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想知道我喜歡了很多年的人是誰么?”
然而今晚的這場雨, 到底是沒落下來。
聞染今晚走得早,還來得及去坐地鐵。只是這酒吧偏僻,走往地鐵站還要長長一段。她靜靜走著, 握著許汐言買給她的那把傘。
地鐵快要收班,然而海城地鐵就沒有晚高峰結束的時候。車廂里仍是無空座,只是相對而言沒那么擁擠。
聞染握著門口立桿,望著自己映在玻璃上的模糊輪廓。
很淡的一張臉, 小時候也被舅舅罵過:“小孩子總喪著一張臉干什么!”中學時也有不怎么相熟的女生半開玩笑跟她說過:“聞染, 我覺得你好深沉哦!”
她好像很習慣把所有的想法和習慣藏起來, 安靜的,內(nèi)斂的。
她開始反思, 到底為什么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
路上給柏惠珍發(fā)了條消息:【睡了嗎?】
柏女士這個時間點收到女兒信息嚇了一跳,直接一個電話打過來:“小囡出什么事情啦?這么晚你不要嚇媽媽嘞。”
“什么出什么事情……”聞染笑道:“就是今晚跟曼思吃飯, 她拿了點她媽媽自己做的酒釀給我,我趁新鮮,拿給你的呀!
她和陶曼思, 從小就互為彼此的擋箭牌。
柏女士拍拍胸口:“真是被你嚇掉半條命。我還沒睡, 那你拿過來吧!
哪來的什么酒釀,聞染只依稀記得,地鐵某站出口有家賣酒釀和饅頭的小店, 她買過一次, 口味還算好, 這會兒也不知還開著門沒有。
如果實在買不到……那么,就說路上打翻掉好了。
好在那家店還開著,意外的人還不少, 多是些剛剛歸家的上班族。老板娘看到她,輕車熟路的問:“買明天的早飯啊?”
她笑笑應了聲。
又回地鐵站, 再乘三站路,印有店家名字的塑料袋扔掉,只端著透明的塑料碗,順著她從小最熟悉的窄弄堂,往舅舅家走去。
柏惠珍披著件薄線衫在門口等她。其實春末快要入夏了,但上年紀的人總是怕冷的。
看到她端著盒酒釀走來:“快要下雨了,你還特意跑來!
“趁新鮮嘛!彼押凶舆f過去:“而且,這雨下不下來,一整晚的天都這樣!
她也就失去了探知雨天的路是否難行的機會。
“那你進來,我煮碗酒釀給你喝了再走!
這時屋里傳來舅舅的咆哮:“柏叢!柏叢,把你玩游戲聲量調(diào)小一點,不然鄰居又要投訴!”
“客廳里都堆著你的各種游戲機,下來給我收拾了!”
又有舅媽的聲音傳來:“惠珍吶!
柏惠珍跟聞染站在門口,應一聲:“誒。”
“我看你今天圍那條絲巾老好看的來,你借我用一下呀,我好搭配明天那條蘋果綠的裙子呀。”
柏惠珍揚聲道:“我一會兒給你拿,借什么借呀,就送給你好了呀!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手摁著聞染的腕子,轉(zhuǎn)回頭來壓低聲:“你別又去跟舅舅舅媽鬧脾氣,我習慣了呀!
聞染難得沒發(fā)火,笑了笑,拍了拍柏惠珍的手背。
柏惠珍有些詫異的看女兒一眼:“你今天到底有沒有出什么事情啦?”
聞染彎唇:“能出什么事情啦?我不是好端端站在這里!
柏惠珍上下掃視女兒一遍:“沒有就好呀,你今天這個脾氣,好得嚇死我。”
“我不進去喝酒釀了。不早了我明天還要上班,你早點進去睡吧!
“誒你手上這把傘留下,我的傘今天去菜市場剛好搞壞掉了!
聞染頓了頓:“你明早出門的時候自己去買好了呀!
“哦喲,一把傘而已!卑鼗菡湫Γ骸澳慊厝サ臅r候在地鐵站順手買一把就好了呀,不超過二十塊錢的,小氣得來!
告別了柏惠珍,聞染離開舅舅家。
她沒急著走,柏惠珍鎖上小小鐵門進去以后,她坐在附近長椅上,雨傘放在一旁,給自己點了支煙。
從這里剛好能望見她以前的臥室,亮著燈,現(xiàn)在已被充作了表弟的游戲房。
很小的時候表弟就對她說過:“要是沒有你就好了呀,你的臥室就可以當我的游戲房了。我同學都有自己的游戲房,我們家房子明明那么大的!
那時聞染年紀也不大,據(jù)理力爭:“這是外婆的房子呀,我們一家人有權利住在這里的。”
表弟嗤一聲:“你去看看房產(chǎn)證上寫著誰的名字?外婆早就把房子轉(zhuǎn)給我爸爸了!
誰不想爭一口氣呢。聞染覺得,她爸媽以前也想的,只是沒什么做生意的天賦,下崗以后的賠償金,開飯店賠掉了大半,剩下的也不敢再輕舉妄動,到底是親兄妹,也就在舅舅家忍氣吞聲了這么多年。
普通人的驕傲和志氣,就是這樣一點點被磋磨掉的。
聞染從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空間被無限侵吞。什么擺在外面的東西,都要被表弟或舅媽拿走掉的。她不停往回縮,不停往后退,退到后來,只有一間小到轉(zhuǎn)不開身的臥室屬于她,里面滿滿當當擺滿屬于她的東西。
最記得每天零花錢不過五塊,在街角面包店買一只剛烤好的黃油面包,藏在書包里帶回臥室,也要把窗戶打開條細縫,站在窗口偷偷的吃。
生怕表弟聞見香氣,又在外面砰砰砰敲她房門:“聞染,聞染!你在吃什么?”
此時聞染坐在紅磚墻的舊樓外,看著滿墻的爬山虎有了染綠的跡象,微瞇了瞇眼,緩緩吐出一口煙。
大概是從那時就養(yǎng)成的習慣吧。
什么都要藏起來,才覺得安全。
她帶著那把雨傘回家,第二天照常上班。到中午的時候,一場蓄積了太久的大雨終于落了下來,天色暗得像黃昏,雨有瓢潑的氣勢。
奚露和鄭戀擠在窗口往外望:“唉,園區(qū)里又要積水了!
聞染一個人坐在工作臺前,托腮望著窗外灰淡的天。
心里滿是許汐言昨晚那句——“雨天的路,是不好走的”。
奚露和鄭戀看了會兒雨,開始覺得無聊,回到沙發(fā)上去刷微博。鄭戀在跟奚露說:“許汐言今天出席品牌活動那身黑西裝也太颯了吧!”
“是啊!鞭陕睹忘c頭:“那把黑傘落在她肩頭的一滴雨,都像是點綴,配她一張冷臉,可以直接被拉去演電影喔!
“她今天戴那只陀飛輪多少錢?幾千萬?”
“這品牌能買的一只表都要幾十萬往上走,她那塊是高定,肯定是要幾千萬的吧。品牌大使嘛,這點架勢要有的!
聞染還坐在工作臺前,托著腮,一只細瘦的指尖在工作臺上輕輕的敲。
奚露和鄭戀議論的許汐言,是她心中描摹的許汐言:
全世界聞名的新銳鋼琴家。
各大奢侈品牌的寵兒。
人氣勝過演藝圈無數(shù)流量,隨便一張街拍也能被時尚博主拿去分析出十條道理。
全球福布斯名人收入排行榜里的華人女性。
……
她一筆一劃,給許汐言添了很多的刻畫。
可唯獨忘了一點,以至于她昨晚在聽許汐言說那句話時如此震撼——
許汐言也是個人。
絕不能說許汐言是個普通人,但她好像忘了,無論許汐言如何的光鮮、成功、富有、才華橫溢。
許汐言也是個正常的、人。
聞染自知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所以面對許汐言這樣的存在時,習慣性把自己擺在“弱者”地位,一門心思只想自保。
原來許汐言,不是沒情緒,不是沒安全感。
在她們的這段相處里,許汐言也有她弱勢的一面。
一場大雨落到下班的時候,還沒停。聞染今天沒帶許汐言送她的那把傘,帶自己的一把藍白格紋傘。
和奚露她們一起,站在落鎖的工作室門口打車。奈何雨勢實在太大,前面排了百來號人。奚露和鄭戀決定放棄:“坐地鐵回去算了。”
“可從文創(chuàng)園走到地鐵站的話,要走四十多分鐘呢。”
這時,一輛奔馳滑到工作室門口停下,車窗降下,露出一張扣著鴨舌帽的臉,喚她:“聞染,我們今晚不是約了一起吃飯么?”
聞染一眼瞧出那是陳曦。
陳曦雖也偶爾出現(xiàn)在許汐言的街拍中,但辨識度到底沒許汐言那么高,這會兒她扣著帽子戴著口罩,奚露和鄭戀一定認不出來。
車也是從公司另調(diào)的,不是陳曦每次來找聞染的那輛。
聞染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是陳曦主動提出:“我先送你同事回家,其他人也開車過來了,你們先去,我一會兒來找你們。”
奚露趕緊客氣道:“不用不用,我們打算走去坐地鐵了!
“這雨太大了。”陳曦隔著口罩道:“趕緊上車吧。”
奚露和鄭戀看向聞染。
“上車吧。”?*? 聞染解釋:“是我……同學!
她是本地人,有幾個富二代同學,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奚露和鄭戀也沒再起疑,道謝以后便上了車。
剩聞染一個人站在工作室門口,握著那把藍白格子傘。
不一會兒,又一輛奔馳開過來,也是從未見過的車牌。
在聞染面前多停了兩秒,后排車窗才降下來,露出許汐言坐在里側(cè)的一張臉。
隔著天青色的雨幕,遙遙的。
她穿著今天參加品牌活動的那身黑西裝,臉上的妝卸了,反而更顯出她天生濃郁的五官。一雙濃睫在暴雨天染了水汽,顯得更重些。除此之外,她沒說話,就那樣望著聞染。
聞染與她對視一會兒,便向著她的車走去。
在聞染邁步離開屋檐邊以前,她低低開口,說了今天的頭兩個字:“撐傘!
其實沒兩步路,可許汐言好似對大雨的冷落心有戚然。
聞染撐開傘,走過去,她從里側(cè)傾身過來,推開門,待聞染上車以后,她又坐正回去。
望了眼聞染收在腳邊地毯上的雨傘。
也許是想問聞染為什么沒用昨晚她買的那把?
只是她到底什么也沒問,扭頭又去望窗外的落雨。
車里的氣氛,像不到六月的天提前開了冷氣。
司機倒是往日相熟的那位,也沒問許汐言去哪,徑直開車從文創(chuàng)園駛出去。
聞染也沒問。
開了一段,聞染漸漸確認,這是開回她出租屋的路。
許汐言是送她回去,還是……
許汐言這時忽然低聲開口,讓聞染幾乎以為許汐言讀取了她的腦電波,嚇了一跳。
許汐言猶然望著窗外,那紛揚的雨似撲在她睫毛上:“別擔心,我今天忙了一天。”
“只是去你家討杯茶喝。就是你以前買的那種白茶!
聞染抓著帆布包帶,“嗯”一聲。
根本不是什么好茶,雙十一直播間買的,很便宜。聞染自己其實沒有喝茶的習慣,許汐言住進來以后,倒是泡過兩次,一起就著茶,看《甜蜜蜜》,和其他很老很老的一些電影。
許汐言沒再說什么。
一路無話。
到了聞染的出租屋樓下,這一次,不待聞染提醒,許汐言自己從口袋里摸出個口罩戴上,和聞染一起下車。
聞染撐開傘,和她并肩走。她接過聞染手里的傘。
每每看許汐言戴口罩,都看出一種“錦衣夜行”之感。即便遮去那過分姣好的面容,可那高挑的身段,優(yōu)越的肩線,口罩上露出一雙冷淡的眉眼,在暴雨天會更卷曲一些的長發(fā),都是遮掩不住的。
尤其穿一身黑西裝配素色細跟高跟鞋,氣場尤其大佬。
還好一路沒碰上什么人。
她和聞染一同上樓,站在玄關,跟聞染隔著距離。但聞染拉開鞋柜取拖鞋時,她往里看了眼。
看聞染有沒有把她的拖鞋收起來。
聞染沒有。
兩人換了鞋進屋,許汐言也沒待聞染招呼,自己坐到沙發(fā)上,摘掉口罩。
往小小的生活陽臺一望,昨晚她買的那把透明雨傘,明明沒淋雨,卻撐在那里。
聞染又把今天用過的那把藍白格子傘,走過去撐在一旁,問許汐言:“那我現(xiàn)在去泡茶?”
許汐言“嗯”了聲。
聞染便走進廚房去燒水。等水燒開的期間,她沒走回沙發(fā)邊,一手掌著流理臺邊沿,望著那逐漸開始冒出熱氣的水壺發(fā)呆。
直到“嗚”的一聲提示音響,她拿出兩枚茶包,泡了,一手端著一個馬克杯,走回客廳里去。
放在茶幾上,許汐言端起她以前住在這里時、習慣用的那一只。
還未入夏,一落雨,空氣里微微的涼意。許汐言把馬克杯捧在手里暖手,聞染跟她隔著段距離,坐在沙發(fā)另一側(cè)。
“聞染!
聞染肩一跳。
“你那么緊張干什么!痹S汐言垂著眼,纖指拎著茶包細線在杯中微微擺蕩:“我又不會勉強你給我機會。”
一個“大佬”到好似可以隨時被拉進一部電影的女人,暴雨天,坐在這間出租屋小小的沙發(fā)上,一雙長腿蜷得有一絲絲委屈,低聲說:“我又不會勉強你給我機會!
她在示弱。
聞染很難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之后許汐言便再無話了。雨絲在玻璃窗上打得密集,馬克杯中的白茶漸漸晾到了適口的溫度。許汐言緩緩小口的啜飲著,好像她大費周章的安排,暴雨天前來,真只是為了坐在這里喝一杯茶。
一杯雙十一直播間買的、品質(zhì)一點也不好的茶。
慢慢喝完,許汐言放下馬克杯,站起:“那,我先走了!
聞染的茶還沒喝完,捧著馬克杯,聽窗外的雨聲淅瀝。
天都在幫她留客。一句“雨這么大,不如你等雨小了再走”便可解了許汐言的心結。
可不知怎的,她說不出口。
這還是因為,昨晚許汐言的一番話,讓她太過震撼了。
在這之前,即便她和許汐言簽了兩年“情人”的合約,但其實她從未真正想過,跟許汐言有任何戀愛的可能。
可許汐言一番話剖白了自己的弱勢,陡然把兩人擺到了平起平坐的地位。
“開啟一段真正的戀愛關系”這件事,變得可見而可感。
突然被塞進聞染腦子里,聞染不能說自己想清楚了,也不能說自己做好了準備。
因聞染沒開口,許汐言走往玄關的腳步?jīng)]了停下的理由,換了鞋,離開了聞染家。
是,許汐言從昨晚開始,就已說得太多太多了,多得甚至不像那樣驕傲的許汐言自己。
今日一杯茶以外,她也不知自己還能說什么了。
之后,許汐言沒再打擾聞染。
一周后,陶曼思約聞染喝酒。
聞染一猜就是因著張哲文的事。果然,這次她們約在一個喝啤酒的清吧,幾杯啤酒下肚后,陶曼思問聞染:“你說,我要不要跟張哲文表白?”
聞染立刻答她:“不要。”
“為什么?”
“你跟他相處,暗暗表露自己的意思就行了。如果他也對你有意思,會主動對你表白的。”
“是嗎?”
聞染勸老友:“如果你主動表白,他拒絕了,你會很受傷的。”
不止一顆心受傷,還有尊嚴。
陶曼思又喝一口啤酒,推一下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笑道:“受傷,那又怎么樣呢?”
聞染一怔。
從一周多前開始,她接連所受的震撼太多了。
從許汐言那句“雨天的路,是不好走的”,到陶曼思這句“受傷,那又怎么樣呢?”
她勸陶曼思不要表白,是因著自己的理念,自己的經(jīng)驗。
大抵正像《白玫瑰》里最經(jīng)典的那一句歌詞:「身處劣勢,如何不攻心計」。
她太習慣把自己擺在一個需要自保的弱勢者地位。
她對許汐言,試探、徘徊、口是心非、故作淡然。
唯獨沒有一刻真正想過,去用真實的心意去跟許汐言過招。
如若她們的感情是個戰(zhàn)場,她站在城墻上遠眺,許汐言是獨自站在圍場內(nèi)、甚至找不到對手的人。
人懷揣心事的時候,果然容易喝多。這話說的不是聞染,而是陶曼思。
她倆膽子都不大,覺得宿醉難受,以前很少有喝多的時候。這次難得在外面喝酒,陶曼思卻醉了。
陶曼思也是一個人住的,聞染不放心送她回去,便打車把她帶回自己家。
一路問她:“想不想吐?”
陶曼思搖頭。
下了車,聞染一路扶著她往樓棟里走。她的金絲邊眼鏡戴得搖搖晃晃,聞染生怕她掉了,便先替她摘下收回自己口袋。
她口齒不清的問聞染:“染染,染染,你這么多年來,一直有個那么喜歡的人。你就從沒有一次想過,要跟她表白么?”
“就算你們?nèi)珶o指望,你怎么這么能忍啊?”
聞染沒什么照顧醉鬼的經(jīng)驗,一路專注扶著陶曼思,只分出一只耳朵去聽陶曼思絮絮叨叨說的話。也是在陶曼思這句話出口的時候,她意識到,舊樓的屋檐下,立著一個人。
她抬眸望去,眼神正撞進許汐言眼底。
大約上次的黑西裝造型太受好評,許汐言今日又穿一身不同款的黑西裝,腰肢掐得更利落些,里面并沒有襯衫打底,胸線開得低,但在強大冷漠的氣場下,那一線雪肌是某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引誘。
許汐言的美,從來都這般矛盾,就像她素顏抹紅唇,眼尾透著倦冷。
她就那樣定定看著聞染。
聞染是在那一瞬意識到:許汐言聽到了陶曼思方才的話。
聽到了這話的許汐言,是這樣認為的——
聞染只肯跟她做兩年的合約“情人”,聞染從來都淡漠的不投入感情,是因為聞染另外有一個喜歡了許多年的、求而不得的人。也許聞染提出這段“情人”關系,根本是把她當了另一個人的替身。
許汐言的睫毛顫著翕了翕。
她就那樣站在屋檐下,聞染的大腦一片空白,順著慣性、繼續(xù)扶著陶曼思往前走。
許汐言并沒有憤而離開,她的禮貌和教養(yǎng)讓她甚至問了句:“要幫忙么?”
聞染搖頭。
她便讓開樓棟門口,讓聞染扶陶曼思進去了。
自己往夜色里走去,沒有再回頭。
聞染一路扶陶曼思上樓,又照顧陶曼思在自己床上躺下。做完這一切,一顆心怦怦直跳,顯然不止是因為累的。
她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灌下去。
按許汐言的性子,在知道聞染有一個認真喜歡了多年的人后,一定一定不會再聯(lián)系聞染了。
那么。
這段關系可以斷得干凈利落,就像聞染一開始設想的那樣。從此,許汐言是星光普照的世界鋼琴明星,她是背著工具箱擠地鐵平平無奇的調(diào)律師。
從此她與許汐言的相見,只在屏幕里新聞里舞臺上海報中。
許汐言再不會來“打擾”她的生活,那把至今還撐在陽臺上的透明雨傘,就是許汐言留給她最后的東西了。
聞染又到臥室查看了下陶曼思,發(fā)現(xiàn)老友睡得安穩(wěn)。
她掩上門,走到陽臺,站在撐開的那把透明雨傘邊,握著自己的手機,給許汐言打了個電話。
她覺得許汐言不會接。
心里想著:那天許汐言給她打了十八個電話。
她也要給許汐言打足十八個么?
沒想到不過響了三兩聲,許汐言接了。
一聲暗沉低啞的“喂”,猝不及防撞進聞染的耳朵,反而讓她全無防備。
她不說話,是許汐言自己在那邊說:“聞染!
“原來是這樣。”
許汐言沒有說“你為什么要玩我”或“你為什么要騙我”。
從頭到尾,只是一句無比克制的“原來是這樣”。
這時奔馳車上,陳曦坐在副駕,從后視鏡悄悄望著許汐言,還是與往常一樣的坐姿,靠著椅背,耷著眼睫望著窗外的夜色。
陳曦知道她在跟聞染打電話,因為她喚了聞染的名字。
然后說了句“原來是這樣”。
陳曦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只是莫名覺得,看起來面無表情的許汐言,好像真的難過了。
聞染說過許汐言這樣的人不會難過。許汐言有的是許多恣意的情緒,藏在她天生冷淡的外表下。
可那是陳曦跟了她這么多年,第一次看她內(nèi)斂的、消沉的、也許她自己都不知如何應對的,那樣一種難過。
聞染在電話那端說:“許汐言!
“或許,你想知道我喜歡了很多很多年的那個人,是誰么?”
許汐言握著手機的指節(jié)緊了緊。
另一手的指尖,在西褲的褶皺上輕輕摩著。
第62章 “你想看看原版么?”
聞染緊緊握著手機。
她不知如果許汐言此時答一聲“不想”, 她還有沒有勇氣把這話題繼續(xù)下去。
腳邊的傘,就像柏惠珍所說,便利店里買來的, 就算比地鐵口賣的稍貴些、質(zhì)量稍好些,也沒到需要刻意去還的程度。
就像許汐言之前來喝茶,目光落于撐在陽臺上的這把傘,也沒讓聞染還。
如果許汐言說“不想”, 她的勇氣悉數(shù)耗盡, 估計會直接掛斷電話。
那么她和許汐言的聯(lián)系, 她此生之間和許汐言的聯(lián)系,就到此為止了。
電話那端沉默著。
聞染指腹貼著手機輪廓, 反反復復的摩。
直到許汐言說:“一周后,我來找你。”
電話就斷了。
******
第二天一早, 陶曼思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老友的一張窄窄單人床上。
她沒什么宿醉的經(jīng)驗,猛一下起身,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襲來, 她不得不坐定,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穩(wěn)了會兒,才下床往客廳走, 看到聞染正收沙發(fā)上的枕頭被子。其實沙發(fā)那樣的窄而小, 是不怎么能睡人的。
聽見陶曼思動靜, 聞染直起腰來:“醒啦?本來正要去叫你,怕你今天上班遲到!
陶曼思十二萬分的抱歉:“你昨晚睡的沙發(fā)?”
聞染笑笑:“沙發(fā)挺好的!
反正她也不怎么能睡著。
陶曼思揉著太陽穴:“我都沒想到自己會喝多。我有沒有吐啊?你扶我回來的時候,我有沒有打你?”
聞染笑出了聲。
“電視劇里都是這樣演的嘛!
“沒有啦。我去給你沖杯蜂蜜水, 你帶去單位喝!
陶曼思跟著聞染走到廚房門口:“染染,我真的沒給你添麻煩吧?”
聞染垂著眼睫。
沒有添麻煩。只是……觸動了她很多的心事。
她抬眸, 轉(zhuǎn)身沖陶曼思笑笑,把保溫杯遞過去:“昨晚開心么?”
陶曼思:“什么?”
“雖然喝多了頭痛,但你開心么?”
“現(xiàn)階段來說,是開心的……”
“那就行了!甭勅镜溃骸熬退阒蟛婚_心了,我的膝蓋也可以借你!
就像那晚她把臉埋進陶曼思膝頭一樣。
陶曼思笑道:“染染。”
“嗯?”
“我倆上班好像都要遲到了。”
“啊慘了。”
兩人各自收拾了匆匆出門。
下班后,聞染心里冒出個想法,她想去一趟高中學校。
查了查日程,照學校以前的習慣,正是把教室借用作中考考場的時候,而中考是下周一開始,所以這個周末,布置好考場的校園,應該一個人都沒有。
奈何天又突然下起雨來。
一場春末的雨足足下了兩天,周日下午,才堪堪露了點陽光。聞染只覺得洗過的床單被套都要生霉,奈何她這出租屋太小,又沒有攤開來晾曬的條件,便把冬天的暖風機翻出來,放在下面烘烤著。
心神不寧的,沒有做飯的心情,煮了碗桂林米粉當晚餐。
收拾了廚房,出門,掃了輛共享單車。從帆布包里找出紙巾,把座椅上的水跡擦干了,才能跨坐上去。
其實從她的出租屋騎到高中學校,距離不近的。
上次一路追著許汐言背影,沒覺得時間漫長。
這次自己騎了許久,遙望著天邊一輪月,被斑馬線對側(cè)的交通標志燈染出紅綠不一的調(diào)子,只覺得這一路,總也騎不到頭。
騎到高中后門,把共享單車鎖在路邊,聞染微微有點喘。
背著帆布包,走到墻邊,仰起后頸眺望。
在這所高中念過書的人,應該都對這面墻有不淺的記憶吧。且不說每每逃課都要從這里翻出,就算不逃課的乖孩子們,也因著這面墻碩大而由磨平了表面的巨石鋪成,成了天然的“留言板”。
有人拿著水性筆,有人拿著小石塊,在墻角寫下一行行字:
【戰(zhàn)嗎戰(zhàn)啊以最卑微的夢!】
【王磊是傻x!
很快又被新的字跡覆蓋。聞染畢業(yè)時也想過,要不要趁所有人不注意,拿著筆過來悄悄寫下「許汐言」的名字。
終究還是沒有。
秘密只有留在自己心里,才是真正安全的。
這會兒路燈遠遠的灑過來,淺灰色的墻面雨痕未干,潮潤著,好似變成了泛著月光的、立起來的海。聞染仰著后頸望著上方墻側(cè)露出的茂密紅花檵木,覺得以自己的運動神經(jīng),好像沒有爬上去的能力,更何況今天墻面尤其打滑。
可她說不上為什么,沒走。
不到一周后要見許汐言,她真有把十年來的暗戀真相揭開的勇氣么。
十年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十次四季更迭。意味著十次的綠葉新生又泛黃碎落,層層疊疊鋪在心口的井蓋上,再覆上陽光雨露、鶯啼月明,直到最底部的那幾層都腐爛發(fā)酵,井蓋下所藏的心思,變成了永遠不見天日的秘密。
聞染有些想摸支煙出來抽。
可心里亂七八糟想著這些,一時沒動,出于慣性的仰著頭。
直到墻面路燈與灌木的暗影間,現(xiàn)出一個人影來。
聞染心里一驚,下意識后退小半步。
她以為是保安。
可她的神經(jīng),好似比她的視覺更快反應過來那人是誰,一顆心已經(jīng)撲撲跳了起來。
是許汐言。
穿一件黑襯衫,露出張雪白的薔薇面。明明是天生嫵媚的長相,可也不難領悟,為何世間眾人都說許汐言性情冷淡。
那風情上挑的眉眼,配上過濃而總是垂墜的睫,顯得眼神總是漫不經(jīng)心,好像天然的距人于千里之外。
她就站在那里,應該也沒想到聞染恰巧今晚會過來,但她也沒露出什么意外神色。
微抿著唇,就那樣站著,垂眸望著聞染。
聞染想轉(zhuǎn)身就走,可她緊緊攥著包帶,控制著自己聲音不要抖:“許汐言!
