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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或許,你需要一個情人?”

    聞染這才切實意識到起, 許汐言的房間就在她樓下。

    大明星并不驕矜,并未定更奢闊的套房,只是把頂層總統套房布置成琴房和健身房, 需要工作的時候才上去。

    不過這老牌五星級酒店層高奢闊,兩人都站在窗邊,也并不像電視劇里那樣浪漫的能聽到說話回響,只是手機里傳來微微的電流音。

    其他人或許聽不到, 但聞染這雙敏感的耳朵卻能捕捉到, 這讓許汐言的聲音聽上去微微有一點點機械。

    但, 還是不一樣的。

    聞染忽然的心跳,始于自樓下升騰而起的那陣煙。

    她并未聽到許汐言擦燃打火石點煙的聲音, 只是看到一陣淡薄的煙自她樓下升騰而起,涼涼的薄荷味, 白霧間似微微泛藍。

    裹挾在一陣玉蘭的香氣間。

    電話里的許汐言抽了口煙,便是在這樣的情景中提醒她:“聞染。”

    “昨天晚上我們真的接吻了。”

    聞染幾乎能想見她微微俯身倚在窗臺上抽煙的模樣,細白的女士煙夾在那白皙的指間好看得過分, 另一手握著手機貼在耳邊, 濃睫重重的垂著,好似心不在焉在看窗外那棵玉蘭樹。

    也可能什么都沒看進眼里去。

    聞染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的說:“嗯。”

    許汐言又抽了口煙。

    耳朵的敏感程度被無限放大,那柔軟雙唇輕碰的聲音好似響在耳邊, 因為她昨晚剛剛吻過, 所以知道那是怎樣的潤澤柔軟, 女人一手托在她脊背正中,把她往前帶,兩人曲線相貼, 加深這個吻。

    “所以呢?”許汐言問:“這該怎么算?”

    “我……”

    “等等。”許汐言就這么簡單說了兩個字,電話就斷了。

    聞染握著手機踱回床邊, 蜷起一條腿坐著,心想:等什么?

    可當門外很輕的“咚”一聲傳來時,她發現自己潛意識里其實一直知道:許汐言是上樓來找她了。

    她放下手機站起來,往門口走,才反應過來自己還穿著睡衣。

    又急匆匆折返回來,從行李箱翻出一套干凈的衣物,還記得把行李箱扣好,畢竟里面還放著些她的換洗內衣和內褲。

    當她急匆匆穿上內衣套上T恤又換好牛仔褲的時候,門外的敲門聲始終沒有再響。

    仿佛剛才很輕的“咚”那一聲是人的錯覺。

    可她深吸一口氣,拉開門。

    懶散倚在門邊半包木墻上的人,的確是許汐言。

    那是她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看許汐言穿裙子。

    許汐言好像總比別人更怕熱些,她冷淡的眉目下是灼灼燃燒的天賦和熱情。一團冷冽燃燒的火——她總是帶給人這樣的感覺。

    她健身之后應該洗過澡,這會兒圖方便,穿條吊帶裙,是一種很近似于黑的深灰,把她素顏的眉目襯得很干凈,兩條肩帶不算窄,古希臘神女一般紐結攀在肩頭。

    裙擺很長,不是什么輕薄材質,一路掩到她的腳踝,這樣的對比反而更讓人注意她潔膩的一字肩。

    她懶懶偏頭看了聞染一眼,站直了,神色又多添幾分認真。

    聞染掌著門與她對視。

    她先是挑了挑唇:“怎么,怕突然有人出來看到啊?”

    聞染不說話。

    她便再多添幾分認真,和幾分鄭重:“可我覺得,我們接下來要說的話,在電話里總歸不太正式。”

    “哪有人在電話里說這些事的。”

    聞染還掌著門,望著她。

    她低聲問:“我方便進去么?”

    其實那時許汐言覺得聞染十有八九會拒絕她。

    聞染看上去是個很內斂的人,甚至有些膽小的人,溫馴的模樣從她垂落在肩頭的長直發可見一斑。

    她總覺得,聞染對她習慣性的動作是躲,帶著不知為何極容易發紅的耳朵尖。

    沒想到聞染讓開了門口,叫她:“進來吧。”

    許汐言反倒愣了下,跟著她走進去。

    帶有助力系統的門在她身后緩緩閉闔。

    看著聞染那張臉,會覺得她的房間一定一塵不染。事實上并不是,這件事從許汐言高三時無意去聞染的房間睡過一覺便發現了。

    少女的房間固然是整潔的,但很熱鬧。

    寫字桌上堆著許多雜志,有她也喜歡的《看電影》和她從未看過的《新干線》。椅背上搭著衣服。書架上擺滿各種小小手作,框架上有不知幾歲貼上去的貼紙。

    現在這酒店的房間也是一樣,不大的面積滿滿當當。

    有她靠墻側放的淡藍行李箱。她一直很寶貝的工具箱。桌面上有燒水壺,蜂蜜,還有她白日里從故宮買來的手作紀念品。

    許汐言看著聞染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表情很靜。

    開口問:“我坐哪?”

    聞染指指自己的床。

    許汐言問:“方便么?”

    她這樣問的時候聞染多看了她一眼,目光緩緩往下淌,凝在她今晚并未涂口紅的一雙唇。

    呵。許汐言在心里嘆了聲。

    她在床畔落座,一手很隨意的支著自己的身子,聞染剛剛和她打過電話的手機就放在一旁,和她一起柔軟的陷落在羽絨里。

    許汐言:“所以我上來是要說,昨晚的那個吻,怎么算?”

    聞染比她想象得鎮定許多:“我一早說過了,不想跟大明星談戀愛。”

    許汐言抬了抬眼尾:“那你吻我?”

    這時一陣夜風刮進來,把紗簾吹得飄飄揚揚,聞染站起身,去把窗戶關了,窗簾拉上,自己倚在窗邊,朝許汐言這邊看過來。

    目光落在她平直的鎖骨。

    然后是她被遮掩在寬松吊帶裙下、這時又因她坐姿微露出一點的腰線。

    許汐言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有一些舌燥。

    聞染收回自己的眼神,往上抬,直到對上她那雙墨色的瞳。

    許汐言有很多的稱號,有人稱她是“女祭司”,用八十八個琴鍵的奇跡祭奠美,有人稱她是美杜莎,只消一看她那黑璽一般的瞳仁足以讓人石化淪陷。

    亦正亦邪,都是她,美得令人生懼。

    可此時聞染直視著她,倒沒有收回自己的眼神,唇瓣抿了抿,是一種清麗的淡粉,開口:“許小姐。”

    “或許,你需要一個情人么?”

    ******

    房間里的空氣有一瞬凝滯。

    許汐言望著聞染的那張臉,聞染的眼睫垂落一瞬,復又掀起,很平靜的看著她。

    許汐言問:“聞染,你不喜歡我,但你喜歡刺激,對不對?”

    最平凡的職業下,最溫馴的外表下,最規律的朝九晚五下。

    為什么不能藏住一顆喜歡刺激的靈魂。

    當時許汐言就是這樣想的,否則聞染為何看向她時這樣平靜。

    她低笑了笑,站起來,問聞染:“你知不知道情人是什么意思?”

    聞染問:“你又知不知道?”

    許汐言:“我畢竟是圈子里的人,見過很多。”

    她一步步向聞染那邊走去。

    聞染身上罩著件很寬松的T恤,水洗過一般的藍,配一條同樣有些發白的牛仔褲。許汐言一眼便瞧出這身衣服是她敲門時,聞染剛剛換上的,還沒沾染足夠的體溫,跟肌膚不夠貼合,好似浮在表面一樣。

    她比聞染高半頭,一件露肩吊帶裙更襯出她高挑纖窈的身材,走到窗邊,站在聞染面前,很近,近到有些不禮貌的地步。

    她微微低頭,兩人的鼻息便交纏在一處。

    能看出聞染有些不自在,又或是緊張。

    許汐言忽然很想看一看,聞染那藏在一頭垂順長發下的耳尖,是不是還和高中時一般容易泛紅。

    她抬手想去撩聞染的頭發,卻被聞染一把握住她的腕子,看著她。

    她放棄,手往下垂,聞染的手松開了,她的手正好垂落至聞染的腰際,便順手撈過聞染的腰。

    好瘦。那是許汐言的第一感覺。

    可這樣的瘦,反而讓那觸手可及的柔軟腰肢更被凸顯出來,還有,昨晚接吻時許汐言體會過的,兩人抵在一處的曲線。

    聞染又翕了下睫毛,可這一次,她沒有阻止許汐言的動作。

    許汐言撈著她的腰往前帶,讓兩人挨得更近,若有人不受控的顫一顫,兩人的鼻尖都要相觸,許汐言沒什么笑意,就那樣摟著她看著她。

    她下意識抬手,握住許汐言的手腕,可那也不是一個推拒的動作,她穩了穩自己的呼吸,又掀起睫毛來瞧許汐言,臉上的表情猶然平靜。

    許汐言就在那樣的微妙距離之下問她:“做情人的意思,你現在知道了嗎?”

    聞染說:“我一開始就知道。”

    她掌心里有些微的汗,染在許汐言的手腕上。

    她看著許汐言的黑眸說:“兩年。”

    許汐言的呼吸滯了下。

    聞染猶然平和的說:“兩年時間一到,我們就分開。我不會給你的人生添麻煩。”

    許汐言摟著她的腰,那幾乎是一個纏綿說情話的姿態,好似唇瓣一動,就要貼著吻過來:“與此同樣的,我也別給你的人生添麻煩,對么?”

    聞染沉默。

    許汐言掐著她的腰肢:“說話。”

    聞染這才輕不可聞的“嗯”一聲,也不知是回答許汐言方才的那句話,還是被許汐言掐在她腰際的手給激出來的。

    許汐言湊近,微微闔上眼,聞染幾乎能感到她睫毛翕出的風扇在自己臉上。

    許汐言放開了她,掃一眼,發現電視下的茶幾上有聞染放在那的一包萬寶路,走過去,問聞染:“我能拿一支么?”

    聞染提醒:“房間里有煙霧報警系統。”

    “我知道。”許汐言抽了支煙出來,踱回床邊坐下,她沒點火,就那樣夾在指間把玩。

    聞染看著她腕間,才發現自己方才搭在她腕子上的動作其實很用力,那皓白的皮膚上微微泛著紅,纖細的形狀,是她的指印。

    許汐言忽道:“我的確喜歡你。”

    聞染心里猛然一跳。

    “所以,”許汐言抬眸瞧她:“為什么不同我談戀愛?你說的那些麻煩,未必不能解決。”

    “為什么一定要談戀愛?”聞染努力保持著呼吸的平和:“你之前的戀愛,有結果么?”

    “你懷疑我不認真?”許汐言:“聞染,你說你了解我,可在你眼里我是這樣的人么?”

    聞染緩緩搖頭。

    “我只是想問,同你分手以后呢?”聞染頓了頓:“我們會做朋友嗎?”

    許汐言放棄了把玩那支煙,認真凝視她雙眸:“我當然會和你做朋友。”

    聞染頓坐兩秒,勾唇,輕輕的笑了,睫毛垂下。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個賭徒,明知道自己手里沒多少籌碼,卻被貿然推上了牌桌。

    而從十歲后被逐漸收回的天賦讓她領悟,底牌亮得越早,輸得越慘。

    “既然戀愛也?*? 沒結果,何必那么麻煩?當情人比較方便。”聞染倚在窗邊,一張臉看起來那樣溫馴,可她的確在跟許汐言探討一個驚世駭俗的話題。

    并且,是她主動提出。

    許汐言:“所以,你是在說服我嗎?”

    “難道你有把握跟我戀愛一定有結果?”聞染的語調始終很平:“我覺得你其實還沒準備好談一段穩定的戀愛,我也確實覺得普通人跟明星戀愛會帶來很多很多的麻煩。”

    她看著許汐言說:“你可以想一想。”

    許汐言:“你這樣,好像在給我提供一份offer。”

    聞染點頭:“我的確要跟你簽一份合同。”

    “什么合同?”

    “我來擬。在我們一同工作期間,當情人不太好,我怕會影響我工作的狀態。所以,等我們這一個多月的工作結束后,如果你接受我的提議,可以來找我。”

    “到時我們就簽合同。”

    許汐言沉默良久,問:“什么時候想的這些?”

    “接吻以后。”

    假話。

    雖然這些的確是聞染接吻以后想的。但這建立在過往漫漫近十年暗戀的基礎之上。

    許汐言站起來,抿了下唇角,往外走。

    聞染沉默跟在她身后。

    許汐言回眸:“干嘛?”

    “送你。”

    聞染當真把許汐言送出門,甚至很平靜的跟她說了“再見”,然后關上門。

    一下子蹲到地上,抱住自己的雙膝,把臉深深埋進自己的臂彎里。

    從方才許汐言走過來、撈住她的腰肢開始,心臟就似被一只大手攥得快要爆炸。

    或許不是從那時候開始,更早一點,從許汐言身上的氣息不留情面侵入她房間開始,心臟就劇烈躍動得像要罷工。

    她幾乎不能呼吸,要不是有近十年暗戀期間對自己反反復復的折磨,她完全不可能裝出那樣的平靜。

    她蹲了好一會兒,站起來,走進盥洗室去用冷水洗臉。

    對著鏡子,把長發撩起來,露出自己白瓷一樣的耳尖,藏在長發下,早已紅得像快要灼燒起來一般。

    其實她甚至都不需要宋芷思對她說那番話。

    她比宋芷思更早意識到,現在的許汐言,誰都抓不住。

    “特別”,現在的許汐言哪能真正咂摸透這個詞呢。舞臺花團錦簇,世界縱許如此,許汐言游歷其間,她甚至不會有時間和空間去思考,她是否真正敞開過自己的心。

    她是海上的花火。她是世間的過客。她的快樂和孤獨,皆因為此——她經過世界,世界也經過她。

    可聞染如何能被她經過呢。

    聞染低頭看向自己小臂。十八歲黃昏時分的一場太陽雨,讓她的皮膚到現在還濕漉漉。

    這是她苦苦暗戀了近十年的人。

    這是她第一次見面就心臟狂跳的人。

    她萬萬沒辦法承受得到許汐言再失去許汐言。所以她方才提出的一紙合同,真不是開玩笑,她要簽那份合同,不是為了歸束許汐言,而是為了歸束她自己。

    等她忍不住對許汐言生出什么不切實際、永遠在一起的幻想時。

    就把那白紙黑字的合同掏出來看一看。

    看自己在展開這段冒險前,其實是分外清醒的。

    ******

    之后就是按部就班的調律、迎接許汐言的演出。

    演出開場前,聞染最后檢查了鋼琴,背起自己的工具箱:“那我先走了。”

    “你去哪?”

    那時許汐言已換上一身暗紅絲絨的禮服,倚在鋼琴邊,眼神好似漫不經意在那些流光的黑白琴鍵上流連,可她這句話,顯然是對著聞染說的。

    陳曦看看聞染,又看看許汐言。

    她跟許汐言的時間不算短了,她就是微妙的能察覺到,好像不太對,可又完全說不出是哪兒沒對。

    聞染背著工具箱,很清靜的回頭:“我去觀眾席就座。”

    “你什么?”許汐言問陳曦:“你給的贈票?”

    她已上了全妝,本就濃醇似紅酒的五官,在一束舞臺射燈的照耀下,幾乎讓人心驚,是被她看一眼也不能承受的程度。

    難怪有人叫她“美杜莎”,被那樣的雙眸一看,心臟麻痹到好似要石化。

    陳曦搖頭:“我沒送贈票。”

    聞染說:“是我自己買的。”

    說完沖許汐言點點頭,便背著工具箱走了。

    許汐言勾唇笑了笑,眼神復又垂落回琴鍵,指尖輕輕點在白鍵上。

    這鍵到邶城后的音準的確又出了問題,很微妙,她一度擔心連聞染也不能辨別出來。

    可聞染的確有雙敏感的好耳朵。

    那高三時每次一見她、就會微微發紅的好耳朵。

    ******

    聞染得從后臺繞出去,繞到演藝廳的入口處。

    還是低估了許汐言的人氣,本以為她這時去排隊算到得早,可沒想到一眼望過去,隊伍已看不到尾端。

    排隊進場,八點半,舞臺熠熠燈光下,出現一個穿暗紅絲絨禮服的纖窈身影。

    聞染這票還是買晚了。

    比較偏后不說,位置還特別偏,待會兒許汐言在琴凳落座后,她便只能看見許汐言一側的背影了。

    縱使如此,許汐言一露面,旁邊女生還是激動到發出一聲短促尖叫,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許汐言照以往的每一次演出一樣,先是對著觀眾席鞠躬致意。

    然后直起纖腰。

    一時間沒其他動作,眸光掃視向觀眾席。

    有老粉是不知刷過多少許汐言演出視頻的,這時壓低聲議論:“怎么回事?”

    “是出什么故障了么?”

    然而這情況并未持續太久,很快,許汐言坐回琴凳,擺開準備彈琴的架勢。

    其他粉絲紛紛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只有聞染心跳怦然。

    難免自大的想——

    許汐言方才那一眼,是在觀眾席找她的位置么?

    可她坐得太偏了,許汐言不可能找得到。

    這并沒有影響許汐言的狀態,當許汐言彈下第一個音符時,聞染幾乎能聽到所有人微微屏息。

    她發現自己的位置其實不錯。

    沒了許汐言那張過分瑰麗的臉擾亂視聽,她得以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許汐言的旋律上。有多少次了呢,從高中開始,有多少次這樣遠望著許汐言的背影。

    這時也是一樣,許汐言坐在舞臺的聚光燈下,她坐在暗色的觀眾席中,望著許汐言的背影。

    其實“天才”二字,是無需辨識的。

    只要她出現,她盛大的天賦便像一場颶風,徹底席卷過你的耳朵你的心,片甲不留。

    許汐言彈琴的動作非常大,若用書法來比擬她一定是狂草那一派,透著不拘一格的狂放不羈,所以她總穿無袖露肩的禮服,這樣才不至于限制她的動作,任她自由揮灑。

    這一場她彈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幾乎在你耳畔掀起狂風暴雪,你視線所及,好像看見俄羅斯廣袤的國土在面前徐徐鋪展,那樣的沉郁、厚重。

    如若不是親耳聽聞,真的難以相信,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能把這樂曲駕馭到如此程度。

    直到一曲終了,演藝廳里的所有觀眾久久回不過神。不知是誰試探性鼓了下掌,終于所有人齊齊開始用一場暴風雪般的掌聲,回饋給許汐言方才在他們耳畔掀起的暴雪。

    許汐言從琴凳上起身,鞠躬的動作很標準,超過九十度,你能看到她對鋼琴和對所有觀眾的尊重。

    可她直起腰,你還是能看到她濃睫軟塌塌的,有一種氣定神閑的美,那樣的隨性是因為,她一早知道自己能做到。

    這是她的王域,她是掌握了天地間神秘密碼的“女祭司”。

    聞染坐在觀眾席側邊,心悅誠服的鼓掌。

    拋開這么多年她對許汐言的暗戀不談,即便單純作為一個以前學鋼琴的人,她也該給許汐言獻上這樣的掌聲。

    連嫉妒都沒有,就是深深的折服。

    而同時令人悲傷的是,她作為一個以前學鋼琴的人,心底也更清楚,這樣的天才,是上帝賜給人間的瑰寶。

    那句俗濫大街的歌詞里唱:誰能憑愛意讓富士山私有。

    ******

    之后的慶功party。

    聞染去了,但沒瞧見許汐言。

    過了很久,許汐言還沒露面,聞染看看時間,坐得也差不多了,這時離開已不算失禮。

    這次的慶功party不在酒店酒吧,另訂了間會所,聞染背著包出去,準備到路邊打輛車。

    一出酒吧,卻一眼瞥見那石英石壘砌的灌木花壇邊,很隨性的坐著個人。

    暗紅絲絨裹身禮服已從許汐言身上褪去了,換了隨性的黑T配黑色工裝褲,踩一雙短靴,坐在花壇邊,指間夾著一支煙。

    竇宸還有好幾個人站在她身邊,大家說著話,許汐言側耳認真聽著,但笑得有一些些散漫。

    聞染心想:許汐言的朋友真多。

    她萬萬做不到,有朝一日同許汐言分手后還是好朋友。

    許汐言小腿晃得很隨心,靴跟一下下磕在凸起的墻面上,這樣的動作她做起來不見幼稚或天真,只是一種四溢的風情。

    夜那么暗,但她一下瞥見聞染了。

    遠遠的沖聞染揚聲:“聞染。”

    “能借個火么?”

    第42章  “你是不是喜歡刺激?”

    那是聞染提出做情人后, 兩人私人層面發生的第一次對話。

    在這之前,她們也見面、說話,但那都是工作相關的場合。

    聞染背著包走過去, 竇宸看了她一眼。其余人繼續說著話,“借火”這個小小的要求太正常了,沒有人當一回事。

    聞染從包里摸出打火機,遞過去。

    她和許汐言有個共同之處, 就是打火機總丟, 所以她們用的都是路邊隨便買來的某款。許汐言比她更隨意, 各種國內外酒店的火柴也拿來用。

    上次聞染熒光綠的打火機又丟了,這次運氣好, 買到她喜歡的藍色。

    其實那塑料外殼也還是丑,可是, 至少是藍色。

    握在手里,像一片海。

    許汐言垂眸看了眼:“你不幫我點啊?”

    那時其他人在聊一位影帝的事,很有名, 有名到只能從屏幕里瞻觀, 可她們說起的語氣那般尋常。

    聞染說:“你自己點。”

    那些人都沒注意到她倆之間,暗暗繃起的一根弦。

    聞染又揚了揚手里的打火機,許汐言笑笑, 也就接過去。

    低頭的時候長卷發很松散的垂落下來, 她不經意的擦燃火石, 讓聞染都擔心她的頭發會不會不小心燎到。

    可連夜風都甘心當她的配角,很溫柔的為她把頭發往后拂去,露出半張絕色的側臉。

    打火機遞回給聞染的時候, 還帶著火石剛剛擦燃過的微熱,打火機那樣小, 兩人手指相觸,旋又同時撤開。

    許汐言翕了下濃睫,聞染抿了抿唇。

    這樣的小動作如眼神一般微妙,聞染覺得,那些談天的應該沒一個人看出來。

    許汐言說:“謝謝。”

    聞染點點頭,把打火機收回包里。

    望著她背影遠去,許汐言忽然出聲:“你怎么走啊?”

    竇宸搭在臂膀的手指點了點。其余聊天的人則是一愣,然后才反應過來,許汐言這句話是對聞染說的。

    聞染回眸:“打車。”

    許汐言抽口煙:“我沒喝酒,送你吧。”

    她說著從花壇上跳下來:“你們誰開車了?鑰匙借我用下。”

    有人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用我的吧。”

    “謝了。”許汐言接過,便向聞染這邊走來。

    另一人問:“這姑娘誰啊?汐言要親自送她?”

    有人掌握了更多信息:“竇姐,說是這姑娘這次跟你們有合作吧?聽說是汐言的高中同學?”

    竇宸:“嗯。”

    「高中同學」四個字一祭出,所有人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

    另一邊,許汐言慢慢和聞染一同往停車場走。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禮貌,又不至于疏離,好似那晚在聞染酒店房間里的對話沒有發生過一樣。

    春夜漫步,一個不小心,便踩一腳的花瓣。

    許汐言是個花團錦簇的人,她可以很自洽的嵌在熱鬧里,但她并不聒噪。

    不想說話的時候,她便肆意沉默。

    她朋友的車是輛白色G63,聞染登車的時候費了番功夫,許汐言坐在駕駛座,像是想問聞染要不要扶,忖了忖還是作罷。

    聞染坐好后,她提醒:“安全帶。”

    這是兩人之間發生的唯一對話。

    聞染系好安全帶,她發動車子。

    這是聞染第一次看許汐言開車,機車除外。不得不說,這輛白色的G63很襯她,她掌握著一切都似在駕馭:鋼琴、機車手把、方向盤。

    姿態里有種放松的慵懶。

    看她開車好似永遠不用擔心會出問題,聞染漸漸有點走神。

    車窗外是古老與現代交織的北方街道,連路燈都比南方高聳些,夜空有種墨色的朗闊。

    許汐言便是在這時開口的:“要是我不答應呢?”

    聞染很快反應過來她是在說什么。

    她是在說聞染關于做情人的那個提議。

    聞染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很平和的與她一同望著前方透視玻璃,前車一片紅色的尾燈閃爍:“不答應,就算了。”

    許汐言勾唇笑笑:“聞染,你果然不怎么喜歡我。”

    車開到酒店,聞染解開安全帶,本以為許汐言也是打算回酒店,還想著這輛車是不是又要麻煩司機之類的給人家開回去。

    但許汐言坐在駕駛座上沒動,跟聞染說:“晚安。”

    聞染這才意識到,許汐言是特意送她回來的,現在還要再回會所去。

    她點點頭:“晚安。”

    摁電梯上樓,拉開窗簾,還能遙遙望見許汐言開走的車影。

    許汐言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她從許汐言方才的語調里聽出了悵然,可對現在的許汐言而言,一段戀愛,也就是一塊拼圖而已。

    ******

    結束了邶城的出差,聞染回到海城。

    把伴手禮給柏惠珍和陶曼思送過去。柏惠珍罵她:“買這些做什么啦!浪費錢。”

    舅舅冷哼一聲:“這次出差,賺了多少啊?”

    聞染照實說:“沒多少。”

    她是工作室的員工,只拿提成,確實沒多少。

    不是沒聽到舅舅跟舅媽嘰嘰咕咕咬耳朵說她沒出息,聞染竟覺得,自己都有些習慣了。

    到陶曼思這邊就輕松得多。

    她酒量一般,所以在外面通常不喝酒,也只有在陶曼思這里,會從便利店買一些啤酒,今晚又點了糟鹵雞爪來下酒。

    陶曼思笑嘻嘻撥弄著娘娘玩偶的旗頭:“有艷遇嗎?”

    “我是去出差。”

    “出差也可以有艷遇啊,畢竟你現在接觸娛樂圈哎。”

    聞染沉默一瞬。

    “說起來染染,你也不小了吧,這么多年,你真的沒喜歡過任何人嗎?”

