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阿染,出來。”
此時, 「八分音符」工作室。
奚露一邊整理著自己的工具箱,一邊在跟眾人聊:“許汐言今天在機場這一身也太好看了吧。”
鄭戀立即搭話:“我也刷到了!她好像很少穿風衣哦,突然一穿, 也太適合去文藝美學電影里演個什么又蘇又颯的女殺手了吧。”
奚露笑:“那不得讓目標對象心甘情愿把命都給她。”
許汐言穿衣總是反季節而行之。
大夏天可以看她穿絲絨長袖襯衫或工裝褲,冬天她卻穿輕薄的吉普賽風大衣,露出里面領口松垮垮的短袖T恤,總是自成一格。
不過。
奚露望一眼窗外漸黃的葉:“是該穿一穿風衣了呀, 秋都深了嘛。”
聞染那時正給工作室的植物澆水, 一盆蟹爪蘭, 也是秋天才開的花。收了水壺,嘴里隨口問:“去哪?”
“嗯?”奚露回頭。
“許汐言。”聞染很淡的笑了下:“她從機場去哪?”
“喔, 說是去意大利有工作。”奚露彎唇:“染染你還真是從不刷微博吧,你真的一點都不關注許汐言的消息哎。那可是許!汐!言!”
聞染跟著揚揚嘴角。
她們工作室都是群資歷不算深厚的年輕調律師, 生意始終不溫不火,今天也算清閑,聞染拉開厚重仿銅鐵門, 跨過工作室門口侘寂風的青灰石磚, 走到院子里抽了一支煙。
舉目展望,一點淺金的陽光從復羽葉欒樹的縫隙間往草地灑落,陣風一揚, 好似灑金。
的確深秋了。
下班前, 聞染接到陶曼思的電話:“今天有沒有空一起吃飯?”
聞染笑道:“通常來說, 我天天都有空。”
“那去吃日式拉面吧,我今天好饞碳水。”
下了班,聞染打車回市區, 陶曼思在商場門口等她。兩人又一同轉往負一樓,這里有家拉面小館, 自從大二時被陶曼思發掘,兩人這么些年一直常來。
路過一樓奢侈香味的護膚品柜臺,許汐言那張火出圈的巨幅海報仍然高懸。
陶曼思咂了一下嘴:“看看,到現在還有好多人跟這海報合照呢。”
聞染不語。
兩人坐進店里,陶曼思要了赤丸拉面,聞染要了白丸,兩人共享一碟雞皮煎餃。
陶曼思筷尖撥弄著油汪汪的煎餃:“其實一人吃一整份呢也吃得下,就是,會胖。”
聞染笑。
吃面間陶曼思問起:“染染,今年想要什么生日禮物啊?”
聞染故意道:“你沒忘啊。”
陶曼思佯作白她一眼:“小學到現在這么多年,我什么時候忘過。”
“禮物就不用啦,我請你吃飯。”
“禮物嘛總歸還是要的,雖然我還沒成為那種有錢到給你隨便買奢侈品的富婆閨蜜。”陶曼思嘆了口氣。
聞染被逗笑,陶曼思看她垂落的纖長的睫,莫名覺得:“怎么聊起生日,你好像興致不高?”
聞染拖長語調道:“可能年紀一年比一年大了吧。”
陶曼思撲哧一聲。
聞染笑著輕輕搖頭:“沒有興致不高。”
她為什么要興致不高?
“說起來,還有十天你的生日就到了,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訴我吧。”
三天后,意大利。
帕氏酒店坐落在一棟 18 世紀的別墅內,華麗的仿燭形吊燈,淺淺灰湖綠的絲絨沙發,從窗口望出去一路延伸到噴泉池邊的露臺花園,更別提極奢闊的挑高穹頂和貨真價實的古董壁畫,讓這里隨時可被置放于一部貴族風的老電影。
許汐言坐于琴凳,穿一件垂墜感十足的淡褐色絲絨復古禮服,頭發加深了波浪的紋理,又被羽毛和寶石的發箍固定成盤發,疊出層次感的珍珠項鏈墜于胸前。
她所在的房間,是整間酒店最富代表性的,為了紀念一位著名的意大利作曲家而打造。她特意前來,不止為了一場演出,還為了在這里拍攝一支宣傳片。
陳曦候在一旁,覺得她好似從復古油畫里步出的。
小休的間隙,許汐言走到一邊來喝了口水,化妝師過來補妝時,她又從陳曦拎著的手包里,翻出她的私人手機。
看了眼,沒什么表情的扔回包里。
陳曦覺得,許汐言是在惦記著什么事。
難道和聞染有關?畢竟許汐言出國以前,唯一鬧過別扭的就是聞染。
這可奇了。
因為許汐言這人,除了鋼琴以外,不太惦記什么事。
許汐言去旅行,去party,去蹦極,去潛水,去乘著滑翔傘滑過蒼藍的天際。
她花團錦簇,她恣意妄為,她的世界是個萬花筒,每一片都足夠閃閃奪目。
許汐言效率極高,宣傳片一天拍完。主要她這張臉,實在不怎么出廢片。
接下來的行程,便是在這里稍作兩天休整,白天練琴,晚上聚會,再輾轉室內,為那場小型音樂會做準備。
再有兩天市政接待的游玩,在意大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晚上party時間,不少當地的望族赴許汐言的盛名而來,衣香鬢影,陳曦簡直覺得自己在拍《蓋茨比》。
許汐言到了這時,反而褪去了白日的一身裙裝,穿一件闊領黑T,長卷發放下來垂在肩頭,白日里盤過,她不時伸手撥弄想要撥散那發膠,于是更顯蓬松不羈。
為了不至失禮,她穿一條墨色西褲,配同色系的細高跟鞋。
陳曦遠遠望著她擒著只細腳酒杯,站在噴泉邊與人說話,復古濃黃的光影灑過,襯得她側影纖長。
陳曦覺得,許汐言并不像鶴,鶴太伶仃,許汐言像黑色的天鵝,華麗卻又高傲。
人人看得到她,人人走不近她。
過了陣子,許汐言向著陳曦走過來,看一眼她手里添了珍珠洋蔥的吉布森酒,用的是當地特殊風味的馬天尼:“喝得慣么?”
陳曦照實答:“喝不慣。”
許汐言勾唇笑,抿了口自己手里的琴酒。
她喝酒不怎么上臉,一張臉還是有距離感的冷白,泛淡淡的瑰色。
叫陳曦:“把我的行程在微博放出去。”
陳曦沒明白:“什么意思?”
“就是接下來的行程,什么時候有工作,什么時候去游玩,又是什么時候回國,都詳細的放出去。”
“……好的,言言姐。”
許汐言又走去跟人談話了,換了一杯皮爾洛,站在噴泉邊,隔著距離看不清她的五官,但能依稀感覺到她濃睫垂垂的,身邊人團團圍住她。
陳曦忽然又覺得,許汐言像臺風眼。
她一旦出現在人群中,總是最熱鬧的那枚核。你以為她是最熱鬧的么?可是不,就像臺風的風眼卻是最寂靜,熱鬧到極致的人群間,許汐言反而會看起來有一些寂寞。
第二天,許汐言的行程照她要求,在微博全部放出。
粉絲們似提前過年:【啊啊啊啊女鵝這次怎么這么乖!】
【老婆!早點回來!】
【放這么多詳細的行程是不是意味著之后會有很多詳細的物料啊!】
「八分音符」工作室內,奚露和鄭戀也在議論這事。
聞染拿筆記本電腦,靜靜處理著案頭工作。她不想聽,可也不得不聽到,許汐言的回國日期,是她生日之后的兩天。
忽然,“啪”一聲。
奚露和鄭戀應聲抬頭。
發現是聞染重重把喝水的馬克杯放到了臺面上。
笑得倒是溫和:“不好意思,手滑。”
拿起手機來給陶曼思發消息:【我生日那天,去吃日料怎么樣?】
陶曼思午休時間尚未結束,正在摸魚:【你不回家跟你媽過啦?】
【不想聽我舅舅嘮叨。翻來覆去,每年都說那些。】
【那好呀。】
下班后,聞染預約了一家泰式按摩,新店開張,團購兩折。
走進店,一陣十八籽油的氣味傳來,店員熱情迎上來,問聞染有什么需求。
聞染很平靜的說:“平心靜氣。”
按摩完倒是舒爽,就是剛開的店按摩師鉚著勁,她總覺得頸間有一根筋微微被扯到,回家途中,繞進藥店買了盒膏藥。
回家看了部電影,洗澡睡覺。
手機滋滋在床頭震起來的時候,聞染張開眼,以為是鬧鐘。
躺在枕頭上反應了會兒,才發覺天不過蒙蒙亮,遠沒到她鬧鐘響的時候。
瞥一眼,手機在床頭柜上“滋滋、滋滋”。
打來的那個號碼,她至今都沒存。
聞染坐起身,把手機握到手里,等五秒,接起來:“喂。”
電話那端,許汐言的聲音傳來:“聞染,我算是發現了。”
“我倆這段關系,我不找你,你是不可能主動找我的。”
聞染靠在床頭,頸間還貼著昨晚的那張膏藥:“有事?”
許汐言頓了頓:“沒事不能找你?”
聞染語調淡淡:“因為你出國之前,其實有很多時間可以找我,你都沒找。現在你出國工作,反而沒什么時間,所以我以為,你是有事找我。”
“忙歸忙。”許汐言說:“可是。”
聞染沒接話,另起了個話頭:“你這兩天,都做什么了?”
“練琴,拍宣傳片,我們入住的帕氏酒店是當地有名的文化遺產,和繼承它的家族一起吃了飯,受當地市政接待去參觀鐘樓,喔對了,這里居然有熱氣球可以乘,飛到半空,一望無際。”
“喔。”聞染的指腹,摩挲過洗出小小結球的棉質床單。
昨晚她窗簾沒拉嚴,一隙漸亮的天光從窄縫間露出來。這時有天亮的意味了,她租住的這舊樓很偏,可往前走不遠就是熱鬧的生活區,這會兒已漸漸吵嚷起來。
賣粢飯團。賣小餛飩。賣鑊氣十足油汪汪的生煎,匆匆往地鐵走的上班族停下來買一兜,邊走邊吃,連指尖都染滿了油。
許汐言的聲線隔著重洋從遙遠異國傳來,似黑膠老唱片,微微的暗,好聽到不真切:“你猜我在哪里給你打電話?”
“哪里。”
許汐言終于低低的笑了:“屋頂。”
“啊?”
“白墻紅瓦,一間小小閣樓外,房主說她們女兒小時候,常從這里翻出來看星星。”許汐言說:“你別掛電話。”
等兩秒,聞染收到許汐言的信息。
是一張照片。
老舊出租屋外吵嚷聲漸密,光反而暗了一瞬,聞染意識到那是路燈熄了。有人揚著聲調跟街坊打招呼,議論著哪家的胡豆比另家便宜三毛。
聞染點開那張照片。
說自拍并不貼切。
許汐言拍的是墨色天空,云層層疊疊,不知怎的有黯藍絲絨一般的質感,三兩顆的星星很零落,但亮得出奇。
照片一角露出不知什么綠樹,像過分高大的棕櫚,后景是小小閣樓三角形的窗,許汐言的一雙高跟鞋很隨意的扔在身后,照片的另一角帶到許汐言。
她穿黑色絲緞吊帶裙,肩膀白皙的好似能點亮這個夜,照片里只露出她的小半張側臉,并不清晰,大概是在往上抬手時隨意拍下了。
聞染想,那么多拍照修片軟件是毫無意義的。
真正驚為天人的美人,哪怕在照片里五官都模糊,也足以用抽象的畫面在你腦中,形成個具象的“美”字。
聞染問:“許汐言,你是不是喝酒了?”
許汐言又低低的笑了,反問:“你又想說,我是喝了酒才給你打這個電話的是吧?”
聞染本來下意識想辯駁“我沒這么說”。
想了想,沒出聲。
吵來吵去的,沒什么意思。
許汐言聽她不語,也安靜下來,很細碎的聲音,不知許汐言在做什么。
聞染沒問,倒是許汐言主動說:“我在屋頂上躺下了。”
“天像一片墨藍的海,云是其中涌動的浪。”
聞染不知怎的開口問:“那星星呢?”
許汐言的聲音放輕,讓聞染在遙遠的國內、海城逼仄的舊弄堂里聽起來,覺得許汐言是輕輕闔上了眼:“星星是燈塔,或美人魚的眼睛。”
聞染心底一片震撼。
大概所有的藝術家都有通感。
為什么許汐言能夠把一片夜空,描述得這樣美呢。
她的天賦不止在于鋼琴,收都收不住,從她的每一個毛孔里、從生活的方方面面里溢出來。
許汐言闔眼躺著,聲音也變得像對人耳語:“你要過生日了。”
聞染輕輕“嗯”一聲。
許汐言:“你是肯定不會說、讓我回來陪你過生日這種話的對吧?”
聞染的指尖,在棉質被套上點兩點。
許汐言又道:“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個給你唱生日快樂歌的人,是誰。”
聞染的睫毛垂了垂,手指塌下去,靜靜把被套撫平。
很平靜的說:“你不認識。”
“那你描述一下,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是在怎樣的情形下給你唱的生日快樂歌。”
“不。”
“不?”許汐言的語調微微揚起,頓了頓,她放平情緒道:“可是你不告訴我,我怎么幫你過生日。”
“什么意思?”
“你不告訴我記憶里最難忘的生日是什么樣,我怎么幫你過更難忘的生日?”
聞染“呵”了聲。
“許汐言。”聞染問:“你很喜歡贏是么?”
許汐言默然良久,輕輕道:“嗯,你是這樣想我的。”
聞染:“我要準備上班了。”
主動掛了電話。
上班時,午休正吃飯,接到柏女士電話:“生日想吃什么?媽媽好提前去買菜給你做的呀。”
“我不回來吃飯了。”
“為什么?有那么忙噶?”
聞染還是決定說實話:“不想每年聽舅舅說那些。”生個沒出息的女兒,賠錢貨什么的。
柏惠珍靜了會兒,沒多說什么,問:“那你生日怎么過呢?”
“跟陶曼思約好了。”
“不要一個人孤零零的過哦,兆頭不好的。”
“怎么會呢。”
“那你提前兩天回來吃飯,提前兩天剛好是周末的呀,你舅舅沒把你生日記那么清楚的,不會多講什么。你回來,我燒年糕黃魚給你吃。”
“曉得了。”聞染想了想,又叫一聲:“媽媽。”
“什么事啦?”
“沒有什么,辛苦你燒菜了喔。”
柏惠珍笑:“你這小囡,肉麻兮兮的說些什么啦。”
其實聞染想說的不是這個。
她是想說,她現在也自立了,柏惠珍為什么還要在舅舅家受那些閑氣呢。后來想想,受氣伴隨著安閑,柏惠珍一輩子這樣慣了,不是聞染一兩句話可以改變她想法的。
可見溫水煮青蛙,是最可怕的一件事。
聞染簽下兩年合同的時候,打定了主意不要跨過邊線。
可兩人一旦真正相處,也似溫水煮青蛙。
仍是免不了齟齬。
接下來一周,許汐言銷聲匿跡,只在奚露和鄭戀的議論中聽聞她的驚艷。
許汐言在意大利的小型音樂會順利完成,當晚她給聞染發了條消息:【要我回來么?】
聞染回復:【不用了。】
想了想,又發了條:【祝你工作順利,游玩愉快:)】
多么誠心誠意,還綴著個笑臉表情呢。
許汐言這人的本性是傲的,因為她沒有再回。
生日當天,陶曼思給聞染發信息:【今天不加班吧?】
聞染笑回:【我加班的時候,一只手指頭都可以數得過來吧。】
【那下班見,我訂了蛋糕。】
【好。】
下班路上,聞染打車回市區,因為她們每天打車的金額是有規定的,所以打到一個路口下車,又轉地鐵。
晚高峰沒過去,地鐵里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聞染的手機便是在這時響起。
旁邊有人議論著許汐言在意大利那場演出,“許汐言”三個字不斷不斷在聞染耳邊冒出來。她一手掌著吊環,低頭去看自己手機屏幕,那串沒名字的數字背后,藏著的名字,也是許汐言。
她接起來:“喂?”
那邊沒聲音。
聞染把手機拿到面前看了看,疑心是許汐言不小心碰到撥號。
又把手機拿到耳邊嘗試了下:“喂。”
許汐言的聲音傳來:“出來。”
聞染一剎心軟。
許汐言那略微別扭的語調,像貓,像十多歲的少女,趁一個暗夜,站在交好女生的樓下,撿了圓圓小石子,去輕輕砸二樓的窗,等到對方探出頭來,她便壓低聲線,用這樣的語調說:“出來。”
好似在誘惑你與她共赴一場冒險,接下來跟隨的場景便該是兩個少女相攜跑過深夜無人的花園,薔薇與百里香在腳邊次第開放。
聞染輕聲問:“你回國了?”
許汐言:“嗯。”
身邊熙攘的人群仍在不停議論著“許汐言許汐言許汐言”,地鐵車廂里擁擠到大家幾乎是貼著站,其實身邊人不難聽到她手機里溢出的聲音,可有一個人想到與她對話的是許汐言么?
聞染道:“我今晚約了陶曼思。”
許汐言輕輕道:“可是,我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什么?”
“幫你過一個最難忘的生日。”
“你還是想贏么?”
“聞染。”許汐言終是嘆了一聲:“為什么不能是我想好好幫你過生日?我約了很多朋友過來幫忙,我有用心準備。”
許汐言的確是個有傲氣的人。她并不會說自己是如何別扭到最后一刻還是放不下、如何斡旋排開了所有的工作、如何艱難的訂了機票、如何輾轉的轉機,轉機時突降暴雨,她不敢離開、甚至打算在機場過夜,這些她都不會說。
“阿染。”許汐言只是輕輕喚:“出來。”
還似等在樓下、手執小小圓石固執去輕砸對方窗扉的少女,一臉不甘而倔強。
“不行。”聞染輕聲說:“我跟曼思先約好的,曼思也有準備,訂了蛋糕。”
許汐言只說:“我等你。”
電話便斷了。
信息發來一個地址,另外說明:【八點開始。】
聞染搜了下那地址,發現是間Livehouse,不對外,只承接VIP客戶。
聞染實在沒忍住,回復:【是不是在你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圍著你轉的?】
許汐言拍了張照片過來。
一支立麥,扶著立麥的那只纖手,是許汐言。
后面是許多人在做準備。
許汐言回復:【在瑞奇教授莊園的時候,很遺憾你沒看到我們樂隊排練。】
【所以我攢了場演出,讓成員們從美國飛過來。我們在海城也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大家都會來,你的生日會很熱鬧的。】
聞染抿唇,回復:【她們都是去看你的。】
許汐言又發來三個字:【我等你。】
聞染緩緩吐出一口氣。
許汐言固然很用心。
聞染自己學鋼琴,知道籌備場演出有多么不易,許汐言從意大利飛回國后,應該都沒顧上休息吧。
為了普通的她,平凡的她。
可是,許汐言好像沒聽懂:這明明是普通的她、平凡的她的生日。但那些人,都是去看許汐言的。
第52章 “過來,躺在我身邊。”
聞染下了地鐵, 走到商場門口。
陶曼思等在那里,拎著個小小精致紙盒,一看到聞染, 笑著沖她揮手。
聞染跑過去。
陶曼思揚起手里的紙盒:“看,你一直想吃的那家手作蛋糕店,微信上一直排隊的。”
“你怎么買到的?”
“排隊啊,提前了一個月排隊呢。”
聞染配合的“哇喔”一聲:“那我怎么報答你?”
“哼哼, 那就看我生日的時候你怎么表現咯。”
聞染彎唇:“給我出難題是吧。”
兩人一同往商場里走, 又路過許汐言巨幅高懸的那張護膚品海報。
一個女孩站在海報前, 正叫自己的朋友:“把我和我老婆都拍好看點啊。”
朋友笑著罵她:“什么你老婆!明明是我老婆!”
“你知道老婆提前回國了嗎?”
“怎么可能不知道啦。”
“也不知她為什么突然提前兩天回國。”
“應該是有什么工作安排吧?”
陶曼思發現聞染盯著那張海報,笑道:“怎么, 你終于發現許汐言的魅力了?記得高中時候,人人都關注許汐言, 你好像一點都不留心她。”
聞染收回視線,沖老友揚揚唇:“我沒看那張海報,是看L家的護手霜好像出了新香型。”
“真的哎。”陶曼思拉著聞染:“走走走, 去看看。”
兩人試用一圈, 一人買下一支護手霜,又到提前預訂好的日料店。
上菜前,陶曼思小心翼翼掏出蛋糕, 插好蠟燭:“染染, 打火機拿出來用一下。”
聞染掏出那半邊翅膀的打火機, 遞上。
難得買了這個令她想起許汐言的打火機后,再沒弄丟過了。
燭火搖曳,陶曼思叫她:“許愿吧。”
聞染雙手合十, 闔上雙眼。
張開眼的時候,吹熄蠟燭, 神情平靜。
陶曼思問:“許什么愿啦?”
她望著陶曼思。
陶曼思忽然一擺手:“別!別告訴我,說出來就不靈了!”
聞染笑。
陶曼思每年都這樣,忍不住問,問了自己又反悔。
聞染順著陶曼思的話頭:“嗯,不告訴你。因為這個愿望,我還挺希望它成真的。”
“真的?”
“這么驚訝干嘛?”
“因為你,從小性格就很淡的嘛。記得以前《死亡筆記》正火的時候,我和每個同學一樣,想方設法的去收集周邊,只有你,好像從來都是買到就買到,買不到就算了。”陶曼思把蛋糕上的蠟燭拔出來:“說起來,我好像還沒見過你,是有什么東西一定要得到的,或者有什么愿望一定要實現的。”
聞染望著被蠟燭蹭到的一點奶油:“其實是有的。”
陶曼思言之鑿鑿:“一定會實現的,畢竟是生日愿望嘛,你這么虔誠的許了。”
聞染垂眸良久。
才仰起下巴沖陶曼思笑笑:“借你吉言啦。”
蛋糕撤到一旁,先迎接日料店的上菜。
壽喜鍋。玉子燒。唐揚雞塊。陶曼思擠檸檬的時候,一不小心檸檬汁飆到襯衫上,她低呼:“這是第幾次了?!”
聞染忍不住笑得肩膀晃。
真的,陶曼思好像中了什么魔咒,每次擠檸檬的時候,都會濺到衣服上。
兩人笑得無比開懷時,城市另一邊,Livehouse。
許汐言坐在舞臺中央的旋椅上,面前是一只立麥,懷里難得抱著把吉他。
這讓今晚到場的朋友們都挺興奮的,因為許汐言這人,雖然什么都能手到擒來的玩,各種樂器也不在話下,但她似乎對鋼琴懷抱著虔誠的信仰,所以很少有機會看她拿其他樂器。
這會兒她穿一條淺銀色紗裙,一邊堪堪遮過腿根,另一邊長長垂墜至踩在旋椅橫撐的腳踝,似月光傾瀉流淌。
她素來恣意,即便登上正式舞臺,有時為了整體氛圍感也素顏無妝,只抹一張紅唇。不過為著今晚的裝扮,她鄭重描了精致的妝面。
她皮膚本就清透,天生泛很淡的瑰色,這時更似月桂樹下的狄芙尼。眼妝很薄,可兩只眼皮上抹一層淡淡銀質閃片,舞臺燈光灑落,遠遠瞧著,一眨眼,似銀河在她眸眼間流淌。
她睫毛太濃,總是顯得重,耷耷的半垂著,這讓她看人時總是帶著幾分疏慵。
笑問臺下眾人:“今晚的妝好看么?我自己化的。”
臺下就一陣起哄的“喔”開了。
她做如此精致打扮,卻還是一腳踩在旋椅橫撐的隨性姿勢,奇妙和仙子般的妝容相撞,沖撞出獨屬于「許汐言」的美,任何人都模仿不來。
她又晃晃手里的吉他:“其實,我悄悄練了很久誒。”
臺下又開始起哄:“為什么會練吉他啊?”
許汐言不答。她纖細的腕子上沒戴表,這會兒卻抬起來假裝瞧了眼。
臺下都笑。
她也揚唇:“幾點了?”
都是相熟的朋友,有人大聲答她:“八點了。”
許汐言伸手扶了下立麥,她有把實在特別的暗啞的好嗓子,如若不是鋼琴天賦太過鋒銳,是去當樂隊主唱也能出道的程度:“我們之前說,今晚的演出是八點開始對吧?”
朋友們很配合:“對!”
許汐言又勾了勾唇:“所有正式非正式的演出場合,我給自己定的規矩是從不遲到一秒鐘。可今天實在有些特別,來的又都是朋友,能不能容忍我一個任性的要求?”
有人在臺下吼:“今天怎么特別了?”
許汐言只是笑,搭腕扶著立麥,旋椅輕輕的轉了下:“容忍我任性的,推遲三分鐘再開場。”
“為什么?”
許汐言垂了下睫。
“為什么是三分鐘?不是四分鐘?”