“你能把我拉上去么?”
又是良久的沉默。
終于,站在熹微燈光中的許汐言,對著墻下暗影中的聞染,探出了一只手。
******
聞染運動神經(jīng)真的不好。
就算有上次許汐言拉她上來的經(jīng)驗,第二次也并沒變得熟練多少,從墻頭躍下來的時候跌跌撞撞。不過因著兩人現(xiàn)在的微妙關系,她很注意的沒有往許汐言懷里撞。
以至于觸地的時候,腳腕微微扭到。
許汐言扶了她一把,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沒事吧?”
“沒事!甭勅菊径藛枺骸澳闶且呀(jīng)逛完學校了嗎?要走了嗎?”
許汐言瞥她一眼。
她問:“要不要再去琴房那邊走走?”
許汐言仍是沒說話,她穿黑襯衫配牛仔褲,華貴與落拓在她身上無縫拼接,轉(zhuǎn)身,往琴房方向走去。
聞染跟上。
兩人隔著段距離走著,一路無話,只有剛下過雨的水泥路面上,積出一洼洼淺淺的水坑,反射著月色。
即將充作考場的教室,她們不去打擾,只去向無人的琴房。
聞染還記得許汐言上次打開的是哪一間,學著許汐言的樣子,試著拉了拉窗。
果然開了。
許汐言方才應該進去過了吧,打開窗并沒有那種封閉數(shù)日的氣息。不過許汐言這人很禮貌,走的時候會鎖好門,窗臺上的鞋印也會清理干凈。
這會兒聞染得重新翻進去。
她目測了下窗臺的高度。
許汐言本來隔得遠遠的站在走廊下,這會兒說了句:“讓一讓!
聞染轉(zhuǎn)身瞧她,她全程不看聞染的走上前來,隔著聞染的襯衫袖子握了下聞染的胳膊,指腹的熱度透過薄薄一層料子傳過來。
那不過一瞬間的事,她拉開了聞染,很快撤手,自己輕盈的躍進窗臺去。
只有濃密的長卷發(fā)滑過人眼前,拖著月色的尾巴,帶起一陣香。
她走到門口,打開門,也沒招呼聞染,自己轉(zhuǎn)身,坐到琴凳前。
她方才就在這坐了會兒,沒彈琴。
這會兒聽到聞染很輕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進了琴房,微微的凳腳摩擦聲,應該是聞染坐到了靠墻的那張凳子上。
聞染望著許汐言的背影,許汐言揭開了琴蓋。
燈光混著月光從窗口灑進來,空氣里是未消的雨氣,氤氳成薄薄一層淡牛奶色的霧,像無人觸及的河面上,醞釀經(jīng)年的霧。
許汐言背對著聞染,長發(fā)垂落。
坐了良久,抬手,落下第一個音。
她不過探出一只手指,漸漸慢慢的在黑白琴鍵上游走,一個個音節(jié)蹦出來,一點不連貫的。
聞染聽了會兒,才聽出她是在彈《月光奏鳴曲》。
鋼琴大概對許汐言就是有著天然的吸引力吧,這么零碎的摁了幾個音符后,許汐言正式抬起雙臂來。
她的粉絲一定對這個姿勢分外熟悉吧。
無數(shù)次她就是以這樣的姿勢開場,祭出一段段人間幾不可聞的旋律。
這會兒她肩肘起伏,手指落下的動作卻很輕。
聞染耳尖發(fā)燙,因為她聽出,許汐言是在以她倆高三時的方式,彈這首《月光奏鳴曲》。
那時聞染聽出琴房的鋼琴有一個鍵不準,許汐言信了她,便避開那個琴鍵去彈。
那讓許汐言彈奏的節(jié)奏略有改變,旋律比平時溫柔不少。
這會兒許汐言便是避開了相同的琴鍵,以同樣的方式彈著。
聞染的心臟幾近發(fā)痛。她們方才一路走到琴房來,很難避開地面所有的水坑,兩人今天恰巧都穿匡威和牛仔褲,踩進去,一點點雨痕濺起來,裹上人腳踝,現(xiàn)在還未干透。
聽著許汐言的《月光奏鳴曲》如霧般氤氳,腳踝的潮氣一路往人心臟漫延。
聞染幾乎無法排遣這種感覺,從帆布包里摸了支煙出來。
又想起是在琴房,沒點,就那樣夾在指間。
許汐言的旋律越來越慢,像越來越淡的霧。聞染站起來,走到她身后,站定。
她腳步很輕,但許汐言一定察覺到她過來了,雖然旋律沒停,但許汐言的肩很微妙的頓了下。
聞染俯身,一只手臂圈住許汐言的肩。
倚在許汐言肩頭,柔順的長發(fā)垂在她頸側(cè)。
到這時,旋律徹底停了。許汐言的雙手虛搭在鋼琴上,低聲問:“你做什么?”
聞染不答,另一只夾煙的手臂也圈過來,形成一個合抱,擁住許汐言的雙肩。
許汐言在她懷抱里,能聞到年輕女人身上很清淡的香氣。清淡而干凈,洗發(fā)水是許汐言也用過的那瓶,很淡的蓮花味。
許汐言問:“聞染,你知道我為什么跟你約一周后再見么?”
“因為我很難壓住自己的脾氣。當晚你給我打電話,有一瞬間,我很想叫陳曦掉頭回去,我想當面去問你,讓你喜歡了很多年的,讓你只愿意跟我當兩年合約情人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可我想了想,還是跟你約了一周后。因為我很怕當時掉頭回去的話,我會控制不住的,對你說出什么難聽的話!
許汐言說著很低的笑了聲:“原來你這樣的人,也真的會去為另一個人發(fā)瘋,只不過那個人不是我!
“你跟竇姐說,我這樣的人,也許不會真正難過對么?”
“那晚陳曦很小心的問我,言言姐你是不是難過了?我笑了笑,跟她說,我也不知道。”
許汐言說這話時也笑著:“你都把我說迷惘了聞染。你來告訴我,如果那晚那樣的感覺都不叫難過的話,什么才叫呢?”
聞染就那樣從身后擁著許汐言的肩,許久都沒說話。
她指間始終夾著沒點燃的那支萬寶路,很淡的煙草味飄上來。
不知抱了多久,她輕聲問:“許汐言。”
“你能跟我去個地方么?”
******
許汐言跟著聞染走出琴房。
聞染的動作素來慢,就像她調(diào)律,總有套她自己的節(jié)奏。這會兒許汐言隔著段距離站在廊下,看著她慢慢的鎖門,慢慢的掏出紙巾來清理干凈窗臺上的鞋印。
才輕聲喚許汐言:“走吧!
兩人走了一段,許汐言意識到,聞染是帶她去琴房附近那座校史館。
許汐言對這座三層小樓有印象。每每路過琴房,會遠遠望見它,矗立在一片淡橘色的夕陽中,和聞染一樣很安靜。
這會兒聞染叫她:“在樓下等我!
一個人往樓里走去。
校史陳列室都是鎖上的,但小樓倒是可以拾級而上。很快,聞染出現(xiàn)在三樓的欄角邊,往下眺望著許汐言。
是鋼筋水泥的樓體,但欄角暗沉紅木,仿古制式,又在歲月中逐漸剝脫了漆色,變成真正老舊的斑駁。
老物件才是安靜的?瑟氉糟逶≡谠律抡驹跈诮沁叺呐,她還那樣年輕,為什么也那般安靜。
許汐言仰著頭,默默望著聞染。
看到聞染垂在牛仔褲縫邊的手,很用力的攥了下,又飛快的放開。
爾后開口。
聞染并沒有喚她的名字,而是遠遠望著她的眼睛:“向日葵這種花是很極端的。”
“喜歡上太陽后,入了夜,便把頭垂下來,哪怕月光給它再溫柔的撫慰,它也不肯接受分毫!
“所以詩人說,向日葵都在夜間死去!
“但我想,向日葵是不會后悔的!
“等有一天喜歡上一個像太陽那樣的人時,我想任何人,能會明白向日葵的心情。”
許汐言看聞染的眼神,漸漸變了。
隨著聞染一字一句的輕聲念出來,許汐言的回憶在一點一點復蘇。
她想起高中時的那個黃昏,她到校史館來躲清靜,那時她剛收到一封情書,寫的很是不同,她隨性倚坐在三樓圍欄邊,望著聞染走到樓邊來。
大概也是想躲來這里,一看她在,就止步了。
“聞染!彼龑χ鴺窍聠枺骸澳欠馇闀粫悄銓懙陌桑俊
當時十七歲的聞染,用完全不知她在說什么的神情反問:“什么情書?”
這時二十七歲的聞染,站在月光下,對她念著這些句子,神情很淡,可念完一句,就微抿一抿唇角,這讓許汐言憑著對她的了解,很想撩起她的長發(fā)來看一看,那只白到通透的耳尖,一定已紅得灼燙。
十七歲到二十七歲,十年時光過去。
當年的夕陽換作月光。當年內(nèi)斂又安靜的少女,長成清瘦沉寂的年輕女人。
聞染念完了那些句子,那些當年被一個男生、以過分粗獷的字跡抄寫在五線譜上的字字句句,聲線終于不抖了。
她問許汐言:“你想看看這封情書的原版么?”
******
許汐言帶著聞染,又翻出學校去。
她今天并非騎共享單車,陳曦和司機在附近等她。她一個電話,陳曦趕緊讓司機開車過來。
看到站在許汐言身后的聞染,一愣。
先是去看許汐言的神色,那天生冷淡的眉眼,總是瞧不出任何端倪。
她揣摩著先跟聞染打了個招呼:“聞小姐!
聞染很輕的沖她笑了下。
許汐言拉開車門,掌住,等聞染上車。
可等她也鉆入后排坐定,兩人一人守著一邊車窗,座椅中央隔出的距離似南美洲拉普拉塔河。
陳曦一時揣度不清這兩人關系的進展。
直到把倆人送回聞染的出租屋樓下,陳曦說:“言言姐,我們還是在附近等你喔!
許汐言不辨什么語氣的“嗯”了聲。
聞染已在往樓里走了,陳曦望著許汐言跟過去,才叫司機開車走了。
******
許汐言發(fā)現(xiàn),她跟聞染認識的年頭不短了,她好像鮮少看聞染的背影。
真的很瘦,到了六月,長袖襯衫的料子薄,露出很明顯的肩胛骨形狀。聞染這件襯衫是初夏剛剛落雨后天空的某種天青色,亞麻材質(zhì),袖口挽起一小截,到小臂中央的位置,露出細瘦的腕子,戴一只表盤很小的表。
無論怎么看,都是一個文靜的、規(guī)矩的、內(nèi)斂的女人。
她踏上的樓梯幾乎沒什么動靜,步子很輕,像一抹藍,流淌在月光里。
許汐言心想:那么以前,都是聞染看著她的背影么?
聞染以前,好似連自己的背影都不肯暴露給她。
是怕她瞧出些什么呢?
聞染掏出鑰匙開了門,鑰匙扣刮在略生銹防盜門上的聲音,似落雨。她沒招呼許汐言,不過已從鞋柜里取出許汐言的拖鞋。
許汐言跟進去,聞染很平靜的放下包,走到墻邊所放的那張寫字臺旁。
上邊凌亂的堆放著許多雜志,煙灰缸,吃掉一半的青瓜味薯片罐,以及聞染的筆記本電腦。
聞染忽略掉桌面的所有這些,拉開抽屜。
取出一只小小鐵盒。
看上去經(jīng)年了,并沒有生銹,只是漆面是一種經(jīng)歷了時光的黯,并不閃閃發(fā)光。聞染把盒蓋打開,取出一張紙,放在桌面,爾后自己退開。
坐到沙發(fā)上,給自己點了支煙。
就是方才她在琴房夾于指間的那支煙,出于不浪費的原則,她收進包里,這會兒又掏了出來,終于點燃。
煙卷在包里折過,稍有些皺巴巴的。
她抽著煙平視前方,再沒跟許汐言說任何一句話。
許汐言自己走到寫字桌旁去,拈起那張紙。
從五線譜本上撕下來的,在歲月中泛出淡淡的黃。少女雋秀的字跡,用很淡的藍墨水,在上面流暢的寫著:「向日葵這種花是很極端的……」
那些句子現(xiàn)下看來,微微有些稚嫩了。
可令人震撼的,是其間裹藏的那樣一份心情。
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來不及展開的世界,全都困縮于自己的體內(nèi),可以發(fā)酵出這樣的心情。像向日葵喜歡太陽那樣,近乎極端的去喜歡一個人。
除卻陽光,不要月光的任何撫慰,寧愿在夜里枯萎死去。
許汐言漸漸想起當時看這封情書時的震撼心情。
世界很庸碌,極端才迷人。
現(xiàn)下她拈著紙頁,看著五線譜間少女清雋的字跡,那樣娟麗,蠅頭小楷般,反而更反襯出其間不管不顧的決然。
許汐言想起當時自己的中文還沒有那么好,半開玩笑的錯用過一個成語:“要是被什么人這樣認真的喜歡過的話,那應該死而無憾吧!
當時還被聞染糾正過:“死而無憾這種成語,不是這么用的!
可這時她垂著濃睫,讀著這封情書,聞染抽掉了半支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她身后,一手摟住她的腰。
等她看完后,勾著她轉(zhuǎn)過身來。
兩人穿著同款拖鞋,聞染比她矮半頭,與她接吻時要仰起下巴,舌頭探入她唇齒間來。剛剛抽過萬寶路,很烈的煙,涌入一陣煙草的澀味,順著許汐言喉管,辛辣的鉆下去。
許汐言帶著想要嗆咳的感覺,和微微的暈眩:“聞染,等等,你的意思是……”
聞染另只指間還夾著煙,為了穩(wěn)住兩人重心而摁在桌?*? 沿,許汐言怕她指間煙灰落到當年那封情書上,還把情書往后挪了挪。
聞染摟著她的腰讓她轉(zhuǎn)過來,好似微微怪責她的不專心。
舌尖再一次探入,手扣住她的腰。吮著她的唇說話,這時聞染的聲線沒有在校史館時的微顫了,所有動作沉緩平靜,因此分外迷人。
這時的聞染,帶著和當年那封情書一般的某種決然,邊吻許汐言邊問:“你就從來沒想過,我喜歡的那個人,是你么?”
“可我們相處的時候,你總是……還有當年,高三那時,你很排斥我!
“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許汐言。”
聞染望著她墨色的雙眸:“其實安靜的人,都很會撒謊。”
說話間再次吻過來,夾煙的那只手摸索尋到許汐言的手,搭上自己的后腰。
聞染很瘦,可她意外的很有曲線。
她低聲跟許汐言說:“我會撒謊。”
“可難道你從來沒發(fā)現(xiàn)么?我的身體不會!
這時窗外今夏的第一場暴雨,陡然落了下來。
第63章 “你敢不敢?”
此時遠處街角的黑色奔馳里, 陳曦握著手機,被窗外陡然落下的暴雨驚得一抖。
司機搭話一句:“下雨了啊!
她笑笑的應:“嗯。”
作為明星的助理,她深諳等待的功夫。無論許汐言的演奏會、品牌活動、又或是訪談, 她工作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等待許汐言。
所以她也很擅消磨時間,打游戲、看電子書、刷視頻、翻微博。
這會兒卻有點走神,手機握在手里,好半天都沒觸亮屏幕。
這樣一場雨, 總讓她想起之前那夜, 她也是這樣坐在車里, 在聞染家附近,等著許汐言喚她過去接。她等了多久?兩個小時?后來許汐言打來電話, 坐進后排時,和往日一樣沉默不語, 散漫的望向窗外。
陳曦卻很清楚那夜出了狀況。
因為以前從聞染家出來的許汐言,雖然也是眉眼懶倦著,望著窗外, 但她身上會有絲絲縷縷的暖意, 從她的睫毛尖、毛孔、頭發(fā)絲溢出來。
那甚至不能說是一種氣味,只是一種感覺。
但是那夜的許汐言,身上是冷的, 是在樓下吹了很久的冷風。不知什么情況, 她甚至沒進去聞染家。
陳曦小心翼翼觀察她, 陪著她一起不說話,偏偏這時,陳曦的手機震起來。陳曦趕緊瞥一眼, 若是工作電話還好,偏是她媽。
后排的許汐言問一句:“誰?”
“我媽!
許汐言低啞的笑一聲:“接啊!
陳曦只得接起來, 壓低聲:“喂,媽!
陳曦是在加州留學時,應聘上許汐言助理的。她根本不學藝人管理,學小眾而冷門的進化人類學,完全找不到工作,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去應聘許汐言助理,記得那時應聘的人坐滿走廊兩側(cè),其中不乏漂亮開朗又伶俐的姑娘。
許汐言獨獨點了她。
她后來鼓起勇氣問過許汐言一次“為什么”,許汐言笑笑答她:“因為你安靜!
現(xiàn)在她跟著許汐言把工作重心轉(zhuǎn)移回國內(nèi),她媽挺開心的,打來電話問她什么時候有空回家吃小餛飩。
她匆匆應兩句掛了電話。
許汐言在后排問:“你媽給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陳曦有點詫異。因為許汐言很少問她這些生活中的瑣事。
她答了,許汐言“嗯”一聲,再度望向窗外。
陳曦忽然想到,她跟了許汐言這么多年,只聽竇姐說許汐言家境非常好,卻從沒一次聽許汐言提起過她的父母。
陳曦悄悄望向后排的許汐言。
這季節(jié)多雨,銀灰的路面上有淺淺的水坑,月光灑落進去,反射進許汐言墨色的瞳仁。
陳曦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多問她一句:“言言姐,你今晚是很難過么?”
許汐言望著窗外良久。
久到陳曦以為她沒聽到自己的問話時,許汐言又低低的笑了:“我這樣的人,懂什么叫難過么?”
陳曦一時語塞。
今晚的暴雨落下,讓陳曦倏然想起那夜浸進許汐言眼里的雨氣。
也不知現(xiàn)在,言言姐和聞染在那間出租屋里做什么。
此時,出租屋。
聞染貼在許汐言身上,十分主動的吻著她。
她一手摟著許汐言的腰,另只夾著煙的手摁在桌沿,這依然讓她重心不穩(wěn),所以她尋到許汐言的手,扶在自己后腰上。
她的重心讓許汐言不斷往后靠,碰倒了身后一只小小陶瓷的什么,好像是只河豚的擺件,撞在鋪了格紋桌布的桌面上,嘭的一聲。
許汐言這才發(fā)現(xiàn),聞染其實是吻技的高手。
她的吻不霸道,細細密密纏住人,像一陣夏末秋初吹起來的風。她的唇舌間有漸淡的煙草味,和她身上本來的清香混在一起,撬開許汐言的唇齒。
誰會忍得住不去回應那樣一陣風呢。
許汐言一手貼著聞染的脊骨往上。她那樣瘦,許汐言近乎可以摸到脊骨一節(jié)節(jié)的形狀,那反而襯出她肌膚緊實柔膩的觸感,薄薄一層貼在骨相上。
讓人想咬。
也不知為何,聞染的吻讓許汐言倏然鉆出這個念頭。
她回應著聞染的吻,手指一下下揉在聞染的脊骨上像在彈一架鋼琴,不過細碎的音符是從聞染唇間散出來的。許汐言覺得自己的睫毛尖染了汗氣,后來她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她的睫毛輕掃在聞染的面頰上。
聞染的面頰上已出了薄薄一層細汗。
許汐言微張開眼,望著近在咫尺的聞染。
那張細嫩白皙的面孔上,紅是不均勻的紅。集中從聞染的耳尖、眼皮、和兩人正深吻的唇冒出來,像要撕裂那張素來內(nèi)斂文靜的面具。
聞染方才說:“我會說謊。我的身體不會!
許汐言的手指順著琴鍵般的脊骨往上攀緣。
搭扣松得一觸即開。
某些微妙變化,好像在客觀呈現(xiàn)聞染方才的那句話。
聞染今天穿得很文藝。一件淡亞麻藍襯衫在身上打皺,一條淺米色亞麻布褲扔在一旁地板。
許汐言吻她額角:“先去洗澡!
聞染略停了停,仰起面孔來看她:“一定要洗澡么?”
她手里的煙頭方才摁熄了,扔在寫字桌的玻璃煙灰缸里,繼續(xù)貼過來吻許汐言。
窗外暴雨落著,掩蓋了某些細碎的聲音。
聞染拉開寫字桌抽屜,摸出個小盒子丟到桌面。
許汐言打開盒子的時候,聞染倚在她身上,玩著她的襯衫領子。
世人只道許汐言適合穿紅。聞染卻知道,許汐言一樣適合穿黑。她遇見十八歲的許汐言,少女就是一襲黑衫,站在校園的香樟樹下,淡漠的沖她回頭。
黑讓許汐言更冷淡、更禁欲、更有距離感。
可她鎖骨上有一點點的猩紅,剛剛被聞染吮出來的。
與其說聞染喜歡看許汐言穿這件昂貴的黑襯衫,不如說,她喜歡看這件華貴襯衫被許汐言的汗浸皺,不再筆挺掛在許汐言肩頭的模樣。
許汐言一手摟回她的腰替她穩(wěn)住重心,另一手探入熟悉的所在,循著本能展現(xiàn)頂級鋼琴師的力道、節(jié)奏和技法。
許汐言腦子都是暈的,她是動作的施展者,可其實全憑聞染引領。
聞染的確在身體力行的展現(xiàn)——她的身體不會說謊。
窗外暴雨如注,讓屋里整個氣氛變得潮濕,像她們以前在臥室那張窄窄單人床上纏綿,被汗浸濕的床單會裹住她倆。
許汐言垂眸認真觀察她反應:“為什么從來不告訴我?”
“從十七歲,到二十六歲又遇到我,為什么從來不告訴我,你喜歡我?”
平時的聞染太會裝了。
只有這種時候會泄露出一點端倪。
聞染的重心更加穩(wěn)不住,倚在她身上,另只手又下意識去往寫字桌沿摁。那只方才被聞染打開的鐵皮盒被她腕子帶到,掉在地板上,里面的物件散了一地。
樓下人有養(yǎng)貓,這時淺淺一聲“喵嗚”,隔著樓板傳來。
許汐言下意識去瞧。
聞染抬起她下巴:“沒關系,里面的東西,本來待會兒就要給你看的。”
“許汐言,你現(xiàn)在可不可以專心一點?”
她的淡藍亞麻襯衫掛在身上,耳尖的濃粉掉到肩膀,直到這時,許汐言才覺得聞染這個人其實一點不淡的。
“我喜歡你!
當她的身體在訴說對許汐言的喜歡時,聞染這樣說道。
她和她的身體一同哭了起來。她闔著眼去尋找許汐言的唇吻上去,嘴里是眼淚淡淡的咸味。
許汐言不知道那是不是生理性的眼淚,后來她知道不是了。
結束以后,她想幫聞染清理,聞染豎起一只手掌制止了她,自己往洗手間走去。
“哦對了,”聞染走到一半回眸:“地上的東西你先別管,待會兒我拿給你看!
許汐言倚在桌沿,聽著聞染關上洗手間的門。寫字桌上有聞染放在那的煙盒和打火機,許汐言摸了支煙出來,掏出那只暗銀的Zippo打火機擦燃火石。
自從聞染把這只打火機送她后,聞染自己又用回這種路邊小店隨便買的打火機了。
總丟打火機的習慣也跟著回來,得不停買新的,塑料外殼不斷變換著顏色。
許汐言紅唇間淡淡吐出一縷煙,抱起一只手臂,先是望了眼窗外的雨,繼而垂眸,望向凌亂的地板。那里有聞染的亞麻長褲,和掉在地上的鐵皮盒,盒蓋把里面掉出的東西掩去一半,瞧不清都有什么。
聞染從洗手間出來了。
她很平靜的走出來,事實上她剛剛哭過,眼尾和鼻尖還掛住一點紅。
身上的亞麻襯衫系好了,可還打著皺,就像許汐言此刻倚在桌沿,身上的黑襯衫也皺而軟。
聞染走過來:“你這副樣子!
她掃視許汐言那軟塌塌的襯衫領,露出半截的平直鎖骨,和上面淺淺的紅斑:“只適合出現(xiàn)在夢里!
冷淡的“鋼琴女祭司”許汐言,現(xiàn)下卻是這副模樣,是白日里根本不敢做出的肖想。
許汐言抱著只手臂,吐出一縷煙:“你夢到過嗎?”
聞染路過她身邊:“你以為我沒夢到過嗎?”
“從十七歲遇到你開始,我不知夢到過多少次。”
她走到那只鐵皮盒邊,蹲下,抱住雙膝,偏頭枕在自己的一邊手臂上望著許汐言:“可是‘我喜歡你’這句話。”
她抿了抿唇,很輕的笑了下:“我在夢里也沒有敢說過。”
******
聞染伸手,開始整理鐵皮盒里的東西。
許汐言走過去,蹲在她身邊。
這間小小的出租屋被聞染打掃得很干凈,地板潔凈而發(fā)亮。許汐言發(fā)現(xiàn)在一場激烈的事后,這樣蹲著實在不是省力的姿勢。
她一點不拘著她那貴到咋舌的西褲,隨意在地板上坐下,攬了下聞染的腰,讓聞染坐到她腿上。
聞染勾腰拾起那鐵盒:“你還記得這只鐵盒嗎?這是高三時你給我的!
“有印象!痹S汐言點頭:“我第一次到海城比賽,你借了絲襪給我,所以我拿一盒扁桃仁巧克力脆片當謝禮。”
許汐言笑問:“你吃了么?”
聞染瞥她一眼:“吃了。”
“好吃么?”
問這話的許汐言一手夾著煙,她方才坐過來時,把寫字桌上的煙灰缸也端過來,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此時手指湊過去輕點一點煙灰。
另一手貼著聞染后腰,輕輕的撫。
聞染頓了頓:“有點苦。”
許汐言笑了。
“那還有呢?”她對著鐵皮盒里揚一揚下巴。
“手工蠟燭,是我們高三有次學;顒樱黄鹱龅。這是我做的那個,一直收在防塵盒里,至于你做的那個,當天晚上就點了!