    聞染笑問:“我喜歡誰?”

    陶曼思嘖了一聲,去開糟鹵雞爪的外賣盒。

    聞染腦子里,是那晚許汐言開車送她回酒店,腕子隨意搭在方向盤上,瑰色面龐被紅燈映亮的模樣。

    越是小心翼翼藏了這么多年,越是不知如何對陶曼思提起。

    許汐言國內的另外兩站巡演,分別是在島城和霧城,聞染按照當初簽訂的合同,順利完成所有調律工作。

    最后一場慶功宴,許汐言倒是很給面子的待滿全程,沒有偷偷溜走去玩。

    在竇宸和陳曦的陪伴下,一桌桌的敬酒,感謝所有工作人員這兩個月來的辛勤付出。

    相熟的同事們都坐在一桌,聞染這一桌都是些不怎么熟的散兵游勇。

    可許汐言道謝的鄭重沒任何差別,她從來都是一個這么尊重人的人。

    許汐言團隊接下來還有一些國內的時尚工作,所以聞染是獨自飛回海城。

    也就是說,如果許汐言拒絕了聞染的提議,很有可能,今晚就是她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難得今晚吃中餐,許汐言她們過來敬酒時,正在上一道咕嘟咕嘟的紅燒魚。

    聞染右手邊就是上菜口,許汐言站在聞染左邊,本來隔著段距離,這會兒把聞染往自己身邊帶了帶:“小心。”

    她換了件墨色絲緞襯衫和牛仔褲,但臉上的濃妝未卸,五官在餐廳燈光下猶自明媚,有種比平時更具沖擊力的嫵色。

    聞染不看她的臉,垂眸盯著桌面一道涼菜,卻更能感到她把自己往身邊帶時,掌心貼住她后腰的那陣溫熱。

    等聞染站穩,許汐言的手很快撤走了。

    但她留下的香氣未褪,始終繚繞在聞染的鼻腔。

    許汐言她們走了。

    聞染往后倚,靠住椅背,用力壓住許汐言剛剛撫過她后腰的那一塊。

    ******

    第二天,聞染啟程飛回海城,許汐言并未再現身。

    生活好似回到了先前按部就班的軌道,每天從四十平的出租屋去上班,下班又回到四十平的出租屋,有時自己做飯,不耐煩的時候就在路邊便利店買一份便當。

    還是要定期回舅舅家打卯,聽舅舅的冷嘲熱諷。

    就這樣過了兩周,已至夏深。

    聞染并不知道許汐言在國內會待到什么時候,也不知她是否在國內有更多的工作安排。她也不想去查,事實上許汐言很看重隱私,就算去查,也不見得能在網上查到什么。

    也許許汐言已經離開國內了。

    聞染的心態的確平和,她答許汐言的那句“不答應,就算了”并非全然假話。

    或許她潛意識里,有那么一面,是渴盼許汐言也許不要答應的。

    察覺到許汐言對她的心動,她實在做不到主動拒絕許汐言。

    可這樣待在許汐言身邊,實在是一場冒險,她得時刻提防自己對許汐言越陷越深。

    或許,許汐言不答應才更安全。

    這天下班,她和陶曼思一起約著去吃平價日料,吃完后又逛了會兒街,陶曼思點了杯麻薯奶茶,她不敢喝,怕晚上失眠。

    那家奶茶店是網紅,排號要挺久,兩人等著的時候,順便去旁邊的手工店逛了逛。

    聞染在展柜里看到一個Zippo打火機,半邊翅膀的造型,啞光的銀,說起來并不特別的造型,卻不知怎的,讓她想起許汐言。

    許汐言便是這樣的奇跡,半邊翅膀留在天堂,半邊翅膀掠過人間。

    她掏錢買了下來。

    跟陶曼思一同坐了幾站地鐵,然后兩人就要分成不同線路。

    聞染從地鐵站走出去的時候,才發現,居然下雨了。

    夏天的雨總是來得這般毫無征兆,唯一覺得利好的是地鐵口賣傘的小販。就是那種透明的一次性雨傘,剛開始是賣十塊,隨著雨勢漸漸變大,漲價成十五。

    聞染生怕再不買會漲價成二十,咬咬牙買了。

    撐傘的時候塑料粘在一起,還得抖落抖落才能撐開,實在不是好質量。

    路面不平整,積著深深淺淺的水坑,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出租屋走,覺得雨水濺進鞋子里,染濕了半條襪子。

    遠處的車燈一閃,替不夠明亮的路燈添了點彩頭。

    她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看到樓下立了個人。

    聞染心里一跳。

    其實那時隔得尚遠,但她就是有一種直覺,那個人是許汐言。

    她撐著傘,不露聲色的走過去。

    許汐言站在鐵皮屋檐之下,一盞昏黃的路燈映亮她面前的水坑,臉上表情很淡,這種時候的她總顯出些冷意,更能反襯出五官的瑰嫵。

    聞染問:“什么時候來的?”

    許汐言的嗓音被雨浸濕:“大概半小時前,上樓敲了門,你不在,就下來等。”

    聞染說:“你可以給我打電話。”

    許汐言淡笑了下。

    聞染忽然意識到,許汐言或許是刻意等等看,看她自己會不會反悔。

    聞染往里進:“冷嗎?跟我一起上來吧。”

    兩人進了很老式的鐵柵防盜單元門,聞染關門的時候撞出很大一聲,一樓的聲控燈被震亮,不知二樓還是三樓傳來狗吠聲。

    許汐言擒住聞染的腕子,聞染心里一跳。

    許汐言把她拉進了自己懷里。

    她們頭頂就是一樓的樓梯,打掃不算干凈,透著灰,身邊堆著兩輛自行車,很久沒人騎了,微微的銹味。

    許汐言就是在這樣促狹的空間里摟著她、看著她,她必須很努力的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要變形,她的手上還拎著剛才十五塊買來的塑料傘,雨有些大,傘布散落開來,染濕了許汐言的牛仔褲。

    周圍都是雨氣。

    那天她穿一件淡藍襯衫,微微硬挺的面料,短款,下擺沒法塞進白色的亞麻褲里,微微向四周敞著。

    許汐言摟著她,直到聲控燈又啪一聲熄滅,許汐言的手越過襯衫下擺,貼住她后腰。

    聞染再怎么能裝,也一瞬屏住呼吸。

    許汐言暗聲問:“這就是你想要的么?”

    一片黑暗里,呼吸打在她耳廓。

    要不是手里攥著把雨傘,她還真不知手該往哪放才好。許汐言貼在她耳邊問:“聞染,你是不是喜歡刺激?”

    聞染明白過來,許汐言是故意的。

    拉著她在這樓道里。

    許汐言在試探自己,許汐言也在試探她。

    周圍太靜了,靜得她很怕許汐言會聽見她的心跳,所以她低低喚許汐言的名字:“汐言。”

    許汐言問:“你叫我什么?”

    “汐言。許汐言。”

    無論叫什么都好。

    這名字近十年來早已在她心里翻來覆去無數次。別說其間的每一個字,就連每一個筆畫她都盡數拆解。

    她強自穩住自己的呼吸,在黑暗里去嗅許汐言身上的氣息。許汐言的T恤領子很闊,聞染溫熱的鼻息連帶鼻尖掃在她的鎖骨上,在微涼的雨夜柔得很有存在感。

    許汐言托住聞染下頜,她的手好像微微沾了些聞染雨傘上的雨,一片微涼膩在兩人的皮膚之間,她揉了揉聞染的唇角。

    聞染的吐息又亂了,心跳聲大到她覺得許汐言不可能聽不到。

    許汐言把手伸進她的長發,觸了觸她的耳尖,滾燙。

    聞染一瞬闔眸,不動了。

    許汐言縮回手,暫且放開她,低聲問:“合同呢?”

    似怕再度震亮聲控燈,兩人的音量都那樣輕。

    “什么合同?”

    “你要跟我簽的那份合同,準備好了么?”

    “……還沒有。”

    “聞染,你也沒那么希望我答應你對吧?”

    聞染不說話。

    許汐言與她又拉開些距離:“那我給你多一個晚上的時間準備合同,也給你多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

    “請你認真考慮。”重音加在「認真」那連個字上。

    “到底是不是要當我的……情人。”

    那把暗啞的嗓音實在太適合說這帶點禁忌感的兩個字,光是聽來,都令人心旌一蕩。

    她越過聞染,走過去推那已銹跡斑斑的單元防盜門。

    鎖頭早已不靈光,嗑噠一聲,一樓的單元門應聲而亮。

    聞染以為自己是沒勇氣去看許汐言的臉的,而事實上,她很想看一看許汐言的模樣,迎著燈光看過去。

    忽然再次有了實感,她的確是許汐言的初吻。

    此時的許汐言眉目間冷淡尚存,可那瑰色的面頰翻涌起更深重的緋色,鋪在無需胭脂點染的那一塊,眼底的水光,顯然為剛才黑暗里的親密有些情動。

    如果還有其他人見過許汐言的這幅模樣,聞染覺得,她得瘋。

    聞染開口:“許汐言。”

    許汐言不笑,望著她。

    “你T恤領口沒拉好。”上面還有她方才蹭出的薄緋。

    許汐言的嗓音更暗了些:“那你過來拉啊。”

    聞染頓了下,走過去。

    把那衣領拎起來的時候,指尖小心的沒有碰到許汐言柔膩的肌膚,可那小心與克制好似在反襯她們方才的放肆。

    聞染替許汐言拉好了衣領,頓了頓,微微壓著下頜,對著許汐言耳垂用很低的聲音說:“明晚過來的時候,可不可以穿襯衫?”

    “為什么?”

    “這樣你離開的時候,可以擋一擋你的脖子。”

    許汐言舌尖輕一抵,瞥聞染一眼:“你才是膽子最大的,對吧?”

    兩人就這么簡單說了兩句話,許汐言推門出去了。

    聞染站在原處。

    一樓的聲控燈沒那么快熄滅,她站在樓道,能透過一柵一柵的防盜門望見許汐言纖窈的身影。雨這時停了,許汐言沒再站在屋檐下,沐浴在剛剛露頭的月色中,給自己點了支煙。

    看不清她的人,只能看到指間的火光一閃一閃。

    打了個電話,好像在等著人過來接她。

    她也知道聞染還站在單元門內的樓道里,兩人隔著一道鐵柵門,一個在里,一個在外,就那么站著,誰都沒有再說話。

    直到聲控燈熄滅。

    又過了會兒,一輛保姆車開過來,許汐言登車,走了。

    聞染這才轉身上樓,不知為什么,她腳步放得很輕,一點不想震亮聲控燈,方才黑暗里兩人甚至沒有接吻,可她后腰還帶著許汐言掌心的溫度,她的鼻尖蹭過許汐言的鎖骨,甚至能聞到那絲絲縷縷的香水味。

    黑暗讓視覺失靈,所以觸感和嗅覺無限延宕。

    一次性雨傘若真是用過一次就棄太浪費,聞染還是把它撐到陽臺,自己去洗澡。

    若不是一張面孔清秀得有些平淡,或許她真該往演藝圈發展。

    許汐言怎會以為,她不喜歡她呢。

    許汐言的手掌堪堪鉆進她襯衫,她的身體已給出了最直接的反饋。

    ******

    第二天,許汐言結束了一本時尚雜志的采訪。

    坐在會議室,等著陳曦給她買美式來。

    她這樣的工作強度,咖啡當水喝。竇宸親自過來了一趟,跟她對了對接下來的流程,收起平板,掃她一眼:“看你挺累的。”

    “沒辦法,你就這么火,國內的工作我已經能推就推了,現在這些已經是優中選優。”

    許汐言聳了下肩。

    陳曦推開會議室的門進來,知道竇宸在,很上道的買了兩杯咖啡,一杯給竇宸一杯給許汐言,另遞給許汐言一塊松餅。

    許汐言喝一大口咖啡,手肘倚在桌沿上,漫不經心掰松餅來吃。

    竇宸看她一眼:“那么多黃油。”

    “怎么,克扣我飲食啊?”許汐言笑笑,她吃東西挺隨意的,唇角沾著點黃油碎屑,美得越發生動。

    “我閑的啊我,你又吃不胖。”竇宸掐一把自己的腰:“我是羨慕好不好,過了三十,新陳代謝就慢了。”

    許汐言勾著唇角,忽地抬眸望一眼窗外夕陽,有點走神。

    “你要是累,我本來說讓小陳把下午這通告排到晚上,你下午還能休息會兒。”

    “晚上我有事。”

    “什么事?”

    “找情人。”

    竇宸笑一聲,根本沒放在心上。

    暫作休息,許汐言和竇宸、陳曦一同回酒店。

    結束巡演,各類工作雜七雜八,她的作息變得不規律,早已從易聽竹的別墅里搬了出來,跟竇宸她們一起住酒店。

    練了會兒琴,叫陳曦安排司機,送她去聞染的出租屋。

    很老的房子,沒電梯,這逼仄的樓梯她昨天爬過一遍了,登上四樓,門鈴她昨天也摁過,壞的。

    敲了敲門。

    ******

    聞染坐在沙發上,雙肩一繃。

    站起來,多站了兩秒,揉了下自己的心口,才往門口走去。

    拉開門。

    她這一層的電路好像有問題,過去換了燈泡老是半個月就壞,不得不換了一個瓦數極低的,才勉強維持。

    所以許汐言的一張臉好似并非被燈光映亮,而是自體發光,她不是任何人清淡的白月光,她是暗夜里奪目的太陽。

    她今天,居然真的穿一件黑襯衫。

    領子翻得很隨性,半支著,擋住一般她天鵝一般的脖頸。

    因為聞染昨晚湊在她耳垂邊說:“明晚過來的時候,可不可以穿襯衫?這樣你離開的時候,可以擋一擋你的脖子。”

    她掀起眼皮,嫌燈光有些刺眼似的,那塌軟的睫顯得既濃情又冷淡,讓人揣摩不到她此刻真實的心情。

    她就那樣看了聞染一眼:“你在家啊。”

    “我還在想,你會不會逃跑。”

    第43章  聞小姐這、這么野啊。

    聞染側開身子, 讓許汐言進去。

    許汐言站在門口,往屋里掃視一眼。

    她發現這是一個她特殊的喜好,她頂喜歡看聞染停留的那些地方, 無論是高三時聞染的臥室、酒店的房間、還是她現在住的這出租屋。

    多大?四十平的樣子。

    被聞染熱熱鬧鬧的填滿,窗臺上擺滿多肉,茶幾上是歸攏到一堆的薯片盒和堅果,很多的樂理書, 一個小小的書架放不下, 壘到地上, 往來路過的時候要很小心不要絆到。

    聞染的鞋架很低,她要蹲下身去給許汐言拿拖鞋。

    許汐言的神情天生自帶淡漠, 冷淡的垂眸,看著聞染指間多了雙白色的亞麻拖鞋, 此時聞染腳上穿的也是同色同款,就是鞋碼應當小半碼,小而圓潤的指甲從半開口的鞋尖里露出來, 連那腳趾也是乖順的。

    許汐言說不上自己什么心態, 勾腰,挑開聞染順著肩頭垂落的長發。

    這下聞染來不及躲也來不及阻止她,瑩白的耳尖露出來, 和高三時一樣, 紅得驚人, 那皮膚本來就薄,此時血涌得好似要漲破。

    許汐言就那樣撩著她的頭發,勾著腰, 問她:“緊張?”

    她半垂著頭不說話,頓了頓, 問許汐言:“你到底換不換鞋?”

    許汐言把她的頭發放下了。

    她把拖鞋擱到地上,嶄新的,分明剛剛才剪去標簽。許汐言換了鞋,跟著她走進去,茶幾上鋪著格紋桌布,亂中有序,看起來很女孩子的房間。

    她招呼許汐言:“坐。”

    沙發格外小巧,只容兩個人并坐。

    她問許汐言:“喝什么?”

    許汐言說:“水就好。”

    聞染走進廚房,拉開冰箱門。

    心里想:還好許汐言沒有跟著她進來,否則就會發現,她小小的單開門冰箱被塞得滿滿當當,是她今天下班以后去采購的。

    很貴的巴黎水,另有蘇打水,無糖可樂,甚至啤酒,因為她不知道許汐言平時喜歡喝什么。

    她吸了口氣,從冰箱里拿了瓶依云出來,自櫥柜里找了只玻璃杯,把水倒進去,端至客廳,放到許汐言面前的茶幾上。

    許汐言說:“謝謝。”

    今晚的許汐言無妝,但擦了那只最經典絲絨藍調的正紅口紅,一身黑襯衫黑西褲被她穿出了禁欲的正裝感,配那樣的卷發與紅唇,很大佬。

    許汐言就是這樣,穿暗?*? 紅絲絨禮服的時候像稀世珍寶,穿T恤牛仔褲的時候有種吉普賽風的漂亮,穿襯衫西褲時又有濃濃的禁欲感。

    她伸手來端玻璃杯,那樣纖長有力的手指。

    那樣能彈奏全世界最動人旋律的手指。

    聞染滾了滾頸根,屋里太靜,她很怕自己吞咽的聲音會被許汐言聽到。

    把寫字桌前的折疊椅拖過來,坐在茶幾側面,手機捏在手里,低頭打字。

    許汐言問:“你有事?”

    她低著頭把最后的兩個字打完,才抬眸:“嗯,工作群里有點事,要對接一下。你,等一會兒。”

    說話間,手里的手機又滋滋震兩聲。

    她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又低頭去打字,知道許汐言在凝眸看她。再抬眼的時候,發現許汐言一邊耳朵里塞著耳機,打橫握著手機,開了局游戲,臉上表情莫測。

    她也說不上是松了口氣,還是心里更加懸吊吊的。

    搞什么,她在回復群里的工作消息,許汐言坐在她出租屋的沙發上打游戲。

    越是這樣,這樣過于平常的寧靜感,反而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許汐言打游戲的情態和其他人很不一樣。

    比如何于珈,每次打游戲的時候旁若無人,把手機攥得緊緊的,兩邊肩膀都繃著。

    但許汐言很放松,直角肩松塌得很好看,很偶爾的勾一勾唇,濃睫翕著,眼神在屏幕上轉圜得懶洋洋。

    好似整個世界都沒被她看進眼里去。

    可你莫名的,就是知道她會贏。

    趁著許汐言打游戲的時候,聞染做了件莫名其妙的事。

    她點進微博,把“許汐言”從屏蔽詞里放出來,去搜許汐言的消息。

    其實從許汐言出現在她出租屋門前開始,她就有種緊張感,許汐言那樣的面孔出現在這里,像“錦衣夜行”,太過奢侈和浪費。甚至現在只是跟她遠遠的坐著,聞染的背脊也一陣陣往外涌著細汗。

    許汐言很注重自己的隱私,但她那樣的容顏那樣的才華,抵不住粉絲的瘋狂。

    尤其她最近在國內巡演外加參與活動,各種精修照在微博上被瘋轉:

    【姐姐殺我!】

    【老公你什么時候回家老公!】

    許汐言這樣的氣質,粉絲叫她“姐姐、女鵝、老公、老婆”的不一而足。

    看了那些精修照,聞染覺得許汐言這樣穿著身黑襯衫坐在她對面打游戲的一幕,近乎魔幻。

    大概覺得她出租屋里熱,很隨意的抬手把襯衫扣子解了一顆,又很快垂手操作,給對手放個大招,一擊斃命。

    聞染拿起茶幾上的空調遙控板,把溫度又調低兩度。

    二十四度。

    可許汐言到底也沒把襯衫扣回去,聞染視線落在她襯衫領口的一線雪肌,露出半根平直的鎖骨,眼神再往下游移些的話,能很清晰看到微微的溝壑。

    她想把眼神移走,可轉念一想:許汐言來找她,不就為她提出的那兩個字么?

    “情人”。

    大著膽子往那溝壑里又深看了眼。

    調低的空調溫度起了反效果,好似要勾出人心底最燥熱的渴念。她到底是抵不住那般雪肌的刺目,抬起眼,本想趁著許汐言還在打游戲多看她一眼,沒想到伴著一陣游戲勝利的音效,許汐言恰好抬起頭來。

    兩人目光相撞,聞染心里搶拍似的一跳。

    這種悸動甚至比方才看入那微妙起伏時更強。

    她眼神大著膽子在許汐言臉上描摹一陣。

    好似在做確認:嗯,是了。

    這是她從高三見第一面開始,就在她心里掀起驚濤駭浪的那個人。

    現在她們坐在這里,許汐言那黑到微微泛起嬰兒藍的眸子注視著她,沒笑,一手打橫握著呈現游戲勝利界面的手機,另一手抬起來。

    把那黑襯衫的扣子又往下解了一顆。

    聞染看得心里懸吊吊的,總覺得那樣的尺度會露出里面的黑色蕾絲,可是沒有,襯衫只是松垮垮掛在許汐言的直角肩上,好似隨時會垂落,要露不露的情態才最是勾人。

    許汐言問她:“忙完了?”

    手機還打橫握在手里,輪廓在掌心輕輕的敲。好似聞染不忙完,她就有耐心一直等下去。

    聞染:“嗯。”

    許汐言的五官不笑時總生出三分冷雋。又問:“合同呢?”

    聞染站起來,走進臥室,取出一份合同來,放在許汐言面前的茶幾上。

    許汐言并沒有拿起來,只是俯低身子湊近去看。

    絲緞的黑襯衫順著她動作往下垂,聞染站在她身邊,能聞到她身上那幽微的復合的香氣,挪開眼。

    “聞染。”慵懶不經意的調子。

    聞染盯著地板。

    “這樣的合同你都寫了,卻不敢看我?”

    聞染抬眸,看著許汐言。

    窗外落起雨來了。

    像昨日把樓道染得濕漉漉的那種雨。像讓人心里氤氳一片的那種雨。聞染覺得自己聲音也染了潮氣:“你簽不簽?”

    許汐言笑了聲:“有筆么?”

    聞染把方才一直握在手里的鋼筆遞出去。

    又后怕:不知筆桿上是不是染了她掌心不斷沁出的汗。

    許汐言接過,落筆的時候好似想起什么,頓了頓。

    然后很熟稔的簽下自己的名字:不是舉世聞名的「Shine Hsu」,而是聞染更熟悉的「許汐言」。

    聞染不看許汐言絕美的側臉,眼神落在A4 紙上的那個名字。

    她從高三初見就魂牽夢繞的那個名字。

    她不知在自己作業本最后一頁寫過多少遍又悄悄撕毀的名字。

    她夢了近十年的名字。

    她的鋼筆習慣用一種很特別的藍墨水,似海浪,讓許汐言未干的字跡在空調出風口下微微擺蕩。

    而旁邊是她一早簽下自己的名字:「聞染」。

    這兩個名字連高三時都不會被同學同時提及,而今終于并在一處。

    只是可笑的,其后的意義卻是聞染用來提醒自己:不要妄想。

    與其冒著不知何時失去的風險,不如界限清楚的兩年。

    許汐言問:“你知道這種合同是沒有法律效力的吧?”

    聞染點頭:“只是君子協定。”

    許汐言低低的笑了聲,那把舊黑膠唱片一般的嗓音太顯曖昧:“我好像不是來做什么君子的事。”

    “簽都簽了,還是正式些吧。”

    她偏了偏頭,濃密而卷曲的長發落了一縷進大敞的襯衫衣領:“摁個手印?”

    聞染剛要說家里沒印泥,便被她捉起手來。

    貼在自己唇邊,吻上聞染的指腹。

    聞染手指被空調吹得發涼,而許汐言體溫素來高些,燙過來,卻又軟得好似要融化。

    聞染下意識的閉了閉眼。

    許汐言握著她的指尖反復揉弄自己的軟唇,掀起濃密的睫,用一種說不上什么意味的眼神望著聞染。

    像她今晚這黑襯衫配藍調正紅口紅的裝扮。

    既正式,又放浪。既禁欲,又繾綣。既無情,又多情。

    聞染的指尖若稍微往里鉆一鉆,便會鉆入她濕潤的唇縫里去。

    窗外的雨還在下著,分明夏天了,為什么會下起春天般綿綿化不開的雨。

    許汐言把聞染的手從唇邊拖開,垂下濃睫望了眼,聞染膚白,沾著她唇上濃郁的正紅,強對比幾乎令人心驚。

    許汐言始終捉著她的手,這會兒握著她指腹往合同上印去。

    她隨著許汐言的拉扯勾下腰,長發垂下來掃在許汐言的頸間,許汐言身上的幽香似藤蔓,繞上她后腰。

    口紅自然比不上印泥,指紋印上去淺而淡,只有半枚成型。

    似落在上面的半枚桃花瓣。

    正式到荒唐的一紙合同,隨之變得旖旎。

    許汐言放開她的手。她問:“你不蓋么?”

    許汐言纖長的指尖點了下自己的唇:“口紅不夠了。”

    被聞染方才的揉弄蹭去大半。

    聞染問:“那怎么辦?”

    窗外的雨斜斜打在窗上,往她聲音里浸,屋里的氛圍隨許汐言的動作,似能擰出水來。

    許汐言揚起眼尾瞥她一眼。

    拿起合同,輕輕去吻自己方才簽下的名字。

    所以「許汐言」這個名字上印的不是指紋,而是許汐言淡而香的唇紋。

    細小的紋路似薔薇花瓣的褶皺。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美麗的合同么?

    聞染把合同拿起來,許汐言的手搭在她大腿后側,聲調既冷淡又多情,帶淡淡戲謔:“不用一式兩份么?”

    “不必。”

    這合同只用來約束她自己的心。許汐言不需要。

    大概她聲音裝出的冷淡有點過分,許汐言一只手搭在她大腿后側,輕輕的撫弄。

    她握著合同背對許汐言,才終于敢閉上眼,大腿后戰栗的感覺令睫毛尖都在發顫。

    許汐言微暗的嗓音說:“那么走吧。”

    “去哪?”

    “酒店,行政套房。”還是那樣淡淡的笑,淡淡的戲謔,又有絲沒有刻意去藏的情動。

    “不去酒店,行么?”

    “嗯?”疏慵上揚的調子,微帶鼻音。

    聞染說:“我想在這里。”

    “在你家?”

