞。
說話間,兩個女人走過來,餐廳經理立即迎上去。
“聞染,這么巧?”
聞染回眸。
真的巧。來加塞的這人她認識,鄒娜,也是一名調律師。
好家境下成長起來的孩子,總跋扈些,明里暗里搶了聞染不少單子。聞染不是喜歡和人起沖突的性格,也就作罷。
這會兒鄒娜和友人一道往里走,友人問:“你去給許汐言調律的事,談的怎么樣了?”
“過了第一輪面試。你知道許汐言工作室篩一個崗位的人有多嚴嗎?至少三輪面試。”鄒娜談及這事的語氣,明顯帶著得意。
“哇!一定很多人競爭吧?你過了第一輪面試也挺厲害啊。誒,見到許汐言了嗎?”
“見了啊。”鄒娜翹起剛做完護理的一雙手,故意用低調的語氣:“也沒聊很久啦,就是她夸我這雙手挺巧的。”
這時聞染突然叫:“鄒娜。”
鄒娜扭頭看著她。
她很平靜的走過去:“你這樣,不合規吧?”又看向鄒娜身邊的經理:“我看了你們公眾號上的排號規則,這樣操作,的確不合規吧?”
陶曼思在一邊拉聞染,很低的聲音說:“算了啦。”
聞染暗地拍一拍老友的手。
聞染跟經理說:“我看到你們公眾號有投訴渠道。”
經理為難了下。他們品牌總公司的管理,確實挺嚴的。
于是跟鄒娜商量:“鄒小姐,要不麻煩您多等一桌?”
又使眼色讓服務員帶聞染她們先進去。
“聞染。”鄒娜叫住她,走近壓低聲:“你今天什么意思,在朋友面前拂我面子?你不會是覺得你那工作室,真的做得很厲害了吧?”
聞染語氣平和:“不瞞你說,我還真是這么覺得的。”
一拉陶曼思,進去了。
直到落座,陶曼思“哇”了一聲:“今天怎么回事啊你?”
又抱起雙臂模仿聞染剛才那一句:“不瞞你說,我還真是這么覺得的。”
聞染笑出聲。
“氣場夠強的啊你!”陶曼思嘖嘖兩聲:“我都嚇到了,還以為以你的性格,肯定就這么算了。”
“為什么要算了?”
聞染把手機掏出來,放到桌上。
許汐言已被她從黑名單里放出來了,在聽竇姐講了許汐言的童年后。
此刻她真的很想打電話去問許汐言:“鄒娜那樣的水平,你會讓她過第一輪面試?”
還跟鄒娜聊了天?
還夸鄒娜手挺巧的?
但只是想想而已,她又不可能真的這樣做。
法餐里要吃蝸牛,堵在她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
偏偏鄒娜這人不消停,周一她給聞染打電話:“有個活兒,你接不接?”
“什么活?”
“牟素婷老師在找調律師,我給她推薦了你。”
聞染就說鄒娜怎會那么好心。
牟素婷是圈里的大前輩,以嚴苛著稱,跟她合作的人很難不被她罵的,年紀漸漸大了,隱退在即。聞染知道她有一架夏奈爾手工鋼琴,上世紀的產物,音色暗而沉,極為少見。
聞染道:“我接。”
鄒娜笑了一聲。
交手這么幾次,她也算了解聞染的性子了,知道聞染對這種高難度的古董鋼琴感興趣,有這樣的機會,估計不會拒絕。
可聞染的工作室成立不久,一旦開罪了牟素婷,以后在圈里估計很難站穩腳跟。
聞染還真就背著自己的工具箱,去找了牟素婷。
牟素婷相熟的調律師退休了,她是在為國內連續三場的演奏會尋找新的調律師。聞染與她談了許久,又試著調了調她的琴,她定下了聞染。
鄒娜得知這一消息時跟友人笑道:“等著瞧吧。”
演奏會如期舉行,牟素婷也是那種在圈外人氣不算高,可在圈子里,她的演奏會是不可忽略的大事,精準的彈奏幾乎可以被稱作教科書級的表演。
正在國外工作的許汐言,也聽說了她這次的調律師是聞染。
這事是陳曦告訴許汐言的,許汐言當時正在化妝,挑起眉毛來笑:“膽子真夠大的。”
陳曦在心里說:膽子能不大么。
膽子不大的人,敢收拾你么。
又看著許汐言的神情,心想:你挑什么眉,你還有點驕傲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人家現在可還沒跟你有什么關系呢。
許汐言好似聽見她腹誹,瞥她一眼。
她裝個無辜笑臉,把腹誹咽下肚去。
牟素婷連續兩場的演奏會大獲成功,難得傳出來消息說,她對聞染親口道:“干得不錯。”
如果周貝貽的成功只是讓聞染被圈內更多的鋼琴家看見。
那么這次牟素婷的首肯,一夜之間,讓圈內無數人開始真正關注成立不久的「聞染工作室」,紛紛開始打聽聞染是什么來頭。
這讓鄒娜的臉色很不好看。
直到最后一天的演奏,忽然爆出的新聞直接沖上了微博熱搜——不是因為牟素婷多么有名,而是這樣的事絕無僅有。
牟素婷在演奏時,因為鋼琴的音感不對,影響了她的手感,直接站起來離場,取消了當晚的演出。
“聞染”這個名字,是以這樣一種并不光彩的方式,被音樂圈以外的大眾知道的。
有人在微博評論區問:【調律師不是只要把音準調好就行了嗎?這很難嗎?】
【這你就不懂了。】有業內人士跑去知乎寫了篇長評,直接把鏈接甩過來:【首先專業鋼琴家需要的音準,跟我們普通概念里認知的音準,完全不是一回事。很多時候我們聽不出任何問題,在她們聽來卻是大相徑庭。】
【還有,調律師的工作不是校好了音準就可以。一首旋律的表達,跟鋼琴的音質、音色、音高息息相關。比如秦琳前輩在演奏降E大調華麗的大波蘭舞曲時,就特意請調律師把她的鋼琴調高一度,來表達小舟滑行在如鏡湖面上的輕快感。】
這些評論在微博爆炸的時候,事實上,聞染還坐在后臺休息室里。
出事以后,她聽到外間場面一片混亂,沒有任何一個人來通知她。
她也是從微博里得知牟素婷離場這個消息的。
坐了很久,外間的喧嚷始終未停。她背著工具箱在人群中穿行,感受各路認識或不認識的眼神,箭一樣扎在她身上。
她終于找到牟素婷的助理:“牟老師她……”
“牟老師已經回去了,現在大家都忙著應付媒體。”她神色有些復雜的看聞染一眼:“聞小姐,你先回去吧。”
聞染背著工具箱出去,沒坐地鐵,打了輛車。
陶曼思、何于珈還有奚露鄭戀她們,都給她發信息,問她有沒有事。
許汐言以一己之力帶火了整個鋼琴圈,牟素婷離場的一幕又如此具有戲劇性,不知有沒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居然掛上了微博熱搜。熱度始終不退,后面跟個明晃晃的“熱”字。
無數人涌到評論區來,熱烈討論著鋼琴家呈現一場完美的演出有多難,許汐言的名字不斷被提到。
連柏女士都給聞染打來電話,沒提當晚的事,只哇啦哇啦聊了通鄰居的八卦,又問聞染明天要不要來燒飯給她吃。
聞染勉強笑道:“好的呀。”
直到第二天,一條新的熱搜把「牟素婷演奏會離場」那條擠了下去。
新的那條熱搜是,一向低調的許汐言忽然在烏斯懷亞,遠程接受國內媒體采訪,談及下季度的工作計劃。
許汐言的粉絲們像過年,不僅把許汐言之前的演奏會片段拉出來全輪一遍,就連許汐言接受采訪時一身紅色裙裝,都被刷上了熱搜第三。
牟素婷離場那條新聞的位置越來越后,直到漸漸不起眼的位置。
第76章 “你要……去我酒店房間?”
第二天, 柏女士和聞染爸爸拎著大兜小兜的菜,趕來聞染的出租屋。
聞染回家的時候,看到廚房里熱火朝天。
柏女士和油煙一起, 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喔唷,你今天下班蠻早,沒有加班伐?”
聞染放下包:“事情做完了呀。”又走進廚房:“在燒什么?”
“燒你喜歡的油爆蝦呀。黃魚燒年糕最近做的太多了,給你換換口味咯。”
剛剛出鍋的油爆蝦紅澄澄的躺在盤里, 聞染伸手想去拈一只偷吃。
柏女士一巴掌打在她手臂上:“也不怕燙!還有, 你洗手了嗎你?”
聞染走到一旁去洗手。
吃飯時, 柏女士絮絮叨叨,說著聞染爸爸開滴滴時的瑣事。
聞染問爸爸:“你的老腰還好伐?給你買個按摩儀要伐?”
爸爸拈顆花生米:“要的呀。”
全程都沒有提聞染昨晚出的事。
直到她在廚房幫柏女士洗碗, 柏女士握著手機,一邊跟她聊天一邊在旁邊躲清閑, 問她:“你看今天熱搜沒有啦?許汐言穿那條紅裙子老好看的啦。”
聞染洗著碗不說話。
“說起來你們還是高中同學。我還叫她跟我回家吃過飯,你記得伐?當時你還說我,說我莫名其妙對人家太熱情哇啦哇啦的。”
聞染把一只碗上的洗潔精泡沫沖干凈, 放進瀝水槽里:“不說你了, 你當時做得對。”
柏女士斜眼瞟她:“你現在回過味來啦?”
“嗯。”聞染垂著眸:“她當時又沒有地方吃飯的,你不叫她,她天天一個人吃外賣。”
柏女士看聞染一陣, 過來搡搡她胳膊:“你看今天熱搜上, 全是許汐言。我曉得你這小囡心重, 但你那件事,過了也就過了,沒有人會再記得, 你自己不要想太多了曉得伐?”
聞染抬頭笑笑:“曉得的。”
送走父母,聞染如常洗澡、睡覺。
雖然工作室只有她一人, 她還是租了間很小的辦公室,至少有人來找她談合同時有地方坐。事情發生后的第三天,她照常上班,情況和昨天類似,電話響個不停,都是來退單。
她平靜接受,不收任何手續費。
直到下班,這么久時間以來,這是她難得不需要加班的日子。她卻習慣晚歸,一個人在辦公室點了支煙,默默坐了許久。
這兩天她不想坐地鐵,不知怎么面對這個世界。就打車,稍微費錢一點也沒辦法。
走到出租屋樓下的時候,天邊一輪彎月如鉤。月光很淡,而沐浴在那般光線下、坐在路邊長椅的人,有張沉嫵風情的臉。
竟是許汐言,指間夾著支煙坐在那里。
聞染怔了下,背著包走過去。
許汐言站起來沖她笑笑:“下班了?”
聞染點頭:“你這是……”
許汐言朝上邊揚揚下巴:“我不是在你旁邊租了間房子么?”
無比自然的語氣。
“陳曦呢?”
“她放假。”
“那你坐在樓下干什么?”
“嗯?”許汐言看向聞染,揚揚纖長的手:“喔,就,抽煙啊。”
“你之前不是還在烏斯懷亞?”
許汐言笑笑:“工作結束,就飛回來了。”
“烏斯懷亞在哪啊?”聞染:“雖然我是文科生,但我地理實在很糟。”
“在南美洲。”許汐言輕聲道:“在阿根廷。”
“那很遠吧,飛回國要很久的時間吧?”
許汐言頓了頓:“還好。”
聞染又點一下頭。
她覺得現在和許汐言的關系微妙極了。
說陌生,不可能。說親近,也不是。
總之不應該像現在這樣,說著些不痛不癢的場面話。
許汐言卻忽然道:“要去散步么?”
“嗯?”聞染有些意外,抬眸望了眼天:“好像快下雨了。”
許汐言唇瓣翕了下,正要說什么,卻聽聞染又道:“不過,好啊。”
******
兩人一起往前走去,隔著半人開的距離。
老房子就是這點好,附近不夠繁華,到了這時間,又快落雨,已沒什么人走動了。
許汐言說了句什么,聞染沒聽清。
朝許汐言走近半步:“什么?”
許汐言重復一遍:“f1怎么樣?”
“喔,它挺好的。長大了不少,還長胖了。”
聞染猶豫了半秒,要不要邀許汐言去她家看看貓。畢竟,那貓還是許汐言救下的。
想想還是沒底氣。
她不說話,許汐言也不再說話。兩人默默走著,昨天剛下過雨,路面倒是被白天的陽光曬干了,但有些靠近泥土的葉片濕濕的,發出春日里獨有的雨氣。
聞染開口:“我問你件事喔。”
“嗯?”許汐言:“問啊。”
“鄒娜是怎么過你工作室第一輪面試的?”
許汐言愣了下。
她顯然沒想到聞染問的會是這個。
許汐言反問:“誰?”
“鄒娜。”
許汐言回憶了下,那微微蹙眉的神情昭顯——她沒想起來。
聞染提醒:“栗色長卷發,她說去你工作室做第一輪面試的時候,見過你,你夸她雙手很巧。”
“喔。”許汐言終于想起來:“她叫鄒娜是吧?不是我面試她,也不是我找她做調律師,而是最近工作室在考察招募年輕的鋼琴家,竇姐也面試了一些調律師,打算建個資料庫。面試她的那天,我剛好在公司,就去聽了一耳朵。”
“然后你夸她雙手挺巧的。”
“我可沒有。”
聞染問:“那你夸她什么?”
“我沒夸她啊。”
“那你那天說什么了?”