“這個呢?”
“這是《國家地理》封面,我裁下來做了張明信片!甭勅灸媒o她瞧:“這你還記得么?”
許汐言有一瞬的空白。
“是你有次痛經(jīng),我媽叫你回我家,煮益母草給你喝。我在學校上晚自習,你在我房里睡了會兒,走的時候留了本《國家地理》雜志給我!
她問許汐言:“你現(xiàn)在還看《國家地理》么?”
許汐言搖頭:“很少了,我旅行!
現(xiàn)在的許汐言,已不再通過一本雜志,而通過自己的雙腳去丈量這世界了。
聞染勾勾唇:“這不是你當時留下的那本,是我自己后來又買的一本,你的那本還在我抽屜里!
許汐言拿起來細細的看。
聞染問:“格魯吉亞的石頭堡,你去過么?”
“沒有!
許汐言去的,大多是一些更刺激或更壯闊的地方。
聞染輕聲道:“我去過!
“大學畢業(yè)后我找到工作,攢下了第一筆錢,送自己的成年禮物,就是去了格魯吉亞的石頭堡!
聞染說話間站起來:“還有!
她在許汐言腿上坐的腿有些發(fā)麻,站起來時勾腰揉了下自己的膝蓋。
走到寫字臺邊,拉開抽屜,取出一部手機。
不是現(xiàn)在更普及的蘋果,而是一部諾基亞。當年她還上著鋼琴課,家里經(jīng)濟并不寬裕,這部手機是舅媽淘汰下來不用的,給了她——不是免費,是低價“賣”給柏惠珍的。
她拿去刷機,終于去掉了所有舅媽使用過的痕跡。
她把這手機和充電器留到現(xiàn)在。五年前充電器壞過一次,她花高價從淘寶另買了個二手的。其實她平時也不開機,保持著每年充幾次電的頻率,保持這手機的正常運轉(zhuǎn)。
這會兒她拿著手機和充電器,接到寫字桌上的插線板上,看了眼小小電池圖標,顯示正在充電。
她把手機放到桌面,轉(zhuǎn)身,倚住寫字桌邊沿,對仍坐在地板上的許汐言說:“等一會兒,需要充會兒電!
見許汐言指間夾著支煙,燃得剩了小半,她扭腰,去寫字桌上摸到煙盒和打火機,也給自己點了支。
許汐言盤腿坐著,煙灰缸被她拖到面前來了,一手垂在膝頭,望著聞染。
聞染倒是沒看她,垂著睫羽,一只手垂在身前,另一只夾煙的手搭在腕子上,時不時扭頭去看下桌面手機充電的狀態(tài),又轉(zhuǎn)回來,繼續(xù)安靜的沉默。
許汐言望著聞染。
淡藍的亞麻襯衫被她倆揉皺,就顯得更薄,半透的宣紙一般罩在她身上。她仍沒穿回褲子,露出一雙纖長的腿,和手腕一樣,腳踝處微微的疊著。
時不時抬起腕子,抽一口煙。
她看著煙霧繚繞,看著指間煙灰掉了一點到地板上,又或再去看手機充電充得如何,就是不看許汐言。
平素垂順的長發(fā)此時微微亂著,露出仍在發(fā)紅的一點耳尖。
許汐言很少看到這樣狀態(tài)的聞染。
好似剛才周身的汗,洗去了平時周身的素淡,有什么更真實的、更惹人心動的東西浮上來。
許汐言另只沒夾煙的手,指尖在木地板上輕輕敲著。等她反應過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無聲彈奏李斯特的《狩獵》。
這是一段極之矛盾的旋律。快而激烈的節(jié)奏中,卻必須保持分外的優(yōu)美。又或者倒過來,始終優(yōu)美的韻律里,必須找到快而激勵的內(nèi)核。
許汐言倏然發(fā)現(xiàn),這很像聞染帶給她的感覺。
聞染就是這般的矛盾。
安靜內(nèi)斂的外表下,聞染有著非常極致的靈魂。就像她方才貼過來吻許汐言,貼在許汐言身上,兩人連曲線都交纏。
這時許汐言坐在地板上抽煙,唇瓣上依然沾染著被她吮咬過的酥痛感。
這會兒她發(fā)覺許汐言瞧著她,抬眸,沖許汐言笑了下。
五官那樣素淡,可那笑顏近乎于魅惑,簡直像靈魂的什么底色浮上來。
許汐言心底震懾,在地板上敲擊無聲鋼琴樂的指尖蜷了蜷。
她一貫喜歡矛盾的旋律,讓她一層層探究。
或許,這也是她對聞染著迷的原因。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指間的煙霧繚繞在一起,窗外雨聲淅瀝,直到兩人的煙都燃盡了,聞染扭身看了下手機:“好了,應該可以開機了!
她把手機從充電器上拔下來,長按開機,然后往前傾身,把手機遞給許汐言:“看相冊!
許汐言接過。
一張張翻過,眼神流露震撼。
全都是她,高中時的她。
事實上,照片里并不真正有她。
聞染只是拍校園里香樟的樹蔭。拍灰白墻面的教學樓。拍學校自行車棚的淡綠一角。拍校門口斑駁了邊緣的斑馬線。
可許汐言的記憶在復蘇。
紅色塑膠跑道邊的香樟樹下,她體育課跑完步去那里躲過陰涼。每每去琴房,她會路過教學樓的這個側(cè)面。她在學校的自行車棚里倚著自己那輛素黑的山地車聽過歌,耳里塞一邊耳機,看薄透的淡綠棚頂似夏蟬的翅膀。而那斑馬線則是她偶爾在校門口等出租,眼神在其間跳躍,仿若摁響琴鍵。
聞染從來不真正拍她。
所以她從來都沒有覺察到過。
她抬眸,聞染還和方才一樣倚在寫字臺邊,沒抽煙了,雙手往后撐在桌沿,接住她眼神,又沖她很輕的笑了下。
聞染道:“你肯定不知道,你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如果每個人的青春期都有本日歷的話,我的那本,肯定每一頁都寫滿你的名字。寫著「宜:許汐言,忌:許汐言」。”
聞染問:“你還記得我寫的那封情書,是誰給你的嗎?”
“你肯定不記得了,那個男生叫鄒宇恒,是我們班的體育委員。你肯定也不記得你當時說過一句什么話……”聞染說著抿唇笑了下:“說起來,還挺好笑的。”
許汐言忽然打斷:“我記得!
聞染微怔了下。
許汐言:“我當時說,如果被什么人這樣認真的喜歡過的話,那應該死而無憾吧。你糾正我說,死而無憾這種成語,不是這樣用的。”
聞染點點頭,轉(zhuǎn)身,看上去又想從煙盒里摸一支煙,但覺得自己今晚抽得夠多了,就忍住了,重新轉(zhuǎn)身面對著許汐言,手指交叉在一起,垂放在胸前。
對許汐言說:“死而無憾這種成語,的確不是這樣用的!
“這個成語應該我來用。在我的青春期,這樣用力的、全力的喜歡過一個人,應該我來說,我的青春,逝去的沒有遺憾!
“可是你呢?”聞染說著終于忍不住,還是回身從煙盒里摸了支煙出來,但沒點,就那樣夾在指間:“你看到這個鐵盒,看到這些照片,你是什么心情?”
“有沒有覺得很可怕?或者毛骨悚然?”聞染彎了彎唇:“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個跟蹤狂。你們明星運氣不好的話應該會碰到這種,叫什么來著,私生飯。”
“阿染!痹S汐言喚了她一聲。
“你等等,你先別說,你聽我說!甭勅景淹嬷搁g的煙:“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你總說我是一個性子很淡的人,可真正性子很淡的人,是你,你沒發(fā)現(xiàn)嗎?”
“你對這世界充滿熱情,可那些熱情都不走心,所以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你都不在意。除了鋼琴,你沒對任何人、任何事寄予過真正的深情厚意。當發(fā)現(xiàn)有人如此迷戀你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會不會是想逃?”
“畢竟,你是一個很沒長性的人,也是一個很怕?lián)熑蔚娜。畢竟,你甚至連貓都不敢養(yǎng)!
“阿染……”
“你聽我說完。”聞染的語調(diào)聽起來很平和,可她說:“如果現(xiàn)在不一鼓作氣說完的話,我怕我就沒勇氣說了!
“阿言。”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這般稱呼許汐言,不是在纏綿的失控中:“你說想讓我當你女朋友對嗎?”
“我不是不想,我是有條件!
許汐言望著她。
聞染把煙在掌紋里點了點,平時柔順的長發(fā)略凌亂的挽于耳后,露出的耳尖仍在發(fā)紅:“你現(xiàn)在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了。”
狂熱的。
癡絕的。
用盡全部青春的。
聞染的語調(diào)很輕,簡直像要被窗外的雨聲掩蓋:“如果我們倆談戀愛的話,一旦開始,就不要分手!
“不要你過去的那種模式。不要有好感了就開啟一段感情,好感耗盡了就結束一段感情。不要分手以后退回朋友的位置!
“不要只在偶爾想起我的時候打電話給我。不要在自己忙碌起來的時候習慣性把我拋在腦后。不要跟我鬧別扭了就去旅行、見朋友,回避掉這樣一份痛苦。”
“阿言,喜歡不是快樂而已,喜歡很復雜!甭勅窘K于扭身拿起打火機,把指間的煙點了,素靜的姑娘籠罩在繚繞的煙霧中。
“在我喜歡你的十年間,我的痛苦、糾結、敏感遠多過于我的快樂,我想要忘記你,可我從來沒有做到過,這才是真正的喜歡!
“我不要做你的滑翔傘、登山雪杖、滑雪鏡,我要做你的鋼琴!
“如果我們在一起的話,”聞染抽一口煙,靜靜望著她:“那你對世間所有人的心動,就到我為止!
“那天你從酒吧追出來,說我膽小。”聞染問:“我現(xiàn)在不膽小了,那么你呢?”
“我要的是永遠,你敢不敢?”
第64章 “充分的想清楚再回答!
許汐言盤腿坐在地上, 煙早已摁熄在煙灰缸里。
她望著聞染,正要說話。
聞染輕輕搖頭:“現(xiàn)在別說。”
別在雙唇還帶著吮吻過的腫意時說。
別在體內(nèi)還蕩滌著歡愛后的躁意時說。
別在大腦還充斥著深深的震撼時說。
聞染輕聲道:“我已經(jīng)花十年時間去喜歡你了,所以, 也不介意再多花一點時間,讓你充分的想清楚!
她的語調(diào)被一半掩埋在雨聲中,讓許汐言想要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把耳朵湊得更近些聽她說, 一手托住她的側(cè)頰, 讓她把嘴湊到自己耳畔來說。
在許汐言想要站起來的時候, 聞染卻轉(zhuǎn)身,又一次拉開寫字桌的抽屜。
這次拿出來的, 是她倆所簽關于做兩年“情人”的那份合約。
聞染拿著那薄薄一張紙,復又走到她面前來, 兩條光潔白皙的腿曲折,蹲下。
手里還握著那個打火機,把紙頁展開, 兩人的名字上正經(jīng)的蓋著指印。聞染那枚是她指紋撫蹭許汐言口紅后蓋下的, 許汐言的那枚,根本就是用殘存口紅印下的唇紋。
頂著正經(jīng)的名號,其實靡靡旖旎。
這會兒聞染拈起紙頁一角, 打火機擦燃火石, 對準另一角點燃, 像點燃一片夏日黃昏中招搖的薔薇瓣。
紙頁不停的打卷、燃燒,碎落掉入煙灰缸里,又似銀灰的月光。
聞染開口:“許汐言你聽明白了么?我現(xiàn)在跟你談的, 是不設退路的永遠!
她的語調(diào)很輕,卻重重砸在許汐言心上。她是在說, 她不打算給自己留退路,也不會給許汐言留退路。
“所以,”她像往日那般靜然笑了笑:“請你一定好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她說完后站起來,把鐵皮盒和煙灰缸收回到寫字桌上。
只剩許汐言盤腿坐在地上:“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你自己回去呀。”聞染轉(zhuǎn)身過來:“給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
許汐言扭頭望了眼窗外:“又在暴雨天趕我。”
聞染揚揚唇。
許汐言從地板上站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我先走!
聞染點點頭:“好。”
******
陳曦不知在車里等了多久,終于接到許汐言電話:“過來接我吧。”
陳曦趕緊讓司機開車過去。
聞染出租屋的那棟舊樓,陳曦其實已經(jīng)看得很熟了。許汐言站在樓棟下的陰影里,支出的一截鐵皮屋檐勉強蓋過她頭頂?shù)挠辍?br />
她不知在發(fā)什么呆。
直到陳曦降下車窗,想低喚她一聲:“言言姐!庇峙卤粯抢锷形此斓睦先思衣牭。
正想推開車門下車去找她,許汐言往車邊走來。
拉開車門鉆進后座,陳曦趕緊叫司機:“開車吧!
直到車平穩(wěn)駛?cè)腭Y驟的暴雨中,陳曦才敢悄悄打量后座的許汐言。
明明還沒到盛夏,不知怎會下起這樣的暴雨。
許汐言從樓下到上車明明沒走幾步,偏已沾濕半邊肩膀。
這樣的水痕,卻沒掩去她一身襯衫的皺痕,唯獨領口扣得好端端的,好似為了刻意遮掩什么。
陳曦心想:好、好刺激……
這倆人的關系,到底怎么樣了?
如果沒進展的話,這一身褶皺是怎么回事?
如果有進展的話,這樣的暴雨天,許汐言怎么沒在聞染家留宿呢?
又被趕出來了?
陳曦悄悄望著后座的許汐言想:聞染這姑娘,有點東西的。
******
一夜的暴雨后,次日倏然放晴。
聞染睡得正熟,一陣手機鈴把她吵醒。她半夢半醒,眼都沒睜的把手機摸到手里:“喂?”
陶曼思的聲音傳來:“染染,你到哪里了?”
“什么到哪里了…… ”
“我們今天約好去秦村公園,你不會忘了吧?”
聞染一下從床上彈起來:“我現(xiàn)在就來!”
她簡單刷牙洗臉,梳了梳頭發(fā)后換上衣服即出門。昨晚的淡藍亞麻襯衫和米色亞麻長褲還扔在地板上,她實在太累了,許汐言走后她倒頭就睡,根本沒收拾。
本想著她今天調(diào)休,可以好好休息,卻完全忘了今天陶曼思也難得調(diào)休,兩人一早約好了,趁著工作日人少,同去剛建成的秦村公園。
聞染在地鐵上揉著發(fā)腫的臉,體力還沒恢復,拽著吊環(huán),聽身旁兩個女生在議論:“許汐言怎么可以又媚又冷啊!
“她那樣耷著睫毛看人一眼,好有距離感喔。”
“她不像嫦娥那種仙女,像什么呢……”
“像古希臘那種女神!
“誒對對對!”
豐饒的,嫵媚的,充滿旺盛生命力的。她也會笑,可那笑容再熱鬧真切也與人間隔著距離,你心中知曉她是殿堂間的神女,不是你伸出手來可以夠到的存在。
唯聞染一人拉著吊環(huán)想:其實,不是這樣的。
昨晚許汐言掌根摁在她后腰,傳來很真實的溫度。
她幾乎站立不住,整個人軟軟倚在許汐言身上,她知道許汐言的額抵著她額頭,在觀察她每一絲細微的反應。
她剛開始闔著眼,后來忍不住張開。像許汐言想要看她的反應一樣,她也想看這一刻的許汐言。
許汐言睫毛尖染著她面頰的薄汗,看過去似有層水霧。冷白的膚色迸出一抹紅,夕色一般,抹在額角。
美得驚心動魄。
說不上是許汐言侵入了她的世界。還是她柔軟的浩瀚的水一般的世界,淹沒了許汐言。
緊趕慢趕,聞染總算趕上和陶曼思約好的時間。
背著帆布包往公園門口一路小跑,聞染只覺得一陣陣腿軟。
站著做……是真的蠻費體力的。
陶曼思在門口叫她:“慢點,不著急。”
她氣喘吁吁。
陶曼思問:“你昨天干嘛去了?”
她一驚:“。俊
“看上去挺累的樣子。”
“喔……做運動。”
“你找到健身房啦?”兩人之前聊過這話題。
“沒有,就是自己……隨便亂動。”
說這話時,又想起昨晚倚在許汐言身上,自己忍不住輕擺的腰肢。
還好她現(xiàn)在的發(fā)型,都是披著頭發(fā),不然叫老友看到自己發(fā)紅的耳朵,著實有點尷尬。
兩人一同兌了入場券,往公園里走去。
時光的流逝總是不留痕,除了我們在不知不覺間成為大人。
其余的端倪,大約只能從城市的步調(diào)中去找尋。譬如,她們這一代人兒時常去的海洋樂園關張大吉,又有當年一座廢棄工廠,被建成朋克風的新型公園,吸引了一眾年輕人前來打卡,頻頻發(fā)在某社交軟件上。
聞染和陶曼思漫游其間。
不行,還是腿軟。
不僅跑步時腿軟。
就連現(xiàn)在正常走路,那也是非常的腿軟……
許汐言的確有著一雙靈巧的、有力的、精準的,世界頂級鋼琴家的手。
聞染望見路邊一輛小皮卡造型的咖啡車,問陶曼思:“喝咖啡么?”
陶曼思搖頭:“我一會兒不是要去蹦極么?”
聞染自己則迫切需要回血,走過去點一杯卡布奇諾。
陪著陶曼思往蹦極臺走去。
秦村公園之所以突然爆紅,還因這全金屬制成的跳臺架,充滿未來世界的強烈風格,在日頭下銀光閃閃,挺酷的。
周末極不好預約,所以陶曼思預約了工作日。
聞染自認不是什么膽子很大的人,便沒跟陶曼思一起預約。
這會兒陶曼思過去掃碼,聽聞工作人員說,難得今天周一,還剩一個體驗名額。
陶曼思邊綁安全繩邊問聞染:“你要跳么?”
聞染捧著咖啡杯搖頭。
“好啦,不勉強!碧章夹Γ骸捌鋵嵨乙膊皇沁@類型的人。”
只是想在跟張哲文告白以前,突破自己一把。
陶曼思綁好安全繩后,聞染捧著咖啡走下跳臺,坐到一邊的觀賞位,等著看老友一躍而下。
很依稀的看著陶曼思沖她揮手。
她趕緊抬手,沖陶曼思用力揮揮。
伴著一聲尖叫,陶曼思從跳臺邊一縱而下。
隨著繩索回彈,陶曼思張開眼,半空中又開始有笑聲傳來。
其實陶曼思是和聞染一樣內(nèi)斂的人,她倆從小學認識,一個學鋼琴,一個喜歡作文,滿教室同學嘰嘰喳喳的時候,她倆永遠是縮在角落最沉默的兩個。
鮮少聽陶曼思這樣暢快的笑過。
陶曼思開始下降,聞染趕緊跑過去。
陶曼思解開安全繩,向她這邊走來。
兩人擁抱,陶曼思拍著聞染的肩:“嚇死我了,剛才一顆心差點沒跳出來!
“染染,你什么時候也可以嘗試一下這樣刺激的事,真的還蠻能發(fā)泄的。”
她放開聞染,看到聞染沖她文靜的笑。
聞染心想:她不用蹦極。
不用潛水。
不用去跳滑翔傘。
她已經(jīng)做過此生最刺激的事了。
許汐言一定不知道,如果不是拿著支煙在指間把玩的話,她會緊張得把指甲深深掐進手掌紋。
可就像陶曼思所說,做這樣刺激的事,的確暢快。
她帶著十年蓄積的勇氣,奮不顧身的縱身一躍。
神情平靜,心跳怦然,去觀察許汐言的每一絲反應。
其實瞧不出什么。
昨晚的許汐言,淪陷在各種各樣的震撼里,其實沒給出很多的表情變化。?*?
她讓許汐言充分的思考清楚。
許汐言半開玩笑:“又在暴雨天趕我!
那時她才發(fā)現(xiàn),許汐言看起來恣意,其實是個多么沒有安全感的人。
這會兒她站在公園陽光里,和陶曼思一起走了半日。
才覺得昨晚的雨氣,和身體里那么多的潮濕,終于被曬透了。
也不知許汐言從她家離開時淋過的那些雨,曬透了沒有。
許汐言踐行承諾,并沒有急著聯(lián)系聞染。
竇宸這邊找到許汐言:“上次你介紹給我的那個卡林巴琴藝術家,合作的事談得有眉目了,今晚一起過去面談。”
“好!
“他今天在大學講座,等他結束,我找個私人會所。”
許汐言忽然問:“哪所大學?”
竇宸報出名字。
很湊巧的,是聞染念過的那間大學。
許汐言道:“不用找什么會所,我們直接過去吧。”
竇宸交代:“低調(diào)點,別暴露!
許汐言笑笑:“知道,不給你添麻煩!
怎么人人怕她走到生活里來。
當晚許汐言信守約定,穿得很低調(diào),鴨舌帽壓低,另戴了口罩。
竇宸和她一起過去。等在校門口的卡林巴琴藝術家本就是小眾領域,倒沒什么被人“追星”的困擾。
三人找了一間階梯教室,就那樣坐著閑談。
白板上還有老師白日里教課的板書,寫著一些西方樂理常識。
許汐言反倚在課桌上,一只腕子撐住邊沿,鴨舌帽摘了,濃密的長卷發(fā)垂在一邊肩頭,月光從窗口透進來,照在她總顯得懶倦的面龐上。
卡林巴琴藝術家坐在一旁沖她笑。
她抬起睫毛:“笑什么?”
“本想說你這副樣子好像大學校花!彼Φ溃骸翱蛇@話冒出在腦子里又覺得荒唐,你哪里過過這樣普通的大學生活呢!
許汐言點點頭:“你說得對!
她高中畢業(yè)就進了柏麗思皇家音樂學院,甚至她的大學生活和其他同學也不同,被教授欽點,每日閉門練琴,甚至免了數(shù)科考試。
用句文藝點的話說,許汐言其實一直離這個人間很遙遠。
她永遠一個人待著的琴房,好像一個真空環(huán)境。她透過那些宇宙飛船般的舷窗,遙遙的望著這個藍色星球。
所以,她要求竇姐到這里來,到人間里來。
正是傍晚下課時分,無數(shù)學生抱著課本走過,有人抱怨著教授的作業(yè)純屬刁難,有人要去校門口的臟攤吃麻辣燙,有人聊起社團活動,將在操場拉起幕布放一部名為《美麗的夏天》的意大利電影,心動的女生不知會不會著白裙出現(xiàn)。
許汐言心想,令她心動的那個女孩子,很少穿白裙,她都穿藍。
她也曾像這些年輕的學生一樣,抱著樂理課本、走在成排的梧桐樹下,春末夏初的風徐徐拂過,搖晃著她年輕而安靜的笑靨。
許汐言不知怎的忽然想:如果從來沒有遇到她,聞染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從大學畢業(yè),找一份自己喜愛的調(diào)律工作,這是她熟悉的城市,有她從小一起長大的老友,周末回媽媽家吃飯,那位有些聒噪?yún)s十分好心眼的女士,偶爾鬧點小別扭,吵吵鬧鬧又是一周。
也許會認識一個同樣干凈的、寧然的、溫暖的女孩子,一起安靜的浸在這熱熱鬧鬧的人間里。
竇宸問許汐言:“在想什么?”
“只是忽然想,”許汐言捏捏自己的手指,笑得仍是散漫:“我從小長到大,好像連一個自己熟悉的城市都沒有。”
永遠跟著父母到處走,所以長大了喜愛旅行。
她身上有著吉普賽女郎的落拓,也許因為她的確從未在某個地方長時間停留。
聊完工作,三人走出校園。好在許汐言今晚很老實,學生們大約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級別的明星突然降臨,沒人發(fā)現(xiàn)她。
竇宸辦事一向妥帖,安排了司機送卡林巴琴藝術家先走。
自己則問許汐言:“喝酒么?”
“什么?”許汐言撥一撥發(fā)尾,偏頭的樣子帶著疏慵。
竇姐往前走,拉開車門:“只是覺得,今晚的你看起來很需要喝一杯的樣子。”
許汐言笑了。
壓壓下巴,隨竇宸鉆入車內(nèi)。
竇宸帶許汐言來的是家私人會所,沒有被人認出的風險。
許汐言斜斜倚在吧臺,面前一杯酒有漂亮色彩,絨藍與黃櫨橘似交融又似對抗,宛若日暮的藍調(diào)時分。
許汐言抿一口:“叫我來喝酒,又什么都不問我!
竇宸聳肩:“我只是你的合伙人,問一些越界的問題,那是自找煩惱!
許汐言呵一聲。
纖指在老舊木紋的吧臺上輕敲一陣,她開口:“竇姐!
“怎么。”
“你跟我認識這么久,你覺得我們能永遠合作下去么?”
竇宸搖搖頭:“我不會跟你這樣的人談永遠。”
“為什么?”
“你信么?”竇宸反問:“永遠這個詞。”
許汐言抿住唇角,又輕輕放開,抬手將酒液送到唇邊,笑道:“我從不覺得有什么東西是永遠的,就像無論舞臺上的樂聲再熱鬧,最終的結局,都是熄滅的燈光、空掉的觀眾席,剛才人擠人的演奏廳內(nèi),突然靜寂一片!
這時吧臺內(nèi)忽然唰的一聲,火光一片。
許汐言下意識肩一縮,抬眼看,調(diào)酒師手持專業(yè)的小型噴火器,將一只杯口熱烈燃燒的酒杯推至她面前:“許小姐,這是我們剛剛研發(fā)的酒,名為「Burning」,你應該會喜歡!
竇宸瞥一眼,從許汐言面前挪開那杯酒:“她不喜歡這款朗姆的味道,給我吧。”
“我有時候覺得,你從來沒真實的存在于這世界上。”竇宸端起酒杯道。
“你是貼著世界邊沿走了一遭,看各種花團錦簇,嬉笑怒罵,你在宇宙飛船上遙遙望著這個世界,所以你不會真的在意,也不會真的難過!
“汐言,越了解你的人,越不會跟你談永遠。你像個過分冷靜的看客,也就是說,你這人,其實骨子里很冷情!
竇宸說著,半開句玩笑:“我只會想,怎么在跟你合作的時間內(nèi)賺更多的錢。”
許汐言張了張嘴,又合上。
她喜歡冰,方才酒杯里的冰塊化了一半,她覺得不夠,又用夾子拈了些丟進去,灌一口酒。
“可是,”她壓低的嗓音過了冰酒,愈發(fā)像張老舊的黑膠唱片:“有個看向我十年的人,跟我談到了永遠!
“那她挺厲害的!备]宸放下酒杯:“你的小姑娘!