    “嗯。”聞染往前邁一步,脫離她的手掌控范疇,嘴里說:“我先去洗澡。”

    拿著合同走回臥室,又取了睡衣浴巾鉆進浴室。

    許汐言低頭,勾唇,說不上笑得是什么意味。

    ******

    聞染直到吹干了頭發才出來。

    面頰因吹風溫度微微發紅,讓許汐言很想掀起她垂順的長發,去看她此刻同樣發紅的耳朵。

    她看了許汐言一眼,沒說什么,就往臥室里走去了。

    許汐言站起來。

    走到浴室門口,看到那里放著條干凈浴巾,聞染給她準備的,白白軟軟,有薰衣草洗衣液的淡香。

    她走進浴室。

    女孩的浴室只有巴掌大,干濕分離的淋浴間包裹過來像枚透明的繭,有剛剛洗完澡的沐浴露香和濃郁水汽。

    許汐言邁著纖長的腿走進去,這里逼仄的連置物架都沒有,一眾洗浴用品就放在窗臺。

    許汐言拿起那瓶沐浴露看了眼。

    很常見的國產日化品牌,在超市可以買到的那種,山茶花香。

    許汐言擠出來一泵。

    聞染縮在空調薄被里,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

    聽到臥室外一陣腳步聲的時候,她下意識蜷了蜷腳。

    臥室的門被推開了。

    客廳的燈是冷白,臥室則是暖黃,兩種光線交織一如海面交界線,許汐言便是在那樣的光里走進來。

    沒穿西褲,只穿那件黑襯衫。

    她從不是什么規整的人,連用浴巾擦干身上水痕的動作也懶怠,此時肩頭的水痕染透了襯衫,又往下蔓延。

    一雙纖長筆直的腿,雪肌幾乎刺痛人的眼。

    她暗暗的嗓音說:“我還以為你會裝睡。”

    聞染不說話。

    許汐言走過來,站在床畔,垂眸看著她。

    窗外的雨還在下著,似浸進人的皮膚紋理,許汐言睫毛上的水汽該是方才淋浴留下的,卻又像沾染了一場違逆季節的春雨。

    聞染的心都潮了。

    是她先伸的手。

    手從空調薄被里探出來,小臂上的毫毛被空調冷風激著,攀上許汐言的一條腿。

    許汐言的睫毛尖翕了翕,上床來。

    這一次,不是許汐言身上的幽香像一個無形的擁抱,而是許汐言的擁抱切實包裹了她。

    她躺在枕頭上,仰望許汐言那張美到不真切的臉。

    許汐言輕蹭了蹭她的鼻尖:“不關燈好嗎?”

    這正合聞染的意。

    她哪里舍得關燈呢。她只想看清許汐言一寸一毫的反應,收進記憶匣子里,也許兩年后的漫漫數十年人生里用來回味,飲鴆止渴,像味慢性毒。

    許汐言輕撫了撫聞染的額發。

    此刻的心情莫名有點罪過。

    因為聞染那張臉在暖黃燈光下干凈的驚人,穿著薄款的長袖長褲睡衣,白底小黃碎花,日常得過分,和她身上近乎于質樸的超市日化沐浴露香混合在一起。

    很真實。

    遠離了飛來飛去的頭等艙、燈光普照的舞臺,一種很生活化的真實。

    許汐言猶豫的當下,是聞染先主動的。

    拖著許汐言的手,覆上自己的睡衣。

    好像每次主動的都是聞染。從聞染提出“做情人”,到此刻聞染做出第一個動作。許汐言心里的感覺很微妙,好似聞染是她們這段關系的掌舵人。

    許汐言既新鮮,又不甘。

    她那樣的天資,哪里習慣被其他人拿捏呢。

    聞染的棉質睡衣洗過很多次了,薄而軟,手指觸上去,能感到一顆一顆很微妙的小棉球。

    其實許汐言今晚過來的時候,是帶著某種賭氣心情的。直到此時,一切的心情都放柔。

    她輕吮聞染的唇角,觀察方才還能做出主動的姑娘闔上眼,身體繃得很緊,睫毛松得發顫。

    她終于得以撩開聞染的長發,吻了吻那皮膚很薄的耳廓,看血色瞬時從皮膚底下透出來。

    她湊在聞染耳畔說話,聲線壓得很低,化進窗外淅瀝瀝的雨里:“聞染。”

    “我早就說過了,你有雙敏感的好耳朵。”

    聞染緊張得要命。她能偽裝一切,卻不能遮掩某一種特殊的反應。

    而許汐言有一雙頂尖鋼琴家的手,那意味著她手指纖長又有力度,從小練琴生出的薄繭剝脫以后,她的指尖并非一味纖柔,她垂眸看著聞染的神情,問她:“我可以嗎?”

    “許汐言。”聞染闔著眼:“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禮貌。”

    于是許汐言終于順從了她對韻律的天然直覺,她覺得聞染化為了一段樂曲,她循著本能通過一系列切分的低音,形成一種略為拖沓的節奏,再通過漸弱,造成一切接近于消失的錯覺,以至于最后的強節拍形成某種失控的效果。

    聞染的臉深深埋進許汐言的頸窩。

    心想:這就是全世界、最頂級的鋼琴家。

    ******

    陳曦接到許汐言電話、叫她過來接自己時,心里緊張得要死。

    剛才就是她送許汐言來聞染家的。

    來的路上許汐言撐著下頜望著窗外,濃密的長發隨意垂落也顯得風情盛大,車窗外的街景不斷飛速掠過,卻又好似一切都沒被她看進眼里去。

    她忽然說:“停車。”

    陳曦趕緊讓司機靠邊停。

    許汐言:“你下車幫我買個東西。”

    “好的言言姐,買什么?”

    許汐言瞥了她一眼:“你先下車,看你手機。”

    陳曦望了望路邊藥房,心想許汐言不會生病了吧。

    她拉開車門下車的同時,手機在口袋里震了下,她掏出來看,是許汐言發來的信息,一個英文詞組。

    陳曦的瞳孔放大了下。

    這……難怪許汐言沒當著司機告訴她。

    她心里慌得要死,戴上帽子又戴上口罩才鉆進路邊小店,生怕別人看出來她是許汐言助理。

    老板懶怠的抬眸一看她嚇一跳,還以為有人打劫。

    她壓低聲線:“有……么?”

    把許汐言剛才發的那英文詞用中文又說一遍。

    老板瞟她一眼,取出一個小盒子遞她。

    她掃碼付款,又匆匆跑上車,許汐言在后座一聲不響,她摘下口罩叫司機:“走吧。”

    一直開到聞染的出租屋樓下,入了夜,一個人都沒有。

    許汐言也就沒戴口罩,拉開車門走進一片夜色掩映,陳曦賊眉鼠眼跟在她身后,低聲叫她:“言言姐。”

    許汐言很平靜的“嗯”一聲。

    陳曦做賊一樣把那很小的盒子遞過去,許汐言:“謝了。”

    便上樓去了。

    陳曦回到車上,一顆心還在砰砰直跳。

    她能看出許汐言對聞染不一樣。她跟許汐言幾年了,很清楚許汐言從前連跟人過度親近都排斥。

    這這這,進度條一下子拉得有點猛啊。

    陳曦坐在副駕,又咽了咽口水。她有很多需要等著許汐言的時候,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緊張到手心冒汗。

    那可是許汐言啊。

    直到許汐言給她打來電話,她趕緊讓司機開車過去。

    雨還在下著,把許汐言站在樓下的身影掩映得很模糊,變成了一副筆觸模糊的油畫,濕漉漉的,只有指間猩紅的煙頭在夜里閃著明滅不定的光。

    望著車開近,還沒等陳曦下車,她獨自走進雨幕里來。

    拉開車門上車。

    陳曦小心的往后瞥一眼:“言言姐。”

    “嗯。”許汐言應了聲,聲音比平時更懶倦些:“回去吧。”

    陳曦不敢多看她,只覺得她的發絲沾了雨,在夜色里也繚繞出不一般的風情。她和來時路一樣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睫羽在潮濕的雨天里濃重的下垂。

    陳曦心想:她剛才買給許汐言的那一小盒,這是用了……還是沒用啊?

    直到下車。

    許汐言拉開車門的動作從來顯得漫不經意,風情就在那般隨意中四溢。

    陳曦讓司機去停車,自己趕緊過來幫許汐言掌著車門。

    許汐言一低頭從車里鉆出來的時候,本來規整豎了一路的襯衫領,軟塌塌垂下來一半。

    哇塞!陳曦驚異到在心里罵了句臟話。

    因為許汐言那冬天第一抹雪色般的纖長頸間,能隱隱瞥見吮過的痕,還不少。

    想不到一向看起來文文靜靜的聞小姐聞染。

    這、這么野啊。

    第44章  言言姐你“好好”休息

    陳曦一路把許汐言送回了房間。

    “言言姐, 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

    “沒有,辛苦了。”

    “那言言姐,你好好休息。”陳曦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 莫名就在“好好”兩個字加上了重音。

    許汐言抬眸瞥了她一眼。

    最終濃睫又垂下去,帶著一半鼻音:“嗯。”

    ******

    陳曦走后,許汐言先去洗澡。

    脫掉西褲時,陳曦買給她的那小盒子, 無聲息的從西褲口袋掉到柔軟的地毯上——沒拆封。

    反正房里就她一個人, 許汐言脫掉所有, 就那樣往浴室里走。

    走進淋浴間前,先湊近盥洗鏡, 看了看頸間被聞染吮出的痕。

    陳曦買給她的小盒子沒拆封,不代表沒事發生。

    一切都發生了。

    當那番關于“禮貌”的談話進行后, 許汐言有一個暫停。

    聞染張開眼,望著她。

    許汐言:“我的……在外面,我西褲口袋里。”

    她說了個英文。

    聞染翕了下睫毛。

    爾后張開, 分明整張臉連同耳尖紅得發燙, 可她的語氣聽起來很沉靜:“用我的吧,我也買了。”

    許汐言看她一眼。

    她咬了下唇,用很低的聲音說:“我買的是超薄的。”

    許汐言后來想過很多次她為什么對聞染欲罷不能。

    因為聞染每每石破天驚, 當你被她溫靜的外表所迷惑時, 她總會露出你完全意想不到的另一面。

    比如這時她從薄被里起身, 一只手臂撐著身子去拉床頭柜抽屜,許汐言只能看見她的半邊肩膀,嘴里問:“什么時候買的?”

    聞染把一只盒子遞她, 躺回去:“下班路上。”

    許汐言拆開盒子。

    “聞染。”她低低的叫了一聲。

    聞染像是完全知道她在說什么:“嗯。”

    安靜的垂著睫毛,像臥室窗臺上所養的那盆白曇。

    許汐言其實自問是個挺冷靜的人, 有粉絲形容她是冷淡的火焰,這說法挺貼切。她的神經敏感而強大,對這世界報有強烈的好奇和興趣。

    但也正因為這樣,她的興趣似水晶球里碎落開來的雪花,太分散了。任何人與事對她來說都是有也行,沒有也行。

    所以她濃烈的五官下,藏著冷淡的眼神。熱烈的好奇下,藏著漠然的心。

    許汐言人生第一次感覺自己失控,是在聞染看著她撕開銀色包裝。

    她瞥了聞染一眼。

    本以為憑聞染內斂害羞的性子,一定會挪開眼,可聞染沒有,就是垂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料理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只全世界頂級鋼琴師的手。

    那是彈奏出霽月風光旋律的手。

    可那只手即便在這樣的情形下,微微泛著光,仍然美得近乎神圣。聞染面孔漲得通紅,可眼神澄澈而冷靜。這樣的反差像是,聞染穿著最質樸的棉質長袖睡衣,卻在誘著她做最放肆的事。

    許汐言有種感覺,聞染的靈魂像是升到半空,俯視著這兩個在一張窄窄小床上糾纏的女人。

    在那件事發生的一刻,聞染沒有咬唇,沒有蹙眉,只是用很小的聲音叫她:“許汐言。”

    一滴淚從聞染的眼角滑落,她的睫毛在微微發顫,可她的表情那樣平靜。

    許汐言也不知為什么。

    聞染那唯一的一滴眼淚,像燙進了她的心里。

    也像燙進了她的靈魂。

    ******

    另一邊,聞染的出租屋。

    許汐言走后,她去洗了個澡。

    她的身體甚至早于許汐言每次碰她以前,在許汐言那冷淡又濃情的眼神望過來時,便迫不及待給出最洶涌的反饋。

    還好許汐言沒經驗,也許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

    聞染拉開窗簾,回到床上,靠在床頭,給自己點了支煙。

    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望著窗外的雨。

    今晚的雨勢有多淋漓,她就給了許汐言多少的反饋。

    而她現在的動作,像是要好好消化這一晚。

    雨打在玻璃窗上,卻驚得屋內窗臺上那盆白曇的葉片一抖。

    聞染便是在這時,輕輕叫了一聲那名字:“許汐言。”

    屋內靜靜的,只有一盞臺燈的光影、指間的煙頭和白曇的葉片應和著她。

    聞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垂眸看了眼指間,才發現剛才那陣面頰微涼的感覺,是她自己哭了。

    不是難過,絕不是難過。

    這是一種很復雜、很難形容的感覺。

    她從床上起來,翻開上大學后就記得時斷時續的日記本,煙夾在指間,很隨意的一頁頁翻過去。

    無論那一點淺銀的煙灰落在哪里,她的視線追過去,那里都寫著許汐言的名字。

    她的這本日記里,根本就寫滿了許汐言。

    聞染把日記翻到最新的一頁,夾煙的那只手把那根充作書簽的紅穗絲線理順,另只手握起鋼筆,就是許汐言今晚簽合同時用過的那一支。

    她把煙含在唇間,在日記本上寫:「她指尖探入的時候,我像八十八個黑白琴鍵。」

    「心臟都為她震得嗡嗡作響,靈魂最深處都在為她尖銳的嗡鳴。」

    「可我只輕輕叫她的名字,像無數次在夢里那樣,叫她:“許汐言。”」

    聞染寫到這里的時候,忍不住的唇瓣一抖,銀白的煙灰又一次簌簌而落。

    落下的位置又是那三個字——聞染用海藍色墨水寫下的名字,「許汐言」。

    ******

    第二天聞染去上班。

    在工作室泡咖啡的時候,奚露圍著她看了半天。

    聞染淡淡一笑:“怎么了?”

    奚露又多瞧她一眼:“總覺得你今天有點不一樣。”

    聞染抿一口咖啡,何于珈體諒她們每天都要大老遠跑文創園來上班,辦公室咖啡豆買的還可以,是星巴克,咖啡香氣在唇齒間溢散:“哪里不一樣?”

    “說不上來。”奚露搖搖頭:“說不上你是比平時看起來高興,還是比平時看起來不高興,真是奇怪。”

    聞染剛要答話,這時工作室門鈴響起。

    “誰啊?”奚露覺得奇怪,放下咖啡杯走過去。

    她們的客戶大多線上預約,這文創園又偏遠,一般沒人來。

    不一會兒奚露揚聲喚:“染染!”

    聞染走過去,一愣。

    工作室門外站著個外送員,地面上是一大捧淡淡藍紫的丹麥風鈴,像有人把一片花田空運而來,還帶清晨的朝露味道。

    奚露問:“你訂的花?”

    聞染點頭:“……嗯,我訂的。”

    奚露咋舌:“好奢侈!”

    聞染過去簽收,和奚露一起把丹麥風鈴抬進工作室里去。

    想了想,放在茶室邊,淡淡茶香一氤,真像鋪開了一片花田。

    奚露問:“怎么突然想到訂花?”

    聞染答:“就是昨晚在公眾號里看到了。”

    今日繼續落雨,一切都顯得懨懨的,也沒人來預約她們上門調律。奚露窩在何于珈的懶人沙發里,有一下沒一下的滑著手機。

    突然“啊”的一聲。

    聞染整理完了客戶資料,正把眼神落在那捧丹麥風鈴上發呆,被她這一聲嚇了一跳。

    奚露扭頭問她:“你知道許汐言回美國了嗎?”

    奚露這么問,并非覺得聞染應該知道,而是聊八卦的慣常開頭。

    聞染倒是一愣,搖頭:“我不知道。”

    奚露把頭扭回去:“怎么這么突然,之前還看網上說,她在國內還有活動。”

    聞染沒應。

    站起來,拿了煙盒和打火機,走到工作室外去。

    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一線陽光從過分茂盛的葉片縫隙照進來,晃得聞染有些眼暈。

    一陣雨后風,指間煙灰落在尚未干透的地面。

    人心總是貪婪的。

    她不能否認自己在看到那捧丹麥風鈴時,不可抑制的想過:許汐言會來找她么?

    她的皮膚紋理里都還盡是許汐言指腹的香氣。

    昨晚許汐言走的時候,側對著她,站在逼仄的小房間里穿那件華貴的黑襯衫。聞染躺在床上,看她頸間被自己忍到最難耐時吮出的斑斑的痕。

    許汐言扭臉瞥了她一眼,還是那種既冷淡又濃情的神色:“聞染。”

    “這就是你想要的么?當情人?”

    當時聞染動了動唇,沒說話。

    這會兒她站在雨后的陽光下,微微瞇起眼。

    心想:跟現在的許汐言談戀愛,又能怎么樣呢?

    比如,那會讓她迫不及待期待今天跟許汐言的見面,甚至篤信許汐言會來找她,在出門上班以前,就在買菜軟件上預約好今晚煲湯的菜。

    然后她會接到許汐言略帶抱歉的電話:“對不起聞染,我今天臨時有事,要飛回美國。”

    她熄了煙,走回工作室,坐到奚露身邊:“你剛才說許汐言飛回美國,是有人在機場拍到她了么?”

    奚露瞥她一眼:“你不是一向對許汐言不感興趣么?”

    聞染笑笑:“今天沒客戶,無聊。”

    奚露上微博把有人在機場拍到的許汐言翻出來,給她瞧。

    許汐言穿黑T,一條工裝褲,頸間繞著條薄似夜色的亞麻圍巾,拎著只愛馬仕低頭走得很快,壓著下頜,好些認出她的粉絲在她身邊舉著手機拍她。

    她穿衣服從來都這樣,罔顧季節,自成一派的好看。

    可能全世界只有聞染知道,那條輕薄的亞麻圍巾下,掩蓋的是她昨晚吮出的吻痕。

    聞染問:“她回美國做什么?”

    “不知道,肯定是跟鋼琴有關系的事,畢竟許汐言挺敬業的,只有跟鋼琴有關,她才肯把國內所有活動往后推。”

    聞染點點頭,又垂眸去看微博上的照片。

    其中一張上,許汐言微低著頭,正路過一張高懸的巨幅海報,而那正是她回國的巡演海報,即便巡演完了也舍不得撤下般。

    照片上的許汐言穿一身暗紅絲絨禮服,無袖設計露出雪白肩膀,手臂剛剛揚起的姿態很恣意,旁邊用清晰醒目的字體印著她的名字——「許汐言,Shine Hsu」。

    那是屬于鋼琴的許汐言。

    那是屬于世界的許汐言。

    她來這世界風風光光的走一遭,只是人間的一個過客。

    誰都留不住她。

    所以許汐言昨晚走之前問她的那句話,問錯了。

    她不是想跟許汐言當情人,她是只能跟現在這樣的許汐言當情人。

    她對許汐言的了解讓她清醒,根本不會越過那道線一步。

    ******

    聞染倒是的確等到了有人來找她,但不是許汐言,而是陳曦。

    將近下班的時候,陳曦給她打電話:“聞小姐,你在哪?”

    “在工作室。”

    “那太好了,我過來找你一趟。”

    下班以后,聞染給工作室落鎖,陪奚露一起等網約車。

    奚露上車的時候招呼她一聲:“那染染,我先走了啊,你朋友什么時候到?”

    聞染笑道:“應該快了。”

    奚露揮揮手,車就開走了。

    不一會兒,一輛黑色低調的奔馳開過來,正是許汐言不用保姆車時用的那輛。

    陳曦從車里下來:“聞小姐。”

    連落了數天雨,一經放晴,天空出奇的漂亮。大片的粉紫色在天邊鋪開,蜻蜓低低的飛過白茅。

    聞染:“怎么又叫我聞小姐了?”

    陳曦張了張嘴:“畢竟,那什么,是吧。”

    聞染撲哧一聲笑。

    她知道陳曦想說什么——“畢竟,那可是許汐言!!!”

    外加三個驚嘆號。

    天哪,連聞染自己心里都在驚嘆,那可是許汐言。

    靈魂浮在半空,俯瞰這個清瘦普通的女孩時,會相信她是跟世界矚目的許汐言發生關系的人么?

    聞染那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的神情,讓陳曦跟著她笑出來。

    氣氛恢復正常,聞染道:“你還是叫我聞染比較好。”

    陳曦點點頭:“我帶你去個地方。”

    “哪兒?”

    “去了就知道。”

    聞染知道這是陳曦的工作,也不多推脫,跟著陳曦上了車。

    平時坐這輛車沒什么,可經過昨夜那一場,聞著車里遺落許汐言身上的淡香,車躍過減速帶一抖,聞染的心也跟著一跳。

    車沒開多遠,拐進一個高端樓盤。

    當時聞染心里已明白了幾分,陳曦叫司機停車,帶著她上樓。

    一梯一戶,刷卡才能摁下電梯,層高總計七層,陳曦帶她來到的是頂樓。

    一扇巨大闊綽的落地觀景窗,映出窗外紅瓦白墻的好風景,夕陽于天邊鋪展,讓人仿若置身西西里島。另有一個露臺,上面擺滿精心料理過的花草,一道紫藤墜下來,像是把夕陽往屋里引。

    聞染站在落地窗前遠眺,陳曦站在她身后:“這是言言姐朋友的一套房,房主出國定居了,所以這套房子要出手。”

    “言言姐說,你一個人住別墅太空太大了,她怕你不喜歡。這種小高層正好,裝修是她朋友親自盯的,很素雅,這房子兩百多平,小區環境不錯,物業靠譜,離你工作室不算遠。”

    聞染回頭瞧她一眼。

    陳曦頓了頓:“啊我是不是好像房產中介。可我也沒干過這樣的事啊。”

    聞染笑了。

    纖白指尖在玻璃窗上輕輕一點,她今天抽了許多煙,所以染著淡淡煙草味:“你沒干過,難道她干過?”

    “沒有沒有。”

    “那她怎么想到這些的。”

    “她問我的。”

    “啊?”

    “她問我有沒有看過霸總小說,問我小說里的霸總都是怎么寵人的,我說買房買車,還有給卡。”

    “唔,還有車。?*? ”聞染問:“什么車?”

    “奔馳S系吧,言言姐說,開起來舒服,又低調,開在路上不打眼。”

    聞染點點頭:“這套房值多少錢?”

    陳曦報出一個八位數。

    聞染挺了解海城的房價,所以也不意外:“那車呢?”

    “車比起房就便宜多了,言言姐說按頂配來,兩百多萬。”

    “如果我點頭,那我瞬間就有房有車了是吧?”

    “是啊。”

    “加起來好幾千萬呢。”

    “是啊!”

    聞染嘆一聲:“估計我這輩子都賺不到這么多錢。”

    “是啊!”

    聞染和陳曦大眼瞪小眼一陣,兩人都笑了。

    聞染說:“很可惜,我不能要。”

    陳曦大著膽子問一句:“你和言言姐,到底怎么回事啊?”

    “就是你知道的那么回事。”

    “那你不要?你別傻了。”陳曦知道自己說這話有點越界,但她忍不住:“聞染,咱倆都是普通人。”

    “我明白。”聞染又一次扭頭望向窗外,這樣的視野景觀,等她一會兒從這房子里離開后,估計這輩子都不會擁有了:“可是,不能要。”

    “為什么啊?”

    聞染也不是什么假清高,從小住在那寫著舅舅一家名字的老屋里,她沒有歸屬感,而靠她的收入想在海城買房,不知何年何月。

    畢業工作這么多年,早被社會摔打過了。

    聞染不能免俗的想:但凡她沒那么喜歡許汐言,這房和這車她真敢要。

    可是很遺憾。

    陳曦問:“那我怎么跟言言姐交代啊?她特意讓我留在國內,陪你把房車都買了再飛加州。”

    “她不會為難你的。”

    “你怎么知道?”

    聞染說:“她是在跟我賭氣。”

    “啊?”

    “她有讓你帶什么話給我嗎?”

    “沒有。”陳曦搖頭:“她說你想知道什么的話,就給她打電話啊。”

    聞染笑笑:“那咱們走吧。”

    兩人脫了鞋套走出去,陳曦賊心不死的又問了遍:“真不要啊?我連房主的微信都加了。”

    聞染彎唇:“你別問了,再問兩遍,我就要反悔了。”

    陳曦:“不,你不會的。”

    “為什么?”

    “我覺得,你要的不是房和車。”

    “那我要什么?”

    “不知道。”陳曦又搖頭:“反正不是這些。”

    聞染告別陳曦回了家。

    連日的落雨在筒子樓前積出坑洼不平的水坑,如果黃昏時粉紫的夕陽映進去應該分外好看,只是這時天黯了,路燈不夠亮堂,聞染今天穿一雙白色匡威,一個沒瞧清踩進一個水坑里。

    聞染:……

    蹲在逼仄得轉不開身的洗手間里刷鞋時,聞染默默的嘆口氣。

    環視下小小的出租屋,又想想今天自己拒絕的大幾千萬的房和車,聞染覺得自己果然還年輕,心里竟然徒呼自己傻子的同時,還有莫名的快意。

    嗯,不止五斗米的誘惑呢,但她還沒折腰。

    刷完鞋腰都快斷了,站起來,視線落在盥洗池的臺面上。

    許汐言昨晚在這里洗了澡,但沒洗頭。

    可她用了聞染的梳子。

    那一頭被海神眷顧般的濃密卷曲的長發,粘了一根在聞染的梳齒上。

    聞染擦干了手,把那根頭發摘出來。

    想了想,夾進自己日記里去。

    之后的一周,聞染照常上班下班。陳曦第二天就飛去了加州,在機場發來信息與聞染告別。

    聞染說得對,許汐言果然沒為難陳曦,聽陳曦在電話里匯報聞染拒絕了房和車,她頓了頓,很平靜的跟陳曦說:“那這事你別管了,過來加州吧。”

    這一周,聞染和許汐言都沒有再聯系。

    許汐言打來電話時是又一個周三。

    聞染查過美國和國內的時差,大約十二小時,所以聞染在午后一點接到許汐言電話,許汐言那邊是午夜一點。

    那時聞染正和奚露一起吃完便利店買的三明治當午餐,洗凈了手,手機震動,她掏出來看,是許汐言。

    她接起來:“喂。”

    恰好這時奚露窩在懶人沙發里喊:“染染你有沒有看過許汐言的這組照片!簡直美神降臨美爆了好嗎!”