說這話的人平日里就詼諧,身邊朋友都笑開了。
許汐言輕壓了壓下頜:“可能因為三是命運的數字。”
三分鐘再等不到,就是等不到了。
“那汐言,這三分鐘等著也是等著,你對著話筒說話好好聽,跟我們聊五塊錢的天唄。”
許汐言對所有人都很真誠,但以她的性子,實在稱不上熱絡。
此時,她并不多做解釋,只是淡淡搖頭。
抱著吉他,很安靜的坐在臺上,淡藍的舞臺射燈鋪灑在她肩上,足邊是氤氳河面一般的霧。
她的氣息足以感染眾人,整個livehouse靜成了熱鬧都市間一方小?*? 小的獨立的宇宙,臺下人莫名的,陪著她不說話。
等一朵花開,又或等一片黃葉的碎落,許汐言的神情,就帶給人那樣的感覺。
沒人知道她真正在等什么。
直到先前要許汐言聊五塊錢天的那人,看了眼表,三分鐘過去了。
他剛要開口提醒。
許汐言掀起濃睫,往livehouse門口瞧了眼,只能看到“緊急通道”的燈牌在一片黑暗里泛暗暗的熒綠。
她抽回視線,對著立麥開口:“好了。”
“我們開始今晚的演出吧。”
她回頭,沖鼓手貝斯手等人點了點頭,纖指撥出第一個和弦,對著立麥低低一開口,臺下已然驚艷到炸裂。
今晚歌單是她定的,有繾綣的情歌,也有沉淪的民謠,如果說有什么共同點,那就是都有一種藍調的情緒。
她淺吟低唱時,臺下跟著她靜靜揮舞熒光棒。等進入連續的民謠組曲,臺下的人開始跟隨她的旋律搖晃。
許汐言自己卻仍是那靜沉。
抱著吉他坐在立麥前,跟彈鋼琴時是完全不同的迷人。更落拓些,似一頂帳篷走天下的吉普賽女郎,裹住斗篷抵御漫天的風沙,隨時光風化,摘下帽兜,是被千萬年時光遺忘的絕世容顏。
她唱歌時有那么一瞬抬眸,望了望舞臺的頂上。
有人跟著她抬頭。
那里是一片深藍的燈光流淌,應和著她精心挑選的所有旋律。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雖然是非正式演出,但也有足足的兩個小時,許汐言的每一首都那樣認真。
演出終了,許汐言很隨性的就在臺上喝水,仰起纖長頸項,深秋了她依然喝凍過的水,連頸間滾動的姿態也好看。
臺下朋友們齊整在喊:“安可!安可!安可!”
去看許汐言鋼琴演出時可來不了這一套。
許汐言捏著水瓶,額角染著薄汗,襯得整張臉更瑩潤漂亮,睫羽卻斂住情緒的垂著:“本來今晚是有首安可曲的,但現在不能唱了。”
“為什么?”
許汐言頓了頓:“不為什么。”
朋友們終于散場,各自約著去續攤,樂隊成員也跟朋友們有約,收拾樂器時叫許汐言:“一起去啊,去喝酒。”
許汐言:“今晚我就不去了,明天約。”
“怎么?從意大利飛回來就一直在排練,連覺也不睡,終于知道累了?”
許汐言只是揮揮手,道一聲:“明天見。”
樂隊成員們拎著各自的樂器箱走了。
舞臺上只剩許汐言一人。
有工作人員上臺來詢問:“許小姐,我們是不是準備開始撤場?”
“不。”
她唱了整晚的歌,又喝冰水,嗓子比平時還要暗些,有種難以模擬的音質,簡單開口說個“不”字,刮過人的耳膜。
她道:“先放著吧,其他燈可以關了,舞臺上幫我留一組燈。辛苦你們先去吃飯,我想在這里多待一會兒。”
Livehouse老板本是她朋友,這自然沒什么問題,工作人員道一聲“許小姐請便”,便先行離開了。
******
日料店,聞染和陶曼思吃完了生日餐。
一起走到地鐵站,各自回家是通往不一樣的方向。
回程地鐵上,聞染還是收到柏惠珍發來的信息:【乖囡生日快樂呀。】
【謝謝媽媽。】
回到出租屋樓下,今晚月色很好,泛縷縷薄霧般的冷藍,空氣里是日漸凜冽的涼意,聞染卻并沒有急著上樓。
坐到樓下長椅,給自己點了支煙。
這時是晚上十點過。
直到一支煙抽盡,她站起來,撳滅了煙扔進路邊垃圾桶。
走到街口,伸手打了輛車,往城市的另一端而去。
窗外漸次而過的街景,在霓虹映照下氤氳成一片,像什么膠片染了灰的老電影。
下了車,她背著帆布包走向live house。
演出早已結束了,這里呈出一種人去樓空的寂寥,厚重的隔音門扉緊閉,燈光盡數熄滅,像歡樂打烊的游樂場。地上一條剛剛演出的藍色手帶,不知被誰遺落,在夜風里輕輕打著旋。
聞染走過去,撿起來看了眼。
上面印著「HB」兩個英文字母,另有很低調的小小樂隊名:「Burning」。
聞染笑笑。
許汐言十八歲所組的樂隊,名字就叫Burning。到現在,跟許汐言一起玩樂隊的人不知換了幾輪,樂隊的名字還叫Burning。
許汐言就是樂隊的核。
只要許汐言在,樂隊永遠是許汐言的樂隊。
走到livehouse門前,聞染伸手,輕推了推那掩住的門扉。
沒打算能推開的。
許汐言那樣的人,不生氣是因為對很多事都不在意,可這不代表許汐言沒有脾氣。她今晚這樣硬放許汐言鴿子,許汐言一定盡興完成了演出,然后走了。
可這時她輕輕一推。
門開了。
露出一條細細的縫,一道黯藍色的光泄出來,像濃稠的海流入了俗世。
聞染看了那道光兩秒,把門推得更開了些,走進去。
把門在身后關嚴,方才轉身。
舞臺靜靜坐著的,唯有許汐言一人,深秋夜里,穿一件輕薄的紗衣,有張毛絨毯,該是她演出前后保暖用的,此時沒披,很隨意的搭在身后旋椅稍微高起的椅背上。
一腳踩著橫撐,雙手交疊于膝頭,那樣的姿勢不知維持了多久。
聞染進來以前,她好似望著某一點在發呆,可那里只有空氣,多余的什么也沒有。
聽到門口的動靜,眼神投過來,先是亮了亮,又斂住。
聞染倒也沒慌,隔著距離,遠遠的與她對視。
直到許汐言先開口,招呼一聲:“來了啊。”
聞染:“嗯。”
許汐言莫名的挑唇笑了笑,把倚著旋椅而放的那把吉他抱起來,輕輕撥弄了個和弦。
聞染心想:許汐言為什么不用電吉他呢。
那般恣意張揚的人,不是用電吉他更符合個性嗎。為什么偏偏用把木吉他,似民謠,只用一個和弦,便把她拉回高三校園的香樟樹下。
黑T少女站在樹下沖她回頭,從此世界模糊了景致,只聽聞身后鴿群伴著夕陽,撲棱棱振翅飛過。
許汐言抱著吉他,隨意般的又撥個和弦:“今晚本來很熱鬧的。”
聞染:“可以想象。”
她沒有走近,兩人一個在臺上,一個在門邊,就這樣隔著遙遠的距離對話。
“現在,歌都唱完了,人也走光了。”
“許汐言,那你為什么還不走?”
許汐言挑起唇角,那笑容有一點點傲有一點點傷。她撥和弦的時候本是垂眸看著自己的吉他,這時抬頭,朝聞染這邊看過來:“我也不知道,我以為我等不到你。”
“是么。”聞染抓著帆布包帶,指尖微微發顫,她更用力的抓住,控制出自己語調的平靜:“那現在我們走吧,你吃飯了嗎?我請你吃飯。”
“等等。”隨手又掃出一個和弦。
許汐言說:“歌都唱完了,可是還有一首,我本來是留給安可的,到現在也還沒有唱。”
聞染:“沒有唱給今晚的任何人聽么?”
許汐言點點頭:“對。”
她伸手扶了扶面前的立麥,抱著吉他,微微頷首:“那么……”
并沒有多余的開場白。
當“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響起時,聞染幾乎下意識闔了闔眼。
又張開,許汐言一腳踏著橫撐,抱著吉他微偏著頭,腳下是舞臺上流淌的霧氣,這讓她仿佛在一條河間溯游。
聞染想,古人說時間如河,這話果真是沒錯的。
從十八歲到現在,她自以為走過很多的路了。
從穿淡藍羽絨服額角冒痘的女高中生,到背著工具箱穿過地鐵站的調律師。
從爬山虎枯藤掩映的老宅,到不過四十平的出租屋。
從躲在教學樓墻角默默啃掉一只面包,到坐在寫字臺前,看很多很多的電影、抽很多很多的煙。
可是。
只要許汐言用那把暗啞的嗓音低低唱起“生日快樂”,聞染發現,時光如河。
現在讓她指尖微微發麻的血液,泵自十八歲獨自躲在livehouse聽許汐言歌唱的那顆心臟。
一首歌便能像切不斷的脈脈水流一樣,貫穿她的近十年。
許汐言唱完,伸手拂了下肩頭垂落的發,掀起眼皮瞧她,喚她:“上舞臺來。”
許汐言腳邊的煙霧漫延到她腳邊,讓她好似被河面的霧氣裹住。
一時站著沒動。
許汐言放下吉他,走到舞臺邊沿來,遠遠對她探出一只手:“阿染,過來。”
聞染走到舞臺邊,仰起后頸。
真的。
這么多年,好像很習慣這樣的仰視了。
許汐言今天的眼妝這樣精致,淡淡的閃片,好似月光在其間流淌。可許汐言不是月亮,月亮自體是不會發光的,她是黑夜里的太陽,被夜色罩上一層難得的溫柔,讓人幾乎忘了她是耀眼到刺目的存在。
聞染對著許汐言伸出手去,許汐言握住她的指尖。
舞臺有多高呢,是許汐言不拉她一把的話,永遠也跨不過的存在。
她站在臺上環顧,許汐言問:“你覺得這燈光設計怎么樣?”
聞染剛要說話,許汐言的食指指尖,輕貼上她唇瓣:“噓。”
聞染心里一跳。
許汐言的皮膚被夜色染涼,其下涌動的血卻似她本人灼熱,兩種溫度的沖撞交織,似要把柔軟指腹的觸感燙在人唇上。
那雙冷淡卻繾綣的眸子,看人總是深邃。許汐言放開聞染,拎起搭放在旋椅椅背上的毛毯,鋪在舞臺正中。
你永遠猜不到許汐言這個人會做什么。
就像聞染去探望她時,她帶著聞染從莊園的酒會出逃,躺在避人的草坪上去看那片星空,摟著聞染的腰肢與她接吻。
這時,許汐言踢掉那雙過分精致的舞鞋,躺在了舞臺中央的毛毯上。
她的姿態總帶著某種不經心的隨意,扭過纖長的頸項來看聞染,長而濃密的卷發在毛毯上垂落,低啞的聲線似帶某種蠱惑:“過來,躺在我身邊。”
聞染放下包,走過去脫了鞋。
躺在許汐言身邊的時候,臺上的霧氣在她們臉畔漫延。這是什么,聞染根本不知道,反正根本不是干冰,一點也不涼,撲在人臉上潤潤的。
好像真正的霧,她們似躺在一條河面上,這樣違逆自然規律的存在,許汐言瑰麗的面龐藏進霧中,讓她近在你身邊,卻變成很縹緲的存在。
聞染的心里也染了這樣的霧,很莫名的,忽然有點悵然。
近在咫尺的人。
卻是永遠也抓不住的人。
可就在這時,許汐言鉆過薄薄的霧,手探尋過來,摸索到聞染細瘦的手腕。
握在手里,指腹貼著聞染跳動的脈搏。
“阿染。”
“嗯?”
“漂亮么?”
聞染說不出話,可許汐言一定聽懂了她的沉默。
很漂亮。
原來今晚來的那么多人,沒人真正見識過這方舞臺的漂亮。
要和許汐言一起躺在這里,肩并著肩,仰起下巴去看。
才會發現原來這舞臺燈光的設計,是在模仿一條浩渺的星河。
藍絨燈光氤氳成一片,又變成無垠的海。
星星是天上的燈塔,燈塔是海里的星。
許汐言忽然從一片霧氣里起身,雙手撐在聞染耳側,呼吸垂落下來,與聞染交疊,看住她眼底:“會記得么?”
舞臺太靜了。
聞染抿著唇,妄圖用意志力控制自己的心跳,可這是能做到的么?
許汐言沒有笑,平時總顯得冷淡疏懶的眼神,此時帶著認真:“你說以前有人給你唱生日快樂歌,你記了很多很多年。”
她問聞染:“那是多少年?”
聞染翕了翕嘴唇:“快十年。”
說完這幾個字后,她一瞬不瞬的看住許汐言。
許汐言輕輕翕動睫毛。
俯下來,吐息離她更近:“所以今晚你會記得多久?”
呼吸越來越近,直到迫近聞染的耳廓,許汐言這時一定已經發現了,早在她呼吸打過去之前,聞染的耳朵早已紅透了。
許汐言附在聞染的耳邊說:“記得我好嗎?”
“在很久很久以后,在所有人都已忘了我以后。”她的手指貼過來,淡淡笑著,輕蹭過聞染的臉側。
“阿染,在所有人都忘記我以后,你要記得我。”
竟是無比落寞的語氣。
聞染聽著,不說話。
許汐言抬起臉,才發現聞染不知何時闔上了雙眸。
許汐言用鼻尖蹭一蹭她:“今天生日,許愿了么?”
聞染:“許過了。”
耳尖的緋色,在往她的太陽穴蔓延。
“許的什么愿?可以告訴我么。”
“說出來就不靈了。”
許汐言了然的笑笑。
“可是……”聞染張開眼,抬起雙手,貼到許汐言的雙耳邊。
許汐言一愣,聞染捂得那樣用力,她只能看到聞染的雙唇翕動,有模糊的聲音,卻根本聽不清聞染在說什么。
聞染便是以這樣的方式說:“我今天吹蠟燭時許的愿望是……”
她連唇瓣的翕動也輕微,許汐言根本辨識不清她的嘴型。
“讓我忘了你。”
“等有一天我們分開,許汐言,讓我忘了你。”
為什么記憶于你是拼圖碎片,一片丟失,一片珍藏。一片拾獲,一片遺落。你本性的疏離好似讓你用熱鬧規避了所有的完整。
許汐言曾說,聞染那樣防備,是準備從兩人的關系里全身而退。
其實聞染沒有那么貪心。
遇上許汐言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呢。
她全部所求,不過是——「劫后余生」。
第53章 微暗聲線問:“你確定想用?”
聞染說完后, 很平靜的放開了許汐言的雙耳。
許汐言長發垂落,掃在聞染的針織衫上,睫毛也長, 輕輕翕著,那總深邃得辨不出情緒的眼神,便似被睫羽濾過一道,撲簌簌掉在聞染的面龐上。
許汐言問:“到底許什么愿了?”
聞染搖搖頭:“不能說, 說出來就不靈了。”
“很想它實現?”
“嗯。”
許汐言望著聞染, 說了跟陶曼思一樣的話:“聞染, 像你這種性子的人,也會有很想實現的愿望么?”
“有。”
許汐言忽地笑了笑:“真想知道啊。”
聞染定定看了她一會兒, 微微扭頭,挪開眼神:“許汐言。”
“嗯?”
“你再保持這個姿勢的話, 是想在這里發生什么嗎?”
“……你怎么什么話都敢說。”許汐言起身,又對聞染伸出一只手,把她從毛絨毯上拉起來。
“走吧。”
“去哪?”
“不去你家么?”許汐言反問。
“那這里呢?”聞染微揚下巴示意了下, 這里黯藍的燈帶, 舞臺的薄霧,靠在旋椅邊的木吉他,和地上的毛毯。
許汐言牽著她, 柔聲道:“會有人收拾的。”
這便是許汐言的世界。
許汐言只施展魔法, 只創造煙花迸開最璀璨的那一瞬。
其后一地的灰燼紙屑該如何打掃, 那從不是許汐言操心的事。
聞染莫名想:或許天才就是這樣被慣壞的。
她隨著許汐言走出livehouse,許汐言一路往路邊走,她緊張的跟上去:“不叫你助理來接么?你這是?”
許汐言:“打車。”
聞染嚇了一跳。
許汐言眼睛沒笑, 只是勾勾嘴角:“逗你的。”
她指指路邊:“想著今晚要過去你家,用我這邊的車不方便, 找朋友借了輛。”
聞染看過去,是上次那輛大G,許汐言開這車送過她的。
紗衣太輕薄,在月光里走一趟,便似要羽化登仙。聞染跟在許汐言身邊,左顧右盼,好在深夜無人,等許汐言上車后,她做賊一般快速鉆入副駕。
許汐言瞥她一眼,到底是沒說什么。
一路沉寂著。
直到一個紅燈,許汐言右手松塌塌搭在方向盤上,左手肘倚在車窗沿,掌根托著側腮,扭過頭來瞧著聞染。
聞染察覺了,佯作不知,望著前方等紅燈的一眾車流,尾燈連同交通標志燈沉紅的光,一并映在她臉上。
“聞染。”
“嗯。”手指抓緊放在膝頭的帆布包帶。
“我記得你。”
“什么?”
“其實我記得你,也快十年。”
聞染扭過頭,望著許汐言。
“你可能不記得了。”許汐言淡笑著:“高三跨年那天,我們一起去了海洋樂園,也不知現在還是不是開著。”
“沒有了,三年前閉館了。”
許汐言頓了下,聞染更緊的抓住帆布包帶,聲音卻平和:“哦,之前遠房小侄女來海城玩,本想帶她去來著,查了一下,發現閉館了。”
“那,真可惜。”許汐言纖長的食指尖在方向盤上輕輕摩著:“本來還想和你再去一次。你一定也不記得,在多媒體館里,那天我不知前一晚去玩什么了,很困,躲在那里睡了一覺。”
“醒過來的時候,看到你就站在我面前。”
“那天你穿淡藍羽絨服,背著手,一點不出聲的望著頭頂多媒體屏上,一只巨大的鯨魚游過去。”
“那時多媒體屏模擬海洋的一片藍光,灑在你臉上,顯得你整個人都是藍色的。可是現在你坐在這里,汽車尾燈的一片紅灑在你臉上,為什么你看起來,還是藍色的?”
許汐言的指背,很輕的蹭了一下她側臉:“為什么看起來,總是很憂傷的樣子呢?”
聞染始終望著她:“還有呢?”
“嗯?”
“還記得我什么?”
許汐言笑了下:“記得我在琴房用缺了個鍵的鋼琴,給你彈過《月光奏鳴曲》。”
“還有呢?”
“還有,記得你跟你朋友一起去做課間操,記得我坐在校史館樓上跟你說話、你的身后有鴿群飛過,記得你拿著紅豆面包在學校里碰到我、總是低頭躲開……”
這時一陣“滋滋”、“滋滋”的震動聲傳來。
是聞染的手機。
聞染掏出來一看,是陶曼思。聞染接起來:“喂,曼思?”
交通信號燈顏色轉換,許汐言點一腳油門,緩緩匯入車流。
“染染,你還沒休息吧?”
聽到她喚「染染」二字時,許汐言很低很低的笑了聲。
聞染抓緊手機,很疑心手機另端的陶曼思會不會聽到,嘴里答陶曼思:“沒有,怎么啦?”
“我今晚跟你吃過飯回來,在趕一篇稿子,特別著急,后天就要交,其中有一段關于演員怎么入戲和出戲的心理描述,我怎么都寫不好,忽然想起你之前不是提過,有個找你調律的客戶曾是演員?”
“是。”
是有這么一位,曾經在一些劇里演過女三,熬了幾年,沒有出頭機會,后來變身一家手沖咖啡店的店主,兼職網紅。
“你方便的話,能幫我問問她么?現在太晚了吧,要不,你明天方便的時候幫我問問?”
聞染了解陶曼思,如果不是這篇稿子要得特別著急,陶曼思肯定不會這么晚給她打電話。
聞染應下:“我現在就幫你問,但她很久沒拍戲了,所以講的內容不知能幫你多少。”
“嗚嗚嗚謝謝!能聯系到一個演員我已經很感激了!”
掛了電話,聞染翻出通訊錄,按字母檢索到那位客戶的手機號,輕輕整理著呼吸。
她跟客戶并不算相熟,以她的性格,這么晚打電話過去,很是需要一番心理建設。
許汐言:“等等。”
“嗯?”聞染扭頭。
“抱歉,不是故意偷聽。”只是這車內空間有限,陶曼思聲音從手機聽筒里傳出來,許汐言也聽了個大概。
她告訴聞染:“如果是這個問題,我有個更合適的人選。余良辰老師怎么樣?”
掏出自己手機,語音呼叫個號碼出去。
余、余良辰?
說余良辰是國民度最高的女演員也不為過吧?拿了金棕櫚大獎后,她銳減了自己接戲的數量,只挑最頂級的劇本。去年只上映一部電影和一部電視劇,登頂票房冠軍的同時橫掃亞洲各大演技獎項,流量與演技雙擔。到邶電擔任客座教授的一番演講,也火到出圈的程度。
聞染捏著手機坐在一邊,心里想,如果柏女士知道能輕輕松松跟余良辰通話,不知會不會暈過去。
余良辰很快接了:“這么晚給我打電話?”
無比熟稔的語氣。
許汐言笑:“今晚沒拍夜戲嗎?還以為會是你助理。”
“沒有,今天收工早。”
許汐言誠摯道:“有件事想求你幫忙。”
“喲,你還有求人幫忙的時候?”
“我是想問,演員接到一個劇本,會怎樣調整心態來入戲和出戲?方便從專業角度聊聊么?”
“你問這干嘛?你要進軍演藝圈了啊?”
“怎么可能,我只跟鋼琴死磕。我幫……”許汐言看聞染一眼:“嗯,我幫一個人問的。”
余良辰調出逗小輩的語氣:“什么人?很重要的人啊?”
本以為許汐言會笑談幾句將起哄帶過,想不到她認真答道:“是。”
余良辰反被她語氣震了震:“喔,我想想……”
“不好意思我先問問。”許汐言:“方便錄音么?”
“可以啊。”
許汐言微揚下巴,示意一旁的聞染。
聞染趕緊打開手機錄音軟件。
放眼國內演藝圈,余良辰的確是回答這問題最合適的人選。
她聊得誠懇,末了問許汐言:“說這么多,夠了么?”
許汐言望聞染一眼,聞染點頭。
許汐言:“謝謝了,前輩。這些內容可能會被用到一篇媒體的稿子里,方便標出你的名字么?”
“沒問題。”
“那,如果還有什么問題的話,我再來麻煩你。”
“汐言。”余良辰忽地笑了:“看來那個人,對你真的很重要啊。我還真是想知道,對你這樣的人來說,一個人能重要到什么程度呢?”
聞染望著窗外,車燈交織出一片琥珀色的時光海。
不知怎的,她完全聽懂了余良辰的這句話。
余良辰說的是,許汐言的一顆心被這豐饒世界填得太滿了。
有時候聞染甚至覺得,許汐言潛意識里是刻意不讓自己在某處停留太久。就像她潛意識里,記得一些事、又刻意忘掉一些事,不讓自己的情感完整。
鋼琴以外,她的時間就那么多。哪怕被她很真誠重視著的人,也只能和這世界上其他震撼的、美到瑰麗的事物平分秋色。
等啊等。
等到許汐言在索科羅島觀過錘頭雙髻鯊。
在南非看過角馬遷徙。
在撒哈拉沙漠用狂放的鋼琴曲致敬頭頂的五千四百顆星辰。
等到許汐言歸來的時候,那些日常生活中想和許汐言分享的心情,早已淡了散了。
許汐言對余良辰再次道謝后掛斷手機,提醒聞染:“給你朋友發過去吧。”
“嗯。”聞染:“謝謝。”
“如果她還有什么問題,你可以轉告我。或者她覺得不方便的話,我可以問問余老師,她們應該可以加微信,余老師是個完全沒架子的人,不用擔心。”
聞染將錄音文件轉成文字,給陶曼思發過去。
陶曼思嚇壞了:【你怎么能聯系到余良辰?】
聞染:【嗯,就是客戶托朋友,轉了幾道。】說謊,心里十分愧疚。
陶曼思:【啊啊啊啊簡直是可以寫一篇專訪的程度了!】
聞染低頭打字時,許汐言握著方向盤,略自嘲的笑笑:“應該沒跟你朋友提起我吧?”
聞染收起手機,抿唇默默不說話。
許汐言調整了一下心情。
問聞染:“你呢?記得我什么。”
聞染扭頭望著窗外:“背影。”
“什么?”
“我記得你,很多很多的背影。”
“為什么是背影?”
“不告訴你。”聞染望著窗外流光的霓虹,忽道:“我不會接的。”
“什么?”
“你的朋友那么多。”聞染又抿了抿唇:“等我們分開以后,如果你給我打電話,我不會接的。”
許汐言頓了頓。
恰一個紅燈,她點一腳油門,城市在眼前如快速切換的幻燈片。
那么一瞬間,許汐言倏地覺得恍惚:分開以后?
真到了分開以后,她會懷著什么樣的心情給聞染打電話呢?