許汐言瞟了瞟她。
“怎么?”竇宸揚唇而笑:“除了聞小姐,還有誰敢跟你提?”
“從她一個人飛到摩洛哥把你偷走開始,我就知道,她絕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乖順。”
許汐言挑唇。
竇宸睨她——自己夸聞染,她得意個什么勁?
竇宸又問:“那你怎么回答的?”
“她不要我立刻回答,她要我想清楚!逼鋵嵲S汐言覺得,若是當晚聞染允許她回答,她或許已頭腦發(fā)熱的答應了。
“那你想清楚了么?”
許汐言指腹反復摩著酒杯壁上沁出的冷凝珠。
“怎么,現(xiàn)在反倒是你害怕了?”
害怕。許汐言舌尖抵一抵齒后,咀嚼一遍這個詞。
很陌生的一個詞。
她從前有過害怕的情緒么?好像真的沒有。
即便在摩洛哥演出前她的右手突然出狀況,她很迷茫,也很無措。
可那不是真正的害怕。
小孩子是會害怕的。可許汐言覺得,她的害怕,在從小那些漫無止境的遷徙中、在父母永遠不停的爭吵中,被她自己屏蔽掉了。
當那些瓷器碟子擦著她耳邊砸到墻面,她可以很冷靜的回到琴房掀開鋼琴蓋。
樂聲起起伏伏,外面的喧吵聲被盡數(shù)掩蓋。
后來她的世界熱鬧起來,她去滑雪、攀巖、潛水,做一切極限運動,她也許傲然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怕。
可這一次,她望著杯中宛若黃昏的酒液,點了點頭。
或許她是真的怕了。
竇姐驚異的呵一聲:“你怕什么?”
是啊,她怕什么呢。
許汐言想了很久,低低開口:“怕搞砸!
從前她以為聞染不了解她,所以抗拒她。現(xiàn)下看來,聞染用了十年時間去靜靜矚目,根本是最了解她本性的人。
可是——“她明知道我是一個這樣的人,卻來跟我談永遠!
像清醒的沉淪者。
懷著明知不可為而為的一腔孤勇。
竇宸想起那個總是一臉文靜的姑娘,跟許汐言輕碰了下酒杯:“說真的,我挺佩服她。你是該想清楚,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年呢?”
那是太過沉甸甸的分量。
******
陳曦覺得,最近,她面臨了擔任許汐言助理這幾年來最大的挑戰(zhàn)。
不僅有聞染的事。
還有另個女人找上門來:“請問是小陳嗎?汐言的助理?”
陳曦知道,能拿到她號碼的肯定都是圈里人,又喚許汐言喚得親近,于是她擺出恭謹語氣:“我是,請問您是?”
“我是汐言的媽媽,我回國了,想問問她哪天有空,過來看看她!
陳曦驚得把一聲“啊?!”勉強咽回腹內(nèi)。
這這這,當許汐言助理這么多年,提也沒聽她提及過父母,怎么直接找上門來了?
這會兒“汐言”二字的親近,讓陳曦聽來有些不是滋味。
哪有真正與女兒親近的母親,想來探望女兒,還通過助理聯(lián)系的。
她試探著問:“請問您是從哪里知道我號碼的?”
“竇宸給我的,她說要問汐言詳細行程的話,就聯(lián)系你。”
陳曦小心翼翼答:“好的,那我先看下這邊的安排,再給您回電話。”
掛了電話,她立馬給竇宸打過去:“竇姐,言言姐的媽媽找我了!
“嗯,你看看汐言最近的安排,給她回個話!
陳曦一聽就懂了。
看來這位母親找上門來的事,之前也有過,至少竇宸就應對過。
不過,極之不頻繁,至少她當許汐言助理的這幾年,都沒有過。
“那,我要先問問言言姐么?”
“可以問問!
陳曦謹慎打聽:“言言姐跟她媽媽,關系怎么樣?”
“我不知道!
“?”
“每次汐言跟她見完面后,也沒什么特別反應!备]宸道:“不會發(fā)火也不會沖你砸杯子,這你放心!
“……”
陳曦挑著個許汐言看上去心情不錯的時候,跟許汐言說了這事。
許汐言看上去果然平靜:“嗯,那你看看日程安排,讓她過來吧!
陳曦清楚的記得,那是六月末的一個傍晚,許汐言媽媽約了來探望,天氣預報卻在大肆宣傳,第六號臺風“珀耳塞斯”加強為超強臺風級。
離登陸還有些時候,外面天色昏蒙,有飛沙走石之感。
陳曦問許汐言要不要改期。
許汐言說:“不用。臺風登陸還有些時候!
于是陳曦下樓去接,路面開過來一輛賓利,從車中下來一個戴珍珠的美婦人:“小陳是嗎?你好!
陳曦趕緊打招呼:“您好。”
她保養(yǎng)太好。如若不是提前知曉,絕想不到她會有許汐言這么大的女兒。
陳曦引她從專用電梯上樓,摁響許汐言房間的門鈴。
許汐言在里面暗沉的答:“進來!
陳曦這里有張房卡,刷開門,送婦人進去:“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的話,您叫我。”
婦人笑道:“謝謝!
帶有助力系統(tǒng)的門緩緩閉合。
陳曦吁出一口氣,回到隔壁自己房間,她怕隨時被叫,也不敢打游戲什么的,就刷著自己的朋友圈。
所有人都在刷臺風將至的景象。
她看了一圈,又退出來,去清理微信對話框的消息。
滑到很下面,看到聞染的頭像,海水般一片靜靜淡淡的藍。
聞染從不發(fā)朋友圈。
陳曦忽然想:也不知聞染,在這樣臺風將至的天氣里,正在做什么。
第65章 行政套房。
聞染在看電影。
是的, 那種電影。
今年第六號臺風聲勢浩蕩,頂著古希臘神話里破壞之神“珀耳塞斯”的名頭,人人嚴陣以待。何于珈看見天氣預報, 特意打電話去通知工作室的人盡早下班,不用留在園區(qū)。
而根據(jù)從小生活在海城的經(jīng)驗,聞染一看這天色,就知臺風的登陸還很要些時候。
這會兒就是風大, 天色昏茫茫的, 似在下沙。
她提前下班回家, 坐在客廳的寫字臺邊,本來給自己泡了杯茶, 玫瑰花瓣在馬克杯里泡到葉片褶皺都消失了,她也懶得喝。
筆記本電腦開著, 屏幕上是兩個女人交疊在一起的身影。
聞染抱著雙膝坐在椅子上,指間夾著支煙,時不時在煙灰缸邊沿輕點一下。
她看這種電影時素來表情平靜, 似在看一張字帖、或一幅畫, 亂的是她自己的腦子。
屏幕里女人的曖吟聲淹沒于窗戶呼嘯的風里。
聞染一只細瘦的腕子搭在桌沿,指間的煙搭在煙灰缸邊,銀白的煙灰越積越長, 她望著屏幕, 眼都不眨。
無一例外, 她看著這些的時候,腦子里都在想許汐言。
想許汐言每次不打招呼的出現(xiàn)在這出租屋里,想許汐言裹著浴袍發(fā)尾染著水汽滑進領口, 想許汐言和她一起在那張窄窄小小的床上。
那張床太小了,她和許汐言一同在上面, 必然有一部分交疊在一起。她的肩和許汐言的胳膊,又或她的腿和許汐言的肩。
聞染抬起腕子,抽一口煙,緩緩的吁一口氣。
她是在想,為什么那種事沒有發(fā)生在她身上呢?就是那種對一個人求而不得很多年,一旦得到以后,發(fā)現(xiàn)那個人也不過如此。
多年的迷戀土崩瓦解,對那人很快就淡了。
可她對許汐言,越了解,越接觸,越癡迷。許汐言身體和靈魂的每一寸,對她來說都像一塊磁鐵。
有時她想,也許她根本把許汐言看作她的一部分。她潛藏在身體里的、恣意自由的那部分。
正當電影情節(jié)“激烈”的時候,寫字桌上的手機震了起來。
聞染微蹙了下眉。
看一眼來電顯示,竟是陳曦。
她猶豫了會兒,摁下暫停,接起來:“喂!
“聞小姐!标愱貑舅@一聲明顯底氣不足,很顯然陳曦搞不清她現(xiàn)在跟許汐言的關系,因而也搞不清該如何稱呼她。
她倒不在意這個:“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标愱芈曇衾镆讶玖死⒕危骸澳惴奖銇硪惶司频陠幔课易屗緳C來接你!
“為什么?”
“因為,言言姐的母親今天下午來看她了。”陳曦斟酌著說:“我不知道言言姐的心情……是好還是不好。”
聞染驀然想起高中時,許汐言出國前的最后一晚,她瘋了般蹬著自行車,尾隨許汐言到了許汐言的家。
她停在樓下,單腳撐在地上,雙手掌著車把,胸腔里是未喘勻的氣,仰頭望著那棟高聳入云的公寓樓。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許汐言轉(zhuǎn)學來海城后,并沒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一直都是一個人住平層公寓。
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她遠遠望著公寓亮起的那一盞燈,像星火,很微渺,淡淡搖曳,昏黃得有些孤獨的模樣。
世界像片過于浩瀚的宇宙,不足以被照亮。
除了后來的易聽竹女士,她沒聽許汐言提及過任何家人,尤其是母親。
她望著指間繚繞的煙,問陳曦:“是你叫我過去,還是她叫我過去?”
“是我問言言姐的,我問她想不想叫你過來,她說想!
陳曦的描述里缺乏太多細節(jié)了。
比如,聽完陳曦這么問,許汐言是毫不猶豫說了“想”,還是沉默一會兒才答了“想”?
這其中所蘊藏的許汐言的心情,天差地別。
但聞染沒有問。她覺得許汐言到底有沒有沉默這件事,陳曦大抵分不出來。
她應下:“那我過來吧。”
陳曦似遇到救星:“那我馬上安排司機過來接你!
“不用,我打車就好。”
“可是這天氣……”
“放心,天氣預報剛才也說了,距離臺風登陸還有些時候。”
聞染關了電腦,背上帆布包出門。
網(wǎng)約車并不算好叫。
她在樓下等了一會兒,風大,吹在她細瘦的背脊上,像一只手,忙不迭把她推入這世界。
眼前卷著白茫茫的風,葉片不似秋日枯葉,是一種春末夏初的碧嬋綠,分明充滿旺盛生命力,卻就這樣被拔離了枝頭。
雨將落未落,只是天穹中鉛灰色的云壓得低。
車終于來了。聞染拉開門時,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反向推力,好像有人成心不想讓她拉開這門。
好不容易上車,覺得身上襯衫潮潮的,不是雨,像是大風刮過來太平洋上的水汽。
司機跟她確認過乘客信息后,又問:“去工作?”
“嗯?”聞染還在忙亂理著被風吹亂的襯衫領。
“我剛送完一個乘客,這個天去甲方公司提案,噢喲現(xiàn)在年輕人拼得來,賺錢不要命啦?”花白頭發(fā)的司機半開句玩笑:“不過天氣預報也說,臺風有可能轉(zhuǎn)向了,對伐?擦著我們海城拐彎過去了。”
“嗯,對!甭勅局粦怂緳C后半句。
望著窗外,雨終于是落了下來。
臺風還沒來,這時的雨只是打前哨作用,一顆顆豆大的砸在車窗上,但不密。
車在風雨里奮勇前行半個多小時,可算到了許汐言所住的老牌五星級酒店。
聞染幾乎是被一陣風拽下車來的,風毫無章法可循,她還沒來得及跟司機道謝,風又吹著車門“砰”的一聲關上。
陳曦戴著口罩在門口等她,沖她揮手。
她沒帶傘,縱然網(wǎng)約車停在酒店門前有遮擋,雨汽從身后襲來,染濕她襯衫靠后腰的一小塊。
她倆低調(diào)的從側(cè)門進去,陳曦帶她去專用電梯。
大堂朗闊,總覺得有冷冷的穿堂風。直到進了電梯,風才被隔絕在外。聞染壓低聲問:“她媽媽已經(jīng)走了?”
陳曦點點頭:“走了一會兒了,大概也就來了半小時!
聞染點點頭,不再言語。
上到行政套房樓層,陳曦引著她踏過柔軟的老花地毯。陳曦手里拿著張房卡,但沒直接刷,而是很輕的敲了敲房門。
不一會兒,房內(nèi)響起輕柔腳步。
拉開露褐色厚重門扉,露出的是一張年輕女人的臉,沒笑意,但舒展自然。
陳曦同她打招呼:“靳女士!
女人笑著點點頭:“汐言說讓你們進來,我正好要走了。”
她說話間,的確拎包往門外走去。陳曦沒多介紹,聞染便也沒多問,沖女人點一點頭,跟著陳曦往里走去。
陳曦在門口掌著門,小聲道:“你進去吧,我就在隔壁!
聞染壓一壓下頜,那扇門就在她身后緩緩閉闔了。
“嗑噠”一聲,像是叩在人心上。
聞染遠遠聞見許汐言身上的幽香,已然開始心跳。屋里沒開冷氣,這樣的氣壓下,顯出某種悶熱。
她沒聽見許汐言招呼她,于是站在門口,脊骨縫里已開始往外沁細細的汗。
那晚一場說沖動也沖動、說不沖動也醞釀了十年的“坦白局”,幾乎耗盡她所有的力氣和勇氣。
在那之后,她和許汐言還沒有好好溝通過。
她背著帆布包往里挪了半步,往房內(nèi)望去。
許汐言這人,類似雄偉宮殿的莊園也住得,去登山時無法洗浴的小帳篷也住得。住五星級酒店,她大多時候不訂行政套房,這次卻訂了。
聞染往房內(nèi)一望便明白了,因為客廳內(nèi)有面巨大觀景窗,可以一覽無余眺望開闊的江景。
許汐言素來喜歡這樣開闊的景象。
觀景窗前放一張暗紅絲絨躺椅,與這老牌五星級酒店的復古氣質(zhì)相契,老花地毯上擺一盞淡白淺絨燈罩的落地燈,燈線似水晶串,靡靡的墜下來,再往墻角看,放著架老黑膠唱機,唱針往上抬了起來,靜寂的沒聲響。
許汐言便倚臥在那張暗紅絲絨椅上。
她穿一件絲緞睡袍,偏暗的香檳色,一邊手肘撐在座椅扶手上,掌根托著自己側(cè)頰靠太陽穴的那一塊,闔著眸子。
那張?zhí)梢翁熅b也太大了。
事實上,這整個房間都太闊綽也太大了。
許汐言側(cè)倚在上面,身后就是昏茫的天和黯淡蜿蜒的江水,似要下沙的天色把天地連接成一片,現(xiàn)代化的江景建筑模糊成一片,不再看得分明。
一顆顆分明的雨,敲打在巨幅觀景窗上。
聞染本打算等許汐言開口招呼她,但不知怎地,邁開步子走了進去。
大概這時的許汐言,像飄蕩在天地間的一片薔薇瓣。
在昏黃一片的天地間顯得那樣單薄,搖搖欲墜。
許汐言看上去那樣累,也那樣……孤單。
「孤單」,聞染從不知用這樣的詞來形容許汐言是否恰當,因為許汐言的人生總是那樣飽滿而花團錦簇。
許汐言始終沒睜眼。
直至聞染走到她面前。
聞染聽見她,很輕很輕的嘆了口氣。
闔著眼,展開雙臂,圈抱住聞染的細腰。聞染太瘦了,抱在懷里大概薄薄一片。許汐言的雙手扣在聞染后腰,聞染只覺得那染了雨汽和薄汗的襯衫黏在自己背上。
許汐言把臉埋在她身前。
喚了她一聲:“阿染!
她把雙手搭在許汐言的肩上。事后回想起來,事實上從那時開始,她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了。
許汐言抱了她一會兒,放開她,示意她坐到躺椅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
到這時許汐言才張開眼,望著她,整個人陷落在那張巨大的絲絨躺椅里。旁邊一盞落地燈,反而把離燈最近的許汐言帶進一片暗影里。
許汐言沖她笑了笑。
那片暗影讓她并看不清許汐言的神情,只覺得那發(fā)沉的嘴角挑了挑。
許汐言:“不問剛才那位女士是誰?”
聞染表面總是平靜:“你想講自然會講!
“她姓靳,是斯坦福畢業(yè)的心理醫(yī)生,我在加州時跟她有聯(lián)系,現(xiàn)在她回國創(chuàng)業(yè),過來看我倒是方便。”
聞染望著許汐言。
許汐言又勾勾唇,往前傾下身子來,胳膊肘撐在膝頭,一手托著下巴,好似仔細觀察聞染神色:“同情我。俊
聞染搖搖頭:“你不需要!
許汐言直起背脊靠回椅背:“我是不需要。她不是作為心理醫(yī)生而來,只是今天下午我媽媽過來以后,竇姐不放心,叫她過來看看。”
“其實,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許汐言松了松自己的指節(jié):“我沒什么感覺!
藝人和經(jīng)紀人的關系,總是很微妙。尤其到了許汐言這咖位,需要竇宸幫她擋的事太多了,很多事她一輩子都不會對旁人提起,但要對竇宸毫無保留。
說起許汐言的家庭,一言難盡。
父母都是名門之后,偏偏不是聯(lián)姻,是自由戀愛結的婚。按說這樣的幸福,可以一直持續(xù)下去?墒朗戮褪沁@樣,有錢,有愛,有看似能抵御一切阻礙的優(yōu)越條件。
相處久了,當激情囿于逐漸平淡下來的家庭責任,感情卻也會逐漸被消磨。
他們換了許多地方生活,試圖在生活中引入新的激情,卻無甚用處。
許汐言的母親百思不得其解,情緒逐漸失控。
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年家里珍貴瓷器被砸碎的爭執(zhí)后,父親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
許汐言六歲那年,母親身邊也開始出現(xiàn)其他男人。
跟母親相處最久的,是一名有世襲爵位的英國老紳士,酷愛東方文化。他與許汐言并無什么齟齬,總是以禮相待。只不過,許汐言見到他的時間不多,更多時候,是他陪母親去參加聚會,應酬,跳舞。
留許汐言和保姆在家。
后來保姆跟她母親說:“小姐并不需要我!
小小許汐言的確不需要,她已開始學琴,每天著迷般花大量時間練習。其余時間,她看卡通,家里有支天文望遠鏡,她甚至從那年紀就展現(xiàn)出對天文學和數(shù)獨的興趣。
她也從不苛待自己,會明確的跟保姆說:“我今晚想吃炸雞翅。”
又或者提出,讓母親回家時,幫她從街角最有名那家蛋糕屋買一只香草千層。
母女倆相安無事。大概從那時起,她已學會把自己當大人看待。
所以當那日保姆跟母親告假時,母親沒說什么就準了,也并未再請臨時保姆。
火便是在那夜起來的。
她家的別墅是莊園般的古董洋房,巨大的棕櫚葉很是旖旎,但屋內(nèi)電器線路總有些老舊。還是鄰居看到起火報了警,并告訴消防員:“屋里還有個六歲的小女孩!”
許汐言被消防員救出來的時候,看到母親和那位英國老爵士站在警戒線外圍,而她父親甚至沒有出現(xiàn)。
那一刻不過六歲的許汐言,冒出個十分奇怪的想法:要不是她認得母親這張臉的話,她能從圍觀大火的這群人間,辨識出哪一個是牽掛女兒的母親嗎?
好像很難。
因為她母親臉上震撼或關切的神色,好像也未比身旁鄰居更多。
她由消防員牽著走過去,母親攬著她肩問:“你有沒有事?”
她搖搖頭。
很多年后,許汐言坐在五星級酒店的這間江景套房里,第一次對竇宸以外的人,對聞染講起這件往事,臉上浮著淺淡的笑意。
而她的身后江水翻涌,和黃沙般的天色再分不出一條明確的界限。窗被愈來愈大的風力吹得咔咔作響,風卷著雨滴和落葉重重拍在玻璃窗。
唯有室內(nèi)亮一盞昏黃的燈,顯得溫暖而干燥,拽著許汐言的影子半透的映在玻璃上。
聞染站起來,走到許汐言面前,展開雙臂,擁住許汐言的肩。
許汐言很自然的展開雙臂,圈住聞染的腰:“那是一場上過新聞的大火,可我之后,一次也沒夢到過它!
“我并不害怕,也并不難過,你明白嗎,阿染?”
在那件事以后,母親給她請過心理醫(yī)生。后來入了行,竇宸也介紹了自己的朋友、斯坦福畢業(yè)的靳醫(yī)生給她,怕她高壓工作之下,心理出現(xiàn)什么波動。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覺得受什么創(chuàng)傷。
原因很清楚——她從未對父母抱什么期望。
她像一枚丑陋的疤痕,代表了父母寄予厚望卻徹底失敗的感情。
那場大火收尾得很詭異,父母很快離婚,父親自此在她生命中消失,母親跟一切周旋在身邊的男人斷了聯(lián)系,又帶她去了美國。
母親依然年輕而美麗,很快有了新的交好。憑著頗豐家底,又在美國置辦一所莊園般的別墅,日夜留許汐言一人在家,好像并不忌憚那樣小的孩子獨自待著,會不會再面臨一場危險的大火。
父母都是愛孩子的么?
憑著藝術家天生敏感的神經(jīng),許汐言在太小的年紀已能給出明確答案——「并不」。
連父母親緣都是如此,許汐言從不相信什么「絕對」什么「永遠」。她也從未幻想去向母親要什么溫情,她只是不斷把自己的靈魂構筑得獨立而強大。
她花團錦簇。她熱鬧充盈。
她獨行世間,不允許自己感到寂寞或孤獨。除了她自己,她不允許自己需要任何人。
聞染一下下輕拍著她的背:“所以,我也不行。”
“許汐言,你給我講這件往事是因為,你要拒絕我了!
按許汐言的邏輯,不從心底真正接納任何人,她才永遠不會受傷。
聞染說這話的時候聲調(diào)在笑,只是語氣里有濃得化不開的水汽。
而此時窗外,憋悶了許久的暴風雨,終于嘩的落了下來。
天氣預報一度寄望會擦著海城過去的“珀耳塞斯”臺風,終是在海城登陸了。
行政套房在酒店的三十二層,高聳的樓宇似在狂風中被吹得搖搖欲墜。陳曦很輕的推門進來看了眼,大概是想問她們害不害怕什么的。
在門口遠遠瞥了眼她們相擁的姿勢,又悄悄關門退出去了。
許汐言摟著聞染的腰,仰起面孔來看她:“害怕么?”
聞染抬眸,望向窗外的疾風驟雨:“許汐言,膽小的人是你才對!
她又輕拍了一下許汐言的背,似安撫。才終于放開許汐言,獨自一人踱到窗邊去。
狂風吹著玻璃咔咔作響的聲音越來越大,窗戶似有一瞬碎裂的風險。許汐言很想叫聞染往里站站,聞染卻又往窗邊走了一步。
“你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聞染扭回頭來看她,臉上仍帶著往日素靜的笑意:“許汐言,為什么你要遭遇這些事呢?”
“為什么你變成了這樣的人呢?”
她明明在笑,句末卻似輕輕嘆息。
明明隔著一扇厚重的玻璃,許汐言卻覺得,那過分馳驟的風雨,像是直接灑落在她身上。
“以前我不知道你的家事,但我能感到你生性的疏離。我一早知道,喜歡你這件事一定會讓我受傷!
“你說我膽小,說我不敢真正敞開心扉去與你嘗試。好,那么現(xiàn)在我敢了。”
那樣的笑容映在窗玻璃上,好似被狂風撕成了一片片。
許汐言知道:聞染就是抱定了那樣的決心來喜歡她的——
把自己撕成一片片的,來喜歡她。
聞染帶著那樣被撕扯的笑容說:“又換成你不敢。我一早想過,我那樣厚重的感情會讓你退縮,因為你不敢真正跳進這人間來、傷筋動骨的去動感情!
“你寧愿當個永遠漂亮的看客,你不敢去冒受傷的風險!
“許汐言,我不是你媽媽,如果大火那天我站在圍觀的人群里,不管我怎么能演,你一定能夠一眼認出我。因為喜歡一個人,本身就是一種破綻!
“只不過,你向你自己的不安全感妥協(xié)了。你要安全,你不要我!
許汐言從那張?zhí)梢紊险玖似饋恚骸鞍⑷尽?br />
聞染沖她擺擺手:“你不要過來!
“我們都需要穩(wě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其實我說這么多,只想跟你論清楚一件事:我敢了,是你不敢!
這時陳曦又一次輕輕推開門,遠遠的喚了聲:“言言姐!
許汐言看過去。
她沒貿(mào)然往里進,掌著門站在門口:“這暴風雨太大了,我打電話去酒店前臺,問她們有沒有安全隱患,她們講正常來說是沒有的,?*? 但如果覺得樓體在晃有點害怕的話,可以開低樓層的套房給我們!
“言言姐,你們要去嗎?”
許汐言收回眼神再度望向聞染,才發(fā)現(xiàn)聞染一直看著她。
她在暴風雨中很輕的翕了下嘴唇,也許低低發(fā)出某個音節(jié),又被狂風暴雨的呼嘯吞沒。
最終她很輕的笑了下:“你說得對,是我不敢!
許汐言一貫笑得瑰嫵雍麗,這是真正難過的笑容,第一次攀爬上她的面龐。
映在臺風搖曳的玻璃窗上,凄艷得像朵被撕扯的薔薇。
那是許汐言腦子里第一次冒出這樣的念頭:如果她不是許汐言,那該有多好。
沒有那樣一場大火換來的驚世天賦。
沒有那一方讓她寧愿獻祭自己的舞臺。
如果她就是一個普通人,有一個柏女士那樣聒噪?yún)s好心眼的媽媽,如果她和聞染是同一間大學的同學,她會騎一輛山地車去找聞染,聞染穿著淡藍襯衫懷抱著樂理書,站在宿舍樓下,尚未完全吹干的長發(fā)間有剛剛洗過的蓮花香氣。
她的自行車頭會掛一盒帶給聞染的香草蛋撻,跨下單車來提醒聞染趁熱吃掉,伸手指刮掉聞染唇角沾上的酥皮,笑著跟聞染聊起,校外她們想租的那間四十平小房子。
許汐言從前不怕搞砸,因為她從未真正在意。
可聞染說得對,F(xiàn)在聞染敢了,是她不敢。
她終是忍不住一步步走上前去,擁住聞染的肩,在聞染耳旁喃喃:“為什么你要我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呢?為什么不讓我那天晚上就回答你呢?”