    其實她也不是跟聞染聊,就是閑著嘴里說說話,畢竟聞染一向表現得對許汐言絲毫不感興趣。

    這時聞染握著手機往工作室外走,奚露的那一喊還是鉆進許汐言耳朵。

    許汐言在手機那端跟著奚露喊了聲:“染染。”

    聞染的耳廓一燙。

    許汐言怎么會以為她不喜歡自己呢,聞染想,她的耳朵隨時都在出賣真心。

    許汐言低笑了聲,一貫慵懶而冷淡的聲音,此時摻上一些些別的意味:“是不是我不找你,你就永遠不會找我?”

    許汐言問:“這都幾天了?”

    七天。

    聞染在心里說。

    七天零十一個小時,足以神創造出一個世界。

    但她在電話里平靜的問:“什么事?”

    “干嘛不要啊?房子和車子。”

    “許汐言。”聞染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喝酒了?”

    “一點點。”許汐言的聲線似是被午夜的風拂動:“你不問我,突然回美國干嘛?我不主動告訴你,你就也不問我是吧。”

    聞染順著話頭問:“你回美國干嘛?”

    “瑞奇教授的工作坊開了,她總是這樣,靈感來了就開一期工作坊,才不管你有什么工作安排,我們這些學生都是推掉了所有事,山南水北的趕來參加。”

    聞染自己也曾學鋼琴,自然也聽過瑞奇教授。

    那對她而言,是像存在于《哈利·波特》魔法世界里的人物。

    但許汐言是瑞奇教授的關門弟子,是她最得意的門生。

    許汐言在電話里說:“今天我們彈得讓她高興了,她開了個party給我們玩,所以喝了酒。”她用那把冷淡又繾綣的嗓音說:“我喝了,一點點。”

    “一點點”那三個字卷進聞染的耳朵,像加州西海岸午夜的風。

    聞染問:“你現在在哪呢?”

    “露臺。”許汐言懶倦的說:“她們在里面鬧,我一個人坐在露臺的圍欄上,手里的這杯酒是……”她頓了頓,低笑一聲:“我也忘了叫什么,像梵高星空那幅畫的顏色。”

    聞染站在一個近乎破敗的文創園過于茂密的白茅叢中,聽許汐言講這番話。

    她幾乎好像可以看到,許汐言那纖長的小腿,很隨性的在墨藍的星空下一晃一晃。

    許汐言問她:“你還沒有告訴我,跟我的那一夜,是什么感覺?”

    聞染瞇眼望著盛夏有些刺目的陽光,說了三個字:“白日夢。”

    雖然那是一個夜深。

    但她很清楚,自己是在清醒的做著一個夢。

    如同她現下站在工作室外,有蚊子在咬她的小腿,透過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奚露和鄭戀把許汐言的一段采訪投放到電視屏幕上在看。

    電視里許汐言的那張臉又濃郁又冷淡,可手機里傳出的許汐言的聲音,帶著微醺的醉意又低又溫柔。

    聽她說“白日夢”,許汐言又笑了聲:“好,你不要房子和車子,那我給你另一樣東西,你要還是不要?”

    聞染遠遠盯著電視屏幕里的許汐言:“什么?”

    “機票。”許汐言說:“飛來加州的機票。”

    “許汐言。”聞染輕聲說:“你喝醉了。”

    良久,當加州西海岸藍紫色的夜風蕩滌過聞染的耳廓。

    “聞染。”許汐言低低道:“今天我打這個電話,不是因為我喝醉了,而是我發現,我想你了。”

    “我很想你。”

    第45章  指腹貼著聞染的腰窩

    聞染辦過簽證, 之前一個經常服務的客戶,全家去了美國定居,與她打好招呼, 若是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調律師,就勞煩她到美國走一趟。

    后來這趟旅程沒有成行,對方在美國很快找到合脾氣的調律師。

    這事聞染在跟陳曦對工作安排時,曾提過一嘴, 大概被陳曦告訴了許汐言。

    “挺麻煩的”。

    這是聞染的第一反應。

    工作了的人早已厭倦出行, 早沒了當年二十歲出頭一個人飛到格魯吉亞的心情, 那時只覺得悲壯又浪漫,現在卻只覺得收拾行李箱、內衣內褲睡衣、各種護膚品小樣好麻煩。

    聞染下班后打包糟鹵去了陶曼思家。

    陶曼思掏出一只鴨掌:“糟鹵還是這家最好吃了, 家里怎么都做不出這味道。染染你喝不喝啤酒?”

    聞染搖了下頭,手里拈著條毛豆:“我明天要飛加州。”

    話一出口, 自己都愣了下。

    陶曼思倒是沒多驚訝:“去給之前你那客戶調律啊?”

    聞染頓了頓,“嗯”一聲。

    吃完糟鹵告別陶曼思,聞染回家, 把那只行李箱找出來。

    她成長到現在, 出國也就是飛格魯吉亞那一次。這只行李箱是偶爾國內出差時用的,不夠大,就像這間小小出租屋一樣, 東西塞進去顯得逼仄。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 聞染盤腿坐在房間的地毯上, 望著窗外的天被雨洗出一片很淺的灰,像褪色的水墨。

    低頭看一眼手機,網約車前面排了百八十人。

    奔赴一生所愛落入現實生活并不浪漫, 聞染拖著行李箱出門,沒走兩步, 牛仔褲的褲腳盡數濺濕,粘在小腿上。

    又看一眼手機,網約車前面還排了七十五人。

    她撐著一把透明的傘站在路邊碰運氣,清晨似黃昏,所有的車好像是在河面濃霧中溯游。

    算她運氣好,剛好有輛出租車在前方銀行的路邊下客,她拖著行李箱轟隆轟隆的跑過去,傘撐不穩,淋濕了半邊肩膀,天邊一道淡白的閃電。

    直到聞染坐上飛機,還不知道這樣的天氣能不能起飛。

    大概延誤了一個鐘頭,所有人坐在位置上看飛機洗澡。

    終于,雨勢漸小,飛機在跑道上滑行一陣,振翅飛向藍天。

    有小孩說:“別又一個閃電給我們劈下來了。”

    他媽一掌打在他肩上:“你個小八點,亂七八糟講什么東西啦!”

    聞染坐在一旁笑笑。

    她倒不是很擔心,機組人比她們更謹慎,不達到規定條件不會起飛。

    只是飛機在這樣的天氣起飛,總有飄搖之感。機上所有人都被淋濕了肩膀或額發,不停有人管空姐要毛毯,又響起此起彼伏的阿嚏聲。

    同一排的年輕母親把毛毯給小男孩裹緊,問聞染:“小姐,你也是去加州探親啊?”

    聞染含蓄的說:“找人。”

    飛機終于穩穩在加州降落,過關的時候聞染很緊張。

    她英文的紙頭成績還算好,但很少出國,她們那普通高中也沒什么外教,口語一直是三腳貓的功夫。

    終于順利拿到行李,聞染去找自己約的車。

    司機下車幫她取行李,經過連天的暴雨、十多小時的飛行,現下聞染坐在約車的后排,被西海岸過分充沛的陽光刺著眼睛。

    抵達許汐言發給她的地址時,正值黃昏。

    這里遠離市區,竟是一座薔薇盛放的莊園。夕陽的顏色與國內不同,不是含蓄的橘紫調,而是大片大片的橘粉,映著晚風中招搖的薔薇,幾乎像是文藝電影中加濾鏡的色調,旁邊的英式舊樓點出貴族調子。

    網上早有傳言說瑞奇教授是貴族之后,在英國有世襲的爵位,世界各處都有房產。

    巨大的鐵門高聳,聞染說明來意,想著可能還是要麻煩陳曦來接她。沒想到報出許汐言的姓名和聯系方式后,得以順利入內。

    這里像一座避世莊園,如果真是陌生人,可能找不到這里來。

    莊園分為東西兩邊,用一座帶歐式噴泉的花園遠遠隔開,聞染問明了東邊那幢用來住宿,便拖著行李箱過去等。

    遠遠能聽聞鋼琴的旋律,許汐言她們應該還沒結束今天的練習。

    她也不急,找了張偏僻的長椅坐下。

    夜幕漸漸籠下來,天空加了淺調的灰,變作一種橡皮粉,眼前是大團大團近乎不真切的薔薇,晚風撫弄著她額發,她穿一件淡藍襯衫,肩上還沾著海城淋出的雨氣。

    而那把價值十幾的透明雨傘,早已在進機場的時候丟掉了。

    她一點不急,就這樣安靜的坐在這里。

    ******

    另一邊,鋼琴練習室,許汐言從里面走出來,陳曦等在門口,湊上前把平板拿給她:“言言姐,之后的工作安排我跟你對一對。”

    火到許汐言這種程度,其實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許汐言睫毛半垂著,不經心的看著屏幕,陳曦站在她側邊,這樣宛若薔薇般的面孔不管見多少次都覺得驚艷,偏偏上帝有巧思,給她配一雙冷淡的眉眼。

    所以嫵媚的嬌花不少,但全世界獨得一個許汐言。

    工作沒什么問題,許汐言帶著些倦意“嗯”一聲,陳曦收起平板:“好嘞。”

    身后有工作坊的同事用英文叫她:“Shine,去瑞奇教授的party了。”

    按瑞奇教授的性子,工作坊仿若一場夏日狂歡,只要她們彈得讓她盡興,晚上總有慶祝的party。

    許汐言笑應一句:“就來,我回去換條裙子。”

    她彈琴總是狂放,動作幅度很大,是以總會比其他人出更多的汗。

    陳曦不住這里,收了平板正要開溜,被許汐言叫住:“她一直沒聯系你?”

    陳曦反應兩秒,才知她說的是聞染:“沒有,言言姐。”

    許汐言抿了下唇。

    自打那天掛了電話后,她讓陳曦把機票信息發過去,聞染一直沒再聯系她,也沒松口說要來。

    許汐言對陳曦揮了下手:“得了,你下班吧。”

    這張機票,多半是作廢了。

    她獨自一人往住宿樓走,每天路過薔薇盛開的花園時都有難得的好心情,今天卻有些煩躁,從口袋里摸了煙出來,又摸了半天,卻沒摸著打火機。

    又丟了。

    世界上有太多事讓許汐言分神,對待鋼琴以外的事物注意力不夠集中,所以像打火機這種小玩意,總丟。

    平時沒覺得有什么,這會兒卻又添幾分煩躁。

    煙懶得塞回去,就夾在指間繼續往宿舍樓走。

    天濃得幾近夜色,可路燈還沒開,朦朧出一種不辨晨昏的感覺。

    一陣風動,鼻端有薔薇與茉莉混雜的香氣,夜色濃一塊淺一塊像不均勻的墨,她便是在這時望見,樓畔的長椅上坐了一個人。

    她的心幾乎比她的眼睛更先辨認出來,那是聞染。

    因為其他人沒有那樣的瘦與清矍,其他人也沒有那樣的安靜。

    許汐言不知為何,又想起十八歲那年的跨年,她在海洋樂園的水族館里偷睡,連夢里的世界都喧嘩吵嚷,睜眼的瞬間,看見一名清瘦的少女站在她眼前不遠處。

    穿一件淡淡藍的羽絨服,背著手仰望頭頂的電子屏,一只等比例身長兩米的鯨魚游弋而過。

    少女和鯨魚一樣,安靜的不發出任何一點聲響。

    那一刻,世界俱寂,一片安寧。

    ******

    聞染坐在長椅上,看著許汐言向她走近。

    許汐言今日穿一件黑色吊帶裙,肩帶不過小拇指寬,露出雪色的肩膀,她在濃霧般的夜色里跋涉而來,像一朵只在暗夜里盛開的薔薇趟過河面的霧氣。

    許汐言的面色總是很淡,襯得她一雙眸子寒星般閃耀。

    聞染緩緩吁出一口氣。

    「值了」。

    那時心里浮現的,是這樣兩個字。

    海城把天捅出個窟窿般的暴雨。

    十多小時飛機上發腫的小腿。

    過海關時的倉皇無措,開口說英語時總會結舌。

    換這一秒,許汐言指間夾著一支煙,穿著黑色亞麻的吊帶裙向她走來,臉上沒笑意,那濃密蜷曲的長發讓她美成了倔強不羈的吉普賽女郎。

    聞染也沒笑,神情仍是很淡很安靜,看一眼她指間的煙,從口袋里摸了個打火機出來。

    在機場買的,順利過關后,她緊張得瘋狂想抽一支煙。

    她站起來,走到許汐言面前,晚風吹起許汐言身上的淡香,她嗅得很貪婪,但表面不露聲色。與許汐言分開一個多周,許汐言頸間被她吮出的痕已經消了,只剩一截雪頸在夜色中美得奪目。

    聞染視線一直半垂,所以落在許汐言平直的鎖骨上。她站得很近,總覺得風把許汐言的卷發往她臉上掃,癢癢的。

    她伸手,把那些海藻般的卷發掃到許汐言身后,然后擦燃打火機,遞到許汐言唇邊。

    許汐言把煙含在唇間,偏一偏頭,用煙頭來就聞染的火苗。

    “滋——”的燃起來,空氣中開始飄蕩帶薄荷味的煙草香,涼涼的。

    到目前為止,聞染跋山涉水而來,重逢的兩人沒說任何一句話。

    許汐言吸了口煙,把煙重新夾回指間,到這時,她的眼睫仍是塌塌的,好似在看濃密草坪上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

    其實這時夜色昏淡,什么都瞧不清,她視線下墜,只能看到聞染白皙的腳腕,從牛仔褲的褲腳里露出來,在她視線掃過去的時候,很微妙的動了動。

    她抬手,折起一只臂彎,把聞染擁進了她的懷里。

    ******

    不知抱了多久,兩人都沒說話,突然亮起的路燈好似某種信號,許汐言放開聞染,上下打量她一遍。

    “挺厲害啊。”這是兩人重逢后,許汐言說的第一句話。

    聲線微暗,穿透了路燈昏黃的光線。

    “也不回我信息。”許汐言捏了捏她的手腕:“我還以為你不來。”

    聞染就只說了兩個字:“來了。”

    “怎么不聯系我去接你?跑丟了呢。”

    聞染笑笑。

    “不想我去接是吧,就像不要我的車子、房子一樣。”許汐言把煙熄了,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走回來拎起她的行李箱,另只手牽起她的手。

    聞染猶豫了一下。

    許汐言看她一眼:“放心,沒人會過來,她們都去瑞奇教授的party了,我回來換衣服的。”

    聞染這才任由許汐言牽著她,往宿舍樓里走去。

    這種維多利亞式的中古建筑,聞染只在電影里見過,像那種中世紀貴族女孩的學校宿舍,許汐言趁著舍監不在,拖著她的手帶她為非作歹。

    手心漸漸沁出薄汗,指望著夜風吹干。

    聞染拖后許汐言半步,很奇怪的,許汐言牽著她帶她往前,這樣的姿勢,她仍能看著許汐言的背影。

    像高中時一次次在樓梯上那樣。

    像十八歲的跨年夜在旋轉木馬上那樣。

    到了現在,她望著許汐言的背影,許汐言牽著她的手,不再一路往前,而是回頭過來望她:“怎么了?”

    那把冷淡的聲音在夜里顯得很柔。

    聞染沒曾想,她微妙的腳步拖慢都會被許汐言察覺,她搖搖頭,跟上去。

    兩人并肩走入宿舍樓。

    沒電梯,只有暗黃銅繚繞的舊式蜿蜒樓梯,許汐言牽著聞染往上走,告訴她:“三樓。”

    聞染想去接許汐言手里的行李箱:“我來吧。”

    許汐言往邊上躲了下,身上的香氣溢散:“不用。”

    聞染知道,許汐言其實是個很固執的人,因為她的自我太強大。

    于是也沒再爭。

    看著全世界聞名的鋼琴師,那只大概上過保險的手,拎著她不超過千元的小小淡藍行李箱。

    “還挺沉。”許汐言問:“裝什么了?”

    聞染如實答:“泡面。”

    許汐言哂了聲。

    抵達三樓,許汐言放下行李箱,推開一間臥室的門:“這是我房間。”

    聞染趁機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跟著許汐言一起走進去。

    許汐言問:“是不是很像學生宿舍?左右隔壁都是同學,有時半夜醒來,能聽到她們背琴譜。”

    聞染搖搖頭:“不像。”

    這里太奢華了。撐著淺紫紗幔的立柱床,淡金床品的蓬松鵝絨枕,暗紋墻紙上掛著英國小鎮的油畫,夏日用不著的壁爐上擺著香氛蠟燭,遠遠能望見浴室里,白瓷貓腳浴缸露出半個身位來。

    許汐言指指墻角:“行李箱放這里就好,衣服掛起來。”

    聞染把行李箱放過去:“衣服就不用掛了。”

    許汐言拉開衣柜門:“來不及洗澡了,我換了衣服就得過去,你跟我一起。”

    聞染剛要說什么,許汐言瞥她一眼:“經常有人帶朋友過來,看過《蓋茨比》么?就像里面的那種狂歡party,幾十號人熱鬧得很,沒有人會注意到你。”

    說這話的時候她開始脫裙子,露出雪白的肩胛骨,衣柜門把她的身形掩去一半,反而更有種惹人探究的美感。

    聞染想起初見時,也是這般情景,許汐言躲在置物柜打開的門后換衣服,半露不露的透出姣好曲線。

    便是在那時,聞染看到她大腿內側有顆小小淺棕的痣。

    這會兒凝眸細看,又看到那顆痣,像上帝造物時風情萬種的神來一筆。

    許汐言扭頭過來問:“你穿什么?暫時穿我的吧,來不及開你的行李箱了。”

    聞染的襯衫上沾了雨,的確想換:“需不需要穿禮服?”

    “不用,很隨意。”

    “那,T恤可以嗎?”

    “好像很少看到你穿裙子。”

    聞染抿了下唇:“裙子可以。”

    許汐言掃了眼衣柜:“可我沒有藍色的裙子。”

    聞染彎了下唇:“我又不是被藍色封印。”

    “那,白色可以嗎?”

    “可以。”

    許汐言穿著內衣,拎著衣架向她走來,聞染微垂眼睫,眼觀鼻鼻觀心,借著余光伸手去接衣架。

    許汐言的手卻往后一躲,另只手捏住聞染的下巴。

    聞染心里一跳。

    許汐言就那樣握了會兒聞染的下巴,到底也沒往上抬,任由她那樣垂著眼。聞染能感到許汐言也耷著睫,視線落在她鼻尖上。

    許汐言微低頭,在她額心里蹭一蹭,就把衣架遞她了。

    自己走回衣柜前去,也不挑,像是順手拿了件暗紅裹身裙,算不上禮服,只是套在她身上勾勒出婀娜的曲線,類似絲絨的料子顯出幾分莊重,偏偏她全素顏,眉眼隨意得甚至有些潦草。

    沖撞出意想不到的美感。

    她總是這樣。總是不經意,總是因這份不經意而更顯美麗。

    聞染拎著衣架問:“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間么?”

    許汐言勾了下唇:“害羞?”

    聞染不置可否。

    許汐言指了下浴室方向:“去那里吧,隨便用。如果想洗臉的話,就用那條毛巾架上的,每天都會有人來換新的,我沒用過。”

    “謝謝。”

    聞染走進去。

    倒不全是為著害羞,而是身上沾著海城的雨氣,很想洗個澡,但來不及,擦擦也好。

    聞染對著鏡子,撩開自己的長發。

    其實不用看也知道,她的耳朵紅得發燙。

    換好裙子走出去,許汐言比她高半頭,裙子在她身上顯得有些大,好在她雖瘦,胸型卻飽滿,還算撐得起來。

    許汐言大約為著練琴方便,帶來的裙子都露肩,聞染走出去,許汐言的眸光在她身上凝了凝,走過來,掌心貼著她肩胛骨:“好瘦。”

    “要多吃一點。”華麗到仿似舞臺劇的聲線,偏這般呢喃耳語。

    聞染的耳朵更燙了。

    兩人穿過薔薇盛開的花園小徑,遠遠的已能聽到樂聲。

    許汐言凝神聽了一耳朵:“這應該是孟思朗在彈。”

    另一個華裔鋼琴家,英國籍,當然比許汐言差得遠,但也是只能在電視里聽到的名字。

    許汐言帶著聞染走進宴會廳,霎時間,像另一個世界徹底洞開。

    華麗的音樂和冷餐臺。

    精致得宛若電影停幀的男男女女。

    光影似疊浪,后來聞染發現,那是泳池映出的波光。

    被人群圍繞的那位白發老太太便是瑞奇教授,瘦而氣質驚人,帶一串繞兩圈的珍珠項鏈,擒著只細腳酒杯。

    那一刻帶給聞染的感覺,好像《哈利·波特》里的人活了。

    即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中,許汐言一露面,好似天然把所有人的視線往她身上引。

    她是只開在暗夜的玫瑰,瑰麗是她的面容,冷淡是她渾身尖銳的軟刺,她也會笑,懶倦倦的,讓人覺得那笑意一點不達眼底。

    立刻就有人喚她:“汐言。”

    許汐言笑笑走過去。

    聞染發現瑞奇教授也這樣叫她:“汐言。”

    好像對更需鄭重的人,她都用自己本來的名字許汐言,就像無論在哪國演出,那舉世矚目的「Shine Hsu」旁邊總是跟著三個中文字:「許汐言」。

    許汐言笑著去俯身在瑞奇教授的肩膀上,一手勾住她的肩,那是一個撒嬌的姿勢。

    但那姿勢由她做來一點不顯得幼稚。許汐言從來不幼稚,即便十八歲時她也從不曾帶給人小女孩的感覺,風情四溢在她的眼角眉梢,她勾一勾手指,世界為她傾倒。

    瑞奇教授打了下她的手背,表情有些嗔意,不知是不是怨她來遲。

    許汐言淡笑著說了句什么,瑞奇教授就跟著笑了。

    許汐言附在她耳畔說了些什么,瑞奇教授便往聞染這邊看過來。聞染下意識繃緊了肩背,瑞奇教授沖她點點頭,她也趕緊點點頭。

    許汐言坐在瑞奇教授手邊的扶手上看著她,泳池光影在許汐言面龐上流淌。

    又勾下天鵝頸,跟瑞奇教授說了兩句什么,便往聞染這邊走過來。

    她人氣太高,半途又被人截住:“汐言,怎么還沒拿喝的?”

    許汐言笑問聞染:“想喝什么?”

    眾人的眼神跟著許汐言落過來。

    許汐言走到聞染身邊,肩膀很輕的碰了她一下:“這是聞染聞小姐,我的……”說話時微向聞染這邊轉了下臉:“朋友。”

    兩個字似氣息呵出來的。

    剛好有人笑鬧著從她們身后擦過,許汐言勾著聞染的腰把她往前帶了帶。

    指腹微熱,貼著聞染的腰窩。

    方才房間里,許汐言那穿著內衣走向她的樣子,就在她腦子里閃了下。

    眾人紛紛跟聞染打招呼,聞染禮貌應過。

    然后回答許汐言:“都好。”

    許汐言勾唇:“西瓜汁好不好?”

    聞染瞋她一眼。

    許汐言笑著跟她說:“等我一下。”

    便自己往吧臺走去。

    倚在吧臺邊跟調酒師說了兩句話,肘彎壓在臺面上,腰微微曲著。她的姿態太隨意,所以一點不顯得賣弄,調酒師笑著應了她句什么,她便繞進吧臺里去。

    那是聞染第一次看許汐言調酒。

    銀色的雪克壺在她指間上下翩飛,好像無論什么都會在那纖靈有力的指下臣服,無論是雪克壺、八十八個鋼琴鍵、還是聞染的身體。

    聞染站在宴會旖旎的光影里,大庭廣眾的想著這些事,因為許汐言的眼波隔著無數的人潮向她涌過來。

    有女孩湊在吧臺邊跟許汐言說話,一臉虔誠,許汐言嘴里應著,可眼神直直的向聞染射過來。

    說不上是這里熱,還是許汐言的眼神令人耳尖發燙。

    然后許汐言端著兩杯調好的酒向她這邊走來,聞染知道剛才跟許汐言搭話的女孩在悄然打量她。

    許汐言走到她身邊,在喧嚷不成章法的鋼琴聲說湊到她耳邊講話:“幫我端著。”

    自己又走到冷餐臺邊去,撿了些馬卡龍和三明治,另挑了盒冰淇淋,走回聞染身邊來:“想不想跳舞?”

    聞染照實答:“我不會。”

    許汐言道:“那跟我走。”

    一路有人跟許汐言搭話,許汐言笑笑應兩句,引著聞染往外走,有人大聲問:“Shine你去哪?我們等著你彈琴呢。”

    許汐言直接就不應了。

    聞染這才發現,許汐言是領她來了宴會廳外的草坪。遠遠望著,宴會廳好似變成了水晶球里的置景,奢華熱鬧得幾乎不真切。

    許汐言完全不理自己那奢貴的暗紅裹身裙,甩掉高跟鞋,在草坪席地而坐,笑問聞染:“你怕不怕蟲?”

    聞染跟著她坐下。

    她才彎唇道:“騙你的,這里被花匠打理得很好,可以隨時赤腳走過。”

    又指指酒杯:“嘗嘗,我第一次調酒。”

    聞染端起,看了眼那漂亮的淡藍分層顏色:“這杯酒叫什么?”