許汐言仔細忖了忖:“我那天真沒說話。”
聞染很淺的笑了下。
兩人繼續往前走,又變得默默無話。
直到“啪”——聞染低頭瞧著自己手臂,天漸漸熱了,她把襯衫袖子挽起來,露出雪白纖細的手臂,此時一顆圓圓的水珠滴落在上面。
聞染這兩天腦子其實有些遲滯,反應兩秒才意識到,下雨了。
她叫許汐言:“到屋檐下來躲躲。”
小小一間報刊亭,早已打烊,只有在這樣的老城區還能尋到。
旁邊堆著貨架,讓兩人躲雨的空間變得很促狹。
她倆并肩站在窄窄屋檐下,雨往里飄,好似沾在人的睫毛上。
像兩人十八歲站在琴房屋檐下躲過的那場太陽雨,她的小臂和許汐言的手臂貼在一起。
唯有兩個女人的皮膚才有那樣的柔膩,細細的絨毛蹭在一起,像過電。
聞染能感覺到,許汐言微妙的繃著肩。
但這方空間實在太小,兩人的手臂依然貼在一起。
聞染望著眼前的雨幕開口:“許汐言。”
許汐言“嗯”了聲。
“其實,我有點難過。”
說出這句話后,她輕輕的吁出一口氣。
從出事到現在,她盡量裝作談笑如常。這樣一句話,從陶曼思到她父母,她誰都沒說過。
許汐言這才問:“那天怎么回事?”
“前兩天演奏,牟老師對我調的琴都挺滿意的。最后一天,她彈肖邦的《冬風》,跟我說希望琴音的質感稍微重一點,要彈出那種電閃雷鳴的氣勢。我太想表現好了,加上那天她臨時加了個采訪,沒來得及仔細驗琴,就直接上了臺。”
“接著她發現,對鋼琴的效果不滿意,直接取消了演出。”聞染反復摩挲著自己的手指:“所以,我很難過。”
許汐言輕聲說:“我明白。”
聞染眼底瞬時酸澀起來。
這話她無論對陶曼思還是父母,都沒說過。一來怕她們擔心,二來,她覺得如果不是信仰鋼琴的人、其實很難明白她在難過什么。
不是以后接不到單子。
不是很難在圈子里立足。
甚至也不是很多人罵她。
許汐言站在她身邊:“我在烏斯懷亞接受采訪,說了我下半年的工作計劃對嗎?你知道我在國內有場演奏會的計劃,有個特邀嘉賓的名額。”
“我會邀請牟素婷老師,我會跟她說,想跟她合奏一曲《冬風》。”
這時節的雨太密了,撲簌簌的往人睫毛上落。
染濕了人的睫毛,讓聞染一瞬幾欲落淚。
是,她真正難過的就是這個。
以牟素婷的年紀,這三場演奏會,說不定就是職業生涯最后的大型公開演奏會了。牟素婷的彈奏風格尤為適合《冬風》,那樣的莊重嚴謹,那樣的沉郁肅穆。
而因為她的失誤,也許這個世界,就永遠錯失牟素婷最后演奏的《冬風》了。
為什么普通人的生活這么難呢?
在她的工作室剛做出一點小小的成績的時候,在她剛剛放松了肩膀開始做自己喜歡的事的時候,在她的尾巴小小的翹起來的時候。上天不聲不響,給了她一記無比響亮的耳光。
事后她對誰都沒談起,但在自己心里默默復盤無數次。也許她做錯了很多事,比如調律前應該把牟素婷的想法問得再清晰一點,比如無論時間多么緊也該讓牟素婷在登臺前驗一次琴。
可她也會想,就算她再怎么規避所有錯誤了,就算她再怎么謹小慎微了。也許,她還是達不到牟素婷的要求。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也許上天對普通人就是這樣。
時刻提醒你不要把尾巴驕傲的翹起來,在你放聲歡笑時給你當頭澆一盆冷水,提醒你快樂也要低調、不要被人發現端倪,提醒你再普通不過的人生里、永遠會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遺憾。
你無可奈何的、無力挽救的,遺憾。
可此時許汐言站在她身邊,語調鄭重又柔和,似某種承諾:“牟素婷老師還會再彈一次《冬風》,完美的、無暇的、幾乎形成她職業生涯絕唱的。”
“到時,我邀你到現場來聽。”
聞染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為什么只能是許汐言。」
這樣一句話在她腦子里倏然冒出來。
為什么從十八歲到現在,靠一句話就直擊她靈魂的人,永遠是許汐言。
許汐言說完這句不再言語,濃睫沉沉,貼著聞染的小臂,望著屋檐垂落的雨。
近夏的雨,卻總是下不長久。雨勢漸收,只剩迷朦的雨氣繚繞兩人之間。
許汐言邁出屋檐一步:“那,我先走了。”
聞染提醒:“你不是來你租的房子住嗎?”
許汐言表情空白一瞬。
“喔……”她說:“我臨時想起,還有點其他的事。”
“對了。”她離開之前問:“你不會想過要轉行吧?”
“我不知道。”聞染輕輕道。
真正要放棄鋼琴,對她來說是一件何等困難的事。
可現下的處境的確艱難。
許汐言:“真到了那一天,到你覺得在行業里無法立足、腦子里冒出轉行這個念頭的時候,請你一定來找我一次。”
“為什么?”
“我讓你調我的琴,?*? 我給你最后一臺鋼琴的機會。”
聞染鼻子猛然一酸,許汐言卻以平緩語調朝她笑笑:“那我真的走了。”
“拜。”
******
聞染回到家,盤腿坐在沙發上,打開手機地圖查烏斯懷亞的位置。
烏斯懷亞,阿根廷南部小城,與南極洲相接,被稱作世界盡頭的城市,坐標南緯54°47′、西經68°20′。
這樣算起來,幾乎是世界上離海城最遠的城市之一。
單程飛行的時間,超過三十小時。
聞染收起手機,默默發了許久的呆。
日子一天天過去,情況如聞染所料想的一樣糟。
大量的退單,沒有新客戶,許汐言的熱搜幫她沖散了大眾的關注,但她在圈子里的口碑,好似很難挽回。
她陡然閑下來,便每天在工作室看大量的樂理書,自己做無數的練習,又翻出所有頂級鋼琴家的演奏一遍遍去聽,逐一分析那些鋼琴的質感。
除了周貝貽堅持用她。
她知道周貝貽為難:“不如你……”
“聞染姐。”周貝貽不許她說下去:“那時我在商場彈琴,根本沒什么錢給你,是你一直幫我調琴。”
周貝貽的事業一直在往上走。
最新的突破,是她獲邀參與今年的亞洲音樂大賞。
亞洲音樂大賞每年一度,今年在海城舉辦。獲邀的都是亞洲知名音樂人,鋼琴方面除了一位日本鋼琴家,便是許汐言和周貝貽兩位。
負責周貝貽的團隊很重視,叫周貝貽過去開會定宣傳策略,聞染作為調律師同往。
“貝貽,這次的大賞可能要靠你挑大梁了。”
“什么意思?”周貝貽問。
“汐言的手,”那人委婉的說:“最近可能,嗯,出了點問題。”
許汐言右手的神經炎,在工作室不是什么秘密。
那人又沖周貝貽道:“這可是跟汐言同臺啊,而且你還有機會表現得比她好,到那時,全世界都會記住你的名字。”
“怎么樣,你敢不敢?”
會議室靜默良久,似鋼琴第一個音符落下前、所有黑白鍵肅穆以待的氣氛。
周貝貽這才道:“為什么不敢?”
“那可是……許汐言啊。”
她輕聲說出這句話的語氣,令所有人為之震撼。
“那么,你這次想彈什么?”
周貝貽:“如果可以的話,《悲愴奏鳴曲》。”
話一出口,滿座皆靜。
這首樂曲剛剛由許汐言在巴黎成功演奏過,被譽為重新定義了“美”和“悲愴”。
對許汐言而言,不容易的地方在于——她要讓世人記得她,要靠她自己去定義那個標準。
對其他人而言,更容易也更不容易的地方在于——要讓世人記得自己,必須做到超越許汐言。
團隊表示:“那好,我們會把你的選曲報上去,看看工作室會不會通過。”
當天下午,聞染正給周貝貽調琴,周貝貽收到工作室的通知。
“我的選曲通過了。”她告訴聞染:“并且,汐言姐在當天的大賞上,也會彈奏《悲愴奏鳴曲》。”
聞染翕了翕唇,又合上,點頭。
好似意外,又好似不意外。
這才是許汐言。
許汐言的考量,從不是跟簽在自己工作室的年輕鋼琴家正面較量,會博取多少的眼球。
她只是……
聞染想,她只是在那里。就像太陽,就像山。
她從不畏懼任何人的仰望和攀越。某種意義上,許汐言選擇《悲愴奏鳴曲》,是在跟她自己較勁,跟在巴黎時狀態完美的自己較勁。
從周貝貽這里離開后,聞染忍不住給陳曦發信息:【她的手怎么樣了?】
陳曦:【誰?她是誰?誰是她?】
聞染:……
陳曦又發過來:【不如你自己去問她啦,這些話我們不好講的。】
心里揣度著,這把子將言言姐從“冷宮”里搭救出來了,年終獎不得翻三倍啊?
聞染想了想,終于,還是發了將許汐言從黑名單放出來后的第一條信息:【手怎么樣了?】
許汐言只簡單給她回了兩個字:【放心。】
******
大賞之前,聞染隨周貝貽趕赴主辦方指定的酒店。
即便擁有了這樣的名聲和地位,許汐言在密集準備一場演出的時間里,從不接受任何采訪或拍攝任何廣告,全然不顧這樣于經濟有什么損失。
聞染隨周貝貽團隊來到指定酒店時,人人關心的都是:“許汐言到了沒有?”
“到了,她是第一個到的。”
聞染背著行李包往酒店走時,恰巧許汐言正往外走來。
穿一件素黑寬松吊帶衫,配印度沙麗一般的燈籠長褲,夕陽般氤氳旖旎的顏色,風一吹,好似一個夏天在她身上提前綻放。
她扣著副墨鏡,無甚架子,身邊只跟著助理陳曦一人。
周貝貽主動上前與她打招呼:“汐言姐。”
許汐言瞧著冷傲,跟人說話時,卻會很認真的摘下墨鏡來。
目光先是落在聞染身上,停了一停,才禮貌的同周貝貽打招呼。
然后問周貝貽:“有沒有壓力?”
周貝貽坦誠道:“有的。”
“別擔心。”她捏著墨鏡勾勾唇:“我也有。”
聞染站在周貝貽身邊,瞧著許汐言垂落在身側的手。
看似不甚在意的捏著墨鏡,或許只有聞染能看出,她的拇指和食指仍在不易察覺的微微的抖。
放心個什么啊放心?
聞染太熟悉那樣的顫抖。
因為上一次她把許汐言從摩洛哥“偷”回來時,許汐言窩在她小小出租屋的沙發上,她們倆一起看電影,有時她把許汐言的手握進手里。
許汐言的手,就在她掌心里,這樣不受控制的微微的抖。
她才知道許汐言會有多疼,疼到整只手幾近麻痹的地步。
許汐言道聲“再見”,沖周貝貽點點頭,又看了聞染一眼,重新戴上墨鏡,和陳曦一同離開。
她好似從不肯暴露自己的傷痛和弱勢。只要她出現,永遠那樣淡漠美麗,永遠氣定神閑。
******
雖然團隊里不少海城人,但籌備大賞期間,集中住在主辦方指定的酒店比較方便。
同時主辦方也租用了練習室,供給每位蒞臨參與的音樂家練習。
許汐言練完琴,回到酒店,陳曦去幫她買咖啡,她自己上樓,卻瞧見等在電梯口的人,是聞染。
聞染看著她向自己走來,也沒閃避,反而撳開電梯門。
自己走進去,站在電梯轎廂里。
許汐言其實有點意外,隨她步入進去,摘下墨鏡,摁下自己的樓層數,又問聞染:“房間在幾樓?”
“二十七樓,謝謝。”聞染瞥一眼她先前摁亮的數字鍵,許汐言的房間在十五樓。
許汐言也就不再說話了,一副墨鏡被她拈在手里,來回來去的晃著鏡腿。
電梯里的空間太促狹,許汐言身上的香氣鋪天蓋地,提示她們曾怎樣連彼此皮膚紋理間的味道都熟悉。
也正因為這樣的熟悉,聞染能很清晰的聞出來——
許汐言身上有藥味,雖然很淡很淡。
許汐言刻意支開陳曦去買咖啡,是要一個人回房間擦藥。她這人挺傲的,不肯別人看見她的狼狽,連陳曦也不行。
數字躍動到“十三”的時候,聞染開口:“要我幫你么?”
“嗯?”
許汐言反應過來,聞染是知道她要回房間擦藥。她扭頭,帶著意外語氣反問聞染:“你要……去我酒店房間?”
“不可以么?”聞染看向她:“你自己給右手擦藥,不是挺不方便的么。”
許汐言笑了笑。
然后她說:“不用了,謝謝你。”
聞染吸了一口氣,屏住:“哦。”
好好好,她們現在一點不熟行了吧。
電梯行到十五樓,門“叮”的一聲打開,許汐言跟聞染說一聲“再見”,自己往外走去。
門緩緩再度閉闔,縫隙越來越窄。
就在那縫隙快要消失的時候,聞染伸手,忽地一擋。
快步走出電梯,踏過柔軟的地毯,許汐言已走到房間門口了,正拿房卡開門,聽到身后腳步,扭回頭去看。
看到步履匆匆的聞染,走到她面前壓低聲說:“進去。”
許汐言進了房間,神情仍有一點懵。
聞染隨她進了房間關上門,一顆心仍在怦怦亂跳著。
許汐言這人挺隨性的,房間里隨處搭著她輕薄的睡裙,還有內衣。許汐言瞥了聞染一眼,聞染好似面不改色的問她:“藥呢?”
