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分不純情
好在許汐言只是傾身拿走了曲譜, 便轉身離開了。
易聽竹見她在做最后的驗音,走上前來:“差不多了?”
“是的,我再最后校一遍。”
易聽竹發現這年輕姑娘是個慢性子, 又或者說,難得的沉得住氣。
聞染校完了所有的音準站起來:“沒問題了,您要不要自己試試看?”
易聽竹笑問:“有把握嗎?”
分明看上去像是那種會謙遜到過分的姑娘。
此時卻很肯定的點點頭,答:“有。”
易聽竹穿一身中式長裙, 此時一拂裙擺坐下來。
聞染垂手立在一旁。
其實易聽竹哪還需要什么曲譜呢, 此時她手腕輕揚似花叢間捕捉光斑的蝶, 起落間似有四季更迭。
彈的正是舒曼那曲《異國和異國的人們》。
聞染從前只隔得遠遠聽她彈過琴,此時站得近, 音符像是直接拂面而來,更覺得震撼。
原來她是許汐言的姨婆。
看來天賦這回事, 真跟遺傳相關。
易聽竹一曲終了,抬眸看向聞染:“在想什么?”
“在想您鋼琴彈得這么好,怎么沒聽過您的名字。”
“我不演出, 彈琴只是我的興趣愛好, 我的主業是研究分子物理。”
聞染簡直咋舌。
這到底是什么天賦級別啊……這一家人都是怪物吧。
“先前我公司的實驗室在加州,我長居國外,最近搬回國內, 才把鋼琴重新撿起來。”
聞染點點頭。
“小聞不追星?”
“啊?”
“剛才那是我侄孫女, 你們年輕人應該都認得她吧?看你很淡定的樣子。”
聞染隨口扯:“我更喜歡明悅里的流派。”
明悅里是更老牌的鋼琴家, 氣韻沉穩。用流行的話說,“流量”自然比不上許汐言。
易聽竹點頭:“這樣啊。”
“你這琴要是沒問題了,我就先走了。”
“沒問題。怎么付款?”
聞染掏出工作室的二維碼:“您掃這兒就行。”
易聽竹付款, 提醒她:“小聞,橙汁。”
“噢。”
許汐言的倏然出現, 幾乎讓她忘了這茬。
匆匆走到茶幾邊,端起那杯加了冰塊的鮮榨橙汁,的確新鮮,還有細膩的一顆顆果肉洋溢在齒間。
她現在的確迫切需要這樣一杯冰飲,來給自己發燙的心和耳尖降降溫。
易聽竹笑看她一口氣喝下大半杯:“渴了?”
“……沒有。”聞染放下杯子:“那么,我先告辭了。”
“慢走,我就不送了。”
“您留步。”
腳步匆匆的走出別墅,步調的節奏簡直像逃。
此時的許汐言倚在二樓窗口,一只手臂抱起,另只手里端著聞染方才所喝同款的橙汁,剛剛洗完澡的她完全無妝,甚至連頭發都沒吹干,卻唇紅齒白顯出非一般的姝麗。
對著玻璃杯抿一口,似都要留下抿過古時胭脂紙般的痕。
她在一片橘暖調的夕陽里望著那淡藍的背影走得飛快,輕轉一下舌尖,舔走了黏在齒根的一顆碎橙粒。
******
聞染回到工作室。
奚露問:“回來了?怎么樣順利么?”
她們工作室接單不算多,沒單子的時候,員工們就待在工作室里。
聞染放下工具箱:“還算順利,這次遇到的居然是一架夏奈爾古董鋼琴。”
“嘩!”奚露嘆一聲:“壓力大伐?”
聞染彎唇:“嗯,也覺得幸運。”
很快工作室里的話題,又被鄭戀牽回許汐言身上:“看看,粉絲還在機場苦等呢,唉許汐言到底什么時候回國啊?我好想看她街拍。”
聞染坐在一邊,倏然想起方才那座玫瑰掩映的別墅里。
事實上她沒有“見”到許汐言。
她只看到那貝母一樣的腳趾。
纖細光潔的小腿。
浴袍下擺。
濡濕的發尾。
水涔涔的透出暗嫵的腕子。
好像打亂得零碎的拼圖,根本無力承擔它們拼湊在一起是怎樣的絕美。
很快下班時間到,眾人一起涌出文創園去打車。
聞染路上接到柏惠珍的電話:“染染啊,今晚有空回來一趟伐?”
“怎么了?”
“就是你舅舅,想吃你出租屋旁邊的那家燒鵝了呀,你要是沒有其他什么事的話,你買半只給他帶過來好伐?”
其實聞染本想說,實在沒必要這樣費盡心思討好舅舅。
又一想,這是她媽維持一輩子的生活習慣了。
她到底年輕,沒見證過她媽的那些為難,好像也沒立場用一套更新式的觀念,來迫使她媽一定要改變。
她到底還是心疼她媽,于是應下來:“好。”
下了車,走到燒鵝店去排隊。
這家店是幾十年的老手藝,生意一貫好,這個點還有不少人在排隊。
她們這樣生在老弄堂里的人家最是講求實惠,一般都要肉更多的上莊。切塊打包,沒有工作室報銷的時候她是舍不得打車的,坐了公交往舅舅家去。
柏惠珍在門口迎她:“買到了伐?”
聞染把餐盒遞上去。
柏惠珍接過:“曉得你懂事。還沒吃晚飯吧?”
“吃過了。”聞染撒了個小謊。
跟許汐言的一場偶遇讓她心臟到現在還狂跳不止,五臟六腑都不得安寧,哪里還吃得下什么東西。
“那總要喝點湯的吧?我熬了山藥排骨湯的呀。”
“媽媽,我真吃不下了。”
聞染到客廳里坐下,舅舅從報紙堆里掀起眼皮子瞧她一眼,難得主動打招呼:“染染回來啦。”
“舅舅。”
這時門鈴又響,舅舅瞥柏惠珍一眼,示意她去開門。
“喔,文遠來啦。”
“阿姨,這是我姨媽寄來的新鮮枇杷,我媽讓我拿一點過來。”
“喔喲,我今天下午遇到你媽媽,聽她說過了呀,她每次也太客氣了。來來,你進來坐。”
“我……”
“剛巧今天染染也回來了,你們年輕人聊聊天。”
“那,打擾了。”
文遠換了拖鞋走進來。
兩家人有多熟呢,家里甚至有雙客用拖鞋,專門是給文遠準備的。
聞染招呼一聲:“文遠哥哥。”
文遠把枇杷在茶幾放下,先跟長輩們打聲招呼,又叫聞染:“吃枇杷。”
黃澄澄的果子看著的確新鮮可人,聞染想著這酸甜口感應該不會被胃所排斥,于是伸手揪了顆。
柏女士跟過來笑:“我剛才燉的湯,染染說什么都不喝,文遠你一拿枇杷過來,染染就肯吃了。”
舅舅幫腔一句:“就是。”
聞染心里一下就不那么舒服了。
她總算發現,叫她買燒鵝過來根本只是幌子,是柏惠珍知道文遠今晚要過來,所以找個由頭把她叫回來。
這時舅舅難得放下報紙,問文遠:“最近工作怎么樣?在大廠干了這么多年,聽說要升主管了?”
文遠謙遜:“只能說是有希望。”
“還是你有出息,看我們家聞染,早叫她不要學調律,畢業這么久,每月薪水才幾個錢?自己開銷都不夠。”舅舅熱切打探:“你這要一升職,工資也要多不老少吧?”
文遠也是那種性格內斂的人,面對長輩這樣根本無力招架,看聞染一眼。
聞染開口:“舅舅,現在都不方便問年輕人這些的。”
“你倒會護著他。”舅舅難得笑了下,笑得聞染滿心驚悚。
“沒有護著,我一視同仁。”
舅舅又哼一聲,擺明不信。
柏惠珍叫聞染:“染染我泡了些茉莉香片,你過來給文遠端一杯。”
聞染走過去,玻璃杯間潔白花瓣沉浮,她端過一杯給文遠。
“謝謝。”
明明瘦長的玻璃杯也就那么大,交接的時候,兩人的手指卻離得老遠。
舅舅瞥一眼。
等文遠走了,聞染難得回家一趟,便上樓收拾些這季節要穿的衣服。她的房間早已被用作表弟的書房兼影音室,唯獨一個小小衣柜算是為她保留,還有些出租屋放不下的衣服放在這里。
背著包剛要下樓,腳步一頓,扶著樓梯圍欄的指尖摩挲了下。
因為聽到樓下舅舅正低聲跟柏惠珍說:“你女兒也二十六歲的人了,裝什么純吶。”
“大哥,你這話說得就難聽了。”
“我剛才看她遞茶給文遠,那手指頭都離得老遠。你女兒啊,就是不懂把握機會,都以為她和文遠上了大學就會名正言順的談戀愛,她倒好,畢業都這么幾年了,還搬出去住,跟文遠離那么遠,什么時候被撬走了都不知道。”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文遠現在工作這么好,就她現在混得那樣,錯過了,還上哪里找去?”
聞染不再猶豫,背著包下樓。
舅舅瞥她一眼,總算不再多說,重新埋首進報紙堆里去了。
柏惠珍送她出去。
走出古早的防盜鐵門外,她直說:“媽媽,你們有沒有想過,這么多年我為什么沒有跟遠哥哥在一起。”
“染染……”
“因為我不喜歡他。”
柏女士隱晦規勸:“喜歡不喜歡,不是你們年輕人看的小說電影里那樣的呀。就說我和你爸爸,哪有那么多喜歡不喜歡的,搭伙過日子么,總要有人互相幫扶著的呀。”
聞染搖頭:“不喜歡就不行,沒感覺。”
“你要什么感覺?”
聞染瞥柏女士一眼。
“哦喲,你那什么眼神啦?”
聞染心想:我要什么感覺,說出來嚇死你。
她背著包又去趕夜班公交,順著小街往出租屋走的時候,先繞去便利店一趟:“來包萬寶路。”
也許她頂著張過分安靜純寧的面孔,第一次來買煙時,售貨員還好好打量了她一番。
又想起打火機不知丟哪了,添多三塊錢買了一個塑料打火機,熒光綠,不怎么好看。
她回到家先洗了個澡,坐到寫字桌前,把筆記本電腦打開。
蜷著腿,瑩白的膝蓋抱在面前。
寫字桌上是一個透明仿水晶的小煙灰缸,和一杯白水。
纖指在鍵盤上輕盈飛舞兩下,很嫻熟的翻到外網去。
點開了一部小電影。
兩具姣白的身體在屏幕上絞纏。
聞染咽了一下喉嚨,手伸出去,指間的煙架在煙灰缸邊,輕輕一點。
她就是那種蔫著壞的典范。
比如,偷偷抽煙。比如,偷偷看小電影。
乖順的外表下藏著顆渴望刺激與出格的心臟。其實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她怎會暗戀許汐言這種人呢。
她今天遞給文遠水杯時過分客氣,惹來舅舅說她裝純。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點都不純潔。
在今天偶遇許汐言的時候。
如果說許汐言出現在她十八歲的年紀,驚鴻一瞥,點醒了她青春尾巴上的純粹悸動。
那么許汐言出現在她二十六歲的年紀,她甚至沒敢抬頭看許汐言,便被點醒了作為一名成熟女性的欲念。
聞染縮回垂在煙灰缸邊的手,用另只手輕摩了摩左手腕間那顆淺灰的小痣。
今天許汐言發尾上的水滴,便是打落在那里,一路濕到她的心臟。
她面色平靜的望著屏幕上兩具絞纏在一起的身體。
又咽了下頸根。
掐滅了煙,起身,合上電腦屏幕,去洗手。
縮進黃白細碎花紋一派純情的被子里,做的是十分不純情的事。
她闔著眼,齒尖撳住自己的下唇,剛剛洗凈的發間又溢出層薄薄細汗。
綿長吐息碎落成一片一片。一如今天黃昏乍見許汐言的驚艷,因著她不敢抬眼,碎落成一片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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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古董鋼琴的維護費時費力,需要頻頻調律,或者至少是修音。
但易聽竹再未聯系過聞染,大概她相熟的那名調律師已從病中恢復。
聞染松了口氣。
就上次那么見許汐言一次,她連正眼都不敢看人家,就腿軟了兩天。
只要易聽竹不聯系她,她便不會和許汐言有任何牽連。
她真該快快忘掉許汐言才好。
許汐言像她的蠱,一見面就失神,她得戒。
這天下班,陶曼思約聞染吃飯。她們通常是吃烤肉,又或者火鍋,這種熱熱辣辣能把人從憋悶日常里解放出來的東西。
陶曼思夾起一片毛肚:“許汐言的演奏會就是后天了。”
“染染?”
“你聽到沒啊?怎么不說話。”
聞染舉著漏勺:“我在撈鵪鶉蛋。”
“我沒搶到票,我身邊沒一個人搶到票。你呢?”
“我沒搶。”
“是不是你這種自己學過鋼琴的,就不把鋼琴家看得那么神秘了啊?”陶曼思很苦惱,半開玩笑:“你說要是去找許汐言,說我們是高中同學,她能給咱兩張票么?”
聞染很平靜:“且不說我們沒她聯系方式,我覺得,她肯定已經不記得我們了吧。”
“也是,畢竟我們都不同班,她轉來梓育也就讀了大半年。”
放在普通人身上,記得高中同年級同學也許不是什么難事。
可那是許汐言。
許汐言的生活太豐富多彩了。
她有那么多燈光照耀的舞臺,攀爬過被譽為“眾神居所”的雪峰,她也去體驗各種蹦極潛水滑翔傘。
她的生活是一幅花團錦簇的拼圖,“梓育中學”只是其中過分不起眼的角落一片,就算被不經意遺忘在書柜下蒙塵,對整幅拼圖也完全沒任何影響。
那也是聞染當天不敢抬頭的原因之一。
她對許汐言的暗戀持續了這么多年,還不能從中擺脫出來。
但是許汐言,應該已經不記得她了。
其間的落差,心酸而尷尬。
跟陶曼思吃完火鍋回家,聞染才發現藍色T恤下擺不知何時被濺落一滴小小的油點,不起眼,但聞染有點強迫癥,抹上污漬凈靜置許久,手洗后又扔進洗衣機。
上床睡覺。
兩天后,許汐言演奏會當天。
聞染覺得有點煩,因為從打車去文創園時的車載廣播,到工作室里眾人的話題,都繞不開許汐言。
何于珈今天也過來了,攤在懶人沙發上刷手機。
“珈姐,你也沒弄著票啊?你朋友不是演藝經濟行業的么。”
“是也沒用啊。”何于珈苦笑:“那又不是別人,那是許!汐!言!”
甚至不需要過多解釋,「許汐言」三個字本身就已是最好注腳。
鄭戀一直賊心不死的在聯系黃牛:“多高價錢我也買啊,我寧愿連吃三個月的方便面!”
可是當然,一無所獲。
今天甚至沒有人聯系她們上門調律。
許汐言的演奏會,無論對圈里圈外,都是一大盛事。
演奏會是八點半開始,到了六點半下班,她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何于珈心如死灰:“得了,姐姐請你們喝酒去。”
“行啊行啊。”奚露和鄭戀紛紛應允。
“染染你呢?”
“我就不去了,我正好把這個月的客戶登記給做了。”
何于珈拍拍她的肩:“好員工,姐下次過來,還給你帶兩杯奶茶。”
她們坐上何于珈的車先走了。
聞染一個人坐在工作室里,世界安靜下來。
她旁邊泡著杯香茅茶,對著筆記本電腦,其實整理客戶登記只是幌子,她心細,這些事她平時順手就整理得差不多了。
只是許汐言的演奏會在即,她總有些心神不寧。
總想起十七歲琴房的那夜,許汐言用少了個琴鍵的鋼琴,彈奏那首《月光奏鳴曲》的模樣。
近十年過去,許汐言的功力又精進到何種程度了呢。
這時,工作室的座機響了。
聞染意外了下。
因為打座機來預約的客戶其實不算多,一般都加了她們的微信。更何況,這時已是下班時間。
她走過去接起來:“喂,你好。”
一個聽上去很沉穩的女聲:“請問是八分音符工作室么?”
“是的。”
“請問聞染小姐在么?”
“我就是。”
“聞小姐你好,我這邊有個比較緊急的情況,想請你馬上過來調律,請問你有時間么?”
“請問是哪里?”
對方頓了下:“國際演藝中心。”
聞染心里一跳。
對方接著說下去:“我是許汐言的經紀人竇宸,請問,你有時間來給許汐言的鋼琴調律么?”
聞染深吸一口氣。
“有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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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宸說馬上派助理過來接她,她開口:“我們工作室的地址是……”
“網上能查到。”竇宸只這么說了句,便匆匆掛了電話。
聞染怔了兩秒的神。
站起來,走到工作室外,給自己點了支煙。
帆布鞋尖來回來去撥弄著堆砌侘寂風的那些小圓卵石。
心里問自己:你在干什么?
大概是預定開燈的時間到了,周遭高聳的路燈一瞬亮起。
聞染抬眸,近夏了,空氣里拍著翅膀的小蟲撲簌簌撞向燈罩。
她想:無論理智上怎么想逃離。
飛蛾撲火這件事,大概是沒有理智的。
而且從上次許汐言的反應來看,許汐言根本沒有認出她對嗎。
所以,她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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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一支煙,聞染回到工作室關電腦關燈,又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站到園區門口去等。
居然沒多一會兒,一輛奔馳保姆車就到了。
聞染訝異了下:從國際演藝中心到她們文創園,這樣的速度,是把車當飛機開吧。
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年輕女生跳下車來:“你好,我是言言姐的助理陳曦。”
“你好,我是聞染。”
“情況挺急的,我們就不多寒暄了哈,聞小姐麻煩趕緊上車。”
坐上去才意識到,這應該就是許汐言平時的用車。
車里鋪天蓋地,都是她身上薔薇與大麗花沖撞而成的復合香氣,夠盈滿,卻又不會濃郁到令人生厭。車窗外城市的夜景快速掠過,你卻像坐在一個花瓣織成的綺夢里。
國際演藝中心外,烏泱泱全都是排隊等候進場的人。
不少人手里舉著許汐言的海報和燈牌,大概也只有她,能把一場演奏會變作瘋狂的追星現場。
陳曦帶著聞染從內部通道匆匆進入,直通后臺。
“咔噠”一聲,擰開了休息室的門鎖。
一時間,室內所有人都朝聞染這邊看過來。
她的視線要一層層撥開這些人,才能望見坐在最靠里側的——許汐言。
所有人都站著,唯獨許汐言一個人坐在一張墨色絲絨的軟椅上,她已換了暗紅絲絨的演出禮服,材質有些接近,那讓她整個人像是墜在軟墊上似的。
軟椅的設計有些古歐洲風,襯得她像皇室遺落于民間的一顆明珠,掀起濃睫來看人,一雙嫵媚的星眸顧盼生姿。
一屋人都神情焦慮,但她不。
她臉上的神色淡然,看見跟在陳曦身后的聞染,站起來,裹住纖長雙腿的絲絨禮服下擺順著她身段徐徐墜落,那般暗色玫瑰的紅更襯出她一身雪肌。
她沖聞染點了一下頭,只說了兩個字:“來了。”
像是十分諳熟,又像是完全不認識。
聞染摁住怦然的心跳:“許小姐。”
許汐言朝聞染這邊走來:“你跟我來。”
下一秒,拎起了聞染細瘦的腕子。
指尖的觸感,如記憶里貼在一起反復摩擦的小臂,柔膩異常。
第32章 你要裝不認識我到什么時候?
許汐言拎起聞染腕子的舉動順理成章, 因為休息室里人多到場面十分混亂。
出了休息室,許汐言又把她的腕子放開了。
這是……要跟許汐言獨處?