    “沒名字。”許汐言聳了下肩:“亂調。”

    聞染笑笑,抿一口,是意想不到的柔和口感。

    許汐言隨意倚坐的姿態像尾人魚:“我剛才本想多加些烈酒,想想還是算了。因為接下來我要問的這問題,如果是酒精換來的,那就沒意思。”

    她怠懶的掀起濃睫厚重的眼皮,面頰總是薔薇色,從不蒼白,像是這麻木世界里最鮮活的色彩:“聞染。”

    她赤腳,連圓潤的腳趾都在草坪間閃閃發光:

    “你坐了十多小時的飛機過來,我就想問問,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吻我?”

    第46章  你去洗手就可以

    聞染靜靜盤腿坐在草坪上。

    先是抬頭望了眼, 墨藍絲絨一般的天幕上有星星,不密集,但一顆一顆的很閃亮。

    又望向宴會廳, 巨大羅馬柱邊是透明玻璃,可以望見里面衣香鬢影,可隔著距離,隨鋼琴樂聲舞動的人影都變做膠片上的模糊影像。

    聞染拿起托盤上的一個冰淇淋。

    “喂。”許汐言嗓音半啞, 比鋼琴更動聽:“那是給我自己拿的。你這么瘦, 該正經吃些東西。”

    她翕了下睫毛, 用眼神示意托盤上的那些青瓜和牛三明治。

    聞染卻拿著那盒冰淇淋不放,執著小勺, 把冰淇淋上半化不化的那層刮走,喂進自己嘴里。

    許汐言也不來搶, 由著她吃,笑一聲。

    聞染跟著笑笑,半咬著小勺:“她們會不會出來?”

    “不會。”

    “為什么?”

    “貪戀熱鬧。”

    聞染扭頭看她:“你為什么不貪?”

    “我也貪啊。”許汐言挑唇:“貪得多了, 就沒趣了。”

    她那樣坐著太累, 索性半倚在草坪上,撐起一條手臂支著自己的身子,似半躺, 用甩掉高跟鞋的鞋尖輕輕來碰聞染的牛仔褲:“房子你也不要, 車子你也不要, 也不要我去機場接你。”

    “倒要了我給你買的這張機票。”

    聞染突然回身,捉住許汐言亂動的腳腕,許汐言呼吸一滯。

    晚風徐徐, 混著更遠處花園里的薔薇香,宴會廳里鋼琴樂遠遠傳來, 顯得有些飄渺。

    聞染捉著許汐言的腳腕,去看她那墨黑到透出嬰兒藍的雙眸:“我要,因為我買不起。”

    “但我想來。”

    她放開許汐言,坐得離許汐言更近了些,扭頭看著許汐言,轉而捉起許汐言的手?*? 腕。

    輕輕搭在自己腰肢上。

    年輕女人無論如何瘦,腰總是軟的,那一刻許汐言覺得聞染好似要在自己手里化開,她不知聞染那一刻想的是:也許她本就在海城的那場暴雨中被泡化了,勉強聚成人形,不遠萬里趕來許汐言掌心化開。

    遠遠傳來的鋼琴樂凌亂不成章法。還沒到上露的時候,夜里的草坪一點不涼。

    許汐言借給聞染的這條連衣裙,正面看很工整,偏偏后腰那一塊有處半圓的鏤空,聞染帶著許汐言的手探進去。

    手指一路往上,很快要觸到搭扣。

    夜里的蝴蝶都已安眠,只有聞染的眼睫抖得一如蝶翼,垂著眼,傾身朝許汐言這邊靠過來。

    許汐言想:聞染真是個很矛盾的人。

    她渾身的皮膚都和眼睫一樣在微顫,后腰皮膚在許汐言掌下起了一層小顆粒,可她主動吻了過來。

    許汐言本以為那是輕輕一吻,可聞染主動伸了舌頭。

    許汐言頓了頓,便開始熱烈的回應她。

    燈都給了宴會廳,給了薔薇盛開的花園,顯得草坪這邊暗得出奇。她們隨之暗成了兩個黑暗里模糊的影子,只有唇舌糾纏在一起。

    身邊的冰淇淋發出甜膩的奶香氣,可那和飄搖的鋼琴樂一樣只是一種點綴。

    許汐言勾著聞染越吻越深,聞染本來盤腿坐著,逐漸穩不住自己的重心,幾乎要跌落在許汐言身上。

    剛要用手去撐,許汐言摟住她后腰:“怕什么。”

    聞染俯看著許汐言精致得過分的面容。

    她從提出跟許汐言做情人開始,便抱定了主意好好享受這兩年。可她無論如何想不到,旁邊就是一屋衣香鬢影舉世聞名的鋼琴家,她和許汐言擁抱著躺倒在這黑暗的草坪上。

    許汐言指腹貼著她后腰露在外的那塊肌膚,仰起下巴來深深吻她。

    無袖的裙衫設計讓兩人的胳膊交纏在一起,紋理相貼。

    這時有人從宴會廳里出來大聲喊:“許汐言!”

    聞染一驚,撐著手臂就要起身。

    許汐言摁著她后腰不讓她動。

    聞染:“喂……”

    “不是你要做情人的嗎?”許汐言雙眸幽微的望著她:“不是你喜歡偷偷摸摸刺激的嗎?”

    那人又在宴會廳門口大聲喊:“許汐言你是不是在草坪上啊?”

    腳步聲便往這方向走來。

    這下聞染是真慌了:“喂……”

    許汐言還摁著她。

    聞染低聲問:“許汐言你是不是瘋了?”

    許汐言這才放開她,坐起來回答那人:“我在,怎么了?”

    “你真在啊。”那人停住腳步,像站在光里,懶得往黑暗里多踏足一步:“那你趕緊回來啊,大家都等著你彈琴呢,你就那么坐草坪上,也不怕涼。”

    許汐言懶懶應一聲:“就來。”

    聞染近乎脫力的仰躺在草坪上,心跳和呼吸一樣快,她想夜里還未上露的草坪一點不涼,溫床般托住了互相糾纏的她們。

    許汐言故意的。

    她了解她這幫朋友,知道這些人懶得往這邊多走一步,才摁著聞染不放。

    那人得了許汐言的答復,又交代一句:“那你快點啊。”

    便轉身進屋去了。

    許汐言伸手把聞染拉起來:“等我一會兒?我去彈一曲。”

    聞染點點頭。

    許汐言剛要起身,聞染說:“等等。”

    伸手,把許汐言頭上粘的一小節草摘下來。

    許汐言沖她笑了下,站起來,拎著高跟鞋踏過草叢,往宴會廳走去。

    聞染遠遠望著她勾腰穿鞋的側影,又把托盤里的冰淇淋拿起來。

    小勺刮過還沒融化的部分,冰得齒根微微發痛。

    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剛好可以瞧見許汐言坐在鋼琴前的身影,其余人眾星捧月般圍坐在她身邊。

    “嘣嘣嘣——!”

    聞染很清楚,那不是任何一段鋼琴曲,而是存在于許汐言腦海中的一段旋律。

    那樣激昂,那樣鋒利,那樣毫無章法而沖擊力十足,只有許汐言這樣強大的技法才能駕馭。

    每次聽許汐言彈琴,對聞染都是一種碾壓。

    所謂天才,就是凡人光著腳也追不上的存在。

    簡直像另一個維度。

    聞染吃著冰淇淋,默默聽著,所有人都在笑鬧,隨著許汐言的鋼琴旋律擊掌而歌,許汐言也在笑,隨著眾人的伴唱越彈越激昂。

    那是頂級藝術家們的狂歡。

    聞染像闖進巨人世界的小矮人,根本做不到平視。

    直到一曲終了,她的耳膜還在微微發顫。

    許汐言起身要走,又被其他人牢牢拉住。

    隔這么遠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嘴形,但看那情態也知眾人是在說:“哪有你這么早走的!”“每次不都狂歡到半夜嗎!”

    許汐言不得已又坐下了,眾人團團圍住,她沒有脫身的可能。

    聞染又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兒,默默起身,把餐盤端回宴會廳里去。

    找了個角落的位置,聽許汐言彈琴。

    她有些困了,端著杯不知什么酒,靠在墻面,不知什么時候睡了過去。

    再睜眼的時候,一道影子罩在她眼前。

    反應了會兒,才發現那是許汐言,低聲問她:“醒了?很累是不是。”

    “抱歉,剛才被拖住了。”

    聞染坐直了身子,搖搖頭,想起手里還有杯酒,低頭一看,才發現許汐言不知什么時候替她拿走了。

    她問:“你們要散了?”

    “是,好些人已經走了,我在這等你睡醒。”

    聞染站起來:“你應該叫醒我的。”

    許汐言搖搖頭:“讓你多睡一會兒。”

    “那我們也走吧。”

    兩人一起步出宴會廳,往宿舍樓的方向走,穿過那薔薇盛開的花園,前面稀稀拉拉是工作坊其余的那些鋼琴家們。

    許汐言低聲問:“生氣了沒有?你來的第一天。”

    聞染搖搖頭。

    許汐言問:“為什么?應該生氣的。”

    “許汐言。”聞染輕笑:“我們只是簽了合同,對吧?”

    許汐言瞥她一眼,抿抿唇。

    聞染:“沒什么好生氣的,冰淇淋很好吃,聽你彈琴,耳朵也像吃冰淇淋。”

    “你性格太好。”

    聞染心想,她不是性格好。

    如果她現下正同許汐言交往,或許她會有很多的小情緒。

    可她沒有,她過早清醒。

    現在許汐言的世界太熱鬧,不會獨屬于她一人。

    不報期望,也就不會失望。

    兩人回到房間,許汐言道:“今天不想泡澡了吧?簡單點洗個澡,好好睡覺。”

    聞染的確乏了,低頭掩嘴打個呵欠,應允。

    許汐言讓她先去洗,直到這時,她終于得以洗掉海城淋出的一身雨氣。

    草草吹過頭發,許汐言叫她先上床去睡,自己去洗。

    她闔著眸子,隱隱聽著浴室淋浴水聲傳來,又有吹風機的聲音。許汐言上床的時候,她能感到身邊的床輕微下陷。

    她其實很緊張,但身體不適應十幾小時的飛行,那樣的疲倦讓她實在沒有精力緊張了。

    沉沉睡了過去。

    但身體不適應時差,也沒睡多久,大概一個小時,聞染醒了過來。

    許汐言在她身邊睡著,留給她一個背影,不足小指寬的絲緞睡衣肩帶滑落下來。

    所有這些,聞染是借著紗簾外的月光,才瞧見了些許端倪。

    她直挺挺的躺了會兒,實在忍不住,很輕很輕的翻了個身。

    許汐言大約不適應旁邊有人,睡得淺,聞染輕輕一動,她就醒了。

    翻個身,面朝聞染張開眼。

    聞染用氣聲說:“對不起。”

    許汐言望著她,一只手伸過來,捧住她下巴。

    直到這時,「與許汐言同床共枕」這件事才在聞染心里生出實感。屋里太靜,讓她疑心自己的心跳聲都會被許汐言聽到。

    或者,許汐言也可以摸到。

    許汐言的手覆上她的睡衣。

    她總是穿長袖長褲的棉質款,她不知許汐言的指尖能否摸到那洗衣機洗出的細小毛球。

    她呼吸的很慢很慢。

    許汐言撐起身子來吻她,手上的動作沒停。

    她一時分不清,許汐言是來讓她無法呼吸,還是來給她渡氧。

    窗外有薔薇花枝隨夜風輕搖的聲音,和很細微的蟲鳴,在她們接吻的時候,隔壁有人撳亮了臺燈,然后一陣壓得很低的背樂譜的聲音。

    原來,這些看似恣意的藝術家們都這么努力。

    還有原來,這老房子的隔音果然不好。

    連接吻的聲音都不敢太大,許汐言就是這樣細細吮著她唇角。

    然后摟著她的腰,讓她俯看著自己,像兩人剛才在草坪上那樣。

    許汐言躺在鵝絨枕上仰著下巴與她接吻,雙手扣著她的腰,她能感到許汐言像海浪一樣起伏。

    許汐言壓低聲叫她:“去拿出來。”

    她頓了頓,用氣聲回:“我沒帶。”

    “為什么?”

    “過海關的時候,我怕被掃描出來。”

    許汐言翕了下睫毛,難以置信的低笑出來。

    旁邊人背樂譜的聲音停了,好似聽到了她們這邊的動靜。

    許汐言低低的笑,輕聲說:“噓。”

    噓什么噓。

    分明出聲的是她。

    這一切發生時許汐言始終扣著她的腰,所以連許汐言的每一次呼吸她都能感覺到。

    許汐言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手解開,揉了下她的腰窩,放她下來:“睡吧。”

    “明天我來想辦法。”

    聞染用氣聲叫她:“許汐言。”

    “其實,”聞染咬了咬下唇:“你去洗手就可以。”

    許汐言看她一眼。

    聞染小聲說:“特殊情況。”

    許汐言想了想,起身,去了洗手間。

    回到床上來的時候,被子窸窸窣窣,像花園里的小蟲在啃食花葉。

    聞染闔著眼。

    隔著薄薄墻板,能聽到旁邊人背樂譜,哆來嗦哆,許汐言貼到聞染耳邊:“這下真的要提醒你,噓。”

    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因為許汐言擁有一雙頂級鋼琴家的手,節奏是許汐言生來就會的天賦。指尖輕快彈奏,第一樂章是輕柔的連音緩慢鋪陳,隨著推進,第二樂章是令人放松警惕的短暫游離,到了終曲樂章,則瞬時打破之前的平靜。

    “聞染。”許汐言輕輕喚她。

    其實聞染很怕許汐言多說些什么。

    比如,驚訝于她過分洶涌的反應。

    可許汐言只是叫她的名字:“聞染。”

    聞染莫名的,又有些想哭。

    就像她此時在心中無聲的、無數次的叫許汐言的名字。

    許汐言。

    許汐言。許汐言。許汐言。

    許汐言觀察她一切細微的反應,又像在電話里那樣叫她:“染染。”

    聞染真的哭了。

    很難描述那一刻的心情。

    許汐言去吻她的眼淚:“我不喜歡這樣叫你。”

    “因為,所有人都這樣叫你。”

    ******

    這種時刻的眼淚便于搪塞,只說是生理性的就好。

    許汐言耷著天生冷淡的眉眼,可動作很溫柔,拿來紙巾替她細細清理。

    接著兩人都折騰不動了,沉沉睡了過去。

    許汐言是個很獨的人,大概靈魂天生完整而強大的人生性如此,所以她背對著聞染,兩人并沒有相擁而眠。

    聞染第二天睜眼的時候,許汐言正在衣柜前換衣服。

    她今天穿吊帶衫,配亞麻長褲,其他人穿起來一定過分慵懶的像度假,偏她的氣質撐著,看起來像個不落俗套的藝術家。

    聞染第一反應是:好險她昨晚忍著沒在許汐言頸間又留下什么。

    不然許汐言帶過來的衣服全是吊帶,可怎么遮。

    第二反應是撐起點身子去看地毯上昨夜扔滿的紙,許汐言昨天提過這房間每天有人來打掃,她可不想什么荒唐痕跡被看到。

    可地毯上潔凈一片。

    許汐言聽到她動靜,扭回頭來看她,笑道:“我收拾了。”

    “哦。”聞染縮回被子里去。

    許汐言走到床畔來瞧她。清晨的許汐言太過光彩照人,她其實挺不自在。

    許汐言俯看著她問:“你害羞什么?”

    “不記得昨晚的你自己了是吧。”

    聞染道:“誰害羞了。”

    索性從被子里起來,走進洗手間去洗漱。

    許汐言在外面問:“這次來能呆幾天?”

    “四天。”

    “年假?”

    “平時有時周末加班,攢出的假。”

    許汐言看她許久沒出來:“好了嗎?我必須得先走了。”

    “嗯嗯,你走你的。”

    許汐言帶上門出去了。

    聞染松口氣,從洗手間走出來,剛打開行李箱整理著東西,門又開了。

    聞染不得已又站起來,十分后悔自己想著要洗個澡,剛才沒有先換衣服。

    這里植被太茂密,清晨的空氣微涼,許汐言端著一份早餐,光彩奪目的看著穿睡衣的她。

    那樣的視線與微涼空氣疊加,足以讓她睡衣之下起微妙變化。

    許汐言肯定看到了,因為許汐言低笑了聲,端著早餐走進來放在小茶臺:“我想你肯定不愿下樓跟她們一起吃早餐,所以送上來。”

    揚起下巴指一指咖啡杯:“你不喝美式,卡布奇諾,對吧?”

    另有抹了蜂蜜的松餅和煎蛋。

    她問聞染:“今天打算做什么?”

    “看小說吧。”

    聞染也好久沒正經休假過了。

    許汐言攬著她的肩,把她帶到露臺:“這里視野最好,正對薔薇花叢,屋里有桃子水味道不錯。”

    “還有,我結束了練習就會回來,你坐在這里的話,正好可以看到我。”

    聞染笑笑。

    “那我走了。”

    “好。”

    許汐言放開她的肩,帶上房間門。

    聞染松口氣,快速洗了個澡,把行李箱里的襯衫棉布褲取出來,換上。

    坐下來吃早餐,她發現許汐言看著恣意,其實真的是個很細心的人。

    一起吃過幾次東西,許汐言很清楚她離不開甜,又不喜太甜,松餅上的蜂蜜抹得恰到好處。

    吃完早餐,聞染找了本小說出來,坐到露臺。

    不知過了多久,她有感應似的,一抬眸,恰好看見許汐言快步走來。

    她一愣,看了眼時間,現在不過上午十點。

    許汐言抿了抿唇,她站起來,許汐言微搖搖頭,意思是上樓再說。

    許汐言很快出現在門口:“聞染。”

    “抱歉,瑞奇教授臨時決定去附近的M小鎮探訪作曲家朋友,工作坊所有人必須隨行。”

    聞染怔了下。

    許汐言又說一次:“抱歉。”

    聞染搖搖頭,很快露出淡笑:“沒事,你們都不在,我可以一個人到附近集市逛逛。”

    許汐言走進來,關上門:“不生氣?”

    “不。”

    這時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看樣子是其他人紛紛回來收短程行李,許汐言先所有人一步,趕回來通知她。

    許汐言掏出行李袋,隨意的把兩件襯衫和一條牛仔褲扔進去。

    陳曦不隨她前往,她也不可能自己帶蒸汽熨斗,可是她這樣的人,穿皺巴巴襯衫也自有風味。

    許汐言拉行李袋拉到一半突然停下:“你還真的是,不怎么喜歡我。”

    那聲音有點賭氣。

    聞染走過來,替她拉好行李袋:“我喜歡你,跟你吵一架,這件事會有什么區別呢?你就不去了?”

    許汐言終是沒說什么,拎著行李袋走了。

    沒說再見。

    聞染走到露臺,許汐言拎著行李袋出去,回頭,看到聞染一手撐在陽臺上,沖她揮了揮手。

    許汐言扭回頭,不置一詞的走了。

    聞染低頭笑了下。

    坐回露臺看了會兒小說,房間里電話響,聞染猶豫了下,過去接起,對方稱是許汐言拜托自己聯系聞染的,麻煩聞染下樓一趟。

    聞染下樓,看到小徑上停放著一輛藍灰色敞篷跑車,一個說ABC腔調中文的年輕人站在旁邊,問她:“聞小姐?”

    聞染點頭,走過去。

    “汐言說你要去集市,沒有車太不方便,叫我送你。”

    聞染笑笑:“那麻煩你了,我得上樓拿一趟東西。”

    她上樓取了帆布包,拿了手機下樓。

    年輕人請她坐副駕,扣好安全帶。

    送她到集市,又問:“聞小姐想逛多久?”

    “方便的話,麻煩下午四點來接我。”

    “好,沒問題。”

    集市上賣形態各異的紅提,和各種品類的奶酪,聞染找了間披薩店吃午餐,又找了間咖啡店喝咖啡,下午隨便走走看看。

    無異走進一家店,才發現她不懂當地俚語,是一家賣那方面用品的商店。

    店主很熱情的招呼她。

    聞染一咬牙心想:反正又沒人認識她,這樣的小鎮,一輩子應該也就來這一次。

    一個小小紙盒,上面畫著桃子圖案,另有兩只靈巧的手指。

    竟然有桃子口味的。

    聞染垂落的長發,掩住發紅的耳尖,跟店主說:“我要這個。”

    她身上只有上次準備出差兌的一些外幣,不多,所以刷卡付款。

    下午四點,年輕人來接她,原路竟突然修路,于是繞行另外一條路,聞染坐在敞篷車里一抬眸,看到一座小木屋外高懸許汐言的巨幅海報。

    是之前演出時留下的,美到每每演出結束,眾人也舍不得撤下。

    海報上許汐言難得穿黑色無袖晚禮服,露出纖長頸項宛若高貴又冷淡的天鵝。

    年輕的司機問聞染:“你想停下來合照嗎?很多人路過這張海報,都要停下來合照。”

    聞染:“如果方便的話。”

    司機一聳肩:“沒什么不方便的,時間還早,正好歇歇腳。”

    聞染道謝下車,司機走到一邊去抽煙。

    聞染獨自走到海報邊,沒把手機掏出來自拍合照,瞥了眼,路邊一張原木制的長椅,她坐過去,打開帆布包,摸了支煙出來,點了,靜靜仰起下巴,望著眼前的海報。

    許汐言那絕世的容顏經得起無限放大,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五官竟有神圣之感。

    可也是這個人,擁著她觀察她每一寸細微的反應,和她一起連面頰都泛起緋色,額間沁出細汗,湊在她耳邊說:“聞染。”

    “你不止有雙敏感的好耳朵。”

    聞染抽完了煙,把打火機扔回帆布包時,垂眸看了眼,那蜜桃口味帶凸點的小盒子正靜靜躺在她的包袋內。

    司機向她走來:“聞小姐,好了么?”

    “好了。”聞染很平靜的站起來,登上藍灰色小小敞篷車,往莊園方向駛去。

    第47章  “可以喂我嗎?”

    敞篷車順利開到莊園, 聞染對年輕人道謝下車。

    年輕人:“汐言讓我明天照樣來接你,到附近逛逛。”

    可聞染自覺已逛得差不多,微笑搖頭婉拒:“不用了, 謝謝。”

    莊園盛大,瑞奇教授帶著她的弟子們走后,還有一眾服務人員留下來,吃飯倒是不成問題。

    晚上回房間, 聞染去洗了個澡。因為許汐言不在, 她就隨意些, 穿著睡衣拿浴巾揉著頭發走出來,倒是放松。

    正值盛夏, 這時分夕陽還未完全落山,天邊晚霞的顏色好似被大團大團薔薇映出來的, 從露臺的窗口透進來,把房間泡進瑰色的酒液。

    聞染趿著拖鞋,停了下腳步, 站在浴室門口細細往房間里打量。

    許汐言的行李箱隨意敞開著, 里面有她懶得收拾的首飾盒和化妝包。衣柜門打開一半,許汐言的衣飾走兩個極端,落拓的吉普賽風和精致的禮服沖撞在一起。

    柔軟短絨地毯上有她很隨意甩著的拖鞋和高跟鞋。

    茶幾上有一只水晶煙灰缸, 煙灰已被每天打掃的人收走了, 旁邊是許汐言的煙和打火機——她總是弄丟的打火機, 大概被打掃人員不知從哪個角落收了出來,給她放在這里。

    另有一張撕開的煙盒,里面很隨意拿鉛筆記著一段樂譜, 大概是許汐言隨意哼唱出來的。

    沙發背上搭著兩件內衣,很細致的黑色蕾絲, 這些私人物品打掃人員是不好收拾的。

    聞染看得笑了笑。

    這房間好像就是許汐言本人。

    恣意,瑰麗,不成章法。

    隨意間透出浪漫的氣質來。

    聞染吹干了頭發,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連上網,覺得這樣維多利亞風格的房間,很適合看一部上世紀50年代的黑白老電影。

    萬籟俱寂,她把電影樂聲調得低,能很細微聽到外面花園的蟲鳴。

    等聞染再一睜眼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睡著了。

    電影早已放完,電腦屏幕停留在聯想推薦其他電影的界面。

    聞染第一反應是自己斜倚著枕頭有沒有流口水,好險沒有,她從床上坐起來,揉了下臉。

    下床,趿了拖鞋,從帆布包里翻出自己的煙和打火機,走到露臺上去。

    夜色里的花園也別有一番美感。記得安徒生寫過一個童話,每每入了夜,所有的玫瑰風信子卷丹花都會活過來,去參加盛大的舞會。瑞奇教授的花園,就帶給人這樣的感覺。

    聞染站在露臺,抱起一只手臂,另只指間夾著煙。

    她抽萬寶路,不像許汐言的煙有種涼涼的薄荷味,就是一股沉郁的澀味。

    不知吹了多久的風,聞染把本來抱著的另只手臂抬起,看了眼始終握在掌心的手機——

    此時的時間是夜里十一點五十五分。

    她來的時間不湊巧,許汐言被瑞奇教授拖去兩天兩夜的行程。

    離許汐言回來,還早。

    ******

    本來就有時差,晚上又打了個盹,聞染翻來覆去的怎么也睡不著。

    想了想,從行李箱里翻出只薰衣草香的蒸汽眼罩套上,強迫自己不許睜眼。

    躺了好久才睡了過去。

    因為這樣折騰到半夜,第二天睜眼時,已經早上十一點了。聞染第一反應是想:完了,睡了這么久,今晚又該失眠了。

    第二反應是想:錯過早飯了。

    起床去洗漱時,路過門邊,發現門縫里被塞進一張字條。

    她走過去撿起,是一句簡短而客氣的英文,提醒她早餐幫她放在門外了。

    許汐言交代的。

    知道她這樣的人,為了避免跟人過多的打交道,像早餐這種可吃可不吃的,也許就省了,所以特意讓人送上來。

    打開門,把托盤端進來,司康和牛角包,配兩種不同的奶酪和果醬,另有一只保溫壺,打開聞了聞,是咖啡。

    卡布奇諾。

    聞染笑了笑,把餐盤放到小茶桌,先去洗漱。

    早飯吃得太晚,她懶得去吃午餐了,衣服也懶得換,就穿著睡衣坐在窗邊看小說。

    自己帶的小說看了會兒,倦了,又把電腦連上網,去看綠江的網絡小說。

    陶曼思的信息就是在這時進來的,問她:【工作還順利嗎?】

    聞染回:【順利。】

    【有沒有順便去玩玩?】

    聞染發了張昨天在集市拍的照片過去。

    【漂亮!今天怎么安排?飛了十幾小時去加州,今天也別浪費。】

    聞染勾了勾唇。

    眼神落回網絡小說上。

    她平時難得有完整的休息時間,坐在這風景大好的窗邊看小說,也算不上是浪費時間。

    只是陶曼思發來【飛了十幾小時去加州】的定語,還是顯得略為刺目。

    聞染跟陶曼思聊了兩句,又說回國后把昨天在集市買的手信給她,陶曼思就去工作了。

    等日頭沒那么曬了,聞染換了衣服,去花園里逛了逛。吃過晚餐,又回到房間。

    晚上打算再看部電影,為了避免看電影時睡著又導致失眠,她沒再選黑白老電影,選了部驚心動魄的恐怖片。

    這下好,嚇個半死,不僅看電影時睡不著,看完電影后照樣睡不著。

    聞染苦笑,又翻了個蒸汽眼罩出來。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是聽到有人在輕輕叫她:“聞染。”

    她以為自己幻聽,翻了個身想要繼續睡。

    可有人來捏她的耳垂,又低聲叫她:“聞染。”

    聞染把蒸汽眼罩掀起來,發現許汐言盤腿坐在她身邊,帶著笑。

    許汐言穿一件藍寶色的襯衫,和聞染常穿的那種淡淡的藍不同,好像歲月淬煉出來的,許汐言把臺燈開得很暗,暖黃的光在如寶石切面一樣的襯衫面料上流光溢彩,映著她含笑的墨色瞳仁也微微泛藍。

    聞染的第一反應是:在做夢。

    可許汐言皮膚的溫度隱隱傳來,大腦處理出眼前的許汐言是真實存在的,聞染將眼罩揭下:“你不是明天才會回來?”