許汐言走到桌邊,把一件隨意搭在那里的睡衣挪開,找出藥瓶遞給聞染。
這藥以前聞染幫許汐言擦過,挺熟練的,拉過許汐言的手,一氣呵成的抹上去。
然后把藥瓶放回桌上,問:“許汐言,怎么了,你是很怕我來你房間么?”
許汐言輕轉了下右手,垂著濃睫,頓了頓,用很低的聲音說:“怕啊。”
這次輪到聞染一滯。
她滿心以為許汐言會故意說——“有什么好怕的。”
她抬眸盯了許汐言一眼:“你還知道怕。”
轉身,拉開許汐言房間的門出去了。整套動作一氣呵成,就像她方才給許汐言擦藥那樣。
第77章 那是聞染第二次說起“永遠”。
聞染埋頭匆匆走到電梯口, 抬手猛撳上行鍵。
一路上到二十七樓,她匆匆拉開房門進去,回身, 上鎖。工具箱放到一邊,把自己扔到床上,枕頭蒙住頭。
這時她扔在床頭的手機,“滋——”的震了下。她仍用枕頭蒙著頭, 只伸出一只手去摸索。
手機握到掌心, 她往邊上挪了挪枕頭, 露出一只眼睛來。
是許汐言發來的:【謝謝。】
聞染把手機扔到一邊。
謝個頭啊謝。
******
另一邊,許汐言在房間稍作休息, 又回到了練習室。
陳曦買完咖啡后,許汐言讓她直接到練習室, 這會兒匆匆迎上來:“言言姐,沒遇到什么事吧?”
許汐言這人和其他明星不一樣,倒不是說她不養尊處優,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 并且出門從不帶錢。但她喜歡滿世界飛,各種生活瑣事倒不依賴助理。
并且她傲,擦藥這種事, 她不肯讓陳曦幫忙。
許汐言坐回鋼琴前:“能遇到什么事。”
“可……”可你看上去就像遇到什么事了。
許汐言掀起眼皮瞧她一眼。
她擺擺手:“沒什么沒什么。”
聞染洗了澡, 睡不著, 便從床上爬起來翻樂理書。看了會兒有點走神,便把柏女士的微信對話框點開,看柏女士給她發的f1小視頻。
她偶爾短途出差, 舍不得把f1送去寵物店寄養,就讓柏女士上門幫她喂貓。
這時又進來一條信息。
貝貽:【聞染姐休息了嗎?】
聞染:【還沒。】
貝貽:【上次有張曲譜, 討論完后好像被你收走了。】
聞染:【我找找。】
過了兩分鐘:【找到了。】
貝貽:【我來找你拿。】
聞染:【不用,我給你送下來。】
隨行工作人員和音樂家的房間樓層不同,周貝貽住十八樓。
聞染換了衣服匆匆下樓,周貝貽站在門外等她,看上去有些倦。
看到聞染,沖她笑了笑。
聞染遞上曲譜,也沒問她琴練得如何,只叮囑她好好休息。
周貝貽點點頭:“我走的時候,聽見汐言姐還在隔壁練習,真是厲害,不知道累似的。”
聞染意外:“她又回練習室了?”
還有兩天就要演奏,大多數音樂家不會選擇在此時過度練習消耗自己的精力。
許汐言這樣,是因為右手的情況嚴重么?
聞染回房,有些睡不著。
于是從床上爬起來,獨自往練習室的方向走去。
夜色里,鳳凰花在路口的枝頭灼灼,空氣里有了初夏的意味。
聞染一路走到練習室,其他人都已回酒店休息了,這里沉靜出一種肅穆的氣氛,空氣里的塵埃在月光下舞動。
聞染猶豫了下,推門進去。
要一路走到走廊最深處,才聽到隱約的樂聲傳來。
只有許汐言那間練習室還有人,從清晨到午夜。
聞染走過去。
隔音門有厚重的軟包,高高聳立,讓人仰視。聞染站在門外,窗口透進的月光是一種冷調的白,尖銳的,從窗口透進來,針一樣扎在她心上。
她垂著眼眸,隔著一扇門,聽練習室里的許汐言不停重復同一小節旋律。
其他人聽不出什么異常吧。
聞染一雙耳太敏感,卻能聽出里面的瑕疵。
有那么幾個音符,好似許汐言的右手脫離了控制,讓那些音符飄過去。
聞染站在塵埃舞動的月光下,心中無比難過。
許汐言是多驕傲的一個人呢。
上次右手神經炎發作時,許汐言甚至碰都不肯再碰一下鋼琴,她不愿忍受那些不完美的音符從她指尖流出。
這次的情況更嚴重了,許汐言卻坐在練習室里,一遍遍忍受著這樣的折磨,只為了把那些失控的不完美,從自己的旋律里剔出去。
因為她做到過,一邊與病痛較量、一邊彈出完美的旋律。
她便不允許自己做不到了。
許汐言便是這樣的人。
聞染不忍再聽,轉身離去。
一夜沒怎么睡好,第二天一早,聞染頂著兩只黑眼圈,到酒店自助餐廳吃早餐。
其他音樂家也在,和自己的團隊絮絮聊著些瑣事。
大約吃到一半,許汐言帶著陳曦走進來。
許汐言這人沒什么架子,陳曦去端早餐,她就自己去取咖啡。
聞染望著她背影,放下手中切松餅的刀叉,站起來走過去。
她也不跟許汐言說話,端著自己的咖啡杯,看起來只是來給自己的咖啡續杯的。
一張咖啡臺就那么大,許汐言站在她身邊,穿一件深v領的素黑T恤,搭一條工裝褲,這時節她已開始穿一雙草編的夾趾拖,時髦又好看。
戴著副墨鏡,身上有清新的牙膏味道。
聞染心想:她練到了幾點?又睡了多久?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見聞染在她身邊操作咖啡機,許汐言還是很禮貌的摘下墨鏡來,勾在領口,問聞染:“你喝的什么?”
餐廳準備了數種咖啡,從哥倫比亞到夏樂。
咖啡液滴滴答答落入咖啡杯,聞染扭頭去看許汐言。
許汐言唇邊綴著淺淺的笑,沐浴在清晨的陽光里,看起來永遠那么強大,那么美麗,一張臉永遠那樣嫵媚風情,甚至捕捉不到她眼下青黑的眼圈。
她永遠不給人抓自己的任何破綻,永遠不讓人看自己的任何破碎。
包括聞染。
聞染深吸一口氣,扭頭去看自己的咖啡杯,垂著眼睫答她:“哥倫比亞。”
許汐言猶豫了下,壓低聲問她:“怎么生氣了?”
聞染看著咖啡液一滴滴裝滿瓷白小杯,一手摁在咖啡臺邊沿:“我沒有生氣。”
其實她是生氣了。
她這人看起來不聲不響,但她挺愛生氣的。
她想說許汐言,你怎么那么能裝啊。
你總說我能裝,你比我還能裝。
總裝得自己沒有任何問題,你是覺得自己很酷還是怎么著?
就好像童年那些傷痛的往事,你為什么從沒想著告訴我最深的真相?
聞染發現自己生氣的最底層邏輯是——她心疼了。
所以她很生氣,但她甚至發不出脾氣。
想著午夜時分,她悄悄站在練習室外聽許汐言彈那些破碎的旋律,她就更發不出脾氣。
她嘆了口氣,跟許汐言說:“哥倫比亞不怎么好喝,你還是喝夏樂吧。”
端著自己的咖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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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染再沒去過走廊盡頭許汐言的練習室。
她發現自己是不敢去,不敢聽那些許汐言的耳朵一定忍受不了的旋律。
她都不敢聽,許汐言又是怎樣一遍遍忍受的?
聞染希望這兩天趕緊過去。
無論許汐言最終在臺上的表現如何,她只希望這種折磨早些結束。
終于,大賞演奏夜。
聞染最后幫周貝貽校了一遍琴,吸取上次牟素婷演奏會的教訓,又拉著周貝貽仔仔細細驗了一遍。
跟周貝貽說:“你好好準備,我先出去。”
她打算先去觀眾席落座,偏偏這時手機震動起來。
掏出來一看,是柏惠珍。她接起,柏女士的聲音大呼小叫傳來:“染染,不得了呀!f1吐了!”
“什么?”
f1從被聞染帶回家后,一直都是只健康的小貓。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就是不會后空翻。
“這怎么辦?喔唷你快回來快回來,看它吐得好造孽!”
聞染看了眼時間:“你等等,我這就回來。”
f1平時都是聞染在養,柏惠珍搞不清寵物醫院的那些流程。聞染怕堵車沒敢打車,坐地鐵匆匆趕回家。
柏惠珍守著f1團團轉,怕聞染不了解情況,f1的那些嘔吐物她也沒敢收拾。
聞染找貓包出來,把f1裝進去。柏女士趕緊拿上自己的包:“我陪你一起去。”
常去的寵物醫院倒是不遠,走路也能到,這邊不堵,聞染為趕時間打了輛車。
下車后醫生給f1做了檢查,出來問聞染:“它之前腸胃是不是也出過問題?”
“對。”
“你把當時的病歷給我。電腦系統里記錄得不完全,我需要更詳細的指標。”
聞染走到角落去給陳曦打電話。
陳曦正幫許汐言做演出前的準備,瑣事一堆,忙得焦頭爛額。看到聞染的來電顯示,還是接了:“喂,聞染。”
忙得都忘了客客氣氣喚她一聲“聞小姐”。
聞染問:“你不是說,f1剛被帶回家的時候腸胃出過問題?”
“是,言言姐守了它兩個通宵。”
“當時的病歷還在么?”
“在,在言言姐租的房子里,你隔壁。”陳曦問:“f1怎么了?要不要我過去?”
聞染權衡了下,許汐言那邊正是忙的時候:“你能找人把鑰匙送來給我么?方便的話我自己進去拿病歷?”
“方便方便。”陳曦忙道:“我這就找人給你送來。”
聞染應下:“那你先忙,有什么情況我再通知你。”
陳曦說“好”,又交代:“病歷在臥室左手第二個抽屜。”
聞染掛了電話,讓柏女士守在寵物醫院,自己匆匆趕回去取病歷。
她拿到陳曦找人送來的鑰匙,開門進去。
脫了鞋扔在門口,來不及找拖鞋,倉促便往臥室跑。她太急,以至于第二個抽屜抽出來時,手一抖,連帶著微敞的第三個抽屜也打翻在地。
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闖入眼簾的——是滿目的藍。
是很多張的明信片,很多片的海。
其中翻過來的一張,地址欄寫著聞染的地址和聞染的名字,但沒郵戳。
那是許汐言的字,遒勁恣意,從高中給聞染留下一張字條開始,就從沒變過。
聞染來不及細看,索性把那些明信片匆匆掃進包里,拿了同樣掉落在地的f1病歷,又趕緊穿了鞋跑出去。
趕回寵物醫院,把資料交給醫生。
醫生看了,又結合f1這次的檢查結果,配藥給f1輸液。
聞染和柏惠珍暫且吁出一口氣。柏惠珍一拍聞染的肩:“貝貽的演出是不是要開始啦?我陪f1,你趕緊過去啦,不然來不及了。”
聞染又往外跑。
跑了兩步又停下,回頭看了柏惠珍一眼:“媽媽,你怎么從來沒請貝貽回家吃飯呢?”
柏女士一怔。
聞染已跑走了。
依舊怕堵不敢打車,坐地鐵趕回演藝廳。觀眾已入場完畢,其他音樂家演奏的樂聲傳來。
好在周貝貽和許汐言演奏的次序都比較靠后,還來得及。
她沒有票,持工作人員通行證,繞到后面去走工作人員通道。
腳步急促的往里走,倏然望見鳳凰木下立著一個人。
每個人的團隊都在忙著作準備,誰會在這里?
竟是許汐言。
她上了全妝,但還沒換裝,穿條長及腳踝的寬松裙衫,其他人穿來估計像睡衣,罩在她身上,卻被她婀娜曲線勾勒得風情四溢,夜風一吹,開衩處露出一截瑩白小腿。
她站在鳳凰木下,指間夾著支煙,沒抽,花粉落在長長的睫毛上。
聞染勻了呼吸走過去:“怎么在這里?”
“還沒到我,放松下。”許汐言沖她笑了笑:“你怎么從外面來的?”
f1沒什么事,聞染就不想現在說出來擾她心神,只說:“我媽媽找我有點事。”
許汐言壓壓下頜:“進去吧,應該快到我們的順序了。”
聞染也沖她一點頭,兩人一前一后,往演藝廳里走去。
許汐言走在聞染身后,壓低的暗沉聲線傳來:“聞染。”
“你會聽我彈鋼琴的吧?”