她想象不到。
她一點也想象不到,分開后給聞染打電話的場景。
或者說,她想象不到和聞染分開。
******
回到家,兩人依次洗澡。
許汐言那件輕薄的紗衣奢貴到幾乎是一次成形,不能再穿,聞染找了件襯衫和牛仔褲給她。
許汐言將牛仔褲搭在一邊,暫且只穿著襯衫。她洗過頭發,坐在床畔,聞染跪在她身后窄窄的床上,指尖輕輕撥弄著幫她吹干。
許汐言問:“有收到什么生日禮物么?”
“有,陶曼思送我一張海拉的復刻版黑膠唱片。”
許汐言點點頭。
聞染又道:“還有我自己送我自己的。”
吹風筒對著許汐言的耳后。
“送了什么?”
“小玩具。”
“什么?”
聞染很沉靜的重復一遍:“小玩具。”
許汐言抬手,握住聞染細瘦的腕子,轉回頭來看著她。
聞染關了吹風,放到床頭柜上,探手,很輕的觸了觸許汐言的耳廓。
那里被吹風吹得灼熱,是不是跟她自己發燙的耳尖更同步點。
她傾身,從床頭柜抽屜里取出,放到枕頭一側。
許汐言垂眸看了眼,微暗的聲線問:“你確定想用?”
聞染:“嗯。”
盤腿坐回許汐言身后,很輕的,一下一下撫弄著她的耳廓。
“阿染。”
聞染動作不停。
“阿染。”
直到許汐言攥住她手腕,讓她安靜的面龐沉陷在小小一只枕頭里。枕套仍是白底淺黃碎花,聞染長袖長褲的棉質睡衣也是同種花紋,許汐言記得自己問過她為什么買這花色而不買藍色,她說這花色打折。
淡淡細碎的花紋,襯得女孩面容越發安寧內斂。
她望著許汐言:“你不想用么?”
許汐言從床頭柜上取過來,滋滋聲響起時,聞染很微妙的咬了咬下唇。
“自己試過么?”許汐言聲音愈發暗。
聞染搖頭。
許汐言貼過來時,聞染幾乎是一瞬繃緊了足弓。
許汐言觀察她一切細微的反應:“乖女孩。”
額角迸開的血色讓那張素凈的面容近乎羞怯,聞染咬唇的樣子很特別,像要把一切心思封印在自己體內,不泄露任何一點端倪。
可聞染不叫停。
一直不叫停。
許汐言垂眸望著聞染,覺得自己脊骨都在發汗,她被聞染的反應和神情弄得很燥郁……不,這個詞并不準確,那是一種她在鋼琴王國里、在整個世界中,都從未曾獲得過的體驗。
保護的同時想占有,摧毀的同時想重塑。
想和她一起融化,再徹頭徹尾的重生。
聞染終是從唇間放出她的名字:“許、許汐言……”
便是在那一剎,許汐言忽然很想仔細看一看這個女孩,哪怕她正在看著她。
坐在琴房安靜聽她用缺了個琴鍵的鋼琴彈完《月光奏鳴曲》的女孩。
在機車后座擁住她纖腰和她一起從聚會出逃的女孩。
現下在她懷抱里微微戰栗的女孩。
直至狂亂結束,許汐言松開聞染,起身。聞染要跟她一同起來,她很輕的扶了下聞染的肩:“我來。”
又問聞染:“干凈床單在哪?”
聞染軟軟抬手指了下衣柜:“第二層。”
許汐言取了張出來,先把一側鋪好,問聞染:“我抱你過去?”
聞染闔著眸子不答話。
她俯身,抱住聞染。明明那么高個子,卻輕薄得似一張紙,就在她半抱著聞染、把聞染挪到那側干凈的床單上,放開聞染要去鋪另一側床單時。
聞染忽然抱住她胳膊。
許汐言愣了下。
那時她披著聞染的一件淡藍襯衫,為了方便動作挽著袖子,聞染把額頭抵住她小臂,肌膚相觸,能感到一陣微熱。
她問:“怎么了?”
聞染緊緊抱著不肯放,額頭貼著她手臂,輕輕搖頭。
“阿染?”許汐言覺得不對,另一手搭上聞染的肩:“怎么了你?”
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聞染哭了。
聞染就那樣緊緊抱著她手臂,很低的聲音傳來:“沒怎么,就這么抱一會兒。”
那一刻許汐言其實有些無措。
心里忽然冒出個想法:或許,其實她不會愛人。
聞染額頭抵著她小臂極緊的抱著,那姿態像什么,許汐言是許久以后看一部南極題材的紀錄片時,才恍然發覺——那姿態像一個溺水的人,緊緊抓住救命的繩索。
可聞染為什么會是一個溺水的人?她又為什么會是聞染的繩索?
抱了一陣后,聞染主動放開了她,闔著眼躺回枕頭上:“辛苦你繼續換床單了。”
許汐言細細看了聞染一眼,聞染的眼角沒有淚。
許汐言仔細幫她把另一端床單換完:“阿染。”
她拿著那條浸濕的床單坐在床畔,一手搭著聞染的背:“等你跟我什么都體驗過以后,我們會變得怎么樣呢?”
聞染面朝墻躺著,背對許汐言,背弓蜷著,好似一個抱住自己的姿態。
她那樣瘦,許汐言甚至可以摸到她脊骨一節節的形狀。
她不肯說話,許汐言輕撫她一會兒,站起來,替她掩上門。
走到生活陽臺,找到她那架小小的雙十一打折買來的洗衣機。
許汐言把床單塞進去,研究了下怎么放洗衣液。她并非驕縱的人,只是工作和生活那樣滿,她的確已很久沒自己做過這些事了。
又仔細看了操控面板,選了夜間模式。
但洗衣機是個沒聽過的品牌,夜間模式也轟隆轟隆的震動起來,像架小坦克。
程序也無法終止,許汐言立在一邊守著,看到一旁的寫字桌上放著聞染的煙和打火機,抽了支出來,給自己點上。
看了眼聞染的打火機。一種很暗的啞光銀,上面浮雕著半邊翅膀,聞染用了有段時間了。
煙則是萬寶路。那樣文靜內斂的女孩子,卻抽很烈的萬寶路。
許汐言一時不適應,低低的咳一聲。
很輕微的腳步聲,許汐言抬眸,見聞染不知為何起來了,倚在房門口。
開口問:“你抽我的萬寶路?”
許汐言點頭。
“用我的打火機點的煙?”
許汐言不明就里,又點頭。
聞染走到桌邊,指尖在那打火機的半邊暗銀翅膀上摩了下,拿起來,隔著小段距離拋給她:“送你。”
許汐言接?*? 得很穩:“送我?”
“嗯。”聞染淡道:“這打火機挺神奇的,我以前也總丟打火機,買了這個以后,再沒丟過了。”
說完又轉身往臥室里走:“我真的累了,床單讓它自己洗著吧,我睡一覺起來晾,你先走吧。”
“沒事,我等它洗完。”許汐言望著她背影:“阿染。”
“嗯?”
“這個打火機,我也不會弄丟的,永遠。”
聞染腳步滯了下。
終是沒回頭,回到臥室,關上門。
許汐言守在生活陽臺,直到床單洗完,那間掩著門的小小臥室里再沒發出一點聲響。
許汐言展開晾衣架,幫聞染把床單晾了。
輕輕推開臥室門,聞染面朝墻躺著,背對著門口,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許汐言替她關上燈:“晚安,還有……”
不知為何她想再說一遍,在這個只有她和聞染的,私密的、溫暖的小小房間里:“生日快樂。”
接著她放輕動作掩上門,離去。
******
之后。
許汐言頻頻出現在機場,飛去國外工作,又飛回來。粉絲手里攢了很多很多機場街拍,偶爾拍到她在機場低著頭打電話,戴貓眼墨鏡,一臉的生人勿近。
聞染總是待在自己的工作室,靜靜聽奚露和鄭戀提起她。
按照聞染的計劃,她和許汐言應該就這樣在一起兩年。
如果不是發生了那樣一件事,以摧枯拉朽之勢,改變了她們的關系。
******
過了元旦,許汐言飛往摩洛哥繼續自己的工作。
今年國際藝術協會的指定演出,將在這里的一座古老劇院舉行。
每年一度國際藝協的指定演出,被稱為演藝界的“諾貝爾”。藝協會在全球范圍內甄選最出眾的五名藝術家,涵蓋音樂、繪畫、雕塑、攝影等各個不同領域,并通過學會的嚴格評鑒,選出其中的一位,進行指定演出。
如若順利,將獲得協會授予的榮譽勛章。
截止到目前,全球獲得勛章的也不過三十二人。并且,從未有亞洲鋼琴家獲此殊榮。
許汐言是受邀的第一人,她的演出,將在三月進行。成功獲得這枚勛章的話,將是亞洲鋼琴家于世界范圍內的又一次強力發聲。
許汐言這次飛過來,是先預檢場地,然后做大量的預適應練習。
這次演出的含金量之重,讓聞染作為一個在各種軟件屏蔽了「許汐言」這一關鍵詞的人,也早早獲知了消息。
手機響起是在一個深夜。
聞染迷迷糊糊的,看了眼手機上的未知號碼,掛斷,手縮進被子里,冷空氣順著被縫鉆進來,已染了一身的涼意。
電話卻又一次震動起來。
聞染不得已接起,帶著睡眼惺忪的朦朧:“喂?”
“聞小姐?”
“請問你是?”
“抱歉這么晚打擾你,我是竇宸。”
聞染反應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那是許汐言的經紀人。
為什么會給她打電話?
聞染裹著被子坐起來:“有什么事嗎?”
她拽著被子,心中已有不好預感。
因為竇宸的聲音雖然沉著,但透著濃濃倦意:“是汐言,她出事了。”
第54章 “你這可是來勾引我。”
聞染很奇怪的, 腦子里并沒有跳出如小說里慣常描述的“嗡”一聲。
大概「許汐言」這個名字,近十年來在她腦海中實在出現太多次了。反反復復的想,反反復復的磨。她甚至荒唐的覺得, 無論是誰對她說起許汐言的哪種情況,都早已被她預想過了。
她是調律師,跟不少演奏鋼琴的人打交道,長時間大量而嚴苛的練習, 是容易生出職業病。
既然竇宸有空打給遠在國內的她, 那情況就沒有太緊急。
她問:“怎么回事?”
“新聞沒有披露過, 汐言的右手一直患有神經炎,發作起來整只手都會疼而且發麻, 最重要的,會影響她接下來在摩洛哥的演出。你了解汐言的性格, 她一向完美主義。”
“竇姐,你打給我的意思是……”
“汐言想直接放棄這次的演出,這太任性了。我想請你過來勸勸她, 無論如何要堅持完成, 按國際藝協的規則,如果這次放棄,她將再沒有入選的機會, 對她在國際上的發展影響太大了。”
“其實這次演出只要順利的彈下來, 哪怕不完美, 藝協的標準不會太嚴苛,她會拿到那枚勛章的。”
“聞小姐,我心里清楚, 能勸她的只有你,所以很抱歉, 冒昧的給你打這個電話。”
竇宸這時站在院子里,沙漠黃昏天空泛起某種瑰粉,身邊酒店建筑是十一世紀古堡風格,并不高,反襯得身邊一株阿甘樹尤為巨大,茂密的蒼綠色樹冠發出葉片摩擦的碎響。
竇宸隔著數千公里的距離,想起這個她有過數面之緣的年輕姑娘。
她見聞染的次數并不多。許汐言每次去聞染家,大多是陳曦負責接送,她不置喙太多。
但她對聞染印象很深,因為這姑娘格外安靜素淡。很瘦,纖薄的一片,不化妝,一頭柔順的長發垂在肩頭,穿淡藍的襯衫、T恤或針織開衫,背帆布包。
像城市里無數剛剛下班走出地鐵站的年輕人,又要湮入街道熙攘的人群里去。但她不焦灼,不倉促,一張臉總是內斂又安靜,映照在大都市五光十色的霓虹下不為所動,看起來內核很穩。
竇宸:“聞小姐,我們整個團隊在這里待命,都要指望你了。”
聞染問:“許小姐知道你打給我嗎?”
“不知道。”
聞染想了想:“我沒有摩洛哥的簽證。”
“這邊免簽,如果聞小姐肯來,我馬上安排人幫你買機票。”
聞染應了下來。
竇宸的經紀團隊辦事效率極高,很快把機票信息發到她手機上。出發時間是明天上午,聞染看了看手機接下來的日程安排,還好,剛剛過完年,很多人都還沒進入正式的生活軌道,數天后才有約她調律的客戶。
電熱毯睡前關掉了,這會兒先前捂出的暖意散了,總覺得睡不踏實。
勉強睡到五點過,聞染放棄掙扎,索性起來收拾行李。
從衣柜深處翻出那只小小藍色旅行箱。很奇怪,當時這只行李箱是在淘寶上買的,不超過一千塊錢,以為照它的宿命,最遠的旅途便會是格魯吉亞的石頭堡,然后被塞在衣柜深處蒙塵。
可是現在,它跟聞染一起去過了加州,又要一起遠赴摩洛哥。
去加州的行李標簽她撕下來后夾進了日記本,這次去摩洛哥,她一樣打算如此。
一張張行李標簽,像一張張書簽。嵌在日記的紙頁里,像是嵌進了她的人生。
臨時起意的旅途,要收拾的東西并不多,行李箱合上立在墻邊,不算過分的重量。聞染換好了衣服,盤起一條腿坐到寫字桌邊的靠背椅上,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她的出租屋面積不大,寫字桌在臥室里是放不下的,于是就擺在客廳,正對窗口。白底窗簾上是淡紫的碎花,當然,選這花色也是因為打折。
窗簾拉開一半,天起先是灰蒙蒙的,然后越來越淡,像有人把天扔進筆洗,那逐漸明亮的天色是被洗出來的。
洗得淡一層,天就亮一層。
直到天光大亮,聞染把早已抽完的煙摁進煙灰缸,才發現一直盤著的那條腿有些麻了。她站起來,腳跟在地上輕輕捻轉,想讓小腿上爬滿螞蟻般的感覺緩解一點,握著手機給何于珈發信息:【于珈姐,我臨時有點事需要請假。】
何于珈也不知是難得早起,還是打游戲到現在還沒睡:【沒問題啊。出什么事了嗎?】
【要去一趟外地。】
聞染只是模糊的這樣交代一句。
打車前往機場,倒是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
聞染坐在出租車后排,緩緩吐出一口氣。
上次乘飛機去加州找許汐言時的那場暴雨,還歷歷在目。
十多小時的航程,聞染戴著頸枕眼罩在飛機上迷迷糊糊,覺得這或許就是她和許汐言之間的距離,隔著星海,隔著重洋,要獨自跋涉多久,才能赴許汐言的一面之約。
抵達機場,這次不需要她自己約車,竇宸早早派了司機來接。
開往酒店的一路,正值摩洛哥黃昏,車窗外好似蕩滌著一層霧。仔細看,才發現那是砂礫,凝結在空氣中,再往原處望,是一望無際的、海一般浩瀚的沙漠。
抵達酒店,卻是濃重的歐洲古堡風格,與此地悠久歷史息息相關的文化印記。
竇宸站在酒店門口等她,垂落的指尖輕輕點著西褲,沉穩間有很難掩去的一絲焦灼。
看到她從車里下來,迎上去:“聞小姐,一路辛苦了。”
又命人把她的行李暫且先送到前臺。
大約是想著,她要不要和許汐言住一間。
聞染暫且沒應這一茬,細聲問竇宸:“許小姐現在知道我過來了么?”
“我告訴她了。”
“她說什么?”
“她責怪我,”竇宸苦笑:“這是她自己的問題,為什么要勞累你跑這一趟?”
說著又問聞染:“在飛機上沒怎么好好吃飯吧?要不先去吃點東西,再過去找汐言。”
“可以,謝謝竇姐。”
竇宸其實有點意外,以為聞染遠道而來,會迫不及待去見許汐言。
可這纖瘦的姑娘看著沉穩穩的,當真是一點不急。
竇宸引著聞染往餐廳走。
一碟烤魚配小扁豆湯,加米飯。竇宸提醒:“這邊的米飯偏硬。”
聞染點點頭:“竇姐,你們吃過了嗎?”
“吃過了。”
聞染在桌邊坐下,竇宸坐到她對面,她笑笑:“您如果有其他事,就先去忙您的。”
“不忙。”許汐言都要放棄這次演出了,她還有什么可忙的。
聞染這人吃飯動作慢,把魚刺拈出來的動作慢條斯理。
竇宸坐在她對面,好幾次欲言又止,又都忍下。
直到聞染站起來,去仔細的洗了手,走回竇宸面前:“那我們現在去找許小姐么?”
一直客客氣氣的,喚她「許小姐」。
竇宸聞到她用了漱口水,很清淡的櫻花味。
竇宸點點頭:“好啊,現在過去。”
她引著聞染上樓,踩過走廊里柔軟的長絨地毯,壁燈蜿蜒,兩人停在一扇厚重的木扉前。
竇宸:“那我敲門了。”
“竇姐。”
“嗯?”竇宸回頭。
聞染安靜的笑笑:“我想還是先跟您打個招呼比較好,如果我這一趟過來有自己的想法,您可以接受嗎?”
竇宸略一遲疑,點頭。
人人都知道那枚勛章對許汐言的重要意義。聞染看起來是踏實沉穩的人,能有什么不同想法?左不過是勸許汐言的方式與她料想的不同。
這里一切是舊時風格,不設門鈴。竇宸蜷起指節在門上一敲,暗暗的回聲,好似走進什么《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來了。”
來應門的是陳曦。她們應該都知道聞染要來,視線越過竇宸在聞染臉上停留了下,很輕的一笑。
屋里的燈光更暗,像什么堆滿金幣的幽暗山洞,那光線不來自燈火,而來自赤金的反光。
靜靜的,沒一點聲響。
陳曦掌著門讓開門口,竇宸引著聞染進去。
許汐言坐在一張波旁風的暗紅絲絨沙發上,細長形狀,按中國古代的叫法應該喚作“美人靠”。這名字是格外貼切的,因為許汐言穿一件黑曜石色吊帶睡裙,看起來整天沒換衣服沒出門,抱著只靠枕,眼皮懨懨耷耷的望著窗外。
這時已入了夜,燈火鋪展,如天邊星。
她居然……剛剛涂完指甲油。
聞染沒看過許汐言涂指甲油。
那雪色的肌膚太白,丹蔻點在一雙纖足貝母般的指甲上,只覺得瑰麗得驚人。從此古老靡靡的文學作品里戀足的癖好有了指向,變得一瞬為人理解。
許汐言好似打定了主意不再彈琴,做這些瑣事來消磨時間。
她抱著一只暗藍絲絨靠枕,聽到竇宸和聞染進來,從窗外抽回視線,眼神第一瞬間落到聞染臉上。
她應該很久沒開口說話了。
因為她開口,聲線比素日還要啞些,暗出了一種與壁燈相似的質感:“累不累?吃飯沒有?”
聞染走過去,放下帆布包,坐到她側邊的另張單人沙發上。
走近了才聞到,許汐言身上有很濃的藥味。應該是舒緩神經痛的藥膏,涼涼澀澀的,讓平時瑰麗的人,莫名染了些玉骨冰肌的感覺。
“我罵竇姐了。”她湊近聞染耳邊,小女孩般放低聲音。
抱枕挪到側懷,傾身過來,伸手,攬住聞染的肩:“她指望你來跟她們同仇敵愾的勸我呢。”
她探手過來的瞬間藥味更濃,聞染分明看到,她的拇指與食指在微微發顫。
可她笑得那般殆懶雍容,好像還是平時那個什么事都沒有的許汐言。
因為聞染這次來與許汐言談的是“公事”,所以竇宸和陳曦沒走,遠遠站著低聲說著話,這房間太大了,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消弭在一片昏黃的光線里,變成某種背景音。
聞染任許汐言攬著她的肩:“誰說的。”
許汐言瞧了她一眼。
聞染轉身,從帆布包里掏出手機,屏幕亮給許汐言看:“我來帶你逃跑。”
那是兩張回國的機票信息。
一張是聞染自己的。
另一張,是許汐言的。
******
竇宸靠墻抱著雙臂,低聲與陳曦聊著接下來的工作安排。
遠遠聽到許汐言笑了。她瞥過去,許汐言一張濃顏的臉籠在光暈里,神情顯得有些意味不明。
許汐言是在問聞染:“你確定嗎?”
聞染很平靜的把手機收起來:“確定。”
答允竇姐要跑這一趟后,她有過一瞬猶豫,之后便無比確定自己的這一想法了。
許汐言:“竇姐同我說過不知多少次,要是放棄這次演出,我未來的國際發展要受多大影響。”
“我明白。”聞染自己以前也學鋼琴。
“所以,你還是來帶我逃跑?”
“不然,”聞染猶然平靜:“你想繼續這次演出嗎?”
她不問“該不該”,她只說“想不想”。
許汐言又笑了,緩緩吐出一口氣,搭在聞染肩頭的手明顯在抖。
天才大約都是精力旺盛的人。那是聞染第一次,看到許汐言露出明顯的疲態。
也許還有某種……無措和畏懼。
聞染問:“你知道我為什么會來嗎?”
許汐言無限放低聲,似只與她一人私語:“為什么?”
聞染沉靜道:“因為從十歲以后,我的人生,就是逐漸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的過程。”
許汐言望著她。
“普通人的意思就是,我會按部就班的工作,按部就班的生活,按部就班的做好每一件我應該做的事。我很膽小,從不敢行差踏錯一步,因為我生活中獲得的一切,都與我的踏實、我的守規矩脫不開關系。”
“就像等紅燈一樣,我下班后從黃昏的文創園出來,背著電腦、拎著吃空的飯盒,疲倦的等紅燈變綠,因為我沒辦法控制那些橫沖直撞的汽車。”
許汐言抱著藍絲絨靠枕,始終望著聞染。
“可是許汐言,你是天才啊。”聞染輕輕道。
“你不是在地面苦等紅燈變綠的人,你會飛,你的天賦就是你的掃帚,你會騎著它飛過天際。”
“你不想繼續這次演出,因為你想每一次無論舞臺大小,無論性質如何,獻出的演出都是你自己真正滿意的。天才哪里會考慮后果呢?”
聞染的聲音愈來愈輕,卻帶著敲擊人心的某種魔力:“天才只需要負責,所有由魔法點亮的那些時刻。”
許汐言笑了。
真心的。誠摯的。整張面龐若薔薇綻開的。
她放下靠墊,站起來,雙腳趿上拖鞋,手還在抖,拎起沙發背上的一件黑色風衣,套上,低頭束上腰帶,叫聞染:“來。”
聞染站起來,背上自己的帆布包。
許汐言牽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捏了下,湊到她耳畔,那一頭濃密的卷發整日沒梳過,蓬出一種格外凌亂的美感,發絲掃在她的下頜上:“聞染,你哪里膽小呢?”
“看著那么乖,可是連我自己都下不定決心的事,你敢。”
“你這可是來勾引我,跟你一起私奔。”
從一個現實的世界里。
從考慮后果多過考慮效果的成年人生活里。
從魔法失靈的危機里。
牽著你的手逃離,跟你一起私奔。
聞染輕輕的“嗯”一聲。
許汐言打開包把證件塞進風衣口袋,牽著聞染往門口走去,跟竇宸打聲招呼:“竇姐,我走了。”
竇宸:“去哪?”
許汐言難得肯罩上風衣,她以為是聞染勸動許汐言出門走走。
許汐言挑唇笑了下:“回國。”
竇宸一愣,一手打橫撐在門口,攔住許汐言:“你買機票了?”
許汐言:“聞小姐買的。”
驕傲的語調。
竇宸一瞬望向許汐言身后的聞染。
這個看上去總是安靜而內斂的姑娘。這個總是不聲不響的姑娘。這個出現在聚會總是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姑娘。
此刻靜靜站在許汐言身后,望著她,承接了所有她鋒利的眼神。
其實聞染攥著帆布包帶,掌心正在冒汗。
她的性格,讓她一貫不習慣跟人起沖突。
從小柏惠珍對她稍微說句什么重話,又或是班主任稍微給她個嚴厲眼神,她肯定就不爭了。
此時她攥著包帶在心里鼓勵自己:聞染,別慫。
竇宸把目標瞄向她:“聞小姐,我以為以你這種理性的性格,你應該會考慮,如果這次拿不到勛章,會對汐言的未來發展產生多大影響。”
“我知道。”聞染說話的語調總是很沉靜:“可是,如果連許汐言自己都不認可「許汐言」的話,那未來還有許汐言這名鋼琴家存在么?”
許汐言又笑了。
掀起眼皮,去看竇宸:“竇姐,我知道這次放棄演出,就永遠拿不到這枚勛章了。鍍不了這層金,少說五年,我在鋼琴圈的位置都會受影響。”
“可即便這樣,竇姐,我不想用任何一次不完美的演出,來換這五年。”
“就算要再多花五年、十年,去發展我在國際音樂圈的地位,那又如何呢?”她挑起唇角:“我是許汐言。”
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個許汐言了。
竇宸望過去。
之前她怎么會認為,室內油畫般的光暈模糊了許汐言的面容。那樣的墨色瞳仁,是任何人看一眼,都會被灼傷的程度。
那樣瑰麗的雙眸里,寫著竇宸其實一直都知道的四個字:「恣意妄為」。
竇宸放開了撐在門口的手。
許汐言踏上不知何時甩落在門口的一雙高跟鞋,緊緊牽著聞染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
******
聞染被許汐言牽著,跟在她身后,終于忍不住說:“許汐言。”
“嗯?”