如果她那天晚上不顧聞染阻攔回答了。
如果她沒反反復復顧慮這么多。
如果不是今天她媽媽忽然找來,提醒她的過往讓她長成了一個怎樣的人。
甚至,如果不是這樣一場臺風。
她不知如果任何一個細微條件改變的話,她跟聞染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她只是死死的、死死的抱著聞染,雙眸透過窗玻璃,盯著半空被臺風狂卷的葉,好似永遠落不了地。
聞染在她的懷抱里輕輕的說:“阿言。”
“沒有用的。因為,你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啊!
“放手吧。”
聞染的語氣讓她知道,這是聞染最后一次喚她“阿言”了。
許汐言終是垂下頭去。手不是垂落,是一點點滑落,似從聞染的身上被撕扯下去。
陳曦還站在房間門口,半掩著門。她聽不清許汐言和聞染在說什么,但她能感受到房間里的氣氛,和窗外正面登陸的臺風也沒什么兩樣。
倒是聞染走過來,沖她笑笑:“不用下樓了,既然沒什么安全隱患的話,就待在這里吧。”
這樣的天氣聞染也走不了,她又轉(zhuǎn)回身對許汐言:“客房借我就好!
她的語調(diào)說得平靜極了。
許汐言遙遙望著她,卻覺得在這十年一遇的臺風天里,破碎的不是聞染的語氣,也不是聞染的表情。
而是有一種喜歡了十年的心情,隨著方才輕輕的那句話,被一陣臺風,硬生生從聞染的心臟上扯了下來。
卷入驟雨,瞬間湮滅,消失不見。
第66章 “有時間就去,沒時間就不去。”
許汐言走到門口, 沖陳曦笑了一下。
陳曦根本不知房內(nèi)發(fā)生了些什么,只是莫名的,被許汐言笑得很難過。
許汐言替她掌住門, 她就把手縮回去了。許汐言道:“你自己下樓躲躲吧,我倆就不下去了!
“你不用陪在這里。”
陳曦覺得她聽懂了。
許汐言大約是希望她下樓去的。這次國內(nèi)巡回演奏會的熱度太高,竇宸格外謹慎,同時為了給許汐言一個清靜的練琴環(huán)境, 行政套房這一層, 是全都包下來了的。
她一下樓, 這一整層,就只剩下許汐言和聞染了。
她點點頭:“那我先下去了言言姐, 有什么事你打我電話!
許汐言走回房里來,聞染纖薄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了。
左手邊的客房, 已經(jīng)關上了門。
許汐言跌坐進躺椅里,一手在嵌了絲絨的扶手上輕輕的摩,望著眼前緊閉的那扇門。
大約到了八點過的時候, 外間天色已黑得宛若夜闌時分。
陳曦給許汐言打了個電話:“言言姐, 你們要吃點什么嗎?”
世界風雨飄搖,屋內(nèi)溫暖干燥。
世界電閃雷鳴,屋內(nèi)靜得好似只有許汐言一人存在。
聞染自打進那間客房關上門后, 就再沒發(fā)出一點聲響。
許汐言對電話里的陳曦說:“你等等。”
站起來走到客房門口, 輕叩了叩門。
聞染沒給她任何反應。
她吁出一口氣, 回答陳曦:“那不要了吧!
她掛了電話,又走回躺椅邊倚坐進去。
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夢里昏昏沉沉,只見漫天的火光。許汐言看見小小的自己, 不過六歲。她在夢里已反應過來——這是夢,這是她第一次夢見很多年前的那場火。
醒過來的時候,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暴風雨續(xù)寫著猛烈的拍打。
許汐言一下子坐起來。
她第一反應是聞染出來替她關了燈,那聞染是走了么?這樣的天氣走到外面的風雨里去了?
她立刻摸索著去拉身邊燈繩,急著一拽,嗑噠一聲,燈卻沒亮。
這才反應過來,是停電了。
她沒拿手機來照亮,只是摸索著站起身來,一路往客房的方向走。
雙眼適應了黑暗,才感到更遠的地方有昏淡光線傳來,來自另個街區(qū),那里幸運的沒停電。
她叩了叩客房的門:“聞染?”
沒反應。
她又加些力道,叩了叩:“聞染?”
這樣的天氣加上停電,如若聞染再不回應,她也顧不上什么禮貌不禮貌、糾纏不糾纏,準備徑直擰開房門闖進去了。
這時聞染在房內(nèi)“唔”了一聲。
那聲音蒙著層睡意,許汐言聽到的瞬間幾乎立刻心軟了。
那一聲讓許汐言想到聞染那總是堆得很滿的房間,那張小而溫暖的床,還有聞染那洗得很軟很舊的棉質(zhì)睡衣,她每每用手覆上聞染胸前一對脫兔的時候,指腹總能感覺到一顆顆很細小的毛球。
她扭頭望向另邊沒停電的街區(qū)。
風雨如晦,唯有那里透著暖調(diào)。
像聞染帶給她的感覺。
她放柔了聲線才問:“你在做什么?”
聞染音調(diào)里睡意未褪:“睡覺!
“停電了,要我進來么?”
這一次聞染毫不猶豫的:“不。”
許汐言轉(zhuǎn)了個身,雙手背在身后,抵倚著門邊的那面墻。
再度扭頭,望向沒有停電的那個街區(qū)。
望了多久呢。
她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只覺得倒瀉般的風雨漸漸收了勢,十年一遇的超強臺風“珀耳塞斯”,終是在這個停電的夜晚席卷了海城,接著遠去。
晦暝的天色漸漸亮起,快要清晨了,終于能望見觀景窗外蜿蜒的江水。
黎明時分的天空,于許汐言而言并不陌生,她常常練著琴就到了天亮。只不過沒有練琴而耗到天亮的情形,于她而言,的確罕有。
這時,房門輕輕被擰開。
聞染從房里走出來。
她看上去的確睡過覺。身上那件墨藍色亞麻襯衫打著皺,配她那張沉靜的臉,反而有種特殊的美感。
她背著包從許汐言身邊路過,沒再看倚在側(cè)墻的許汐言一眼。
只在路過許汐言以后,用背影對著許汐言說:“昨晚懶得換衣服,就這樣睡了,不過客房床品應該每天都有服務員換的,不打緊的吧。”
說這話的時候腳步也沒停,往門口走去。
許汐言聽著那腳步越來越遠,忽然叫了聲:“聞染。”
她以為聞染不會停步的。
因為聞染待她的一切姿態(tài),已帶上某種清醒的決然。
可聞染停下了腳步。
那輕淺的、柔和的、像怕驚擾了誰的腳步停止了。許汐言知道她就停在門口,微低著頭,留出一個瘦到清矍的背影,后頸那一小塊皮膚白得很干凈。
聞染用背影,對她輕輕的說:“許汐言,我心疼你,也可憐你!
許汐言立在原處,指尖死死抵住身后的墻,濃睫重重的垂著,讓她連眨眼都顯得困難。
腳步聲再度響起,聞染終是拉開門,走出房間去了。
許汐言快步搶到躺椅邊,找到自己昨天遺落在那里的手機。
握到手里,想打電話叫陳曦找司機送聞染,卻終是失卻了勇氣。
聞染一定覺得:裝什么好心啊。
就像聞染說的。
真正膽小的人,是她。
******
聞染從五星級酒店走出來。
看來“珀耳塞斯”的特點是風驟雨急,降雨量并不算特別大,是以并沒形成嚴重內(nèi)澇。蒙蒙亮的天色下,聞染看著街道并沒多少積水,只是枯枝和落葉掉得狼狽。
這會兒還沒多少人出門活動,她順利打到了車。
上車后,司機和昨天那位如出一轍的問她:“去工作?”
她笑笑。
抬手,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嘴角。真奇怪,她還能笑得出來。
人人當她為了工作,現(xiàn)代人大多精明,為了份注定求而不得的感情奮不顧身,也太像個傻子。她大概是在嘲笑自己吧。
臺風第二天,交通和城市秩序并未完全恢復,何于珈在工作室群里發(fā)信息,通知她們多放假一天。
奚露和鄭戀互相約著開黑。
又@她:【染染,你今天做什么啊?】
她如實答:【睡覺。】
洗了個熱水澡,洗去一身雨氣,把自己扔進窄小溫暖的床上。
她沒誆許汐言,她昨晚進了客房,是真的一直在睡覺。
許汐言那句“是我不敢”,被窗外的風聲吞去了大半音節(jié),她是死死盯著許汐言的嘴型,辨識出了那句話。
真奇怪,她一點沒想哭。
大概從青春期開始,為許汐言矯情而莫名其妙的哭過太多次了。
她就只覺得困。
身體里的疲憊,翻江倒海的涌上來。
她躺在客房的鵝絨床上,裹著被子,出了一身的汗,一個接一個的做夢。夢到二十出頭的時候一個人去格魯吉亞,第一次獨自出國旅行,緊張得要死,全程沒敢睡。
又夢到上次飛去加州,海城天降暴雨,她坐在機艙內(nèi)攥著拳,也是睡意全無,不是沒想過天氣再度轉(zhuǎn)糟的話,會不會一個雷把她們整機的人劈下來。
最后夢到最近一次飛去摩洛哥,她自以為適應長途飛行一些了,卻仍是睡不著,全程半夢半醒,想著許汐言右手的傷勢,一睜眼,看到舷窗下茫茫的沙漠。
身體好似啟動了報復性的困意,要把那些她為奔赴許汐言而少睡的覺,通通補回來。
從此不要再神志不清,以為自己和許汐言真正有可能。
可是。
為什么她睡了整夜的覺。
第二天走出房間,她也能對許汐言熟視無睹了。
可一路走到玄關,當許汐言低喚出那聲“聞染”的時候。
為什么她還是停下了腳步。
那時她莫名的想:還停步干什么呢?為什么不再決絕一點。
如果此刻樓下等著的,是世界末日之時、逃離地球的末班飛船,許汐言喚她這一聲,她還會停下腳步么?
接著她發(fā)現(xiàn),她會。
她對許汐言的喜歡就是,她永遠都會給許汐言最后的溫柔。
她又睡了整天,傍晚起床,給自己煮了碗番茄煎蛋面,大口大口吃下去。恰好收到陶曼思發(fā)來的消息:【你今天也休假嗎?】
【對。】
【好麻煩啊,我家沒菜了,懶得下樓,這天氣又不好點外賣,我只好煮泡面了!
陶曼思發(fā)了自己煮的火雞面照片過來,又問:【你呢,吃什么?】
聞染拍了自己番茄煎蛋面的照片發(fā)過去。
陶曼思點評:【你的物資比我豐富!
聞染笑笑。
日子好像沒什么不同,睡覺,煮面,洗床單。
回復客戶的消息,再和老友閑談幾句。
可當晚,聞染發(fā)燒了。
傍晚時吃的一碗面,全吐了出去。
她不跟自己過不去,找到家里的退燒藥,又撐著給自己熬了一鍋粥,吃完粥,抓緊趁著不想吐,把藥吃下去。
又把自己扔回床上去睡。
第二天早上醒來,高燒退成低燒,她想了想,為了避免傳染給工作室其他人,還是向何于珈請了假。
何于珈大手一揮準了。
她多睡了半天,下午爬起來看電影。
備注,不再是那種電影,就是正常電影。
傍晚時接到電話,看一眼來電顯示,是陳曦。
她本不想接,又怕對方奉許汐言之命,一直打下去。
她自己也是辛勤打工人,何苦為難另一名辛勤打工人,于是接起來:“喂。”
對方那端頓了頓,才響起陳曦的聲音:“聞小姐!
“請問什么事?”她平靜而客氣。
“你今天上班一切順利嗎?”
聞染不想說自己感冒的事:“順利,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不用擔心!
“那就好!
聞染不欲多談,掛了電話。
心里想笑:許汐言這人,倒是變了,知道考慮很多了。
先前怕她情緒上頭,給她留出個平復期,沒來打擾她。卻不忘對她的關心,特意讓助理打電話來問,看看她在臺風過境后有沒有什么不便。
可許汐言的內(nèi)核沒有改變。許汐言不要永遠,也不要她。
方才電話里微頓的那一瞬,聞染猜著是許汐言就在陳曦身旁,讓陳曦開了免提?杉热辉S汐言不敢承接她的永遠,這樣的關切要來有何用。
她情愿不要。
繼續(xù)看電影,過了會兒,門鈴卻響。
聞染心想,難道是陶曼思舍得出門?
拉開門,不是陶曼思,卻是陳曦。
對聞染笑笑,遞上手里一只紙袋,以及一個打包袋:“聞小姐,這些給你!
聞染接過,打開看了眼。
打包袋里是熬得濃稠的粥,另有奶黃包和兩碟開胃小菜。紙袋里則是滿滿的藥,從發(fā)燒到鼻塞,應對各種感冒癥狀。
聞染抬起眼來看陳曦。
陳曦道:“你需要哪種,就吃哪種!
聞染問:“你怎么知道我感冒?”
“我聽你說話的感覺。”
聞染盯著陳曦。
陳曦繳械:“好啦,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言言姐讓我開了揚聲器,她一直在聽你說話!
了解聞染的當然不是陳曦,而是許汐言。
畢竟她們一度那樣親近過。
歡愛時,所有聲音被拆解成破碎的紋理和喘息。她素來隱忍,許汐言從她細致入微的各種聲音碎片里,來推斷她一切反應。
她鼻塞的聲音質(zhì)感,也沒瞞過許汐言。
聞染拿了雙客用拖鞋給陳曦:“你進來一下!
陳曦不明就里。她揣度著,許汐言和聞染肯定出問題了,沒想到聞染還大度邀她入內(nèi)。
聞染把她帶到廚房,揭開小小一只電飯鍋蓋,質(zhì)樸而噴香的熱粥味道撲出來。
陳曦一愣:“我吃過了……”
聞染搖頭:“這是給我自己煮的!
又把陳曦領到客廳,打開一只小型藥箱給她看:“退燒藥、感冒藥、止咳藥、創(chuàng)可貼、碘伏……”
陳曦仍是不明就里。
聞染扣好藥箱:“我是感冒了,但我會給自己煮粥,家里也有各種常備藥品!
“陳曦,麻煩你回去告訴許小姐,我是喜歡她,不是需要她!
她一腳踏上開蓋式垃圾桶的腳踏,把手里陳曦剛送來的粥和藥丟了進去。
“咚”的一聲。
利落得連陳曦都愣了下。
聞染又補一句:“以前!
陳曦沒懂:“什么?”
“你待會兒轉(zhuǎn)告我這句話的時候,記得說,我是以前喜歡她!
說完她把陳曦帶回門口,又沖陳曦笑笑:“我感冒還沒好徹底,就不留你了,免得傳染!
陳曦被聞染的這一套利落動作震得懵懵懂懂,換了鞋踏出門去。
聞染“好脾氣”的笑著把門關上了。
陳曦在心里吹聲口哨:好酷!
回去向許汐言復命,把聞染的話轉(zhuǎn)告給她聽,說到“以前”二字時加了重音。
許汐言當時坐在茶幾邊喝咖啡,即便這么晚了,她也喝濃醇的美式,加很多很多的冰塊。
把咖啡杯從杯墊上挪開,放到茶幾一邊,手指在杯墊的水痕上繞著圈。
陳曦觀察著她一切細微的反應。
她先是問了句:“她的感冒還好嗎?”
陳曦照實說:“看起來的確已經(jīng)恢復不少了。”
許汐言笑笑:“我知道她不需要我。這世界上又有誰真的需要誰呢。”
畢竟連她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需要她。
陳曦話到嘴邊:“可她喜歡你呀!雖然她現(xiàn)在說,是‘以前’喜歡你!
又堪堪忍住。
許汐言放棄在杯墊的水痕上劃圈,仰靠到沙發(fā)背上,望著天花板。
陳曦跟著瞧了眼,天花板空無一物,不知她在看什么。
陳曦十分十分想問一句:“那你呢?你又有多喜歡她?”
沒問出口的原因,是因為她在心中想:對許汐言這樣的人來說,就算喜歡,又能改變什么呢?
也許,聞染也會像許汐言在非洲巴扎魯托群島玩滑翔傘時刮起的一陣季候風。
刮過了,也就刮過了。
******
許汐言的確再沒找過聞染。
接下來她很忙,再過一個月,國內(nèi)演奏會的海城站便要首先開場。
這次演奏會的主題是——“苦月亮”。
她練琴時,陳曦候在一邊,看她濃睫垂著,臉上的神情諱莫如深。
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演奏會開始前三天,她喚過陳曦,交給她一只信封:“把這個送去給她。”
她沒說是誰。
陳曦卻從她神情,一下知道這個第三人稱代詞指的是誰。
腹誹道:人家才不會還愿意去你演奏會。
但,這是給她發(fā)薪的人。
表面恭謹接下:“好的言言姐!
她怕聞染拒絕,直接讓司機開車送她去創(chuàng)意園,到了園區(qū)內(nèi)才給聞染打電話。
心里想著:要是聞染去給客戶調(diào)律,她就在這里多等一會兒,也沒什么大不了。
沒想到給聞染打電話,聞染接了,問她在哪。
她照實答:“在創(chuàng)意園。”
聞染卻道:“我辭職了,所以不在。”
“什么?”陳曦吃了一驚,一時嘴快:“因為受了情傷么?”
聞染在電話那端笑笑。
陳曦尷尬道歉:“抱歉,我不是那意思!
聞染沒計較:“你既然已經(jīng)到了創(chuàng)意園,就在那兒等我吧?我本來也說找時間去看看奚露她們,省得你來回折騰了!
陳曦應下,等了會兒,聞染就到了。
這是陳曦第一次看聞染束起頭發(fā)來,在腦后綁成一個馬尾,露出玉白的一雙耳尖。
拎著個塑料袋,里面裝滿冰淇淋。
先是走到陳曦身邊來,打開袋子叫她:“選一個!
陳曦撿了只香草味的八喜,聞染合上袋子:“我怕化,先拿進去給奚露她們,麻煩你再等等!
“嗯嗯,你去吧。”
很快,聞染從工作室出來了。
這時已直盛夏,她穿藍色短袖襯衫,是更輕薄的亞麻材質(zhì),配一條白色亞麻短褲,看起來分外清爽。
沖陳曦彎彎唇:“找我什么事?”
陳曦遞上一只信封。
聞染接過,沒問那是什么,也沒打開來看。
這段時間關于許汐言巡回演奏會的宣傳,鋪天蓋地,大概她也猜到那應該是一張贈票。
她只是把信封轉(zhuǎn)了個面,在角落里尋到一行小字:「給聞染!
許汐言用鋼筆親手寫下的,用的墨水是那種海水盡頭一般的藍,原來那種墨水,她送給聞染一瓶,自己留下一瓶。
聞染只是挑了下唇角,指腹輕輕摩挲過那行小字:“你說她這個人!
“明明是她拒絕了我!
陳曦想:現(xiàn)在聞染可以正常提起許汐言拒絕她這件事了。
她問:“你會去嗎?”
聞染語調(diào)平靜:“看情況。有時間的話就去,沒時間就不去。”
陳曦點點頭,又問:“你怎么突然辭職了?”
聞染笑道:“是你自己問的,還是替她問的?”
陳曦趕緊表明立場:“我自己問的!
“不告訴她?”
“不告訴!”
從這段感情來說,陳曦絕對站在聞染這一邊,她更能共情聞染。
聞染這才說:“不是突然辭職,有這個想法蠻久了,攢了段時間經(jīng)驗,想開自己的工作室,做點更有意思的事!
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現(xiàn)在環(huán)境不好,能賺到錢么?”
聞染想得透徹:“餓不死就行!
她很平和的收下贈票,陳曦告辭離去。
第二天,她接到陶曼思電話:“染染,后天晚上有事嗎?”
“后天?”聞染微怔了下。
“是呀!碧章嫉溃骸胺凑矝]搶到許汐言演奏會的票,不如我們?nèi)コ璋。?br />
許汐言演奏會是全民盛事,無論懂不懂樂律都積極參與,一開票秒沒。
陶曼思說著忽然害羞了下:“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聞染一下反應過來:“張哲文!”
陶曼思在電話那端笑。
“你告白了?”
“是的呀!
“他答應了?”
陶曼思頓了良久,拖長語調(diào)道:“是的呀——”
聞染跟她一起笑起來。
“那么好吧。”她應下陶曼思。
本來她告訴陳曦的就是:去不去許汐言的演奏會,全看她當晚有沒有事。
既然陶曼思以這么重要的事相約,那么注定,她演奏會那晚算是“有事”吧。
許汐言的演奏會,她就不去了。
當天晚上,她早早來到KTV門口。
遠遠瞧見陶曼思和張哲文一同走過來,她止不住的笑。
陶曼思一搡她胳膊:“啊呀!
她學著陶曼思語調(diào):“啊呀。”
三人一起進了包間,張哲文對聞染分外殷勤。
她沖陶曼思眨眨眼。因為她們以前一同看過網(wǎng)上一段言論:一個人對另一半的朋友熱情與否,是他有多喜歡另一半的映照。
張哲文從高中開始也是內(nèi)斂性子,一開始只給她們倒啤酒、擺果盤,不肯唱歌。
陶曼思和聞染就更不好意思唱。
最終還是張哲文擔起責任來,點了首臺灣男歌手的歌:“那我先來吧。”
一首足以登上“失戀金曲排行榜”的歌。
可大概,幸福的人根本不怕悲傷的歌。
聞染笑著和陶曼思一起搖沙錘,看著屏幕上年代感十足的浮夸MV。
張哲文聲線偏厚,唱起這首歌倒有特別味道。
聞染坐在陶曼思身邊,聽他唱:
“我沒有說謊,
是愛情說謊。
它帶你來,
騙我說渴望的有可能有希望!
聞染的肩頓了頓。
她悄聲對陶曼思說:“我出去抽支煙!
陶曼思問:“要我陪你么?”
她笑著搖頭,沖張哲文努下巴:“你陪他吧。”
KTV門外居然種著棵香樟,像極了她們的高中校園。
聞染坐到樹下長椅,給自己點了支煙。
煙快抽盡的時候,一片香樟樹葉打落到她肩頭,又旋到她腳下。
她摸出手機,給陶曼思打了個電話:“曼思,我有個地方要去一下。我現(xiàn)在溜走留你們二人世界的話,有問題么?”
陶曼思說:“你等等!
沒兩分鐘,陶曼思竟從KTV里出來了。
左右張望一圈,看到香樟樹下的聞染,沖她跑過來。
聞染愣了下,剛要起身,陶曼思邊跑邊沖她壓手掌,示意她坐著就好。
跑到聞染面前,帶起一陣盛夏氣息,讓人想起她們高中下晚自習時,空氣里就盡是這樣的味道。
陶曼思望著當年穿校服扎馬尾的女孩,此時坐在香樟樹下,相較于十年前,越發(fā)瘦了些,只是面容一般的沉靜。
她開口:“染染,你喜歡的那個人……”
“是許汐言吧!
聞染的睫毛瞬間一翕。
沉默良久,抬手,抽了口指間的煙,在一陣繚繞的煙霧中,沖陶曼思笑了笑:“嗯!
第67章 以及重逢。
陶曼思一下抱住聞染:“我應該……早一點猜到的。”
聞染笑著回抱陶曼思, 反而拍拍老友的背安慰:“沒有什么的!
是啊,能有什么呢。
日子照樣過下去。就算在KTV里聽了再悲傷的情歌,人也照樣能走能跳, 并未碎成一片片。
聞染又拍拍陶曼思:“你進去吧,那位還等著呢!
告別陶曼思后,聞染背著自己的帆布包打了輛車。
盛夏的城市有一種特別的味道,KTV外的香樟樹的確讓她想到了高中時的校園。那時陶曼思總形容, 香樟像一個存錢罐, 能存住白天的陽光, 所以夜里聞起來也是暖暖的。
有時下了晚自習,聞染餓了, 便會買一只面包和陶曼思一同慢慢走,手中面包的香甜迎合著香樟煦暖的味道, 她一邊聽陶曼思說話,一邊望著前方許汐言的背影。
那時的風,也是這樣拂著她的馬尾。
現(xiàn)下她坐在一輛出租車里, 身后的香樟越來越遠, 高樓林立的城市聞起來又是另一種味道了。
好像把十幾歲時的記憶,遙遙甩在身后。
下了車,聞染往演藝中心的方向走。遠遠的便能看見外墻上, 高懸著許汐言的海報。
她攥著自己的帆布包帶, 停了兩秒, 抬頭仰視。
海報上的許汐言美得不似凡塵之人。聞染忽然覺得,這樣仰望的感覺,其實不是不熟悉。
也許在她那間小小的出租屋里, 她也是帶著這樣的心情去看許汐言。
她太過清醒,也許她從來沒有真的認為自己能擁有許汐言。
可她還是告白了, 為什么呢?
聞染笑了笑,背著自己的帆布包往前走去。
******
演奏會早已開始,這里隔音太好,并聽不到鋼琴泄露的任何音節(jié)。
新修的演藝中心有種古希臘廟宇般的肅穆之感,聞染盡量放輕的腳步磕出淡淡回響。
大廳里除了她,沒有其他任何人。也是,誰會好不容易搶到了許汐言演奏會的票,卻又遲到呢。
她把票交給門前值守的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嘴上已在同她說:“抱歉小姐,上半場的演奏馬上就要結束了。”
她的意思是,按照規(guī)定,遲到半小時以上已不能入場了。
手里卻下意識接過票,一怔,禁不住多看了聞染一眼。
那是一張贈票。
許汐言演奏會通常是不設贈票的,許汐言不搞圈里的關系,也不迎合媒體,她第一排的票都留給一路支持她的粉絲。
所有了解許汐言的人,都知道她不設贈票的習慣。今天演奏會開場前,許汐言卻特意找到檢票的工作團隊,交代,如果有人拿贈票,無論何時都讓人進場。
那時她已上了全妝,眉眼絲毫不加妝點,只涂一抹驚艷紅唇,檢票團隊的工作人員們靜靜望著她,半晌說不出話。
她很淡的笑一笑,便走了。
直到她的氣場消失于屋內(nèi),好半天,才有人低聲說:“難怪。”
她只說了這樣兩個字,卻人人都知道她實際在說什么。
完整的句子是——難怪所有人都傳,娛樂圈獨得一個許汐言,更夸張點,全世界獨得一個許汐言。
那樣的美來自她的嫵媚她的傲慢她的底氣她的漫不經(jīng)心,雜糅在一起,是完全不可復制的。
能讓許汐言這樣親自過來交代的贈票對象,到底是誰?