她那樣的語調,讓聞染想起她方才站在鳳凰木下,指間夾著支煙,仰著后頸,說不上是在看鳳凰花開還是看天邊一輪彎月,銀暉落了她滿身。
聞染抿了下唇,回頭:“許汐言。”
許汐言眸眼望過來。
聞染:“無論如何,我永遠都會聽你彈鋼琴。”
這是許汐言第二次聽聞染說起“永遠”。
她說“永遠”的語調不迫切,很平靜。讓人想起一片蔚藍的海,你沉浸在那片海里,其實無需去想“永遠”,只是往更深處游、往更遠處游,游到滄海桑田、時光已過千年。
下一次揚起手臂的時候,一抬眸,才發現自己已游到海水盡頭。
那便是“永遠”。
許汐言翕著濃厚的睫,發現聞染很知道她在說什么。
所以聞染告訴給她聽——
即便她的傷勢頹重,即便全世界已沒有任何一個人愿意再去膜拜許汐言的鋼琴。
她會一直在這里。
靜靜的、安寧的,聽許汐言彈琴。
******
趁著音樂家演奏完的間隙,聞染貓著腰回到自己座位。
她趕來得巧,再有一個人演奏后,就輪到周貝貽。
周貝貽穿一身月白禮服,似曾落滿俄國那片廣袤土地悲涼的雪。
她在琴凳上落座,揚起手臂。
她一度被人建言,既然她和許汐言都彈《悲愴奏鳴曲》,許汐言的演奏風格大氣磅礴,那么她不如劍走偏鋒,以細膩入微取勝。
周貝貽否決了這一提議。
她正面向許汐言發起沖擊,沒有改變自己與許汐言相似的彈奏風格。她以自己二十四年人生的全部見解,去演繹那些睡不著的夜晚,笑著落淚的時刻。
一曲終了,她坐在琴凳上闔了闔眼,舞臺射燈落在她薄而軟的眼皮上。
沒什么遺憾了吧,她想。
站起來對著觀眾席鞠躬時,眼神很容易鎖定聞染的所在,聞染正在認真的鼓掌。
她深深鞠躬,走下舞臺去。
許汐言的順序在后一個。
在她登臺以前,剛好輪到休息間歇。身后觀眾翻著節目單:“下一個終于輪到許汐言。”
“她在巴黎彈《悲愴奏鳴曲》被吹神了好么,又沒發官方刻錄版的CD,完全不知她是怎么彈的。”
“要是能被想象到的話,她就不是許汐言啦。”
聞染坐在前排,背打得筆直。
休息間歇還有兩分鐘的時候,無需現場工作人員提示秩序,所有人提前回座,齊齊安靜下來。
整座演藝廳第一次的,沒有樂聲,沒有人聲,出現了某種真空。
聞染心想,這就是許汐言。
這就是許汐言存在的意義。
燈光灑落,在舞臺形成一束半橢圓的光柱,將那架流光的夏奈爾鋼琴和暫時空無一人的琴凳籠在里面,竟生出一種神圣之感。
到演出時間了,演藝廳里靜外更生出一種寂靜。
光束靜靜的。
鋼琴靜靜的。
聞染聽到身后有人低聲議論:“許汐言怎么還沒出場?”
“不會出什么狀況了吧?”
燈光籠罩的舞臺似一方寂靜神域,等待著眾人翹首以盼的神祇。
直到輕盈的腳步聲響起。
有人撞一下身邊人的胳膊肘:“來了來了。”
其實許汐言并未遲到,只是人們期待得太久,讓這種等待顯得漫長。
映入眾人眼簾的,先是裙擺一角,被許汐言輕抬的小腿撩動。
像星點的火,瞬間燙上人的視網膜。
許汐言走到臺上來,她行走的姿態總是這樣,云淡風輕的,微揚著頭,似一只傲雅的天鵝。
走到臺前鞠躬的姿態,卻總是認真。
她直起纖嫵的腰肢,眸光一寸一寸,掃過臺下的觀眾席。
聞染有時覺得,許汐言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對每一位到場的觀眾說感謝,無聲的,鄭重的,說感謝你們用自己的雙耳,和我一起成就今天這場演出。
這就是鋼琴的魅力了。
不似雕塑,不似繪畫,創作出來就永恒的存在于那里。
鋼琴家與每一位觀眾,都是一期一會的緣分。
聞染聽著身后無數觀眾發出低低“嘩”的贊嘆音。
許汐言今日的絲絨禮服款式特別,相較于她常穿的暗紅,今日的顏色稍亮一度,似一團火在她身上灼灼燃燒。
一邊無袖,另一邊則是長袖,順著她纖細修長的手臂裹下來,一直到手腕位置。
許汐言站在臺上,沒有笑。
那讓她顯得又美麗,又肅穆。
聞染坐在臺下,舞臺射燈就像那天她站在練習室外的月光,細細密密的,扎出心臟上的疼。
全場觀眾或許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許汐言從未穿過的長袖禮服包裹下,是怎樣的傷痛。
許汐言的神色永遠那么淡然,一撫裙擺,在琴凳落座。
她的視線垂落于鋼琴,像是在與一位相伴已久的老友打招呼,又像在與一位交手無數的對手惺惺相惜。
接著她高高揚起手臂,以許汐言招牌的動作,以那出現于無數海報上的經典動作。
聞染垂頭摁了摁自己的眼角。
指尖觸到一抹溫熱。
怎么許汐言還沒開始彈之前,她就已經哭了。
為什么許汐言非要面對這樣的折磨。
跟自己較勁的。跟鋼琴較勁的。
接著,“嘣——”
許汐言彈響了第一個音符。
之后旋律行云流水的,自那全世界最矜貴的指尖流淌。聞染闔眸聽著,所有的音符在耳畔匯聚成極端的沖撞。
這首奏鳴曲就像矛盾體本身。
它是動蕩里的抗爭。是暴雨中的火焰。是沉思者的吶喊。是疲憊生活里的英雄主義。
所有觀眾坐在初夏的演藝廳里,被許汐言用八十八個黑白琴鍵喚來的一場狂風暴雨,淋了滿身。
文化或許是有國界的,但情感沒有。
這是貝多芬對十八世紀歐洲文化巨變和生活重壓的感悟,但許汐言靠自己的演繹,把它變成了每一個人自己的故事。
許汐言的彈奏,完整得像是從地殼深處剛剛挖掘出的凈透水晶。
只有聞染知道,許汐言是怎樣把那塊水晶高高舉起,親手砸得粉碎,然后指尖染血的把其中的雜質剔除出來,再一片片的拼湊完整。
直到最后一個音符塵埃落定。
劇場里靜得宛若方才期待許汐言出場的時候。
沒有人鼓掌,所有人呆呆坐著,甚至聽不到什么呼吸的聲音。
早有人說,許汐言的一首《悲愴奏鳴曲》,是來為人間重新定義美和悲愴。
可只有身臨其境沐浴在這樣一場“暴雨”之下,才能真正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許汐言飽滿的胸腔微微起伏,比平時多坐了半分鐘,起身,走到舞臺邊沿,掃視過整個觀眾席。
然后深深的鞠躬致意。
掌聲并不熱烈,先是稀稀落落的,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最終也并未形成雷鳴之勢。
所有人都淪陷在那樣的震撼里,久久回不過神,連雙手都不聽使喚。
許汐言直起腰來,望見聞染,唇邊勾出一抹笑,退下舞臺去了。
整場大賞演奏順利完成。
聞染發現,她其實又完全能明白許汐言為什么要經受這樣的折磨——
因為鋼琴就在那里。
因為許汐言還活著。
那么許汐言,注定就是要彈奏鋼琴的。
******
所有音樂家要集體謝幕,聞染先去周貝貽的休息室,等周貝貽給她這次調律的反饋。
這里空無一人,她把自己的包放在腿上,終于有機會把里面的明信片掏出來看。
那些從許汐言抽屜里拿來的明信片,一張張,全是世界各地的海。
蔚藍的。湛藍的。黯藍的。墨藍的。
有大半年的時間,許汐言沒有回國工作,國外工作之余,她去了世界各處旅行,微博上時而流傳出她被粉絲拍到的照片。
她在波普特羅沖浪。在開普敦坐纜車。在尼斯逛有著黃赭色外墻的工匠商店。在塞舌爾看史前森林的巨型椰子樹。
聞染看著那一張張明信片,印著各種不同的坐標,后知后覺發現許汐言所去的那些地方,都有一個共同點——
都有一片美麗而寧靜的海。
那些明信片一張張都寫著聞染的地址,卻沒有郵戳。許汐言從不曾把它們寄出,而是自己從世界各處帶回國來,塞進抽屜深處,然后走到聞染面前云淡風輕說一聲:
“聞染,好久不見。”
第78章 “至少這句話,讓我先說。”
休息室門被推開的時候, 聞染正把那些明信片收進包里。
跟著周貝貽一同走進來的,還有工作室負責周貝貽的團隊。大家都在鼓勵她:“跟汐言同臺又彈同樣的曲子正面較量,發揮成這樣很不錯啦!誰會在面對許汐言時沒有遺憾呢?”
周貝貽:“謝謝。”一個人坐到化妝鏡前去卸妝。
團隊在一旁商議接下來的宣傳策略, 聞染背包過去坐在周貝貽身邊,輕聲說:“恭喜。”
周貝貽咧嘴:“還真是……只有你一個人會跟我這么說。”
“為什么不該恭喜?”聞染一張面孔總是靜定:“你已經發揮到自己的極致了,沒有任何遺憾了。”
“可是你呢?”
“我怎么?”
周貝貽微一揚唇,用很低的聲音問她:“你在面對許汐言的時候, 又有沒有遺憾?”
聞染緊緊攥著自己的包帶。
周貝貽垂眸看一眼她的小動作, 重新抬起化妝棉摁在自己眼上, 唇角仍是笑笑的:“我知道你要去找她了。”
“貝貽。”
“聞染姐,你現在可別說什么安慰我的話啊。”
就像你也不會愿意跟許汐言做朋友一樣。
聞染這才站起來:“那, 我先去了。”
周貝貽:“嗯。”
聞染背著包轉身離去。
周貝貽將摁在眼上的卸妝棉片拿下來,默默望著聞染的背影。
卸妝液淺淺的沁進眼底?*? , 原來看一個人的背影,是這種感覺。
她在心里默默的想:為什么這個世界要有許汐言呢。
可是,也還好這個世界有許汐言吶。
******
主辦方為了便于管理, 在每間休息室門前貼了音樂家的名字。
聞染背著包往里走, 走到走廊最盡頭,望見那好似天生自帶光芒的三個字——「許汐言」。
她敲了敲門。
來應門的是陳曦,見是聞染, 先是喚了聲:“聞小姐。”
又用嘴形問她:“f1有沒有事?”
聞染搖搖頭。
陳曦又用嘴形問她:“你找言言姐?”
聞染點點頭。
陳曦于是掌著門, 扭回頭用盡量不顯得吃瓜的語氣說:“言言姐, 聞小姐找你。”
語調明顯揚著。
門里面沒有動靜。
聞染自己拉開門,走進去。
陳曦訝異了下,許汐言坐在沙發前, 面前茶幾上放著一杯熱水,抬起眼來瞧著聞染。
然后跟陳曦說:“你先出去吧。”
陳曦:“啊?我先出去啊?”
許汐言看著她。
陳曦:“哦……那我先出去吧。”
一步三回頭的往外走, 替她們關上了休息室的門。
許汐言演出后喜歡清靜,休息室里本就只有陳曦一人。這時,便只剩下聞染和許汐言。
聞染走到許汐言斜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
許汐言的右手一直搭在膝頭,沖她笑了笑:“現在夠厲害的啊。”
上次沖進她房間就是。
這次沖進她休息室也是。
進來坐下了,又還是那樣安安靜靜、乖乖順順的臉。
對她說:“恭喜。”
許汐言壓壓下頜:“謝謝。”
聞染問:“怎么做到的?”
許汐言這次神經炎的發作,明顯比上次在摩洛哥更嚴重。
許汐言并不對她隱瞞:“練習。”
“有了上次的經驗,之后就是大量的枯燥的乏味的練習,聽到自己有彈錯的音,就剔除出去,直到彈對為止,再記住那時肌肉的感覺,反反復復的練。”
“直到形成肌肉記憶,無論大腦怎么受疼痛影響,我讓我的雙手……”她抬了抬自己的手,又揚唇而笑:“形成自己的意志。”
聞染看著許汐言。
許汐言勾了勾唇:“很變態是吧?”
聞染問:“只是這樣嗎?”
許汐言:“不然呢?”
聞染站起來,走到許汐言面前。她的影子和她的人一樣纖薄,可她正正好好站在許汐言的面前,影子就把許汐言整個籠進去。
許汐言的呼吸頓了頓。
聞染傾身,越來越靠近,許汐言已可感受到她皮膚微熱的溫度:“聞染,你……”
聞染并沒有吻她或落下一個擁抱。
而是伸手到她灼灼焰色禮服的袖口,裹住她手腕的位置,輕輕一拔。
指間多了根銀色細長的針。
許汐言抿了下唇。
聞染站在她面前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么?你的右手痛起來,會痛到整只手都麻木的地步。”
“其他人不知道,難道我會不知道么?許汐言,你上次神經炎發作的時候,是我去摩洛哥把你帶回來,讓你住在我家白吃白喝還不給我錢!我和你朝夕相處!”
許汐言低低笑了聲。
聞染沒笑,許汐言知道她真的又生氣了。
輕輕喚她的名字:“聞染。”
聞染拈著銀針問許汐言:“這是什么?”
許汐言不說話。
“你夠絕的啊許汐言。上次用手套蒙住眼彈琴根本不算什么,這次情況更嚴重了,你就在袖口別一根針,反反復復刺激你自己的右手,你還知道痛,右手就不會徹底失去感覺,你就還能彈琴!”
她把針丟到茶幾上,攥起許汐言的手腕,把她的長袖往上推,露出她纖長的手臂。
許汐言皮膚太白了,白而柔膩,針尖刺出的傷痕鋪開在上面,顯得觸目驚心。
卻也美得觸目驚心。
許汐言不知聞染要做什么,聞染深吸一口氣,抬起另只手,落下,微涼的指腹貼著那些傷痕,極輕極輕的撫過。
像一片羽毛。
許汐言幾乎是下意識的闔眼,電流的感覺一路直竄進心里,她用暗啞的聲音又一次喚她:“聞染。”
聞染瞥見一旁桌上的醫藥箱,簡單幫她處理了那些傷痕。
這才放開她的手,回到原處坐下:“你真行,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
所以許汐言沒像巴黎那場穿一身黑,而穿紅,像湖畔染血的天鵝。
就算手臂真有血跡沁出來,染在她紅色的禮服上,也不會有任何人看出來。
許汐言瞧了她良久,靠回沙發椅背,拉回禮服袖子遮住手臂,雙臂抱起來:“聞染,其實我很怕。”
聞染垂眸望著茶幾上的那杯熱水,漸漸涼了,氤氳的蒸汽散去:“你怕什么?”