“馬上就要去機場,坐十多小時的飛機,你到底為什么要穿高跟鞋啊?”
許汐言轉頭看了她一眼:“因為配我今天這一身,好看?”
聞染輕輕的笑。
“那你能不能把口罩戴上。”
“口罩不好看。”
“好看的。”
許汐言走在她身前步履不停。
聞染在身后晃了下她的手:“很好看的。”
許汐言的拇指和食指,始終在她掌心里微微發抖。聞染按下心中的澀意。
許汐言終于松口:“我沒有口罩。”
“我有。”聞染從毛衫外套里掏出一只未拆封的口罩。
許汐言停下來接過,唇角微挑:“你為了把我偷出來,準備得夠充分的啊。”
兩人乘電梯下樓,聞染去前臺取自己的行李箱,又跟酒店約車去機場。
她英語口語說得總沒那么流利,磕磕巴巴,可面對著摩洛哥膚色不同的前臺,心里又有種出奇的鎮定。
前臺打電話去幫她約車時,她扭頭看一眼。
許汐言戴著一只黑色口罩,籠著件黑色長款風衣,很利落的款式,玳瑁扣的腰帶束緊在腰間,勒出纖細腰線。偏偏這樣的凌厲間,又有黑曜石色睡裙的絲緞邊從風衣下擺露出來,很光潔的料子,是可以穿出門來的,但總帶一分睡裙才有的慵懶。
交疊在許汐言身上,是極為矛盾的美感。
她踩一雙墨色的細高跟鞋,倚在酒店的大理石立柱上,雙手插在風衣口袋,像一朵攀援而上的野薔薇。
會從溫室花園里出逃的那種。
聞染收回視線,凝神去聽前臺掛了電話后給她的回復。
很快車來了。
司機幫聞染把行李搬上車,許汐言站在車外,看聞染一臉恨不得趕緊把她塞進車里去、越不引人矚目越好的樣子,有些想笑。
明明這么膽小的一個人。
飛了十多小時的航程,來一片沙漠腹地呆了半小時,趕來冒眾人之大不韙的帶著她逃跑。
許汐言很難描述這一刻內心的觸動。
兩人上了車。
到這時,兩人的手反而放開了,一人守著一邊車窗,曖昧的距離。
聞染心里反復咀嚼著許汐言方才說的兩個字——「私奔」。
這真的很像私奔。只有她們倆,手牽著手,籍著夜色,從眾人的世界里逃離。
固然她們早已過了牽手飛奔的年紀了。
可此時許汐言把車窗撳開一條細縫,夜風灌進來,帶著沙漠獨有的氣息,淡淡的油橄欖香,卷著人額發不停翩飛。
這也是一種狂奔,車載著她倆,沖破了無邊的夜色,身邊是浩瀚的沙漠。
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感受那般的震撼,許汐言低低的開口,嗓音似笑似嘆:“阿染。”
“你怎么敢的啊?”
聞染很平靜的望著前方:“其實我只想了一個問題。”
“什么?”許汐言扭過頭來看她。
“是放棄這次演出,會讓你繼續喜歡彈鋼琴,還是堅持這次演出,會讓你繼續喜歡彈鋼琴?”
許汐言那邊良久無聲。
“你呢?”許汐言伸手,帶著疼痛的微顫去觸聞染的側頰,在引司機矚目前旋即撤離:“你現在有繼續喜歡彈鋼琴嗎?我記得我也問過你的對吧。”
聞染平復著自己的呼吸,三次以后,轉頭去看許汐言。
許汐言一頭如海藻般濃密的發,在夜色里翩飛,所有復古的建筑、柔黃的街燈和更遠處似海浩瀚的沙漠,都變成明信片一般的布景。
聞染點點頭:“嗯。”
所以我不遠山海的來報答,報答你十八歲時跟我說過的那句話。
第55章 “這是做什么,主人小姐?”
車順利開到機場, 聞染和許汐言去登機。
深夜航班,人不算擁擠。聞染的錢不多,買經濟艙, 她問許汐言:“你坐過經濟艙么?”
許汐言如實答:“沒有。”
“我行李箱里有副墨鏡,我還是找出來給你戴上吧。”經濟艙的人更多更密,聞染明顯緊張,覺得口罩還不夠。
“阿染。”
“嗯?”
“你有沒有想過深夜航班我戴副墨鏡的話, 反而更惹眼。”
“……也是。”
好在候機廳所有人都是一臉倦色, 守在插座邊給筆記本電腦或手機充電, 淡淡屏幕藍光映在每個人臉上,沒有人抬眼。
聞染和許汐言坐在角落的等候椅上, 許汐言抱著雙臂,闔眼休息, 暫且摘了口罩,濃密長發垂下,遮住她的大半張臉。
聞染睜眼望著四周, 有年輕母親給孩子買了瓶橙汁, 瓶蓋旋開來,一股略帶澀意的清新味道。
可會有一人想到,就在這倦怠候機廳的角落, 這個裹著黑色風衣坐在這里的年輕女人, 是一票難求的鋼琴家、舉世矚目的瑰寶么?
為了盡量低調不惹人矚目, 她們沒有任何親密動作。
偏偏飛機晚點,聞染心里暗想,以后還是不要買廉價航空了吧。
可這個“再也”里, 又還包含幾次以后?
她這樣奮不顧身為許汐言遠渡山海的旅程,又還會有幾次呢?
好在一小時后, 系統廣播終于通知她們排隊登機。聞染站起來喚許汐言:“走吧。”
“嗯。”
兩人一前一后往登機口走去,聞染執著登機牌排在前方,許汐言在她身后。
她們前前后后,都是滿臉倦色的旅客。
此時已是凌晨,夜濃得如墨,跑道邊聳立的路燈白熾得刺人眼睛。所有人跟著隊伍緩慢的挪動著,沒有人說話,包括其中的聞染和許汐言。
就在聞染盯著玻璃外的一盞路燈瞧時。
許汐言一只手插在風衣口袋里,另只手繞著她頸間輕輕圈過來。
扶著她的肩,帶著她往后仰。
聞染就那樣被許汐言帶著,靠在了許汐言身上。
這個動作藏著外人不易察覺的親密,聞染心底震撼,就那樣靠著許汐言。
許汐言偏頭,用自己下巴在聞染頸間很輕的蹭了下,鼻息打過來,聞染耳尖一燙。
“累不累?”許汐言的下巴又移走了,躲避開其他乘客的視線,很低的聲音用英語跟聞染說:“外面的路燈好像星星。”
聞染輕輕的:“嗯。”
一顆心還沉浸在許汐言剛才輕柔的一蹭里。
那個動作對許汐言來說,不能叫做浪漫,而是有種不常見的……溫存。
對,溫存。
幾乎像是在依賴聞染。
像是在回應聞染在來機場的車上,對她說出的那句:“是放棄這次演出,會讓你繼續喜歡彈鋼琴,還是堅持這次演出,會讓你繼續喜歡彈鋼琴?”
像是在以某種言語不能傳達的方式,跟聞染說——“謝謝”。
其實在說出那句話時,聞染甚至并不確信,三年以后,五年以后,當許汐言回憶起這場選在沙漠腹地進行的國際藝協指定演出時,會有一秒鐘的后悔嗎?會有一秒鐘的怪責當時支持她放棄的聞染嗎?
好像中立的不給予意見才是最安全的選擇。
可聞染永遠記得,當十八歲的她站在夜風拂動的天橋,望著橋下穿行的車流交織出紅白兩色璀璨的燈帶,對于高考這種或將決定她一生的選擇,許汐言也沒置身事外,而是問她:
“是考鋼琴系會讓你繼續喜歡彈鋼琴,還是不考鋼琴系會讓你繼續喜歡彈鋼琴?”
登機入座后,聞染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掏出剛才在便利店買的一次性拖鞋,丟到許汐言腳邊。
許汐言笑了笑,用嘴型說“謝謝”,甩掉高跟鞋,踩上去。
她神經痛發作的這幾天應該都沒休息好,坐在靠舷窗的位置,等飛機進入平流層后,漸漸睡著了。
口罩又戴上了,顯得一張臉不過巴掌大。原來沒有舞臺燈光照耀的時候,她也會顯得……更真實,也更脆弱。
聞染肩背直挺挺的,望著舷窗外。
其實就是一團黑,沒任何光線,好似連關閉舷窗的必要都沒有。
許汐言的頭,一點一點,順著椅背滑落,漸漸垂到了聞染肩頭。
聞染心想,她一直坐得這樣肩背直挺,是在等這樣的一刻么?
或許是,或許不是。
許汐言靠在她肩頭,終于有了實打實的重量。她垂眸看一眼,許汐言垂放在腿上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在睡夢中也是微蜷,那顯然是個忍痛的姿勢。
可聞染很輕的轉動頸項,下巴微蹭在許汐言側頰,扭頭去看許汐言。
口罩之上,那雙闔著的瑰嫵眉目間卻是舒展的。
也許是終于做下了這個決定,許汐言終于能睡得著了。
聞染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大概坐了二十分鐘,等許汐言完全睡熟以后,等身邊幾乎所有旅客都已睡熟以后。客艙里的燈關了,只有右斜前方一個忙著辦公的人,大概開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很微弱的一點冷白藍光映出來。
聞染很輕的摸索過去,碰了碰許汐言的右手。
如若這時許汐言睜眼,她一定飛快的移開,說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不好意思吵醒她。
那樣禮貌,那樣疏離。
可許汐言沒睜眼。
于是她很慢很慢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蜷起,把許汐言的手包進自己手里,握住。
她哪里會急切呢。這個動作的過程本身,對她就是慢的,花了她將近十年。
直到空姐推著餐車過來送餐時,許汐言還在睡。
她遠遠望著空姐一點點走近,俯身細聲問醒著的乘客要不要用餐。
聞染知道自己早就該放開手了。
可她就那樣握著。
直到空姐越來越近,還有三排,兩排,直到還剩最后一排,近到空姐細聲詢問的聲音也能被她聽聞了。
她終于不著痕跡的放開許汐言的手。
時間卡得剛剛好,許汐言好像就是在下一秒睜眼,抬起頭來問:“是送餐么?”
聞染聽見自己的聲音,比往日還要平靜:“嗯。”
許汐言說:“我想要一杯咖啡。”
其實如若許汐言在她肩上多躺一秒的話,便會聽到她撲撲作響的心跳,是快要躍出胸腔的程度。
比和許汐言交纏在一起歡愛時更甚。
她找空姐幫許汐言要了杯咖啡,遞給許汐言時,手指微微擦過。
那是她剛剛握過的手,指節上還沾著她皮膚的溫度。她忽然想,要是這廉價航班能一直飛下去就好了。
像在海面上誤入了異次元空間的魔鬼輪,千百年時光更迭只當船上舞會不停的一夜,岸上其他人都已耄耋白發,她們兀自在船上感受不到時光的流逝。
一直困在這廉價航班小而逼仄的座位上,又有什么關系呢。
只是不知道許汐言習不習慣,聞染低聲問:“累么?”
許汐言搖搖頭,眸眼對聞染彎折起來:“你呢?”
“我還好。”
許汐言扯下口罩飛快的喝一口咖啡,又重新戴上。
下半程,聞染睡著了。
夢里回到高三時,她走在教學樓的臺階上,前方不遠處是許汐言和白姝并肩而行的背影。
她和陶曼思走在一處,通常就這樣遠遠望著許汐言的背影,可是那一天,她好像有什么話想跟許汐言說,于是快步向前追上去。
可身邊熙熙攘攘都是人,腳下的臺階好像怎么邁也邁不完,眼看著許汐言的背影越來越遠。
她倉皇的對著背影伸出手去,可那背影無知無覺,高高的飄到舞臺上,周圍都是刺目的燈。
聞染急出了一頭的冷汗,不知怎地就醒了。
睜開眼,才發現自己躺在許汐言肩上?*? 。
第一反應是檢查自己有沒有流口水。
還好,沒有。
她復又闔上眼,靜靜躺著,許汐言柔軟細膩的下巴微蹭著她側頰,她聽許汐言在細聲問空姐要一床毛毯。
她心里其實很怕,心想許汐言膽子真大,空姐明明知道是她。
還好,客艙里無甚燈光,空姐也很專業,沒讓其他乘客發現真有世界級的明星體驗生活般來坐廉價航空。
毛毯很快送過來,許汐言展開,輕輕蓋到了聞染肩上。
然后聞染知道,許汐言轉過臉,去瞧舷窗之外了。
許汐言這樣直挺挺坐著給她靠的姿勢,聞染剛剛體驗過,其實挺累的。
聞染覺得自己應該起來了,裝出懵懂睡意,問一句:“我睡了多久?”
可她沒有睜眼,也沒有起身。
靠著吧。
這樣的機會,又能有多久呢。
直到她真的又沉沉睡了過去,這次不知夢到了什么,猛然醒來時一抬頭,額頭輕輕磕到許汐言的下巴上。
許汐言輕呵了聲。
問她:“睡醒了?”
聞染揉著額:“我睡了多久?”
“也沒有太久。”許汐言叫聞染:“看。”
天邊透出一點殊麗的玫瑰紫,讓人辨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即便為著許汐言,去過格魯吉亞、加州和摩洛哥了,聞染總也分不清時區,數不清時差。
只覺得像和許汐言一起,在一片浩瀚無垠的時間海里飄蕩。
飛機落地時,海城正值深夜。
聞染讓許汐言站在避人角落,自己去取行李。
打開小小藍色行李箱,取兩件大衣出來,一件自己套上,另一件交給許汐言。
她個子比許汐言矮半頭,許汐言穿她的大衣,一截手腕從袖口露出來。
她問許汐言:“你是叫公司來接,還是?”
許汐言老老實實的戴著口罩,露出一雙冷淡又多情的眼,透著倦色仍然清明:“聞小姐,我們是私奔,記得嗎?”
“哪有喊公司來接的道理。”
聞染不傻:“竇姐又不可能真的不管你。”
她素來清醒。一旦飛機落地,回歸現實世界,她和許汐言“私奔”的這一程,便宣告終結了。
許汐言:“我沒有地方去。”
她瞥許汐言一眼:“騙子。”
許汐言只是笑,戴著口罩看不見她嘴型,可是只聽那聲線也有種雍容的怠懶感。她在一眾困倦的旅客間走近聞染半步,低下頭來瞧著聞染,濃睫翕動:“我去你家行嗎?”
“去我家干嘛。”
“聯系了公司,人人都要來勸我問我。我去你家,”許汐言說話間頓了頓,露出一點點狡黠感:“躲著。”
這一次,輪到聞染猶豫。
她每一次和許汐言發生關系,都是在她不過四十平的小小出租屋。她不想去許汐言的酒店套房,不想許汐言來全盤拿捏她們的這段關系。
可,她從來沒讓許汐言在她家過夜。
有次天降暴雨,海城迎來臺風季的收尾,呼嘯的風好似要吹得小小一棟舊樓隨時倒塌。
許汐言問她:“讓我留下來好不好?”
許汐言問過她各種問題。比如:“做我女朋友好不好?”“跟我公開好不好?”“讓我留下來好不好?”
聞染望著許汐言瑰嫵的雙眼。
怎么說呢,問著這些問題的許汐言是誠摯的,聞染知道她真是那樣想的。
可許汐言的“想”,不是聞染心底要的那種“想”。
不是足以抵御漫漫時光的想。不是能與熱鬧世界和疏離本性抵御的想。不是沒有退路的想。
所以聞染每次都回答:“不。”
那一次臺風暴雨夜,她也回答許汐言:“不。”
許汐言嘆一聲,走過來捏她下巴。
指尖又滑過她下頜,輕拎了拎她的耳朵:“阿染。”
“好狠的心。”
這時聞染站在機場往來的旅客間,面對著許汐言要躲去她家的這個提議,猶豫了。
許汐言再走近一步,掏出只手輕輕搭在她腕間,來回小幅度晃著,湊近她耳邊喚了聲:“阿染。”
聞染耳朵癢到有抬手去揉的沖動:“那好。”
“不過你去我家的話,一切都得聽我的。”
許汐言又笑一聲,撤回手,與她拉開一步距離,她反而更能瞧清許汐言的濃睫沖她眨了眨:“好的,主人小姐。”
聞染叫了輛網約車,心里緊張得要死,生怕許汐言被認出來。
可大抵人人想不到許汐言真會在這樣日常的場景出現,司機懨懨聽著深夜電臺,拖著長音確認聞染的手機號碼,之后就再沒留意她們了。
到聞染的出租屋樓下,已是凌晨,夜濃如墨。
司機總算幫聞染把行李箱搬下來,然后開車走了。聞染自己要去拎時,許汐言說:“我來。”
之前去加州的時候,便是許汐言幫聞染拎行李箱。
聞染縮回手,摁住心跳轉身往樓棟里走。
許汐言拎起行李箱,拖慢在她身后兩步,忽然喚她:“阿染。”
聞染回頭。
許汐言站在原處,穿著聞染那件黑色長款大衣,袖口的位置微微起球,手里拎著她那只小小藍色行李箱,喚她:“過來一下。”
“怎么了?”
“過來一下,好嗎?”
聞染手里握著提前找出的鑰匙,又走出樓棟。
許汐言沒再說話,仰頭,往墨色夜空里望去。
聞染側頰一涼,那時心中已有預感。
她跟著許汐言抬眸,是雪,一片片冰涼的,落進人溫熱的眼眶。
所以是眼眶率先辨識出了雪,而不是眼神。眼神要一路往路燈方向追移,才能望見那昏黃光線中,一粒一片,紛紛揚揚。
許汐言問:“海城今年冬天下過雪么?”
現下已跨了年,如果這樣來算的話——“沒有。”
許汐言抬手,蹭掉落在聞染眼下的一小片雪。
許汐言說:“那么阿染。”
“初雪快樂。”
******
兩人一起上樓。
旅途著實勞頓,等兩人依次洗完,終于得以睡下。
沒有相擁而眠,其實許汐言不習慣,聞染自己也不習慣。她向來內斂,也不知怎樣跟人做這些親密無間的動作。
只是想起許汐言在登機時、在她頸間輕蹭的那一下,似溫存的依戀。
許汐言會改變么?許汐言會主動么?
等到第二天一早睜眼,聞染發現,兩人還是背對背躺著。
聞染:……
她背對著許汐言,伸手一扯,將被子從許汐言身上扯下、盡數裹在了自己身上。
許汐言睡音濃重的“嗯”了聲,不睜眼,轉過身來也不去摸索被子,抱住聞染暖暖軟軟的腰肢。
聞染從她懷里掙出來,起床,一股腦將被子疊起。
許汐言張開眼,跟著爬起,濃密凌亂的卷發把那張殊麗的臉掩了大半,露出一只眼來:“不給我被子蓋啊?”
“這是做什么,主人小姐?”
聞染穿著長袖長褲的白底碎花睡衣站在床畔,找了件厚針織衫給自己套上:“我今天要上班。”
許汐言點頭:“我知道。”
“所以,”聞染挑出一只纖白的手指:“你起來給我做早飯,抵我的房租。”
許汐言笑出聲。
撥開自己濃密的卷發,一邊掛到耳后,另一邊又掛不住似的垂下來,壓壓俏麗的下巴:“行。”
聞染很平靜的:“好好表現。”
其實她知道,支使許汐言做飯,她估計全世界頭一個。
許汐言始終帶笑,起床時揉著一頭睡亂的發。她無需用心打扮,那樣的凌亂落在她身上本來就是一種生動的美。
她翕翕睫毛問聞染:“不給被子的話,能給我一件毛衣么?我什么行李都沒帶。”
“現在的我,”她攤開雙手:“一無所有。”
聞染拿起椅背上一件毛衣,向她拋過去,轉身,自己走出房間去洗漱。
揉捏著自己指腹,心里想:這樣“一無所有”的許汐言,又能存在于多少時候呢。
不過,就算只有這樣一段短短偷來的時光,也好吧。
******
聞染洗漱完、走進廚房時,許汐言正在找煎蛋的鍋。
聞染找出來給她,小小廚房平時只容得下聞染一人,這會兒兩個人擠著,逼仄得轉不開身。許汐言叫聞染:“要不你先出去?”
“我不放心。”聞染問:“你會煎蛋么?”
“不會。”
聞染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
許汐言笑了:“逗你的,你當我是外星人么?”
聞染這才將信將疑的出去了。許汐言把早餐端上桌的時候,聞染瞥一眼。
煎蛋的蛋黃碎了,顯示出許汐言許久不曾動手的生疏。這就是全世界最頂級雙手的手藝?
但至少,聞染點評:“熟了。”
許汐言壓著下頜笑。
聞染問:“你今天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聞染張張嘴,又闔上。想了想還是開口問:“你的手呢,還需要看醫生嗎?”
“不用,醫生所有能做的處理都已經做了。我自己上藥,然后吃消炎藥就好。”
聞染點點頭,吃過早飯,換衣服準備出門上班。
許汐言走過來,挑出抹笑意問:“需要我在家拖地么?”
“那倒是不用,周末一起大掃除就好。”聞染出門前還不忘交待:“白天別出門,需要什么的話叫我給你點外賣。這棟樓住的大多是老人,白天喜歡在樓下曬太陽。”
“老人家也認得我么?”
“你覺得呢?”聞染實在想象不到,為何能有人把她洗得起了球的棉質睡衣穿出冷淡氣場,身形偏又透出婀娜。
許汐言居然肯乖乖點頭:“知道了,不下樓。”
聞染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段日子。
她每天出門上班,下班,買菜回家,和許汐言一起做飯。
許汐言有時穿著她睡衣整天不換,又時會穿她的藍T恤和牛仔褲套毛衫,在家里睡覺,看番劇,打游戲,好似刻意屏蔽任何與鋼琴有關的事。
有時她會給聞染發信息,問聞染能不能給她點一盒冰淇淋外賣。
聞染:【那你做早飯時要好好表現。】
恰好奚露走過來,聞染嚇得把手機一下扣到桌面,奚露反而被她嚇一跳:“怎么了?”
“沒什么,騷擾信息,辣眼睛。”
后來一想,奚露又怎會知道給她發信息的是許汐言。
真是做賊心虛。
等到萬籟俱寂,有時兩人會一同下樓散步。許汐言素來不怕冷,這樣的季節,她出門也不過穿T恤牛仔褲套一件大衣,領口敞敞的,露出冷白的一線。
繞一圈回來,坐在樓下長椅,聞染給自己點了支煙。
許汐言輕輕揉捏著自己的右手,仰頭望著天邊的月:“這時候學校應該沒人了吧。”
“嗯。”
許汐言叫聞染:“煙給我抽一口。”
聞染心想,這跟間接接吻有什么分別。
事實上許汐言住進她家后,兩人一次那種事都沒做過,甚至沒有接吻,反而是某種以前從沒有過的……溫存。
聞染把煙遞過去。
許汐言接過,遞到唇邊抽一口,她抽不慣萬寶路,總是習慣性一皺眉。她抹著藍調正紅的口紅,聞染初學化妝的時候買的,用過一次便發現這顏色極不適合自己,隨即永久棄用在梳妝臺上。
后來日趨的懶,基本連妝也不化了。她這張素淡的臉,好像也更適合素顏。
許汐言不知從哪里尋摸到這只舊口紅,似把聞染的青春抹在自己唇上,跟聞染一同下樓散步,頗有錦衣夜行之感。煙送到唇邊,煙嘴印上淡淡唇紋,繚繞煙霧間,似從某部電影里截出的一幀畫面。
許汐言忽道:“那,我們去學校琴房里看一看么?”
聞染心里一動。
這是許汐言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提起鋼琴。
聞染嘴里卻平平的應:“進不去的,學校的門都鎖了。”
“那,翻墻怎么樣?”許汐言站起來,她連鞋也穿聞染的匡威,小半碼,松散散的不系鞋帶,顯出一種落拓的美,一手指間夾著抽剩的半支煙,另一手對著聞染遞出:“我都跟你私奔了。這一次,要不換你跟我走?”
第56章 “可不可以給我一把鑰匙?”
聞染坐了很久, 望著許汐言垂低在她面前的掌紋。
路燈昏茫,遠遠的罩著,把她們倆一站一坐的兩道影子拉得長而安靜。聞染甚至抬眸看了眼許汐言的臉, 許汐言穿著她過分普通的大衣和牛仔褲,可只需得那張臉,你就知她并非凡塵之人。
聞染的視線又落進許汐言的掌心里去。
許汐言輕聲問:“你在看什么?”
她在看許汐言的掌紋。
縱橫交布,連掌紋也勾纏出美麗的曲線, 可其中的哪一小節, 是在拆解她倆的這段關系?
聞染闔了闔眼, 把自己的手放進去。
就像這段為期兩年的“情人”關系是她主動提出的一樣,一開始飛蛾撲火的是她, 到現在奮不顧身的也是她。
許汐言拉著她站起來,捏了一下她微涼的手指:“冷嗎?”
聞染搖搖頭:“我們怎么過去?”
她有些遲疑。現在時間不算早了, 借著昏暗天色,如果讓許汐言戴上口罩,加上許汐言穿著她過分樸素的衣褲, 不知能不能在司機面前糊弄過去。
可許汐言笑道:“騎共享單車怎么樣?”