她們都在等,可一直到演奏會開場,也并沒有來一個手持贈票的人。
演奏會正式開始前她們巡場,看到第一排正中央空出的那個座位,在滿座的觀眾席間跳脫出來,幾乎有些刺目。
許汐言登臺的時候,按照習慣,眉眼是天生冷淡的調(diào)子,超過九十度鞠躬的姿態(tài)又充滿赤誠。
她朝那個空出的座位多看一眼。
然后落座,揚起手,微微垂眸,對著永恒成就她的八十八個黑白琴鍵。
到這時她們才明白,為何許汐言的妝面絲毫沒描眉眼。
這次巡回演奏會的主題是“苦月亮”,舞臺頂端鋪開一片極黯的藍,是連綿梅雨季后的深夜、終于在天邊冒頭的月亮會泛出的那種藍。
好似所有的心事都會在過分綿長的梅雨季里泡化,化成氤氳的夜霧,再也不能被有形的撿拾。
那一注黯藍的射燈,籠在許汐言身上。淡淡黯藍的光線灑在許汐言的眉眼間,成了她最為特別的眼妝。
她像一只陽光下過分明麗的薔薇,誤入了夜的世界,被月光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勾了出來。
那是所有的觀眾,第一次看到哀傷的許汐言。
可她的哀傷不是緩的、柔的,她彈琴的風格與之前無異,動作幅度大,似一場風暴,席卷人的耳朵。你被裹挾進她的情緒里,看著她宣泄哀傷,看著她與情緒搏斗,看著她在夜色中被撕成碎片。
她連哀傷都酣暢淋漓,連月亮的苦對她都是一種體驗,她不像其他人一般囫圇吞下,她在唇齒間嚼碎了一點點細嘗。
許汐言中場休息時通常不置一詞,就坐在休息室的角落,發(fā)呆。
陳曦知道她這一習慣,替她捧著咖啡杯守在一旁,但許汐言這時往往是什么都不喝的。
走上舞臺,她也不再對觀眾席鞠躬,徑直走向鋼琴,屏住那一口氣。
于是舞臺之下,觀眾席第一排正中央的聞染,聽到了最完美的許汐言。
早在漫步于古希臘廟宇般的大廳時,她一早知道這會是一場朝圣。
在鋼琴的旋律世界里,許汐言就是神祇。
指尖的音符是她對世間的垂憐。她把人人心中有感而不可言傳的情緒,化作有形。
許汐言演奏會結束時,往往是無人鼓掌的,所有人淪陷在震撼里。
直到許汐言站起,離開琴凳走到臺前來,對著觀眾席深深鞠躬,掌聲銀河倒瀉般響起。
許汐言直起腰來的時候,一怔。
她方才登臺時屏著一口氣沒看觀眾席,所以沒發(fā)現(xiàn)聞染來了。
此時素凈的姑娘坐在第一排,和其他所有觀眾一樣,為她虔誠的鼓掌,只是臉上的笑容更深也更淡。
聞染又綁起馬尾了,就像高三時那樣。
舞臺上的燈光太亮也太刺眼了,她根本瞧不清,這個從高三時一見她就會紅了耳朵的姑娘,現(xiàn)在還會為她紅一紅耳朵么?
或許不會了吧。所以聞染才會重新梳起馬尾,露出一雙玉白的耳尖。
舞臺上的燈光,似黯藍的月,讓許汐言想起在高三校園的琴房,她面前是一架有個琴鍵不準的鋼琴,聞染靜靜坐在她身后的墻邊,聽她改了琴譜,避開那個琴鍵,去彈《月光奏鳴曲》。
所有人?*? 都在等許汐言退場,但許汐言扭頭,對著后臺微揚下巴示意了下。
很快,工作人員呈上一只話筒。
許汐言握住,掃視觀眾席,淡淡的笑意:“如果,大家方便多給我一點時間的話。”
觀眾席鴉雀無聲,繼而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么,爆發(fā)出一陣震耳掌聲。
許汐言把話筒還給工作人員,重新走回琴凳邊,落座。
那是一首《月光奏鳴曲》。
很多有幸蒞臨了那一場演奏會的觀眾,事后回憶起來,都說——“那樣的旋律不似被許汐言彈出來的,而是像月光一樣流淌出來的”。
隨之傾瀉的,是無數(shù)人的青春悸動,被那段旋律勾了回來:
無聊數(shù)學課上,當你撐著頭對窗外發(fā)呆,抱著試卷路過窗口的鄰班女孩;
英語課上,你跟著全班的聲聲誦讀,卻在那聲音間仔細辨別,操場上體育課的班級里,有沒有你暗戀的女孩打排球引發(fā)的歡呼,其余人熱烈叫著她的名字;
傍晚校園,你坐在乓乓球臺邊沿,一下下晃著小腿,聽廣播里傳來學姐清冷的聲線……
或許每個人青春悸動的心思,都以“遺憾”為名。
而許汐言指尖下的月光,句句不提遺憾,句句用溫柔鋪寫遺憾。
直到一曲終了,許汐言站起來,再次拿過話筒:“以后在公眾場合,我不會再彈這段旋律!
她說完鞠了一躬,便走下舞臺了。
聞染跟著散場的觀眾,走出演藝中心。人太多,根本打不到車,她也不急,就順著路沿往前走。
她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一直走到路邊種著的一排香樟邊,她坐到對面長椅,給自己點了支煙。
陶曼思給她發(fā)來信息:【你在哪?】
這……聞染環(huán)顧了下四周,笑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你怎么有空給我發(fā)消息?】
【張哲文剛把我送上出租車!
【你們這么早就散了?】
【我不放心你呀!】陶曼思又問:【你到底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一路亂走過來的!
【那你分享個實時地址給我,我打車來找你。】
【好!
不一會兒,陶曼思到了。
聞染站起來,兩人循著窄窄一條路沿,腳跟抵著腳尖,雙腳交替著慢慢往前走,要是從路沿上跌落,就算“死”了。
她倆從小內(nèi)向,也不跟其他女生一同玩游戲,這是她們小學時的消遣。后來上了高中,有時晚自習上課前無事可做,她倆還這樣玩。
這時聞染背著帆布包走在前面,陶曼思跟在她身后。聽聞染走了一段后問她:“曼思!
“嗯?”
“你是怎么猜出……我喜歡的人是她的?”
“怎么說呢,一旦知道了你有喜歡的人,回想起來,就會覺得你對她太不一樣了,特別的冷!
聞染在前方輕輕一聲笑。
陶曼思忖了忖,還是問:“你們倆怎么樣了?”
“結束啦!甭勅就白邇刹,轉(zhuǎn)身,沖陶曼思笑著,倒退著繼續(xù)往前走。
陶曼思提醒:“你小心點,別真的摔下去!
聞染彎著唇角搖頭。
陶曼思不知怎的心里一酸——之前說起許汐言的聞染,埋在她膝頭哭,F(xiàn)在說起許汐言的聞染,在沖著她笑。
可現(xiàn)在聞染的笑容,分明比之前的眼淚更讓她難過。
她忍不住問:“為什么結束了?”
“曼思你說,連你都發(fā)現(xiàn)我喜歡的人是她,當她聽說我有喜歡的人時,為什么從來沒想過,我喜歡的人會是她呢?”聞染繼續(xù)彎著唇:“因為我覺得,她潛意識里在刻意回避一切深厚的情感。”
“對她來說,一切都不長久,因為她不允許自己長久!
“她對這個世界感興趣,那只是一種很輕盈的興趣,她把一切當成體驗,填到她的鋼琴樂聲中?僧斔l(fā)現(xiàn),一段感情重到她背負不了的時候,她就怕了。”
陶曼思輕聲問:“怕什么?”
聞染抿抿唇,只是很模糊的說:“怕受傷吧。怕她像飛蛾撲火一樣投入一段真正的感情里,那把火最終會燒到她自己頭上!
“你知道嗎,她今晚給了我一張演奏會的贈票,她在舞臺上彈了《月光奏鳴曲》。她說,以后在公共場合,再也不會彈這段旋律了!
聞染恰巧走到一棵香樟樹下,伸手拍了拍樹干,笑著對陶曼思說:“我把我自己都掏空啦,填進她的這段旋律里。除此之外,我再沒有什么能給她啦!
“所以,我真的該跟她說再見了。”
那晚聞染一滴眼淚也沒落,也沒說要去路邊便利店再買幾罐啤酒。
她和陶曼思聊了一會兒天,然后各自打車回家。陶曼思本想送她,她說不用。
陶曼思回到家,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網(wǎng)搜許汐言的消息。
演奏會的盜攝是嚴令禁止的,但許汐言臨時起意演奏的那段《月光奏鳴曲》實在太震撼了,有人忍不住錄了幾十秒,放到微博上。
陶曼思點開來聽,闔上眼。
不知怎的,腦子里浮出方才聞染在香樟樹下,月光被樹冠濾過一道落在聞染的臉上,那安靜的笑容好似碎成了一片片。
陶曼思忽然就明白了聞染的那句話——“我再沒有什么能給她啦”。
聞染的確把自己掏空了。
她把自己的十年,自己所有的悸動與心思,自己所有睡不著的夜晚和一個個夢境,所有的膽怯與勇氣,像今晚碎落的那個笑容般,撕碎成了一片片,填進一首《月光奏鳴曲》里。
粉絲們都說許汐言是“鋼琴女祭司”,但真正為許汐言這段旋律獻祭的,是聞染。
許汐言說以后再不會彈奏這段旋律,因為她知道,這將是一期一會的絕唱,因為她以后再不會遇到這樣一個聞染了。
誰還會把自己撕碎成一片片的來愛她呢。
這個夜晚,聞染沒有哭,但陶曼思合上電腦,俯在寫字臺前泣不成聲。
她從小認識聞染,知道聞染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
但一個最膽小的人,為著一份感情,做了一件最奮不顧身的事。
陶曼思心想:許汐言會后悔的。
許汐言一定一定,會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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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海城演奏會后,許汐言繼續(xù)去國內(nèi)另三個城市巡演,這無疑把她在國內(nèi)的人氣又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
結束國內(nèi)工作后,許汐言遠赴歐洲演出,又返回加州,跟隨瑞奇教授的工作室進修。
再返轉(zhuǎn)國內(nèi)時,已是次年春末。
她剛剛又拿了“肖邦獎”,實現(xiàn)了連續(xù)第三年的蟬聯(lián),現(xiàn)在她不僅是蟬聯(lián)獎項最久的亞洲鋼琴家,也是世界范圍內(nèi)的第一人。
她的名字成為了鋼琴的另一重符號,人氣愈發(fā)水漲船高。這次回國,為著安全考慮,沒有公布行程,戴著鴨舌帽匆匆走進機場時,不知怎的她腳步一頓。
陳曦循著她視線往前方望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束馬尾的姑娘。
清瘦纖薄的身形,有些像聞染。
不過她沒有聞染那樣的沉靜,連陳曦都一眼看出那不是聞染了,許汐言會看不出來么?
但許汐言還是對著那姑娘的背影多看了眼。
近一年以來,許汐言一次都沒提到過聞染。
那是陳曦第一次意識到:其實許汐言的心里,在不斷不斷的想起聞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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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汐言這次回國,是參與國內(nèi)音協(xié)鋼琴學會的年會。
年會每年一度,今年在邶城舉行。據(jù)學會傳來的資料,今年有三位新銳鋼琴家候選入會。許汐言雖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但對亞洲鋼琴在國際的發(fā)展其實挺上心的。
所以今年年會,她無論如何都不會錯過。
鋼琴界的各位教授已下榻指定酒店入住,許汐言因著加州的工作推脫不開,晚到了一天。
她算是后輩,雖然人氣最高,但也不擺什么譜。讓陳曦去領了張房卡,就住普通套房。
不過這酒店有媒體,比較麻煩的是她得一直戴著口罩。
在瑞奇教授的莊園自由慣了,這讓她感到十分束縛,吃完晚餐等電梯上樓時,她低低扣著鴨舌帽,在電梯前打開手機的游戲界面,看一個新出的英雄。
電梯終于來了,她懨懨的走進去,陳曦站在她身前半步,正要摁關門鍵。
這時“!币宦,提示旁邊的電梯也到了。
電梯里步出的人走得很快,陳曦望著那背影,一愣。
許汐言見她動作頓滯,抬起頭來:“怎么了?”
陳曦趕緊搖搖頭:“沒什么!闭f話間摁下關門鍵。
她大抵是受許汐言機場那一眼的傳染,望見個清瘦年輕女人的背影,就當是聞染。
明明連發(fā)型都不一樣呢。
第二天一早,是這次年會的重頭戲,三位新入選的會員將登臺表演。而其中許汐言最為看好的,是一個名叫周貝貽的姑娘。
分外的年輕,二十出頭,不是正經(jīng)學院派出身,天賦驚人,被央音一位教授去海城開會時意外發(fā)現(xiàn),那時她在一個商場里彈商業(yè)鋼琴,身邊往來都是逛街的游人,并沒一個認真聽她彈奏。
她收五十塊錢一小時。
如若這次被學會選中,她的生活將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為著她們?nèi)硕寄馨l(fā)揮出最好狀態(tài),她們各自的鋼琴被分置于三個小禮堂,學會教授們會移步聽她們各自的演奏。
這會兒是她們各自的準備時間。
許汐言有心去與周貝貽打個招呼,問明了方向,帶著陳曦過去。
輕叩了叩門。
傳來周貝貽細細聲線:“請進。”
單聽她聲音,很難想象她彈鋼琴跟許汐言是一個路數(shù),一樣的氣勢磅礴,一樣的疾風驟雨。
許汐言推門進去,她本是站在舞臺邊,這會兒朝許汐言走過來:“許老師。”
許汐言沖她揚了揚唇。
她很少笑,與聞染分開后就笑得更少了。今日為著接下來的會議,穿一身墨色西裝配西褲,掐出纖細腰線,配同色系的細高跟鞋。她這一身都是規(guī)整的,偏偏一頭濃密的卷發(fā)風情的四散在肩頭,一張雪色的面龐上,唯一張紅唇作為妝點。
她胸前掛一張工作證,連證件照也顯得沉嫵,下面用楷體打印著她舉世皆知的名字:「許汐言」。
這會兒的淺笑,更像是她對周貝貽的高度贊許。
她贊過很多次聞染有雙敏感的好耳朵,事實上她自己也一樣,誰人真正有天賦,她一聽便知。
何須介意出身,她知道有朝一日,面前這瘦弱單薄的女孩會大放異彩。
她問周貝貽:“準備得怎么樣了?”
她提前過來,是有心提醒周貝貽。她們這樣的彈奏風格,像是一把雙刃劍,彈好了臺風般席卷人耳內(nèi),可若彈得稍有差池,瑕疵也會被無數(shù)倍放大。
周貝貽點點頭:“還行,調(diào)律師正在幫我校最后的音準!
也因著她和許汐言彈琴一個路數(shù),所有琴聲的質(zhì)感都會被強化,因此對音準的要求特別高。
許汐言仔細提醒她登臺的注意事項。
單看周貝貽,個子高,很纖瘦,很輕薄的單眼皮,五官體量小,一笑起來顯得靦腆,像那種文藝電影里走出來的女主角。但跟她說話時,便會發(fā)現(xiàn)其實她一點也不膽小。
她笑笑的接住許汐言氣場強大的眼神,一點沒回避。
直到舞臺上被鋼琴掩去大半身形的調(diào)律師,開口喚一聲:“貝貽,你要不要先來試試琴?”
許汐言耳尖一凝。
這把嗓音她太熟悉了,記得分開前的最后一通電話,她讓陳曦打過去的。她聽著手機那端些微的鼻音,立刻知道對方感冒。
她聽過這把嗓音染滿薄汗,很輕的低吟,或細細的喘,許汐言從未跟任何人的生命如此交纏過,那些袒露靈魂的聲音像是燙進了她的皮膚紋理。
有些人對氣味的記憶很久。許汐言則是對聲音的記憶很久。
她看著鋼琴之后的人,站起身來,先是望著跟她站在一處的周貝貽,聽周貝貽答她:“好的,這就來!
然后視線才轉(zhuǎn)了一轉(zhuǎn),落到她面龐上來,然后微微彎唇,客客氣氣喚了她一聲:“許小姐。”
許汐言站在原地。
她其實沒敢想過和聞染的重逢,之前邶城機場的那女孩,也是因著她知道那肯定不是聞染,才敢朝那背影看過去。
她覺得以聞染的性子,在兩人分開以后,一定會回避一切跟她見面的場合。
這次鋼琴學會年會,她的照片和名字就列在介紹手冊的扉頁,標明「特邀嘉賓」字樣。
可聞染還是來了。
當著所有眾人的面,客客氣氣喚她:“許小姐。”
聞染剪頭發(fā)了。
從高三認識聞染開始,聞染就是一頭長發(fā)。高三時束成馬尾,成年后披在肩頭,分開后的那場演奏會,她站在舞臺上,遠遠望著臺下的聞染又束起馬尾。
炫目的舞臺射燈讓她并看不清,聞染發(fā)型的改換,是因為聞染再不會為她紅了耳朵么?
許汐言是個很少做夢的人。
但這近一年來,她卻經(jīng)常夢到那次演奏會,聞染坐在臺下,每次她無論多努力的想去看,卻總被燈光晃著,看不清聞染耳尖的顏色。
然后便醒了。
直到現(xiàn)在,她看到換了發(fā)型的聞染,平齊肩頭的一刀切,顯得整個人成熟了不少,那雙玉白的耳尖又被頭發(fā)遮了起來,對著她笑,笑得客氣而禮貌。
她張了張嘴,又合上,終是不知如何回應。
現(xiàn)在一切都對調(diào)了位置。換聞染坦坦蕩蕩,換她滿懷心思。
第68章 重逢該是這樣的么?
學會有工作人員陪在一旁, 聽聞染同許汐言打招呼,好奇問道:“兩位認識?”
聞染笑笑:“一面之緣!
許汐言望著她毫無破綻的笑容。
這時周貝貽走到鋼琴邊,彈了一小段旋律, 然后仰起面孔,細聲跟聞染說著些什么,聞染點點頭,一手扶在鋼琴邊, 很認真回答著周貝貽的問題。
她不再穿藍色了。穿一件白色小立領襯衫, 配亞麻灰西褲, 一雙白色匡威帆布鞋,纖細的頸肩也和許汐言掛同款工作證, 配上她的新發(fā)型,整個人真的顯得成熟不少。
直到周貝貽笑了笑, 看起來鋼琴沒問題了。
聞染同她告別,背著自己的工具箱預備先離開。
她要走出這禮堂,必得路過許汐言身邊。她很平靜, 沒回避, 笑著沖許汐言壓壓下頜,這時周貝貽在舞臺上喊:“聞染姐!
聞染背著工具箱回眸。
她剛巧路過許汐言身邊,而她甚至沒有挪一挪位置, 就站在許汐言近旁, 笑望著舞臺上的周貝貽。
她是真的不介意。
隔著不到半人的距離, 許汐言輕嗅了嗅,并沒有嗅到熟悉的聞染皮膚紋理的味道。是陌生的香水,很清淡, 但總歸是香水。
周貝貽問:“你不留下來看我演出么?”
聞染揚唇:“我不是學會成員,按照規(guī)定是不可以的!
“那你……”
聞染沖她眨眨眼:“我站在門外, 悄悄的聽!
周貝貽笑了。
聞染背著工具箱走了。
工作人員見許汐言一直站在原處,提醒:“許老師,是不是該讓周小姐做演出前的最后準備了?”
許汐言點點頭,帶著陳曦出去了。
******
周貝貽的演出大放異彩。
她彈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二鋼協(xié)第一樂章,不知為何小小年紀,能駕馭這樣悲憤的樂章。
技巧并不算格外純熟,按學院派的標準來要求,能挑出不少瑕疵?陕犓龔椙偈怯挟嬅娓械,仿若看到壓城的黑云,滾滾掠過人頭頂,接著是滂沱的雨不留情面的落了下來。
細瘦的手指飛舞于黑白琴鍵,不知為何能爆發(fā)出那樣的能量。她指尖的雨,不是為了親吻大地,而是為了跟這世界一較高下。
一曲終了,周貝貽坐在琴凳上重重的喘息。
接著是現(xiàn)場評估,四位教授,兩票贊成,兩票反對。
最后的決定權,交到特邀而來的許汐言手上。所有人望向她,最平靜的反而是坐在琴凳上的周貝貽。
許汐言:“我贊成。”
投反對票的教授微微蹙眉,話里話外點明方才一曲中的諸多錯處。
許汐言向來不怕得罪人:“技巧可以練習!
“天賦是最殘酷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周貝貽從舞臺上下來,許汐言刻意拖慢兩步:“剛才不緊張?”
“好像也沒什么可緊張的。”周貝貽道:“就算過不了,回去商場里一樣是彈鋼琴,一樣是聞染姐給我調(diào)律。我彈鋼琴算五十塊錢一小時,夠我請聞染姐吃碗面了。”
許汐言微抿一抿唇角。
周貝貽走出禮堂,左右打望一圈,然后快步往角落里跑去。
那兒一個白衫的身影,許汐言知道,是聞染。
許汐言收回視線,和教授們一同,往下一個禮堂走去。
考慮到許汐言的人氣,陳曦是陪在許汐言身邊的,目睹了許汐言和聞染重逢的全程。她能看出許汐言在看到聞染的剎那,雙肩難抑的頓滯。
不過之后,許汐言并沒提起聞染。
午休時吃飯,許汐言也沒什么架子,吃組委會訂的套餐。掰開一次性筷子時,她抬眸看向陳曦。
陳曦咽了咽喉嚨。
午餐時間是統(tǒng)一的,方才她們回休息室時,瞥見聞染陪著周貝貽進了另間休息室。只要這會兒許汐言開口,陳曦走上兩步,就能找到聞染。
可許汐言說:“能給我一杯美式么?加很多冰塊的那種!
陳曦大失所望。
也是,現(xiàn)實中哪有童話呢?
她總以為未完待續(xù)的故事,也許早就在時光深處,在那場演奏會許汐言自舞臺上望向聞染的那一眼,而劃上了句點。
年會流程密集,除了審核新晉會員,還要討論接下來的學會發(fā)展方向。這不是許汐言的份內(nèi)事務,但既然來了,她是不摸魚的。
她坐在發(fā)言臺邊,掛著工作證,聽人說話時指尖繞著絲帶,自己挪過桌面話筒說話時,睫羽低垂,模樣認真。
有一邊候場的工作人員,拿手機悄悄對她拍照。
她發(fā)現(xiàn)了,掀起眼皮瞧對方一眼。
對方頓時滿臉漲紅,拿著手機看上去想要刪除后過來道歉。
但許汐言很淡的笑了下。
對方眼底閃過驚艷,放下手機淺淺一鞠躬,接納許汐言的好意。
陳曦發(fā)現(xiàn)了,這次與會期間,許汐言笑得明顯比平時多一點。
但她也說不好,笑起來的許汐言,是比平時心情更好一點,還是心情更不好一點。
許汐言和聞染再沒有偶遇。
直到兩天后,學術性事務都已討論完畢,學會在酒店酒吧組織了一場聚會,那些老教授自然是不去的,卻可以讓其他年輕人好好放松熟悉下。
許汐言這兩天挺累的,但為著結識更多的年輕鋼琴家,她還是去了。
她終于褪去了過分正經(jīng)的西裝,春末的天氣她已開始穿T恤,下擺很隨性塞了一半進牛仔褲,配短靴,深v領口是一根素色銀鏈,她在丹麥一家手工小店里淘到的,要價兌換成人民幣不過七十。
她便是這樣,數(shù)千萬的珠寶也戴得,幾十塊的銀飾也戴得。
她卸去了所有妝容,純素顏,反而愈發(fā)凸顯出濃顏的攻勢。與她不相熟的人,沒有上前與她搭話的勇氣,好在學會里還有些年輕鋼琴家,與她過往合作過的,寒暄一陣,也就聊起來。
旁人見她本人其實沒任何架子,也都往她身邊湊。
所以聞染和周貝貽一同走進來的時候,看到許汐言坐在沙發(fā)中央,周圍眾星捧月。
這是吸煙區(qū),所以她指間夾著支煙,不知在跟身邊人聊什么,不經(jīng)意一抬眸,正撞見聞染的一雙眼,夾煙的手一頓。
聞染神色平和,望見她,沒有刻意笑,也沒有刻意不笑。
年輕鋼琴家中也有慧眼識珠的,看好周貝貽的天賦,熱情招呼:“貝貽,過來坐。”
周貝貽問過聞染,兩人一同朝這邊走來。
許汐言到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聞染永遠習慣坐她最遠的對角,這習慣到現(xiàn)在也沒改。
有人問周貝貽:“你倆怎么來晚了?”
周貝貽瞧聞染一眼。
聞染彎彎唇替她答:“溜出去吃燒烤了!
眾人都笑:“是,為著老教授們的三高,學會準備的餐食是太寡淡了!
有人貼心為她們解釋:“許老師在講去年春節(jié)時,去南極觀羅斯海豹!
又把話題遞回給許汐言:“許老師,你繼續(xù)講!
許汐言講起南極純白卻在陽光反射下顯得瑰絕的大地。講破冰船。講被海水浸濕的沖鋒衣和幾乎九死一生的冒險。講生活在人類難以到達的浮冰區(qū)的羅斯海豹。
許汐言講這些的時候,全程垂眸看著指間繚繞的煙。
有人問:“這么危險啊,一不小心小命都丟了,為什么要去?”
許汐言只是挑了挑唇。
很輕的撩起眼尾,往聞染那邊看了眼。
聞染端著杯酒,微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許汐言收回眼神:“你們呢?去年過年時,都在忙些什么?”盡量調(diào)出不甚經(jīng)意的語氣。
大家各自答了,話題遞到聞染那邊。
“忙什么?”聞染抿一口酒:“活著。”
眾人一愣。
周貝貽替聞染解釋:“聞染姐的個人調(diào)律工作室那時剛成立,前期資金壓力比較大,過年那會兒正忙著拉客戶!
眾人一疊聲的“哦”著表示理解,藝術家也不是沒有生存壓力。
話題繞開去,有人講起東非一種特別的樂器Zeze,由五條琴弦以及一個木制琴頭和回聲葫蘆組成。
許汐言留神聽著,眼尾卻發(fā)現(xiàn),聞染和周貝貽的座位空了。
這倆人一同走了。
許汐言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也許待在瑞奇教授莊園的那兩周自在慣了,現(xiàn)下長時間待在逼仄室內(nèi),許汐言總覺得胸口憋悶得慌,便往門口走,告訴自己是為了出去抽支煙。
酒吧是獨立于酒店的一座獨立小樓,她走出去,望見小樓前種著一排鳳凰木。
北方的春天短得一瞬即逝,像要隨時從人的指縫間溜走。她們這次開會運氣卻好,正趕上北方最美的時候。
鳳凰木上一團團細碎的花開得灼灼刺目,在夜色里有如燃燒,夜風一吹,落滿樹下人的肩頭。
而樹下站著的人,是聞染和周貝貽。
聞染穿白襯衫,臉上的神情那樣素凈,她不再是以前那樣藍色的姑娘了,不知那樣海水一般的藍,是被她藏進了體內(nèi)更深的地方,還是徹底摒除了。
鳳凰花落在她的肩,那般熱烈,反襯得她愈發(fā)安靜。
她在笑,指間夾著支煙,煙霧繚繞的,周貝貽站在她對面,背對著許汐言,許汐言看不見她神情,隔這么遠自然也聽不清她們在聊什么。
只看到聞染在笑。
許汐言收回眼神,從煙盒里摸了支煙出來,又一摸口袋,把聞染很久前送她的那個打火機掏出來。
她一個總丟打火機的人,當真信守她對聞染的承諾,自從聞染把這打火機送她后,再沒丟過。
她遠遠望著聞染,有些出神,煙夾在指間,一時沒點。
直到周貝貽抽完了煙,往她這邊走來,招呼她一聲:“許老師!