“鋼琴不能沒有觀眾,我清楚演奏廳暗下來、靜下來后是什么模樣。可你知道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能再彈出完美的旋律,我一定不會允許自己再登臺了。”
聞染把胸腔里的那口氣放出來:“我不是說過要永遠聽你彈琴嗎?”
“等真到了那一天,你來找我。”
她望向許汐言:“你說過我有雙敏感的好耳朵,對嗎?”
“你來找我的時候,我這雙耳朵會把你旋律里的瑕疵過濾出來,會把剩余的部分拼湊起來,會還原你完美的一段旋律。”
許汐言曾對聞染說:“我會給你最后一臺鋼琴的機會。”
聞染此刻用同樣的語氣對許汐言說:“我會做你最后的一名聽眾。”
“到了那時候,你打給我,無論我在地球的哪個角落,無論我是不是老成了一個彎著腰不能坐飛機的八十歲老太太,我都會來。可是在這之前,請你一次都不要聯系我!”
聞染說完拎起包就走。
許汐言怔了下,站起來追過去。
聞染走得快極了,許汐言追上她的時候,她已經走到門口了。
許汐言索性背脊抵住門攔在她面前。
聞染猛然停下腳步,瞪著她。
許汐言問:“你在生什么氣?”
聞染不說話。
許汐言輕輕道:“怎么這么容易生氣啊?”
聞染的心情繃到極致,從包里掏出那一疊明信片,摔在許汐言身上。
明信片掉落在兩人腳邊,像鋪開一片湛藍的海。
許汐言一抿唇。
聞染:“今天演出開始前,f1吐了,我和我媽把它送去寵物醫院,醫生管我要它以前的病歷。我怕影響你演出,打給陳曦,她把鑰匙送來給我,我自己去臥室找。”
“那時候我太著急了,不小心把抽屜打翻在地上,所以看到了這些明信片。”聞染的胸口微微起伏著:“許汐言你怎么回事啊?你看那么多海什么意思啊?你寫那么多明信片什么意思啊?你默默做了這些又什么都不說是什么意思啊?”
“聞染……”
“你倒是給我說清楚啊!”
許汐言先是蹲下身去,去撿被聞染砸落的那些明信片。聞染不知自己為什么又哭了,心里深覺這毛病挺不好的,一碰上許汐言的事就哭,氣勢上先就落了下風。
她蹲下和許汐言一起去撿,低著頭,一顆碩大的眼淚滴在許汐言的手背上。
許汐言好似被燙了下,手一頓。
聞染趁機搶過她手里的明信片,和自己手里的理成一摞。
她站起來,許汐言也跟著站起來,她將明信片一把塞到許汐言手里:“還你!既然你不愿意寄給我的話。”
許汐言拿著那疊明信片,卻沒從門口退開:“聞染。”
她長長的、長長的嘆了口氣:“你說,愛是什么呢?”
聞染簡直要被她氣死了:“你到現在還要問我這種問題么?”
“那我告訴你,愛的本質,根本就是折磨!”
“愛從來不是你想象中只有輕盈的浪漫的部分,愛是求不得,愛是放不下,愛是求不得依然放不下。就像你的右手為鋼琴受盡了病痛,就像我到了現在仍然站在你面前!”
“許汐言,”聞染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真正的愛是有厚度的,所以它不輕盈,有時甚至重得讓人難過。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想要獲得什么有分量的東西的話,是不是一定要拿出什么東西來交換。”
“你六歲時獲得了鋼琴天賦,你用一場大火來交換。你在摩洛哥右手神經炎發作,你用一雙眼睛來交換。這一次你右手的情況更嚴重了,你用疼痛和心血來交換。”
“不是這樣的許汐言。”聞染抽噎著:“至少在我這里,我不需要你拿出任何東西來交換。”
“無論是你六歲時的那場火,還是觀眾全都離席后的舞臺,只要我在這里,你一眼就會認出我的。因為我會一直看著你,只看著你……”
聞染的胸腔起伏越來越劇烈。她從未說得這么激動,也從未哭得這么洶涌,說到某些音節時甚至有些破音。
可是她的話沒說完。
因為許汐言無限柔和的看著她,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倏然睜了睜眼,方才眼眶里努力蓄積的淚,隨著她這個睜眼的動作撲簌簌的落下來,她的吐息噴在許汐言半曲的掌心,連同她微熱的眼淚。
許汐言:“聞染,我愛你。”
聞染的眼神頓住。
許汐言看到她闔上眼,更多的眼淚落下來,在許汐言掌心里匯成縱橫交布的海,又從許汐言的指縫淌下。
許汐言:“至少這句話,讓我先說。”
聞染闔著眼,不知怎么才能停止落淚。
她喜歡許汐言太久太久了。從十七歲的青春開始,無望的,沮喪的,掙扎的,好似永遠看不到盡頭的。
她從來不敢對許汐言說“我愛你”。她有種直覺,“愛”這個字太重了,會把許汐言嚇走。
后來聽竇宸說了許汐言的往事,她才知道自己的直覺是對的。
可現在許汐言站在她面前說:“聞染,我愛你。”
“從前我不敢說,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會一夜之間變成另外的人,我性子獨,我不敢在一個地方長久的停留,我心里當然明白我對你的感覺,我一直都明白,可我不敢面對,因為越是這樣,我越怕搞砸。”
“可是,我去南極觀過羅斯海豹了,我去勞特布龍嫩玩過翼裝飛行了,我去看過全世界很多很多的海了。”
她抬起手指,輕輕拭著聞染的淚:“我還是放不下你。”
“聞染,我不能假裝我不害怕,我還是很害怕,或者說我更害怕了。”她的指尖被聞染的淚染熱:“可我做不到等你八十歲的時候再給你打電話,我也想一直看著你。”
“我本想等這場演出結束后來找你。我愛你,至少這句話,讓我先說給你聽。”
她望著聞染,帶著笑,但眼眶同樣泛紅。
“你愛我什么?”聞染忽然問。
“嗯?”許汐言望著她。
“我其實很普通對嗎。”聞染問:“你愛我什么?”
許汐言輕輕的揚唇:“我說不清楚。我腦子里有很多關于你的碎片,時不時就會在我沒防備的時候蹦出來。”
“你穿著校服總喜歡低頭走路。你經常在吃一種豆沙面包。你站在夕陽里的校史館樓下跟我說話,臉上的表情有一點倔。你在海洋樂園的多媒體館里背著手仰著頭,看頭頂身長五米的鯨魚慢慢游過。”
“你很安靜,又很安寧,可在你這樣的外表下,有比我還要極致的靈魂。”
“我說不清一個人是怎樣愛上另一個人的。可是聞染,你覺得自己很普通嗎?我去過全世界很多很多的地方,見過很多很多的人,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人像你了。”
聞染的眼淚太洶涌了,以至于一縷碎發粘在側頰,許汐言伸手幫她撥開:“如果你愿意原諒我過去是那樣一個膽小鬼,那,要試試跟我在一起么?永遠在一起。”
聞染立即搖頭:“不要。”
“聞染……”
“許汐言你在說什么啊?什么叫‘試試永遠在一起啊’?你的中文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又要哭了,背著包就想繞開許汐言往外走。
許汐言攥住她手腕:“你跑什么?”
“我生氣了不行嗎?”
許汐言嘆口氣:“你這么急做什么?你聽我說完啊。”
聞染頓了下,搖搖頭:“我不算急了。真的,許汐言,我真的一點也不算急了。”
她不知為何,說著話眼淚又止不住的往下落。
可她真的不算急了。
在望著許汐言背影的日子,她數過校園里一片片的香樟葉。
在為許汐言失眠的那些夜里,她用腳步丈量過城市街道一塊塊鋪陳的磚。
她就那樣走過了十年。
從校服到襯衫。從長發到短發。從陶曼思跟暗戀的男生交往又分手,她還望著許汐言一人。
她哪里急呢?她所有的青春和時光,都這樣耗盡了。
許汐言抱住她,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不是試試。”
“不是試試,是我的表達問題。聞染,我跟你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們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帶著決心。帶著篤定。帶著不回頭和沒有退路的勇氣。
聞染哭得停不下來。
許汐言擦拭著她的眼淚:“你如果覺得委屈,你就先不要答應。”
“你追著我這么久,現在換我追你,你考驗考驗我怎么樣?”
聞染哭著問:“我考驗你多久啊?”
許汐言柔聲答:“多久都可以。”
那把暗沉如黑膠唱片的嗓音里藏過很多的情緒,淡漠的,傲慢的,認真的,或者很少見的沮喪的。
但這是聞染第一次聽她的聲音里,藏進這樣的溫柔。
真正的溫柔。
這時陳曦在外面試探性敲門:“言言姐,竇姐說她要帶醫生過來了。”
許汐言揚聲答:“讓她等十分鐘再過來。”
聞染很警惕:“十分鐘?你要做什么?”
許汐言瞥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聞染的耳朵紅了。
許汐言:“你應該不想被其他人看出你哭過吧,讓其他人過十分鐘再進來。”
聞染:“我可以出去等你。”
許汐言:“不可以。”
聞染就不再說話了,背著包退回方才許汐言坐過的沙發,坐下。
許汐言走到她面前,把聞染塞到她手里的明信片遞過去:“給你。”
“給我做什么?”
“本來就是寄給你的。”
“可你沒有寄給我啊。”
許汐言笑了笑,走回化妝臺邊去。她有只流浪者包放在那里,她打開來,暫且把明信片收進去。
然后把化妝椅轉了個方向,面朝聞染,坐下。
許汐言這間休息室面積不小,化妝椅和沙發隔著十步開外的距離。許汐言就那樣坐著,也沒再走近。
聞染坐在沙發上,身子微向前傾,一手托著腮。
她方才哭得眼睛都紅了,這會兒等著那紅腫慢慢褪去。
她沒想過許汐言會跟她表白。
更沒想過表白之后的情景是這樣的。
沒有擁抱,沒有接吻。可兩人這樣隔著距離坐著,任那曖昧又旖旎的空氣在沉默間漫延,聞染一顆心卻跳得比擁抱和接吻時更厲害。
她是十七歲遇見許汐言的。在喜歡許汐言這件事上,她大抵總懷著一份青春時的心思。
托著腮,悄悄瞟許汐言一眼。
許汐言分明沒看她的,在她偷看許汐言的時候,許汐言剛巧也看向她,兩人眼神砰地一撞。
聞染唰一下移開眼神去,耳朵紅了。
聽見許汐言低低的笑,她就再不肯看許汐言了。
就這樣坐了十分鐘,聽見陳曦在外面敲門:“言言姐,竇姐帶著郭醫生到了。”
“來了。”許汐言站起來,卻先走到聞染身邊來,抬手,指尖探進她發里,先是擰了下她的耳朵。
才往門口走去,拉開門。
竇宸和郭醫生站在那里,竇宸先往房間里掃了眼。
沙發邊,聞染規規矩矩垂手站著。
竇宸和郭醫生走進來,許汐言跟郭醫生打招呼:“麻煩您了。”
郭醫生是賓夕法尼亞大學醫院著名的神經科醫生,華裔,許汐言右手的情況她最了解。這次在國內發作,竇宸立即請她飛了過來。
醫學雖然昌明,卻不是對所有的病痛都有辦法,在發作期,只能幫忙努力控制。
郭醫生委婉的提醒:“汐言,我現在要幫你做檢查。”
許汐言右手情況不佳,做檢查時會露出狼狽情態,她知道許汐言不會樂于外人看見。
許汐言卻道:“好,您做吧。”
郭醫生看了聞染一眼。
竇宸走到聞染身邊:“站著干什么,坐啊。”
自己率先在沙發上坐下。
聞染跟著竇宸坐下。竇宸雷厲風行,一雙眼洞若觀火,雖然她進房間后什么都沒說,許汐言聽上去也什么都沒說,聞染卻覺得竇宸把一切都看透了。
她坐在竇宸身邊,莫名的耳朵又紅了。
許汐言坐在郭醫生對面,看著她笑。
她微微瞪許汐言一眼,心想:笑什么?
難道許汐言隔著她的短發,還能瞧見她耳朵紅了。
郭醫生對許汐言道:“那我開始了。”
“好。”
她瞧著許汐言小臂上的傷痕,先就嘖了一聲。
竇宸卻神色如常。聞染想,竇宸是真正了解許汐言的人。
郭醫生帶了專業的儀器來,聞染想不到就連檢查的過程也這樣疼,她盯著許汐言的右手,許汐言卻望著她。
她感受到許汐言視線,抬眸,許汐言便沖她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
可那明艷若薔薇瓣的面頰,此時盡是蒼白,額角沁出細細的汗。
聞染顧不得害羞了,站起來走到許汐言身邊,緊緊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郭醫生收起儀器:“好在沒有惡化,但也沒好轉。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說過吧,要治愈你的神經炎,非得用麻痹神經的藥物。”
許汐言淡定縮回手:“我明白。”
聞染這才知道,原來許汐言右手的情況并非無可救藥。
只不過麻痹神經的藥物,對正常生活沒影響,對一位頂級鋼琴家的手卻是致命的。
是許汐言主動選擇了放棄。
竇宸站起來:“郭醫生,麻煩了,我先送您回酒店休息。”
許汐言跟著送郭醫生到門口。
郭醫生叮囑著許汐言一些注意事項,說話間又往聞染望去。
聞染耳尖的緋色開始一路往面頰漫延。
許汐言笑著擋住郭醫生的視線:“明天我請您吃飯,您祖母是海城人,我知道有家本幫菜相當不錯。”
“好,那我先回去了。”
竇宸陪郭醫生出去之前,瞥了許汐言一眼。
許汐言低聲問:“這就看出來了啊?”