聞染一愣。
許汐言已牽著她往路邊走去。
這里三三兩兩停著些共享單車, 擺放得并不規整。許汐言掏出手機掃開其中一輛,蹬上去,發現鏈條重得驚人, 又從車上下來, 重新掃開一輛。
聞染攏著大衣站在一邊, 心想:許汐言做這一切事的時候,真的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
錯覺許汐言也許真的就是生活里的一個普通人,錯覺她的右手讓她彈不了鋼琴以后, 她的魔法盡消,再也不會騎著掃帚當空飛行, 而會沉甸甸的落到聞染身邊來。
和聞染一起買菜,做飯,逛超市,散步,騎共享單車。
許汐言叫聞染:“你也挑一輛。”
聞染掃碼的時候,她蹬在車上說:“我高中時有一輛素黑色的山地車,挺酷的,你應該不記得了。”
那時聞染垂眸盯著單車前簍里的一張廣告傳單,笑笑。
沒應許汐言的這句話。
許汐言蹬車喚聞染:“跟上哦。”
聞染發現,許汐言這人的天賦體現在各個方面,譬如許汐言在海城生活的時間并不多,腦海中卻自有一張地圖,覆蓋了從聞染家騎到高中學校的路。
夜深了,自行車道上沒有旁的人,許汐言囂張的沒有戴口罩。聞染心想,就算對面有人騎著車跟許汐言擦肩而過,一定也不會相信這個人是許汐言吧。
大抵是會在到家以后給朋友發微信:【我今晚騎車時遇到一個女生,長得好像許汐言喔!】
聞染騎在許汐言身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許汐言問:“可不可以給我一把你家的鑰匙?”
“為什么!”聞染十分警惕:“我不在時你不能自己下樓的。”
“我知道。”許汐言聳聳肩:“可是萬一有突發狀況呢?”
“比如?”
“外星人攻打地球什么的。”
“哈!”
其實現在的車速太慢了,甚至不好控制車把手,七彎八拐的扭著。
直到許汐言說:“聞染,你騎車好慢喔。”
聞染望著前方的交通信號燈:“是的呀。”
那時倆人正等在一個路口,等交通信號燈變綠,許汐言說:“那你盡全力看看。”
“嗯?”
“看你能不能追上我。”
交通燈變色的一瞬,許汐言帶著笑意,收回點在地面的腳、飛快的往前蹬了出去。
聞染心里一驚:搞什么,這是共享單車而已,又不是什么很好騎的山地車!
可許汐言已經騎得很遠了,聞染奮力的蹬車去追。
莫名的就跟著許汐言笑了起來。
夜風是冬日的冷感,可翻過新一年,空氣里已漸趨有了早春意味。樹枝上那微妙的抽芽是看不到的,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用力去嗅,那種新鮮又甜澀的味道一點點鉆入你鼻腔,提醒你:春節快到了。
風撩動著聞染的長發,是難得暢意的感覺。
和囿于四十平出租屋的感覺不一樣。
和每天打車上下班兩點一線的生活不一樣。
和坐在筆記本電腦前沉默抽煙看電影演繹別人的故事不一樣。
風灌進喉嚨,讓人想要暢快的大叫。
聞染終于發現,在她一成不變而庸碌的生活里,這些跟許汐言待在一起的時刻,真的很像一場場“私奔”。
穿梭在風里,從日常逃離。
聞染難得大聲的喊:“許汐言,你等等我。”
許汐言假裝聽不見,笑著越騎越快。
聞染耳邊除了風,只聽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伴著心跳,越來越快。
許汐言體能怎么那么好?真不愧是玩極限運動的。
聞染被激起了勝負心,一路狂蹬著迫近許汐言。可她漸漸乏力,逐漸又與許汐言拉開了距離。
望著許汐言飛馳在前方的背影,那樣自由,像只振翅的鳥。
聞染抿一抿唇。
許汐言發現她掉隊,剎車下來,一腳點地、扭回頭來問她:“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要。”聞染搖搖頭,騎到許汐言身旁,捏下剎車、與她并排停著。
許汐言挑出食指蹭一蹭她額角:“都出汗了。”
聞染只是笑笑,覺得睫毛也汗浸浸的。
真是……連她都覺得自己有點矯情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
莫名其妙的開心。莫名其妙的傷感。莫名其妙的開心中夾著傷感。
每每靠近許汐言,便是這樣的心情。
她只是忽然覺得,騎行的這一段,好像她和許汐言關系的縮影。
她永遠望著許汐言的背影,妄圖奮力去追。
許汐言縮回手,從單車跨下,往路邊便利店走去。聞染嚇一跳,卻已來不及阻止。
許汐言走回來時帶著笑,晃晃手里的兩瓶冰可樂。
聞染跨在車上:“你搞什么?不怕被人認出來啊?”
許汐言點頭:“是認出來了。”
“啊?!”聞染一驚。
“我說我不是許汐言。”她挑唇,揚揚自己的手:“我說我彈不好鋼琴。”
這竟也是一句實話。
聞染心中一瞬酸澀。
許汐言將其中一瓶隨手丟進車簍,擰開另一瓶遞給聞染,笑著叫她:“乖女孩。”
壓低的聲線染了曖昧:“體能不行哦。”
聞染喝著可樂瞟她一眼。
兩人又一起往前騎去。再過不久,她們的高中學校就到了。
聞染畢業后其實從沒來過這里。
固然有路過的時候,她的意思是,她從未刻意走近,好像在回避著什么,就好像收藏著與許汐言一切相關小物件的那只鐵皮盒,她藏在抽屜最深處,也從未再打開一樣。
夜已深,路燈之下,整座校園在安然的沉睡。
許汐言很有經驗似的帶聞染騎到后門,鎖了車,跟聞染一起走過去。
笑睨她一眼:“乖女孩從沒逃過課對吧?”
逃過的。
只有一次,為了許汐言。
這會兒聞染不答話,仰起后頸望著那面墻。
高中男生逃課時都從這里往下跳,可要從下面翻上去的話,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高度。
正當聞染猶豫的時候,許汐言已走上前去,拍了拍手找到墻面凸起的一塊當著力點,她穿著聞染的一雙白色匡威,很順暢的蹬上去。
即便這種時候,聞染籍著路燈也能看到,許汐言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每到用力的時候都會微微發抖。
還如何像以前那樣彈琴。
許汐言爬得很快,聞染嚇了一跳,在墻下壓低聲叫她:“你也不怕摔下來!”
“阿染。”許汐言還有閑暇扭頭過來沖著她笑:“你是真的膽子很小啊。”
可就是這個膽子很小的姑娘,帶著一只小小藍色行李箱,和一點都不夠用的英語口語。
遠赴加州,又闖進摩洛哥沙漠腹地。
帶著平靜又堅決的神情,把她搶出來,帶她逃離困頓的局面。
許汐言輕快的攀上墻,探出頭,對聞染伸出一只手:“上來,我拉你。”
“我很重的……”
“你那么瘦,能有多重。”許汐言伸著手又喚她一次:“上來。”
聞染把自己的手遞過去。
她的體育成績向來不過關,手長腳長的卻素來不協調,她知道自己爬墻的姿勢不好看,落地時又跌跌撞撞沖進了許汐言懷里。
許汐言笑著擁住她:“我們走吧。”
目標很明確,就是琴房。
許汐言還記得路。
聞染聲音壓得很低,她從小循規蹈矩,干的壞事太少,這會兒像做賊,生怕有保安值守抓住她倆:“琴房應該也鎖著吧。”
“我記得琴房以前有窗戶是壞的,這么多年看起來也沒翻新過,應該還有壞的窗戶吧……”許汐言一扇扇試過去:“有了。”
她拉開窗,很敏捷地攀進去,落地悄無聲息,聞染還是忍不住提醒:“當心被人聽見!”
“鬼么?”
“……保安!”
“這么晚不會有保安的。”
許汐言擦凈自己踩過的窗框,走到門口,打開門放聞染進去。
她們沒開燈,只有校園里為數不多幾盞常亮的路燈,瑩瑩光束投過來,混著今夜過分明亮的月色,清淡得很稀薄。
聞染籍著光線看了下,鋼琴還是她們高中時的那個牌子。
許汐言要彈琴么?
聞染有些緊張。自從許汐言的神經炎犯了以后,許汐言便再沒彈琴,甚至再沒提過鋼琴。
這會兒許汐言卻沒走往琴凳,在墻邊挑了張椅子坐下,問聞染:“能試試這架琴的音準么?”
聞染走過去落座。
她沒帶任何工具,但她有雙敏感的裸耳,挨個琴鍵試了一遍,回頭告訴許汐言:“沒問題。”
許汐言點點頭:“你知道我這次在摩洛哥本來要彈的曲子是什么?”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
無論怎樣刻意回避許汐言的消息,按許汐言當紅的程度,聞染還是避無可避的知道了這些信息。
許汐言問聞染:“你能彈給我聽么?”
聞染愣了下。
她仍然喜歡彈鋼琴,可現在很少彈了,除了調律時校音準彈的那一小段旋律。
尤其在許汐言面前彈鋼琴,頗有班門弄斧之嫌。
她總不肯叫許汐言發現自己的短處,她寧肯藏起來。
可是。
她望著許汐言,許汐言跟她說這話的時候,望著窗外的月,很輕的揉按著自己右手拇指和食指。
聞染站起來,往立柜邊走:“我找找這里有沒有曲譜。”
她勾腰在一眾曲譜間找尋,許汐言跟著站起來,聞染聽見身后的腳步,知道許汐言走到了她身后。
展開雙臂擁住她,垂落的長卷發掃在她后頸間:“謝謝。”
聞染闔了闔眼。
那一刻聞染覺得許汐言什么都懂。懂她平時的藏拙,也懂她此刻是為了許汐言,選擇不再藏拙。
就像她能看出許汐言有多想念鋼琴一樣。
或者許汐言也能看出來,她有多想念鋼琴。
曲譜被她找到了,許汐言放開她,回到墻邊坐下。
聞染坐上琴凳。
她背對著許汐言,沒有迎著許汐言的目光,這或許讓她能夠少緊張一點。她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擺出彈奏的姿勢。
她的彈奏是跟許汐言迥然不同的風格,即便是彈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這樣快節奏的旋律,她的肩膀很沉靜,沒有過多起伏,她全神貫注,讓每個樂符在自己指尖流淌。
一曲終了,她坐了一會兒,才回身問許汐言:“怎么樣?”
“請你老實的告訴我。”
許汐言靠著墻,闔著眼,看起來她方才就是這般闔眼聽完了聞染的彈奏。
這會兒張開,望向聞染:“你的音準很出色,甚至比我認識的很多鋼琴家都要出色。”
聞染笑笑。
這是一個足夠中肯的評價。
準確有余,靈氣不足。
聞染自己何嘗不知道呢。如果她真不知道的話,或許她不會有這么痛苦,可她十歲以前分明體驗過,當真正有靈氣在自己指尖流淌時,你幾乎能感到那快意燃燒的感覺。
那種時刻,會將什么都忘了:曲譜,音準,彈琴的姿勢。
像一輛橫沖直撞的卡車,連你自己都駕馭不了它,所有那些靈動的旋律是從你指尖沖撞出來。
還好許汐言沒有包庇她。
不然,她會更難受。
兩人就這樣靜靜坐了會兒,許汐言站起來,走到聞染身邊,坐在琴凳的另一側。
闔上眼,右手纖長的食指落在白鍵上,稍一用力,就會微微的顫。
許汐言垂下手去。
這或許,是她第一次在聞染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聞染:“許汐言。”
“嗯?”
聞染聲音輕輕的:“你到底,有多喜歡彈鋼琴呢?”
“很喜歡。”許汐言闔著眼笑了,揉捏著自己的手指:“如果讓我用生命去換一只健康的右手,或許我會情愿跟魔鬼做交易。”
“嗯。”聞染點點頭。
許汐言這話,其他人聽起來或許會覺得浮夸。可聞染沒有,聞染自己也是擁有過那樣一雙手的人,她知道那樣的感覺。
“那,許汐言。”聞染輕輕摁了一個音。
“怎么。”
“這段時間,都由我彈給你聽怎么樣。”聞染又摁下一個音。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又一個音。
“你接受不了自己的不完美的話,就先不要彈,你聽我彈。”再一個音。
許汐言張開眼。
聞染沐浴在窗口透進的月光下,一張臉那樣沉靜,讓人想起她們的十八歲。
她擺出重新彈奏一遍的手型:“你聽好了。”
其實聞染心里清楚,她現在彈琴,最大的優點就是精準,甚至準確到像機器,而無法演繹自己心中的情感。
這反而是現階段許汐言最需要的。
她彈奏的旋律像一張白紙,如果許汐言反反復復聽她彈奏,即是在一遍遍復習音準,又不妨礙許汐言在腦中加入自己對音樂的再演繹。
許汐言無聲靜靜聽著。
聞染現在很少彈完整的曲子了。
因為彈琴的快樂里飽含著痛苦,每一次彈奏,都在提醒現在的她是怎樣流失了天賦。
說得極端點,這樣的感覺,幾乎像凌遲。
像拿著一把鈍刀,反反復復在自己心臟上磨。
她忽然發現,許汐言帶給她的感覺,就像彈鋼琴本身。
濃度過高的歡愉,伴著濃度過高的痛苦。鋼琴很安靜,心臟在嗡鳴。
可,如果這是現階段的許汐言最需要的。
一曲終了,聞染控制住自己睫羽的翕動,對許汐言說:“我把我家鑰匙給你。這段時間,我下班后,你都來我工作室吧。”
“我彈琴給你聽。”
******
文創園的工作室擺著臺貝德利鋼琴,何于珈斥巨資買的,平時也不大有人彈,當初買它的初衷,用何于珈的話說——“要是有客戶來參觀我們工作室的話,多少要撐撐面子的呀!”
聞染向何于珈請示,問她自己能否在下班以后用這架鋼琴。
何于珈一百個愿意:【用!隨便用!再沒人用我都怕它生銹了!】
只不過下班以后在此逗留,耗的是工作室的水電,給何于珈錢她一定不收,于是聞染承擔了這段時間補充零食柜的任務。
許汐言獲得了自己出門的權利。每天傍晚她鎖好門后,坐地鐵去找聞染。
聞染剛開始很緊張她坐地鐵這事,可許汐言始終不愿聯系公司,并且言之鑿鑿:“大隱隱于市,我戴口罩和帽子擠地鐵,人人盯著手機頭也不抬,我反而不是什么顯眼目標。”
這么試了兩天,居然真的沒人認出許汐言。
聞染將信將疑的放下半顆心。
其實這是一段很溫馨的日子。
許汐言下了地鐵,會在地鐵口或是文創園的便利店買些吃食,然后騎共享單車到聞染工作室的門口。
有時她帶的是炸雞,有時帶的是冰淇淋。
聞染有案頭工作沒做完,又或是周邊人陸續下班尚且吵嚷的時候,她會攤在何于珈的懶人沙發上看視頻,等著聞染。
聞染坐在工作臺前一抬眸,便能看到懶人沙發冒出許汐言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尖。
面前的茶幾上,有時是半盒甜辣醬的炸雞,有時是舀了一半的冰淇淋。
許汐言會時不時喚她一聲:“阿染。”
“嗯?”
“你再不過來吃的話,冰淇淋要化了。”
聞染便暫且放下手頭的工作,走過去,雙臂抱住膝頭,在許汐言面前蹲下。
許汐言丟開手機,勾腰端起茶幾上的冰淇淋,舀起一勺喂進聞染嘴里。
真不知許汐言為何這么愛吃冰,分明正是寒冬,聞染被冰得瞇一下眼,卻也覺得:“好吃。”
難得純正的香草味,里面加了香草莢。
說起來,許汐言微信錢包里的錢,還是聞染“接濟”她的。她這位鋼琴家和竇宸那位經紀人倔到一處去了,互不讓步,富埒陶白的世界級明星,這會兒身上一分現金都沒有。
許汐言伸手捏一下聞染的耳垂,指腹帶著冰淇淋盒涼涼的意味:“為什么你連蹲著的姿勢,都顯得這么安靜。”
聞染不說話,繼續雙手抱膝蹲著,頭偏向一邊枕在自己手臂上,望著許汐言。
許汐言陪著她沉默,窗外是大片橘粉的夕陽,白茅隨黃昏的風搖蕩。
她倆就這樣靜靜的對望,不說話。
有次許汐言忽然說:“要是不彈鋼琴了,就這樣生活下去,也很好。”
聞染嚇了一跳。
然后緩緩搖頭:“不,你不是這么想的。”
許汐言笑笑,垂眸去看自己的右手,很緩慢的動著自己的拇指和食指。
聞染每每彈琴的時候,許汐言會與她并肩坐在琴凳的另一側,闔著眼。
聞染的手指在琴鍵上翩飛。
許汐言一定不明白,擁有那般盛大天賦的人如何會明白呢。
聞染的彈奏,好似夜鶯泣血。
每一個音符,都在反復提醒自己現在是沒天賦的人。可她就這樣彈了下去,摁響一個個黑白琴鍵在心臟上刮擦而過的痛感,像夜鶯嘔出心臟最深處的一滴滴血液,像小美人魚帶著幻化出的雙腳,每走一步都是刀尖般的疼。
聞染心想,她一定一定,再也不會像這樣喜歡一個人了。
那天夕陽被夜色吞沒,剩下一個綺麗的尾巴。許汐言坐在聞染身邊,面容是夕色也無可比擬的瑰麗:“阿染。”
聞染抬起手來,輕輕捂住許汐?*? 言的嘴。
許汐言想要說些什么呢?聞染發現自己竟不敢聽。
她的心怦怦跳著,覺得那或許是一句比以往都要誠摯的——“我喜歡你”。
誠摯的、深切的、到聞染都無法拒絕的地步。
可是。
她從來沒有把許汐言所說的那句“不彈鋼琴,就這樣生活下去也很好”當真。
騎著掃帚的魔法師,怎會甘心囿于日常生活的牢籠呢。那般酣暢的感覺,只要體驗過的人,就再也忘不掉了啊。
包括聞染自己。
******
直到有一天,聞染工作室有活動,沒讓許汐言來找她。
她收到許汐言發來的信息:【回家時買些黃油好嗎?】
【我在冰箱里找到了低筋面粉。】她拍給聞染看,又道:【我們可以一起烤餅干。】
聞染回家的時候,果然帶了黃油。
許汐言笑著來接。
這實在是過分普通的一個夜晚。跨過了年,樓下有隱隱的貓叫,窗戶打開一隙,夜晚的寒氣里有柳樹抽芽的味道鉆進來,混著聞染養在窗臺的多肉。
聞染望著許汐言去預熱烤箱的背影。
她好像習慣這間小小四十平的出租屋有許汐言存在了,趿著和她同款的拖鞋,穿著她的睡衣或毛衫,很隨意的在這間屋子里走來走去。
和她一起做飯,洗水果,看電影,烤餅干。
聞染張了張嘴,抿住,又張開:“許汐言。”
“我發現一個問題。”許汐言染著笑轉回身來,一只冷白的腕子撐在流理臺上:“為什么你還是許汐言、許汐言的叫我呢?可不可以也叫我一個特別的稱呼?”
“嗯?”
聞染便是壓著她那聲帶笑意的“嗯”開口:“你是不是該走了,我不能讓你繼續住下去了。”
許汐言瑰嫵的笑臉明顯一怔。
良久的沉默后,她低下頭,唇角的弧度變得自嘲:“我還以為……”
這段溫馨的日子太容易帶給人錯覺了。
錯覺她和聞染是互相喜歡的,錯覺她們是一對普普通通正在戀愛的小情侶。
可原來,聞染心中的那條線始終清晰的劃著。
許汐言再度抬起頭來,斂去情緒,笑問:“煩我了?”
小小烤箱邊是化開的黃油香。
聞染轉身,佯作要去臥室拿皮筋:“也許吧。”
手悄悄的緊攥成拳,指甲都嵌進掌紋里。
許汐言在她身后,終是沒再說話。
路過客廳時,聞染望一眼逼仄的生活陽臺,可以瞧見一小塊墨色的天。
其實她心里一直清楚,這段日子像是偷來的。
看似和她一起沉沉墜入生活里來的人,只是需要一段重新振作起來的時間,就要再度騎上掃帚,重新回到高高的天幕上去了。
她追不上那背影。
可她能用自己這雙失去了天賦的雙手,將那人再度托上天。
第57章 “我喜歡你。”
聞染拿了皮筋回來時, 許汐言仍是那樣的站姿,一手摁著流理臺,濃睫垂著。
眼神不知落在哪一處。
聞染假意沒發現, 抬手將長發在腦后束一個低馬尾:“我們來烤餅干吧。”
許汐言猶然站著。
聞染扭頭問:“你要不要來幫忙?”
許汐言這才應一聲:“來了。”
聞染很擅長做烘焙,因為她是個循規蹈矩的人,要切多少黃油、稱多少糖粉,她都會一板一眼按照教程上規定的克重來。
她人生唯一一次出格, 一次瘋狂的冒險, 此時就站在她身邊。
許汐言在幫她攪拌, 拿給她看:“這樣可以了嗎?”
“不行。”聞染說:“還要繼續攪。”
許汐言低低的笑一聲:“好會支使人吶。”
聞染繼續屏蔽她聲音里的情緒:“沒人支使過你么?”
許汐言聳一聳肩:“還真是無數的第一次都給了你。”
她把攪拌好的原料遞給聞染,聞染去用保鮮膜包裹定型, 廚房里小得轉不開身,所以她們是搬了張桌子, 在客廳里做。
許汐言洗了手,倚在窗邊,給自己點了支煙。
她很有“寄人籬下”的自覺, 這段時間都沒花錢買煙, 她那款薄荷煙估計國內也買不到,她就抽聞染的萬寶路。
抽慣了,帶著焦油苦澀味道的煙霧入口, 不再被嗆得咳嗽一聲。
她一只手臂打橫抱在胸前, 習慣性微偏著頭, 長卷發垂落在胸前,旖旎情態偏襯著雙天生冷淡的眼:“要多久?”
聞染答:“放進冰箱冷凍,要四十分鐘吧。”
許汐言抽一口煙:“你回來的路上不是說, 陶曼思發了篇她寫的小說給你,讓你讀完給她一點意見嗎?”
“嗯, 我還沒來得及看。”
“現在看吧。”
“現在?”
“嗯。”許汐言夾煙的手指遠遠點了點沙發:“你讀,我聽。”
陶曼思的確讓聞染可以多幫她問一些人,多聽聽不同人的意見。
“那好。”
陶曼思的小說是個短篇,四十分鐘時間剛好足夠消化。
聞染拿出手機,坐到沙發上,靠住沙發的一側扶手。
許汐言靠住另一側,仰頭,闔眸躺在上面,長發亂得很靈動,手里抱一只煙灰缸,沒抽完的半支煙搭在邊沿。
她洗過澡,穿聞染一身素白的睡衣,也是打折時買的。領口松塌塌的有兩顆沒系,袖子略短了一截,露出她纖纖的手腕,骨相優越得驚人,再往上,便是她那雙不知上了幾千萬保險的手。
瓷白無暇,纖長有力。
一雙世界最頂級鋼琴家的手。
她這樣隨意躺著的模樣,似電影。聞染總覺得許汐言的舉手投足,似從文藝電影里截出來的一幀,信手一拍就可以當屏保的程度。
這張沙發太小,她倆這樣對坐著,伸直的雙腿便交纏在一起。聞染看著許汐言的腳趾,許汐言不愛穿襪子,能看到她腳趾上丹蔻一般的指甲油。
從摩洛哥“逃跑”的那夜涂的,還未干透就被許汐言踏進了高跟鞋,蹭花了一小塊,又隨時光推移掉落得有些斑駁,反而有種落拓的美感。
許汐言闔著眼問:“怎么不讀呢?”
聞染收回視線,在微信里翻出陶曼思發她的那篇小說。
聲音淺淺的讀下去。
許汐言一直保持那姿勢躺著,讓聞染一度以為她是不是睡著了。可當聞染掀起眼皮看過去,她又時不時抬手,眼都不睜,把指間煙灰準確的彈進煙灰缸里。
也沒再抽,只有繚繞的煙霧,混著空氣剛剛攪拌過的黃油香。
很難揣摩她這一刻的情緒。
聞染視線落回一行行的文字,很微妙的頓了下。
因為接下來的一句,是其中一個主角對另一主角所說的——【我喜歡你。】
聞染柔軟的指腹貼著手機的側沿,輕輕的摩。
「我喜歡你。」
從十八歲到現在,將近十年,她從未有一次把這句話宣之于口過。
不只是對許汐言。還有對陶曼思,對任何人,她都從未把“喜歡”二字言明過。
最出格的舉動,不過是從摩洛哥回來的飛機上,悄悄握住許汐言的手。許汐言靠在她肩頭,也許就要聽到她如雷的心跳。
而現在,陶曼思這篇小說里,兩位主角是民國時的船商和留洋回來的大小姐,經過家國破碎、山河紛爭,終于挑明自己的心跡:“我喜歡你。”
聞染看著那波瀾壯闊的感情線——
“我喜歡你。”
將近十年,她終于第一次的,把這四個字說了出來。
許汐言就在她對面,甚至她們的腿還交疊在一起,她知道許汐言一直闔著眼,所以才敢放膽掀起眼皮去看。她在說這四個字的時候,看著許汐言。
許汐言的唇角無聲挑了挑。
一定當她只是說一句臺詞。畢竟,她剛剛主動“趕”走了許汐言。
聞染心想,這就是她最大的勇氣了。
她的感情,沒經過家國破碎、山河紛爭,悄無聲息的暗戀,就算寫進小說也不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她有她的波瀾壯闊。
她有她的一腔孤勇。
此生再也不會,如此投入的、如此毫無保留的,去喜歡任何一個人了。
聞染很淺的吸了口氣,繼續順著小說讀下去。
許汐言便是在這時喚了她一聲:“阿染。”
“嗯?”她以為許汐言是要提出什么意見。
但許汐言保持著先前半仰躺的姿勢,闔著眸,唇瓣似被夜色點開的一瓣薔薇:“我是不是從來沒有像這樣認真的對你說過?”