好在很快,竇宸和陳曦從休息室里跟了出來, 四人一同往舞臺方向走。
厚重的紅絲絨幕布垂墜,一架墨色流光的鋼琴靜置于舞臺中央。
許汐言用的,也是夏奈爾古董鋼琴。
竇宸在后方說:“聞小姐,你是易女士推薦給我們的, 她說你有雙非常敏銳的耳朵。”
許汐言沒有過多廢話, 把聞染帶到鋼琴邊, 一手在她肩膀上輕輕一摁。
聞染順勢便坐下了。
許汐言立在她身邊,濃妝和藍調正紅的絲絨質地口紅, 讓那本就明麗的五官近乎奪目,一頭卷曲的長發不羈的披散在肩頭, 從不按其他鋼琴家的習慣在腦后規整的梳起。
她微微傾身,挑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指甲修剪的短而圓潤, 反而很適配那修長?*? 的手指。
她在一個白鍵上輕輕一摁:“能聽出來嗎?”
聞染示意她再摁一下。
許汐言又來一遍。
聞染點頭:“聽出來了。”
陳曦驚了:“還真有問題啊。”
這次許汐言國內巡演, 配的是經驗豐富的調律團隊,是以沒有人會想到,許汐言會在演出開場前兩小時提出, 鋼琴的一個白鍵音準有問題。
調律師又校檢好久, 許汐言只是搖頭, 說不對。
團隊里開始有人私語:是不是許汐言首場國內演出壓力太大,所以耳朵的敏感度出了問題。
這時許汐言提出:上次有個調律師去給易聽竹調律,一雙裸耳十分厲害, 不妨一試。
竇宸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讓陳曦去把聞染給接來了。
許汐言問:“你需要多久?”
聞染總覺得她傾身低聲說話的時候, 那繾綣的發絲好似掃在自己側臉,讓耳廓都發癢。
“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陳曦道:“那言言姐就來不及準備了。”
“慌什么。”許汐言看聞染一眼,這種情形下她居然還能笑出來:“好,就二十分鐘,你不用急。”
說罷便抱著雙臂,和竇宸陳曦她們站到一堆去。
舞臺中央,只剩下聞染和那架夏奈爾鋼琴。
聞染緩緩吐出一口氣,打開工具箱。
絲毫不用懷疑,等她右手邊這垂墜的紅絲絨幕布被緩慢開啟的時候,觀眾席將坐滿一如浩瀚的海洋,所有人崇拜的目光足以掀起層層的浪。
許汐言是被那些眼神托至浪尖的深海明珠,在射燈最光耀處熠熠。
聞染的動作沉穩,但慢。
許汐言和竇宸靜靜站著,但陳曦有些耐不住,不停低頭去看握在指間的手機:“過了十九分鐘了。”
許汐言輕輕說:“噓。”
聞染操作的過程中并沒看時間,但她腦中好像自帶一只精確的鐘表。
剛剛好押著二十分鐘,她站起來,喚一聲:“好了。”
連叫人的聲音都是沉穩穩的。
許汐言拎著禮服走過去,試了一下那個白鍵,扭轉脖子,沖竇姐和陳曦點點頭:“好了。”
陳曦驚嘆:“這真絕了!我怎么什么都聽不出來?”
聞染這時站在許汐言身邊開口:“那個。”
許汐言扭頭看她一眼。
她纖白的指尖舉著個二維碼:“請問今天的調律費用,誰結啊?”
許汐言輕輕笑了一聲,玩味的看了她一眼。
“陳曦。”
“誒言言姐。”
陳曦一路小跑過來,看到聞染舉著的二維碼,馬上舉起自己的手機:“結賬是吧?我來我來。”
“不給她結。”許汐言開口。
陳曦驚了。
言言姐這是做什么?仗勢欺人啊?她言言姐不是這樣的人設啊!
許汐言沒看聞染,看著陳曦說:“把她帶到休息室,不給她結賬,省得她跑了。”
說罷,便走回竇宸身邊,身影消失得很匆忙,去做演出前的最后準備了。
******
陳曦帶著聞染往后臺休息室走去:“你別誤會啊,言言姐絕對不是想跟你賴賬。”
聞染:“我知道。”
一個殺入了全球名人福布斯排行榜的知名鋼琴家,犯得著賴她這三五百塊的調律費嗎。
陳曦解釋:“言言姐估計就是覺得現在太匆忙了,你幫她這么大一忙,她也沒工夫好好向你道謝,所以想著演出后吧。”
聞染:“嗯。”
陳曦替她擰開休息室的門:“那你在這兒等吧。”
聞染:“許小姐她兇么?”
“啊?”陳曦笑了:“怎么你想跑路啊?”
聞染彎唇。
“她兇倒是不兇,但我是不敢不聽她話的,怎么說……氣場很強?”她把聞染送進休息室:“那你在這休息,我要去忙了。”
“好,你請便。”
聞染沒想跑路。
她要是想跑路,她今天就不會來了。
她只是在想,如果許汐言不是很兇的話,她是不是有什么機會溜到劇場里,去聽許汐言彈鋼琴。畢竟,來都來了,多好的機會。
曾經十八歲時驚艷了她雙耳的女孩,現在強到什么程度了呢。
鋼琴這東西和油畫一樣,就算再厲害的錄音設備,聽錄音和聽現場完全是兩回事。
只不過,這劇場她并不熟悉,還是不要亂走了。
在靠墻的一張軟椅上坐下來。
掃視一圈,從化妝臺到地面,堆滿了送給許汐言的大捧花束,佩蘭和麥仙翁美得很招搖,很襯許汐言今天的妝容。
掏出時間,垂眸看了眼時間。
八點二十五,再有五分鐘,許汐言的演出便要正式開始了。
正是這一瞥,聞染才看到,她今早稍有些睡過頭,著急出門上班,隨手抓了這件吃火鍋后洗凈的藍T恤,下擺的那一滴小小油點卻沒被洗掉。
簡直荒誕。
穿著那樣華貴禮服的許汐言,剛才居然拎了下穿帶油點T恤的她的手腕。
不過,對許汐言來說什么都沒有吧,許汐言就是那般坦蕩的人。
這時——
嘣!
當許汐言的第一個音符響起。
聞染心里一震:她的方位感不是很好,所以雖然去過舞臺又回了休息室,也沒弄清這二者的位置關系,只覺得此時許汐言奏響鋼琴,簡直像在她耳畔。
她像坐在舞臺邊沿,聽著舞臺中央的許汐言,身臨其境。
她闔上眼。
再也無暇想其他了。
工作,人際,四十平的出租屋。媽媽,舅舅,隔壁總被跟她湊成一對的文遠,什么都消失了。
甚至她再見許汐言的慌亂,緊張,局促,也都一并消失了。
全世界只剩許汐言和她的旋律。
許汐言彈琴,就如她的出現,像颶風,絲毫不留情面的席卷過你世界,那樣盛大的美足以摧毀一切,片甲不留。
在聞染決心徹底忘掉許汐言以前,她也看過許汐言的不少新聞。
知道許汐言從出道開始的黑,變成后來只穿暗紅絲絨,那樣灼灼火焰般的顏色變成了她的代表色。
知道紅絲絨禮服的款式多種多樣,但總是無袖,因為許汐言彈起琴來像是在跟鋼琴作戰,動作大幅度的砸落下來,只有無袖才不束縛她的雙手。
聞染闔著眼,幾乎可以想象許汐言此刻彈琴的姿態。
端坐于聚光燈下,那般恣意揮灑。
直到最后一個音符完美收尾。
聞染睜開眼,看了眼自己的指尖,食指與拇指捻了捻。
明明十歲以前,她也一度擁有過這般天賦的,老天給予又收回,這才是最殘忍。
接著,觀眾席要到靜默一陣后,才山呼海嘯的,回過神來一般,涌起足以震撼夜色的掌聲。
聞染不知靜靜坐了多久。
“咔噠”,休息室的門開了。
許汐言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逆光,形成一個模糊的剪影,暗紅絲絨禮服裹著她纖長的身段。
她纖而不柴,抹胸款禮服讓她的前胸看上去,像一叢盛開的玫瑰。
聞染微瞇了一下眼,才看到她走進來。
其他工作人員去哪了?怎么只有許汐言一個人。
許汐言剛才彈琴時全情投入,應該出了不少汗,此時眼妝微微暈開,卻更有一種隨性恣意的美感。
“聞小姐。”
她叫她“聞小姐”。
聞染看著她。
“非常謝謝你今天過來幫我調律,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演出之前太匆忙了,所以我想留你到演出后,認真跟你道謝。”
“不用客氣。”
“我助理很快會過來把調律的費用給你。這樣把你留下來,耽誤你下班時間了吧?”
“沒關系。”聞染笑笑:“我的耳朵很享受,多少人搶不到票呢。”
兩人說完了話,靜默站了這么會兒。
“請問,你助理呢?”聞染有些不自在。
“她應該在休息區入口那邊。”
“那,現在也不早了,要不我過去找她吧。”
聞染站起來,背起自己的工具箱,往外走,路過許汐言身邊。許汐言也沒攔她,只轉了個身,目送著她背影。
直到她快走到門口了,許汐言才再度開口:“聞染。”
聞染的肩一僵。
聽許汐言在她身后笑問:“你還要裝不認識我到什么時候?”
“你叫我‘許小姐’,我便還你一聲‘聞小姐’,怎么樣,感覺如何?”
******
聞染緩緩轉身,對上許汐言那雙因成熟而越發風情的眼。
“我以為,”她發現自己有項特異功能,心里越緊張,語調反而能越平靜:“你不記得我了。”
“怎么會?”許汐言不笑的時候會顯得生人勿近,笑起來的時候又明麗動人,似冬夏兩極的沖撞:“高中同學我都還記得。”
“那,白姝是誰?”
許汐言眨巴了兩下眼。
白姝算是許汐言在梓育中學最好的朋友,后來的確如愿考上了邶城電影學院,但畢業后發展不佳,現在比起演員,大概更接近于網紅。
聞染看著許汐言迷茫的神情,正要解釋:“白姝是……”
許汐言挑唇:“逗你的。”
“我記得。”
聞染心跳又漏了拍。
太自大了。
怎會當真相信許汐言不記得別人,只記得她。
許汐言看起來妄為,其實不知多尊重人,看來相識過的人,她的確都好端端記得。
這時門外一陣腳步,是許汐言的助理陳曦走了過來:“啊聞小姐,今天的演出很成功,多虧你了,你把二維碼給我,我付款給你。”
聞染掏出二維碼。
“多少?”
“五百。”
許汐言站得遠遠的抱著雙臂:“不坐地起價嗎?”
“有點想。”聞染平靜的說:“但這是工作室的公賬,不進我個人的腰包。”
許汐言笑。
陳曦把款轉過來:“好了。”
這時許汐言問:“我們馬上要去慶功宴,你一起么?”
“我……”
許汐言看向她的眼:“你看上去沒什么其他社交的樣子,一起好嗎?”
“我怎么看上去沒有其他社交了?”
“你有么?”
“我……沒有。”
許汐言又勾了勾唇:“那,一起。”
這時,竇姐從走廊另一端探頭過來叫:“汐言,過來一下。”
“來了。”
許汐言走過去,休息室里便只剩聞染和陳曦兩個人。
嗯……聞染作為一個不擅找話題的人,有點尷尬。
她輕聲跟陳曦說:“你要是有什么工作的話,你就去忙。”
陳曦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演出完了,我沒什么工作了。”
聞染本以為,作為明星的助理,都挺外向開朗的,沒想到陳曦在工作之外,和她一樣不愛說話。
休息室陷在一種詭異的沉默里。
直到陳曦手機“叮”的響一聲,陳曦抓住救命稻草般捏起來:“言言姐說,她坐竇姐的車先過去,讓我帶你坐她的車。”
“慶功宴在哪里?”
陳曦報出一家清吧的名字。
在海城本地很有名,聞染聽過,但沒去過。
陳曦解釋:“竇姐認識老板,我們今天包場。”
她帶聞染去坐許汐言的保姆車。
開到清吧門口,司機去停車,她帶聞染進去。
一屋子時尚人士,坐在淡淡灰綠的射燈下,聞染就一件藍色T恤配牛仔褲,罩一件輕薄的條紋開衫,覺得自己被襯得相形見絀。
現場樂隊演奏著藍調,陳曦湊近聞染耳邊:“別不自在啊,這一屋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隨便玩。”
想了想又說:“不自在也行,我過了這么久,也還挺不自在的。”
聞染一笑,反而放松了些。
她挑了個角落位置,陳曦問她:“喝什么?”
“有什么無酒精的嗎?”
“我去幫你問問。無酒精的都行是嗎?”
“嗯,謝謝。”
不一會兒,陳曦去而復返,遞給她一只玻璃杯:“西瓜汁。”
聞染笑著接過。
陳曦嘆一口氣:“我多少還是要幫著去應酬下,你自己慢慢坐哦。”
“好,你忙你的。”
大概有陳曦這么個“明明很內向卻不得不去社交”的更慘存在,聞染反而覺得自己相對沒那么煎熬。
“煎熬”?
或許有一點。
因為她坐在光怪陸離的燈光照不到的角落,端著杯西瓜汁慢慢吸著,打量著這清吧里的所有人,新潮得像是要去拍雜志封面。
她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自己換洗的一套床單被罩還晾在陽臺沒有收,白底淡藍碎花的花紋,樸素到有點……土。
這時一個棕發女郎靠近,說了句英文。
聞染沒聽清:“Sorry?”
女郎重復一遍,原來是問她端的是不是西瓜汁,哪里來的。
聞染的英文成績還算可以,只是口語不大行,畢竟外教課上得不算多,總覺得多少帶點口音,此時面對外國女郎有些不好開口,于是指指吧臺。
女郎道聲謝,往吧臺那邊去了。
她指腹在冰涼的玻璃杯壁上摩了下。
是有些煎熬的。
那又來做什么呢?
她放眼在清吧里環視一圈,卻并沒有看到許汐言。
她不是那種會主動與人搭訕熱聊的性格,一個人坐了會兒,打算走了。
就在這個時候,瞳孔被點亮。
也許燈光太昏暗,她先前沒瞧見許汐言是什么時候走進這清吧里來的,所以此時舞池里的許汐言,像是倏然出現。
像月虹,像秋星晝見,像什么從天而降的奇跡。
除了舞臺上總穿暗紅絲絨禮服,許汐言生活中還是更愛穿黑。不過不是十八歲時聞染常見她穿的黑T恤,今天大抵為著慶功,更正式些,她穿一件黑襯衫。
是那種軟而垂的料子,貼著她姣好曲線,微微泛光,胸前是深深V領,露出一線雪肌。在她身上一點不見浮夸,配一條墨色牛仔褲。
濃郁的舞臺妝已經卸了,可她的五官本就濃醇似酒,此時她周身上下唯一的紅,便是抹在雙唇那啞光正紅的口紅,一如聞染初見十八歲的她一樣。
似灼灼燃燒的火,蕩滌日常生活的一切庸碌。
她在跳舞。
不是多正兒八經的跳,而是一手捏著只方口玻璃杯,那琥珀色液體應該是烈酒,她卻喝得漫不經心,隨著舒緩的音樂些微擺蕩。
足以見她身體極強的協調性和韻律感,美得分外舒展。
好像就沒有許汐言做不好的事。
聞染回想起高三,許汐言好像連做手工蠟燭都做得比別人好。
她拎起包,準備走了。工具箱帶過來不方便,陳曦說明天找人送回她們工作室。
在酒吧里不覺得憋悶,一出來,呼吸到春日的空氣,才覺得從水面下透出一口氣般。
她的確不適應那樣的場合。
這樣看許汐言一眼,就夠了。
來這清吧的大約都有司機接送,絲毫不考慮她們這樣需要坐公共交通的。不得已打了輛網約車,一看時間,居然還有七分鐘才能開過來。
她站在門口的一棵香樟樹下,給自己點了支煙。
抬頭掃了眼樹冠,夜風拂動碎葉的聲響總讓人疑心有天使在歌唱。這里怎么會種香樟?總讓人想起高中校園。
而這時,她眼神不經意往清吧門口一掃,那里走出來一個人。
聞染心里一跳。
許汐言是出來找誰的?
但是許汐言環視一圈,直直沖她這邊走來。
聞染夾煙的手指都繃緊。
許汐言還是維持著高中時的習慣,離她還有一段距離便站定,好似怕她過分緊張,好似什么回憶都記得。
于是她們就隔著半個香樟樹冠的距離說話。
許汐言籠在酒吧投射出的光暈中,聞染藏在樹冠打出的陰影下,頭頂風拂樹葉的聲音,像落雨。
像十八歲那年黃昏時分的太陽雨,一路淅瀝瀝下到現在還未盡。
許汐言打量著她:“剛才喝酒沒?”
“什么?”聞染反應了下:“沒有。”
“嗯,你聞起來很干凈。”
聞染心想,離這么遠,許汐言能聞見她身上的味道?
“喝的什么?”
聞染照實說:“西瓜汁。”
許汐言笑了。
“那么乖啊。”暗啞如黑膠老唱片的聲音這樣說道。
就這么四個字,聞染本就稀薄的呼吸被牽成了一線,隨著她語調不斷拉扯。
她又問:“那現在又在這里做什么呢?”
聞染心想:你看不出來么?
嘴里答:“抽煙。”
“哦。”許汐言說:“所以乖女孩的壞,都是要偷偷藏起來壞。”
聞染心里又是一跳。
那時候她還并不知道,在不久之后,許汐言會在她四十平的小小出租屋里,和她一同蜷在那張單人小床上,手里那滋滋的玩具,是聞染提出要用的。
許汐言的一把嗓音那時更暗,也是用拖長一點尾音的意味深長的語調,故意叫她:“乖女孩。”
聞染先是走到一旁的垃圾桶邊,點點指間煙灰,扭回頭,看著許汐言很平靜的說:“我好像從來沒說過我很乖。”
許汐言望著她。
她的確記得聞染。
聞染好像比她記憶中更纖窈了些,一件淡藍T恤配牛仔褲很襯安然的氣質,個子在女生里面算高,春夜里溫度有些高了,一件條紋針織衫脫下來搭在臂彎里,一只手臂打橫抱著,另一只夾著煙,靜靜垂落。
那樣瘦,看著竟有煢煢之感,腕間尺骨的形狀很好看。
聞染藏在一片樹冠的暗影里,一陣夜風,淡黃的光影抓住樹葉潰不成軍的縫隙,碎成細沙一般,灑在她臉上。
她是喧鬧世界里,一個很安靜的人。
許汐言問:“可以給我一支煙么?”
聞染回憶,高中時做手工蠟燭那晚,她看許汐言擦燃過路邊隨手買來的打火機,但那時許汐言應該是不抽煙的吧?沒看她抽過,也許只是買來玩玩。
多年時間,除了讓她們面容更成熟外,也的確一筆筆的,往她們身上多添了些習慣和色彩。
她點點頭,許汐言這才向她走近。
聞染其實本能就想逃,像十七八歲時那樣。
但轉念一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總該有點進步吧。
便強自讓自己站定。
許汐言走近她身邊以前,先是站定兩秒,看她一張淡然的臉猶然平靜,才繼續向她走近。
聞染掏出煙盒來遞她,控制住了指尖的抖動,卻沒控制住鼻尖的微顫。
一陣香草、干果、焦糖和煙草的氣息襲來,那是上好威士忌的味道。
許汐言喝了酒。
并且,喝了不少。
第33章 貼住聞染剛喝過的那一塊
許汐言瞥一眼聞染的煙盒:“萬寶路啊, 抽得挺烈。”
說話間抽走一支煙,又沖聞染道:“借個火。”
聞染掏出打火機。
“能幫我點么?”許汐言道:“我有點,喝多了。”
聞染抬在半空的手一滯。
看吧, 這世界慣是不公平,她做賊心虛,人家坦坦蕩蕩。
于是聞染做出和她一般的平靜姿態:“好啊。”
她演得很好吧,語氣里一絲微顫都沒有。
許汐言把煙含在唇間, 湊過來。
那藍調絲絨的正紅口紅想來是極不易脫妝的, 在夜色里灼灼, 點亮許汐言的整張面孔。她卸了妝,反而更能看出五官本身的濃醇, 睫那樣濃,重得抬不起來似的, 眼尾總是耷耷的。
半垂著眸子,湊過來接火,那樣的眼神落在聞染手背, 打火機分明是防風防燙款, 聞染卻覺得手背一陣灼熱。
鼻端酒氣之下,是許汐言皮膚的香氣。
點了煙,又退開。
聞染一身汗都出來了。
本以為許汐言會退回樹冠以外的安全距離去, 沒想到許汐言就站在原處, 抱起一只手臂抽了口煙。
大約覺得聞染二十多歲的人了, 總不至于像高中時那樣害羞了吧。
聞染輕咳了一聲,掏出手機,垂眸看了眼屏幕。
許汐言問:“在等人?”