    許汐言看著她笑:“我們去看日出好不好?”

    “什么……”

    許汐言直接把她從床上拉起來:“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

    聞染還未醒眠,被她推進盥洗室:“你簡單刷個牙就好,不用太清醒,一會兒我開車,你繼續睡。”

    聞染懵懂的擰開流水,刷牙洗臉。

    走出盥洗室,發現許汐言靠在墻面上等她。

    眼尾掃向她,面上微微的倦意,卷曲長發散落在肩頭,其中一縷掉進襯衫領口,往飽滿營造出的溝壑滑落。

    許汐言是紅絲絨與藍寶石,那樣隨性的慵懶又使她的華麗更顯奢貴。

    聞染伸手,把那縷頭發替她從襯衫領口挑出來。

    她抓住聞染的手,在聞染柔軟的掌心里捏了捏:“換衣服。”

    聞染瞥了眼外面的天色,正是夜最濃的時候,這會兒是幾點?凌晨四點?

    她所有的衣服都沒掛起來,于是去行李箱邊翻出件襯衫和牛仔褲,本想去洗手間換,目光掃過短絨地毯,前天晚上那里分明扔滿了她們荒唐胡來的紙巾,又覺得自己還去洗手間換衣服顯得太做作。

    可許汐言在她背后投射過來的目光,的確讓她脊骨發燙。

    她換好牛仔褲,又換好襯衫,低頭系紐扣的時候,許汐言走過來,從背后擁住她,替她扣好最上一顆的紐扣。

    聞染暗自心跳。

    許汐言這樣的人,大概是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有多撩的。

    許汐言扶著她的雙肩讓她面對自己,唇邊就含了笑,雙手把她一頭垂順的長發攏到肩后去。

    其實許汐言什么動作都不用做,只需用她那雙天生冷淡的眸眼含著笑看人,就已是撩的極致。

    那樣的眼神會讓任何一個平凡的姑娘,覺得自己也渾身美麗。

    許汐言暫且放開她,從衣柜里取了件風衣,又過來牽她的手:“走吧。”

    她腳步邁的很輕,牽著聞染走過嘎吱作響的舊木走廊時,神情狡黠的像要帶聞染去做壞事:“噓,其他人都睡了。”

    只有她,浪漫至死的帶聞染從規律的生活里溜出去,去看一場海畔的日出。

    聞染低聲問:“你們連夜開車回來的?”

    許汐言點點頭。

    是她對所有人提出,連夜開車趕回。沒人肯開車的話,她來開。

    聞染問:“不累么?”

    許汐言輕聲接話:“想和你去看日出。”

    兩人像逃過女舍監掌控的寄宿女學生,從復古的莊園舊樓里溜出來,花園燈光很暗,聞染籍著夜色,看到花園小徑邊停著她坐過的那輛藍灰色敞篷車。

    許汐言一早讓人準備好的。

    這會兒許汐言暫且放開她的手,對著她行了個宮廷禮:“請吧,young lady。”

    聞染笑,走到車邊,許汐言替她拉開車門,自己又繞到駕駛座,把風衣遞給聞染:“還沒日出,風還是有點涼,你那么瘦,多穿點。”

    “你呢?”

    許汐言聳了下肩:“我不怕冷。”

    聞染披上風衣,又確認一遍:“你真的不累么?”

    許汐言勾了下唇角:“是累的。”

    她總是這般坦誠,坦誠又熾烈。

    她告訴你:她是累的,但她不懼這種累,要開很久的車,去和你共赴一場日出。

    許汐言發動車子,探過手來,捏了下聞染的耳垂。自打她發現聞染很容易紅了耳朵后,她就很喜歡做這個動作。

    許汐言開車的姿態總是落拓而好看,雙手松松的掌著方向盤,好似在輕松的駕馭一架鋼琴。

    她叫聞染:“你繼續睡你的。”

    聞染:“不睡。”

    “國內的駕照在加州沒法用,你也沒法換我啊。”許汐言開句玩笑,聲調又轉柔:“睡吧。”

    聞染不再言語。

    她只是在心里說:怎么可能睡呢。

    她只給自己兩年,所以和許汐言在一起的一分一秒,都何其寶貴。

    她靜靜坐著,許汐言只當她睡著,她卻睜著眼,看著許汐言載她駛向的前路。

    夜色濃得如墨,蜿蜒的灰色馬路邊是在暗夜里也變墨色的茂密植被,只有小小敞篷車的一束遠光燈,濃金的,像一把金色利劍,在劈開這夜色與之較量。

    現在還看不到海,但能遠遠聽聞到海浪的聲音,空氣里有微微的潮氣。

    許汐言見她那樣安靜,以為她已睡熟,手探向這架小小古董車的中控臺,看似想很低的開一點音樂解乏。

    又看了聞染一眼,還是作罷。

    只在嘴里很低聲的哼著一首古典老爵士,嗓音似濃醇的紅酒,壓得無限低,以至于一個個音節若有似無。

    聞染的心里莫名的泛起一點酸澀,又帶著心旌搖蕩的悸動。

    永遠記得十八歲生日那天,一個人從家里溜出來走了很遠的路,去一個livehouse看許汐言的樂隊演出。

    許汐言根本不知道她來,卻站在一片藍光似海的舞臺上,慵懶的扶著立麥,濃厚花影般的睫毛耷耷的,用那紅酒般的嗓音說,她要給一個人,唱首生日歌。

    這會兒聞染坐在許汐言載她去看日出的敞篷車上,心里是無限的悵然。

    在喜歡過許汐言之后,她還能像喜歡許汐言那樣、去喜歡其他什么人么。

    大概此生都沒可能了。

    過了夜色最濃的時候,天轉亮的速度就快了。還沒日出,但那層濃墨好似被海浪聲一點點洗去,逐漸變成濃灰、淺灰、泛著點白調的灰。

    許汐言便是在這時輕輕叫:“聞染。”

    “嗯?”聞染的聲音里一點恰到好處的睡意。

    許汐言輕聲說:“看天邊的最后一顆星星,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聞染抬眼往天邊望去。

    一顆星似許下永久承諾的碎鉆,熠熠閃耀。

    海浪聲越來越明晰,聞染問:“快到了么?”

    “快了。”

    到這時她們已開了兩個多小時。

    “嗯。”聞染輕輕應一聲。

    又安靜了一會兒,許汐言發出一聲低笑,聞染不明就里了一秒,接著眼前豁然開朗,伴著漸亮的天色,一片浩渺的海迸現于眼前。

    海浪讓人心生舒暢,想大叫,想大笑。

    許汐言開著那輛藍灰色的小小古董敞篷車,載著她在海岸線公路上一路疾馳。

    聞染想,她此生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浪漫了。

    許汐言問:“美嗎?”

    聞染說:“一點點。”

    “只是一點點?”?*? 許汐言笑,絲毫沒生氣。

    車又疾馳了一陣,聞染發現許汐言在加速。許汐言解釋:“不然來不及趕到了。”

    她把聞染載到了公路邊的一處小小停靠點,靠著嶙峋海岸石,人仿佛就站在海岸線。

    許汐言和聞染并肩眺望。

    遠處天色既白,隱隱透出光亮。

    聞染瞥了許汐言一眼,開了一路的車,寶石藍襯衫的領口被吹得軟塌塌的,露出半截白皙的鎖骨。察覺聞染視線,她探過手來,習慣性捏了下聞染的耳垂。

    那指尖被海風吹得微涼。

    聞染躲了下,許汐言淡淡的笑。

    從口袋里摸了支煙出來,然后微一蹙眉——聞染很快猜到,打火機又沒了。

    聞染掏出自己的打火機,給她把煙點了。她半攏手掌,護著聞染擦燃的小小火苗,兩人湊得很近,好似一同維護著庸碌生活里某一簇小小的焰火。

    點燃了煙,許汐言沒撤開,手繞到聞染的后頸,把她往前帶,輕抵了抵她的額,又才放開。

    許汐言抱著一只手臂吸煙,遠眺著天際,身后間或有車疾行而過。

    忽地許汐言笑了聲:“聞染。”

    “你左顧右盼的看哪兒呢?”

    她打橫手掌,覆在聞染眼前:“不給你看了。”

    這是她方才夾煙的那只手,這會兒煙換了只手夾著,覆在聞染眼前的掌心傳來涼涼薄荷味。聞染視線倏然被阻隔,只能透過許汐言的指縫,去看許汐言被切成一格一格那張濃郁的臉。

    精巧的下巴。

    柔軟的唇。

    嗅覺被無限放大。許汐言身上復合的香氣,還有海的氣味,不腥,是一種略略帶澀味的清新。

    許汐言低聲問:“想我了沒有?”

    聞染翕了翕嘴唇剛要說話,許汐言忽然說:“五。”

    “四。”

    “三。”低啞的聲音帶了笑,像裹藏著一個驚喜。

    “二。”

    “一。”

    隨著許汐言放開手掌,聞染的眼前金光四射,朝陽便是在那一刻鉆透淡白的云層,像壓抑已久般毫無保留把淺金光線拋向人間。

    天邊的云受感染一般,霎時間迸開瑰麗的粉紫。

    無人送玫瑰,可那是一片比玫瑰更殊麗的瑰色朝霞。

    聞染望著日出,許汐言望著聞染,在這一刻輕聲說:“我還是很想你。”

    勾住聞染的后頸,對著她吻上來。

    許汐言的吻很有技巧,好像是生來掌握的天賦,輕吮聞染的嘴角,又一點點含住她的唇,一手扶著聞染的后頸,另一手指間夾著煙,銀色的煙灰被海風吹散,宛若碎落的蝶。

    聞染的長發被風拂蕩,再遮不住她發紅的耳朵。

    可這個害羞而文靜的姑娘,又一次令許汐言意外的,探出了自己的舌頭。

    許汐言意外了下,很快承接了聞染的主動,兩人唇齒勾纏,在海岸線的日出、清澀的海風、和身后疾行而過根本沒注意她們的車輛邊深深接吻。

    直到許汐言放開聞染,聞染抿了下唇。

    許汐言挑了挑唇,不再去看日出,背過身,一只手肘架在護欄上,抽著煙放松自己。

    聞染瞥了她眼。

    其實那一刻聞染心里冒出的問題是:為什么不看這么美的日出呢?好似一點不珍惜。

    許汐言或許就是這樣,享受一切,卻又漠視一切。

    她是一切的過客。

    問題甫一冒頭,就被聞染撲熄。

    她跟許汐言簽合同,就是為了自己不要糾結這些。

    又一輛車停在路邊,從車上走下來一對女生,很明顯是情侶,親昵的姿態。

    看樣子也想來看日出,可惜錯過了那瞬間。

    兩人也不在意,分享著一個三明治,望著天邊瑰色的朝霞。

    許汐言看了眼,把掛在牛仔褲兜上的墨鏡展開來,架在自己的鼻梁。

    那是一副貓眼墨鏡,太襯她風雅的臉型。其實聞染覺得她這墨鏡戴的有點欲蓋彌彰,明星范兒太足。

    于是自己繞到許汐言的另側,阻隔在許汐言和那對情侶之間。

    許汐言笑她:“比我經紀人還謹慎啊。”

    好在兩輛車之間隔著距離,那對情侶沒有注意這邊。

    許汐言還是那樣手肘撐著護欄的姿態,抽著煙,越過聞染清矍的肩線去看那對情侶。

    又問聞染:“你剛才還沒回答,想我了沒有?”

    聞染答:“還好。”

    “還好?”許汐言牽起她的手,在她掌心里不輕不重的捏了下。

    那對情侶不知在聊什么,擁肩笑著的姿態令人向往。

    許汐言望著那一幕:“聞染。”

    “我們現在這樣,跟談戀愛有區別么?”

    “為什么不跟我談戀愛?”

    聞染始終望著天邊的日出,笑吟吟扭頭看了許汐言一眼:“你剛才問我想不想你。”

    “那我問你,為什么這兩天里沒有發信息給我?”

    許汐言一愣:“因為瑞奇教授是個老派人,很討厭我們在她面前掏出手機……”

    聞染笑著搖搖頭打斷:“你不用解釋,因為我不會這樣問你。”

    “因為我們不是談戀愛。”

    “如果是談戀愛的話,我會這樣質問你,你解釋,我不接受,我們大吵一架,錯過這場日出。”

    “那樣多麻煩啊許汐言。”聞染輕飄飄的說:“跟你這樣的人,還是當情人比較好。”

    許汐言又怔了下。

    壓了壓姣好的下巴,望著路沿一顆小小的碎石。

    她揚起臉來問聞染:“你二十六歲了。”

    “聞染,這二十六年來,你有真的很喜歡過什么人么?”

    在許汐言看不到的另一側,聞染垂放在風衣邊的手緊緊的攥成拳。

    然后一點點放松,淡笑著回答許汐言:“沒有啊。”

    許汐言透過墨鏡,看了她素淡的神情好一會兒。

    才道:“真想看看像你性子這么淡的人,喜歡上一個人的話,是什么樣子。”

    聞染不再說話了。

    望著天際線的日出,吹著海風。

    許汐言又開了好幾小時的車載她回莊園。

    于許汐言而言,她本就是從M小鎮開車趕回來的,又開足這樣近七小時的往返,不是不疲倦。

    可她那張薔薇般的面孔太能打,帶著淡淡黑眼圈,純素顏,仍有瑰麗神采。而且聞染覺得,天才也許都精力旺盛,許汐言一夜沒睡,這會兒精力看著仍然算好。

    兩人回到房間,門口托盤上,仍有許汐言叫人送上來的早餐,兩人份。

    和聞染在一起的時候,許汐言都喝卡布奇諾。

    許汐言簡單沖了個澡,換了睡衣,橫躺到床上。

    聞染問:“你要睡覺么?”

    許汐言搖頭:“不睡,你下午就要走了。我不困,你想做什么?”

    聞染:“不知道。”

    “那你慢慢想,我們先來吃早餐。”

    “你要這樣躺在床上吃嗎?”

    “不可以嗎?”許汐言懶倦的一拍自己身邊:“過來。”

    聞染端著餐盤,盤腿坐過去。

    許汐言這樣躺著自然沒法喝咖啡,可她揚著下巴指了指司康,問聞染:“可以喂我嗎?”

    另只手把玩著自己剛剛洗凈吹干的發絲。

    本就蜷曲如海藻的發,被她繞在指尖又松開,越發繾綣得像一個夢。

    無論是叫聞染喂她,還是玩自己的頭發。

    這樣的動作由許汐言做來一點不嬌嗔,不媚俗,不幼稚。

    她指尖松開發絲,卷發軟彈彈垂落在她飽滿的胸脯上,只讓人覺得風情迸濺。

    聞染剝一塊司康,抹了奶油,送到她嘴里。

    聞染說:“你真不怕嗆著。”

    許汐言仰望著她笑,狡黠的眨眨眼,慢條斯理咽下去。

    聞染自己也吃一塊司康,又抿口咖啡。

    許汐言一手軟軟搭在她膝頭:“想好了么?想做什么?”

    聞染垂眸,看著她穿一身墨色絲緞睡衣平躺的模樣。

    肩帶細細,從直角肩頭滑落一半,聞染目光往下滑,路過她的纖頸,鎖骨,一路越過起伏,來到平坦的小腹。

    那桃子味的小盒子還放在聞染的帆布包里,沒有拿出來過。

    忽然這時,窗外一陣電閃,然后是轟然的雷鳴。

    第48章  是不是真是桃子味的

    聞染和許汐言一同扭頭去看。

    窗外的雨勢瞬間滂沱。

    看今早的日出, 決計想不到很快就會落下這樣的暴雨。可盛夏的天氣就是這樣,更何況還是靠近海邊。

    聞染問:“會不會耽誤去機場的時間?”

    “如果雨一直這么大,要繞路的話, 就會。”

    “需要多久?”

    “一倍的時間。”

    聞染:“那我現在就得出發吧?”

    許汐言:“我送你。”

    聞染:“你忙的話……”

    “沒事。”許汐言跟她一起從床上起來:“我有時間。”

    許汐言換衣服的同時,撥了個電話出去,安排司機送她們倆去機場,這樣的天氣出于安全考慮, 她就不自己開車了。

    聞染收拾好自己的小小藍色行李箱, 最后望了眼這瑰異的房間。

    若生活像一本平平無奇的書, 許汐言讓這房間活色生香,像嵌在無趣書頁里的薔薇瓣。

    要告別了。

    聞染望了眼窗外的雨, 竟然不理智的想:如果這雨越下越大,飛機不能起飛的話。

    好像也不錯。

    許汐言接過聞染的行李箱, 和她一起下樓。

    那日載她去集市的年輕司機等在樓梯口,遞給她們兩把傘,自己接過許汐言手中的行李箱。

    許汐言只撐開一把, 攬著聞染的肩帶她上車。

    這次不是浪漫的藍灰色敞篷車了, 是一輛低調的奔馳。

    許汐言收了傘鉆進來,雨滴很快蔓延遍腳下的地毯。

    聞染想:這簡直像命運。

    她從海城出發的時候,就下了這么大的雨。現在從加州返程, 同樣也下這么大的雨。

    好像她來找許汐言的這一路, 就是渡遠洋穿暴雨, 如此的不容易。

    年輕司機開車很穩,許汐言在后座握一握聞染的手:“舍不得你。”

    雨勢如注,蓋過許汐言的低語, 前排的司機聽不到,只鉆進聞染一個人的耳朵。

    聞染想, 這年輕司機會以為她和許汐言是什么關系呢?

    本來聞染的情緒藏著,這會兒被許汐言一句話輕易的勾起。

    眼眶浸了落雨的濕度,聞染發現自己,竟然有些落淚的沖動。

    搞什么,區區四天,其中兩天許汐言不在,竟然這樣不舍。

    又或許,聞染覺得自己潛意識里知道,許汐言這樣的人,這次一分開,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許汐言握著她的手,一點點捏她掌心,大約礙著司機在場,也沒跟她多說什么。

    她望著雨在車窗涂抹得漸次密集。

    她不是個多話的人,可心里涌動的不舍催促著她:說些什么吧。

    下次面對面說話,又不知是什么時候了。

    許汐言的手松松搭在她腕子上,她輕輕扭頭去看許汐言,卻發現:許汐言睡著了。

    許汐言實在累了,畢竟昨天整夜未眠。

    聞染抿了下唇。

    直到許汐言睡著了,她才敢很輕很輕的,把許汐言的手握進自己手里。

    又扭頭去看窗外的落雨。

    其實“喜歡”這種事,還是怕比較。

    她忍不住去想,如果是她,在一夜未眠又開了許久車的情況下,送別許汐言的一路,她會睡么?

    不,她不會。

    她會很困也很乏,但她會死撐著不睡,窮盡話題的找許汐言說話,聊到今早托盤里的司康碎屑那么無聊的話題,也一路聊下去。

    許汐言的“舍不得”更輕盈,所以很容易說出口。

    可她的“舍不得”,是許汐言睡著以后,才敢靜靜握住許汐言的手。

    望著窗外的雨,還是想哭,很快這只手,她就不知多久才能握到了。

    快要靠近機場時,聞染漸漸認得路了。

    這時,許汐言口袋里的手機震了起來。

    許汐言醒轉過來,把手機摸出來接起:“喂。”

    聲音調子散漫,一點點漫不經意無謂的笑:“瞎胡鬧。”

    電話那端說了些什么,她想了想:“等我回來再說。”

    掛了電話,往窗外望一眼:“機場快要到了?”

    她又牽起聞染的手,在聞染掌心里捏了捏。

    那是許汐言在用自己的方式說“舍不得”,聞染沖她笑笑:“剛才有人找你?”

    “嗯,我們幾個人組了支樂隊,玩搖滾,趁瑞奇教授休息的時候排練,不然這要被她知道,還不得罵死我們。”

    “他們找你排練?”

    “嗯。”許汐言點點頭:“我讓他們現在別聊,等我回去再說。”

    聞染抿了下唇。

    車很快開到機場,因為繞了遠路,沒有停車的時間了,就停在送機平臺。好在這時雨勢漸小了些,聞染匆匆下車,司機跟著下車,從后備箱拿出她的行李箱。

    許汐言是不方便下車的,畢竟這里人多,她太招眼。她打開車窗,望著聞染。

    聞染沖她揮揮手,又指指機場入口,意思是自己進去了。

    許汐言望了會兒她的背影,忽然叫她:“哎。”

    聞染回眸的同時,看到許汐言匆匆從車上下來,帶著那副貓眼墨鏡,快步越過人群走到她身邊來,折起一只手臂勾住她脖子,擁住她。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聞染幾乎像是撞進了許汐言懷里。

    許汐言鉆過她垂落的發絲,在長發遮掩下飛快的吻了下她的耳朵。

    放開她,扭頭又匆匆往車的方向走去。

    聞染望著她的背影。

    其實這會兒時間已經無多,聞染應該快點進機場了,但許汐言的氣息還在她耳畔,她真的舍不得轉身。

    許汐言拉開車門的時候,口袋里手機好像又震起來,她摸出來接了,一手掌著車門,露出墨鏡掩映下的側臉。

    聞染猜著,應該又是那些和她一起組樂隊的鋼琴家們打來電話,催促她回去排練。

    許汐言上車,那輛低調的黑色奔馳立即開走了。

    整個過程,許汐言一次也沒有回頭。

    聞染拖著行李箱,扭頭,往機場里走去。

    ******

    好在雖然出發返程都連遇兩場暴雨,但都沒耽誤起飛。許汐言交代她起飛落地都要報平安,她也很配合的發了信息過去。

    回程又是十多小時飛行,聞染不適應,坐得雙腿發腫。

    可她無知無覺,睡得天昏地暗。好像在許汐言身邊,總是吊著一根神經舍不得睡安穩。

    一直到回程的出租車上,她還在睡。

    總算回到自己出租屋,天已蒙蒙亮。聞染快速的洗了個澡,把自己扔回床上。

    到這時,反而又睡不著了。

    聞染翻騰了一會兒,看一眼時間,很快也要起床去上班了。

    索性從床上起來,拉開客廳窗簾,開窗通風,又給自己點了支煙。

    外面漸漸有日出跡象,可那朝陽就是單一的淺金,不似許汐言帶她去過的海邊,日出足以把整片天空都染得瑰麗。

    聞染靜靜吸一口煙。

    許汐言是喜歡她的。可許汐言的喜歡只是喜歡。

    “戀愛”這件事對現在的許汐言來說,與樂隊、排練、旅行、極限運動并駕齊驅,變成了她絢爛人生拼圖里的一塊塊。

    或許聞染就是過早的認清了這一點,才絕對不要這樣跟許汐言在一起。

    ******

    好在這天上班不忙,她偷空睡了個午覺。

    晚上下班,把給陶曼思買的伴手禮給送過去,一塊帶堅果香氣的硬質奶酪,一套金屬雕刻鍍金的《茶花女》書簽,另有一本古老的《基督山伯爵》原版書。

    陶曼思愛不釋手:“染染,你太有心了。”

    陶曼思知道她旅途勞頓,出國最委屈的又往往是中國胃,于是早早點了麻辣燙,等著她來一起吃。

    一口混了辣味的麻醬下肚,聞染有種回魂的感覺。

    陶曼思問:“這次去加州的感覺怎么樣?”

    聞染答:“這要取決于,我怎么看待。”

    陶曼思深以為然:“是吧,國外的月亮也沒有那么圓的。”

    其實聞染的意思是,若把許汐言當女朋友來看,這趟旅程她得氣死。

    可換個角度,她反而能盡情享受那些快樂。

    接下來大半個月,許汐言離開加州。沒了瑞奇教授的手機禁令,許汐言發來的信息也堪稱寥寥。

    倒是聞染收到了一個巨大的包裹,陳曦聯系聞染:“收到了嗎?”