“什么?”
許汐言指間的半支煙早已燃盡了,此時她把煙蒂摁進煙灰缸里,睜開眼坐起來,勾腰把煙灰缸放到茶幾上,盤腿在聞染對面坐好,抬起一只手撥了撥自己濃密的長卷發。
聞染蜷起膝蓋:“你要說什么?”
許汐言垂了垂濃睫,好似盯著自己的膝蓋。
時間不知過了幾秒,當聞染疑惑得又要開口發問時,她把總是顯得垂重的睫羽掀起來,此生第一次以這樣認真的眼神,看進對面的眼底:“我喜歡你。”
聞染的心臟一瞬麻痹。
之前許汐言不是沒有說過類似的表白,可那都是“當我女朋友怎么樣”?“跟我公開怎么樣”?
從未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盤腿坐在聞染面前,帶著無限鄭重的眼神和語氣,把那四個字說出來:“我喜歡你。”
像在用同等的分量,回應聞染方才用十年時光說出的那句話。
她們都穿著聞染的睡衣,用過聞染的洗發水和沐浴露,聞染通常是超市什么香型打折買什么,所以現在她們之間飄著淡淡石榴香,像一個蟹肥酒熟菊花黃的秋天。
聞染放下手機。
“許汐言。”她說:“你等我一會喔。”
她很平靜的從沙發下來,趿上拖鞋,甚至走向洗手間的腳步也沒有比平時更快一點,可就在她走進去堪堪掩上門的那一剎那,眼淚無聲的落了下來。
剛好打在她正往回縮的手、腕間那顆淺棕的小痣上。
記得初與許汐言重逢,在許汐言姨婆易聽竹女士的別墅,她去調律,許汐言剛剛洗過頭,裹著睡袍,為了找一份曲譜出現在琴房門口。
那份曲譜恰就在聞染面前鋼琴的琴架上。
許汐言走過來,傾身,尚未吹干的發尾落下一滴水來,落在聞染腕間那顆淺棕的小痣上。
那時水滴微涼,現在眼淚滾燙,其間涌動的,又是怎樣一種心情。
聞染很難描述自己的情緒。
她知道許汐言這一刻的喜歡很真誠。
幾乎要讓人忘了,許汐言終有一天、是會回到天上去的。
聞染背抵著門,把尚未垂落的眼淚吞了回去,然后對著鏡子緩緩吁出一口氣,平復了自己的呼吸,左右看看,眼尾的紅好似也消褪了。
她拉開門,走出去,盤起一條腿坐回沙發上。
許汐言傾身過來觀察她神情:“嚇到你了?”
所以暗戀者才是最好的演員。她淡淡的說:“一點點。”
“阿染。”許汐言伸手過來托住她側頰,她下意識闔眼,在許汐言掌心里輕輕摩了下。許汐言問:“你真的完全沒有想過嗎?嘗試著喜歡我,也嘗試接受我的喜歡。”
聞染闔著眸子,睫羽輕輕的翕。她知道許汐言在看她,目光誠摯。
她不知如何睜眼,再好的演員也不知如何在這一刻演出素日偽裝的那種平靜。
她知道許汐言湊了過來,因為某種清潤的吐息越來越近,夾著她最熟悉的萬寶路的煙草味。那支煙許汐言根本沒抽多少,所以這種煙草味很淡很淡,像一張藏了很多年的明信片。
她知道許汐言的臉近在咫尺,許汐言說話間,鼻尖輕掃到她鼻尖,吐息打在她唇瓣:“你再不說話的話。”
“我可親你了。”
從許汐言住進聞染家開始,兩人夜夜共枕,卻從未接吻,也從未纏綿。聞染帶許汐言的一場“私奔”好似倏然拉進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讓那紙頂著“情人”之名的合同顯出荒唐意味。
此時許汐言的靠近,也并非因著那紙合同。
而是,情難自已。
聞染的指尖緊緊摳著沙發縫,在暗戀許汐言的近十年時光里,她從未想過現在這樣的一刻。
她還不說話,許汐言的吻便落了下來。
剛開始是輕輕的,吮著她唇瓣。難道許汐言以為她會推開么。
接著許汐言托起聞染的下巴,舌尖探了進來。
聞染盤著一條腿與許汐言接吻,許汐言傾著身子,從捏著她下巴到扶住她后頸。吻了多久,不知道,聞染只覺得盤起的那條腿微微發麻,許汐言的濃睫間或掃在她的睫毛尖。
空氣里的黃油香揮發得越來越淡,只有許汐言周身的香氣占領高地。
冰箱里還凍著蔓越莓曲奇的原料,可是誰都不記得了。
許汐言拉著她站起來,進了臥室。
聞染覺得,許汐言很喜歡她這間小小的臥室,也喜歡她洗得過軟的、結出一顆顆小毛球的睡衣。
臥室里只開床頭一盞昏黃的臺燈,許汐言隔著睡衣吻她,逐漸一路往下。
她把許汐言撈起來,不知用什么語調說:“等等。”
“許汐言,等一下。”
許汐言停下來,自己的眼尾也瀲滟著水光:“怎么了?”
聞染說不清自己怎么了。那時各種官能已完全超越了理性,她讓許汐言躺在小小一只枕頭上,被子凌亂靠墻堆著,她知道許汐言現在穿的這條睡褲,腰際的松緊帶洗得有些松,似在迎合她微微輕拽的動作。
她先是掛在許汐言的腰際:“阿言。”
又去吻許汐言腿上的那顆小痣:“阿言。”
她從前被許汐言誘著逗著喊過“姐姐”。可那不一樣,她現在這樣的語調、這樣專屬的稱謂,好似許汐言獨屬于她。
舞臺不見了。射燈不見了。那么多的鏡頭不見了。她獨自與世界抗衡,偷走了許汐言。
許汐言低而促的呼吸埋進軟軟的枕頭里。
第一次在鋼琴比賽見到許汐言,許汐言躲在更衣室打開的儲藏柜門背后換禮服時,少女的雙腿纖而潔白,那時聞染就看到許汐言腿上的這顆痣了。
她覬覦過么?
當然,她對許汐言從不純愛。
許汐言的聲音愈發的暗:“阿染,只要你想,你可以繼續。”
聞染微微仰頭,去看許汐言沐浴在燈光下的起伏。
鋼琴世界里的神。
天生冷淡的眉眼,看似禮貌、其實很難靠近的性情。
原來也會有這般的情態么。
可聞染停了下來,傾身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拿出那蜜桃味的小盒子丟到枕旁,自己躺到枕頭上。
許汐言微一怔。
聞染:“我沒有想繼續。”這是她最后的一絲理智。
最終還是回到兩人熟悉的模式。她沒對許汐言進行最后一步,是許汐言占領了她。
“阿言。”她繼續喃喃的喚,額發間都是汗。
那樣的洶涌對她來說,也許是黃昏時分一場未盡的雨,一下就是近十年。
******
許汐言幫聞染清理完,換了床單,自己又去洗了個澡。
回來的時候,聞染靠在床頭,正抽一支煙。
許汐言問:“你要不要去洗?”
聞染搖頭。
沒力氣了。
見她沒有立即入睡的意思,許汐言踱到窗邊,把窗簾拉開來。入春的月色真的很好,鉆入窗縫,像帶著醺醉的荷花香,繞在人身邊,似濃稠的霧。
許汐言坐回床畔來,纖指一下下梳理著聞染的長發:“我們認真談談好么?”
“談什么。”
“我們之間。”
聞染的手頓了頓:“等你完成摩洛哥的演出再說。”
“在這之前,你不該分心。”聞染摁熄了煙:“我們維持合同上的關系吧。”
許汐言問聞染:“跟我一起去摩洛哥么?”
聞染搖搖頭:“我看直播。”
像每一個仰視你的人那樣。
許汐言:“如果我失敗了,你會笑我嗎?”
“許汐言,別說這種話。”聞染緩緩的搖頭,捻了下指尖,很久沒以這樣的強度彈琴了,指尖結出硬硬的一層皮:“你這種人,一旦登上舞臺,你就絕不會允許自己失敗的。”
許汐言笑了笑。
只要她一笑起來,哪怕沐浴在月色間,卻是一輪擾亂了時序的太陽。
聞染問:“你什么時候走?”
回去工作。回去練習。回去試著克服生理的疼痛和心理的畏懼。
“不能再多一段時間么?”
“什么?”
“現在這樣的日子。”許汐言輕輕的道。
方才彌散的煙霧混了月光,繚繞在兩人之間。
聞染搖搖頭:“不能了。”
這已是她的極限。
再多下去只怕她也會起貪念,將一輪太陽囿于自己的身邊。
******
時近春節,兩人之間微妙的平衡靠合同堪堪維持。
許汐言有了聞染出租屋的鑰匙。很偶爾的,聞染從文創園下班回來,會在一屋氤氳的水汽間嗅到許汐言獨有的香氣。
許汐言會刻意說一些話來試探。聞染會咬著合同的說辭回避。
許汐言終是回歸軌道,竇宸再沒提過一次她出走的事。本來許汐言沒出事的話,她們的團隊會留在摩洛哥,陪許汐言做長久的適應性練習。
可到了現在這地步,她也沒急著催許汐言回去,甚至也不在許汐言面前提彈琴的事,只是有序推進許汐言的商務工作。
工作之余,許汐言都是自己待在琴房,甚至陳曦也不讓陪伴在側。
沒人知道她在怎樣練習。
甚至沒人知道她是否在練習。
時間邁入三月,如果許汐言再不去摩洛哥的話,意味著她真要與這場演出失之交臂了。
終于,在演出的前三天,許汐言對竇宸說:“我們出發吧。”
出發的前一夜,許汐言在聞染家留宿。
次日她起床更衣,天色不過蒙蒙亮,聞染縮在被子里,只露出個毛茸茸的頭頂。
許汐言知道聞染醒了,站在臥室一角換襯衫,一邊把纖長的手臂探進袖子,一邊問:“要不要送我啊?”
聞染繼續將頭縮在被子里,背對著她:“不。”
“那,起都不起來哦。”
聞染不出聲。
許汐言走過來摸摸她頭頂:“我要走了喔。”
“嗯。”
許汐言這一次離開,穿走了聞染的一件襯衫、一條牛仔褲和一件針織衫,深淺不一的藍。
當她準備替聞染掩上臥室門的時候,聞染出聲:“許汐言。”
許汐言停下動作。
聞染:“我會在電腦前看直播的。”
許汐言頓了許久,點頭:“好,你看著我。”
關上門之前,她環視一遍聞染這間小小的四十平出租屋。
像是最困頓的絕境里、托住了她的小小的船。
******
許汐言離開以后,聞染很快的從床上爬起來。
走到客廳窗邊,把窗簾拉開小半,點了支煙,望著在路邊等車的許汐言。
晨光熹微,繞在她身邊如淡淡的霧。
那是一種很強大的氣場。
聞染后來因事業的騰飛,見識到了很多很多厲害的人。
可唯有許汐言。
半耷著睫毛漫不經心的走進屋子里來,甚至不消說話,整間屋子的氣場卻都會為她改變。
那便是天生的明星。
那便是許汐言。
******
許汐言與竇宸一行飛抵摩洛哥。
她穿著聞染那一身衣服,在飛機上睡了很久,卷發凌亂的卻似做過造型,口罩把她的臉擋去大半,唯獨一雙冷淡又繾綣的眼露出來。
她跟竇宸提出,這次的演出她要重新選禮服。
只要她肯登臺,竇宸自然什么都由著她。之前的禮服是許汐言最經典的暗紅絲絨,奢貴又靡醉。
這會兒竇宸陪她來到某一奢侈品牌,對方經理全程陪同著,祭出全部的當季最新款禮服。
竇宸坐在沙發上,看許汐言從一眾禮服間拎出一件來:“就它了。”
******
許汐言的國際藝協甄選演出并非商演,時間定在下午。
她候場時,竇宸終于松了口氣:“只要你肯繼續彈琴就好了。”
許汐言搖搖頭:“不是繼續。”
竇宸看著她。
見她望著舞臺中央的鋼琴:“是有人給了我一個新的開始。”
兩人之間再度無話。
直到竇宸說:“挺厲害的啊,你那個小姑娘。”
“敢大老遠的跑到摩洛哥來偷人。”
許汐言真真切切的笑了,不是平素那種不達眼底的笑,彎著眉眼:“嗯。”
她望著舞臺上漸次亮起的燈光說:“厲害著呢。”
******
摩洛哥與國內有七小時時差,演出將要開始的時候,國內正值傍晚。
八分音符工作室,下班以后,奚露和鄭戀她們都沒急著走。
鄭戀甚至騎共享單車去買了毛豆和啤酒回來,任誰都不愿錯過許汐言的這場演出。
奚露叫聞染:“染染,雖然你對許汐言不感興趣,但至少今天留下來跟大家一起看嘛。你要再走了的話,可不合群了啊。”
聞染笑笑:“我不走,我留下來吃毛豆。”
她當真取了只工作室的藍瓷花碟,分出一小碟毛豆,坐到工作臺前。
其他人簇擁在懶人沙發邊,開著何于珈平時用來打游戲的奢侈幕布。奚露扭頭問聞染:“你坐那么偏,看得清么?”
聞染:“隨便看看。”
或許她早就已經習慣了。
往左邊前方,去尋找許汐言,去眺望許汐言。
她甚至靠的不是眼睛,是全身敏銳的神經。
晚八點,許汐言的演出正式開始。
鄭戀晃著奚露的胳膊一疊聲:“來了來了來了。”
她這么激動萬分的時候,許汐言根本還未登場。萬眾矚目的人,過分耀眼的人,總是姍姍來遲。許汐言便是帶著這樣的意味,緩緩步上舞臺時,換來所有人一愣。
她并沒有穿成名以后最具代表性的暗紅絲絨。
她今日的禮服也是絲絨,不過一身素黑,極簡款,裹著她纖窈的身段,露出天鵝一樣的纖頸和雪色的肩。
熟悉她的人都能瞧出來,她素顏無妝,只在唇間點了正紅的唇膏,似一團火,灼燒了薔薇生出一春的香。
最為特別的是,她今日帶著兩只絲絨手套,也是素黑,長長的遮過手臂,帶來一種“斷臂維納斯”之感。
今日的她就帶著這樣決絕的美感,悲壯、肅穆。
她素有“鋼琴女祭司”之稱,因為聽她彈過一曲的人,都似被攫取了靈魂。今日的她,似真正帶有了“祭司”的意味,沒人知道她將要獻祭的是什么。
唯有聞染。
許汐言在琴凳落座,很輕的捏了下自己的右手。
聞染目不轉睛的注視著。
鄭戀在問:“這種全球頂尖的鋼琴家,戴手套彈琴難道不會影響手感么?”
正當她發問時,幕布里的許汐言把手套緩緩摘了下來。
一只放在琴凳一側,另一只握在手里,手往上抬。
幕布前的眾人發出齊齊一聲低呼——許汐言把那只手套,絲帶一般的覆過自己眼前,在腦后打了個結。
聞染至此才明白。
不看曲譜對準備充分的頂級鋼琴家來說不算什么,每一個樂符都已爛熟于胸。許汐言因著神經炎帶來的麻木和疼痛失卻了對右手的掌控,這會兒她盡可能封閉掉自己其他的感官,屏氣凝神。
讓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自己的雙手。
讓自己拋開一切干擾的,去感受自己的右手。
只有許汐言有這樣的孤注一擲。只有許汐言有這樣的斷然決絕。
許汐言在炎癥并未痊愈的這段時間里,其實從未自己真正練習,她只是坐在琴房里,對著一架沉默的鋼琴,一遍遍去聽聞染彈奏的錄音。
無日無夜,不眠不休。
“嘣——!”
當第一個音符暴雨般落下時,聞染下意識的闔上眼。
飛走了。
那人以尋常不可得的決絕,重新尋回了自己的魔法,又一次騎上魔法掃帚,從庸碌瑣碎的日常生活里絕塵而去。
又一次高高飛上了誰也觸不到的天。
第58章 “一紙合同約束不住我們的關系。”
沒有歡呼聲。
許汐言的這場表演, 沒有任何的歡呼聲。
從她把長長的絲緞手套覆于眼前開始,所有人皆是一愣。她卻猶自從容,和往常一樣的姿態, 和往常一樣的架勢。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的旋律在她指尖翩飛,所有人沉淪在極致的震撼里。無論懂不懂鋼琴、明不明樂理的人,那是一種直觀的、至美的沖擊。
就像你站在飛流直下的恢弘瀑布前,一定會被濺起的水霧劈頭蓋臉淋了滿身一樣。
那種震撼, 直接吞沒了你。
直到許汐言一曲終了, 聞染緩緩的張開眼。
從高中開始, 她就很習慣向左前方去尋找許汐言的背影了。這時她望向左手邊的幕布,坐在琴凳上的女人一襲黑色絲絨禮服, 她彈琴的動作總是很大,禮服微妙的往下滑了些, 當然不至于走光,只是多露一寸美麗的蝴蝶骨,縈著微微的細汗, 昭顯著她方才的投入。
那只手套還覆于她眼前, 沒摘下。她坐于琴凳,大概比平時多五秒鐘的時間,微壓著下頜, 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那樣沉靜、肅穆、決然的姿態, 讓人相信她是會獻祭的。無論彈鋼琴這件事, 要的是她的一雙眼,還是她的整顆心。
然后她抬手,把那只黑絲緞手套從眼前摘下, 露出清明的雙眸,唇角挑出微微的笑意。
那笑很淡也很不經心, 那眼神卻是鋒利的,有一種近乎于傲然的志在必得。
她把兩只手套拎在手里,站起來向舞臺之下鞠躬。現場內邀的觀眾還未回過神來,沒人給她掌聲,但她直起腰來,眼中光芒尤甚。
她知道現在全世界的萬千角落,將會有無數人在反應過來之后,為她瘋狂的鼓掌。她「許汐言」的名字,將會成為一個符號。
從今以后提起鋼琴,就會有人想起她許汐言。
鄭戀在久久的震撼中,扭頭問奚露:“那是人的手么?”
奚露噗的笑了聲,雙眼還緊盯著幕布:“你說什么呢?”
鄭戀又嘆道:“那就是天才,對吧?其實對于學鋼琴的人來說,看到這樣的人是很絕望的。只要你聽她彈琴,就知道這輩子無論怎樣拼了命的練習,也趕不上她的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舞臺上的許汐言退場了,奚露這才舍得撤回眼神來看鄭戀:“百分之一吧。”
聞染跟著奚露一同收回視線,望著工作臺上那碟毛豆。
她吃了三兩顆,外殼軟塌塌的躺在桌面上。記得有天晚上,她和許汐言也買了這樣一盒毛豆,回家看電影,兩聽啤酒擺在桌上,看赫本那部經典老片《蒂凡尼的早餐》。
許汐言勾著腰吃了會兒毛豆,去洗了手,回到沙發。
一手抱著靠枕,另一手撐在沙發背,闔上眼。
聞染扭頭瞥她一眼:“你不看啊?”
許汐言懶散的笑一聲:“聽聲音就好。”
她跟著女主角有一句沒一句的唱“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聲線低低的,像是要融化進老電影里面去。
聞染在她旁邊安靜的喝啤酒,她輕笑了聲:“阿染。”
“嗯?”
“碳酸氣泡撞到啤酒的鋁制罐子上了,噼里啪啦的,像煙花。”
那一刻不知為何,聞染覺得很傷感。
她知道許汐言闔著眼,所以大著膽子扭頭去瞧,把目光沉實的落在許汐言身上。許汐言一手撐頭倚在沙發的樣子像尾人魚,嘴里跟著老電影里的老旋律輕輕哼唱。
聞染心里,想起她白天說過的那句話:“要是不彈鋼琴了,就這樣生活下去,也很好。”
是很好的。
喝了一半的冰啤酒。茶幾上吃空的毛豆莢。黑白的經典老電影。
那時茶幾上的毛豆莢,換作今夜工作臺上的毛豆莢。
那時就坐在自己身邊的人,已只能在舉世矚目的舞臺上仰望了。
聞染發現自己心里一直都清楚。
那樣的毛豆、冰啤酒、老電影,都是一期一會的鏡花水月。
許汐言,終究是會騎著她的魔法掃帚,飛回天上去的。
******
陶曼思也給聞染發來信息:【染染,你有沒有看許汐言今晚的演出直播啊?】
【我是個完全不懂鋼琴的人。可她也太厲害了吧。】
聞染低頭打字,沒回答陶曼思的問題,反而問:【出來喝酒么?】
【現在?】
【對。】
【好啊,正好我有事跟你說。】
工作室的眾人開始收拾,聞染站起身,把吃剩的毛豆收進冰箱,吃空的外殼倒入垃圾箱,又把垃圾袋拎到工作室外去。
鎖了門一起去打車,聞染發現還挺多人留在公司看許汐言演出的,大抵都怕回程的路上會錯過。平時靜寂的文創園里,這會兒熙熙攘攘全是人。
聞染跟鄭戀說:“我跟你一輛車吧,我剛好進市區去找朋友,跟你順路。”
“嘻嘻好啊染染姐。”
兩人一同上了車,鄭戀的話題還離不開許汐言:“她以后就更火了吧。”
“怎么會有人長那樣一張臉又長那樣的一雙手啊,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吧!”
聞染坐在網約車后排一側,把車窗撳開條細縫,夜風浸進來,拂著她額角的一小塊皮膚,許汐言每次都會吻的那一小塊。她問鄭戀:“嫉妒嗎?”
鄭戀仔細想了想:“還真是……一點也不誒!”
聞染笑著點點頭,又去看窗外漸次淌過的燈火。
是不會嫉妒的。人只會嫉妒身邊的凡人,誰會去嫉妒天上的太陽呢。
太陽本就該在那里,發出熠熠的光芒,接受所有人的仰視。
******
聞染打車到市區,同鄭戀道別后下車。
這家酒館是陶曼思同事推薦的。文字工作者大多內向,這酒吧的裝修不會過分時髦,放一些耳熟能詳的老爵士,坐進去是可以放松聊天的氛圍。
陶曼思點了酒,把酒單遞還給服務生后,又問聞染一次:“你今晚看許汐言的演出了嗎?”
人人的話題都離不開許汐言。
聞染垂眸看了會兒桌面燈火搖曳的小蠟燭,才笑道:“當然看了。”
“我就說,不會有人不看的吧。染染你也學鋼琴,你是專業的,在你看來她是不是很厲害啊?”
聞染只說了兩個字:“天才。”
正因為自己也學鋼琴,所以更清楚其中每一個樂符每一個停頓,許汐言處理得有多完美。
尤其聞染又有雙敏?*? 感的耳朵,她受到的沖擊,也許是常人的百倍。
酒端上來,陶曼思嘬了嘬杯口的鹽:“是這么喝的吧?”
抿一口立即蹙眉,左右看看沒服務生在,小聲對聞染吐槽:“喝不慣。”
聞染笑。
她點一杯番茄瑪格麗特,也是奇奇怪怪的味道。
她問陶曼思:“你要跟我說什么?”
陶曼思忽然害羞了一下。
聞染立即反應過來:“是張哲文吧?”
“嗯,春節前那次同學會后,我們就聊上了。”
“真的啊?”
“那天不是很多人都互相加了微信嗎,我看他朋友圈才知道,原來他已經從邶城回海城工作了。后來我在朋友圈分享了一本寺山修司的《幻想圖書館》,沒想到他也很喜歡。過幾天我分享了一家我喜歡的咖喱飯,沒想到他也經常去,可是我們從沒遇到過。”
聞染淡淡微笑。
喝著奇怪味道的番茄瑪格麗特,聽老友把近十年延宕而來的悸動聊下去。
多么好,愛上一個生活中的人。
你們閑來無聊時會翻閱同一本怪誕幻想的書。
你們會去同一家咖喱飯,你推門出去繞過轉角的時候,那人正從街道的另一邊信步而來。
你在花店挑走一束鳶尾,那人難得想買點綠意裝點家中,拿走了擺在鳶尾旁的那盆薄荷。
哪怕近十年來你們其實沒什么聯系,可那人就在你的生活中,你伸出手就能抓到的距離。
聞染笑問:“那你們……”
“那我們,”陶曼思推了下金絲邊眼鏡:“慢慢來咯。”
喝完酒,兩人一起走出酒館。
聞染問陶曼思:“你待會兒有事嗎?”
“沒有啊,怎么了?”