“不是, 叫了網約車。”
“怎么這么早就走了?”
聞染想,按照她們的習慣, 應該都要玩到后半夜吧。許汐言看起來即便有些微醺,仍然神采奕奕,但她坦誠說:“上了一天班,有點累了。”
“抱歉,今天是我耽誤你下班了。”
聞染搖頭笑笑:“我們這一行時不時加班,也是有的。”
“我以為你是一個人待著覺得無聊,所以先走的。”
聞染訝異了下:“你看到我走了?”
“嗯,剛看到你,準備過來跟你打聲招呼,你就走了。”
“……所以你根本就看到我喝西瓜汁了啊。”
“隔那么遠怎么可能聞到你身上有沒有酒味。”許汐言點了點指間的煙灰:“你這人,怎么別人說什么你都信。”
她一雙眸子在夜色里分外閃耀,聞染很少離她這么近,大著膽子看她一眼,才覺得她瞳孔黑得驚人,湊近看竟然有淡淡藍調,似嬰孩,純粹得過分。
大概所有頂級的藝術家都這樣,保有一份純真。
她說話間很不經意拿手撥弄著一頭長卷發,撥亂了,掉了兩絲進她深V的襯衫領口。
她自己渾然不覺,但聞染替她癢得要命,恨不得幫她挑出來。
又想起自己與她重逢的那一天,躲在被子里做的那些事。
耳尖不自覺紅了,當著許汐言的面又不好伸手去摸,只好淡著一張臉,抽完最后一口煙,又摸出手機看了眼。
“趕時間?”許汐言問。
“……嗯。”
“那走吧,我送你。”許汐言往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SUV走去:“竇姐的車,鑰匙在我這。”
聞染愣了下,跟上去:“你喝酒了。”
許汐言扭頭,笑起來:“真夠乖的。”
這時,一輛白色網約車滑到路邊,打起雙閃。
許汐言問:“是這輛么?”
聞染點頭。
許汐言替她拉開后座車門,一手掌著門,望向她。
聞染定了定,走過去。
擦過許汐言身邊,那種混了酒味的肌膚香氣,就顯得越發凜冽,攻擊性十足。
許汐言目送她上車,替她關上車門,蜷起指節敲了敲車窗。
聞染把車窗降下來。
“抱歉。”這時的許汐言溫和而認真,一手撐在腿上,勾下腰來跟她說話:“本來是好意叫你來玩,可你好像不太喜歡這種場合的樣子,耽誤你時間了。”
“沒有沒有,我挺開心的。”假話。
許汐言說:“如果我沒喝酒的話,我會送你的。”
聞染想,這就是許汐言。
看上去冷淡異常,也的確不在乎很多人很多事。
但一旦你真的走近她,她總是禮貌而真誠。
誰能抵抗這樣的人呢。
聞染:“不用送啦,打車很方便的。”
許汐言:“到家以后,給我發條信息。”
聞染愣了下。
說:“我沒有你手機號。”
總不可能還在用十年前高中的那個手機號,連聞染自己都換過手機號了。
“所以,”許汐言不笑的時候,其實比她笑起來更好看,微垂的眼尾勾勒出風情:“我是在要你的手機號啊。”
******
直到網約車開起來,聞染并沒有關上車窗。
春夜的風吹面不寒,只帶些微的涼意。聞染把垂肩長發勾到耳后,露出滾燙發紅的耳朵。
她迫切需要給雙耳降溫,那樣的顏色好似方才的一杯西瓜汁全都涂了上去。還好許汐言看不到,不然,好可笑。
司機看起來是個對娛樂圈絲毫不感興趣的大叔,即便這樣,也覺得許汐言那種濃麗的面孔眼熟:“你朋友是演員啊?”
聞染:“不是。”
“網紅?”
聞染只是笑笑。
“長得真夠漂亮的。”
聞染不搭話了,望著窗外的夜色,網約車駛過深夜寂寂的高架橋,寂寞得好似整個世界都在安然沉睡。
你和你的心跳,是唯一清醒的存在。
到家以后,聞染換鞋時掃視一圈自己四十平的小屋,與今晚光怪陸離的世界割裂感過強。
她的手機有年頭了,電池不怎么經用,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給手機連上充電線。
指腹摩了下屏幕,想起方才和許汐言在網約車前的那段對話。
許汐言問她要手機號。
她很平靜的反問:“不是應該你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嗎?”
許汐言挑了下眉毛。
大概驚訝于她溫馴的長相,卻是不喜被動的那一類。
耐著性子解釋:“我回國剛辦的手機卡,不記得自己號碼,手機扔酒吧里沒帶出來。”
聞染:“那我這樣報給你,你能記下來么?”
許汐言揚了揚唇角:“你試試。”
“139……”聞染報上自己的手機號。
許汐言直起腰,指尖在窗框上輕輕點了下。
聞染關上窗,叫司機開車。
許汐言大概有心在外面吹吹風,一時沒急著轉身,站在路邊,仰起纖長的頸項,隨意撥了撥自己那頭濃黑的長卷發。
整片夜色都是她的背景,她是墨空里的陽光。
聞染坐在網約車里一路往前開,大概過了五分鐘,還是十分鐘,包里的手機震了下。
她盯著窗外多看了兩秒,慣性似的,才把手機掏出來看。
屏幕上是有人剛剛給她閃了個電話。
她看一眼那“159”開頭的十一位數,并沒有選擇保存。
事實上,她的新手機里還有一個“雨滴”的圖標,存的還是許汐言高中時在國內用過的那個舊號碼。
這會兒她握著連上充電線的手機,想著當時不怎么愿意把自己的手機號告訴許汐言,就為了這一刻患得患失的心情。
不怎么想給許汐言發信息。
怕自己把人家隨口一句的關切,看得太重,也許她跟朋友玩得正嗨,看到自己發的“已到家”還要錯愕一瞬,然后才想起來,她的確囑咐了這樣一句。
但是不發呢。
既怕許汐言打過來問她,又怕許汐言不打過來問她。
說到底還是那句,許汐言坦坦蕩蕩,所有的糾結反復都是她自己。
想得太陽穴都脹了,身上一身煙酒味,索性丟下手機先去洗澡。
揉著濡濕的發絲從浴室出來,先是拿起沙發上充電的手機,一看,還真有一個未接來電。
是許汐言打過來的。
趕緊回了個電話過去。
三五聲之后,許汐言接了:“喂。”
聞染的心里像過電。
許汐言的那把嗓音在電話里聽起來太動人,厚重和暗啞感被無限加深。
許汐言說:“等等。”
起先那端是爵士樂和人聲的吵鬧,很快,萬籟俱寂下來。
許汐言就是這樣,看著狂傲,實際會特意走出酒吧來,認真接你的一個電話。
聞染說:“抱歉,剛才回家后就先去洗澡了,忘了發信息。”
“沒有報備的習慣。”
“嗯。”
“所以,還沒有男朋友。”
聞染的心又一跳。
暗戀這種事,總是暗戀的這一方吃虧,對方隨口一句,都是足以讓你解析出五六層意思來的大殺招。
聞染不愿讓自己多想,簡單“嗯”一聲:“你趕緊進去吧,我就是說,我安全到家了,不用擔心。”
“好的。”
電話斷了。
聞染緩緩吐出一口氣,走到陽臺。
她這出租屋太小了,就一方小小的生活陽臺,晾衣架幾乎已占滿了全部空間,鄰著馬路,也沒什么夜景可言,深夜里有大貨車開過的話,躺在床上都能聽到轟隆轟隆的聲響。
但這也是屋里唯一能往外眺望的所在了。
她望著閃爍不定的路燈,回想著今晚的許汐言。
覺得自己像倉鼠。
從時間線里偷出一顆跟許汐言相關的堅果,藏回自己的山洞,足以接下來的十年慢慢品嘗。
******
第二天,工作室的話題自然繞不開許汐言。
“天哪,你們有沒有看到昨晚許汐言謝幕的時候?也太美了吧。”
因為正式演出期間是不允許拍照攝像的,所以微博上零星瘋傳的片段,都是許汐言謝幕的時候。
“好想親眼看一看啊!”
那時聞染正在料理工作室的花,其實她不怎么擅養植物,碩大葉片周邊出現幾塊銅錢斑,上網查了查,說是這種需要剪掉。
正拿剪刀修剪時,手機響。
她看一眼,是陳曦。
“聞小姐,你的工具箱我讓司機送過來了,有點遠,可能四十分鐘到。”
“好的,麻煩了。”
“哪里哪里,是我們麻煩你了。方便的話,我把你手機號告訴司機,讓他一會兒聯系你。”
“好。”
四十分鐘后,司機來電,聞染讓他不用開進來了,自己走到文創園門口,背回了自己的工具箱。
因為工作室的人都在熱聊許汐言,竟無人發現她出去了一趟。
她默默把工具箱放回柜內,莫名其妙的想:好像灰姑娘拿回了自己的水晶鞋。
魔法結束,所以那近似魔幻的一夜,也該過去了。
******
聞染先前很久沒關注許汐言的消息了,為了了解許汐言接下來的行程,她才搜了一下。
下一場演出是在邶城,半個月后。
許汐言就是這樣,雖然恣意,但不會仗著自己的天賦胡來,她肯定會讓自己休息并做好準備后,才登上下一場的舞臺。
聞染放下手機想,也不知許汐言什么時候從海城飛邶城。
她這次國內巡演總共分為四站,這樣算下來,也就兩個月的時間。
許汐言現在的鋼琴教授長居加州,所以她也定居在那里,兩個月后,許汐言就會離開國內。
聞染絲毫不覺得自己的生活還會和許汐言有任何重合。
到現在,她又痛恨自己飛蛾撲火般去了許汐言的慶功宴。
許汐言離開后,她能忘卻許汐言的時間,又要往后無限拖久。
兩天后,工作室團建。
何于珈為人爽朗,但其實有著家境不錯的年輕人創業的通病——隨性而為,絲毫不考慮成本。
比如八分音符工作室的團建,其實沒什么定數,她什么時候想拉一撥人出去玩一通了,那么就會團建——備注,反正生意也不怎么好。
每次團建,工作室輪流有人值守,這次本來是鄭戀,但何于珈這次預約的迪士尼樂園,是她特別特別想去的。
于是聞染慷慨跟她調換,這次自己值守,下次再換她。
鄭戀挺不好意思:“染染姐,你不想去迪士尼么?對游樂園不感興趣?”
“也不是說對游樂園不感興趣。”
在她心里,總覺得世界上最美好的游樂園,在十八歲那年已經體驗過了。
跨年夜的旋木亮著暖黃的球狀燈帶,她暗戀的少女騎在木馬上高高低低,允許她在身后肆意看著自己的背影。
明明她和許汐言,也有那么多明信片一般的場景可供回憶了,還有什么不滿足。
聞染對鄭戀笑笑:“我怕熱,所以,你們去吧。”
南方春日短得不甚分明?*? ,冒了個頭,氣溫就轟轟的往夏日直奔而去。
總覺得三兩天前還在穿毛線開衫,這會兒又熱得要穿短袖。
何于珈開車過來,把一工作室的人都接走了,剩下聞染一個人站在loft風的黃銅色鐵門前對她們揮手。
鄭戀降下車窗對她喊:“染染姐,謝謝!”
車一開走,忽然被抽走了熱鬧的真空一般,安靜得有些不真切。
其實聞染倒有些喜歡這樣的時候。
從小她們家就太熱鬧了,總是一大家子人,柏女士和舅媽又都愛說話,很少有這樣的清靜。
聞染給自己泡了杯檸檬茶,在冰箱里凍了半小時,取出來,涼得恰到好處。
找了只杯墊放在手邊,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整理客戶資料。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她瞥了眼屏幕上的陌生電話,怕是客戶,還是接起來:“喂。”
眼睛還是盯著屏幕上的Excel表。
直到手機那端傳來一聲音色微暗的:“喂。”
聞染的動作一瞬凝住。
她甚至沒有記下許汐言的新手機號。
因為她篤信,許汐言不會再與她有任何關聯。
忽而近夏的溫度讓手邊檸檬茶里的冰塊化得很快,碰撞在一起發出嗶啵聲,她的聲音里也染了檸檬茶一樣的澀味:“請問你是?”
裝得可真像。
那端坦誠報出:“許汐言。”
“噢,是鋼琴有什么問題嗎?”
“不是,你在做什么?”
“上班。”
“忙么?”
“不算,老板帶其他人去迪士尼團建了,我值守。”
“這樣啊,那我叫人給你送點東西。”
聞染心想,大概是感謝她在演出當晚臨危受命。
剛想說“不用”,電話就斷了。
想追一個電話過去,又沒這樣的勇氣。
大約十分鐘后,手機又響。
這一次她認得了,那個159的號碼,是許汐言的手機號。
“喂?”
“東西到了,方便出去取一下么?”
“好的。”
聞染開門出去,寄望看到同城快遞的藍色制服,卻愣了。
文創園和馬路對面的“故園”一樣,都有一種人氣不夠、疏于打理的蕭條感,草木繁茂得過分,大片大片半人高的白茅之間,站著一個人。
她穿黑色V領T恤和一條牛仔熱褲,一雙黯藍色的高幫匡威,倚著一輛素黑山地車,簡直像高中時的情境重演。
摘下棒球帽,對著聞染揚了下手:“嗨。”
聞染:“……你也不能說自己是個東西吧。”
“我也不能說自己不是個東西吧?”
許汐言的中文造詣,進步了啊。
她指指自己的山地車把手:“也確實是來送東西的,冰淇淋,好么?”
聞染:“大明星親自送?”
“也是來討清靜,歡迎嗎?”
其實聞染很想說不,許汐言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這樣倏然出現,對她是多大的殺傷力。
但嘴里忍不住說:“進來吧。”
許汐言拎了紙袋,跟她一起往里走。
聞染:“車不鎖么?”
“這文創園有賊來么?”
“……沒有。”賊都嫌棄。
許汐言跟著聞染走進工作室,一眼就看中了何于珈最愛的懶人沙發。
問聞染:“能坐么?”
“請便。”
聞染自己走回工作吧臺邊,許汐言走過來,分她一只冰淇淋,自己捧著另一只,坐到懶人沙發上去。
聞染掀開盒蓋。
竟然是淡淡藍紫色的冰淇淋。
許汐言靠在前方的懶人沙發上說:“是蝶豆花口味的,我在姨婆家冰箱里看到,不知怎么就想到你。記得為數不多幾次看你不穿校服,都是穿藍色。”
聞染心里一酸。
她竟真的還記得她。
舀起一勺喂進嘴,不甜,很淡的清香味。
因為許汐言是從馬路對面騎車過來的,氣溫陡然升高,照得冰淇淋微微融化,裹著人的舌頭。
許汐言自己也吃了一口,冰淇淋放上茶幾,掏出手機來,點開游戲界面,大概看聞染對著筆記本電腦,音量開得很低,怕打擾聞染工作。
聞染的視線從后方透射過去,只看她一個纖麗的背影,和仰靠在懶人沙發上的瑩白額頭。
也因為如此,聞染才有勇氣跟她說話。
“你在海城這段時間,都住你姨婆家?”
“嗯。”
聞染心想這就怪了,那棟別墅分明靜得如置山谷,哪來什么躲清靜一說。
許汐言也不知是不是猜中她所想,解釋一句:“我外公外婆過來了。”
聞染想起,高中時,許汐言就沒和她外公外婆同住,那時易女士還沒回國,所以許汐言自己租了間公寓。
她跟外公外婆關系很糟么?
說起來,也沒聽許汐言提及過她媽媽。
聞染的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在冰淇淋盒里戳著,望著許汐言的背影。
不知為何,一個花團錦簇的人,偶爾看起來會有點寂寞。
許汐言忽然開口:“我在這里玩游戲,會不會打擾你?”
聞染驚了下,抽回視線:“不會。”
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入工作中。
她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個下午,像是偷來的。
何于珈帶了其他員工去團建,而許汐言來了她的工作室。
這一次,不是馬路對面的別墅、也不是演藝中心的后臺,而是她的世界。
是許汐言闖進了她的世界。
夏天總是來得很陡,窗口的風有淺金味道,茂盛草叢里藏著聲聲蟲鳴,一陣陣的令人昏昏欲睡,空氣里是蝶豆花冰淇淋的香氣,好似淡淡藍紫縈在人身旁。
許汐言淺淺打了個哈欠。
聞染在身后盯著她的發旋:“你要不要喝檸檬茶?”
“嗯?”許汐言說:“好啊。”
聞染站起來,她們工作室沒什么人上門拜訪,所以也沒有客用玻璃杯,用其他誰的玻璃杯給許汐言泡茶都不合適。
聞染想了想,把剛才自己喝茶的玻璃杯洗凈了,重新泡了一杯,來不及冷凍,就直接加了冰塊,端過去給許汐言。
許汐言這人打游戲,也打得漫不經心,不像何于珈,戴上耳機就似隔絕了整個世界。
這時她從屏幕掀起眼皮來,把注意力放到聞染擱在茶幾的玻璃杯。
“聞染?”
“嗯?”聞染停下腳步。
“這玻璃杯,是你的?”
很明顯,聞染喜歡藍,眼前這玻璃杯就泛著淡淡藍色,并且底部有一只玻璃塑成的藍色小鯨魚,浸在檸檬茶里,像漫游于一片琥珀色的海。
許汐言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的跨年,她好像在海城海洋樂園的多媒體館里,看著電子屏幕上游過一只等比例的鯨魚。
那時闖進來的少女,就是聞染。
而這時聞染神色淡淡的:“嗯。”
許汐言想,聞染大概早就不記得那天了吧。
聞染說:“抱歉,因為工作室沒有客用玻璃杯,如果你介意的話,就不要喝了。”
許汐言抬眸看了聞染一眼。
端起茶幾上的玻璃杯,冰塊逼出的水汽沾上纖細指尖,唇瓣貼住玻璃杯聞染剛剛喝過的那一塊,飲下去。
第34章 醒著也能做的夢
聞染不露聲色, 走回工作臺邊坐下。
一杯檸檬茶怎么足以抵抗春末困倦,又過了會兒,游戲音效消失。
聞染掀起眼皮去看, 許汐言靠在懶人沙發上,睡著了。
聞染猶豫了許久,站起來。
她該感謝自己習慣穿一雙白色匡威,想要放輕腳步的時候, 可以輕得似不可聞。
從工作臺到許汐言的懶人沙發, 不過十多步的距離, 被她走得好似一場彌久探險。
她知道這很危險,這樣的姿勢哪里睡得熟, 許汐言隨時都會醒來。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靜靜站在許汐言身側。
許汐言姿態隨意,頭枕著懶人沙發, 卷曲的長發散落,半遮住薔薇花般的面孔,手機還打橫握在手里, 但游戲已退出, 一條腿半蜷著,白得好似在發光。
聞染冒險走過來,就為了接下來的這一眼——她垂眸看了眼許汐言打橫的大腿內側, 和她記憶中別無二致的, 有一顆淺棕色的小痣。
她第一次見許汐言, 許汐言躲在打開的儲物柜門后換禮服,幾近什么都沒穿,隔著柜門, 對聞染露出雪色的雙肩和纖長的腿。
那時聞染便看到,許汐言右邊大腿內側, 有一顆這樣淺棕色的小痣。
聞染就這么看了一眼,又悄悄轉回工作臺邊。
那時她還不知道,不久之后,她將在自己出租屋的小床上,許汐言躺在她枕頭上,她順著被子向下縮,吻上許汐言的這顆小痣。
許汐言癢得低低呼吸。
那樣的呼吸聲,像刮擦在聞染的心臟上。
而這時她只是坐在工作臺邊對著電腦,等著許汐言醒來,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寧靜的下午怎會過得這樣快,竟已黃昏將至。
這時手機響起,盡管她眼疾手快的第一時間關了靜音,滋滋的震動還是讓懶人沙發上的許汐言動了一下。
聞染站起來,輕手輕腳的走到洗手間去接電話。
走回來的時候,許汐言蜷著一條腿的姿勢沒改換,濃發披散在肩頭,就那樣扭頭望著窗外垂落的暮色。
聞染覺得自己有毛病。
她竟然會心疼殺入了全球名人福布斯排行榜的許汐言。
許汐言聽見她腳步,轉頭看了看她。
“抱歉。”聞染問:“吵醒你了?”