竇姐輕輕的呵一聲:“你知道中文里有個成語,叫‘眉來眼去’。以你的中文造詣明白這個詞嗎?不明白的話讓聞小姐教你。”
又提醒許汐言一句:“出去的時候小心記者。”便陪著郭醫生走了。
許汐言關上門,照例在她的化妝椅上坐下。
聞染背上自己的包:“我得先走。”
“去哪?”
“寵物醫院。我媽媽還在那兒陪f1輸液呢。”
許汐言慢條斯理拽著自己袖口:“哦。”
聞染背著包路過她身邊,她也沒抬眸。
聞染卻一個轉身,把她擁進懷里。
許汐言雙手環著聞染的腰,將臉埋在她身前。
聞染從頭到尾沒問過許汐言一句疼不疼。可她分明是害羞的姑娘,到現在臉上的燒灼感還未退,卻主動擁住許汐言,就那樣抱著,不撒手。
許汐言由得她抱了一會兒,問她:“你去看f1,不帶我啊?”
聞染頓了頓,細聲說:“我媽媽在呢。”
第79章 “許汐言,我們回家啦。”
許汐言笑了。
她雙手環著聞染的腰, 臉埋在聞染身前,所以那聲笑是輕輕的,帶著一些鼻音。
爾后她仰起面孔來, 下巴貼著聞染,尖尖的:“我記得,你媽媽挺喜歡我的?”
聞染:“沒有的事。我媽媽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的。”
話雖這樣講,許汐言還是和聞染一道出發。
先把陳曦喚來問了問情況, 等在演藝廳外無數的媒體和粉絲都還未散去。陳曦便另調了輛車, 引著她倆從后門走。
許汐言換了身衣服, 穿V領黑T和直腿牛仔褲。她的曲線太婀娜,穿禮服長裙時有種艷光四射的嫵意, 可一旦換上那些隨性的衣飾,她的曲線變作猶抱琵琶半遮面, 不顯山不露水的勾人。
她那頭濃密的長卷發太標志,扣上頂鴨舌帽,把發尾盡數塞進帽沿里去, 又戴上口罩, 分給聞染一只。
直至上了車,她勾下口罩,又把帽子摘下來, 手指插進發間, 隨意的撥弄著。車漸漸駛離熱鬧的演藝廳, 她把車窗降下一點來,夜風鉆進來繚繞著她的長發,一同鉆進來的還有昏黃氤氳的光。
聞染第一次覺得, 夏天真的來了。
因為許汐言的皮膚散出一種曖昧的熱意。還有許汐言在夜風中飛揚的發絲,散發出一種椰子洗發水的味道, 暖暖的。
許汐言的洗發水常換,根據她代言的產品線而決定。但所有陌生的味道又落進許汐言周身復合的香氣里,變得熟悉。
聞染正襟危坐,看著許汐言撥散自己的頭發。
那發絲她也撥弄過的,在她四十平出租屋的窄窄單人床上。許汐言俯在她身上,呼吸和她的汗交纏在一起,她望著許汐言,心里很多的話說不出來,就把手指插進許汐言濃密的發間。
車一直開到寵物醫院,陳曦把她倆放下。
許汐言跟陳曦說:“你先下班吧。”
陳曦嚇一跳:“言言姐,我還是等你吧。”
這可真不是她想吃瓜!
今晚這場音樂大賞無疑會將許汐言的人氣推至一個新的高度,她和司機先下班,讓許汐言一個人待在外面?瘋了吧!
許汐言解釋:“f1輸液還要輸很久。”
“可……”
許汐言瞥她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又說一遍:“你先下班。”
陳曦一口氣堵在胸口。好好好,她是電燈泡好了吧!
現在不是許汐言靠在車后排,一雙沉嫵的眼望向窗外寥落的燈火、自嘲說自己這樣的人不懂什么叫難過的時候了。
她千叮嚀萬囑咐:“言言姐,帽子戴好,口罩戴好。”
“知道了。”
陳曦扒在副駕車窗邊,以一直望著她們的姿態由司機載走了。
許汐言轉過身來,看向聞染。
聞染輕輕的咳一聲。
她緊張的時候就習慣低頭。從前青春期,她面對這世界就挺緊張的,所以總習慣低著頭。現在她面對許汐言,也低著頭。
十多歲時喜歡的人就在身邊,對著她,好似總還會生出十多歲時的心情。
青澀的。雀躍的。不知所措的。
老城區安靜得好似整條街道都在沉睡。這是許汐言告白后,兩人真正意義上的獨處。
沒有陳曦。沒有竇宸和醫生。沒有等在外的粉絲和媒體。
聞染多站了一會兒,聽著頭頂的梧桐樹葉嘩啦啦的搖。許汐言也沒催促她,好像兩人有一份默契,都想讓這獨處的時光再拉長一點。
然后許汐言才說:“我們進去吧。”
聞染:“去哪啊?我媽媽還在里面呢。”
“不是你帶我過來的嗎?”
“那我也沒說讓你去見我媽媽呀。”聞染自己背著包往里走,手指虛虛的一點她:“你在外面等著,等我把她送走了,你再進來。”
許汐言笑了笑:“喔,現在還不能見。”
她平平常常一句話,聞染耳朵又紅了。
什么叫“還”不能見?
好像以后一定有機會見似的。
聞染像陳曦一樣叮囑她:“帽子戴好,口罩戴好。”
許汐言鼻音懶懶的:“知道啦。”
聞染背著包匆匆往里進。
柏惠珍正陪著f1輸液。聞染本以為她年紀大了熬不得夜,沒想到她刷抖音刷得正精神,怕吵到f1音量調得很低,又不敢笑出聲,滿臉堆出褶子,肩膀一聳一聳的。
時不時又去撫撫f1的頭,“乖囡”、“乖囡”的叫。
聞染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媽,它是公的。”
柏女士人傻了:“啊?”
聞染坐到柏女士身邊:“逗你的。”
柏女士拍拍胸口:“嚇我一跳,我就說我看過的嘛,難道這還能看錯。”
聞染:“媽媽你好流氓,看人家小貓那種地方。”
柏女士瞥女兒一眼:“怎么,你今晚心情很好呀?”
聞染輕觸一下f1的耳朵:“沒有呀。”
“我都刷到新聞了呀,貝貽今晚彈得很好的對吧?可惜還有許汐言,那句老話怎么說來著,既生瑜何生亮……”
“媽媽。”聞染打斷她:“貝貽今晚的發揮沒有任何遺憾。有……”頓了頓才說出那個名字:“有許汐言在,未來貝貽會彈得更好。”
因為山就在那里。人人都想攀越。
“這我還是明白的呀。”柏女士點點頭:“那么許汐言呢?那還是你高中同學,我看網上把她吹得跟神仙一樣,怎么樣,你在現場聽著,彈得好伐?”
聞染停了停,才輕聲道:“很好。”
柏惠珍不算那種神經細膩的類型。這會兒聽女兒說“很好”二字,總覺得語調怪怪的跟平時有些不一樣。
又說不出哪兒不一樣,多看女兒一眼。
聞染咳了聲:“媽媽,這里我來守就好,你回家休息吧。”
“那哪能行,f1還要輸液輸那么久,長夜漫漫,你一個人在這里多無聊。”
聞染欲言又止:“你不困嗎?”
柏女士精神的說:“不困呀!我天天跳廣場舞,精神頭好著呢。”
聞染傻了:不是都說人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嗎?
她媽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她往外面望了眼。
寵物輸液區這會兒只有f1一只小貓,從她坐的位置,能窺到一點醫院外墻的落地玻璃,能望見外面的街道、樹和燈影。
但看不到許汐言站在哪里。
她斟酌著跟柏女士說:“那你不困,總也要早點睡呀,年紀大了熬夜不好的。”
“沒關系的呀。”
聞染沒招了,拿手機搜了篇科普文章出來給她媽看:“曉得伐?年紀大了熬夜影響內分泌,要長眼袋掉頭發的。”
柏女士這才大驚小怪起來:“喔唷,這哪能行!”
聞染趁勢拿起柏女士的包:“走吧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她陪柏女士去路邊打車,裝得一本正經目不斜視,匆匆在門口掃了眼,沒瞧見許汐言,也不敢再多看。
柏女士跟她絮絮叨叨:“f1的醫療費我拿給你呀?”
“怎么可能要你的錢。”
“那你現在總歸生意不好的嘛。”
“我有錢。”聞染道:“還有以前的存款。”
柏女士伸手在她手上猛地拍了下:“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啦?”
聞染揉著手背:“我哪有?”
好不容易把柏女士送上出租車,她立即轉過身。
這才瞧見,許汐言站得很靠邊,倚著醫院的外墻,正望著她。
扣著頂鴨舌帽,根本沒戴口罩。見她轉身,還把帽子也摘了,露出昏黃燈光下的笑意。
聞染嚇一跳,趕緊走過去:“你也不怕人看見!”
許汐言左右各掃一眼馬路:“哪里有人?”
的確沒人。只有夜風、開出一樹樹灼灼的鳳凰木、鑲一只鐵銹藍色燈罩的路燈。
還有四目相對的她們。
聞染說不上自己的心跳是終于放松了些,還是更快了些。
許汐言抬手,堪堪掠過她唇角。她下意識想躲,又繃緊了肩膀站住。許汐言卻并沒碰到她的唇,只是把她被風吹進唇縫的一縷發絲,勾回她側頰邊去。
指尖刮過臉上細細的絨毛,癢癢的。
聞染問:“你進不進去?”
許汐言:“要進去呀。”
“帽子戴好,口罩戴好。”
許汐言全副武裝的跟著她往里走,前臺只有一名護士在值班,微笑著沖她點點頭,視線又落在許汐言身上。
許汐言即便擋住了整張臉,但她蜂腰鶴腿,氣質又出挑,單看背影也知是位大美女。
聞染用自己身形擋住許汐言,食指輕輕點在她肩胛骨上:“走快點。”
許汐言低低的笑。
一直走到輸液區,這里沒人了,許汐言摘了帽子口罩,先去看f1的情況:“它要不要緊?”
聞染:“沒什么大問題,結合以前的病歷看了,是比較嚴重的腸胃炎,不過輸完液就好了。”
f1輸著液也睡不著,整只貓蔫蔫的。許汐言坐到輸液臺邊,用食指去撓它下巴:“小可憐,想我沒有?”
f1瞥她一眼,張嘴,小尖牙咬在她食指上。
許汐言“啊”了聲。
聞染放下包,淡定在她身邊坐下:“哪有那么疼,你裝的。”
f1躺無聊了,小尖牙沒用力,反復輕摩著許汐言的指尖跟她玩。許汐言逗它:“生我氣了?”
“當然生你氣了。”聞染說。
“這可真的不怪我。”許汐言撓撓f1:“是你媽媽把你搶走了,不讓你養在我那邊。”
誒……等等。
這是什么稱呼?
聞染瞥許汐言一眼。許汐言不看她,只輕撓著f1的耳朵笑。
聞染莫名感慨的想:際遇真正神奇。
從十七歲遇見許汐言開始,她就清晰的知道兩人之間的距離。
可到頭來,兜兜轉轉。
她驚艷過、暗戀過、無措過、想要忘記過的人,就坐在她身邊,膝蓋抵著她膝蓋。
她跟許汐言說:“輸完液還早呢,你趴這兒睡會吧。”
許汐言為了今天這場音樂大賞,幾乎是一個通宵一個通宵的熬。
許汐言:“喔,好。”
她也不拘著什么,雙手在輸液臺上交疊,整個人俯身趴在手臂上。
卷發毛茸茸的蓬開,像美麗的海藻,f1覺得有趣,張嘴去咬。
聞染把許汐言的卷發從貓嘴里解救出來,食指在f1鼻尖上點一點,又眼神警戒的搖了搖手指,告誡它不可以吃。
自己坐得端端正正的,眼尾瞥許汐言趴著的背影一眼。
這人有沒有搞錯啊?
在剛剛告白完的夜晚,讓她睡,她還真睡啊?
如果是聞染的話,不管前幾天睡了幾個小時,不管再困,她也會撐著絕對不睡的。
聞染就這么帶著點情緒睨著許汐言,沒想到許汐言忽然轉過頭來,趴在臂彎里笑望著她,一雙眸子亮亮的,根本沒打算睡。
狡黠的捕捉到聞染的眼神,沖她眨眨眼。
聞染在輸液臺下輕輕踢她一腳。
她問聞染:“又生氣了?”