聞染指指路邊便利店:“陪我再去買兩罐啤酒喝吧。”
“還沒喝夠?你今晚這是怎么了。”陶曼思笑道:“怎么不在剛才那家店里點呢?怕又踩雷?”
聞染老實說:“好貴。”
陶曼思點頭附和:“真的,一杯雞尾酒九十多,喝不起喝不起。”
兩人一同走進便利店,聞染拿了三罐啤酒,陶曼思不想多喝,只拿了一罐,又拿了包果蔬脆片。
結賬時聞染搶先拿出手機:“我來吧。”
“干嘛你請啦?”
聞染說:“慶祝。”
“慶祝什么?”
聞染偏了偏頭:“慶祝許汐言演出成功?”
陶曼思只道她開玩笑:“好啦,這次你請,下次換我請你。”
兩人拎著一兜啤酒出來,這酒館離她們倆家都挺遠的,現下時間也不早,聞染指指馬路牙:“要不還是在這?”
“行啊。”
記得高三畢業聚會那一次,她們倆也是坐在馬路沿,吹著夏末的季候風。
“不過今天更浪漫。”陶曼思跟聞染一同坐下,縮了縮肩:“畢竟天還這么冷,有真感情的人才會坐在馬路邊吹冷風喝酒。”
聞染笑出聲。
這酒館位置偏,夜又深,路面上沒有一輛車,路燈混著月光灑落下來,泛起淺淡如霧的光,像淡銀灰色的海面,只有很遙遠的地方有車轍聲傳來,反顯得周遭更加寂靜。
陶曼思撕開果蔬脆片:“不知會不會偶遇張哲文。”
聞染捏著啤酒罐瞥陶曼思一眼。
“張哲文公司就在這附近啦。”
“喔——”聞染拖長語調:“所以你才選這家酒館的是吧?”
“那可不是。”陶曼思趕緊擺手把自己摘出來:“我是坐到這里才突發奇想,要是他下班開車路過這里,突然看到我們倆坐在路邊喝酒,豈不是很搞笑。”
聞染咧咧嘴。
多好。
和喜歡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便有偶遇的機會。
不需要真的見面,只那些星點的希望,便像灑在肉桂蛋糕上的糖霜,給原本無趣的生活添了彩。
聞染手指在啤酒罐上輕輕的摩,望著遠方的路燈。
“染染。”
“嗯?”
“你今晚,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聞染抿了下唇角。
“曼思。”
“怎么了?”
“我跟你說一件事,你可千萬別罵我。”聞染說著又笑了笑:“算了,罵我也行。”
“到底怎么啦?”陶曼思凝眸瞧著她,神情很緊張。
“我啊……”啤酒罐在冬末初春的風里,凍得人手指麻痹,這是聞染跟許汐言學來的壞習慣,大冷天也喝冰過的啤酒,真挺爽的。
空氣里是陶曼思那包果蔬脆片絲絲的甜味。
聞染還望著遠方的路燈:“我從高三開始,其實,一直有個很喜歡的人。”
陶曼思愣了下:“誰啊?”
“既然是高三開始,肯定不是你那個鄰居哥哥……”
聞染唇邊一直綴著淡淡笑意:“曼思,你罵我一頓也行,畢竟我瞞了你這么久。不過你可不可以暫時別問我這人是誰。”
“我只能告訴你,這人,是個女生。”
陶曼思又愣了下。
兩秒鐘后,她拿過聞染手中的啤酒罐,換成聞染一怔。
陶曼思把聞染的手指握進手里,一下一下的捏:“你這大冬天喝冰啤酒的習慣,跟她學的吧?”
聞染忽然一下就哭了。
她的眼淚沒聲音,很倉皇的低下頭,以一個并不好看的姿勢,把臉埋進陶曼思的膝頭。
陶曼思沒再說什么,手落在聞染的背上,一下一下輕輕的拍,眼神落在聞染方才望了許久的那盞路燈。
在黑夜里看上去,像一輪小小的太陽。
良久,陶曼思才撫著聞染的背開口:“染染,我知道你這種性格的人,如果你不是憋得實在沒辦法了,你是肯定不會跟我開這個口的。”
聞染的眼淚全然無聲,只有肩背微妙的起伏。
“那你們現在,怎么樣了?”
聞染許久沒說話,把臉從陶曼思膝頭抬起來,迅速轉身,從自己帆布包里翻出紙巾擦干了眼淚,這才轉過臉來。
又抱著自己膝蓋,和陶曼思一起望著那盞路燈,露出淡淡笑意:“全無指望。”
“為什么?”
“因為我給她的感情,和她給我的感情,永遠都不可能對等。”
“你有多喜歡她?”
“有多喜歡啊……”聞染又端起那罐冰過的啤酒:“曼思,我不及你那么有文采,你問我這問題,我三言兩語的也說不清。只不過,我可能,再也不會像喜歡她那樣,去喜歡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了。”
陶曼思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那接下來,怎么辦呢?”
“怎么辦啊……”聞染又彎彎唇,揚揚手中的啤酒罐:“今晚你得陪我喝完這些啤酒后,才能回去喔。”
******
許汐言終是獲得了本應屬于她的那枚勛章。
之后她果然大放異彩,滿世界飛的去參加后續活動。
直到一個周四,聞染下班后,拿鑰匙開門,屋里淡淡水汽彌散出來,混著她這段時間用的蓮花香沐浴露味。
她很平靜的推門進去,把手里打包的一份叉燒炒飯放到茶幾,脫了大衣,取了只盤子撥出一半炒飯來,拿進微波爐里加熱,很快,混著油脂的香氣飄散開來。
許汐言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看到聞染坐在小飯桌邊吃炒飯。
聞染這出租屋太小了,東西一擺就顯得滿滿當當。一張圓形飯桌小得出奇,藍色漆面的宜家款。許汐言先前住在這里的時候,兩人圍在餐桌邊吃飯,同時低頭的話額角都要相撞,又都抬起頭來笑。
這會兒許汐言坐過去。
她這次帶了自己的行李,所以沒穿聞染的睡衣,裹著件自己的浴袍,高支埃及棉,領口松垮垮的,腰帶很隨意的系著。
還沒來得及吹干頭發,順著纖長頸項,滑向一邊鎖骨。又有瑩潤的水珠,順著鎖骨繼續下滑。
聞染低著頭,心無旁騖的吃炒飯。
許汐言伸出指尖,這人總不好好用浴巾,所以指尖也是水沁沁的,伸到聞染眼前,在桌面輕輕一點,就留下淺淡的水痕。
她開口,仍是那把黑膠唱片般暗啞的嗓子:“阿染。”
“演出結束了,我回來了。”
聞染沒抬頭:“吃飯沒有?我給你留了一半炒飯,你要吃的話,可以去熱。”
許汐言吃起東西來不忌口,住聞染這里時,都是聞染吃什么她吃什么。
她伸手過來拎拎聞染的耳朵:“我沒有叉燒炒飯魅力大是吧?”
聞染直到這時終于抬眸,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怎么不吹頭發?”
“累了。”許汐言縮回手,變成手肘支在桌上,掌根托住下頜:“在摩洛哥完成演出,后續又有好多的工作。雜七雜八的處理完,又忙著趕回來。”
“趕回來做什么。”
“不是說好了么?”許汐言:“要認真聊聊我們的關系。你真認為還是合同上寫的那樣么?”
聞染不接這個話題,只是道:“我幫你吹頭發吧。”
“不過,等我吃完炒飯。”
許汐言挑了挑唇:“我就知道,在你眼里,我沒叉燒炒飯的魅力大。”
聞染又不說話了,還和許汐言印象中一樣,話很少,總是沉靜,哪怕在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里看她,也總會覺得她是藍色的。
許汐言撐著下頜,扭頭去環視聞染這間小小的屋子。
沙發上搭著條毛絨毯,折起來的話會變成一只小狗。茶幾上有很多雜志,聞染是這時代為數不多還看紙質雜志的人。另有兩罐薯片,原味和青檸味。窗簾換了一副淡淡紫色的,不用說,肯定也是因為打折。拉開一半,可以看到過完一個冬天,窗臺上那些多肉依然被聞染養得很好。
一切都和她住在這里時一個樣。
許汐言素來冷淡的眉眼,被這小小的、溫馨的、煙火氣十足的景象,熏出了暖色。
扭回頭來看聞染,伸手,把她一縷發絲勾回耳后去:“那你慢慢吃。”
聞染看了她眼。
終是沒說什么。
她縮回手,維持一手撐著下頜的姿勢等待,聽著聞染細碎的、小松鼠一般的咀嚼聲,她一度覺得自己快睡著了。
直到聞染站起來,她懶懶的掀起眼皮,去看聞染沖洗碗碟的背影。
聞染繞進洗手間,用了漱口水,走出來問她:“你真不吃?”
她搖頭,聞染也沒再說什么,把剩的半份炒飯收進冰箱里去。
然后叫她:“那過來。”
她站起來,身上的蓮花香沐浴露里不知為何混著淡淡洗衣粉味,很質樸的日化線,她走進聞染的臥室,聞染插好吹風,示意她就坐在床上。
許汐言這把卷發太濃也太厚,完全吹干需要許久。聞染偶爾幫她吹頭,就會讓她坐在床邊,半跪在她身后,吹累了,就直接盤腿坐下。
許汐言覺得,她想念聞染的這件臥室了。
想那白底淺黃碎花的打折床品,想被反復洗到很軟的、微微起球的棉質睡衣。
此時她想念的姑娘,就盤腿坐在她身后,并跟她解釋:“這床單一會兒要換,所以穿牛仔褲上床,也沒關系。”
許汐言勾了勾唇。
聞染撥弄她頭發的動作很輕,讓她的倦意再度彌散上來,她坐在床畔,陷入一種半夢半醒的混沌,嗅著她身后的聞染,還沒洗澡,但因日常不用香水,身上彌散出一種很清淡也很溫馨的香氣。
她不知自己是醒著,是夢著,身心放松的愉悅感讓人像是浮在半空,像是喝多了只種植長相思的法國古老小葡萄園所釀的白葡萄酒。
她一只手往后探去,捉住聞染細瘦的腕子:“阿染。”
“我們認真聊一聊,好嗎?”
她說這句話的語調很輕,輕而鄭重。
聞染在她身后頓了頓,忘了挪開吹風,風筒就對著她耳廓一塊皮膚,一直不停嗡嗡嗡的吹。
直到她提醒:“燙。”
聞染挪開風筒,靜默良久,在那一陣嗡嗡嗡的聲音里說:“許汐言,你說得對,那一紙合同約束不住我們的關系了。”
“你不要再來找我。以后,我們不要再有任何關系了。”
第59章 “所以,你要跟我分手?”
聞染說完, 又把吹風抬起來,去繼續吹許汐言那將干未干的長發。
許汐言張開眼。
心里想: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
像是還沉淪在白葡萄酒帶來的愉悅醺醉感里,一只腳還踏在法國古老小葡萄園的酒莊里漫舞, 另只腳卻被扯進現實生活里來。
她問:“什么意思?”
聞染不說話,繼續輕柔撥弄著她的頭發。
她站起來,轉身面向聞染,這臥室太小了, 她與床拉開段距離, 后背就抵倚住墻, 眼睫垂著,就那樣看著聞染。
聞染盤腿坐在床上, 并沒回避她的眼神。關了吹風,很輕的嘆了口氣, 望著她說:“我什么意思,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
許汐言氣得笑了聲。
聞染的語氣,好像一個溫柔的幼師, 在對一個不明事理鬧脾氣的幼兒園小朋友解釋。
許汐言的本性是傲的。但此刻她按下情緒問:“為什么?”
聞染一手握著吹風, 另只手細瘦的手指緩緩摩著風筒,好似在思索如何對她解釋。
許汐言問:“就因為我很認真的喜歡上你了是嗎?”
聞染點了一下頭:“可以這么說。”
“聞染。”許汐言這時沒表情沒語氣沒情緒,抬起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腰際:“你到底為什么對我這么防備?”
聞染猶然平靜:“因為跟大明星談戀愛, 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許汐言走上前, 回到床畔, 立于聞染的面前。
她的卷發尚未完全吹干,一半潮潤的蜷曲著,可以嗅見與聞染同款的洗發水香。聞染把吹風機抓得更緊了些, 因為此刻她手里除了吹風機也沒別的可抓,一顆心撲撲跳著。
許汐言握住她下巴, 輕輕往上抬,曲下后頸,往她眼底瞧:“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相處了這么久,你一點都沒有喜歡我,對嗎?”
聞染緊緊攥著吹風。
許汐言看了她多久?半分鐘,或許一世紀,聞染不知道。
許汐言放開她,低低笑了聲:“聞染,你心夠硬的。”
聞染忽然問:“你知道我工資卡里還剩多少錢么?”
許汐言一怔。
聞染說:“我之前有五萬塊積蓄,現在我的工資卡里,還剩五千一百八十七。”
許汐言顯然還沒明白過來她在說什么。
聞染繼續問:“你知道飛摩洛哥的單程機票多少錢么?不是打折機票,就是那種臨時訂的,你一定不知道。”
許汐言翕了下唇瓣。
聞染平靜的說:“我飛去摩洛哥帶你回來,買機票,租車,還有你吃住在我家,另外工作室用來練習的鋼琴算是我租的,我用給工作室買零食、交水電的方式還給于珈姐了。”
許汐言馬上說:“抱歉,是我考慮不周,我馬上轉給你。”
她轉身就要去客廳找自己的手機。
“等等。”聞染叫住她。
她暫且停步。
“我說這些話給你聽,不是要跟你算這筆賬。這件事,也不是你考慮不周,而是你的思維模式,就不是這樣構造的。”
“就像放煙花,你只負責煙花璀璨升空的那一刻。至于接下來的紙屑余燼,打掃收拾,那從來不是你要負責的事。”
“我說這些話給你聽,只是想告訴你,我們真的是太過不同的兩個人了。跟你這樣的大明星談戀愛,真的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許汐言又恢復了抵倚在墻面的姿勢,垂著濃睫,靜靜聽她說完了這番話。
良久沒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掀起睫羽:“所以你想明白了,要跟我分手?”
聞染清醒的說:“我們從來沒有戀愛過。”
許汐言又低笑了聲,不知為何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發尾。那頭長發方才被聞染吹至半干,余下的在空氣里風干,卷度比平日更甚。
許汐言:“那我走了。”
她看著聞染。聞染坐在床上,不出聲。
許汐言往外走,走到門口,轉身倚住門框,又看向坐在床上低著頭的聞染:“聞染,我是說,我走了喔。”
聞染還是不出聲。
許汐言沒再說什么了,轉身向外走去。她不想拉開行李箱找干凈衣物了,有些煩躁的套上方才的襯衫和工裝褲,還有個無線耳機丟在沙發上,她套在頸間,長發還未干得徹底,黏答答的貼著后頸。
拎著行李箱往外走,走到玄關,站了兩秒,又繞回來。
浴袍就扔在沙發上,她根本懶得塞回去。這時卻不得不壓下性子,蹲在地板上,把行李箱放平拉開,取出一個包裹得很嚴實的小盒,放在茶幾上。
拉上行李箱,站起來走到臥室,沒進去:“茶幾上有我給你帶的東西。”
然后拎起行李箱,這次真的走了。
聞染在床上多坐了兩秒,撥弄著指間的吹風機。
老房子不隔音,等到外面許汐言的腳步聲漸遠了,她才從床上下來,走到客廳。
茶幾上有用銀灰防撞紙包裹得很密實的一只小盒子。
一看就是許汐言自己包的,因為膠條的切割沒那么規整。
許汐言這樣的性格,在她太忙的時候,就欠缺了耐心和長性。
聞染坐在那張窄小的沙發上,找了把剪刀,很小心的把防撞紙拆開。
露出一只小紙盒,極簡的設計,寫著一行法文,看不懂。
聞染打開盒子,有一秒的愣怔。
取出一只小小玻瓶墨水,對著客廳的頂燈去瞧。
上好仿若藝術品的玻璃,被燈光打得近乎通透。里面湛藍的墨水透出來,法國人真正浪漫,聞染詞匯貧瘠,很難形容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藍。
只是覺得,如果一路往海的最深處游,最遠處游。
游到那身長五米的鯨魚會出沒的海域,那里的海水,便該呈出這樣一種海洋盡頭般的藍。
聞染握著那只玻璃瓶,上網搜了一下這墨水的牌子。
沒有。
是一個極其小眾的手工墨水品牌。
聞染很難想象,許汐言為了給她找一瓶這樣顏色的墨水,花了多少心思,也許,要乘車去往法國一條石頭鋪陳的小巷,推開那掛著只銅鐘嘎吱作響的古老木門,其間飛揚的塵埃,像是《哈利·波特》世界里的魔杖店。
聞染站起來,找出帆布包里的手機,另只手一直握著那墨水瓶,給許汐言打了個電話。
******
此時,許汐言正坐在車的后排。
陳曦坐副駕。饒是許汐言眉眼生得冷淡,又總是綴著不經意的笑,大部分時間很難窺得她真正的情緒,但陳曦此刻就是明顯的感覺,許汐言在生氣。
她一句話也不敢說,時不時從后視鏡里瞥一眼許汐言,許汐言全程靠著椅背,扭頭望著窗外的海城街景,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許汐言的手機“滋滋”、“滋滋”的震動起來。
許汐言現在有兩部手機。其中一個號碼,她跟陳曦說,要用作自己的私人號碼。陳曦默默觀察過,那部手機,卻從來沒有人打來。
這是第一次。
但許汐言始終保持著先前的坐姿,眉眼垂著,好似沒聽到。
陳曦十分猶豫,到底要不要叫許汐言接聽。
視線往上挪,又對上許汐言那樣的眉眼——
算了算了,她可不敢開口。
直到電話響到斷了,陳曦在反復糾結的心情中松了口氣,反而看到許汐言從后視鏡里,瞥了她一眼。
陳曦一愣。
怎么,許汐言方才是等著她提醒自己接電話啊?
她哪揣測得了這么準……
許汐言又坐了一分鐘,有些煩躁的把手機掏出來,看了眼,又氣得笑了聲。
其實這通電話不是響到無人接聽而掛斷的,而是聞染打過來,響了一段時間后許汐言沒接,她就直接掛了。
許汐言握著手機又等了半分鐘,聞染沒再打過來。
她把電話給聞染撥回去。
陳曦從后視鏡里小心翼翼的偷瞥她,看她濃睫垂著,表現出一如既往的某種淡漠。
可之后分明蹙了蹙眉。
陳曦猜到了——電話那邊的人,沒接。
許汐言又撥了個電話出去。
還沒接。
那晚許汐言打了多少個電話呢。
十八個。
打到第十八個的時候,聞染接起來了。
那時車已開到五星酒店的停車場,許汐言揚了揚下巴,示意陳曦和司機先下車,陳曦趕緊的就和司機一同下去了。
聞染的聲音在手機那端細而靜:“喂。”
許汐言:“打來,又掛斷,什么意思?”
“只不過有句話想問,后來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問。”
許汐言把手機換了只手拿,原先那只指尖貼著窗戶邊沿輕輕的摩,已是四月谷雨天,萍始生,鳴鳩拂其羽,窗外不知一只何處而來的淺緋小瓢蟲,貼著她指尖一路攀援。
她說:“你問。”
聞染沉默。
許汐言的指尖輕輕一頓,窗外那只小小瓢蟲,就撲棱棱振翅飛走了。
“聞染,你要是不問,一會兒我還打。”
“我就是想問,既然你能想到要給我買這樣一瓶墨水,你就從來沒想過,要在摩洛哥的演出結束后,在你滿世界飛的那些時間里,抽出一點時間來跟我分享你彈完那曲后的心情么?”
許汐言一怔。
聞染輕聲道:“就像那筆錢一樣,你腦子里就沒這根弦。”
聞染說完,就把電話給掛了。
******
第二天,聞染照常去上班。
午休時間,接到陳曦的電話:“聞小姐,請問你在工作室么?”
她察覺到兩人關系微妙的變化,對聞染的稱呼又變回了“聞小姐”。
聞染沒再糾正,只答:“在。”
“我方便過來找你一趟么?”
“可以,不過,過了午休時間再來吧,午休時園區還是有人走動。”
“好。”
大約下午三點,聞染又接到陳曦電話:“我到了,方便出來么?”
聞染出去找她。
陳曦作為許汐言助理,時不時也在街拍里被拍到,故而過來找聞染時挺低調的,衛衣加闊腿牛仔褲,扣頂鴨舌帽,盡量不惹人注意。
聞染和她坐在白茅叢中的長椅上,聽她說:“言言姐交代我,一定要當面辦這件事。”
聞染已經知道所為何事了。
陳曦說:“我轉五十萬給你,請務必收下。”
因為之前有商務合作,她是有聞染銀行卡號的。
聞染:“怎么不是五百萬呢?”
陳曦一愣。
聞染繼續以冷靜語調說:“五千萬也行。”
“聞小姐……”
她到底沒有像了解許汐言那樣了解聞染,所以她實在看不出,一臉平靜說著這些話的聞染,到底是不是生氣了。
聞染就是生氣了。
她生氣的點在于,許汐言那樣有錢,但沒說給她五千萬,也沒說給她五百萬。
而讓陳曦鄭重其事的找到面前來,提出給她五十萬。
許汐言是思考過的,五十萬這么筆不大不小的錢,這么筆普通人自己也能賺出來的錢,這么筆不算裝闊、只是誠心想答謝聞染旅途勞頓的錢,聞染或許有可能接受?
許汐言覺得她或許有可能接受?
聞染徑直站起來,陳曦是被許汐言差來辦事的,她犯不上對陳曦甩臉色,故而對著陳曦笑道:“你回去吧。”
陳曦叫住她:“聞小姐等等。”
聞染回眸。
“那你去摩洛哥花了多少錢,還有言言姐住在你家,花了多少錢,除了存款之外你還有額外支出么?能不能告訴我,我一并轉給你,一分都不多的轉給你。”
聞染彎彎唇。
這應該是許汐言的第二重想法。
這次許汐言還學會考慮這么多了。呵。
按理說,她應該收下這筆錢,分開不都是這樣么?她們這種合約情人也類似,錢情兩訖,斷了許汐言以后來找她的理由和借口。
但聞染那時有個很奇怪的想法:
要是收了這筆錢,那么,她遠赴摩洛哥的一切,她甚至還沒看清沙漠又連夜飛離摩洛哥的旅程,還有許汐言住在她小小出租屋的所有回憶,就都被買走了。
她笑著跟陳曦說:“我不收,你回去告訴許小姐,如果她再來找我說錢的事情的話,我就把她所有的聯系方式全都拉黑。”
她噙著抹笑意轉身走了。
陳曦望著她背影。
好、好可怕……
雖然這個一臉素淡的女人在沉靜的微笑著,但陳曦這時看出來了,她絕對在生氣。
氣場好可怕。
陳曦嘆了口氣站起來,回去跟許汐言復命。
這邊,聞染回到工作室。
奚露問:“染染,有朋友來找你啊?”
“嗯,對。”
“怎么沒請進來坐坐呢?”
“她就是路過,來找我說兩句話。”
奚露見她一回工作室就蹲在儲藏柜邊翻找,好奇問道:“你找什么呢?”
“木魚。”
“什么?”奚露懷疑自己聽錯了。
“木魚。”聞染重復一遍,仰起一張清淡的臉:“以前有段時間于珈姐打游戲老輸,不是買了個木魚放在工作室、提醒自己看淡人生么?”
奚露噗嗤一聲笑:“你找那干嘛?像你性子這么淡的人,還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時候啊?”
聞染跟著彎彎唇:“今天沒什么工作,無聊,找出來玩玩。”
她挺軸的,木魚還真被她找著了。
抹了灰,放到工作臺上,中式設計,木魚上嵌了三行小字——“OK/Fine/沒關系”。
聞染當真拈起小小犍稚,在木魚上反反復復的敲。
奚露和鄭戀在一旁笑。
聞染自己也笑了。是挺傻的。
她丟開犍稚,不著痕跡的深深呼吸,在心中提醒自己:莫生氣,看淡人生。
******
許汐言這段時間的工作重心轉移回國內,籌備接下來國內的巡演。
聞染把「許汐言」的名字從屏蔽詞里放了出來,因為她很需要知道許汐言的行蹤,避免像春節前那樣,在商場內的某個品牌活動偶遇。
她當初敢跟許汐言簽合同,就因為知道許汐言本性是傲而疏離的。
許汐言不會糾纏她。
天氣轉好以后,何于珈到工作室來看她們,拎著滿滿兩兜桑葚:“累死了,我跟朋友新鮮去摘的,誰來幫我接一下。”
聞染接過她手中的袋子,又拿到水盆邊清洗。
桑葚掉色,洗出滿滿兩大盆,連手指都染上淡淡的藍紫。
窗外陽光是春光的感覺了,透過落地玻璃窗灑進來,何于珈攤在她的懶人沙發上打游戲。
伴著“勝利”音效傳來,聞染走過去:“于珈姐,你有空么?我有點話想跟你說。”
何于珈指指對面沙發:“坐啊,你不吃桑葚么?剛才你洗了好久呢。”
聞染抓了兩顆喂進嘴,齒間沁出淡淡酸甜。
她琢磨著開口:“過一段時間后,我可能要考慮離開工作室。當然不是現在,是等你找到合適的人以后,只是我在工作室待了這么久,既然有這想法,我想著,還是越早告訴你越好。”
“你想去哪?加入哪個大型的調律工作室么?”何于珈這人挺好的:“人往高處走嘛,我可以托圈里朋友問問,有沒有哪家缺人。”
聞染笑笑:“不,我是琢磨著,有沒有機會開個自己的工作室。”
“現在這樣的經濟環境,接單子可不容易。”
“我知道,但我這人物欲不高,吃得飽就行。”聞染彎彎唇:“我可能還是想,接一些有難度的客戶,調一些比較特別的琴。”
何于珈看上去絲毫不意外:“我早知道留不住你。”
她打量聞染:“剛認識你的時候,覺得你什么都不爭不搶的。后來日子久了,才發現你這人有野心,不過野心,都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聞染說:“于珈姐,你以后做生意會成功的。”
“為什么?”