許汐言搖搖頭:“睡夠了。”又問聞染:“你怎么總在跟我說抱歉?別這么客氣呀。”
瞥一眼聞染捏著的手機:“你有事?”
“老板打來的,說她們玩差不多了,回來接我,去附近一家吃火鍋。”
“哦。”許汐言點頭。
聞染看著許汐言,眨眨眼。
許汐言看著聞染,也眨眨眼。
之后許汐言挑唇:“怎么,下逐客令啊?”
聞染:“她們已經在路上了,不一會兒就到了,你再不走,她們會看到你在這里。”
許汐言偏了一下頭:“所以?”
聞染不語。
“跟我認識這件事,會給你帶來困擾嗎?”
聞染:“不知這么說你能不能理解,我只是個普通人。如果有人發現我跟你認識,那我的生活就……”
“永無寧日。”許汐言笑笑:“明白。”
「永無寧日」。
聞染心想,或許這就是許汐言的生活。
或許她今天下午跑到這空無一人、幾近簡陋的工作室來,躲的也不只是她外公外婆。
許汐言站起來,拎過自己的棒球帽:“那我走了。”
聞染點頭,送她出去。
許汐言推住自己的山地車,帽子還拎在手里:“你同事她們還有多久到?”
聞染推算了下:“大概還有十分鐘。”
“那我現在騎車出文創園……”
“正好可以錯開她們開進來的車。”
“那如果,”許汐言笑望著聞染:“我找你多聊五塊錢的天呢?”
“啊?”
“聞染,你高中畢業后還記不記得我?”
“……”
“為什么沒有交過男朋友?”
“……許汐言,你再不走的話,真的就要撞上我同事她們了。”
“你很怕?”
聞染抿了下唇角。
這時許汐言終于跨上山地車:“可是我那天晚上看你抽煙的樣子,覺得你是喜歡刺激的。”
“你這個樣子,好像跟我偷偷約會的高中生,既怕老師抓到,又怕老師抓不到。”
她輕輕笑了聲,騎上山地車走了。
聞染心跳如雷,望著她背影。
這么一拖,許汐言還真有可能在騎出創意園的時候,撞見何于珈她們的車正好開進來。
漸漸地,許汐言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白茅草叢中。
聞染估計得不錯。
許汐言騎出去的時候,剛好碰上何于珈的車。
她沒動聲色,繼續往前騎。
暮色西沉,再近一點的話,她們就要能看清她的面孔了。
直到最后一秒,她才拎過掛在車把上的棒球帽,低低扣回自己頭上。
山地車飛快的擦過凱迪拉克旁邊。
奚露扭頭看一眼她背影:“那女生……”
何于珈握著方向盤:“怎么?”
“身材好好啊。”奚露道:“是咱們文創園的人么?”
“拜托,天天在這兒上班的是你。”何于珈笑:“你都不知道,我上哪兒知道去。”
聞染站在工作室門口。
何于珈停車,一眾人從車上下來。
“喲。”何于珈逗她:“今天怎么這么客氣?還出來迎接我們?”
聞染悄悄觀察她神色。
一切如常。
看來,并沒有撞上許汐言。
聞染松了口氣,問:“是現在去吃火鍋嗎?”
“是,不過我們都得進去上個廁所,火鍋店那邊不太方便。”
于是一行人還是先走進工作室。
她們這里只有一個洗手間,眾人依次去上。
其余人坐下來等,何于珈攤坐到自己最愛的懶人沙發上:“玩得累死了。”
一眼瞥見茶幾上聞染還沒來得及洗的玻璃杯:“染染,下午有客人?”
“嗯?”聞染一驚:“沒有啊。”
“你不是從來不坐我的懶人沙發么?說窩在里面像土豆,我看你的杯子在這,還以為你有朋友來過了。”
其實聞染就算這時說“是有個朋友來過了”,也沒什么,誰知道來的朋友是誰。
但她做賊心虛,大腦短路,只說:“就是我喝的。”
匆匆走過去,端起來,驗證似的,自己就喝了一口。
大腦里清晰浮出一個畫面——許汐言今天沒化妝,軟唇卻也紅得姝麗,貼著杯口抿一點檸檬茶,正是她現下唇瓣所貼的位置。
她摁著怦然的心跳,坐回工作臺邊去。
這時何于珈攤在懶人沙發上刷微博,因為許汐言回國巡演,自然鋪天蓋地都是她的消息。
何于珈:“從她穿的T恤到她用的手機殼都被扒出來了,怎么沒人扒她的香水?我正好要換香水,好想跟她用同款。”
聞染在心里說:你現在靠著那沙發,仔細聞聞,就是她用的香水味道。
手機關了靜音,這時震了一下。
竟然是許汐言發來的信息:【乖女孩。】
【今天對我下了逐客令,明天是否能補償一下?】
【今天聽你提到迪士尼,想起海城的我還沒去過,帶我身邊的工作人員去太容易被認出來,你能和我一起去嗎?正好你今天也沒去。】
【備注:可以拒絕。】
“染染?”
“染染?走什么神呢?”
聞染倒扣下手機:“沒有。”
等到依次上完廁所,她們登上何于珈的車,坐這么多人有些擠,好在路程不遠就到了。
吃完以后,何于珈送她們回市區,因為太擠,鄭戀自告奮勇去打車。
何于珈開車路過“故園”的別墅區時,聞染遠遠眺望一眼。
許汐言,就住在那里。
******
回到家洗頭洗澡,吹干頭發,聞染坐在寫字桌前,給自己點了支煙。
盯著指間的萬寶路。
大概無人會想到,就算她抽煙,抽的也不是清淡的女士煙,而是萬寶路。
她明明藏得這樣好,許汐言好像是第一個,發現她喜歡刺激的人。
于是她掏出手機,時隔幾個小時之后,回許汐言的信息:【那明天,再給我帶蝶豆花冰淇淋。】
多可笑,好像她是為了一個冰淇淋。
許汐言回得很快:【成交。】
聞染抽一口煙,讓那凜冽的氣味灌進肺腔:【明天上午九點,迪士尼門口見。】
又多打了三個字:【低調點。】
******
聞染想了很久,該穿什么衣服。
但打開衣柜,又覺得自己的糾結毫無必要,反正都是一水兒的藍。
所以還是如常的,穿了件闊領藍襯衫配淺藍牛仔褲,白色帆布包,配白色低幫匡威。
坐地鐵去迪士尼。
一號口出去,路過一堆便利店,大約還要走上十分鐘,才能到樂園門口。
她比約定時間早到十分鐘,卻見門口已立著個纖窈身影。
換了件黑T,配一條破洞牛仔熱褲,露出一雙修長的美腿。
聞染走過去:“不是說,打扮低調一些么?”
許汐言帶著鴨舌帽和墨鏡,她比聞染高一些,微微低頭,把帽檐撥高了點,又把墨鏡往下拉了點,露出的一雙眼因為那樣濃的睫,耷耷的,說不上冷淡還是繾綣:“我這樣,還不低調?”
聞染無言。
是,已經是最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了。
好在許汐言還能戴鴨舌帽和墨鏡,擋住那張辨識性極強的臉,可她的身材也過分招眼。
好在她回國時間不多,雖有其他游客頻頻打量,倒也無人上前相認。
她先是遞上一只保溫袋:“要不要先把冰淇淋吃掉?今天溫度高,怕化掉。”
聞染接過。
打開來,幾只冰袋圍著一盒蝶豆花口味的冰淇淋,似在悉心守護。
聞染默默掏出來。
許汐言和她一同站到旁邊,看她把冰淇淋舀進嘴里。
一陣風過,聞染忽然覺得,吃冰淇淋的心情也似暗戀一個人。
明明是甜蜜滋味,但也能一路冰進心里。
快樂更多還是心痛更多,這樣飲鴆止渴的時刻,真的很難說清。
兩人去驗票時,聞染很緊張,畢竟要查身份證。
許汐言并沒有移民,所以她有身份證。
檢票員一愣,下意識抬眸去看她的臉。
許汐言豎起一根食指,貼在唇邊,并沒有發出“噓”的聲音。墨鏡擋去大半張臉,僅余嘴角也在書寫風情,這種動作被許汐言做來并不可愛,只覺得旖旎。
拉下墨鏡一瞬,配合檢票。
檢票員沒有聲張,只是等她們過了檢票口后,頻頻回望。
聞染長長的舒一口氣。
許汐言跟她并肩走,并沒有挨得很近,低低笑了聲:“明明這么緊張,卻又跟我一起出來。”
“你知道我約別的不在演藝圈的朋友,她們都不肯跟我一起出來的。”
“所以,你喜歡刺激。”
聞染腳步頓了下,又不露聲色繼續往前:“你還約了其他朋友?她們不答應你才找我?”
一陣靜默。
聞染的手指藏在牛仔褲邊蜷緊。
“逗你的。”許汐言誠摯說:“只約了你。”
手指又不露聲色的放松:“哦。”
“要玩些什么?”都買了快速通道的票。
“什么最刺激?”許汐言總是這樣隨心之至,不做攻略。
“創極速光輪。”
“那就玩那個。”許汐言問:“怕不怕?”
“不怕。”聞染淡著一張臉。
走快速通道入場,許汐言挑了第一排的位置,問聞染:“Okay?”
聞染點點頭。
通道里光電聲效,幽暗間營造一片未來世界般的錯覺,許汐言借著這樣的光線,摘下帽子扣在牛仔褲腰際。
明明只是游樂設備,被她騎得像重型哈雷,十分酷。
工作人員來檢查安全扣,許汐言體驗過那么多極限運動,自然是不怕的,但她提醒聞染:“怕的話,現在可以下車。”
聞染搖頭。
直到真似光速般行駛起來,拂面而來的風近乎讓人睜不開眼。
聞染闔著眼,很難說咚咚、咚咚的心跳,到底是因為游樂設備,還是因為身邊的許汐言。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她明明都已經做了最大膽的事了——
和許汐言一起出來,需要比登上任何刺激的游樂設備,再強一百倍的勇氣。
******
午飯去吃海城小籠包解決,許汐言倒并不挑食。
聞染越發覺得,許汐言來這世界一趟,是來享受人生的。
她每一天都過得不敷衍,她是聞染見過把“玩”這件事執行的最認真的人。
難怪一個這樣的人,能彈好鋼琴。
世界在她眼里宛若多彩萬花筒,每一面都能被吸納,變作滋養自己的養分。
一直到暮色西沉,許汐言問聞染要不要去看煙花秀。
聞染本想撐到底的,但作為一個時時坐著工作的調律師,她體力真的扛不動了。
“要不你去?我找個地方坐著等你。”
許汐言搖搖頭:“那算了。”
她認真享受一切,沒機緣而錯失的,也不覺可惜,毫不拖泥帶水的性格。
累到過頭,都有些不想吃晚飯,許汐言提議買一支這段時間限定主題的棉花糖。
粉色的一大團,拿在許汐言手里也不覺幼稚。
她好似就有這般魔力,從十八歲時的棒棒糖,到二十七歲的棉花糖,她坐在路邊長椅,借著逐漸鋪陳的夜色摘下墨鏡,那微耷的眼尾消解掉一切過分粉紅的泡泡。
聞染沒要,跟她隔開點距離,并肩坐著。
帆布包垂放在腿上,指尖點兩點。
許汐言瞥她一眼:“想抽煙?”
聞染想,這人有讀心術還是怎的?
她問:“你戴著帽子怎么吃棉花糖?”
“那我把帽子摘了?”
聞染盯著她。
許汐言挑挑唇角:“開玩笑的。”抬起另只手:“撕著吃。”
世界上有比頂級鋼琴家更美的手么?
若維納斯沒被狠心的雕刻家砍去雙臂,那樣一雙手,便該是這樣的姿態。
骨節均勻,纖膩白皙,指甲修剪得短而圓潤,似泛光的貝母。
聞染扯開帆布包,掏出消毒濕巾,遞她。
“謝謝。”她暫且把棉花糖遞給聞染,讓聞染幫著拿一會兒。
木棍上有她指尖的溫度,聞染微微用力,把自己指腹貼上去。
“聞染?”
“抱歉。”才意識到自己走神,把棉花糖遞還給她。
“又道歉。”
聞染在心里默默說:知道我最該道歉的是什么嗎?
你把我當個無需防備的老熟人。
我卻對你懷著分外綺麗的肖想。
連觸碰你剛剛握過的棉花糖,都讓我覺得心悸。
******
許汐言扣低了鴨舌帽坐在路邊,夜色遮掩,摘了墨鏡也暫且安全。
聞染警惕的望著四周,許汐言在她身邊一聲低笑。
忽然,悶悶“砰”的一聲。
很奇妙的,能聽見煙花的聲響,卻看不見煙花在眼前迸開。
就像她坐在許汐言身邊,許汐言卻不可能窺得她的任何心思。
“這場煙花,算你欠我的,還是我欠你的?”
聞染看她一眼。
那張臉長得太罪惡,冷淡又繾綣,平常一句話,說得似調情。
又或者,錯不在許汐言,根本在她。
她懷著近十年的肖想,許汐言隨隨便便說一句,她都能腦補一場大戲。
許汐言:“今天來迪士尼,是你陪我來,沒去看煙花秀,又是我為了陪你。”
“所以這場煙花,算你欠我的,還是我欠你的?”
“算扯平好不好?”
她不敢跟許汐言談任何有關“未來完成時”的話題。
許汐言找她,她抵御不了。她現在就盼著許汐言快快離開海城,從她的生活里退出。
許汐言問她:“你要吃點棉花糖嗎?今天曬了那么久,當心低血糖。”
聞染想了想:“好。”
又從帆布包里掏一張濕紙巾出來,給自己擦手。
正要抬手過來撕的時候,偏偏許汐言一抬手,棉花糖撞上她的臉。
這次輪到許汐言說:“抱歉。”
聞染拿手里的紙巾去擦。
許汐言幫她看著:“還有一點。”
“哪里?”
手里的濕紙巾沾了糖稀,已是不能用了。許汐言抬手,四指托住她側臉,拇指輕輕蹭過她顴骨。
聞染幾乎本能的閉了一下眼,又張開,胸脯微微起伏。
許汐言的視線,不知怎地就往她胸口落了落。
聞染穿一件闊領藍襯衫,格外纖瘦,這讓亞麻質感的襯衫罩在她身上,顯得有些空落落的,然而她的瘦,卻反襯了另一種豐滿,加上她白,磚窯里煉出的瓷器那樣的白,不知是否常年待在室內調律,不見血色那樣一般的白。
襯上淡淡海水一般的藍,只覺得驚心動魄。
聞染把襯衫領口往上拎了拎,許汐言收回視線,也收回手。
聞染又從包里掏出張濕紙巾遞她:“謝了。”
許汐言接過,蹭過指尖:“不客氣。”
分明是全棉布的紙巾,跟年輕女人柔膩的肌膚比起來,糙得似要劃傷人的手。
聞染掌根摁著長椅邊沿,望著前方一盞燈,不知在想些什么。
許汐言忽然問:“那個鯨魚的玻璃杯。”
“嗯?”
“你用多久了?”
“兩年。”撒了謊,其實從大二那年在精品店遇到,就再也沒換過。
“這么久?那現在應該買不到了吧。”
“你想買?”
“嗯,覺得好看。”
聞染搖頭:“應該是買不到了。”
“那,沒事。”
許汐言只是順口一提。
因為她坐在現下的迪士尼里,忽然想起十八歲的海洋樂園。
也是穿一身藍的少女背著手仰著頭,看著頭頂屏幕游弋而過的五米鯨魚,她看向什么,什么就染上一片淡淡的藍。
世界那樣喧鬧,又在她眼中歸于寂靜。
近十年了,這個世界好像一切都在被推著快步向前。
只有她的眼神,沒變。
******
接下來兩人再無話,許汐言拿著手機,單手打字,不知是不是有工作上的事需要對接。
吃完棉花糖,兩人站起來往門口走。
陳曦跟司機來接,許汐言登車,看向聞染:“上來,送你回去。”
聞染搖頭:“我坐地鐵就好,很方便。”
許汐言大抵怕她不自在,也沒再勉強:“那到家還是發信息來。”
“別又給忘了。”
聞染點頭:“不會。”
她發現許汐言跟一般認知里的明星還是不一樣。
不知因為隔行如隔山,還是因為許汐言這人個性如此,怎會沒有一點明星架子。
她坐地鐵回家,連上充電線,給許汐言發信息:“到家了。”
五分鐘后,許汐言回復:“早點休息,今天謝謝。”
她沒有再回。
第二天一早,出門上班。
她是謹慎性子,怕遲到,一般都會出門比較早,所以往往是她第一個到工作室,何于珈直接放了把鑰匙在她這里。
正要上前開門,忽見黃銅色的仿銹大門邊放著一個牛皮紙袋。
嵌著張小卡片,信封上書——「聞染(收)」。
聞染一眼看出那是許汐言的字。
畢竟十八歲許汐言留在她臥室的那張字條,她不知反反復復看過多少次。
紙袋拎起來,打開看,里面竟是一盒手持式的冷煙花。
信封里小小的賀卡打開來,許汐言的字跡雋秀有力,寫著——「還你一場白天也能看到的煙花」。
聞染捏著信封的手指緊了緊。
好像她送來的,是場白日夢。
醒著也能做的夢。
第35章 胸前飽滿的起伏
“染染?”
“染染?”
聞染回過神來:“嗯?”
“發什么呆呢?”奚露笑問:“我是說, 咱今天中午吃什么?文創園的外賣就那么幾家,實在吃膩了,要不咱們煮螺螄粉吧。”
“好, 可以。”
因為文創園著實偏僻,少有的三兩家餐廳都是為著園區員工,選擇太少。奚露便向何于珈申請,買了個電煮鍋, 偶爾自己煮點快食面。
煮面簡單, 今天你明天我后天她, 大家輪流來。
聞染得以獲得繼續發呆的機會。
那袋冷煙花不知是許汐言什么時候送來的,昨晚在迪士尼吃棉花糖的時候, 她有把手機掏出來打字,是那時候就安排人去買了嗎?
所以是昨晚漏夜送來的?還是今天一早?