瞥了她指間的煙一眼,沒看到她另只手握著的打火機,開口問:“打火機丟了么?”
說著掏出打火機來,想替她點煙。
看來總丟打火機,是人人皆有的壞毛病。
她忽然冒出個莫名其妙的想法:聞染也總丟打火機,那聞染方才的那支煙,是周貝貽點的么?
此刻,不遠處的鳳凰木邊,只能望見聞染正在走遠的背影了。
看起來,聞染打算獨自先回酒店去休息。
許汐言對周貝貽晃晃手里的打火機:“沒丟,本打算吹會兒風再抽!
周貝貽點點頭:“那許老師,我先進去了。”
許汐言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待周貝貽進酒吧后,她快走兩步,對著聞染的背影追過去。
“嗨!彼@樣招呼一聲。
聞染回眸,沖她笑笑:“你也回酒店?”
她壓壓下頜,聞染便放慢點步調(diào),與她并肩。
“過得好嗎?”這句話她并問不出口。
之前兩次戀愛分手后,是怎樣和前任做回朋友的?說實話,那對她而言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
這會兒她卻一點不自然,聞染在她身邊,和她一起慢慢走著,剪了新的發(fā)型,用了陌生而清新的香水。
她總想起分開時的那場演奏會,她站在臺上,望見臺下的聞染束著馬尾,露出的耳尖不知是否還會為她發(fā)紅。
聞染倒是比她淡然,先開口:“恭喜你呀。”
“嗯?”
“肖邦獎。”
“嗯。”許汐言點點頭:“謝謝!
聞染笑道:“獎拿得太多,沒感覺了?”
許汐言沒應聲,覺得十分不對勁。
她沒敢想過與聞染的重逢。分開后重逢該是這樣的么?不做朋友,卻是熟人,可以聊幾句近況,甚至開句玩笑?
她的煙一直沒點,夾在指間,好像手指也染了那薄荷油的涼意。終于忍不住問聞染:“怎么剪頭發(fā)了?”
“嗯?”聞染一時沒反應過來。
她抬手,手掌打橫,在肩膀位置劃了一下。
“噢,你說這個!甭勅玖昧讼掳l(fā)尾:“剪了很久了,所以你說的時候,我都沒反應過來。”
“多久?”
聞染想了想:“小半年了吧,過年那會兒剪的。”
“怎么忽然想到剪頭發(fā)?”
印象里聞染一直都是長發(fā)。束起頭發(fā)和披下頭發(fā)的差別,是有沒有露出那可愛的耳尖。
聞染答她:“因為那會兒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嘛,剪短了顯得成熟一點,比較好談客戶!
許汐言倏然發(fā)覺,在她一次次夢到那次演奏會,想要看清臺下聞染的耳朵有沒有發(fā)紅時。
聞染發(fā)型的變換、耳尖的露與不露,卻早不是因為她了。
這時聞染口袋里的手機震起來。
聞染說聲“抱歉”,接起來。
打來電話的是周貝貽,路面太近,許汐言在電話里聽到,周貝貽拜托聞染,去她房間里幫她找一副耳機,她想確認一下是忘了帶,還是遺落在酒吧。
聞染應下“好”,掛了電話。
許汐言抿著唇角,放開來,又問:“你倆怎么認識的?”
“她在商場彈琴,跟經(jīng)理較勁,說鋼琴的音怎么都不準。剛好經(jīng)理看到我的廣告,那會兒我什么都接,價格很低也接,畢竟活下去才是第一任務!
聞染彎彎唇:“我調(diào)準了那架琴。”
她告訴許汐言:“給貝貽調(diào)琴很有意思,貝貽有一雙特別特別敏感的手,琴準了,她大放異彩,琴要是稍微不準,她簡直彈不下去!
許汐言不知怎的問了句:“那我呢?”
“你什么?”
“以前給我調(diào)琴,有意思么?”
“你,”聞染笑笑:“沒意思。你這樣的鋼琴家,世界上多的是人爭著調(diào)你的琴,而且,你跟任何一個調(diào)律師合作,都會彈得很好!
酒店里的馬路豎一列矮矮的柵欄,隔開機動車與人行道。路旁的鳳凰木順著她們步調(diào),一路蔓延。
一直快走到酒店,隔離欄和鳳凰木都消失了。
身后有車開過,許汐言很輕的拽了下聞染的胳膊,輕輕把她往里牽:“小心!
這一次,聞染說聲“謝謝”,掙開了她。
在聞染以對她和對其他人沒差的態(tài)度、對待了她一路后,終于她發(fā)現(xiàn),聞染排斥和她的身體接觸,哪怕是恪守著禮貌的接觸。
她說不上心里是稍微舒服了點。
還是更不舒服了點。
兩人一同走進酒店,進了電梯,聞染問:“你住幾樓?”
“十六樓。”
聞染摁下“十六”,之后又摁了“十二”。
電梯緩緩上行,紅色樓層數(shù)字不斷跳躍,再沒人說話。
直到“叮”一聲電梯門打開,聞染說“再見”的同時,許汐言伸手擋住了電梯門。
她動作有些急,玉質(zhì)一般的纖手打在電梯門上,“啪”的一聲。
聞染回頭看了她眼。
她問聞染:“你現(xiàn)在是要去幫周小姐找耳機么?”
聞染顯然沒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點了下頭。
“那,找到耳機后,要一起去吃燒烤么?去剛才你和周小姐去過的那家!
聞染搖搖頭:“我不去了,剛才吃好飽,你想去的話,我把地址告訴你,不遠。”
“還有西瓜汁!
“嗯?”
“也許燒烤店附近,還可以喝到西瓜汁!痹S汐言說:“你現(xiàn)在參加這種聚會,都會喝酒了。”
聞染還是笑:“因為有時候要談客戶,喝酒免不了!
她剪了新發(fā)型,不再穿藍襯衫,也不再于聚會上喝看起來不甚合群的西瓜汁。
而這一切改變,甚至與許汐言沒有任何關聯(lián)。
那一刻的許汐言,說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她攔著電梯門,一時沒放。
直到時間過長,系統(tǒng)發(fā)出“滴滴”的提示音。
聞染很平和的問她:“還有什么事么?”
她縮回手。
聞染沒有再問,只是沖她又一點頭:“那,再見。”
******
周貝貽這次獨自來參加學會年會,以她的資歷和經(jīng)濟實力自然請不起助理,聞染陪她前來,幫著料理了不少事,所以有她房卡。
這會兒刷卡開門,替她進門去找耳機。
找到以后,給周貝貽發(fā)了條信息,便回了自己房間。
推開窗,空氣里盡是邶城春末的味道。
聞染默默站了會兒,坐到床畔,給陶曼思打了個電話:“還沒睡吧?”
“沒呢!碧章紗枺骸澳阋姷剿?”
聞染“嗯”一聲。
“什么感覺?”
“我好像,真的好起來了!
聞染說這話的時候,一手撐在床上,指腹在潔白的床單上輕輕摩挲。
陶曼思一時間感慨萬千。
方才聚會,被問到去年過年在忙些什么,聞染笑答:“活著!
人人都像周貝貽那樣,以為她是說剛剛成立的工作室生存不易。
只有陶曼思知道。
誰都希望分手后,自己瀟灑利落,揮一揮衣袖從回憶里走出的徹底。
事實上,哪有那么容易呢。
聞染度過了無比艱辛的半年。
首先是有天她走在路上,好端端的,不過是從馬路沿往下踏了一步,卻忽然莫名的骨折了。
她動彈不得,坐?*? 在路邊給柏女士打電話,柏女士嚇一跳,趕緊來接她。
送去醫(yī)院,很不幸,得做手術。醫(yī)保只能報一部分,她積蓄無多,卻還是只能咬咬牙拿出錢來。
連醫(yī)生都百思不得其解,因為聽她描述,左腳踝的確沒受什么沖撞。
做完手術的那天,聞染忽然想起,她對許汐言“告白”的那夜,她去高中學校,恰好遇到許汐言。她翻墻進學校時,許汐言拉她上去,她重心不穩(wěn),為了不倚在許汐言身上,左腳重重拄在地面。
當時沒覺得有什么,只是疼了一下。
好像失戀,當時覺得自己能捱過,后來才發(fā)現(xiàn),鈍痛不是一下爆發(fā)出來的,而是綿綿鋪開在每個日常,終有一天讓你無力承擔。
做完手術后,聞染租不起房了,只好由柏女士帶著,搬回了舅舅家。
表弟對她的歸來分外不滿,因為那意味著,他又沒有獨立的游戲房了。
聞染聽夠了舅舅舅媽的冷言冷語。也許在這樣的精神壓力下,她患上了腸胃炎,吃什么都經(jīng)常吐,暴瘦六斤。
因著這次意外,她成立工作室的事一直拖到了快過年的時候。何于珈幫了她不少,她的頭幾單都是何于珈介紹的。
一有了些錢,她立刻從舅舅家搬出來。
手里卻更加捉襟見肘。她沒告訴任何人,靠吃面度日。那段日子,的確是咬牙捱過來的。
所以有了后來在商場里遇到周貝貽,周貝貽請她吃面的一段。
直到有一天,聞染終于接了個單子,請?zhí)章既コ允伆栾垺?br />
路過商場外墻,看到許汐言高懸的海報。
聞染忽然說:“我想剪頭發(fā)!
陶曼思:“什么?”
聞染那時走路還不利索,沖進路邊一家理發(fā)店,跟發(fā)型師描述了下,剪了一刀切的短發(fā)。
出來后,聞染哭了。
陶曼思陪她坐在路邊長椅,她把臉埋在掌心,哭得沒有任何聲音,只有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指縫遺漏。
陶曼思坐在路邊幫她盯著路人。誰多看她一眼,陶曼思就瞪回去。
說跟許汐言“結束”的那天,聞染沒哭。骨折做手術的那天,聞染沒哭。終于又從舅舅家搬出來的那天,聞染也沒哭。
直到現(xiàn)在,她坐在路邊無聲的痛哭一場。
和陶曼思一起走進路邊韓料店,吞下一整碗石鍋拌飯。
她跟陶曼思說:“我會好起來的!
所以去年過年那陣子,聞染的確忙于“活著”。
不止是工作室的事讓她焦頭爛額,陶曼思覺得,這甚至跟工作室全無關系。
聞染只是忙著,從她對許汐言的感情里“劫后余生”。這才是聞染嘴里所說的“活著”。
直到現(xiàn)在,聞染終于可以坐在春風浩蕩的夜里,對陶曼思說:“我好像,真的好起來了!
死不掉,就會在一個草木拔節(jié)的春夜里,重獲新生。
重新遇到許汐言又如何呢。
許汐言是在去南極觀海豹的探險中劫后余生,可聞染覺得,那沒有多么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是她繼續(xù)囿于繁瑣日常,連探險的資本都沒有,卻仍是掙扎著、努力著、對抗著,努力的讓自己活了下來。
那才是對一個普通人來說,真正的了不起。
度過了那樣的半年,她有資本云淡風輕。
第69章 許汐言確認了一件事
這一晚聞染睡得挺好, 沒有失眠也沒有再夢到高中校園里的那排香樟樹。她決定陪周貝貽來學會年會的時候,收到學會的宣傳冊,一翻開, 扉頁就印著許汐言的照片和名字。
許汐言這人,連大頭照都這么好看。
學會的大頭照學術氣息濃郁,集體黑西裝。許汐言也是,于是在一眾專業(yè)嚴肅的氣氛里, 她那張濃顏格外出挑, 她不笑的時候, 反而更能凸顯出那嫵媚偏又冷淡的五官,讓人無限好奇, 如若她真正開懷的笑起來,會是什么模樣。
聞染盯著那張臉, 甚至沒有回避視線。
心情也沒什么波動。從許汐言這樣的人那里「劫后余生」,最難也最不難的就是,即便各種軟件上把“許汐言”設為了屏蔽詞, 還是會時不時“遇到”她。
當然不是說遇到她本人。
而是逛街時好端端跟陶曼思說笑著, 一抬眸就在商場柜臺看到她的巨幅海報。
工作室吃烤肉聚餐,正夾起一塊牛脊包進生菜時,奚露和鄭戀忽然就提起了她的名字。
又或者在地鐵上, 背著分量不輕的工具箱, 聽身前兩個女生聊她聊得熱烈。
真的, 聞染在“遇到”許汐言這件事上,也算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了。
當真正見到許汐言的時候,她反而沒生出什么特別的感覺。頭發(fā)長了一點, 五官愈發(fā)濃醇,更添了些成熟韻味, 許汐言的這一切改變,都是被拉到放大鏡下,事無巨細曬給大眾看的。
反倒是許汐言,視線落在她跟以前風格不同的白襯衫,還有剪短的發(fā)。
沒必要,聞染心想,屬實沒必要。
話早都說清楚了,還有什么可看的。
她好好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來例假了。
并且,有些痛經(jīng)。
她痛經(jīng)這毛病,時痛時不痛,柏女士有段時間給她熬中藥密集調(diào)理了下,之后痛的次數(shù)挺少的。
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陡然來到北方,身體不適應環(huán)境。
不過還好,尚在可忍耐范圍之內(nèi)。
今天上午的行程是參觀一所音樂學院,下午則是講座。周貝貽沒助理,只帶了聞染這個必不可少的調(diào)律師,聞染就陪她去出席這些活動。
是會遇到許汐言的,但這也沒什么。
許汐言走在一眾教授簇擁的頭部隊伍里眾星捧月,周貝貽則剛剛加入資歷尚淺,拖在隊伍最末。
聞染和許汐言之間隔著遙遙的人群。
也隔著天賦、身份、和她早已放下的十年回憶。
真的,她甚至已不再去看許汐言的背影了。卻在和周貝貽笑談一句什么的時候,不經(jīng)意一抬眸,發(fā)現(xiàn)許汐言正往這邊看過來。
兩人視線撞了撞,許汐言視線率先挪開。
中午午餐,是在大學食堂,她們拿著餐盤依次去打飯,沒瞧見許汐言。
偏這時聞染的手機響。
她掏出看一眼,是客戶找她。于是跟周貝貽說:“你先去,我接個電話!
周貝貽問:“要幫你打嗎?”
“不用,我一會兒重新排隊。”
她匆匆往食堂外走,一通電話聊了二十分鐘,再返回來的時候,學會的眾人已都打完飯了。
她拿著張餐券,排到隊伍最末,身前都是音樂學院學生,青春洋溢的面孔。聞染抿一抿唇,覺得腹痛有愈演愈烈之勢。
然后驀地,身后插進了一抹幽香。
更成熟、更復合些的香調(diào),不是身前那些青春面孔所能散發(fā)出的。像曬飽了陽光的薔薇,乍聞濃郁熱烈,但細細嗅下去的話,能分辨出花瓣的褶皺紋理間,散出詩句、閱歷和月光。
許汐言這個人,連身上香氣都能印上濃郁個人特色。
聞染沒回頭。
她穿一雙白色匡威,許汐言穿一雙細高跟鞋,跟著隊伍緩緩前進,在水磨石地面上磕出細微聲響。
今天菜色不錯,聞染遠遠看中了油豆角燜肉,另配了酸奶,又或者可以選橙汁和西瓜汁。
酸奶冷藏過,聞染肯定選常溫沒加冰的果汁。
恰恰排在聞染身前的同學,拿走了最后一杯西瓜汁。
排到聞染,她端著餐盤剛要伸手,身后的許汐言開口:“還有西瓜汁么?”
這是聞染今天聽許汐言說的第一句話。
“啊有有有。”食堂大媽一疊聲回答許汐言。
學會今天過來參觀,校領導應該是打過招呼的,讓師生和工作人員不要過多打擾。大媽看起來不懂鋼琴,但目睹“活”的許汐言出現(xiàn),還是興奮不已,音量比平時高八度,十分熱情。
轉(zhuǎn)身就去端后廚新榨好的西瓜汁。
聞染沒等她把西瓜汁呈過來,端了杯面前的橙汁放上餐盤,走了。
******
許汐言見到聞染后心里一次次不是滋味,這杯橙汁又給她加了一碼。
她也不等西瓜汁了,端了杯橙汁跟上聞染。
“嗨!
聞染沖她笑笑。
“真不喝西瓜汁了?”她打量著聞染的白襯衫灰西褲,一雙白色匡威鞋,配及肩的一刀切短發(fā),安靜間透出利落模樣。
是跟以前不一樣了。
聞染瞧她一眼,唇角含著點笑意:“人的喜歡,都是會變的!
她那句話的語氣太淡了,淡到在許汐言的心上,像一根細到瞧不見的針一般,狠狠戳一下,痛得猝不及防。
她的腳步有頓滯嗎?她自己不知道,但她覺得以前的聞染會知道。
現(xiàn)在的聞染只是淡笑著跟她說:“那我先過去找貝貽了。”
許汐言:“這里就有兩個空座!
聞染笑道:“我不跟大明星坐。”
她望著聞染。
聞染眼神輕輕的翕動,示意周圍拿手機悄悄偷拍許汐言的學生們。
爾后端著餐盤走了。
******
下午一行人離開音樂學院,回到酒店會議室,聽學會的三位教授發(fā)表演講。
中場休息時,茶歇桌邊,許汐言瞧見周貝貽,沒瞧見聞染。
她給自己斟了杯紅茶,并沒有上前去問,聞染去哪了。
直到演講重新開始,她獨自出去了一趟,又去了客房樓層。
上到十二樓,她從電梯步出。
細高跟鞋的腳步聲足以被走廊的短絨地毯吞沒,她走到1205房間前,撳響門鈴。
過了會兒,門內(nèi)才響起一陣腳步。
聞染的聲音低低傳來:“放門口就好,謝謝。”
她又輕叩了叩門。
聞染這才拉開了房門。
房間里很暗,厚絨遮光簾緊緊閉合,唯有一盞落地燈昏黃的亮著,像在這一方密閉空間內(nèi)提前釀出個黃昏。
聞染穿長袖長褲的睡衣,這一點和以前倒是沒變,棉質(zhì)款,但她裹著件大大的長毛衫,是可以開門見人的裝扮。
一頭短發(fā)略有些亂,方才應該在躺著休息,一邊挽至耳后,露出玉白的耳尖。
額間鋪著層細汗,眼皮耷耷的,唇色蒼白。
瞧見許汐言,很是意外了下。從她之前那一句不難推斷,她應該是叫了客房服務給自己送什么東西。
看清許汐言后,淡定的問:“有什么事嗎?”
許汐言:“痛經(jīng)?”
聞染很輕的蹙了蹙眉:“這跟你有什么關系嗎?”
許汐言揚起手中紙袋:“我買了藥。”
聞染接過:“謝謝。”
她欲關門時,許汐言仍是立在門口。
她瞥許汐言一眼。
許汐言:“我?guī)湍銦!?br />
聞染翕了翕唇,許汐言補一句:“然后就走!
聞染大約覺得對許汐言的過分回避更顯刻意,想了想,讓開了門口。
許汐言跟著往里走的時候,望一眼聞染的背影。
心里想:現(xiàn)在一切的確都反過來了。
輪到她來看聞染的背影。
輪到她用輾轉(zhuǎn)的心思,去面對聞染的坦坦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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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汐言跟進去后,關上身后的門。
聞染沒搭理她,自顧自躺回床上。掩上被子,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頭頂。分明已是春末,但今天的聞染格外畏寒。
許汐言找到燒水壺時,外面有人撳響門鈴:“客房服務。”
許汐言暫且放下燒水壺往門口走,聽見聞染的被子里傳出窸窣聲。
許汐言苦笑著拎了拎唇角:“你躺著吧,我不會開門的。”
為什么她身邊人人都怕呢。
怕她在自己的生活里被發(fā)現(xiàn),怕她的盛名給自己帶來麻煩。
許汐言站在玄關對門外說:“放門口就好,謝謝!
聲音壓得低,避開聲線里許多的暗質(zhì)。
隔一扇厚重門扉,門外的服務員也不至于就聽出是她。于是答道:“好的女士!
待門外腳步離開后,許汐言拉開房門。
聞染叫客房服務送上來的,是安心褲的外賣,量大時穿的那種。
她拎著走回床畔,問聞染:“現(xiàn)在要換么?”
聞染從床上起來,拎過她指間的袋子,很注意的,避開碰到她手指。
聞染進洗手間換的時候,鎖上門,反鎖。
許汐言走去燒水。
直到聞染走出來,問了她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痛經(jīng)?”
聞染跟許汐言糾葛在一起的那段時間,痛過一次,那次鬧得挺嚴重,剛巧許汐言來找她,給她吃了藥,又靠在床頭打游戲陪她。
她背對著許汐言睡覺。
心里想過轉(zhuǎn)身過去擁抱許汐言么?是想過的,但她沒有。
后來藥效上來,她沉沉睡了過去。
那是一個周日,她睡了整個下午,再睜眼時已是黃昏,房間像浸泡在一壇青梅酒里,許汐言居然還沒走,在她身邊,發(fā)出馥郁的馨香。
想要擁抱許汐言的心情,在那一刻達到頂峰。
她輕輕轉(zhuǎn)過身去。
許汐言靠在床頭睡著了。
她以眼神做筆,細細描摹過許汐言雕琢般的側(cè)頰、濃郁的睫、挺立的鼻尖……
就當她這樣偷看許汐言的時候,許汐言忽然雙唇翕動:“阿染。”
她心里一跳。
許汐言卻沒有多說什么,甚至也沒睜眼,手很準確的落到她側(cè)頰來,一下下輕輕揉捏著她的耳廓。
許汐言的指腹永遠那樣暖。而她們的確曾經(jīng)親密如斯。
但那都是過去了。
這時的許汐言操作著燒水壺:“吃完午飯后回程的車上,我瞧著你狀態(tài)不太對。”
“算算日子,你例假好像就這兩天。”
聞染笑了聲:“你記我例假干什么?”
許汐言一滯。
聞染:“不會把我當個老朋友吧?”
許汐言垂著睫羽,盯著燒水壺間逐漸冒出的熱氣。
轉(zhuǎn)回身,一手摁在吧臺上,指尖藏在身后不自覺加力,望向聞染,聞染看她的眼神卻很平靜。
許汐言這才意識到,聞染今天讓她進房間,不止是因為痛經(jīng)懶得跟她糾纏,還因為想跟她把話說清楚。
正當這時,身后燒水壺發(fā)出提示音。
“你先回床上躺著,小心著涼!痹S汐言背過身去拎起水壺:“先吃藥吧!
聞染躺回床上,心想:許汐言什么時候?qū)W會的這些?
還知道要把第一壺水倒掉,又燒第二壺,燙了杯子,才捧一杯熱水到她床邊來。
聞染小腹痛得很,接過。
許汐言走到茶幾邊拿過藥房的紙袋:“你看看。”
聞染之前不是不想吃藥,而是沒想到會痛到需要吃藥的地步。
此時許汐言撐開紙袋給她瞧,里面是各種治痛經(jīng)的止痛藥。許汐言聲線壓得過低,不自覺透出溫柔意味:“要吃哪一種?”
纖指伸進袋子,拿出她以前吃那牌子的止痛藥:“還是這種行嗎?”
“許汐言。”
“嗯?”
“你既然記得我以前吃哪種藥的話,”聞染問:“你買這么多做什么?”
忍不住腹誹:難道藥房會給你提成么。
許汐言頓了頓,輕聲道:“我怕你連吃藥的習慣也變了。”
正值春末,光線從窗口的透薄紗簾照進來,影影綽綽。許汐言垂頭站在床畔,籠在那樣一片光影里,像一個來自過去的影子。
聞染垂眸,接過藥,剝出兩粒來,就著許汐言替她調(diào)好溫度的熱水吞下。
許汐言收走了其他的藥,返回桌邊去,端了杯熱的紅糖米露過來:“看你中午沒吃多少。”
另放了包糖在床頭柜上。
聞染方才沒注意她還拎了吃食進來,瞥一眼那包糖——西瓜口味的。
許汐言這人,自有她的執(zhí)拗。
放在以前,聞染即便面上不顯露,心里也會偷偷的笑。而現(xiàn)在她卻覺得,這是在做什么?
她也不想藏了,于是抬眸看著許汐言問:“這是做什么?”
許汐言仍是立在她的床邊,不說話。
站了會兒,抬手撥了下自己的卷發(fā),走過去倚到吧臺邊,看一眼聞染放在上面的煙盒、一次性打火機和一條綠箭。
問:“我能吃么?”
聞染點一下頭。
許汐言抽了條香口膠出來,放進嘴里。
她倚在吧臺,穿學術氣味濃重的黑西裝,配一雙細高跟鞋,兩條修長的腿交疊,濃密的長卷發(fā)順著肩頭絲絲縷縷的垂落,看起來像氣質(zhì)禁欲的大佬?伤执怪^分濃厚的睫,捻一捻手指,盯著地毯上窗口陽光透進的小塊光斑,形成不規(guī)則形狀。
說:“我怕你難受。”
聞染搖搖頭:“燒水,買藥,買吃的。我不是說這些。”
“許汐言,你抬頭!
許汐言揚起下巴來。
“我是說,”聞染望著許汐言的眼睛:“你中午午飯的時候看著我,發(fā)現(xiàn)我沒吃多少;爻痰能嚿峡粗,發(fā)現(xiàn)我狀態(tài)不對。下午講座的時候又想看我,發(fā)現(xiàn)我不在!
“你一直看著我,這是在做什么呢?”