聞染不說話。
她說:?*? “很痛哎。”
聞染:“怎么可能?”明明踢得那么輕,就是足尖碰了碰她小腿。
許汐言笑,伸手過來拉她的手。
兩人握在一起的手放在輸液臺上,f1看了眼,不知這是什么意思,又見這兩只手一動不動的,覺得無聊,自己去打瞌睡了。
許汐言一手牽著聞染的手,枕在自己臂彎里望著聞染。
她的眼神很溫柔,像這靜謐的夜色一般溫柔。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沒有做,沒有過來擁抱,又或是接吻。聞染不知是因為她說可以“考驗考驗”,還是兩人之間糾葛得實在太久,現在把話挑明,反而生出一種細水長流之感。
聞染的視線落在她手臂。
她穿一件寬松的素黑長袖T恤衫,看著款式簡單,料子卻似香云紗。聞染伸過另只手去,把她的袖子一點點往上推。
手臂上的傷痕處理過,被細長銀針扎出的那些。
聞染眸光定定的瞧了會兒。
許汐言晃了晃她的手:“不疼的。”
她想許汐言這個人真奇怪,她方才輕輕踢許汐言一腳,許汐言就說疼。可這些細針扎出的傷口,許汐言又說不疼。
聞染微微傾身,許汐言的呼吸滯了滯。
f1來了些精神,揚起頭盯著她倆。
聞染的鼻尖離許汐言白皙柔膩的手臂越來越近,看上去像是要對著那些細小的傷痕吻下去。
可她沒有。
她只是用鼻尖輕輕的蹭了蹭。
許汐言躺在自己臂彎里下意識的闔眼,聞染的吐息那樣濕而軟,像聞染的眼神一樣濕而軟,掃著她手臂上細小的絨毛。
她張開眼,看到聞染也闔著眼,輸液臺邊一盞輕黃的壁燈灑落,被聞染的睫毛濾過,這一刻的神情,又安恬,又寧靜。
許汐言望著光影在聞染面頰打落的效果,莫名覺得這一刻會維系很久很久。
聞染也把另只手臂在輸液臺上圈折,頭枕上去,與許汐言面對面躺著。她的頭發細軟些,隨著她動作垂落,f1湊過來又想咬。
她叫了聲:“f1。”
f1淺粉的貓鼻子里哼了聲。
許汐言沒有笑,但她望著聞染,眼里盛滿笑意。
聞染問:“你困嗎?”
這次許汐言笑了。
聞染反應過來:“我不是釣魚你,我是說,你困的話,真的就睡會兒吧。”
夜還長,陪伴還長。
她可以就這樣讓許汐言牽著她的手,看許汐言靜靜睡去。
許汐言搖搖頭,那搖頭的動作不分明,只是瑰麗的側頰在臂彎里輕蹭:“我不睡。”
聞染“唔”了聲,也不再催促許汐言了。
兩人就這樣枕著自己手臂對望,牽著一只手,昏黃的壁燈燃在她們頭頂,遠處墨藍的夜空上亮著點不甚分明的星。
聞染十七歲的時候想過這一幕嗎?并沒有,那時她是想也不敢這樣想的。
「許汐言」三個字是她的禁忌,也是她的秘密。
這會兒看著許汐言,仍覺得害羞。對視了會兒,就轉向前方去,下巴戳著自己的手臂,望著終于不堪藥效睡過去的小貓。
她能感到許汐言還在看她,所以她左邊耳朵沐浴著許汐言的視線,總比右邊耳朵要灼燙些。
不知這樣趴了多久,連聞染都醞出了微微的困意,耳邊忽然聽到腳步聲響。
應該是護士來看f1輸液輸得怎么樣了。
聞染一下爬起來,抓過自己包上的一件針織衫沖著許汐言的頭丟過去。
還好她怕冷,初夏時節總備著這樣一件薄款針織衫。
許汐言那會兒也困得有些迷蒙,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劈頭蓋臉往她頭上一罩,剛要伸手扯下來,聞染一手隔著針織衫摁住她頭,跟護士說:“我剛要去叫你,快輸完了。”
“我就是看時間差不多了。”護士說話間看一眼許汐言。
聞染解釋道:“她過敏。”
“過敏?”護士等著幫f1拔針:“我可以幫著看看。”
“不用了。”聞染連忙謝絕:“她又不是貓。”
總算護士拔了針,聞染道了謝,她先走了。聞染去讓f1鉆進貓包,許汐言終于得以把針織衫扯下來:“你做什么?”
她一頭卷發蓬蓬的,有種別樣生動的美。
要是陳曦在這里一定會被嚇死,就算許汐言看起來沒架子,可誰敢對許汐言做這樣的事?
聞染慢條斯理的說:“那剛才戴帽子口罩也來不及了呀,總不能讓護士看到你是許汐言。”
她說普通話時也帶一些海城口音,軟糯糯的。
許汐言:“看到又怎么了?”
聞染睜了睜眼:“看到你,許汐言,深夜和我,在這么一個老城區的普通小診所里?你讓人家怎么想?”
許汐言氣定神閑的說:“都可以。”
“我不要。”聞染總算把f1塞進貓包,拉上拉索:“你不是說要考驗考驗,那現在我和你又沒有什么關系的。”
許汐言點點頭:“你的意思是,等有什么關系的時候,就可以被人看到了。”
聞染一噎。
許汐言這人腦子轉得太快了,她怎么覺得她未來的生活里,處處都會是套路。
拎著貓包去前臺掃碼付款,走出寵物醫院,許汐言戴好帽子口罩跟在她身后。
她問許汐言:“你怎么走?”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你也聽到了,我讓陳曦她們下班了。”
又是套路。
聞染沒好氣的說:“那你自己打車,回你這次的酒店去。”
許汐言瞧了她一會兒,慢吞吞的:“喔。”
又慢吞吞的往路邊走,望著凌晨三點起了霧的灰色馬路,等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像船一樣破開霧駛來。
聞染拎著貓包也走往路邊,跟她隔了段距離站著。
她的視線掃過來,聞染就假意專注看著路面,不看她。
直到她慢條斯理的走過來,喚她:“聞小姐。”
聞染還望著馬路。
許汐言說:“我沒有錢。”
聞染掏出手機:“我轉給你。”
她在裝模作樣,許汐言也知道她在。
可她們就站在一盞路燈下,看著聞染點開許汐言的微信對話框,看著聞染點開「轉賬」,看著聞染在金額輸入框里摁下「50」。
許汐言一直不說話,幽香的影子籠罩著她。
她心想,好好好,那我就真把錢轉給你,你自己打車去吧,司機認出你我也不管了。
就在她要點擊「確認」的最后一秒,許汐言伸手,把手機從她手里抽走了。
她瞪她:“你干嘛?”
許汐言垂眸去看微信對話框:“你都沒有備注我的微信?”
許汐言的微信名就是“S”,她挺懶的,連“Shine”這個英文名都懶得打全。她就是有這種不招人厭的霸道,她用“S”,就不會有其他人再用,從此在所有人心中,“S”變成“Shine”的專屬簡稱。
此時在聞染的手機上,她的微信名也就一個光禿禿的“S”。
“我把你從黑名單里放出來就不錯了。”聞染對她伸出手:“手機還我。”
許汐言把手機鎖屏了遞還給她,在她重新解鎖之前,壓低聲說:“你也不怕我被司機認出來。”
她瞥許汐言一眼,終于把手機塞回口袋里去。
兩人靜靜站在路邊,許汐言伸手接過她手里的貓包。
此時夜也安寧,城市也安寧。晚歸的人們都已回到自己的巢穴,而還要再過一個小時,料理花市的人、運送蔬菜的人、蒸飯團磨豆漿的人,才會再度喚醒這座城市。
那么這是只屬于她們的時分,她們好像是全世界唯二醒著的兩個人。
終于一輛空車開過來,聞染伸手攔下,許汐言戴著帽子口罩鉆入車內,把貓包靠窗放著。聞染坐到她身邊,對司機說了自己的地址。
車靜靜駛出去。
許汐言真的太困了,此時在出租車上,終于忍不住睡著了。
她靠著椅背,頭一點點往聞染這邊滑落,直至最終落到聞染的肩上,形成沉甸甸的重量。
聞染先是越過她望了眼貓包里的f1,視線又擲向窗外,望著滿街寂寂的燈火。
聽著許汐言和緩的呼吸,在心里說:許汐言,我們回家啦。
第80章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身體退步沒有。”
車停在聞染出租屋樓下, 聞染跟司機細聲交接掃碼付款事宜時,許汐言醒了過來。
她先是懶倦倦靠在聞染肩頭,然后倏然坐直了身子。
聞染問她:“醒啦?”
她“嗯”一聲, 還要開口說什么,聞染輕撞了撞她的膝蓋。
許汐言那把音色太特別,聞染總擔心被司機聽出來。
兩人一道下車,許汐言拎著貓包走在聞染身后。月亮方才深深藏進云層里, 此時露了頭, 灑下銀白的月暉仿若白晝。
聞染掏出鑰匙來開略生銹的單元門, 許汐言和她一同走進去。
大約上到二樓轉角的時候,許汐言伸手拖住她手腕。
她回頭, 許汐言卻沒說話。
她不解:“怎么了?”
許汐言暫且放開她,勾下自己的口罩掛在下巴上, 又把帽檐往上推了推,借著昏黃的聲控燈,視線凝在她臉上。
她以為臉上沾了東西, 剛要抬手, 許汐言握著她腕子:“我是看看,你生氣沒有。”
“啊?”
“畢竟剛才在出租車上,我睡著了。”
她笑:“我真有那么容易生氣嗎?”
“你看看, 皮笑肉不笑了。”
“喂許汐言, 你不要亂用成語。”
聞染轉過身繼續爬樓, 許汐言在她身后低低的笑。
然后說:“聞染,你知道我以前真的很好奇。”
“你面對我時淡得好像沒有任何情緒,我總是想, 當你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原來, 是這樣的。”
聞染腳步不停,心里卻頗有些感慨。
好奇,彷徨,失落,這樣的心情不止她有,許汐言也有。
現在說來,都有些過盡千帆的意味。
她拿著鑰匙打開門,許汐言拎著貓包跟在她身后。
她回頭,故意問:“你不回你自己那邊嗎?不就在隔壁。”
許汐言對著她眨眨眼:“這里不是我的家嗎?”
聞染進屋,換鞋,許汐言跟著進來,第一件事,是環視聞染的這間小屋。
聞染趁這時把一個紙袋從鞋柜邊上拿出來,卻剛好被許汐言垂落回來的視線捕捉到。
“我以前穿過的拖鞋,你收這么好啊。”
聞染把拖鞋放到地上:“那我也不能扔了吧,多浪費,以后有別人來做客的時候,還可以穿。”
“誰穿?”
“誰愛穿誰穿。”聞染說話間往里走去。
許汐言伸手攔在她腰際,沒有環抱過來,就是攔著:“你打算給誰穿?”
聞染柔軟的腰撞在許汐言纖細卻有力的小臂上。
許汐言放下貓包,倚住身后的墻,就那樣伸手攔著她。玄關太窄,她被許汐言堵在里面。
她家的燈選得便宜,不是什么柔和的護眼款,許汐言在略刺眼的燈光中微瞇著眼。
若以動物來比擬的話,許汐言似那種華麗的花豹,又或是原始叢林里未經馴服過的貓,平時懶洋洋臥在樹上,尾巴一掃一掃,可當她瞇起眼來,里面閃動的是占有欲的本能。
有點危險,又……有點性感。
聞染隔著薄薄的襯衫,感受著許汐言皮膚的熱度。
故意停了一會兒,方道:“沒打算給誰穿,又不想扔掉,就用紙袋裝好了收起來。”
許汐言問:“那到底有沒有人穿過?”
聞染:“沒有。”
許汐言的手還攔在她腰際,她能感到自己軟軟的肌膚和許汐言的手臂互相抵觸。f1方才輸液時睡了一覺,此時在貓包里躁動不安。窗外月光傾瀉,她的呼吸略一重,許汐言的呼吸就無限放輕。
曖昧的氣氛在無限蔓延。
不知過了多久,許汐言抽回手去,低頭換鞋。
她站在許汐言身邊,看著那海藻般的長卷發從肩頭垂落:“許汐言,你也挺容易生氣的嘛。”
許汐言沒言語。
直到換好鞋挺起腰來,眼尾掃到她臉上:“我一點也不容易生氣。”
“但對著你,我會生氣。”
聞染的心怦怦跳了兩下。
許汐言身上的香氣勾著夜色,她假裝若無其事問:“誰先去洗澡?”
“你先去吧,我先把f1安頓好。”
“你會嗎?”
“拜托,聞小姐,在你把f1搶走以前,一直是我在養它好不好?”
“是你助理養的。”
“不。”許汐言肯定的說:“都是我在養。”
聞染取了浴巾和睡衣先去洗澡。
這時已凌晨四點了,熱水氤氳下,她眼皮有些打架,洗得有些潦草。可想到外面的許汐言,她把剛剛放回架子上的沐浴露又拿起來,重新把周身上下都抹了遍。
揉著頭發走出去,看到許汐言坐在地毯上,f1在它自己的貓窩里,一切都已料理好了。
她叫許汐言:“你快去洗澡了。”
許汐言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已換了夏天的睡衣,盡管還是棉質,但格外輕薄,洗得軟軟舊舊的貼在她身上。
許汐言的目光點在哪里,哪里就形變一點。
比如許汐言此時目光點在她胸前。
她一下轉身往臥室里走,佯作急著去吹頭發:“你趕緊去洗啦,這都幾點了。”
許汐言站起來,竟跟著她走到臥室門口。
她舉著吹風嗚嗚嗚吹著頭發,在心里說:要死。
結果許汐言開口叫她:“你還沒給我拿睡衣。”
“喔。”她放下吹風,走到衣柜前取出衣物,塞給許汐言。
又拿起吹風,背對著許汐言,繼續嗚嗚嗚的吹頭發。
許汐言洗完進臥室的時候,她正曲膝靠在床頭,翻著今晚的微博。
她把「許汐言」從屏蔽詞里放出來了,所以這會兒屏幕上,鋪天蓋地都是許汐言。
觀眾很有素質,沒人錄今晚的演出。但有不少前排觀眾拍舞臺上鞠躬致意的許汐言。
一點點仰拍鏡頭,拍許汐言那一身焰色灼灼的禮服,一邊白皙的手臂露著,一邊長袖裹住纖長的手臂一直到腕口。
那讓許汐言顯得又撩人,又禁欲。又嫵媚,又肅穆。
她鞠完躬直起腰來掃視觀眾席,漏斗狀的腰臀比太過出彩,但她臉上沒笑意的神情讓任何人都不敢往那方面聯想,唯恐褻瀆神女。
她是鋼琴世界里的神,來巡視她的神域。
這會兒許汐言穿著聞染拿給她的白T恤,因為她個子比聞染略高一些,聞染的睡衣穿她身上總顯得有那么點小。
聞染還給她拿了條運動褲,但她沒穿,露著一雙纖細筆直的雙腿。
舉著吹風問聞染:“你現在要睡了么?要睡的話,我就拿出去吹。”
“沒事,你吹吧。”
聞染靠在床頭,眼神在微博上的許汐言和吹頭發的許汐言之間來回切換。
許汐言側對著她,她的視線落在許汐言牛乳色的腿,和大腿內側那顆淺淺的棕色小痣。
許汐言放下吹風,她又一下把視線抽走。
許汐言走過來:“在看什么?”