聞染回想著高三時的許汐言。
許汐言看著冷淡高傲, 不好接近,其實真正走近她,便會發現她十分真誠有禮。記得當時她與白姝關系好, 白姝偶爾挽著她手臂, 她也并不排斥。
也許調律的工作與鋼琴相關,工作室的話題總是繞不開許汐言。
電煮鍋里咕嘟咕嘟,奚露揚著聲音跟鄭戀聊天:“你說許汐言這幾年這么火, 怎么從來沒傳出過緋聞呢?”
“大概仙女不是凡人能配上的吧。”
“你們說, 許汐言喜歡異性還是同性?”
那時聞染正一只手臂撐著下巴, 坐在工作吧臺上,另只手垂落于臺面,食指輕輕的點兩點。
煩躁。
莫名的很想抽煙。
鄭戀“啊”了一聲, 思索半晌道:“配那樣一張臉的話,好像異性也行, 同性也行。”
“又或者說,好像異性也不行,同性也不行。”
“獨美算了。”
其他人笑作一團。
聞染發現,其實自己真的一點也不了解許汐言。
不止是分開的近十年時光讓她不了解,就算高三同校的那大半年,她也從未真正走近過許汐言。
許汐言早戀過嗎?喜歡異性還是同性?出道后的這些年有跟誰交往過嗎?
這些其他粉絲不知道的事,她也通通不知道。
壞就壞在這里。
許汐言昨夜輕輕幫她擦去臉上的棉花糖,回想起來,和許汐言高中時對待白姝的態度也沒什么大差別。
許汐言送來的這袋冷煙花,回想起來,高三時白姝過生日,許汐言好像也送過禮物。
這些對許汐言來說不經意的舉動,對聞染卻是大殺招。
像不氪金的玩家碰上大Boss,毫無招架之力。
午飯后,奚露狂往身上噴祛味噴霧,背上工具箱去了客戶那里。鄭戀靠在懶人沙發上午睡,聞染一個人走到院子里,點了支煙。
她不怎么當著同事的面抽煙,也不當著家人的面。大概她頂了張乖順的臉,就連進便利店買煙,店員都要多看她兩眼。
頂害怕別人大驚小怪的問她:“你居然抽煙啊?”
害怕別人過多的關注,就像從小生長在人口那么密的大家庭,喘口氣的空間都要自己偷出來。
所以許汐言說她說得沒錯,她就是喜歡偷著壞。
方才出來的時候,把那袋冷煙花也拎出來了,紙袋此刻就在她腳邊。
她勾了下腰,把煙花掏出來。
的確動過這樣的心思,帶回去藏進抽屜最深處。她搬家時因空間促狹,很多東西都沒帶,唯獨許汐言高三給她的精致小鐵盒、《國家地理》和那一張字條,還有她和許汐言同做的那只手工蠟燭,她隨身帶著,鎖進了抽屜。
但現在,她用煙點了煙花。
煙花便染了尼古丁的凜冽,不再歡樂得輕薄。
聞染站在樹下,就那樣一根一根,把一捧冷煙花給點完了。
留下來做什么呢。
她哪敢做什么白日夢。
白日夢的問題在于,總歸是會醒的。
******
三天過去,許汐言沒再聯系她。
想想也是,許汐言的生活那么豐富多彩,除了找不到素人陪自己去迪士尼的時候,為什么還會需要她。
她并不懷疑許汐言的真誠,許汐言待她時沒有任何的明星架子。
但當一整塊拼圖太花團錦簇,角落里灰敗的那塊就顯得沒那么重要。
第三天,聞染意外接到了竇姐的電話:“?*? 聞小姐。”
“您請說。”
“方便到熙華酒店來一趟么?想找你談點工作。”對方報了海城一家老牌五星級酒店的名字。
“是調律方面的事嗎?”
“當然。”
聞染填了外出表,背上工具箱出門。
轉了兩趟地鐵,到熙華酒店,聯系竇宸,對方很抱歉的告訴她,國外合作方臨時發起視頻會議,請她在廊橋咖啡廳稍坐五分鐘。
聞染很客氣:“沒事。”
她沒想到十分鐘后,許汐言是和竇宸一起下來的。
許汐言一邊和竇宸低聲談著方才的合同,一邊不經意往咖啡廳望去。
那是一個工作日的午后,是以空蕩蕩的沒什么人,年輕女人一個人坐在那里,不再是淡藍襯衫,換了件藍綠色T恤,調子更深些,說不上是藍更重些還是綠更重些,像是海與湖交接的那一片。
她很白,常年不見陽光的那種白,在那種深藍綠色調的襯托下,甚至白得令人心驚。
從許汐言的角度其實看不到她的臉,只望見她的一小邊側影,大概外面熱,她那樣瘦,T恤后面的肩胛骨清秀的凸起,汗濕了一小塊,像只附著在衣服上振翅欲飛的小蝴蝶。
許汐言和竇宸一同走過去。
聞染看到許汐言,明顯怔了下。
許汐言解釋:“我在竇姐房間談工作,就一起了。”
聞染點點頭。
許汐言垂眸看她的咖啡杯一眼:“喝的什么?”
“卡布奇諾。”
許汐言低低的笑了一聲。
上帝在塑造許汐言的時候是不吝筆墨的,處處都做了最精心的搭配。如若這樣的濃顏配上過分嫵媚的眼,一定覺得俗氣,偏她濃睫總是微微下耷,看人的時候總是三份漫不經心,繾綣暗藏。
如若這樣的臉配上輕柔聲線,一定覺得太過順理成章,偏她一把嗓音微暗,甚至不是那種常見煙嗓,就是暗,像從一個歲月深處的良夜流淌出來,讓人聽之不忘。
她矛盾得恰到好處,鮮活得恰到好處。
這樣一聲低笑,好似在人的耳垂上彈了一下。
聞染心想:笑什么。
笑她嗜甜,孩子口味么?
許汐言和竇姐一同落座,竇姐問:“你呢,喝什么?”
“卡布奇諾。”
竇姐多看她一眼:“你不是一向只喝美式?”
許汐言半倚在歐式的柔軟圈椅,指尖繞著卷發的發尾,舌尖一蜷:“嘗嘗。”
還是漫不經心的調子。
聞染坐在她對面淡著張臉,心里拼命提醒自己:
別人家一個隨意之舉,你都能分析出五六七八層含義來。
竇姐:“那我也卡布奇諾吧。”
于是三人喝了同樣飲品,竇姐正式開始談工作:“是這樣,因為汐言的琴是古董鋼琴,又是從國外運回來的,你知道古董鋼琴總是嬌氣,氣候一變,溫濕度一變,就很容易有音準問題。”
“上次多虧有你,汐言才能順利演出,國內還有三站巡演,如果你時間方便的話,我們都想請你來給鋼琴調律。”
聞染下意識望向許汐言。
許汐言是不常笑的。
此刻她坐在窗口透進的陽光下,懶得帶帽子和口罩,所以微側著一點身,背對著街道,藏起那張過分姝麗的面孔。
這樣的坐姿讓她一半籠在陽光下,一半藏在暗影里,面色很淡。
天才總是既多情又無情,連光影都為她所用,忙不迭趕來為她增光添彩,她卻對自己的美無知無覺。
聞染覺得自己瘋了,剛才怎會一瞬覺得,許汐言是不是別有用心才叫自己來調律。
她定了定神:“我能先問一個問題么?”
“你問?”
“為什么選我?”上次是有個音總是不準,選她算是鋌而走險,這樣的情況又不是時時發生。
搭話的不是竇姐,是許汐言:“因為。”
許汐言說:“你有一雙敏感的好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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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覺得許汐言那樣的嗓音有磁力,一句話似貼著人耳廓刮擦而過。
聞染該感謝自己現在都是披肩發,因為的耳尖不可抑制的又紅了。
但她很冷靜:“意思是要跟著飛外地?”
“是的。”
“報酬呢?”
“機票食宿我們全包,另外一場調律的費用是多少,聞小姐可以開個價。”
“這,我可以請示一下我老板嗎?”
“請便。”
聞染站起來,握著手機走到角落去。
不一會兒回來了,落座:“我老板說,因為是去外地,耽誤的時間比較久,所以費用可能要加一點。”
“多少?”
“因為往返外地大概要耽誤三天,所以,一場三千。”聞染報價的時候有點心虛,覺得何于珈有點獅子大開口。
“十萬。”
“啊?”
竇姐說:“剩下三場,我們付費十萬,能否請聞小姐接下來這一個半月,除了過去必須維系的老客戶之外,不要再接新的客戶,全心料理好汐言的琴?”
豪、豪橫啊。
但她暗戀許汐言這么多年,哪能因為錢讓許汐言小看她。
所以她說:“好的,那就這樣定了。”
竇姐笑了:“合作愉快。”
“我還有個附加條件。”
竇姐看起來是沉穩溫和的人,但她談商務的時候,眼底不乏鋒芒,在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聞染從她眼里看出三個字——“又來了”。
但竇姐很禮貌:“什么?”
“能不能不要告訴任何人,許小姐這次國內巡演的調律師是我?”
竇姐愣了下:“為什么?”
這時許汐言忽在一旁道:“好的。”
她先前坐的姿態有些慵懶,一只手臂架在歐式繁復的圈椅扶手上,而這時坐端正了,面朝著聞染,兩只纖白的手肘架在膝蓋上,望著聞染。
沒有笑,就那么望著聞染。
很莫名的,聞染忽然想落淚。
高中畢業后,她時時回想與許汐言同校的那大半年,真不知從何而生那么多莫名的眼淚,最后只得解釋為青春期極不穩定的荷爾蒙。
而此時,她二十六了。
時間過去那么多年,許汐言坐在她對面,一雙墨色的瞳仁被窗口陽光罩著,透出一種嬰兒般的藍。
她又想哭了。恍然想起不知報鋼琴系還是調律系的那個生日夜晚,她躲在夜風拂動的天橋上給許汐言打電話,許汐言問了她一句:“是考鋼琴系會讓你繼續喜歡彈鋼琴,還是不考鋼琴系會讓你繼續喜歡彈鋼琴?”
簡直帶給聞染靈魂暴擊。
此刻許汐言簡單說出的“好的”二字,也有同等功效。
許汐言是完全懂她的。
誰說一個丟失了天賦的人,就不能有自己的驕傲呢?
如果其他人知道這次給許汐言調律的是她,那么毋庸置疑,她會在調律圈內小有名氣,說得俗氣些,從八分音符工作室跳槽去個更好的工作室,薪水都要翻幾番。
可是。
那意味著她的名字將永遠跟許汐言綁在一起。
她失去了自己慢慢成長蛻變的資格,從此任何人提到她都會說:“哦,那個給許汐言調過琴的調律師。”
她也不是多崇高,如果這個人不是許汐言,她能抱上這么條大腿,說不定還真就接受了。
可,許汐言不行。
娛樂圈的人都跟人精似的,伴著許汐言這一聲“好的”,竇姐很快反應過來,對著眼前這個看起來沒什么脾氣的文靜姑娘多看一眼,點頭允諾:“好,我們會配合聞小姐的需求。”
聞染笑笑:“那,要簽合同的吧?”
竇姐:“聽說你和汐言是高中同學,不簽也行。”
聞染彎唇:“那不行,十萬呢,我怕你們賴賬。”
竇姐跟著笑起來:“那行,合同準備好后,我讓小陳送去給你。”
聞染站起來,竇姐伸出一只手:“合作愉快。”
聞染握了握。
許汐言立在一旁,連投落在茶幾上的影子也動人,看著面前的兩人握手,好像這件事跟她沒關系似的。
聞染離開后,竇姐見她視線垂落在聞染的咖啡杯:“你看什么呢?”
“沒什么。”許汐言收回眼神。
只是在想,不化妝的年輕姑娘。
喝過的咖啡杯口,仍是一片素白的瓷,連有色唇膏的淺淺緋色都不曾留下。
干凈到幾乎好似染了一點藍。
最喜歡藍色的姑娘,自己也是藍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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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染回到工作室,填寫客戶信息。
因已跟許汐言那方交接好,所以填了虛擬信息。
客戶姓名一欄,聞染想了想,指尖輕觸鍵盤,敲下兩個字:“黃昏。”
哪會有人叫這種名字呢。
可她坐在一片窗口透進的夕色里,總忍不住想起十八歲那年黃昏的太陽雨。
許汐言給她帶來的感覺,就像黃昏。
夜色模糊了邊沿,放松了白日的警惕。
神魂顛倒,半醒半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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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收到許汐言的消息,是陳曦給她送合同過來。
許汐言特意交代陳曦,不要開太高調的保姆車,一看就是藝人。于是陳曦另用了輛奔馳,為著不在工作室簽合同讓其他同事看見,把聞染叫到車上來簽。
聞染埋頭簽名的時候,陳曦在一旁笑道:“言言姐對你可真好。”
聞染的筆尖一滯,“染”字的最后一捺就凝出個小小墨點。
表面不露聲色:“她對其他人不好嗎?”
陳曦倒沒覺得有什么:“那也是啦。”
聞染拿起合同遞給陳曦:“簽好了,你看看。”
陳曦檢查過沒問題:“一式兩份,你留一份。”她把合同收進包里:“對了,因為接下來要合作,今晚我們團隊在繆斯聚餐,你一起過來啊。”
“我就不去了。”
“還是跟大家認識認識吧,之后要相處一個多月呢,不然總歸不方便。”
總是為著公事,聞染不好再拒絕:“那好。”
晚上,聞染下班。
竇宸現在就帶許汐言一人,聞染觀察著覺得,許汐言不像一般認知里的演員或偶像,她自己的話語權極高,不知是不是以獨立工作室的方式運作。
總之,許汐言這邊財大氣粗,繆斯也是海城著名的清吧。
回想著上次慶功宴那一屋的潮人,聞染忖著要不要回家換身衣服。
還是作罷,她衣柜里一水兒的藍T恤或襯衫,換來換去,大抵逃不開一個“土”字。
聞染便直接轉了兩趟地鐵,過去了。
今天稍好些,沒有慶功宴那么多的人,大多是許汐言身邊的工作人員。
聞染坐進去,沒見著許汐言。
陳曦過來找了她一趟:“喝什么?”
但今天內部聚餐沒其他人幫手,陳曦忙得不可開交。
這時又有人叫:“小曦——!!!”
“哎來了來了。”
聞染笑道:“你趕緊忙去吧,我要喝什么直接去吧臺要。”
“那行,你好好玩,別客氣啊。”
陳曦匆匆走了。
雖是抱著“結識未來一個多月的同事”這般目的來的,但對聞染這種過分內向的人來說,有點難。
她走到吧臺:“請問有不含酒精的飲料么?”
“不好意思小姐,沒有。”
她點點頭,回到沙發邊坐下。
打開手機,對著舞池拍了張照,給陶曼思發過去。
陶曼思回得很快:【你在哪啊這是?】
【清吧,接觸接下來要合作的團隊。】
【潮人恐懼癥沒犯么?】
【哈哈。你干嘛呢?】
陶曼思拍了張照片給她甩過來:正放著熱播劇的筆記本電腦前,一碗麻辣拌,一杯麻薯奶茶。
聞染笑出了聲:【羨慕羨慕。】
發了個土撥鼠揮拳的gif表情包過去。
剛收起手機準備靠回沙發背,忽見身旁不知何時坐了個人,現場爵士樂隊的音效太好,好似給人的耳朵加一層屏蔽器。
是許汐言。
許汐言問聞染:“笑什么呢?”
事實上兩人坐得隔著段距離,射燈偏離了她們藏身的幽暗角落,許汐言今天難得穿有顏色的衣服,其實就是基礎款的緊身T恤,陶土色,兩只雪色手臂從緊緊包裹的袖口露出。
她不是那種干瘦,纖細緊致卻又豐滿,你一眼掃過去,甚至能感到她肌膚的彈性。
更遑論胸前飽滿的起伏。
此刻的樂聲讓聞染根本聽不清她說話,只見她紅唇翕動了下。
大概見聞染發愣,素來淡著張臉的許汐言勾唇笑了笑。
抱起雙臂,上身微微往聞染那邊靠過去:“我是問。”
“你笑什么呢?”
一瞬靠過來的是她身上復雜幽微的香氣,變作春夜的放大器,讓人好像跌進薔薇花叢。
微熱的吐息打在耳廓,是春夜才有的花露。
聞染很想抬手揉一揉耳朵,但又作出一副鎮定神情:“哦沒什么,跟朋友聊天。”
“什么朋友?”許汐言還抱著雙臂:“那個給你送過晚飯的男生?”
聞染其實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
跟許汐言有關的事,她從沒有忘記過一件。她一下明白許汐言說的是高三那年,鄰居文遠哥哥受柏惠珍之托,來學校給她送晚飯,被來取外賣的許汐言碰上了。
但聞染裝作迷惘的樣子。
直到許汐言自己說:“高三那年,記得我有次去取外賣,有個男生來給你送飯。”
聞染假裝這時才恍然:“哦,不是,我是跟陶曼思聊天。陶曼思你還記得嗎?”
許汐言居然點了點頭。
聞染怔了下。
許汐言掀起濃睫,看她一眼。
“沒什么。”聞染笑笑:“就是沒想到,過了這么久,你對以前的事記得還挺清楚的。”
許汐言勾了勾唇角。
抱著手臂的指尖在肘彎處摩了下:“也不盡然。”
聞染心下轟然。
許汐言的語氣帶點想不透,是在說——
人事已非的那些景色,我也并非都記得。
可是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的,跟你有關的一些小事,我還真是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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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染一下轉過頭。
聊天最怕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許汐言的這話,讓她怎么接。
許汐言問:“跟你朋友聊什么呢?”
“嗯?”
許汐言又湊近了些:“跟你朋友聊什么呢?這么開心。”
“哦沒什么,就是她在家點了奶茶外賣追劇,我說羨慕。”
許汐言又笑:“你不喜歡來酒吧啊?”
“可能我們這種人都很宅。”
“那怎么又來了呢?”
聞染老實說:“為了賺錢。”十萬呢。
許汐言站起來,聞染這才發現她今天穿一條墨色的緊身牛仔褲,襯得一雙腿又直又長。
許汐言勾下腰,一手摁著自己濃密的卷發,那些發絲才沒云霧般染在聞染臉上。
在一陣撕扯人耳朵的喧囂樂聲中,許汐言的聲音很低:“我也覺得今晚沒什么意思。”
“那,帶你逃跑怎么樣?”
第36章 “我喜歡女人。”
“逃跑”。
對于一個習慣了乖順的人來說, 還有比這更有誘惑力的詞么。
想過多少次呢。
想從柏惠珍那過分關切反而帶給人壓力的眼神中逃跑。
想從舅舅明里暗里的嘲諷聲音中逃跑。
想從表弟拍著她明明鎖上的門要漫畫或零食的聲音中逃跑。
最重要的,當最終發現了、認同了、妥協了自己是個沒有天賦的人。
有多少次想從平庸而枯燥的日常生活中逃跑。
而許汐言像個瑰麗的白日夢,勾著腰用那把舊唱片一樣的嗓音在你耳旁引誘:“帶你逃跑怎么樣?”
聞染的耳朵瞬時發燙。
許汐言直起腰, 踩著雙平跟短靴往吧臺邊走去。
一雙長腿太纖直,平底靴反而比高跟鞋更引誘。
竇姐在那兒跟人交際,許汐言走過去跟她說話。
背對著吧臺,一只手肘向后打開, 很隨意的擱在吧臺邊緣, 一條腿繞在另條腿之前, 膝蓋不經意曲著,濃密的長發恣意散落。
她說話時習慣微垂著眼尾, 睫毛濃得抬起來太費勁似的,漫不經心間又透出幾分繾綣。
竇姐扭頭跟她說了句什么, 先是蹙了下眉,又笑。
許汐言跟著笑了笑,便往酒吧外走去了。
聞染坐在原處。
一個女人走過來, 在許汐言方才坐過的位置落座:“你是?”