許汐言不著痕跡的捏著自己指腹,發(fā)現(xiàn)聞染是不一樣了。
這種“不一樣”,甚至不體現(xiàn)在聞染剪短的頭發(fā)、干練的衣著。
也不體現(xiàn)在聞染沒等西瓜汁而徑直拿了杯橙汁。
而是聞染從前什么都跟她藏著,那些可愛、細膩、又婉轉(zhuǎn)的情緒。
現(xiàn)在聞染什么都跟她挑到明面上來說,聞染對她沒耐心了。
她答不出話,沒想到聞染瞧了她一陣,徑直從床上起來了。
裹好了長毛衣才走到她身邊來,身上帶著被子里蓄積出的馨暖香氣,嗅起來令許汐言心軟。
聞染抬手,拽住她胳膊。
許汐言一愣。
聞染攥著她往門口走去,拉開房門,直接把她推了出去。
自己站在門后,沒什么表情的對她說:“你很缺朋友么?”
“不好意思,我不缺。”
說完就把門關上了。
許汐言站在門口,聽房間內(nèi)的腳步聲拉遠又走近。
聞染又把房間門拉開。她微蜷了下手指,望著聞染,眨了眨眼。
聞染仍舊沒什么表情,把方才那一包西瓜口味的糖摔到她懷里,嘭一聲,又把門關上了。
******
許汐言在門前站了半晌,一個人拎著包糖,往電梯走。
電梯緩緩上升,“!币宦曢_門,露出陳曦的一張臉。
瞧見許汐言,一愣,又去看電梯顯示的樓層,的確是十二樓。
而陳曦和許汐言住十六樓。
陳曦小心翼翼開口:“言言姐,我剛在會議室一直沒看到你,宋教授找你。”
許汐言“嗯”了聲,走進電梯來,摁了下行鍵去會議室。
誰住十二樓?
陳曦不知道,因為這次活動她只是陪許汐言參與,不負責安排。但是!她用腳趾頭都能猜到!
所以許汐言剛才是去找聞染了?
臉色怎么這樣?
難道被聞染趕出來了?
這可是許汐言!全世界都慣著寵著的許汐言!
許汐言把一直拎在手里那包糖,往她懷里一丟,沒什么語氣的開口:“你的表情,未免太豐富了點!
陳曦這才發(fā)現(xiàn),酒店電梯是半磨砂金屬門,她方才吃瓜的神情不甚清晰的映在上面,被許汐言瞧了個正著。
陳曦捏住懷里的糖問:“你買給聞小姐,聞小姐不要。俊
許汐言透過電梯門反射,瞥了她眼。
陳曦表面恭謹,心里很大聲的:耶!
雖然她挺喜歡許汐言,但這是聞染的勝利!聞染,厲害!
******
次日年會結束,許汐言和聞染再無機會交集。
聞染和周貝貽的機票是提前很久訂的,很便宜的航空公司,自然也不可能遇到許汐言。
聞染回海城后做了一件事,拉黑了許汐言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
兩人分開后互相都沒再聯(lián)系過,她也就覺得“拉黑”這種事顯得刻意。
但現(xiàn)在許汐言主動跟她相處,她覺得麻煩死了。
不要再來擾亂她心境。
兩周后,何于珈給聞染介紹了一個聚會:“都是圈內(nèi)人,我今晚跟朋友開黑,懶得去交際,你去吧!
聞染以前是不適應這種場合的。
但現(xiàn)在不同,一來她經(jīng)過社會摔打,知道為自己的工作室攢客戶是十分必要的。二來音樂圈也是個圈,周貝貽非科班出身又想發(fā)展,是不得不積累人脈的。
兩人還能搭個伴,她便和周貝貽一同去了。
在聚會上遠遠望見許汐言的時候,聞染心里就一個感覺——又來?
之前何于珈給她這邀請函的時候,還對她嘀咕,覺得按自己家里的關系,其實不夠格參加這聚會,不知怎么找上門來。
是許汐言找人把邀請函給何于珈的么?聞染不確定,聞染也不在乎。
如果是,許汐言實在多此一舉。
無需從何于珈這里走一圈,就算許汐言直接把邀請函給她,她也會笑著客客氣氣道一聲“謝謝許小姐”,全無避諱的參加聚會。
既然她連朋友都不打算做。
充其量就是個曾經(jīng)相熟的陌生人,還有什么好避著走的。
她沒再留意許汐言的動靜。在來這聚會前,她是做過功課的,這會兒和周貝貽一起,一張張名片遞過去。
許汐言的視線,落在聞染身上。
與她聊天的友人,發(fā)現(xiàn)她有些走神,順著她視線,尋到聞染,笑道:“覺得她不像音樂圈里的人是吧?我認得她,原來她也收到邀請函了。”
許汐言瞥友人一眼。
友人解釋:“她是調(diào)律師,有間自己的工作室,調(diào)那些很難校音準的古董鋼琴很有一手,我有兩個朋友都找她調(diào)過琴,說她挺厲害的!
許汐言的確看著,這場聚會上有好幾人,主動去同聞染打招呼。
有那樣一雙敏感的耳朵,那樣一雙細膩的手,聞染的性子看著淡實則也倔,看起來,她在漸漸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這時,周貝貽拉拉聞染,兩人一同往酒吧外走去。
許汐言跟友人交代一句,跟著走出去。
周貝貽是叫聞染出去抽煙。這酒吧外也有一株鳳凰木,正值花期,徐徐裊裊的落在聞染肩頭。
她很干凈。
無論指間夾著煙,或者和周貝貽一同交際應酬時給人遞名片,那張素淡的臉,始終顯得很干凈。好像是在說,如若對方接招,那是最好,如若不接,那也就算了。
利益只是利益,不值得她過分執(zhí)拗。
許汐言忽然想到,聞染性子那樣淡的人,好像真的只為一件事執(zhí)拗過。
那件事曾與她相關,便是——喜歡她。
用整個青春和十年時光,不留余地的喜歡她。
而現(xiàn)在聞染的眼神隨著夜風飄過來,顯然瞧見了立于酒吧門口的她,卻淡淡無波瀾,不再因她有任何起伏。
周貝貽掏出打火機來給聞染點煙。
火光映亮兩人的臉,許汐言確認了一件事——周貝貽喜歡聞染。
因為那樣的神情,在聞染以前給她點煙時,也出現(xiàn)過。
第70章 “周貝貽喜歡你。”
聞染并未跟周貝貽有什么親密接觸, 就點煙時挨近那么一瞬,又遠離。
許汐言遠遠站在酒吧門口,不知為何就覺得雙眼開了遠視加慢放功能似的。她好似能看到那鳳凰木灼灼緋色的花瓣飄落在兩人肩頭, 看到兩人分明隔著距離、影子卻頭挨頭的靠在了一起,看到靠在一起的影子隨夜風搖曳,看到聞染短發(fā)間碎落出的一縷打破了影子柔和的輪廓。
許汐言想起,以前聞染給她點煙的時候, 兩人的影子就是這樣靠在一處的。
這都不是令許汐言心里最不好過的。
令她心里最不好過的, 是聞染夾著煙, 眼神隨夜風飄過來,一點沒有回避她。
聞染不跟她做朋友。
這種情形下, 一個不需要回避的人,就叫——曾經(jīng)熟悉的「陌生人」。
周貝貽煙抽了一半, 酒吧里有人出來叫她,看到立在酒吧門前的許汐言嚇了一跳。
許汐言眸眼淡淡的望著前方那棵鳳凰木,她天生眉眼冷淡, 出來的人也沒敢跟她打招呼。
周貝貽應了聲, 跟聞染交代一下,便先熄了煙,朝酒吧門口走來。
路過許汐言, 同她打招呼:“聽聞染姐說, 你倆是高中同學?”
許汐言忽的就笑了下。
嘴里不知什么語氣的把這四個字重復一遍:“高中同學。”
有人在等周貝貽, 她沒多說,跟人進去了。
剩許汐言一個人站在酒吧門口。
聞染站在樹下,一點沒有躲避的意思。
許汐言沖她走過去。
她朝許汐言彎彎唇角。
許汐言發(fā)現(xiàn), 原來聞染也可以露出這樣成熟、客氣、而疏離的笑。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很淡, 卻很真,讓她時不時會沒來由的想,對她露出這樣笑容的人,長發(fā)下是不是藏著一雙發(fā)紅的耳尖。
她問:“你不進去?”
聞染揚揚指間的煙:“不能浪費。”
“你跟周小姐說,我們倆是高中同學?”
“嗯!甭勅竞芷届o的透過繚繞煙霧望著前方。
就這么一個字——“嗯”,連一句多余的解釋都沒有。
許汐言低頭勾了勾唇。
地上有顆小石子,她今晚穿一條墨色包臀裙,配一張風情盛大的臉和滿頭濃密的卷發(fā),本該嫵媚繾綣,偏她又搭一雙匡威鞋,這會兒腳尖來回來去撥弄著地面的小石子。
嘴里又重復一遍:“哦,高中同學!
這比陌生人還不如。
聞染抽著煙,忽然就嘆了口氣,那聲嘆氣就和煙一道泯滅進夜色里。
她很直接的問許汐言:“那貝貽問我和你以前是不是認識的時候,我該怎么說呢?說我們倆之前是合約情人?”
“不太好吧!
說完抬手撥了撥自己的短發(fā)發(fā)尾,看上去有些倦怠。
這就是現(xiàn)在的聞染,對許汐言絲毫沒耐心。
許汐言直視著她:“周貝貽喜歡你!
本以為聞染會否認,卻見她壓壓下頜:“也許吧!
“什么叫也許?”
“喜歡談不上,好感是有的。”
現(xiàn)在許汐言心里,沒有那種忽然被針刺一下的痛感了,就是某種很隱約的酸澀,好似打翻了聞染那天中午在音樂學院拿的那杯橙汁。
她帶著那樣的感覺:“那你怎么想?”
聞染笑了:“現(xiàn)在說這些,太早了吧?”
“相處看看再說。”
許汐言默了一會兒,忽然道:“短頭發(fā)的!
“單眼皮的!
“嘴唇薄一些的!
“琥珀色眼睛的。”
“長相清淡一些的……”
聞染反應過來——
許汐言是在說,某次她們在聚會上玩真心話大冒險,聞染被要求回答自己喜歡的類型。
那時她多喜歡許汐言啊,喜歡到不得不深深藏匿起自己的心思。
所以她坐在許汐言最遠的斜對角,以最平靜的語調(diào)壓住最波瀾的心情,描述了跟許汐言完全相反的類型。
現(xiàn)在許汐言問她:“你的這些描述里,周小姐符合多少?”
聞染直直的看著她。
“許小姐!
“你到底是覺得,我下一個喜歡的人,是要跟你完全相同的類型,還是完全相反的類型?”
“有必要么?”
許汐言默然無言。
春末的風和煦而溫柔,卻令她想起在夏威夷萬歲管浪區(qū)沖浪,嚴冬的海潮沖向陡峭的礁石,一浪浪的拍過來,令人在沖浪板上幾乎站立不得。
現(xiàn)在聞染的字字句句,讓春末的風打在許汐言身上,莫名就生出這樣的感覺。
聞染說:“我根本就不在意貝貽跟你相似或相反,跟你有多少相似或相反!
“我下一個交往的人,可能是貝貽,也可能是其他人。我可能兩年后才戀愛,也可能明天就戀愛!
“這一切,已經(jīng)跟你沒有關系了,我做一切的選擇,都不再是因為你,你明白么?”
許汐言默然許久:“明白!
“你當然明白了!甭勅緵]什么語氣的說了這樣一句,手里的煙燃盡了,她熄了往前走去。
她好像是在說:
許汐言這樣的人,連貓都不敢養(yǎng)。
隨時準備從任何一段感情中徹徹底底的抽身,當然明白一個毫不留戀的人、是怎樣的狀態(tài)了。
忽然,身后響起卒然的腳步聲。
聞染淺淺吸一口氣。
她著實沒想到許汐言會追過來。
許汐言是一個干脆的人、冷情的人、沒什么留戀的人。聞染一早就認清這一點。
這樣追過來的舉動,也許不止令她感到意外,也令許汐言自己意外。
因為她回頭的時候,許汐言垂著眸。
頓了數(shù)秒,方才抬起,問:“就這樣了?”
“高中同學,就這樣?”
聞染又嘆了口氣,仍是類似倦了的語調(diào):“那還要怎么樣呢?”
“像你以前分手后那樣?做朋友?”
說著忽地一抿唇,盯住許汐言的雙眸:“好啊做啊!
“你想怎么做?”
“那以后我跟貝貽真有什么進展的時候,又或者我遇到下一個喜歡的人的時候,我就來找你討論好么?”
許汐言屏住一口氣,問:“你會遇到下一個喜歡的人么?”
“為什么不會?”
許汐言覺得,聞染忽然生氣了。
因為她帶著質(zhì)問語氣反問,聲線甚至有些發(fā)尖。
許汐言以前看過太多聞染淡漠無波瀾的樣子了,以至于聞染的態(tài)度令她一愣。
聞染問:“難道我就只能在你這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么?”
許汐言:“……我?歪脖子樹?”
聞染立在一陣夜風中,在鳳凰木飄落的花瓣中,在路燈不那么均勻的燈光中說:“許汐言!
“既然你不敢愛人,那么,放過我吧!
這是她分開后第一次叫“許汐言”的名字。
她說:“放過我吧!
許汐言默默看著聞染的背影越走越遠。
到了現(xiàn)在,是她一直望著聞染的背影。
******
聞染知道許汐言再沒回到聚會上。
但她沒在意。
另一邊,竇宸接到許汐言電話時有些意外:“有情況?”
“沒有!痹S汐言問:“你還在邶城?晚上有沒有空?”
竇宸并非陪許汐言來參加學會年會,那是陳曦的工作。她是來邶城幫許汐言談一份新的商務合同。
她與身旁人低語兩句,高跟鞋的鞋跟敲響一陣,聽上去是她走到外面來回應:“還行,怎么?”
“出來喝酒!
酒吧是竇宸的人脈找的,仍是低調(diào)的私人會所。竇宸走進去時,見許汐言一個人坐在吧臺前,已開了一瓶金酒。
竇宸站在原處看了會兒她側(cè)影。
許汐言這人,氣場強大,無論多闊大或光耀的舞臺,她一個人一架鋼琴坐在那里,就很能壓得住臺,絕不至于顯得舞臺很空。
只是這會兒,她一個人坐在奢闊的吧臺前,卻讓竇宸覺得,她的身邊,很?*? 空。
竇宸走過去。
許汐言揚起臉招呼她:“來了。”
竇宸坐到她旁邊,給自己也倒了杯:“為什么找我喝酒?”
分明她們只是商務合作。
許汐言聳了聳肩:“至少,你不會刻意吹捧我,也不怕我!
竇宸喝一口酒:“那倒是!
許汐言盯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竇姐,問你個問題行么?”
竇宸挑了挑下巴。
許汐言:“你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很難講。這么說吧,”竇宸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有時候,我真挺想有個人能好好收拾你的,你明白么?”
許汐言翕了翕濃睫:?
竇宸:“你聽沒聽過一句古語,叫‘水至清則無魚’?哦你肯定沒聽過!
許汐言:……
上一個這么羞辱她中文造詣的人,是聞染。跟她說,“死而無憾”這種成語不是這么用的。
竇宸:“你把自己的心放得很空,一點雜質(zhì)都沒有,你又什么都有,才華、金錢、容貌、地位?雌饋恚闶且粋沒有破綻的人。沒有破綻,就很難拿捏!
許汐言勾勾唇。
看起來她恣意妄為的性子,沒少讓竇宸有頭疼的時候。
竇宸晃著酒杯:“我說的難拿捏,工作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你知道嗎有時候你的要求太難搞,我真的也咬牙切齒的想過,你還這么年輕,難道在你未來漫長的人生里,真就不會出現(xiàn)一個能收拾你的人么?”
她瞥許汐言一眼:“這不就被我等到了嗎?”
許汐言:“你有種大仇得報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竇宸淺笑了笑,仍是商務女性的利落感?瞻滓魂,方才問:“遇到她了?”
許汐言:“嗯。”
“怎么樣?”
“她說,讓我放過她。”
“那你放么?”
許汐言雙手疊握著酒杯,影子孤零零投在吧臺上,指腹貼著杯壁輕摩:“竇姐,你應該是最清楚的,我為什么不敢愛人!
******
那晚后來,竇宸臨時來了工作,要先走,叫陳曦來接許汐言。第二天聽陳曦說,言言姐好像喝醉了。
竇宸問:“什么叫好像喝醉了?”
“我以前也沒見言言姐喝醉過啊……”
也許竇宸說得對,從前的許汐言是個心里很空的人。這樣的人是喝不醉的。
“沒人喝醉了那么老實吧?不哭不鬧不亂打電話的!标愱卣遄弥f:“她看著挺清醒的,就是……眼神有點茫!
“那樣的眼神,怎么說呢!标愱負蠐项^:“好像她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又或者,在看很多很多年前。”
竇宸問:“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睡了一覺,看著清醒了!标愱氐溃骸敖酉聛硌匝越悴皇且w阿根廷工作么,之前行程已經(jīng)訂好,工作結束后,去看延綿三十公里的莫雷諾冰川,這會讓她心情好一點吧?”
竇宸:“你覺得她心情不好?”
“我……”陳曦:“我不知道。其實,我從來都不確定!
她印象里的許汐言,好像一直坐在舞臺射燈的那片光影里。光線籠罩她一身,世人只看到她彈琴時翩飛的蝴蝶骨,她所有的情緒好似隔著距離,看不真切。
飛往阿根廷時,陳曦有幸升艙跟許汐言同坐。
這還是陳曦第一次坐這么豪華的頭等艙呢,這里摸摸,那里瞧瞧,找空姐接連要幾杯香檳,又仰躺著睡了一覺。
醒來時,瞧見許汐言罩在舷窗遮擋出的一片暗影里。
手里握著只手機。
陳曦嚇一跳:“言言姐你可千萬別開機,我第一次坐這么豪華的頭等艙還沒享受夠呢,要不,你等我再要杯香檳再開機!
許汐言瞥過來。
陳曦咧開嘴笑。
許汐言跟著勾勾唇。
陳曦猜著,許汐言是心情不好的吧?所以故意說話逗她一逗。
如若不是,為什么許汐言會將一只根本未開機的手機握在手里。
陳曦一眼看出那是許汐言的私人手機。
忙任何工作時都沒交給過陳曦的那只,永遠都在許汐言自己手里。
如果陳曦斗膽偷看過的話,便會發(fā)現(xiàn)通訊錄里,根本只有一個號碼,存的名字是一個耳朵的圖標。
明明在那只手機開著機的時候,許汐言根本從來不敢去看。
為什么偏偏登上航班關機以后,許汐言卻又看了那么久呢?
******
數(shù)日后,竇宸聯(lián)系陳曦:“汐言回國的機票是什么時候?”她這邊有合同需要許汐言簽署。
陳曦答:“后天,從日內(nèi)瓦機場飛!
竇宸忽然提高音調(diào):“她去了瑞士?”
陳曦反倒一愣:“竇姐你不知道啊?她來了勞特布龍嫩!
許汐言從出圈開始就是竇宸在帶。竇宸這人看著雷厲風行不好接近,實則確實雷厲風行不好接近,跟許汐言這種天性疏離的人反而合作得很好,因為兩人都不越界。
竇宸不是大小事宜都跟著許汐言,畢竟工作室還有其他許多事需要打理,陳曦卻知道,許汐言很多事都是跟竇宸互通有無的。
比如之前許汐言和聞染的那段,陳曦就一直很糾結要不要告訴竇宸,這要是萬一不小心曝光,竇宸也好早做公關準備。
又覺得說了不好,跟泄密似的。
還沒等她糾結完,竇宸某次有急事要找許汐言,直接提到了聞染。陳曦這才發(fā)現(xiàn)哪兒需要她泄什么密啊,許汐言的事,無論她知不知會,竇宸都門兒清。
所以許汐言結束在阿根廷的工作后,沒去莫雷諾冰川、轉(zhuǎn)道去了瑞士這事,竇宸居然不知道,陳曦挺意外的。
而且,竇宸這么如臨大敵的干什么?
勞特布龍嫩在德語里直譯的意思便是“很多的泉水”,有名的度假勝地而已。
竇宸問:“她為什么突然去瑞士?”
陳曦回憶:“就是……她有天突然跟我說,她想養(yǎng)只貓,我都傻了。她又說,她不想去看冰川了,想去勞特布龍嫩!
“給我買張過去找她的機票。”竇宸只這么說了句,就把電話掛了。
竇宸出現(xiàn)在勞特布龍嫩時,山谷里風大得出奇,像兩只手推在人背后,她一身西裝被吹得獵獵作響,不停把飛揚的頭發(fā)挽回耳后,才能仰頭望向天空里翼裝飛行的那人。
有人說許汐言是“鋼琴女祭司”,有人說許汐言是太陽。
無論如何,在眾人眼里,許汐言好似是最接近天空的那個人。
此刻,許汐言真的在飛。
竇宸仰頭望著,她帶著翼裝飛行的裝備,飛過瑞士過分幽藍的天,飛過高聳入云的山巔和村落小屋宛若火柴盒的山谷,飛過層疊清透的瀑布。
她在俯瞰人間。
竇宸仰著頭,雙眼被熾烈的陽光曬得發(fā)痛。
“汐言!”
她很想這么叫一聲,然而這是無意義的,許汐言太遠了,山谷里獵獵的風會把還未出口的音節(jié),直接堵回她的喉嚨。
直到許汐言在山谷里降落。
她跑過去,也不知自己為什么要穿高跟鞋。
教練在幫許汐言拆翼裝飛行的裝備,許汐言伸手撥散了自己方才束住的一頭濃密長發(fā),在瑞士山谷帶風鈴花味道的風中招展,額上是細密的汗。
“竇姐!痹S汐言對竇宸的忽然到來好像也沒多意外。
又問:“陳曦告訴你說我在這?”
竇宸:“我問她的。有份合同要你簽字,我打給陳曦,問你什么時候回國。”
許汐言沒再說什么了。
她訂的酒店就在山谷里,原木搭就頗有童話色彩,因價格過分高昂而房源充足,竇宸沒有預訂,也能即刻入住。
兩人去山谷散了趟步,點評了番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野花。
晚餐吃芝士火鍋,濃濃的香,淡淡的咸。
一直到入夜,竇宸問:“去酒廊坐坐?”
許汐言點點頭。
兩人各要了一杯苦艾酒,酒廊有人駐唱,女歌手一襲淡藍棉布長裙抱木吉他,指尖在雪杉面板上輕輕的敲。
許汐言一手掌根撐著頭,另只手的五指,在吧臺上跟著旋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彈。
眼里望著那女歌手的藍裙。
竇宸一直到這時,方才問:“突然來勞特布龍嫩干什么?找死?”
許汐言笑出了聲:“竇姐,我有翼裝飛行執(zhí)照!
“是,我知道!备]宸淡淡的說:“你特意來這里考的,死亡率百分之三十的極限運動!
許汐言沖著竇宸很緩慢的眨眼。
“別跟我裝傻!备]宸喝一口苦艾酒:“你大學剛畢業(yè)那會兒,我第一次見你,來找你談合作合同的時候,就是在勞特布龍嫩,你還記得嗎?”
許汐言指尖又在吧臺輪番的彈,望著臺上:“竇姐,你說我上臺唱一首怎么樣?”
“你別打岔。你先說,你還記不記得?”
那時,是竇宸第一次看許汐言喝醉。
所以她也不確定許汐言記不記得了。
許汐言始終一手撐頭望著臺上好似專注聽歌,她剛要再次開口,許汐言忽然輕翕雙唇:“記得!
眼神還留在臺上。
竇宸心想,果然不可能忘的。
竇宸記得很清楚,許汐言大學期間不簽任何公司,專心練琴。直到她大學畢業(yè),無數(shù)全球知名的公司伸出橄欖枝。
許汐言卻消失了一段時間,也有不少圈內(nèi)人在傳,她仗著天賦過人,恣意妄為,肯定不好帶。
竇宸這人不怕難,想方設法打聽到許汐言在勞特布龍嫩度假,機票售罄,她又設法搭私人飛機過去。那樣一架小型機,好像隨時搖搖欲墜,晃得人想吐。
抵達山谷時,和今天一樣,刮著獵獵的風。
竇宸一邊胡亂的把頭發(fā)撥回耳后,一邊仰頭,看著明麗的少女好似長出翅膀,不成章法翱翔過碧藍的天。
那時竇宸根本還沒聽過許汐言現(xiàn)場彈琴,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我要簽她。
世上再不可能有人有那般恣意的姿態(tài)。
當晚,竇宸在酒廊里找到許汐言。
那時不過二十出頭的許汐言,俯在半圈于吧臺的臂彎里,露出小半張瑰色的臉龐,帶著迷離笑意,那樣年輕,卻有暗沉音色,嘴里喃喃說著什么。
竇宸猶豫一瞬,湊近了去聽。
許汐言喃喃道出的是:“媽媽。”
“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年那場火,是你放的么?”
后來竇宸跟許汐言深度合作、了解許汐言的一切后才知曉,那天是許汐言母親的預產(chǎn)期,超過四十的高齡,在瑞士最好的醫(yī)院,與勞特布龍嫩不過百余公里距離。
據(jù)說她與第二任丈夫十分相愛,給自己第二個女兒取名“Aina”,取意寧靜順遂。
竇宸不知醉酒的那晚許汐言夢到什么,只記得她喃喃說燙。
也許她夢到六歲時的那場大火,保姆請假,她母親十分罕見的沒再另請保姆,留過分年幼的女兒獨自在家。
一場意外的大火,就是從許汐言的琴房而起。
當許汐言被救出,母親和男伴站在圍觀的人群中,一手攬住她的肩,關切的問她有沒有事。
小小汐言仰起面孔。
很多時候,許汐言覺得自己是在那個大火的夜晚,被賜予了天賦,也降下了詛咒。
她以超出六歲女孩應有的敏感,捕捉到語調(diào)關切的母親,雙瞳里寫滿漠然。
一只搭在許汐言肩頭的手,手指那么涼,卻染著淡淡火石味道。
很久以后許汐言坐在吧臺問竇宸:“我這樣的人,怎么會相信永遠呢?”
這一晚許汐言又喝醉了,還和二十歲出頭時一樣,瑰麗的面龐俯在半圈于吧臺的臂彎里。后來竇宸跟心理學的靳博士聊過,知道那是一個自保的姿勢。
竇宸想,其實陳曦是沒見過真正喝醉的許汐言的。
因為真正喝醉的許汐言總會喃喃,竇宸仍是湊近了去聽。
從上一次的“媽媽”,到這一次的“阿染”,都是短短兩個字。
竇宸坐直了身子,背抵倚著原木椅背,心里覺得:
遇到聞染這樣決絕的人,或許是許汐言的劫數(shù)。
闖不過去,后半生也許都浸在這杯苦艾酒里。可若是闖過去……
竇宸端起酒杯抿一口,指尖在杯壁上輕輕一敲:闖過去的話,能解開多年前的另一重劫數(shù)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