“你這雙眼,看人挺準的。”
何于珈笑,搡了下聞染的胳膊:“以后可別跟我搶生意啊。”
聞染彎著唇角:“我搶不過你。而且,還早呢,我只是有這么個初步想法。”
何于珈看她看得沒錯。
當初高考,選了調律系而沒有選鋼琴系,正因為她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她不甘于當個平平無奇的鋼琴手,她更寧愿用她這雙天生敏感的耳朵,去調律,去為宛若天籟的驚世之音做出自己在幕后的一點貢獻。
也許在她的調律路上,會遇到下一個“許汐言”。
當然,這不是說任何人會像許汐言。許汐言是獨一無二的。她的意思是,也許她會遇到另一個真正有天賦的人,像許汐言,或者像十歲之前的她自己。
她一定用盡自己的耳力,用盡自己的畢生所學,把那人的鋼琴調得很好很好。
“對了。”何于珈叫她:“正好兩天后,有個音樂圈的聚會,我媽叫我去,我懶得應付,正好把邀請函給你吧,不管你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是多久以后的事,提前搭上些人脈,總是好的。”
只有何于珈這種天生家境好的人,才會這么佛。
聞染感激何于珈的好意:“謝謝于珈姐。”
兩天后,聞染持著邀請函,去了何于珈介紹的聚會。
沒想到是在一酒吧,都是些跟何于珈一樣的,音樂圈的二代三代。聞染一走進去,就發現自己穿得太素了。
她是生面孔,也沒什么人注意她,她習慣性坐到角落。
倒是看到了幾個鋼琴圈的,如若為著未來事業發展,她該主動上前敬酒結識。
……可,實在做不出來。
聞染有些苦惱,一時想不清自己這樣的性格,到底是不是真適合開自己的工作室。
不會餓死吧……
正當她走神其間,酒吧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人們互相問詢著:“她也會親自來?”“我頓時覺得今晚這聚會規格夠高的!”“她來是不是就意味著……”
聞染遠遠往酒吧門口望過去。
走進來的人,是竇宸。
她一進來,人人聯想起許汐言,都竊竊私語著交頭接耳,卻又都克制自己,沒上前打擾。
她與相熟的朋友低語了幾句,大約想盡量低調,便獨自往角落這邊走來。
望見聞染,點了點頭。
走到聞染身邊坐下:“這么巧。”
“竇姐。”聞染笑笑與她打招呼:“這聚會本來輪不到我來,是我們老板給了我邀請函。”
竇宸點點頭,看她面前玻璃杯一眼:“喝的什么?”
“西瓜汁。”
“不喝酒?”
“一向喝得少。”一般只跟陶曼思一起喝,她酒量差,這種出來社交的場合,大多不喝。
竇宸:“我還是來杯酒吧,工作累死人,需要酒。”
酒送過?*? 來,她淺嘗一口,暫且放到吧臺,問聞染:“最近跟汐言有聯系么?”
酒吧太吵嚷,聞染沒聽清:“什么?”
竇宸略湊近一些,又說一次。
聞染身邊是無人會專對著她提起許汐言的。到了這時,「汐言」這名字貼著她的耳廓鉆入,刮擦過耳膜,重重的掉落在心臟上。
她表面上卻很平靜:“沒有。”
“我覺得,”竇宸撥弄了下自己的頭發:“汐言最近挺難過的。”
聞染抿了下唇。
繼而搖頭:“她不難過。”
竇宸瞥向她。
聞染輕聲說:“她這個人,應該從來沒有真正難過的心情。”
竇宸深深看了聞染一眼。
聞染笑問:“竇姐,難道你不這樣覺得?”
竇宸聳了下肩:“我只能說,我與她是商務合作關系,我不會越線去真正試探她內心,那是自討苦吃。”
聞染了然的彎唇,竇宸喝酒,她繼續喝西瓜汁。
“喔對了。”竇宸道:“今晚這聚會是汐言對我提起的,我想她可能也會過來。”
聞染被西瓜汁嗆得咳了聲——她知道許汐言最近有多忙,親自來這干嘛?!
她想說“我突然想起自己還有點事,就先走一步了”。
但這時,竇宸把手機從口袋里掏出看了眼,說:“她到門口了。”
第60章 沒想到許汐言會追了出來
聞染現下離開太突兀, 只得坐在竇宸身邊,等著許汐言走進來。
或許她應該借故開溜,至少遠離竇宸, 等許汐言過來找竇宸的時候,她再不著痕跡溜出酒吧去。
但整間酒吧不過這么大,她現在開溜,許汐言正往里走, 走到近旁, 也許正看到她匆忙逃離的背影。
可她為什么要逃?
她心里惦記著許汐言叫陳曦來給她的五十萬, 咽不下這口氣。
遇上就遇上,于是她只把手里的玻璃杯放回吧臺, 安安靜靜坐著,垂眸, 盯著西瓜汁在杯壁凝出的一枚小小氣泡。
滿室喧囂滿室香,這是每每酒吧帶給聞染的感覺,所有人的笑語和香水味熱熱鬧鬧擠在一起, 耳朵和鼻子都逃脫不掉, 吵得很。
可當許汐言走進來。
那滿室的喧囂滿室的香還在,可都退化為模糊的背景,她獨特的氣場和身上復合的香氣, 像一柄劍, 你知道那熾白的陽光有時本來就像一柄劍, 剖開了世間其他的一切。
讓你攤開全部的心腸來,去招架她的氣場她的美。
是的,在面對許汐言時, 唯有用到“招架”一詞。
聞染覺得,這甚至并非因為她對許汐言近十年的暗戀。只消許汐言一出場, 對任何人都有同等的功效。聞染垂著眸,聽著滿室靜了一瞬,有人低促的“啊”了聲,又被身邊友人拉住。
許汐言應該早習慣這樣的矚目了,因為聞染聽到她腳步聲沒停,徑直往竇宸這邊走。
她今天穿一雙高跟鞋。
噠噠、噠噠的腳步聲,像敲擊在人心上的鼓點。
然后腳步很微妙的頓了一瞬,那時人群已恢復如常喧嚷,所有人都在努力假扮不在意許汐言,所以許汐言腳步的頓滯并非因為環境。
那么,是因為越過人群、瞧見了聞染么?
聞染繼續垂眸盯著西瓜汁,心想:許汐言今晚過來,到底知不知道她在?
兩人現在這樣的關系,許汐言那么傲的人,來這里,總歸不會是因無意瞧見名單上由她替換了何于珈?
那噠噠的高跟鞋聲又繼續往前走了,短暫的一瞬停滯似人的錯覺。
直到那腳步停在竇宸面前,聞染沒抬眸,所以只看到來人穿一條闊腿西褲。
竇宸對許汐言點點頭:“來了。”
許汐言只“嗯”一聲,低啞間帶出漫不經心的慵懶感,讓你不看她,也能想象她一手插在闊腿西褲口袋里,長長的卷發從肩頭垂落,長身而立的模樣。
聞染心里忽然想:許汐言今晚過來,不會是覺得還可以和她做朋友吧?
做朋友多么好,過往那么多的悸動遺憾不甘怨懟,都在一笑之中泯恩仇。再見面,可以隨意的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笑,對彼此說起新的邂逅,再揮手輕松的說拜拜。
聞染盯著玻璃杯壁的一顆氣泡,不知為何忽而“啪”的一聲破了。
心里想:好個屁。
她跟許汐言,絕對絕對不可能做朋友。
聞染亂七八糟想著這些,聽竇宸問許汐言:“你喝什么?”
酒吧環境實在太吵,許汐言一手插在闊腿西褲口袋里,微微勾下腰,那是她一個慣常的姿勢,手臂的一抹雪肌在人眼前一閃,她吐露的那句話也順勢鉆入聞染的耳朵:
“我要一杯西瓜汁。”
許汐言的嗓音有點啞,聞染懷疑,是因為她這段時間抽了不少的煙。
竇宸瞥了聞染一眼。
她看得清楚明白,從許汐言進門到現在,看也沒看聞染一眼,聞染也一樣。
陳曦是跟著許汐言來的,這時很上道:“言言姐我去幫你要!”
她是很想留在一線吃瓜,但這兩人之間的氣氛繃到這種程度,連她都跟著緊張起來。
她沒有竇宸那么強大的內核,這瓜也不是誰說想吃都能吃上的。
竇宸倒是淡淡喝一口酒。她當然能看出這兩人之間的暗流涌動,表面卻都巋然不動,只當對方不存在。
陳曦很快回來:“言言姐,給。”
“謝謝。”許汐言接過:“你自己去玩吧,今晚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應酬。”
“行、行吧。”
這下一線吃瓜的機會徹底葬送了。
竇宸坐著不講話。反倒是許汐言主動開口:“今晚麻煩竇姐過來,是有一個彈卡林巴琴的朋友,你見到他了么?”
“還沒。”
“那我介紹給你。”
竇宸又瞟聞染一眼,放下酒杯站起來:“那,走吧。”
其實心里有一點點好笑。
認識許汐言這么久,倒沒見過她這么……幼稚的時候。
聞染直到這時,才抬起眼。她表情素來很淡,藏在酒吧昏茫的燈光中,像一幅清淺的水墨畫藏進了群青色的雨霧間,絲毫不打眼。
她只好似在無目的地逡巡這酒吧,轉了一圈,目光才遙遙的落到許汐言身上去。
正望見許汐言的一個側影。
她看起來是從剛從某時尚活動過來的,穿黑色無袖抹胸款上衣,配一條墨色西褲,這樣的天氣她已開始貪涼,一件西裝外套也不披。
那樣的暴露在她身上一點不顯得招搖,只覺得膚白勝雪,又或是白茫茫的太陽一樣刺人眼睛。她的嫵媚是沉甸甸的嫵媚,不輕挑,不媚俗,就像她總是濃垂的睫一般,只有世界來討好她的份。
妝倒是卸了,褪回本來唇色,于是手中一杯西瓜汁成為最適合穿紅的許汐言,身上那唯一的一抹紅。
她聽那位演奏家說著話,神態認真,但姿態是慣常的慵懶。當聊完一個話題,幾人齊齊笑起來的時候,她跟著淺笑,輕轉轉腕子,杯子沉緋的西瓜汁液跟著搖曳,被她端起來送到唇邊。
抿住那口西瓜汁的時候,朝聞染這邊望過來。
聞染一下子抽回眼神。
于是兩人目光并沒有真的相撞。如果用兩只鳥來形容的話,那便是聞染目光的尾羽,堪堪撞動了許汐言煽動的翅膀。
兩只鳥擦肩而過。
聞染松一口氣。
心里想:小說里寫的都是假的,什么失戀以后“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蓬頭垢面形銷骨立。
無論是許汐言還是她自己,誰都沒有。許汐言一樣的容光煥發明艷照人,她一樣的清淡自持,穿薄薄一件基礎款的針織衫樸素的藏于人群中,模樣安靜。
甚至在和陶曼思一起坐在馬路牙喝酒的那個深夜,在那個聞染下決心要與許汐言一刀兩斷的深夜。
聞染也并沒有喝多,第二天還能神志清醒的去上班。
或許這就是現代人吧。
只需捱過今夜,下次再見許汐言,應該就是許汐言國內巡演的時候,那時候聲勢會浩大到避無可避,無論聞染怎樣屏蔽許汐言,一定還是會看到她。
在海報上。在舞臺中央。在新聞里。
聞染則和奚露或陶曼思在一起,變回人群里的普通人。
那時她單人床的床單又已洗過多少次,變得更軟更薄,許汐言身上特殊的香氣,早已泯滅了吧。
聞染想清了這些,心沉了沉。以她的性格,注定會辜負何于珈的一番好意、而不會去跟人攀什么關系了,只需坐到不至失禮的時刻,開溜走人。
西瓜汁喝多的壞處便是,總想往洗手間跑。
而聚會上另一個喝西瓜汁的人,是許汐言。
聞染埋頭匆匆往洗手間里走的時候,一抹雪肌一閃,許汐言從里面走了出來。
簡直像上次聚會的情景重演,那時她們也在洗手間前偶遇。
許汐言與她故作不識,在門前擦肩而過,直到接下來當著眾人的面,才與她打第一聲招呼,帶著曖昧語調喚她——“聞小姐”。
可這時許汐言停下腳步。
無話,也沒刻意看她,只是替她掌著門,讓她不用自己動手,徑直便可往里走。
她也無話,低頭擦過時,聞見許汐言身上的香。
她倆有多久沒見了?也許再見許汐言那張上帝炫技般的面容,驚艷中其實夾雜著絲絲的陌生。
唯有氣味。為什么嗅覺是人最長久的記憶。
無論床單和睡衣上的味道洗得如何淡了,淡到許汐言好像從未在她那間四十平的小屋出現過,可這會兒聞到,還是本能覺得熟悉。
深嗅過。交纏過。親吻過。輕蹭過。
聞染垂著睫走進洗手間里去,知道許汐言在背后深深凝望她。
可許汐言什么都沒說,一秒,兩秒,聞染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凝視的目光消失了,聞染回頭去望,許汐言已不在那里了。
只剩那扇被許汐言掌著許久的門,因自動助力系統而微微擺蕩。
似被風吹拂、而久無人坐的秋千。
******
經過這場偶遇,聞染連基本的禮貌都不想維持,從洗手間出來,只想拿包走人。
偏偏許汐言和竇宸同朋友聊天的站位,離門口很近,聞染離開,勢必要路過。
她也顧不得了,路過就路過。
她匆匆走過許汐言身邊,也許她的毛衫甚至一瞬擦過許汐言垂落的那只手臂。
“哎。”
當許汐言那把暗嗓忽然開口時,聞染心里篤的一跳。
這一次,許汐言不是故作疏離而語調曖昧的喚她“聞小姐”。許汐言用很多稱謂喚過她,“聞小姐”、“主人小姐”、“阿染”,都夾雜著某種特殊情境下的特殊語調,也許到了現在,許汐言也不知怎么稱呼她。
聞染佯作沒聽到,步履不停。
“怎么走這么早?”許汐言這句話一出,所有人都知道許汐言是跟她說話了,所有人都看向她。
聞染只得轉向許汐言。
“許小姐。”聞染笑得不露痕跡:“我明天還得上班。”
聽到她語調無波瀾的喚“許小姐”,許汐言的睫毛垂了垂。
復又掀起,看向她:“現在實在還太早,我們準備玩國王游戲,一起?”
聞染站著不動,內心想著推諉之辭。
她又不打算跟許汐言做朋友,為什么要聽許汐言的。
許汐言看她神情,肯定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的,輕聲說了句:“外面起風了,不知會不會下雨,等會兒再走吧。”
這話說得奇怪,許汐言怎么知道外面起風了?
也許聞染待在洗手間平復情緒的時候,她獨自一人去外面抽了支煙,抱著一支手臂,站在一棵烏桕樹下,指間的一點猩紅明明滅滅,夜風刮過她的雪色的肩。
這話說得奇怪還在于,如果快要下雨,聞染更該走了,在這里等什么?等到雨真正落下來么?
可許汐言說那句話的語氣,讓聞染恍然想起,那個暴雨夜,許汐言剛從西班牙回國,到她的小出租屋里來找她。
兩人歡愛之后,許汐言抽了支煙,肩上披著件襯衫,撩起一隙窗簾:“外面雨下得好大。”
她半開玩笑的扭頭問聞染:“我可以不走嗎?”
當時聞染搖頭:“不行。”
許汐言垂了垂濃睫:“好吧。”
中國古人含蓄,都靠雨天來留客。許汐言一貫是直接的人,卻不止一次的,跟她聊起一場雨。
聞染說不上被什么觸動,沒再往外走:“好吧。”
于是幾人找了張沙發坐下準備玩游戲。
聞染沒坐在許汐言身邊。
好似從高三一起做手工蠟燭的那次開始,她就習慣跟許汐言坐成遠遠的對角。
許汐言也沒說什么。
“國王游戲”的規則簡單,抽酒瓶蓋,抽到有特殊標記的兩個,一人是“國王”,一人是“臣民”,“臣民”必須回答“國王”提出的任何問題,或做“國王”要求的任何事。
這就全憑運氣,許汐言做不得任何手腳。
所以幾輪游戲玩下來,許汐言和聞染并沒有對上。
她倆手氣好像都不大好,各當了一次“臣民”。
許汐言的“國王”是卡林巴琴演奏家的助理,明顯是許汐言粉絲。小姑娘激動得全程雙頰漲紅,攥著拳問:“你最討厭的是什么?”
各種訪談都問許汐言喜歡的事,她真的很想知道許汐言討厭什么。
許汐言:“討厭有人拉黑我。”
小姑娘一愣,下意識問了句:“誰啊?”
許汐言:“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她只是喝一口西瓜汁。倒是竇宸看了聞染一眼。
聞染那一輪的“國王”,明顯喝多了,直接套用上一輪的問題:“你最討厭的事是什么?”
聞染:“討厭有人把錢甩到我臉上。”
本來無人留意聞染的作答,畢竟誰都不認識她。可她這句話一出,在場眾人卻頗有共鳴:“對對對!那些煩人的甲方!”
即便他們已不算普通打工人,可人只要想賺錢,就得對接甲方。
有人玩笑:“當然,這還是看甩我臉上的錢夠不夠多,要是五千萬,隨便怎么甩,那也是可以的。”
五千萬。
恰好是陳曦找來想給聞染五十萬的那天,聞染問陳曦的:“她怎么不給我五千萬呢?”
這會兒她說不上什么心情,直直的朝許汐言看過去。
許汐言接住她目光,兩人隔著人群對視一眼,又各自撇開。
游戲在繼續。
喝多的人已不少了,這輪的“國王”瞇了瞇眼:“汐言啊這話我平時肯定不敢問你,你能做到跟人最親密的舉動是什么?”
人人知道許汐言一身熱鬧,卻生性疏離。
許汐言沒回答,目光落回聞染臉上,往下滑落,滑過那秀挺的鼻骨、纖薄的唇,最后落在聞染唇峰的海鷗線上。
她濃睫垂重,并沒有人發現她在看聞染。聞染自己卻知道,下意識抓緊了帆布包帶。
許汐言明明喝的是西瓜汁,不知為何,她開口黑膠般的嗓音里卻似有酒氣,反問一句:“最親密的舉動?”
聞染心想:最親密的舉動其實不是做,是接吻。
做的時候有太多官能刺激,而接吻更純粹。只有兩個女人接吻才會這樣親密這樣美,睫毛交疊,清潤的吐息都交換,呼吸的頻率應和心跳。
細細密密接吻的聲音如蠶食桑葉,你們互相咀嚼著彼此最純粹的心動。
聞染分明也喝的是西瓜汁,可她被滿室酒氣熏著,許汐言此刻的眼神,讓她莫名的想:
許汐言不會越過眾人向她這邊走來吧。
那樣的話,許汐言會坐到她身邊,柔軟的沙發微微陷落。許汐言會托起她的下巴,一手扶著她的肩,微勾下婀娜纖細的腰肢,探出舌尖與她深吻,就像在她小小出租屋內,她坐在沙發或床沿,許汐言無數次走過來所做的一樣。
而她會仰起后頸承接,一手習慣性搭在許汐言的后腰上。
無論她的理智如何清醒,她的身體已對許汐言那樣的熟悉。
可許汐言的眼神在她唇峰上落了一陣,抽回去,嘴里淡道:“不可能讓你們知道的。”
“那是我的私藏,所以,我認罰。”
吧臺上擺著一只只小酒杯,裝滿不加冰不摻水的威士忌,懲罰人用的。許汐言端起其中一杯,那是她今晚的第一杯酒,參加了整日時尚活動,茶點冷餐精致而不中吃,她胃袋里空空的,整杯烈酒灌下去,微微的蹙眉。
聞染很難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攥著帆布包帶徑直站起:“真的很晚了。”
“我得先走了,抱歉,你們玩得盡興。”
她不再看許汐言一眼,轉身匆匆往外走去。
外面真的起風了。
一棵烏桕樹剛剛開出綠黃的小花,葉片在夜風里被拂得嘩啦啦搖,讓人想起許汐言方才在樹下抽煙的模樣,不知是否被花粉落了滿身。
聞染走得飛快。
直到身后響起一聲——“聞染。”
聞染真實的愣了一下,她沒想到許汐言那樣傲而獨的性子,居然會追了出來。
她步履不停。
可是她倔,許汐言比她更倔,追著她背影走過來:“聞染。”
“你再不停下的話,我就要來拽你胳膊了。”
聞染轉身,看住她。
她維持著禮貌,停留在離聞染一人開外的地方,甚至揚起雙手掌心向外,示意自己不會再靠近,聞染不必那么緊張。
風真的很大了,吹著她闊腿西褲的下擺不停招搖,還有她那頭濃密的卷發,翩飛著,遮去大半濃郁的面容。
她輕笑著,伸手挽了下頭發,可那無濟于事,很快又被夜風拂亂。
那讓她的容顏她的笑,都顯得很縹緲而不真切。
許汐言道:“你瞪著我做什么?明明是你甩我。”
聞染:“我沒有瞪你。”
“你有。”許汐言說:“我還看不出來么。”
聞染屏住一口氣。
是,她根本不能說許汐言完全不了解她。從某一層面來說,許汐言與她無比相熟,甚至看得懂她每一個微表情。
“錢的事,我很抱歉,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聞染只是搖頭。她那樣瘦,纖薄如紙,好似一陣風就會把她吹走。
許汐言看上去想上前拉住她,手很微妙的往上抬了抬,卻又放下,站在原地。
“你是想說,現在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是嗎?”
聞染仍在搖頭:“我不是要與你論對錯,我到現在也不覺得你有什么錯。只不過,我們是太過不同的兩個人。”
“你不覺得我有錯。”許汐言笑了聲:“可我卻覺得你有。”
聞染一怔。
“你知道你總是帶給我什么感覺嗎?”許汐言望著她:“就像你總站在這樣一陣夜風里,風把你的長頭發拂得很亂,幾乎擋住了你全部的臉,你所有的笑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反應,都是藏在頭發后面的,我從來看不真切,你也從來沒想讓我看真切。”
“聞染,你一直說我們是太過不同的兩個人。說這話,好像基于你對自己很了解,對我也很了解。可是我,我就不敢說這樣的話。”她挑了挑唇:“我不敢說我們是相同的人,或不同的人,因為我從來不了解你,你從來沒給我這樣的機會。”
“相處這么久以來,你真的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嗎?你可以這樣說,因為你總是對我很冷淡,我真的看不懂你。”
“我想跟你談戀愛的心,是真誠的。你總說跟明星談戀愛很麻煩,覺得我會是一個糟糕的戀人。那天你打電話來跟我說,我從來沒有主動與你分享生活和心情,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你從來不說,我們怎么磨合?”
聞染終于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是能夠磨合的人。”
“你是基于什么判斷的呢?”許汐言問。
“基于我們高中同校的那半年?基于我們現在相處的那么一點點時間?基于你對我的想象?基于你從別人口中、網友口中、媒體口中了解的我?你當真給過我機會么,當著敞開過心扉,來試一試我們會不會合適么?”
“你從來沒有,在我這里,你從來都是一面銅墻鐵壁,然后甩開我走人。”
聞染默默站在原處。
許汐言:“你太膽小,永遠想著怎么從我這里脫身。所以你從來不會看到,我始終站在這里,等著你向我走近一步。”
聞染不說話,胸腔微微的起伏。
許汐言抬頭望了眼天,花粉被風吹落進她眼里,她沒抬手揉,只翕了下睫羽:“真的快下雨了,我去給你買把傘。”
“哎……”
聞染想說,你不怕被人認出來?
許汐言從西褲口袋里摸出個口罩,對著聞染揚了揚:“你看,你特別特別害怕被人發現,我會走到生活里來。”
她落寞的挑了挑唇:“你特別特別害怕被人發現,我會走到你的生活里來。”
酒吧大隱于市,周遭寂靜,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遙遙安置在馬路的另一端。聞染遠遠望著許汐言等紅燈,過馬路,走進便利店,又走回來,臉上的口罩沒摘,讓人的全部視線都聚焦在她那雙墨色的眼里。
她遞給聞染一把透明的折疊傘:“雨天的路不好走的,路上小心。”
她不止一次雨天從聞染的出租屋被“趕”出來。她記得有天暴雨,她坐在車后排,耷著事后的眉眼往擋風玻璃望去,雨刮器搖擺的速度讓人近乎看不清前路。
那時她心想:聞染會知道嗎?
雨天的路,是不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