聞染笑笑:“工作人員。”
跟著許汐言的工作人員太多, 大家互相不認識也正常。
女人問:“不喝酒么?”
“不大會。”
也不是不會,但更喜歡跟陶曼思一起藏在她的小出租屋里,看著綜藝喝啤酒。
“剛加入汐言的團隊?”
聞染點頭。
“嗯, 就覺得你挺不一樣的。”
“哪不一樣?”這時聞染已覺得不自在了, 跟熟人聊天她都費勁, 更遑論陌生人,坐在沙發上微動了動腿。
女人說:“你看起來不著急。”
她一只手涂紅色丹蔻,另只手素著, 朝吧臺那邊點了點:“這個圈子里人人都急,好不容易加入許汐言團隊, 誰不想跟著雞犬升天。現在誰還會笑話你把野心寫在臉上啊,藏著掖著的人才最沒意思。”
“可你不是藏著掖著。”她留一刀切短發,睫毛膏好似微微泛酒紅:“你是真不急。”
聞染心想,她急也沒用啊。
從十歲開始,她的天賦一點點流失,她著過多少急。
后來總算認清,屬于你的就是屬于你,不屬于的就是不屬于,急也沒用。
相較于其他人碌碌半生,她在十八歲的時候就早早認清了這一點。
“為什么不急啊?”女人問。
這,聞染就不知該怎么說了,說來話太長,對方也不一定能懂。
這時滋滋、滋滋的震動聲傳來。
女人從西裝口袋里掏出手機,看了眼來電號碼,接起:“喂,汐言。”
聞染的耳朵動了下。
女人笑道:“怎么,不能坐嗎?”
“哪有你這么霸道的。”
“行行行,知道了。”
女人站起來,腳步卻凝住,把手機遞給聞染。
聞染不明就里的看著她。
她說:“汐言找你。”
聞染心里一跳,接過耳機,附到耳邊。
許汐言微暗的嗓音傳來,和她那頭濃密的長卷發一樣,搔著人的耳廓:“往窗外看。”
聞染扭頭。
這清吧被布置得似深海沉船,茶幾似木箱,圓形窗扉似船艙舷窗,歪七扭八釘著幾根木條。
許汐言立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倚著輛通體素黑的機車,沖她揮了揮手。
******
那視角唯有坐著的聞染能瞧見,已站起身的女人卻瞧不見。
聞染把手機還給她,道謝,她問:“找你什么事?”
聞染看上去很平靜:“工作上的事。”
“跟汐言合作不輕松吧?那樣的天才,要求太高。”
“應該的。”
女人走了,聞染目送她的背影遠去,才站起身,不引任何人注意的走出酒吧。
******
許汐言還等在那里。
低頭,擦燃打火機,手掌半蜷著護住火苗,給自己點了支煙。
抬眸,沖聞染笑了笑。
她身后那輛重型機車似野獸,通體素黑要在夜色中咆哮,磚色緊身T恤分明包裹著她腰身那樣纖柔,可她那不經心的眼眸里,事實上光澤銳利。
一切都為她所駕馭。
聞染向她走近,走到樹冠的外沿,停下。
許汐言揚了下眉:“你高中時是不是挺不喜歡我的?”
“啊?為什么?”
“因為每次我一靠近你,你就跑得飛快跟兔子似的。”許汐言問:“為什么不喜歡我啊?”
聞染一張臉總那么淡然:“哦,可能就青春期的神經兮兮吧。”
許汐言笑。
抽一口煙,問聞染:“那現在呢?”
“現在還跟我站那么遠,跟我有結界似的。”許汐言展開雪色的手臂,在兩人之間比劃了下:“還不喜歡我啊?”
“沒有啊。”
“那是什么?怕我?不至于吧,咱們那么早就認識了,對你來說,我應該就是許汐言本人而已吧。”
“對啊,我為什么要怕你?”
許汐言吐出一口煙,這時,夜風拂著樹葉晃了晃,許汐言抬眸,葉片裁出月光的銀色碎屑落進她墨色的瞳仁里。
好像下一陣風過,又會有無數月光的碎屑從瞳仁中溢出。
她便是用這樣的眼神笑看著聞染:“對啊,你為什么要怕我?”
聞染向她走近一步。
走近兩步三步四步。
臉都麻了,剛好裝出一副淡然的冷臉:“還有煙么?”
許汐言揚揚唇角:“我的煙,可沒你那么刺激。”
掏出一支,拋給聞染。
聞染抬手接了,還挺默契,沒出現手忙腳亂去抓的情況。
許汐言問:“要火么?”
聞染搖搖頭,從兜里掏出打火機。
自己點了,是清淡的女士薄荷煙,竄進人嗓子里涼涼的,她伸手揮了揮眼前的煙,瞥了眼許汐言身后:“你的刺激都用在這重機上了是吧。哪來的車?”
“剛買的。”
“啊?”
“是真的。”許汐言壓壓那俏麗的下巴:“十分鐘之前,讓竇姐聯系她朋友幫我買的。”
“……為什么?”好瘋。
許汐言笑笑:“因為要帶你逃跑啊。”
她掐了煙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長腿一揮,跨上機車。這機車在重型里又算纖小的,許汐言身高腿長,足夠襯她。
聞染站在一旁抽剩下的煙。
“聞染。”
“嗯?”
許汐言調整著后視鏡:“如果現在還是排斥我的話,不上車就可以了。我們就是正常的合作關系,我的確很需要你這雙好耳朵。”
“如果上了我的車。”許汐言回眸笑道:“我可就當作,青春期的神經質過去了啊。”
你沒有不喜歡我。
一陣靜默。
只有樹葉嘩啦啦的搖,童話里說,這時是有渾身透明的精靈在樹梢歌唱。
聞染說:“有駕照么你?”
“沒有。”
“哈?”
“逗你的。”許汐言又笑了:“你這人,怎么別人說什么你都信啊?”
“我之前回國拜訪過國內的一位教授,跟著她練了一段時間琴,因為我喜歡開車,已經考了國內的駕照。”
聞染掐滅煙頭。
跨上車,雙手向后摁住后座。
“聞染。”
“嗯?”
“咱們這是機車,不是共享單車。”
聞染裝傻:“所以呢?”
許汐言不跟她廢話:“抱著我。”
聞染在她身后抿了下唇。
手指用力摁住后座,直到指尖發紅,抵住那微顫,才抬手,環住許汐言的纖腰。
雙手收攏之前,深深呼吸了一下。
許汐言的發香傳來,和卷發一樣繾綣,她在耳后擦了香水么,這樣的距離聞起來,嫵色里反有種清苦味道。
指尖抵上纖腰,聞染微妙的闔了闔眼。
她從沒這樣環住過一個女人的腰。
事實上她沒這樣環住過任何一個人的腰。
女生之間常會有親近接觸,小時候牽手、擁抱,長大后手挽手一起去廁所變作友情證明,一起哈哈大笑時也幫對方擦過嘴角的奶油漬。
可環腰抱住,是不一樣的。
腰是最柔軟纖巧的部分,往上是純粹悸動的心臟,往下是潮濕涌動的欲念。
十年前遇到許汐言,開啟的是聞染純粹的那部分。十年后遇到許汐言,開啟的是聞染欲念的那部分。
女人的腰抱在懷里,軟得好似隨時會融化,聞染緩緩的呼氣,許汐言偏了偏脖子:“好癢。”
聞染裝得很淡定:“那我總不能不呼吸吧。”
“這樣就說癢,難道你沒載過其他人么?”
許汐言頓了頓。
在一陣招搖的夜風里,許汐言低聲說:“沒有。”
聞染盯著她細長白皙的脖子,皮膚那樣薄,透出淡淡藍紫的血管。不知怎的聞染忽然很想掀起她那厚重濃密的卷發,去看一看她噴了清苦味道香水的耳后,是不是也和大腿內側一樣,長著顆小小的淺棕色的痣。
許汐言問:“那我們出發?”
“嗯。”
許汐言揚唇:“你還真是喜歡刺激是吧?”
“啊?”
“戴頭盔啦。”許汐言拋給她一個方才掛在車把上的淡藍色頭盔,自己戴上一個黑色的。
戴頭盔的姿勢利落好看,可見熟練,一邊扣保險帶一邊問:“要戴頭盔都沒意識到,怎么,沒讓其他人載過你么?”
聞染頓了頓。
用和方才的許汐言相同的音量:“沒有。”
許汐言往前傾身:“抱緊,這次真的要出發了。”
“等等,去哪啊?”
這樣的許汐言,報出一個類似烏斯懷亞這種世界盡頭小鎮的名字,好似也會令人信服。
她的美麗一寸寸招搖。
世界一步步后退。
你被裹挾進她的魔法,好像真能去到任何地方。
可許汐言說:“帶你去喝西瓜汁。”
“啊?”
“剛才那酒吧里沒有西瓜汁,所以你才沒喝的吧?”
“喂……”
說話間許汐言已發動機車,聞染緊緊閉上眼。
她家沒買車,撇除在迪士尼跟許汐言一起坐創極速光輪的那次,從前感受風瘋狂往臉上拍打的最高時速,大概就是高三那年狂蹬腳踏車、追著許汐言的山地車去了她公寓。
再然后便是現在。
“許汐言!”
“什么?”
“機車一定要騎這么快嗎?”
“害怕了?”
“怕得要死啊。”
“那……”
“可是,能不能再快一點?”
風聲里許汐言笑得很含糊,世界變成了翻得過快的走馬燈,大抵城市的魅力便在于這看不清之間,風景轉瞬即過到模糊,日常掩埋在城市中的自己終于凸顯出來。
聞染摟著許汐言的腰,以為自己聞著許汐言耳后的那抹香,會緊張到不能呼吸。
事實上她呼吸暢快。
她第一次意識到,許汐言說她喜歡刺激,是對的。
否則她怎會又一次的,理智在拒絕,卻又忍不住靠近許汐言身邊。
“許汐言。”
“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哪里有西瓜汁啊?你就這樣一直開。”
“不知道啊。”
“……”
許汐言笑起來:“找的過程,才好玩啊。”
騎過高聳的摩天樓。
騎過藝術的美術館和音像店。
騎過電線橫布的窄窄弄堂。
許汐言問:“你家住哪來著?”
聞染嚇一跳:“干嘛?”
“又沒說要去。只是問,那種小弄堂里,應該會有榨果汁的小店吧。”
“有是有,但季節沒對。”
現下又沒到盛夏,西瓜的清涼不夠合時宜。
聞染想,許汐言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因為她怕機車的轟鳴在夜晚擾了巷弄里的老人,所以把車停在弄堂口。
聞染滯兩秒,一下放開許汐言的腰。
兩人從摩托車下來,許汐言問她:“我們走路進去找,沒問題吧?”
“當然。”
聞染理了下自己的頭發,總覺得機車頭盔好重,她頭發本就細軟,不知有沒有被壓扁。
倒是一旁的許汐言偏頭跟她說話,一頭繚繞的長卷發在夜風里絲絲縷縷,仍像被海風吹散的霧。
許汐言問的是:“沒有腿軟嗎?”
“……怎么可能!”
許汐言笑:“那果然是喜歡刺激的。”
巷弄里靜得好似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聞染捻一捻自己的手指。
許汐言的體香,猶在。腰肢纖細又細膩的觸感,猶在。
“不會打烊了吧?”
聞染老實說:“有可能。”
還好,經過無數已然拉下的卷閘門后,前方一爿小店亮著暖黃的燈,一只電燈罩著鐵灰色的罩子被牽到店外,一只塑料圈椅上,一只虎斑貓懶洋洋打著呵欠。
許汐言就要上前。
“喂!”聞染被她嚇得慌了一下。
“怎么?”
“你,又沒戴帽子又沒戴口罩,你就這樣過去問,不怕別人認出你啊?”
“那怎么辦?”
“我去問。”
許汐言點點頭,問聞染:“這條弄堂叫什么名字?”
“我哪里知道啦。”
海城的弄堂多得如開始脫發前的頭發絲,即便她是本地人,這一區也遠遠超出她平時的生活半徑。
她盯著許汐言走到一棵女貞樹下,藏進那樹冠擋出的暗影里了,才放心轉回頭,去跟店主說話。
許汐言看著她警惕模樣,覺得有些好笑。
春末氣溫不夠熱,榨汁小店顯然生意缺缺,店主捧著平板追網劇,有人上前來也懶得抬頭。
聞染問:“有西瓜汁么?”
“哦喲小姑娘,夏天都還沒到,喝點枇杷汁好伐?潤肺的。”
聞染笑著搖搖頭:“那不用了。”
心里早有期許。
就像午夜十二點馬車會重新變回南瓜,仙女的魔法已然足夠,今晚這場“逃跑”,已像是庸碌日常里的一場奇跡。
她抿了下唇,背手走回許汐言身邊。
不被許汐言“逼”著靠近時,她還是習慣性停在樹冠以外,去看光影晦明間許汐言的那張臉。
許汐言打量她一眼:“空手?”
“嗯,老板說還沒開始備西瓜。”
“喔。”許汐言點點頭,便轉身向前走去。
聞染愣了下,跟上:“去哪啊?”
“買西瓜。”
“喂……這季節水果店也不一定有賣西瓜啊。”
“那就多找幾家。”
“算了啦,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為什么要算了?”許汐言忽然止步,轉回身時發尾在夜色里劃個漂亮弧線,帶起一片瑰色。
聞染本來拖后在她身后幾步遠的位置,這會兒猝不及防順著慣性往前,差點就要直愣愣沖到她面前。
又堪堪止住。
許汐言低低笑了聲,那樣的嗓音,適合喚醒整個在夜晚沉睡的花園。
許汐言說:“如果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
聞染呆呆望著她。
事實上這是無比尋常的一幕,弄堂里瓦數不高過分昏黃的路燈消解了許汐言五官過分的濃麗,讓她更接近于一個普通人。
但聞染很難描述,為什么許汐言聽似普通的一句句話,總能帶給她那么大的震撼。
好似有人在靈魂最深處的那架鋼琴上摁了一下。
嘣的一聲,心弦都跟著顫兩顫。
她知道鋼琴需要苦練,再盛大的天賦也需要日以繼夜的練習托底。可是許汐言,聞染總覺得,許汐言還是占了天賦的便宜,總歸沒其他人練得那樣痛苦加辛苦吧。
現在看來,她完全想反了。
許汐言有多少的天賦,就有多少的執拗。
又或者說,必須有那么多的執拗,才不會辜負那樣盛大的天賦。
在其他人累過、軟弱過、疲乏過、消沉過的時候,許汐言的字典里從來沒有“放棄”兩個字。
聞染忽然叫她:“許汐言。”
“嗯?”
“你練鋼琴練得太多的時候,指尖也會長死皮么?”
許汐言勾了下唇,那樣的動作被她做來不輕挑,是種暗沉的嫵色:“你覺得我是什么?機器人?”
她向著夜色,探出一只纖細靈巧的手。
問聞染:“你要摸摸看么?*? ?”
聞染一怔。
春風不料峭,來回戲弄著許汐言絲絲縷縷的發尾,她另只手把卷發往耳后勾了勾,濃得掛不住,長睫也濃,疏慵的掀起三分瞧著聞染。
聞染說不上自己是懷著什么心情上前的,頸根很微妙的咽了一下。
許汐言的指甲沒有任何裝點,但一定做過極昂貴的護理,畢竟這是被譽為“世界珍寶”的一雙手,指甲淡白粉色,貝母一樣泛著光。
聞染視線垂落在那指甲上:“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雙眸抬起來,看向許汐言的眼底:“我喜歡女人。”
許汐言的纖睫翕了下。
回望向聞染的眼內。
說了三個字:“我也是。”
******
這番交談發生的時候,許汐言的一只手還懸停在半空,鋼琴家無意識蜷指的姿態也是好看的,好似有架隱形的鋼琴,只等她一落指尖走向輕搔靈魂的旋律。
聞染深吸一口氣,上前,握住許汐言的手。
許汐言發現她在微微顫抖么?
當她握住面前這人的手,全世界包括這個人自己,都不知這是她苦心暗戀近十年還逃脫不得的人。
她握得很輕,指尖微微往回勾,用微顫的指尖去摩挲許汐言的指腹。
然后那樣的顫意一路蔓延到她的睫毛尖,她本能想閉眼,可她注視著兩人相觸的手,而許汐言在注視著她。
她只得努力睜大著眼,太過用力到,眼底都微微有些酸澀的地步。
這時許汐言忽而加了點力道,微微把她往前一拖,她失了重心往前跨一步,鼻端是許汐言蕩漾的波浪般的發香。
許汐言握住她柔軟的手心,同時叫她:“抬頭。”
聞染恍然抬頭。
女貞淡白細碎的花瓣被春日里的夜風吹落了幾分,聞染這才瞧見,她們不知何時走到了這條弄堂的路牌邊,深藍配白漆已在歲月里銹蝕出幾分斑駁。
聞染看清了這條弄堂的名字。
路牌上用中英雙語寫著——“春風里”。
******
許汐言放開聞染的手。
此時已走到弄堂口,小路上偶有人經過,雖然大多行色匆匆,無人去關注剛從弄堂里鉆出來的兩個年輕女人。
聞染還是不放心,鉆進路邊二十四小時藥房,買了包口罩,拆出一只來遞給許汐言。
許汐言笑笑,沒說什么,戴上了。
不知問過了幾家水果店,聞染不讓她開口,自己走上去問,終于買到了一個西瓜。
還特大。
付錢的時候,聞染瞟許汐言一眼。
許汐言以只她一人能聽到的音量問:“怎么?”
“不是你要帶我來喝西瓜汁的么?”聞染故意問:“不付錢?”
許汐言真實的微怔了下,方才道:“我沒有帶錢的習慣。”
呵,這些大明星!
聞染又瞟她一眼,腹誹完畢,掃碼付錢。
老板把西瓜裝進透明塑料袋,不放心又套了層,遞給聞染。
許汐言從聞染手里接過,兩人又一同往弄堂里走去。
不知聊什么,聞染撿起今晚的核心主題:“為什么一定要喝西瓜汁啊?”
“上次看你喝的就是西瓜汁啊。”
要不是這是她暗戀了好多年的人,聞染真的很想翻個白眼:“那是陳曦剛好給我點了杯西瓜汁,我也愛喝枇杷汁啊,也愛喝甘蔗汁,番石榴汁。”
許汐言這個人,奇就奇在她一身紅色絲絨晚禮服坐在舞臺中央的燈光下,你覺得她很美。
她穿著簡單的緊身T恤和牛仔褲走在黑夜巷弄里,你依然覺得她很美。
她美得自成一派,能跟一切環境自洽,想了想,回答聞染的問題:“因為做這樣執拗的事。”
“有意思。”
第37章 許汐言扣著她的腕子沒放
兩人一起走到榨汁店前, 老板看起來剛好追完了一集劇,抬起頭倦倦的,尋著卷閘門的遙控器, 看起來準備收拾一番關店。
“哎麻煩等等。”聞染趕緊躥上前。
倒不是她自己多想喝西瓜汁,但她發現許汐言這人挺擰的,她怕在這兒榨不出西瓜汁,許汐言又騎機車帶她走街串巷, 去找另一家榨汁店。
老板看著一穿藍T恤的年輕姑娘, 纖瘦的, 手里卻拎著個碩大的西瓜:“老板,我自己買了瓜, 能幫忙榨兩杯唄?”
老板嘆服:“你還挺執著。”
伸手:“給我吧。”
聞染趕緊道謝遞上。
“買這么大的瓜干嘛啊?”
“……只有這么大的了。”
老板鮮榨兩杯西瓜汁,收了錢, 又把剩了大半的西瓜遞她。
許汐言眼看著聞染拿不下,上前幫忙,接過她手里的瓜。
即便她戴口罩, 那深邃又立體的眉眼骨相也太招眼, 老板朝她瞥一眼,聞染立刻道:“姐你去那邊等我吧。”
許汐言戴著口罩,挑挑眉, 往樹下走去了。
老板問:“你姐是網紅啊?”