    聞染:“收到了,我還沒打開。”

    陳曦笑:“你打開看看吧。”

    聞染拆開包裹,發現居然是一塊體量不小的石頭。

    不太尋常。

    聞染左右看看,找到一枚標簽,發現這竟然是一塊隕石,就落在許汐言和聞染一起看過日出的那片海灘上。

    聞染上網搜了下這種隕石的價格,令人咋舌。

    也就是說,許汐言花了普通人難以想象的一筆錢買了這塊石頭,又花了更難想象的一大筆運費把它寄回國內。

    浪漫至死的許汐言。

    聞染去買了個置物架,把它放到陽臺,每天日出,便可照到這塊隕石之上。

    許汐言行程很忙,最近一次曝光是國外粉絲拍到她,結束瑞奇教授的工作坊后、去土耳其工作時,她抽空檔去了趟費特希耶玩滑翔傘放松。

    對普通人來說又驚懼又享受的極限運動,對許汐言來說稀松平常,粉絲尊重她隱私,只遠遠拍她在滑翔傘上的背影。

    許汐言大大的展開雙臂,像只自由的蝶。

    又過了兩天,聞染接到許汐言電話。

    那時她正在客戶家調律,手機靜音了扔在包里,所以錯過了。

    結束工作,聞染坐地鐵回文創園,許汐言又給她打了個電話,她把手機握在手里,看著那串始終沒存的數字,沒摁下接聽。

    電話響到斷了,許汐言給她發信息:【我回國了。】

    她知道許汐言要回國的,畢竟國內工作還未處理完。

    見她不回,許汐言又發來一條:【干嘛不理我?】

    跟著是追過來的一條:【生氣了?】

    聞染下了地鐵,拿手機掃了輛共享單車,騎回文創園。

    手機扔回包里,始終沒回許汐言的信息。

    天已漸漸入秋,早晚有了涼意,可大下午的騎車回文創園,還是一身汗,奚露拿了罐冰過的可口可樂給她。

    她抿一口,用沾了可樂罐上冰水珠的指尖觸一下手機屏。

    許汐言又發來一條:【那我忙完可直接到你家去找你了啊。】

    聞染還是沒回。

    下班后,她去找陶曼思吃了頓外賣,又追了集熱播劇,許汐言的信息又來:【我到你家門口了。】

    聞染慢條斯理的坐末班地鐵回家。

    她租的這沒小區的舊樓,住的多是上年紀的老人,到了這時分,整座樓都像腐朽的老者,已淪入沉沉睡眠。

    聞染沒急著上樓,坐到樓下的一張長椅,給自己點了支煙。

    慢悠悠抽完,她又站起來,走到路邊的便利店,在柜臺處勾腰揀選了良久,在一眾香口膠的口味里選了桃子的。

    掃碼付款,坐回剛才的長椅,吃了兩顆香口膠。

    看了眼時間,差不多了,這才慢悠悠上樓。

    樓道里很暗,只有瑩瑩一抹藍光。

    她拾級而上,發現那光是從許汐言的手機屏幕里發出的。

    許汐言倚在她家的防盜門上,背著一只手撐著腰,另只手打橫握著手機在看視頻,長卷發遮掩的耳中塞著無線耳機。

    大夏天的許汐言穿牛仔褲,這會兒將要入秋又開始穿熱褲,配一件蝙蝠袖垂墜感十足的黑襯衫,毫無季節章法,美得自成一格。

    她邁上臺階,伸手,直接把許汐言的手機屏幕摁熄了。

    許汐言抬眸,借著樓道里透進的月光,看到她一張清雅素淡的臉。

    許汐言也沒惱,笑一笑,把手機收進口袋,耳機摘下來,偏頭問她:“晾著我?”

    聞染很平靜的搖搖頭:“手機沒電了。”

    她問許汐言:“幾時回來的?”

    “今天,下午有個推不掉的拍攝,忙完就過來了。”

    聞染點點頭,掏出鑰匙。

    許汐言捉住她手腕:“你怎么不問我,在這里等了多久?”

    聞染猶然平靜:“多久?”

    “兩個多小時。”許汐言些微的嗔意也是嫵媚的:“好累。”

    聞染心里想:兩個多小時和大半個月么。

    許汐言不虧。

    另只沒被許汐言握住的手,輕輕搭上許汐言的后腰,嘴里輕聲問:“累么?”

    一下一下的,在許汐言腰窩處輕輕的揉著。

    那顯然不只是一個撫慰“累”的動作。

    許汐言看了她一眼。

    一只手往后,握住她的手腕,摁住,不再讓她亂動。

    拉到身前來,把她兩只手并作一處,就那樣牽著。

    許汐言不說話,只是樓道里透進的月光在兩人之間鋪陳,許汐言那冷淡的眉眼添了月光釀成的酒,顯得繾綣而動人。

    她穿熱褲,手卻比聞染更暖些,一點點染熱聞染的掌心,連同她握在手里的鑰匙。

    這一次她沒有像上次說“舍不得”那樣,對聞染說一句“很想你”。

    她只是就那樣靜靜看了聞染許久,然后低頭靠在聞染的頸間。

    額頭貼著她頸部跳動的血管,輕輕蹭了蹭。

    聞染闔了闔眸子,感受許汐言的吐息打在她頸窩。

    這個動作與情欲無關,只是顯得無限依戀。

    聞染閉著眼,身前是許汐言的呼吸,身后是燙著她脊背的月光,這一刻,聞染相信許汐言是真的有點想她了。

    可許汐言的“想念”,是見面后動情的繾綣。

    而分開的大半個月里,許汐言的生活被鋼琴練習、樂隊排練、極限運動填滿,豐富得讓人難以企及。

    許汐言的靈魂太強大而完整,所以像她背過身對著聞染睡覺一樣,顯得很獨。

    聞染輕聲說:“你不進門嗎?”

    許汐言這才放開她,聞染拿鑰匙開門,許汐言跟在她身后進屋。

    聞染拿拖鞋給她換,那神情始終是靜靜淡淡的,直起腰來說:“我先去洗澡。”

    許汐言又看了她眼,沒說什么。

    聞染洗完澡換好睡衣出來的時候,看到許汐言蹲在生活陽臺上,拿手機在拍她置放在那的隕石。

    聽到她動靜,扭頭問她:“喜歡么?”

    她照實說:“好奢侈。”

    許汐言勾唇笑了笑:“浪漫都是奢侈的。”

    聞染問:“你要去洗個澡么?”

    許汐言點頭,站起來走進浴室。

    聞染給她拿了浴巾,但沒拿睡衣。

    許汐言便穿著那件長袖T恤,薄而透的,走到臥室里來推開門:“吹風在哪?”

    她剛從飛機下來,所以今天洗了頭。

    聞染本來靠在床頭看一本調律工具書,扭頭,在她肩上被水痕染透的那處定了會兒。

    然后掀開薄被,從床上下來,叫她:“你坐。”

    年輕女人長袖長褲的睡衣很規整,和她素凈的長發素淡的臉一起,安靜得很純粹。

    許汐言在床邊坐下,纖長的手指輕摁在床單上。

    白底黃色小碎花,和聞染睡衣上的一樣。

    不一會兒,聞染拿著吹風機進來了,許汐言抬眸:“怎么不是藍色的?”

    “什么?”

    “床單,和你的睡衣。”

    聞染把吹風插在床頭的插座上:“這花色打折。”

    許汐言低低的笑了聲。

    聞染垂眸,手指撫弄的動作很輕,給許汐言吹頭發。

    許汐言:“想我了沒有?”

    聞染不說話。

    許汐言把頭靠在她腰上:“問你呢。”

    她的長發尚未吹干,浸在聞染的睡衣上。

    聞染也不惱,由她靠著,繼續給她吹著半濕的頭發,只是另只手往下滑,拇指來回撥弄著許汐言還沾著水汽的、又被吹風染熱的、柔軟的耳垂。

    一下又一下的來回撥弄著。

    許汐言闔了闔眼:“聞染。”

    “把吹風關了。”

    聞染沉聲說:“你頭發還沒吹干。”

    “你故意的。”

    她的意思是,聞染故意趁她頭發還沒吹干的時候,就招惹她。

    聞染沒多說什么,關了吹風,放在床頭上。

    許汐言勾著她的腰,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睡衣扣子泛淡淡的黃,許汐言凝眸看了看,指間輕輕的撫。

    然后一顆,一顆。

    許汐言向來覺得聞染這人很奇怪。

    聞染的發際在冒汗,可聞染的表情很平靜。

    聞染的身材薄到瘦削,可聞染又有和沉靜面容幾乎形成沖撞感的某處豐滿。

    聞染看起來一點都不想她,可即便只在她視線的注視下,聞染也在挺立的發生某種變化。

    許汐言吻著那變化:“你這里有吧?我沒帶。”

    聞染扭腰,拉開床頭柜抽屜。

    一個淡淡可愛粉色的盒子,上面畫著顆蜜桃。

    聞染用她那格外沉靜的聲線說:“我想知道,是不是真是桃子味的。”

    許汐言低低的笑了聲。

    聞染總是用這樣干凈到一塵不染的聲音,說最放縱的話。

    ******

    許汐言的手,是全世界最偉大的鋼琴家的手。

    聞染心想,這套床品是非換不可了。

    許汐言那來不及吹干的長發染濕了枕套,床單的部分則要怪聞染自己,或許她甚至不需要許汐言那樣長的前奏堆疊,那讓她忍耐得很辛苦。

    結束后聞染嗓子忍得半啞,窗外的雨淅瀝瀝下了起來,不大,漸漸有了秋雨的意味。

    許汐言側臥著休息,把臉埋進自己的臂彎里。

    聞染輕輕搡她一下:“你該起來了。”

    許汐言繼續埋著臉:“要換床單了嗎?”

    聞染:“是你該走了。”

    許汐言一下子仰起面龐來,其實折騰了這么久她那半濕的長發已經干了,只是因剛才的放縱亂七八糟,粘在她側頰,反而顯得像甲板邊浮沉的人魚。

    許汐言問:“你說什么?”

    聞染提醒:“我們是情人,不是談戀愛,沒有你在我這里睡的道理。”

    許汐言坐起來,看她一會兒,勾唇笑了下。

    下床,把T恤和熱褲盡數穿回自己身上。

    走回床畔來,勾住聞染的后頸,把她的臉帶到自己懷里,在她頭頂落下無限溫柔的一吻。

    那聲音卻有些置氣:“聞染,夠狠的你。”

    “睡完了你就趕人是吧,你就是這么想我的。”

    她放開聞染,轉而捏住聞染的下巴,勾下腰,用那雙墨色的眸子看進聞染的眼底去:“可我們還有兩年。”

    “你怎么知道,你從頭到尾都不會喜歡我?”

    許汐言直接走了。

    聞染呼出一口氣,從床上下來,自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凈的床品換上。

    自己坐到寫字桌前,靜靜抽了一支煙。

    另只手把日記本翻開,這日記本是從高中就開始用的,線膠松散,紙頁泛一種淡淡的黃。

    其中一頁寫著:「最討厭許汐言。」

    「全世界最討厭許汐言。」

    聞染笑了下,含著煙,蜷起一條腿,把日記本翻到最新一頁,擰開鋼筆,落下筆觸,又去寫了遍一模一樣的話:

    「最討厭許汐言。」

    「全世界最討厭許汐言。」

    許汐言在樓道里靠在她頸間輕蹭的時候,還有許汐言剛才生氣走掉的時候,真的讓她覺得,許汐言很想她,許汐言喜歡她。

    可怎么辦呢。

    許汐言的喜歡,總量就那么多,不足以許汐言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喜歡上任何人的許汐言,還是許汐言自己,那么的“獨”。

    她出現的時候,把全世界捧到你面前。她去過自己生活的時候,也像是真的把你忘在了腦后。

    聞染要的,才不是這樣。

    許汐言不能給她更多的話,她就統統都不要了。

    第49章  很安寧,也很躁動。

    第二天, 聞染照例去文創園上班。

    吃早飯的時候,聞染正把豆漿倒進杯子里加熱,奚露在旁邊突然一聲尖叫, 聞染手一抖,灑了兩滴豆漿在桌面上。

    她抽了張紙巾,把豆漿擦掉,不知為什么心里似有預感, 果然奚露在她手邊說:“許汐言居然回國了啊!粉絲天天蹲機場都沒蹲到她, 怎么突然就在淮仁路被拍到了, 她什么時候回國的啊!”

    聞染淡淡說:“不知道。”

    “你看你看。”奚露晃著手機:“許汐言今天的穿搭真絕了我跟你說。”

    聞染端著豆漿和飯團到工作臺邊去吃早飯。

    奚露在她后面叫:“哎,你不看啊?”

    聞染勾唇笑笑。

    奚露也看著她笑:“你這人真挺奇怪的,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對許汐言不感興趣的人。”說著又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機:“記得上次她在機場被拍到,也戴了條圍巾。”

    “她戴圍巾的次數不多哦。”

    奚露一手撐著下巴, 手機放在臺面,另一手的指尖在手機邊輕點著:“也不知道有什么規律可言,難道陰天就戴圍巾?”

    “可今天天氣挺好的啊, 誒她就這樣穿一件松垮垮的長袖T恤配熱褲, 也不怕冷,不過好看是真好看。”

    鄭戀笑著接話:“哪有什么規律可言啊,許汐言長那樣一張臉, 想戴就戴、不想戴就不戴咯, 主打一個隨性。”

    聞染把一口飯團送進嘴, 心想:其實是有規律可言的。

    許汐言兩次戴圍巾,都是在跟她發生關系之后。

    她小小的出租屋不夠隔音,而許汐言有雙頂級鋼琴家靈巧有力的手, 她把所有唇邊將要溢出的聲音忍成接近喘息的時候,總是很辛苦, 有時摟著許汐言的脖子,臉埋進去,唇瓣吮過。

    許汐言的皮膚似薔薇般,太美太薄。

    唇瓣齒尖一廝磨,立馬留下紅豆般的痕。

    聞染吃完早飯,把手邊的手機屏幕點亮瞧一眼。

    許汐言性子其實挺傲。

    昨晚那樣離開后,便沒了消息。

    聞染想,許汐言那樣的人,從小到大,一定沒遇到過有人不喜歡她的情況吧。

    一周過去,兩人似有暗暗較勁,彼此都不松口。

    許汐言這段時間都在國內工作,時不時被粉絲拍到,在微博瘋傳。聞染又把「許汐言」設回了屏蔽詞,所以上網的時候,她是不會刷到許汐言的。

    但架不住奚露和鄭戀在工作室每天提。

    于是聞染知道了,許汐言的生活有多么豐富多彩。

    許汐言今天去拍時尚雜志,右眼邊勾了只半邊翅膀的銀色蝶翼,美得出塵絕俗。

    許汐言今晚跟朋友去酒吧了,很低調,扣著頂暗藍絲絨的鴨舌帽靠在門口墻邊抽煙,幾個朋友圍著她聊天。當時根本沒人認出來,還是有人路過,覺得這姐姐抽煙好有氛圍感,隨手一拍就像電影截圖,分享到網上,許汐言的資深老粉憑那一雙纖白的美腿,認出那是許汐言。

    許汐言的巨幅護膚品海報剛拍完就忙不迭被品牌換上了,許汐言去參加活動時路過,帶著懶散的笑意跟海報合了張影,便于微博工作室營業。

    聞染靜靜聽著?*? 。

    那是作為明星的許汐言。

    一個個細節勾勒出來,顯得很渺遠。

    陶曼思這段時間趕稿子趕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交了稿,立刻打電話約聞染出來吃頓好的。

    聞染笑問:“吃什么?”

    “日料!我請!我拿獎金了!”陶曼思豪氣萬千。

    聞染下班后從文創園趕過去,很遠的路,每每都是陶曼思等她。

    陶曼思站在商場門口,拎著兩杯奶茶玩手機。

    聞染一路小跑過去:“久等了。”

    陶曼思揚揚手里的奶茶:“少年時和箏箏紙鳶,你要哪杯?”

    現在這些奶茶名,聽了也分辨不出口味。

    聞染答:“少年時。”

    陶曼思看了看兩杯奶茶的標簽,把其中一杯遞她,又告訴她:“少年時是茉莉綠茶茶底。”

    聞染點點頭。

    其實她不太在意茶底是什么,她只是單純喜歡這名字。

    「少年時」。

    如果沒有遇到許汐言,她的少年時,會是一堆堆做不完的卷子、偷偷藏進課桌抽屜當早飯的蔥油餅、人擠人的小賣部、蔫頭耷腦隨便糊弄的課間操、臨近高考抱佛腳學得額頭都冒起一顆痘。

    可是有了許汐言。

    她的少年時,變成學校里四季常綠的香樟,一名穿黑T恤的少女站在樹下,夏末的風徐徐吹過,少女一雙天生冷淡的眉眼不經意望過來,纖長指尖把蓬松繚繞的卷發勾回耳后。

    聞染吸著奶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些往事。

    陶曼思忽然一拉她:“看。”

    聞染循聲望過去。

    那是許汐言所拍的一張護膚品海報,海報上許汐言只穿一件無袖黑絲絨短款上衣,長卷發垂在肩頭,近乎素顏,只在嘴唇上抹一層近乎透明的唇蜜。

    就這樣毫不費力美到了火出圈的程度。陶曼思告訴聞染:“隨便上網一搜,就是這張海報的仿妝視頻。可這妝有什么可仿的?不全靠這張臉嘛!”

    聞染很平靜的說:“是哦。”

    陶曼思朝她看過來:“你不會不記得她了吧?”

    “誰?”

    “許汐言啊!”陶曼思瞪著她。

    聞染頓了頓,綻開一抹笑:“逗你的,怎么可能不記得,高中時跟我們同校了大半年。”

    陶曼思拍拍胸口:“嚇我一跳,我就說許汐言這樣的人跟我們同校過你怎么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雖然你那時候跟她一點不熟,和她關系最好的是白姝吧,想考邶電的,后來倒是考上了,但畢業后也沒火。”

    “許汐言肯定都不記得白姝了吧,更別提記得我們了。”

    聞染眼神掃過海報,許汐言適合穿無袖,因為頸項生得格外好看,纖長而皮膚薄,嘴唇一碰,許汐言也會微微發顫。

    陶曼思下結論:“許汐言肯定面對面跟我們打照面的話,都認不出來。”

    聞染頓兩秒,“嗯”一聲。

    陶曼思拉著她:“來來來,你幫我跟許汐言的海報拍張合影,畢竟高中同學一場,也算老有緣分的。”

    聞染認真幫她拍照。

    陶曼思拿回自己手機細看:“染染你從小拍照就這么好。”

    大概聞染神經纖細,就像她有雙敏感的好耳朵一樣,擅于捕捉那些尋常人會遺漏的細節。

    陶曼思問聞染:“你要拍么?”

    聞染搖搖頭:“不要了。”

    “這可是許汐言!”

    聞染只是笑笑。

    兩人一起吃過日料,又在商場里逛了半天,陶曼思買了件白襯衫,兩人才在地鐵口話別。

    到家已經不早了,整座舊樓仿若又陷入沉睡,聞染慢慢拾級而上,已聞到了某種隱約的香氣。

    走到三樓拐角,她抬頭往上望。

    又一次倚在她家防盜門口的人,是許汐言。

    這一次許汐言沒玩手機,好似在望著樓道外的月色發呆,聽到聞染腳步,扭頭望過來,正對上聞染的眼神。

    她沒有笑,就顯出某種天生的冷淡。

    聞染不露聲色走上去,看到她腳邊放著個貓包。

    許汐言說:“朋友的,借我養兩天。”

    她說這話時,正拎著貓包讓開門口,聞染正掏出鑰匙來開門,忽然莫名地有些想笑。

    她們一周不見,許汐言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關于貓的。

    分明許汐言上次離開的時候在鬧別扭。

    這會兒又若無其事的來跟她聊一只貓。

    許汐言的傲氣,讓她再沒跟聞染說過“喜不喜歡”這個話題,好像篤定了心思跟聞染耗下去。

    她拎著貓包進來,問聞染:“方便把她放出來么?”

    “可以啊。”

    許汐言打開貓包,走出來的是一只尖耳秀腮的玳瑁貓,毛色層層疊疊的分為三層,華麗的似緞子,初來聞染家一點不怵,優雅提爪走著好似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聞染放下包先去洗手,走出來倚在洗手間的門上看著那貓:“我家好像沒什么可以給它吃的,要下樓買一點么?”

    許汐言盤腿坐在茶幾邊的短絨地毯上,伸手在貓的脊背上撫了一把:“它吃過了。”

    “你把它養在哪里?”

    “酒店。”

    聞染詫異了下:“酒店可以養貓么?”

    許汐言指尖撓了撓貓的下巴:“是可以的。”

    聞染笑笑,反應過來自己這話問得多余。

    對其他人,是不可以的。但對許汐言,世界上好像沒有什么事不可以。

    她的天賦她的容顏她的名氣她的財力,讓那銅墻鐵壁般普通人撞上去會頭破血流的一道道規則,在她這里無限軟化,她信馬由韁的邁過去。

    聞染問:“怎么突然想養貓?”

    “其實一直都想養。”

    “但你飛來飛去的不方便?”聞染的意思是說,其實她有助理,只要她想,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那只是一方面。”許汐言道:“主要我這個人,對除了鋼琴以外的事,不太有長性。”

    這是真的。

    許汐言的天賦太盛大,讓她做什么事都手到擒來。就連每每被拍到去玩那些極限運動,項目也不盡相同,今天滑翔傘,明天蹦極,后天攀登某種專業級別的山。

    聞染瞧那貓可愛,走到許汐言面前來,伸手蜷著指節,也去輕撫貓的后頸。

    許汐言低低開口:“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是吧?”

    聞染垂眸看著貓:“你那么忙,我找你,你手機十有八九也是陳曦拿著,是陳曦回復我。”

    許汐言把手機掏出來,看著聞染,撥了個電話出去:“喂,陳曦。”

    聞染這出租屋太小,陳曦應答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聞染也能聽清。

    “言言姐,已經要過來接你了嗎?”陳曦的聲音有些驚異。

    帶著某種“你是不是不行”的懷疑。

    許汐言頓了頓,聞染蹲在她面前摸貓,垂落的長發遮去瞬間發紅的耳朵。

    “沒讓你現在過來。”許汐言道:“幫我另辦張手機卡,以后工作都聯系我那個號碼。”

    陳曦意外:“現在這號碼怎么了?”

    “沒怎么,我想當成我的私人號碼。”許汐言把電話掛了。

    看著聞染:“好了嗎?以后這手機不用給陳曦了,都在我手里。”

    聞染垂著眼睫:“許汐言。”

    她摸貓的手,在漸漸往許汐言的纖指上過渡。

    許汐言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她低聲說:“腿蹲麻了。”

    許汐言笑了聲,打直雙腿:“過來。”

    玳瑁貓瞬間跳上許汐言的纖腿,圈成一個舒服的姿勢。

    這下連聞染也笑了。許汐言拎拎玳瑁貓的耳朵:“不是說你。”

    那只玳瑁貓被養得極好,很有些分量,許汐言抬著雙臂把它從腿上抱下去,跟聞染說:“你再不過來,它可又上來了。”

    聞染過去,跨坐在許汐言腿上,膝蓋抵著毛茸茸的地毯。

    雙手圈過許汐言的脖子,把臉埋進香氣復合的頸窩里,許汐言蜷曲的長發掃著她的臉。

    許汐言環著她的腰,指節貼著她脊骨,一寸寸往上,玳瑁貓蹲坐在一旁,瞪大了雙眼瞧著她們。

    接著走過來,在許汐言腿邊來回逡巡,毛茸茸的尾巴反復掃著聞染的背。

    癢得出奇。

    說不上是貓尾掃過的感覺更癢,還是許汐言一寸寸刮過她脊骨的感覺更癢。

    聞染始終把臉埋在許汐言的頸窩里,不出聲,還是許汐言先說了句:“聞染你這人,真挺能忍的。”

    她扶著聞染的腰:“起來。”

    “誰先洗澡?”

    “我先。”

    聞染洗完出來的時候,看到許汐言正拿手機對著玳瑁貓拍照。

    聞染隨口問:“有拍到好照片嗎?”

    “有。”許汐言低頭打字:“我發條微博。”

    聞染邁上前去,一下子拿過她指間的手機:“許汐言你干什么?”

    許汐言仰著下巴,靜靜看著她。

    聞染低頭去瞧許汐言的手機屏,許汐言已經把要發微博的那張照片調出來了,她只拍了貓華麗漸變絲緞一樣的皮毛,配文是:【朋友的貓,特別的花色。】

    聞染抿了下唇,把手機遞還給她。

    許汐言接過手機,很平靜的點按發布。

    站起來,手機扔到沙發上:“我去洗澡。”

    走進浴室前,她倚在門邊解自己黑襯衫的扣子,斜斜歪著頭,濃密長發擋去她的小半張臉,讓她眼神也變得有些晦暗難明:“聞染,你是生怕跟我扯上關系。”

    “你還真是打定了主意,要從這段關系里全身而退。”

    她鉆進浴室洗澡去了。

    嘩嘩水聲傳來,聞染站在原地,蜷了蜷手指。

    ******

    許汐言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玳瑁貓在客廳里兜著圈,臥室的門關著。

    許汐言走向臥室,它立刻跟過來。

    “抱歉。”許汐言低頭這樣說了一句,快速閃進臥室鎖門,聞染躺在床上,背對著她。

    許汐言問:“睡著了?”

    聞染低低的答:“沒有。”

    她坐起來,許汐言視線落在她身上的棉質睡衣。

    坐到床邊,勾著她的腰把她帶過來。不知為什么,許汐言總覺得,聞染的棉質睡衣戳中她的某種癖好。

    讓她的內心很安寧,也很躁動。

    她像在宇宙里遠航了許久的人回歸地球,舞臺上那些閃耀如星辰的燈光漸褪,聞染房間里的燈總是很淡也很暖,像聞染這個人一樣。

    她打橫手掌輕輕的摩,說不上是撫過聞染的睡衣,還是撫過聞染。

    聞染卻受不了她這樣的動作,細細叫她:“許汐言。”

    許汐言好似沒聽到。

    “喂,許汐言……”

    許汐言低低的笑了聲,忽然道:“染染。”

    聞染的呼吸一滯。

    “有多少人這樣叫你?”許汐言好像繼續把玩著聞染的睡衣:“爸爸媽媽,家人,同事朋友,都這樣叫你對吧。有多少人?”

    “許汐言你什么意思。”

    “我問你有多少人?”