“微博。”她對許汐言晃晃屏幕:“你紅了。”
“我有不紅的時候么?”
天才說起這樣的話來真討厭,語調順理成章的連一點顯擺的感覺都沒有。
許汐言問她:“我睡哪里?”
“沙發。”
許汐言點一下頭:“床單被子是在衣柜里么?我自己去拿。”
聞染怔了下,見許汐言當真往衣柜邊走去,不像裝樣子。
她情急之下伸腳攔了下,腳趾掃過許汐言的膝蓋。
許汐言回眸瞧著她。
她在心里說:這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吧,死乞白賴跟到她家來睡沙發。
她問許汐言:“你看我家沙發能睡人嗎?”
許汐言站在床畔,一雙什么都沒穿的長腿就在她眼前。
她把自己的雙腳往里縮了縮,給許汐言讓出一條上床的通道:“你靠里睡,我靠外睡。”
許汐言先是看了她眼,目光又落在她胸前。
她心想,許汐言這人長一張傾國傾城的臉,眼神怎么這么流氓。
她問許汐言:“你上不上床?”
許汐言就爬到床里側去躺下。
面向她側躺,問:“你不睡么?”
“要睡啊。”她也不知自己在緊張什么,雖然這種事以前不是沒有過,但兩人挑明心跡后,總歸是不一樣的。
她把手機插到床頭充電,關了燈,又躺下。
她的窗簾太軟薄,一旦拉不好,兩簾之間總留一隙細縫,月光透進來,她想起身去拉好,許汐言拽她一下:“算了。”
她復又躺下。月光是牛乳色的,像許汐言大腿的顏色,像兩人用的同一款牛乳沐浴露的顏色。
不知誰輕輕在枕頭上蹭了下,發絲擦過棉質枕套,沙沙的聲音似落雨。
“聞染。”許汐言的聲音很沉,帶一些暗色。
“嗯?”聞染仰躺著,聽見自己心跳那樣劇烈,好似一下下砸在背脊。
因為許汐言說聞染可以考驗考驗她,所以沒有喚“阿染”。可許汐言喚她“聞染”的語調,一樣帶著不可說的旖旎占有欲。
許汐言問:“或許我能破戒一點點、吻你一下么?”
聞染闔上眼:“不可以。”
許汐言低低的笑了聲。她聽見許汐言抬起手來,輕輕的,蹭過她鼻尖,她嗅見許汐言皮膚紋理里好聞的味道。
許汐言指腹落在她耳垂,帶著些力度,揉弄了下。
讓人想起許汐言的吻,并非總是輕柔,有時吮著她的唇,幾近紅腫。
她的耳垂幾乎是灼燒了起來,聽許汐言問:“那,睡了?”
她不說話。
許汐言縮回手去。
她靜靜仰躺著,拽著被角,指尖繞一個圈,望著外面的幢幢樹影映在墻上,曖昧的輕晃。
直至身邊的許汐言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聞染:???
許汐言這是睡著了?
聞染不知自己感覺錯沒有,還是規規矩矩仰躺著,又過了會兒,她躺累了,扭過頭去借著月光去看許汐言。
許汐言居然真的睡著了。
聞染:!!!
她想了想,佯作自己也睡著了,腳朝著許汐言那邊伸過去,腳趾貼住許汐言小腿,輕輕一蹬。
許汐言真的累極了,還在睡!
聞染深吸一口氣屏住,捶了捶自己的心口。
天哪,她不會氣出乳腺增生來吧?
睡就睡,她閉上眼賭氣的想,睡覺誰不會啊!
她也累了,這會兒天都快亮了,終于她也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睜眼的時候,她透過窗簾一隙發現外面天光大亮,完全不知現在是幾點,只覺得自己根本沒睡夠。
然后她發現自己醒過來,是因為手機在床頭“滋滋”、“滋滋”的震著。
她發現此刻她和許汐言的姿勢是:她仰躺著,許汐言側過身來面對著她,一只纖細的手臂搭在她腰上。
但許汐言,還在睡!
她實在沒忍住,一腳輕輕蹬在許汐言小腿上。
然后起身拿起手機,一看,是柏女士打來的。
她到底心軟,沒舍得真吵醒許汐言,拿了手機到客廳去接,聲音啞著:“媽媽,你知道現在才幾點嗎?”
柏女士的聲音永遠那么昂揚:“八點了呀!”
聞染揉著眼,又在寫字桌上趴下:“f1輸液輸到半夜三點。”
“喔唷,那你沒睡多久喔?可你不是要起來上班的嗎?”
聞染無奈:“我跟你說過了,音樂大賞結束后我打算給自己放兩天假,不然撐不住。”
“我給忘啦!我就是問問,f1怎么樣啦?”
“沒什么事了。”
“那就好呀,那你趕緊補覺去吧。”
聞染嘆了口氣,掛斷電話。
本想回床上接著睡,但她不是說睡就能睡著的年紀了,腦子還是木的,卻又缺乏睡意,懶得動彈,就趴在寫字桌上闔著眼。
迷迷糊糊之間,感覺有人在往她身上搭毯子。
她坐起來,見是許汐言起來了。
“我接電話吵醒你了?”
“誰來的電話?”
“我媽媽,問f1怎么樣了。”
許汐言叫她:“趴這兒做什么,接完電話就回床上睡去。”
“你呢?”
“我不睡了,我睡夠了。”
聞染瞥她一眼,心想:你當然是睡夠了。
許汐言:“你怎么這樣看著我?”
聞染堆起笑容:“我怎么看著你了?”
許汐言看著她神色,到底也沒再敢說出“皮笑肉不笑”這個成語。
兩人依次去洗漱,許汐言問:“我做早飯給你吃好嗎?”
“做什么?”
“法式吐司,在牛奶和蛋液里浸得濕濕的,用平底鍋煎,很香。”
許汐言偶爾去露營,會做這種讓人頓生幸福感的早餐。
聞染:“嗯,好呀。”
許汐言便往廚房里走去。
聞染:???
怎么回事?也沒有早安吻?
她不松口,許汐言真就這么老實啊?
以前頂著“合約情人”的幌子那么不純情,現在怎么回事,玩純素的啊?
廚房里傳來許汐言拉開冰箱的聲音,揚聲跟她說:“雞蛋沒有了。”
聞染心想:雞什么蛋,滾蛋!
走進廚房回答許汐言:“前陣子陪貝貽準備大賞,太忙了,家里忘了補充食材。”
許汐言就點點頭重復一遍:“喔,貝貽。”
聞染不理她。
她問:“現在怎么辦?”
聞染:“叫外賣吧。”
牛奶也不夠新鮮了,她一并叫回來。
兩人先給f1備了貓糧,鏟了貓砂,許汐言坐在地板上逗貓玩,聞染一個人坐在寫字桌前,對著筆記本電腦發呆。
許汐言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一手搭在她肩上。
她直挺挺坐著,許汐言的手就在她側頰輕輕一撥,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我從以前開始,就很喜歡你的小屋子。”
“為什么?”
“很溫馨。小時候翻童話書,老鼠一家就住這樣小小的房子。”
“你也會看童話嗎?”
許汐言頓了頓說:“不看。”
就那么一本,保姆買給她女兒的。許汐言從小對家沒什么憧憬,因為她根本無從想象,唯獨在那本書里,手繪出老鼠一家的房子。
小小的,擠擠的,就像聞染的房間。
聞染嘴里說:“你才是老鼠。”
卻伸手握住許汐言的手。
這時門口傳來響動,聞染道:“應該是外賣到了,他們都是這樣的,放門口就走。”
許汐言:“那我去拿進來吧。”
說話間便往門口走去。
這時門口傳來一聲昂揚的:“啊,來看我女兒,這大包小包的,我放下才好找鑰匙。”
聞染忽然反應過來,從椅子上跳起來,三兩步追上許汐言,一扯她手腕把她攥進房間,砰一聲關上門,又叮囑:“別出聲,別出來。”
又匆匆理了理自己的頭發,走到玄關,把許汐言的鞋藏進鞋柜。
一把拉開門,與門口正在包里找鑰匙的柏惠珍大眼瞪小眼。
柏惠珍:“你不是在補覺嗎?”
聞染:“睡不著了呀。”
柏惠珍指指腳邊的大包小包:“你不是說前段時間累嗎?我買點菜來給你補補身體呀。”
這時外賣剛巧送了上來,聞染接過牛奶和雞蛋:“謝謝。”
“喔,你自己也知道買呀,蠻好蠻好。”柏女士拎起腳邊的菜:“你讓我進去呀,堵在門口做什么?”
聞染思忖著說:“媽媽,要不你把菜給我,我自己燒……”
“那哪能行。”柏惠珍擠開她:“你哪里燒的出我這個味道啦?”
風風火火就換了鞋往里走。
走了一半,把菜放到茶幾上,反應過來什么一般,沖過來手掌貼著聞染額頭:“你發燒啦?”
聞染拉開她的手:“發什么燒。”
“那你臉紅什么?”
“我哪里有臉紅,你看錯了。”聞染躲開她往廚房走:“不是要燒菜嗎?那趕緊來燒嘛。”
“不是還早嗎,急什么?我先幫你把臥室收拾一下啦。”
“媽!”
柏女士捂著胸口:“你這孩子這么大聲干什么!嚇死我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臥室里藏人了,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聞染忽地冷笑一聲。
人是藏了。
事是一點沒做。
她破罐子破摔的說:“就是藏人了好了吧。”
“你?”柏女士輕蔑的笑一聲:“你能藏誰啦?從小到大那是乖得不得了,還以為你會跟文遠有什么,結果喔唷,純情得不得了,現在人家都結婚了啦。”
柏女士問聞染:“有時我都懷疑,你會不會談戀愛啦?”
“不會不會。”
“好了嘛知道你們年輕人,最不喜歡別人動你們臥室,我不動就是了嘛。”柏女士轉道往廚房走:“是先燒早飯,還是直接給你燒午飯啦?”
“直接燒午飯吧。”
趁著柏女士在廚房鍋氣四溢的時候,聞染悄悄扭開臥室門,溜進去,端來一碗洗好的提子放在床頭柜上:“你先吃點,墊墊肚子,我媽媽估計還要燒蠻久的,你先偷偷溜走好了。”
許汐言坐在床邊,一手掌根撐在床沿,望著她散漫的笑。
她被許汐言笑得心猿意馬的:“你笑什么?”
“我是笑,明明什么壞事都沒做,家長來了,我為什么要躲。”
“那我們現在,總歸……嗯還沒到時候。你一大清早穿著睡衣在我家里,我媽媽知道連曼思都很少在我這里過夜的,她會多想的。”
許汐言點點頭:“喔。”
站起來,走到聞染面前,微微垂頭看她。聞染似一張海報貼在門背后:“你干嘛?”
許汐言伸手從床頭柜上拈一顆青提,遞到自己唇邊,她離得這樣近,貝齒叩開青提的甜蜜氣味都能被聞染嗅到。汁液沾上她的唇,飽滿,嫵媚,散發著絲絲香甜。
聞染咽了咽喉嚨。
這時柏女士在廚房里喊:“染染,你的老抽呢?”
聞染揚聲應一句:“來了。”
但許汐言沒讓開,就那樣堵在她面前。她一臉緊張,但也沒推開許汐言,視線落在許汐言咀嚼青提的唇間。
柏女士又在廚房里揚聲喊:“染染!”
許汐言說:“你再不去,你媽媽可能要找過來了。”
在這樣琴弦繃到快要斷掉的氛圍里,聞染輕輕的問:“許汐言,你怎么不干壞事呢?反正你都要躲,這樣不是虧了嗎?”
許汐言:“我能做什么壞事?你又還不是我女朋友,不是還要考驗我嗎?”
還真就因為這個原因啊?
聞染漲紅著臉說:“那身體交流也是考驗的一部分呀,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身體素質退步了沒有!”
說完拉開門就鉆出去了,砰一下關上門把許汐言鎖在房內。
自己沖進廚房,取了老抽遞給柏女士:“老抽在這里呀。”
柏女士瞥她一眼,又伸手一觸她的臉:“你絕對發燒了!臉怎么這么燙!”
她拉開柏女士的手:“天氣熱了呀!”
這時口袋里手機震了下。
她掏出來一看。
柏女士的頭湊過來:“是不是曼思叫你出去玩啦?”
聞染把手機往胸前一扣。
“你緊張什么啦!”
“我哪有緊張?是廣告啦,又沒有什么好看的。”聞染匆匆把手機塞回口袋。
不是陶曼思發來的,是許汐言發來的。
S:【照片.jpg】
許汐言拍照極有天賦,就連自拍也是。
她拍自己雪白的頸項,不露臉,只有俏麗的下巴連接到嘴唇那一塊。
她顯然又剛剛吃過一顆青提,甜蜜的汁液未干透,粘在飽滿豐腴的唇上。唇微微張著,露出一點點舌尖,欲拒還迎,欲語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