“哈?”聞染含糊兩聲, 糊弄過去。
拿著兩杯西瓜汁, 遞給許汐言一杯,自己低頭吸一口,許汐言問:“甜么?”
聞染生怕她說不甜, 許汐言扭頭又要去買個瓜,趕忙答:“甜。”
許汐言自己吸一口, 微瞇了下眼:“騙子。”
怎會有人連瞇眼的動作,都做得這般妍嫵又冷淡,眼睫翕動間是四溢的風情。
聞染抽回眼神,望著正關卷閘門的老板。
她可不敢讓許汐言跟老板同行,便決心和許汐言站在樹下,等老板走遠了再離開。
此時附近小店基本都關了,閉合的卷閘門在夜色里是齊整的淡灰,昏黃路燈打上去,像一條灰色窄河上浮起的黃昏。
遠遠的地方有貓叫,但瞧不見那毛茸茸的身影。
聞染覺得該聊些什么,可她實在不擅找話題,方才很固執的從許汐言手里接過了半個西瓜,這會兒拎在指間有些分量,另手握著西瓜杯,老板很執著的加了少許冰塊,說西瓜汁沒有冰就沒有靈魂。
握在手里,涼得指腹微微麻痹。
似方才牽住許汐言指尖時,心臟瓣膜那微微生痛的麻痹感。
倒是許汐言比她放松得多,靠在那棵女貞樹下,也不懼樹干上的苔與灰塵弄臟了衣服。磚色緊身T恤裹著她纖細又飽滿的雪色臂膀,使她成了一片昏朦黑夜里唯一的亮色。
踩著短靴的長腿拎起來,靴尖在水泥地面上輕輕的一點,兩點。
聞染很固執的盯著早已落下的卷閘門,不看許汐言,可心跳隨著她靴尖點地:咚,咚。
許汐言吸一口西瓜汁:“喜歡旅游么?”
“還好,我比較宅。”
“那,去過的最喜歡的地方是哪里?”
聞染咬了下吸管。
扭頭,看許汐言一眼,又轉回頭去看卷閘門:“格魯吉亞。”
“喔?”許汐言用濡濕的指尖,撥了撥自己的長卷發:“挺小眾的。”
聞染盯著路燈在卷閘門上凝出的一束光斑,像一枚淡黃色的繭:“嗯,那里有一片依山而建的石頭城堡,說是人類最古老的居住遺址之一。”
輕描淡寫說著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臟微微發疼。
格魯吉亞的石頭城堡,便是高三許汐言送她的那本《國家地理》封面上,照片所拍攝的景象。
她畢業加入「八分音符工作室」,存下第一筆錢后,送給自己的正式成年禮,便是此生唯一一次的獨自出國旅行。
坐了十小時的飛機,飛過將近六千公里的距離,換來這時站在許汐言面前,看似無比平淡的說出這句話。
許汐言點點頭:“聽起來很有意思,我應該會找時間,也去看看。”
聞染笑笑:“不用了。”
“聽起來很厲害是吧?其實去了之后,也就那樣,可能因為我去的比較少吧。”
許汐言看向聞染。
清瘦的年輕女孩站在路燈淡薄的光線里,指間拎著西瓜的重量扭出她腕骨清秀的形狀,說不上為什么,她忽然看上去很寂寞。
像十八歲那個黃昏,許汐言在校史館的二樓俯看著她。
這個總是安然又沉靜的姑娘,像熱鬧世界里的一個黃昏,看上去總是會顯得,有一點點寂寞。
******
在許汐言分神想著這些的時候,聞染出聲:“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嗯,好。”
許汐言上前,從聞染手中接過西瓜,這次聞染沒再跟她爭,兩人并排,但中間隔著段距離,往許汐言停車的弄堂口走去。
西瓜掛在車把上,變成半個風馳電掣過的西瓜。
聞染叫許汐言:“你停遠一點,我租房的那棟有不少老人,睡覺輕,要被吵醒的。”
許汐言笑笑:“這么乖啊,聞染。”
“也不是……”
可許汐言沒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依她所言,把機車遠遠停下。
聞染從后座跨下來,解下頭盔還給許汐言:“謝謝。”
許汐言連拎過頭盔的動作也落拓,濃睫垂出三兩分漫不經心:“嗯。”
又從車把上拎下西瓜,遞給聞染。
聞染想了想,許汐言估計也不會要這半個西瓜的,便伸手接了。
許汐言:“那我走了?”
她戴素黑色的頭盔,便似和這機車融為一體,可她被擋在頭盔后的那張臉,無端讓人生出“錦衣夜行”之感,就連屬于許汐言的夜,也不是沉悶的黑,而是瑰麗的黑。
聞染問:“還要回聚會去么?”
許汐言抬手看了下腕間并不存在的手表,自己都有些想笑——她并不是一個在意時間的人。
撥了下肩頭垂落的發,懶怠的回答:“嗯,要回去。因為……”
她完全不帶妝,只兩片軟唇是綺旖的紅,輕輕一碰,發出一聲氣音:“砰!”
勾了下眉尾:“魔法終結,我要回到熱鬧的世界里去了。”
對其他人而言,魔法是南瓜變華麗的水晶馬車。
對許汐言來說,魔法是水晶馬車變成安靜的南瓜。
許汐言看向聞染:“謝謝你今晚陪我。”
她啟動機車,一片轟鳴聲間,說了句什么。
聞染沒聽清,走近一步:“什么?”
“我是說,剛才我騎車載你逃跑的時候,你猜猜酒吧里的那些同事,有沒有看到我們倆一起走?”
聞染一愣。
酒吧的窗戶都是模擬沉船舷窗,幾根為烘托氛圍而釘的木條封堵了視線,聞染又不是聚會上的什么起眼角色,她從酒吧里出來時,應該沒有任何一人注意到她。
所以:“沒有。”
“那可太遺憾了。”許汐言一把扣下防風鏡,在離開前最后對聞染說:“畢竟聞小姐,喜歡刺激。”
聞染心里一跳。
遠望著許汐言的背影離開,自己拎著瓜往出租屋走去。
也不是說腿軟什么的,只是莫名的,扶了下那碎石鋪出的矮墻。
******
許汐言騎車回了酒吧。
鉆回去,先到吧臺邊要了杯酒。
酒保問她:“許小姐想喝什么?”
“刺激一點的。”纖指在黑晶吧臺上點兩點。
很快,一杯分層漂亮的酒被推到她面前,清透的淡黃下是薄薄的青,接著是一片濃郁的橘。
一杯看上去清淡、甚至乖巧的酒。
許汐言手腕輕轉了轉,把酒杯遞到唇邊。
大抵反差就在這里。
大腦被外表蒙蔽,通知舌尖將要迎來溫和,可凜冽的味道刺了味蕾一道,灼燒起來般,竟是微微的痛感。
想起聞染今晚握她的手之前,看著她的眼睛,語調沉穩:“我喜歡女人。”
許汐言垂著睫毛,微翕了下。
掀起來,問酒保:“這杯酒叫什么?”
“卡曼橘伏特加。”
許汐言散漫的笑了笑:“這么不浪漫啊。”
任何一個人聽她說話,都似聽她彈琴,韻律是她自成一格的調子:“我送它一個名字怎么樣?”
“黃昏。”
竇宸走過來,搭一下她的肩。
她點點頭,又抿一口酒。
竇宸:“騎爽了?”
許汐言難得笑了下:“謝謝哦竇姐,你朋友推薦的機車,挺酷的。”
竇宸哼一聲。
像是腹誹:誰愿意滿足你這些莫名其妙的無理要求。
可連這世界都寵著許汐言,她如何能不寵。說得直白些,這一屋里所有的人,都靠許汐言養活。
許汐言大抵聽到她腹誹,伸手攬了下她的肩,湊在她耳邊叫了聲:“竇姐。”
她頂著這樣一張冷傲漂亮到過分的面孔,這樣壓低聲來叫,竇姐沒了脾氣,嘆一聲:“買兩個頭盔干嘛啊?你什么時候喜歡過藍色了?”
“以前是沒有喜歡過。”許汐言又喝口酒,看杯中的分層漸漸消失,變得更像一個融成一片的黃昏。
******
聞染拿冰箱里大半個西瓜沒辦法。
下了班,回家拎上西瓜,又轉車去舅舅家。
柏女士知道她臨時要回來,掌著門等她:“你這季節買什么西瓜呀?”
“就,突然想吃。”
“買你就買個小一點的嘛,買這么大,又吃不完。”
“媽媽。”聞染有些無奈:“就是沒有買到小的呀。”
母愛好像就是這樣,像床厚重到有些過分的棉被,很溫暖,可壓住你手腳沉甸甸的,讓你根本不可能自由的翻身。
柏惠珍便是這樣掌握著聞染生活里的每個細節。
“那好嘛。”柏女士接過西瓜:“甜不甜呀?”
“不甜。”聞染破罐破摔。
柏女士笑著瞪她一眼,拿到廚房去切。
“柏叢呢?”柏叢便是舅舅老來得子、寵得不行的兒子,聞染的表弟。
“不曉得,跟他朋友出去玩了吧。”
聞染吃完西瓜,上樓。
男生的青春期好似總格外漫長,自從聞染搬出這房子,她的臥室便成了表弟的游戲房,并三令五申,除了每周一次的打掃,任何人不許進去。
聞染敲了敲門,果然沒人。
她也不會貿然進去,惹來表弟跳著腳與她爭吵一番。
她只是推開門,站在房門的那道線外,往里眺望。
床倒是沒有撤,有時柏叢打游戲累了,便在這里囫圇一覺。
聞染望著那張鋪上表弟灰色床單的小床,想著高三時,許汐言曾蜷在這里,在她軟軟的床單上睡過一覺。
她下晚自習回家時,床單已被柏惠珍換掉了,她仍然忍不住,把臉埋進枕頭去嗅許汐言身上的氣息。
那時的她,可曾想過高中畢業后會再見許汐言么。
會環抱住許汐言纖瘦的腰。
會牽許汐言纖柔的手。
她站在門口,抬手,把自己的指尖湊到鼻端。
總覺得許汐言身上的味道猶然未散,這味道纏了她一天。
她帶上房門,給陶曼思發了條信息:【今晚有沒有加班?】
陶曼思回得很快:【沒有。】
陶曼思進了紙媒,薪水不高,但加班的狀況倒是還好。
【那我過來找你。】
半小時后,陶曼思去應門。
每次聞染過來找她,都是外賣比人先到,陶曼思也不知她點了什么,每次都有開盲盒一般的驚喜。
今天一看:喲,聞染點了炸雞。
喲,還點了啤酒。
有事啊這是。
又等了十來分鐘,聞染到了。她和陶曼思都有彼此家的鑰匙,但聞染這人規矩,所以每次還是敲門。
陶曼思迎她進來,很豪邁的指指茶幾邊的地毯:“坐!”
聞染笑。
兩人盤腿面對面坐著,聞染今晚點的是甜辣味的炸雞,黏膩膩的醬料沾在指間。
陶曼思咬一口雞翅:“怎么,跟你媽吵架了?”
“沒有。”
“那是你舅舅又說了什么?”
聞染搖頭。
“那怎么了?”
聞染猶豫了下,放下炸雞,摘了手套,抽張紙又把手指擦了遍。
她是鋼琴調律養出的慢性子,但陶曼思現在看得好心急。
直到聞染終于把紙巾團一團放在一旁,開口:“你覺得……”
“一個人什么樣的行為,就叫在撩你?”
陶曼思瞪大了雙眼:“有情況啊你這是!”
“沒有沒有。”聞染說:“隨便聊聊。”
“隨便聊這干嘛?”
“下酒。”
陶曼思:……
嘗試性問:“是文遠撩你了?”
不知怎的,聞染聽這話只覺得好笑:“他要撩我早撩了吧。”
“也是。”
陶曼思作為聞染從小到大的朋友,自然知道她這位青梅竹馬,無論雙方家人如何期許,這兩人都是溫吞性子,說討厭對方吧,那肯定是不討厭,可要說電流吧,那是一點沒有。
陶曼思用干凈的手背推了下自己的金絲邊眼鏡:“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又沒談過戀愛。”
陶曼思唯一喜歡過的人,便是高中五班的張哲文。
后來上大學,畢業工作,與其說沒有適合心動的對象,不如說沒有適合心動的心情。
那樣純粹的悸動,湮沒在九塊九一杯的咖啡、便利店加熱三明治滋滋作響的微波爐、地鐵擁擠的人潮和機械的報站女聲里,已沒了藍白相間的干凈校服和陽光下的香樟樹,來令它萌發。
聞染點點頭:“也是。”
“總之我覺得,還是以自己的感受為準吧。”陶曼思又咬口雞翅:“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對吧?那你感覺對方在撩你,對方肯定就是在撩你呀。”
聞染多看她一眼。
“怎么?”
“就是覺得,你說得還挺有道理。”
“那是。”陶曼思遠遠指了下自己掛在玄關的工作證:“小作家好嗎?”
聞染彎唇,視線兜一圈,落在陶曼思還未合上的電腦屏幕上。
聞染過來前她正在追劇,考古,追一個兩年前的熱播劇。
“那如果你覺得魔尊在撩你呢?”
陶曼思哈哈大笑:“那肯定是我的感覺出問題了,我天天都覺得魔尊在撩我!”
從陶曼思家出來,聞染喝得有些暈。
春風拂過她的臉。
她抬起手,湊到鼻端聞了聞。
奇了怪了,方才為了洗掉炸雞味,她不知用了多少遍洗手液。
可這會兒炸雞味倒是洗掉了,許汐言身上那復合味道的香氣,偏又從皮膚底層鉆出來。
第二天聞染去上班,接到陳曦電話:“聞小姐。”
“叫我聞染吧。”
“好的,是這樣,言言姐今天練琴的時候,覺得音準又出了些問題,你能過來一趟嗎?”
“好,但我兩點半約了個客戶,可能得晚一點過來。”
當時簽的合同,是聞染這一個多月內不再接新客戶,之前需要維系的老客戶,鋼琴一直都是找她調律的那些,還是照常。
陳曦捂著收音筒,好似在跟人說著什么。
然后轉回來對聞染笑道:“可以,那你晚點過來吧。你在哪里調律?把地址發我,我讓司機去接你。”
“不用,我今天在市區調律,交通很方便,自己坐地鐵過來就行。”她問:“是在熙華酒店吧?”
“是的。”
看起來許汐言為了不打擾易聽竹,很多時間都是和竇宸她們待在酒店。嬌貴的古董鋼琴存放在那里,也的確更容易安保。
聞染掛了電話,背上工具箱出門。
今天調律的客人是她的老顧客了,彼此都很放心,沒什么波折。聞染又背著工具箱,轉了兩站地鐵,去熙華酒店。
陳曦站在門口迎她:“嗨。”
“嗨。”聞染走過去。
陳曦引她去琴房:“古董鋼琴真是難打理,對吧?”
聞染想了想:“這就像跟人打交道。”
“有些是八面玲瓏的人,相處起來很容易,可ta給任何人的反饋也就是那樣,淺淺之交。有些是不太好相處的人,你要突破ta的防線,摸準ta的脾性,這樣的人反而是最真誠的人,你跟ta相處好以后,ta會掏心掏肺給你最好的回饋。”
陳曦愣愣看她一眼。
“怎么?”
“你說得也太好了吧!”
聞染嚇一跳:“沒有沒有。”
“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調律啊。”
聞染有些不知該怎么解釋。
也是喜歡調律,也不是喜歡調律。
當失去了自己鋼琴方面的天賦后,她就是依然希望自己這雙手,不要碌碌無為,不要在日常生活中蒙塵,至少,還是在為了演奏出最動人的旋律、去觸碰那最頂級的藝術殿堂而服務。
這是溫和外表之下,她的野心。
陳曦把聞染引到琴房。
聞染環視一圈:“許……”
雖然當面她都稱“許汐言”,但對著陳曦,她不知怎的有點做賊心虛,換了個更客氣的稱呼:“許小姐不過來么?”
很多人都會盯著調律,畢竟鋼琴對一名鋼琴家來說,就和自己的雙手同樣重要。
陳曦搖頭:“言言姐說她有事,你放心調吧,有了上次的合作,她絕對相信你。”
“那好。”
聞染放下操作箱,也不多話,開始操作。
她調律比一般的調律師還要慢一些,總指望著更精細、再精細。
直到最后總檢驗微調時,她習慣自己彈一段旋律。
當著易聽竹或許汐言的面,頗有“班門弄斧”之嫌,她肯定是不好彈的。
但這會兒許汐言不在。
聞染雙手微懸于半空,輕輕落于琴鍵。
她彈琴與許汐言風格迥異,如若許汐言是在駕馭鋼琴、是在跟樂曲作戰,她便是在輕聲細語的與鋼琴聊天。
這也是十多歲以后,很多人詬病她彈琴太過溫和、不夠觸動人心的原因。
一曲終了,有人在門口輕輕鼓掌。
聞染抬眸,見是許汐言倚在那里。
……什么時候來的?
如若除去浴袍,那是聞染為數不多的幾次看許汐言穿白,許汐言一般穿紅與黑,就連那磚色的T恤也近似于蘇芳紅豆,那樣的濃顏的確適合這般濃墨重彩的顏色。
可許汐言穿白會讓人覺得,她怎么能穿白。
簡直不給世間其他的美留機會。
她今天穿一件月白色的襯衫,絲緞款,本是矜雅款式,可領口兩根細細垂帶她并未規整的系著,垂得隨意,露出鎖骨前端微凸的兩塊骨相。
一切的鉛華都洗去了,反而讓人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濃麗的面孔上。
不上妝也似酡顏,只是醺醉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觀賞她的人。
她很隨性的配了條黑色牛仔褲,聞染抿了下唇,收起工具,背上工具箱路過她身邊,只是簡練的打了個招呼:“琴調好了,我先走吧。”
步履卻一滯。
因為,許汐言圈住了她細瘦的手腕,拉住她:“怎么突然生氣了?”
聞染垂眸,落在許汐言環扣的纖指上:“我告訴過你了,我喜歡女人。”
總這樣親近的肢體接觸。
“我知道。”許汐言扣著她的腕子沒放:“我也告訴你了。”
“我也是。”
第38章 是她瘋了,還是許汐言瘋了?
不知為何她們總在黃昏時分碰面。
那樣的光線太似酒, 不是聞染舅舅用參泡出來的那種老黃酒,不是那種清透的,而是更濃醇些, 也更厚重些,人浸在里面,好似天然就帶上了幾分醉意。
聞染不知許汐言是不是剛剛做完運動,因為對她這種全情投入的鋼琴家來說, 良好的體能狀況非常重要, 否則根本撐不完全場。
應該是剛做完運動去洗了個澡, 皮膚紋理間散著沐浴露的香氣,清新好聞, 而掌紋里一點點濡濕,微熱的, 好似方才的水汽沒有散干凈。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只是呼吸交疊。
直到聞染又抿了下唇,許汐言放開她。
只是半邊身子擋在門口, 沒有讓她走的意思:“說說, 為什么突然生氣了?”
聞染盯了短絨地毯上的老花一會兒。
抬眸:“你鼓什么掌?”
許汐言很平靜,濃睫微翕,望著她。
聞染:“對你來說, 我彈得很好么?”
“還是對你來說, 我彈得好不好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 你就像看幼兒園小朋友彈琴一樣,隨便鼓掌以資鼓勵?”