    “這怎么可能數過。”

    “那現在數。”

    聞染抬起眼來看許汐言的臉,這時的許汐言和海報上清心寡欲的模樣相差太大,眸眼間鋪開漫漫的潮,其實即便她什么都不做,這樣的神態已足以讓聞染洶涌。

    聞染腦子里一團漿糊,可許汐言不停下,她只得真的去數:“十八、十九個……”

    “那么多。”許汐言說:“那我不要這樣叫你。”

    這次用的還是聞染從加州帶回的粉色小盒子,許汐言讓聞染坐在自己懷里,摟著她腰,去吻她的耳朵。玳瑁貓在門外撓門,發出低低的叫聲。

    許汐言湊在她耳邊:“阿染。”

    “只有我一個人可以這樣叫你,知道嗎?”

    頂級鋼琴家的手便是在喚“阿染”二字時、開始了某種特別的彈奏。聞染聽著那華麗低暗的聲線貼著她耳膜擦過,舌尖逗弄她耳廓,忍了又忍,沒繃住發出門外小貓一般的聲音。

    她雙唇緊緊抵著許汐言柔膩的頸項,心里想的是許汐言方才說過的四個字:「全身而退。」

    許汐言連旺盛的占有欲都被涂上瑰麗的薔薇色。

    她真有可能在這段關系里全身而退么?

    ******

    許汐言也不再說要留宿,很自然的起來穿衣服。

    聞染套好睡衣,跟著起身。

    許汐言問:“要不要我幫你換床單?”

    “……不要。”

    許汐言抱起玳瑁貓,把它關進貓包,蹲著查看貓是否舒適的時候,背對著聞染說:“很怕跟我扯上關系,可是怎么辦呢?”

    “明天,我們應該還會見面的。”

    她拎著貓包走了。

    第二天,聞染接到陳曦電話:“今晚上次巡演的團隊聚餐,你一起來哦。”

    “怎么突然聚餐?”

    “難得大家都聚在海城,你知道言言姐現在國內工作也不少,都是圈里人,維護關系總是必要的。”

    其實聞染很想說,她就不去了,又覺得這樣實在不禮貌。

    畢竟共同工作了月余,關系雖稱不上熟絡,卻也不該置之不理。

    晚上下班,聞染坐地鐵去聚餐的會所。

    許汐言出手從來闊綽,會所外停滿一眾豪車,襯得聞染的針織衫帆布包格格不入。

    她走進去,每次許汐言的聚會都似拍時尚雜志封面,攢聚的時髦男女好像跟擠地鐵的平凡世界有結界。

    許汐言今天來得倒早。

    其實只要她出現,你永遠不用費心找她,她永遠都是人群的焦點。

    她穿一件暗紅絲絨的立領襯衫,那紅似熟到透爛的漿果跌落在草地,空氣里是種腐朽甜膩的靡靡。她便帶著這般靡靡的情態,熟得恰到好處,坐在沙發,長裙開衩到膝蓋往上,也是一般的暗紅,手里拎著只細腳酒杯,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在聽身旁人說話。

    旁邊的女孩一臉仰慕,她聽著,眼神卻落到聞染身上來。

    女孩大概覺察到她視線,跟著看過來。

    看聞染一身極樸素的針織衫棉布褲,普通得像任何一個剛下地鐵的上班族,只是那張臉長得有些小文藝,覺得許汐言應該不是在看聞染,只是視線隨意落過去。

    她很快便不看聞染了。

    于是許汐言的視線繼續大膽停留。

    聞染避開許汐言視線,只是眼神在許汐言開衩長裙間蹺腿露出的瑩白膝蓋上,點了點。

    許汐言唇邊挑起一抹笑:聞染是在提醒她?

    身邊的女孩莫名看到,許汐言把開衩長裙扯了扯,遮住了自己的膝蓋。

    可聞染沒有跟許汐言說一句話,許汐言也沒有,昏暗燈光下大約沒任何人注意到她們的視線來往。聞染像以往任何一次聚會一樣,挑了個角落坐過去。

    陳曦過來招呼她:“喝什么?”

    聞染剛要答話,陳曦又道:“噢對了,這家酒吧有西瓜汁。”

    陳曦這次列了好幾家酒吧給許汐言選,許汐言翻了翻酒單,定了這家。

    聞染抿唇笑道:“那就西瓜汁。”

    坐在她的位置,能遠遠望見許汐言被眾星捧月。

    去上洗手間的時候,一撩日式門簾,恰看見許汐言從里間走出來。

    四下無人,如若許汐言要跟她說話,這是最好的時機。

    聞染眼神落在許汐言的襯衫領,只有她知道許汐言今天為什么穿高領襯衫,因為她昨晚抵在許汐言頸間實在難耐,又去吻吮許汐言柔膩的肌膚。

    并且……沒控制好力道。

    許汐言察覺到她視線,眼神在她臉上落了會兒,沒開口。

    兩人也沒打招呼,就這樣擦肩而過。

    直到聞染回座位又熬了會兒,看看時間,差不多可以走也不會顯得不禮貌了。

    她背上帆布包準備開溜。

    這時許汐言在她背后,隔著段距離開口:“聞小姐。”

    聞染回眸。

    許汐言坐在一眾人中,那件暗紅絲絨的襯衫太襯她,素顏無妝,也不戴首飾,這樣的華麗就一點不顯得冗余。她笑望著聞染,帶著三分客氣三分禮貌三分疏離:“聞小姐,我們準備玩真心話大冒險,人多一點的話更有意思。”

    “聞小姐不如一起?”

    聞染知道許汐言是故意的,或許只有她一個人看出來,許汐言那勾勒出恰到好處的距離感的笑里,帶著一絲絲微妙的挑釁。

    故意不私下跟她說一句話,故意當著眾人的面,來喚她一聲“聞小姐”。

    因為昨夜,她剛剛用這把暗啞的嗓音,在聞染灼紅發燙的耳邊喚:“阿染。”

    聞染心想:許汐言是覺得自己很厲害么?

    是覺得她一定不敢么?

    她背著帆布包,很平靜的走過去坐下:“好啊,那就一起玩。”

    有人在很小聲的議論:“汐言為什么叫她?”“不知道。”“好像是高中同學。”“噢高中同學啊。”

    沒有人把注意力過多的放在聞染身上,只有許汐言,注視著面容分外清淡的年輕女人。

    忽然很想把她那清湯寡水般的長發撩起來,去看一看,此時她是否也藏著一只灼燙發紅的耳朵。

    第50章  本應是藏在心底的秘密

    真心話大冒險永遠是最適合酒吧的游戲, 連這群頂級藝術家也不能免俗。

    這里的沙發呈復古的半圈狀,絲絨面料,像一只打橫臥著的貓。許汐言坐在沙發的最深處, 其他人簇擁在她兩側,有些擠,是以她的兩側臂膀被其他人掩著。

    但你不需要刻意矚目,哪怕只是不經意一抬眸, 也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

    沙發的絲絨加上她襯衫的絲絨, 層層疊疊, 像一只珠寶盒,她是墜在其中熠熠的明珠。

    聞染離她遠遠的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 沒看到,手里端只玻璃杯。

    有人是熱絡性子, 還是招呼她一句:“喝的什么?要再加一杯嗎?”

    聞染照實答:“西瓜汁。”

    許汐言半倚著沙發,慵懶姿態好似在聽身邊人說話,這時突然笑一聲。

    近旁的女孩有些意外。

    許汐言這人, 熱烈而冷淡, 禮貌而疏離,她聊了許久的天,許汐言一一作答, 但那瑰麗若薔薇的面龐, 整晚都沒露過笑意。

    這時卻笑了。

    聞染垂眸看著剩下半杯的西瓜汁, 轉轉自己的手腕。

    一只喝空的酒瓶打橫放在桌上,轉到誰就算誰中招。聞染運氣好,整晚都沒中招, 許汐言也一樣。

    其他人問得尺度挺開的,但聞染漸漸有點走神。

    直到有個女孩被問道:“你用過最特別的口味是什么?”

    其他人都笑, 聞染從走神的思緒中回神,看著周遭人的笑容,才反應過來這里的“口味”指什么。

    聞染覺得這些藝術家都有一份恣意,女孩大方作答:“咖啡。”

    眾人都笑。

    許汐言面龐上綴著散漫笑意,掀起濃睫垂墜的眼皮,眼神好似很不經意的掃過聞染。

    唇角微挑。

    聞染握著西瓜汁,背打得筆直坐著。

    心想:笑什么。

    她在加州逛集市是買了桃子味的,全因想到許汐言。

    許汐言給人的感覺像暗夜里的薔薇,可若以水果來比擬的話,許汐言最像的是桃子。

    外面嫵媚柔軟多汁,熟到透時有種靡靡的情態,可內核堅硬。

    許汐言內核的堅硬來自她靈魂的完整。

    她和她的世界自成一派,任何人都不能改變。

    所以對聞染來說,許汐言的心臟像桃子的心臟,其實是個心很硬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聞染又有些走神,忽聽許汐言道:“讓我來。”

    像是坐得無聊了,自己探出手,去轉那桌面上的酒瓶。

    其他人起著哄都笑:“看看汐言選中的是誰。”

    酒瓶口晃晃悠悠,對準的恰是聞染。

    聞染抬眸,望向許汐言,許汐言沖她狡黠的眨眨眼。

    聞染對這些酒吧游戲不了解,酒瓶口正指向她,是巧合,還是許汐言的“人為操縱”?

    所有人都看著許汐言,想知道她會問什么問題。

    許汐言又靠回沙發背了,一條纖長的腿架在膝上,沒再把膝蓋露出來,可這條暗紅絲絨長裙的開衩高,露出她白皙的小腿,白得刺人眼睛。

    她穿得這樣旖靡隆重,偏生搭一雙同色系的低幫匡威,露出纖纖的腳腕。

    拂了拂一頭長發,看向聞染。

    看了多少秒?聞染不知道,只覺得時間仿若凝滯,許汐言的眼神越過黑曜茶幾越過人群越過整屋帶煙熏調和果香調的酒氣,讓聞染的耳朵又開始發燙。

    直到其他人覺得許汐言長時間的矚目有些異常了,許汐言才好似不經意的開口:“聞小姐收到的,最浪漫的生日禮物是什么?”

    其他人爆發出一陣“嘁”聲:“哪有真心話問這個的。”

    “這也太寵了。”

    明明只是網絡用語的日常化,偏偏許汐言含笑挑起眼尾,煙視媚行的模樣:“不寵她,難道寵你么?”

    聞染心里又是一跳。

    許汐言的眼神收回來,又落到她身上,斂了些笑意,低暗的聲線里添了點柔:“回答。”

    她想著聞染的生日不遠了,所以挑了機會,來問這個問題。

    十八歲成年生日的那個夜晚,本應是聞染一輩子藏在心底的秘密。

    可不知怎的聞染開口:“是有人給我唱過一首生日快樂歌,那天的燈光很漂亮,像一片蔚藍的海。”

    說完這句話,心臟像要跳出來一般。

    她不露聲色坐著,注視著許汐言,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反應。

    許汐言先是意外了下。

    有人在旁邊開玩笑吐槽:“唱首生日快樂歌就叫浪漫啦?”

    聞染性子內斂,如若一群人有什么不同意見,她是最不喜爭辯的那一個。

    可這時她隔著人群望著許汐言,嘴唇微動:“可是那天的燈光,真的很漂亮。”

    “像一片,我從來沒見過的海。”

    “那人以為我不會聽到,可我聽到了,像一份意外的驚喜,可以記很多很多年。”

    許汐言動了動嘴唇,濃睫翕下去,沒再說什么。

    聞染的一顆心跟著沉下去——

    許汐言不記得。

    游戲繼續下去。

    聞染把最后一口西瓜汁灌進嘴里。

    端在手里太久了,氧化得過分,一種極之酸澀的味道纏著她舌根。

    不知過了多久,許汐言忽地低聲道:“這把還是我來轉。”

    她傾身摁住酒瓶,抬眸看了聞染一眼。

    酒瓶口又穩穩對住聞染。

    這下子,聞染知道是許汐言的“人為操縱了”。

    許汐言望著聞染問:“如果有一天,你喜歡一個人的話,那個人會是什么樣子?”

    這個問題在酒吧游戲里,還是顯得太“純愛”了,周圍人又爆發出半開玩笑的起哄聲。

    許汐言全然沒理會,身子往前傾,手肘架在膝蓋上,一只手撐著精致的下頜。

    她不笑的時候總顯得眉眼冷淡,可你知道她看著你,很認真的看著你,墨色如貓眼的瞳孔流光。

    那樣的姿態那樣的眼神,讓你覺得這一刻,她真的很在意你。

    這一刻。

    聞染說不上為什么,這一刻沒有回避許汐言的視線,她們隔著人群對視,聞染的底氣大概來自:對視又怎么樣呢,就像高三她們連名字都不會被同時提及一樣,現在難道有任何人會把她們聯想到一處么。

    現在的許汐言走得更遠了。

    飛得更高了。

    她記得一些事。可還有一些對聞染來說很重要的、無比重要的、最重要的事,就在她恣意多彩的生活中,如同掉入抽屜角落的某塊拼圖,不經意間被遺忘了。

    聞染的愛很重。許汐言的喜歡很輕盈。

    聞染就那樣遠遠注視著許汐言的眼睛說:“我會喜歡的人么?大概是……”

    “短頭發的。”

    許汐言抿了抿唇。

    “單眼皮的。”

    “嘴唇薄一些的。”

    “琥珀色眼睛的。”

    “長相清淡一些的……”

    聞染話說到這里的時候,許汐言徑直站了起來。

    眾人都愣了下。

    聞染抬頭望著許汐言,繼續把剩下的話說完:“不那么受歡迎的,一個只屬于我的人。”

    許汐言抬手,把酒杯里剩的小半杯威士忌倒進嘴里,酒杯放回黑曜石桌面,也沒跟任何人說任何一句話,直接往酒吧外走去了。

    有些與許汐言不算相熟的人,面面相覷了下:“汐言去哪?”

    與她更熟些的人笑道:“誰知道。”

    “出去透氣了吧,她就是這樣,很隨性的。”

    聞染坐在原處,才發現喝空了西瓜汁的玻璃杯一直被她握在手里,這時才想起來放到桌面上,與許汐言的那只酒杯遙遙相對。

    許汐言是生氣了嗎?

    她拿不準。

    許汐言剛才往外走的時候,神情是慣常的疏淡,也沒往她這邊看一眼。

    許汐言在等著她追出去嗎?

    她也拿不準。

    過了大約五分鐘,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下。

    她多坐了一分鐘,其他人的游戲在繼續,她這才把手機掏出來,瞧了眼。

    有人在說:“言言姐去哪了啊,她不在都沒意思了。”

    而這時聞染的手機上,是許汐言發來的兩個字:【出來。】

    *******

    聞染把手機放回口袋。

    很平靜的站起來,走到吧臺:“請問能給我一杯西瓜汁么?”

    酒保沖她笑笑:“小姐,你是今晚唯一一個點西瓜汁的。”

    很快,一杯西瓜汁被送到聞染面前。

    杯子有碎落的冰塊,聞染端到面前的時候,撞出碎響。

    她喝過西瓜汁才走出酒吧,門前空蕩蕩一片。

    許汐言是走了么?

    聞染下意識往酒吧彼邊一株巨大的銀杏樹望去。

    踩在夏天的尾巴上,秋意剛剛冒頭,銀杏葉還未黃成時光的書簽,正跟最后殘存的綠意搏斗。許汐言穿一襲暗紅絲絨的長裙,倚在虬結的樹干上,指間夾著一支煙,已經抽得見了底。

    聞染站在門口遠遠望她,她沒動,臉上神情和方才走出酒吧時一樣,沒笑意,很疏淡。

    明明是她叫聞染出來的,可聞染不動,她也不動,就那樣靠在樹干上抽完了整支煙。

    還沒到落葉的時候,所以現在撲下來的黃綠交雜的葉,是為了撲向她的美吧。很暗的路燈燈光被葉片篩過一道,又被她濃睫篩過一道,點綴在那張瑰麗的臉上。

    直到許汐言熄了煙,終于動了,先是把煙扔進一邊的垃圾桶,爾后卻也并沒向聞染這邊走過來。

    而是走往路邊,掏出手機,掃了輛共享單車。好在這時夜已深了,路邊沒什么人,也沒人看到她。

    聞染愣了下,走過去。

    許汐言很隨意的把自己長裙撩起來,在膝旁打了個結,這下方便她跨坐到單車上了。她掌著車把手,一只足尖點地,另只腳踩在踏板上,就那樣望著聞染。

    聞染問:“你去哪?”

    “找家還開著的美發沙龍。”

    聞染微怔了下。

    許汐言揚起唇角:“你說我剪短發好不好看?”

    聞染不答,她掌著車把手偏了偏方向,繞開聞染,便要蹬車。

    聞染一手抵在車把手上:“你喝酒了。”

    許汐言看著她。

    聞染跟她對峙了會兒,放開自行車:“你不是不知道喝酒了不能騎自行車,你是知道我會攔你。”

    “你叫我出來,就是叫我來攔你的。”

    聞染忽然轉身就走。

    這次換許汐言愣了下。

    她沒想到聞染會發脾氣。

    她叫聞染去加州找她,她自己反倒跟跟瑞奇教授去M小鎮待了兩天,聞染都沒有生氣。

    可這會兒,聞染生氣了。

    許汐言從自行車上跨下來,鎖了車,兩步追上聞染去捉她手腕。

    聞染手一揮甩開她。

    恰好這時有人到酒吧門口抽煙,望見了這一幕。

    但礙于許汐言,那兩人并沒有走過來,只是遠遠瞧著。

    聞染深吸一口氣,在原地站定,不再讓許汐言追她。

    許汐言終于得以問:“你為什么生氣?”

    聞染看著她:“逗我很好玩么?”

    “我幾時逗你?你不信我真去剪短發?我……”

    “不是頭發的問題!”

    許汐言又愣了下。

    那是聞染第一次吼她。

    音量不大,可聞染的語氣,的確是在吼她。

    許汐言勾唇笑了下:“的確不是頭發的問題。如果是頭發的問題,我還真就去剪了。”

    “可剪了頭發,難道我還去整個容么?”

    聞染看著她,翕了翕嘴,看上去很想說什么。

    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靜靜站著。

    許汐言又摸了支煙出來,點了,望著聞染:“給你唱生日快樂歌的人,是誰啊?”

    聞染凝眸看了她許久。

    “許汐言。”

    “嗯?”

    “你就是不相信有人會不喜歡你,我提出跟你當情人的時候,你肯定覺得我在玩什么欲擒故縱的把戲吧。”

    “我沒這么覺得。”

    “潛意識里呢?”

    許汐言頓了頓。

    方才道:“我沒覺得你在欲擒故縱,是我對你動心思在先,我們可以撕毀合同,我可以好好追你。”

    “然后呢?”

    “等你真正喜歡我的時候,我們戀愛。”

    “如果不合適呢?”

    “就算不合適,我們還可以做回朋友。”

    聞染定定的看著她,良久,聲音忽然放得很輕:“就像你所有的朋友一樣么?”

    “就算分手,我們也不會交惡。”許汐言道:“我會永遠把你當最珍視的朋友,聞染你到底在怕什么?”

    聞染緩緩搖頭,緩而堅決:“我不會跟你做什么朋友。”

    “也不會跟你談什么戀愛。”

    “兩年合約一到,我們就分開。”

    說完轉身就走。

    許汐言在她身后說:“你還真是夠狠的。”

    聞染站住了,但沒回頭。

    許汐言也沒追上來,站在原地繼續說:“我相信你今晚說的話。你喜歡的類型,應該真的跟我完全相反吧,所以放心大膽的跟我提出當兩年情人,到時候你走的毫不猶豫,一點不會難過。”

    聞染的背影晃了晃。

    轉過身,望著許汐言。

    許汐言不知是不是酒吧招牌的霓虹映射過來,她隔著段距離,好似看到聞染的眼尾微微發紅。

    聞染哭了嗎?可聞染為什么哭?

    許汐言疑心自己看錯,正要上前。

    聞染開口:“你站著別動,我們就這樣說。”

    一副隔著距離,才好跟她冷靜談話的模樣。

    許汐言的心里也有點受傷。

    聞染的一雙眼已恢復澄澈,好似剛才發紅的眼尾的確是霓虹造成的錯覺。聞染很理智的問她:“你一個連貓都不敢養的人,為什么敢談戀愛呢?”

    “因為養貓要負責任,可是談戀愛不用。”

    “你的戀愛,永遠是玫瑰色的冒險,如果快樂,就繼續談下去。如果淡了乏了,就退回朋友的位置。”

    許汐言問:“你就是這么看我的嗎?一個不想負責的人?”

    “戀愛當然是為了快樂,不然我們為什么要戀愛?”

    聞染忽然笑了笑。

    許汐?*? 言本來擰著眉要上來攥聞染的手腕了,可聞染一笑,她忽然被定在原地。

    腦中又憶起高三跨年,她在海洋公園多媒體館睡了一覺,睜開眼來的場景。

    眼前的少女背手仰頭,望著屏幕上身長兩米的鯨魚靜默游過,少女和鯨魚一般安靜,世界里沉寂的不發出一點聲響。

    多媒體屏的淡淡藍光映在聞染臉上,和現在酒吧門前霓虹映在聞染臉上,帶來同樣的感覺。

    讓人覺得,聞染很寂寞。

    也是在那一刻,許汐言覺得雖然腦中零星的記憶碎片,讓她在這么多年都沒忘記過這個高中時其實并不算相熟的女孩。

    但其實,也許她一點都不了解聞染。

    聞染輕聲說:“一百一十六天。”

    許汐言抿了下唇。

    她很聰明,所以她立即反應過來了,聞染說的是她們簽訂合約后到現在,已經過了一百一十六天。

    以兩年為期的約定,聞染清醒到,每天都在數日子。

    ******

    聞染走了,許汐言一個人往酒吧里走。

    路邊除了零星飄落的銀杏葉,便只有她掃碼騎了兩步后又停在路邊的共享單車,孤零零的。

    她回到酒吧,沒再去玩游戲,一個人走到吧臺前。

    解了顆襯衫扣子,一只手肘倚住吧臺臺面的模樣也好看,微偏著頭與酒保說話:“一杯西瓜汁。”

    酒保笑道:“許小姐,您是今晚第二個點西瓜汁的。”

    許汐言喝了口,抬手撫過頸項間昨晚被聞染咬出的痕,又把襯衫扣子系上了。

    聚會散場,陳曦送許汐言回酒店。

    許汐言坐在后排,望著窗外漸漸染了秋色的街景不語。

    陳曦莫名感覺有點低氣壓,可許汐言的長相過分沉嫵,帶著天生的冷意,平時不笑不說話的時候也這樣,她又有點拿不準。

    回了酒店,時間這么晚,陳曦本來是要直接送許汐言回房間的。

    但許汐言說:“去琴房。”

    許汐言如果在某處停留時間較長,都會在五星酒店單開一個行政套房,由她團隊的人做好特殊的隔音設施,充作她練琴的琴房。

    這會兒她發話了,陳曦也不敢置喙,陪著她上樓。

    許汐言一撫裙擺,在琴凳前坐下,纖指堪堪在白鍵觸下一個音節,已能聽出她彈琴的感覺與其他人那樣不同。

    陳曦無法解釋這種現象,只能說是天賦。

    直覺一般的天賦。

    許汐言把琴譜翻到一首曲目,她練琴時一般不許人打擾,陳曦剛要離開。

    “陳曦。”

    “哎言言姐。”陳曦立刻站定聽她吩咐。

    “你說,喜歡一個人,和不喜歡一個人,最大的區別是什么?”

    陳曦一愣。

    這問題由許汐言問來格外奇怪。她跟許汐言這么多年,深深覺得許汐言無論彈琴還是做其他任何事,都是憑著盛大的直覺和本能,而不會想太多。

    許汐言這么問,是因為……聞染?

    可許汐言擺開架勢,用黑白琴鍵譜出一段旋律。

    她彈的是舒曼的《A小調鋼琴協奏曲》,濃睫微微垂著,肩肘起伏,好似又只是在探索這首舒曼獻給愛妻的愛情素描。

    陳曦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許汐言自己笑了下:“我覺得大概是,如果你喜歡一個人的話,會覺得她哪兒哪兒都好。”

    “如果不喜歡一個人的話,會覺得她哪兒哪兒都錯。”

    陳曦又拿不準了——這是許汐言自鋼琴曲中得出的感悟?

    許汐言沉靜的說:“你先出去吧,我要好好練琴了。”

    “誒好的言言姐。”陳曦忙不迭出去了。

    許汐言的眼神落在黑白琴鍵和自己翩飛的指尖上,緩緩吐出一口氣。

    ******

    陳曦覺得不太對勁。

    許汐言這段時間的工作都在國內,并且大多都在海城,但再沒讓陳曦安排司機載她去找過聞染。

    難道,兩人吵架了?

    這挺奇怪的。

    按陳曦對許汐言的了解,除了鋼琴,她對許多事其實根本沒那么在意。

    有時候陳曦想,是因為許汐言的世界太豐富了,自我太旺盛了。無論工作、見朋友、旅行,都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普通人看得很大的情緒,許汐言其實沒那么在意。

    可這一次,陳曦第一次覺得,許汐言在鬧別扭。

    就這么過了大半個月,許汐言要離開國內,赴意大利工作。

    進入十月,滿街的銀杏已臻黃,陳曦幫聞染買過機票、看過她身份證號,所以知道,聞染的生日快到了,就在許汐言赴意大利期間。

    許汐言這次的行程對外公開,所以聞染如果留心,一定知道。

    可許汐言沒去找聞染,聞染也沒聯系許汐言。

    就這樣到了出發的那天,許汐言出現在機場,戴一副貓眼墨鏡,難得裹著件黑色長款風衣走路帶風,渾身無亮色。

    其實陳曦覺得她臉有點臭,但墨鏡一遮,也可以理解為冷魅。

    她一雙大長腿跟模特似的,陳曦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言言姐。”

    許汐言沒什么語氣的“嗯”一聲。

    陳曦就不再敢提聞染的事了。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展開雙翼,載著許汐言一行飛向高遠的藍天。星羅棋布的秋日海城,帶一絲寥落的淡黃,被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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