“許汐言,不要這樣。”
聞染可以接受任何一個人輕視她。
在她鋼琴比賽的成績從第一滑落到七八名又滑落到十幾名時, 她見過太多次柏惠珍失望的眼神,雖然柏惠珍會很快的遮掩過去。
她也在臺上看過太多次評審給她打分時, 對視一眼,微微搖頭。
她也聽過太多次舅舅的冷言冷語,說從小花那么多錢給她上鋼琴課,這些錢用來做點什么不好。
可,許汐言不行。
遇到許汐言后她無數次看向自己的雙手。
為什么?明明這雙手也一度擁有過接近于許汐言的才華。當然比不上,可,接近過。
她甚至忿忿的想過,為什么不讓她在十歲之前遇到許汐言。
那么她會被許汐言搶走許多的第一,永遠屈居第二。
可那也會讓許汐言明白,世界上還有那么一個人,像兩顆流星幾乎交軌擦過一樣,一度非常接近的,像她那般盛大的才華靠攏。
面對她的質問,許汐言靜靜看著她:“哆唻。”
聞染的肩滯了滯。
許汐言低聲說:“我不是隨便鼓掌。”
“第二小節的頭兩個音符,你彈得很好,讓人耳朵一醒,我是在想換做我自己來彈的話,能不能比你處理得更好,所以,才為你鼓掌。”
“聞染,我真心實意。”
聞染緩緩吐出一口氣。
“抱歉。”聞染說:“誤解你。”
許汐言挑了挑唇:“別道歉啊。”
聞染看她一眼。
“明明生氣時很有氣勢的,一道歉,氣勢就沒了。”
“氣勢是什么,能當飯吃么?”
許汐言蜷指,手背抵了抵唇邊的笑意,總笑得這般漫不經心又風情盛大。
“餓不餓?”
“不太餓。”
許汐言點點頭:“不太餓正好,太餓的話,我倒不好留你了。晚上我約了朋友談事,我剛運動完不太吃得下,便在廊橋咖啡廳要了些點心,甜咸都有,不太餓的話,正好留下來一起吃點。”
聞染正要拒絕。
“是要談接下來的日常安排,工作相關。竇姐和陳曦也在,你怕什么?”
“我哪里怕了?”
許汐言點點頭,引著她往前走去。
她的穿衣總是不拘一格,正裝絲緞的襯衫配牛仔褲和帆布鞋,褲腳卷起一點,露出纖麗的腳踝。
一雙帆布鞋就是她初中便愛穿的匡威,可那件襯衫單看料子,就知價格一定不菲。
電梯轎廂里,她站在聞染靠前一步的位置,握著手機低頭回信息。
五星酒店電梯里總有陌生香氣,可那也難掩許汐言皮膚紋理里的味道,在只有她們兩個人的幽閉空間里,絲絲縷縷的鉆出來。
聞染望著她左耳,被垂落的長卷發遮了大半。
忽然想到前夜,她坐在機車后座摟著許汐言的腰,心里想的竟是:不知許汐言的耳后,有沒有和大腿內側一樣的一顆淺棕色小痣。
許汐言回完信息收起手機,聞染啪地抽回視線。
許汐言扭頭看了她眼,她一本正經,平視前方目不斜視。
倒是許汐言的視線在她身上逗留了下:“聞染。”
“什么?”
“我也和你一樣,有雙敏感的好耳朵,對吧?”
聞染莫名的耳根發燙。
其實這句話當下聽來根本沒什么,許汐言不過是在說,她的耳朵也格外敏銳,所以能捕捉到聞染彈得格外出色的那兩個音。
聞染此時發燙的耳根,好似對未來歲月的預知。
因為當她第一次擒著許汐言的手腕,壓在自己鋪白底小黃碎花的單人床上,去做許汐言對她做過無數次的事。
她偏頭吻過許汐言的耳廓,看許汐言微仰起冷傲的下巴,平素總是軟塌塌的濃睫輕顫如蝶翼。
她溫熱的氣息在許汐言耳畔逗留:“許汐言。”
那時她說:“你也和我一樣,有雙敏感的好耳朵,對吧?”
******
“叮”一聲,電梯門打開,把聞染從耳根發燙的窘境里解放出來。
許汐言引她往前。
這次廊橋咖啡廳的位置,并非上次的靠窗,而是吧臺附近的一張方桌。
陳曦坐側邊,另有兩個背對她們而坐的身影,長直發的那個是竇宸,另外個背影格外挺拔,穿一件黑綢襯衫,似天鵝。
聞染跟著許汐言走過去,竇宸聽到她們腳步,回眸來看。
聞染莫名心虛。
轉念一想:心虛什么?她過來幫許汐言調律,這本來就是工作。
許汐言引她到特意空出的兩個位置邊,招呼她:“坐。”
聞染落座后才發現對面坐的是誰。
竟是宋芷思。
國內大花時代過去后,接班人里難以再現大花爭霸的群星熠熠,便顯得宋芷思一人格外出挑。據說她是學芭蕾出身,以儀態優雅著稱演藝圈,演過兩部古裝劇后,躍升頂流女星之列,之后出國拍了部英美合資的電影,出演女二,電影是難得的叫好又叫座。
宋芷思甚至拿了個國際電影節的最佳女配,一時風頭無兩,其他任何小花跟她合影發通稿,都被粉絲下場血洗說炒熱度。
宋芷思出席任何一場時尚活動都是人山人海,聞染全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她。
不得不說,明星跟普通人之間真的有壁。
宋芷思是那種古典的淡雅長相,吃她顏的人非常吃,不吃的人覺得她難免寡淡。聞染不算她粉絲,可現下坐她對面,心里狂呼不不不。
哪里會寡淡呢。
這樣淡的妝,云淡風輕的坐在這里,已是足以閃耀夜色的珍珠一般的存在。
宋芷思抬眸看著許汐言笑道:“大忙人,總算等到你了。”
許汐言輕挑下唇角:“我過去接人。”
“這次跟我們合作的,聞染。”
“合作什么?”
許汐言慢翕了眼:“保密。”
宋芷思對著聞染多看了眼:“這么護著人家。”又沖聞染點點頭,自我介紹:“宋芷思。”
聞染心想:全國人民有不認識你的么。
當即也禮貌點頭:“聞染。”
剛開始看廊橋咖啡廳空蕩蕩,以為是飯點無人喝咖啡,后來反應過來,應該是包場。
點心上得很快。
竇宸問:“喝什么?我沒提前點,自己報自己的。”
許汐言和宋芷思幾乎同時脫口:“冰美式。”
宋芷思笑了笑:“你這習慣還沒改,大晚上喝冰美式。”
許汐言瞥她一眼:“你不也沒改。”
竇宸:“那我也一樣吧。”
許汐言扭頭,簡單一個撐著側頰的動作也被她做得慵懶漂亮:“晚上喝咖啡么?”
聞染搖頭:“睡不著。”
許汐言揚了揚手,停在不打擾距離之外的服務生立刻走近。
“三杯冰美式,一杯西瓜汁。”
聞染無言。
許汐言低笑了聲,端起桌上的檸檬水先抿一口。
宋芷思的眼神在她倆人之間打了個轉。
咖啡端上來,許汐言十分不拘的喝一?*? 大口,這樣的季節冰塊多得在杯中打架,像聞染這樣傳統的人,不禁去想腸胃怎么受得了,許汐言渾然不覺。
許汐言問聞染:“能吃榴蓮么?”
“還行。”
“能吃的話,一定嘗嘗這道榴蓮酥。我在國外時就聽說,這家酒店的西點師做榴蓮酥是一絕。”
“聽誰說啊?”宋芷思問。
“聽你說,行不行?”
聞染道一聲謝,正要傾身去夾一塊的時候,沒料到許汐言執起那只小碟,正往她這邊遞。
座次是這樣:陳曦獨坐側邊的單人沙發,宋芷思和竇宸坐一張雙人沙發,許汐言和聞染坐一張雙人沙發。
兩人都沒防備,沒發生撞上碟子的慘劇,只是兩人藏在桌下的膝頭,挨在一處。
聞染的呼吸屏住一瞬,撤走自己的腿。
許汐言倒是很自然:“抱歉。”
聞染搖搖頭:“是我沒留神。”
她把小碟送到聞染面前,聞染夾了只榴蓮酥走,她又把小碟放回原處。
的確做得好,和路邊隨便買來的很不一樣,黃油添得恰到好處卻不甜膩,起酥一層層的似在嘴里化開。
酥得筷尖一碰就碎,聞染吃得很小心,眼尾瞥見桌下,許汐言蹺起一只纖長的腿,壓在剛剛與聞染相碰的那只膝蓋上。
輕蹭了蹭。
今晚聊得的確是工作,原來宋芷思的新電影與許汐言有合作,許汐言下一站去邶城巡演時,可能會需要與導演碰面演奏。
“如果到時邶城的溫濕度讓鋼琴的音準又出了問題,還得麻煩你提前兩天到。”許汐言壓低聲,用只有聞染一人能聽見的音量說。
聞染點點頭。
這沒什么,這次合作她們收的費用不低,這是應盡的義務。
這時服務生又送上幾碟熱點。
一份蝦餃不知用何染色,呈出難得的深紫色,許汐言當時嘴里說著話,手上好似不經意一般,把蝦餃從宋芷思面前移開了。
一個顯而易見的慣性動作,好似身體里本能流淌出來的。
宋芷思笑道:“虧你還記得我過敏。”
許汐言淡應一句:“哪兒能忘呢。”
聞染垂眸看一眼蝦餃,上面零星撒了點堅果碎屑。
一頓飯吃完,眾人起身,宋芷思叫許汐言:“送我回去。”
許汐言看起來有幾分懶怠:“你司機助理都在外面等著,干嘛要我送。”
“他們開車哪有你開得好。”宋芷思笑問聞染:“你知道嗎?汐言在國外賽車時,第6位起步,連超好幾人,最后拿了分站賽冠軍,那場比賽太精彩,我們到現在還常常聊起。”
聞染搖搖頭。
她的確不知道。
她對許汐言的了解,局限于她還肯關注許汐言的那幾年,粉絲偶然拍到許汐言去登雪山,或是玩跳傘,粉絲們都知道許汐言是喜歡極限運動的,可她到底掌握了哪些技能,沒有人知道。
許汐言:“不送。”
“你又沒喝酒,干嘛不送?”
“累了。”
宋芷思無奈的笑一聲,竇宸道:“還是我送你出去吧,你助理在外面等著送你回酒店后下班呢,一會兒小心人家背后吐槽你。”
“得了。”宋芷思抓起手包,跟許汐言打聲招呼,又沖聞染點點頭:“那我先走了。”
竇宸陪著她往外走,咖啡廳只剩許汐言和聞染兩人。
聞染:“我也該走了。”
許汐言點頭:“送你出去。”
走到五星酒店大樓外,許汐言問:“怎么回?”
聞染看了眼時間,剛好錯開了晚高峰,便道:“坐地鐵。”
“背著工具箱坐地鐵?”許汐言道:“我送你吧。”
聞染看她一眼:“你不是累了么?”
“針對有司機在的情況下,我是累了。”許汐言問:“你有司機么?”
聞染沉默。
許汐言:“或者我找司機送你也行,如果你愿意跟不認識的人打交道的話。”
她頓了頓,再度開口:“聞染,我還是覺得,你和高中時一樣,好像有點怕我。”
聞染望著遠處被夜風拂動的柳樹:“我怕你做什么。”
“我只是習慣坐地鐵了,這個點地鐵不擠,開車反而很堵。”
許汐言挑了下唇,也不勉強:“那好,你路上小心。”
聞染背著工具箱往前走了兩步。
許汐言站在原處,酒店后現代藝術風的屋檐擋出一片暗影,高昂的房價讓這里住客不多,許汐言站得不顯眼,沒戴帽子口罩,還好也沒人注意她。
一件明明華貴的絲緞襯衫被她穿出吉普賽一般的風情,她握著手機在低頭回信息,聞染回頭時,她卻有感應一般,抬眸:“怎么?”
聞染搖搖頭,嘴里問:“宋芷思是你前女友么?”
許汐言坦然點頭:“是,她在美國拍戲那段時間我們交往過,現在也是很好的朋友。”
聞染點點頭,繼續向前走去。
回家要轉三站地鐵,還好她已習慣背著發沉的工具箱輾轉于公共交通。
洗了個澡,平時總懶得敷面膜,今晚見了光彩照人的大明星,被點醒了保養的意義,醫美做不起,不如先從敷面膜開始。
拆面膜前還特意先看了眼,有沒有過期。
仰靠在轉椅上,拿手機在微博上搜“宋芷思”的消息。
她不怎么敢搜許汐言,搜宋芷思倒是很順暢。
宋芷思的微博粉絲數高達千萬。目光落在第一條微博,是工作室所發一組時尚雜志的營業,粉絲在下面瘋狂:【啊啊啊啊姐姐殺我!】
【燃燒我心房的美貌!】
第二條是宋芷思來海城參加活動,隨手拍了一路所遇的夕陽、小貓、路上偶遇自己巨幅的海報、還有一家特色小店的蔥油餅。
不過這些點滴碎片,也有近二十萬的點贊量。
聞染莫名覺得割裂,給陶曼思打了個電話。
陶曼思接起來:“你這幾天找我找得倒勤。”
“你煩我了?”
“煩你啊,煩得要死。”
兩人一齊輕輕笑起來。
像她們倆這種性格內向的人,從小長大好像也沒什么交新朋友的打算,十幾年這么相依相伴的過來。
聞染問:“你干嘛呢?還看魔尊呢?”
“是啊,欲罷不能。”
“今天還覺得魔尊在撩你嗎?”
“那當然!”
兩人又笑著聊了幾句,才掛了電話。
聞染靠住椅背,緩緩吐出一口氣。
都是成年人,若許汐言的行為放在其他任何一個人身上,她都會覺得對方在撩她。
可,那是許汐言。
全球最年輕也最負盛名的鋼琴家,時尚圈的寵兒,沒有公開的前女友是娛樂圈頂流宋芷思。
那么她呢。
一個默默無名工作室里的調律師,租著四十平的出租屋,走在馬路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認得她的小透明。
是她瘋了,還是許汐言瘋了?
聞染抬手揉了一下臉,不能繼續熬夜了,不然今晚這面膜就白做了。
夢里也不安穩,夢到許汐言軟彈的腰,和纖細的手指。
那手指不是一味的柔膩,柔軟和剪去硬皮的微妙觸感交織,那與琴鍵交戰的指尖其實分外有力。
第二天,陳曦發信息來要聞染的身份證號:【言言姐去邶城的時間定了,把你身份證號發我,我替你買機票。】
【什么時候出發?】
陳曦報出一個日期。
【那天我下午要去一個客戶家調律,可能不能跟你們同一班機。】
【這樣哦,那你稍等我問一下。】
不知是去問許汐言,還是去問竇宸。
不一會兒來回她:【可以的,就是要辛苦你坐當晚的飛機。】
【沒問題。】
時間就這樣敲定,陳曦辦事利索,很快給她發來機票信息。
聞染先前只去過一次邶城。
說起來,她是那種很宅的人,從小跟在父母身邊長大,小康家庭,沒有野心,離開海城的時間屈指可數。
闔家最遠也不過是一起去海城周邊的古鎮旅游。
現在想來二十出頭的年紀,真不知哪來的勇氣存了筆錢后,自己辦了簽證買了機票,坐十小時的飛機,一個人飛到格魯吉亞去。
簡直瘋了。
陶曼思知道她要去邶城出差:“記得給我帶好吃的回來呀。”
“那當然。”
“到了機場有沒有人接你啊?”
“應該會有司機吧,就算沒有,我自己坐大巴或打車,怎么會丟。”
聞染推測著應該會有司機,畢竟許汐言團隊非常專業。
出發前一天,柏女士非要跑到她的出租屋來替她收行李。
在她看見柏女士把蜂蜜、銀耳、燒水壺都塞進她的小小行李箱時:“媽,我就去一周……”
“一周誒,那么久的,長這么大你幾時離開過媽媽身邊那么久呀?除了上次和曼思一起旅游,就是去格魯吉亞那一次。”
“是的呀,都一個人出國去玩過了,這次國內出差,沒什么的。”
抵達機場時,聞染緩緩吐出一口氣。
也許她實在太少來機場,所以能很敏銳的聞出,機場的味道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樣的。
摻雜了熱淚與向往,歡笑與離別,自由自在與悵然若失,一種很復合的味道。
讓人想起許汐言。
又熱情又淡漠,又風情又倦懶,又對這世界興致勃勃又偶然寥落。
她是太過璀璨的煙花,人人仰望,就總顯得像這人間的過客。
說句對不起柏女士的話,聞染其實挺喜歡出差的,母愛的棉被太厚也太沉,蓋得久了,人總想鉆出來透口氣。
許汐言團隊辦事靠譜,陳曦下午便發來微信提醒她出發時間。
到了機場,又收到陳曦微信,問她到了沒有。
【到了。】
【157xxxxxxxx,這是司機師傅的電話,你在邶城機場落地后就跟他聯系。】
【好,謝謝。】
及至飛機緩緩盤旋著準備降落,聞染透過舷窗往外望。
腳下是星羅棋布的燈火,北方連城市布局都與南方不同,橫平豎直的疏闊感,不見南方那么多的細膩與蜿蜒。
落地后,聞染很客氣的給司機打電話,對方指揮她到停車場某處登車。
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很低調,司機下車來幫聞染搬行李。行李倒沒什么,聞染只是麻煩司機,一定把她的工具箱放穩。
拉開車門上車。
許汐言從手機屏幕上抬眸:“嗨。”
坐在車內昏黃的燈光中像一幅畫報,方才她等飛機降落的時間應該一直在打游戲,屏幕上剛剛結束一局,有很漂亮的獲勝畫面。她把手機打橫握在手里,在另只掌心里敲兩敲,望聞染一眼。
眉眼天生因過分濃麗反顯出距離感和冷淡,唇邊卻噙著淺淺的笑。
聞染抿了下嘴,上車。
往后走,坐在許汐言的后一排。
許汐言也沒說什么,等司機登車,向她請示:“那我們回酒店?”
“好嘞。”
她連語言天賦都強得驚人,來邶城不過半天,已能翹著舌尖把北方話說得有模有樣。
車緩緩在夜色中開起來,她靠著車枕,一頭濃密卷發蹭亂得恰到好處,為了避免頸椎受力,把兩只手臂高高舉起來打游戲。
邶城紫外線強,她穿得少。
不過一件極簡的緊身背心,裹著緊致卻飽滿的身材,像一朵開到最好時候的薔薇,畢露的鋒芒是她渾身的軟刺。
其實聞染見到許汐言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生氣。
成年人的“驚喜”往往意味著“驚嚇”。
她剛坐了兩小時飛機,頭發亂蓬蓬的,臉上微微冒著油光,一身舊T恤和牛仔褲為了坐飛機而挑了最舒適的。
她又不是許汐言,無需任何打扮,就能光彩照人的出現。
如果許汐言一早說會來接她,她至少先去洗手間洗把臉。
她坐在許汐言后一排,掏了張濕紙巾,先把臉擦一遍,才開口問許汐言:“你怎么來了?”
許汐言放大招解決了對家,又迎來一局游戲的勝利,低笑了聲:“來帶你看看北方的春風里。”
聞染心里一跳。
「春風里」。
是許汐言上次騎機車帶她“逃跑”、偶然遇見那條小弄堂的名字。
第39章 對許汐言足夠特別的那一個
許汐言收起手機, 轉頭看向聞染:“要下車么?”
“哈?”
她居然真的傾身敲敲駕駛座椅背:“蔣哥,麻煩靠邊停。”
等車緩緩駛向路邊,她跳下車, 掌著車門看向聞染:“要下車嗎?”
聞染默默望著車門外的許汐言。
路燈和車內路燈是深淺不一的黃,好似把許汐言浸進一杯分層漂亮的雞尾酒,她在吃香口膠,紅唇微微翕動, 像奶油蛋糕上最新鮮的一粒櫻桃。
像世界上最甜蜜的引誘。
聞染:“還有我的行李和工具箱……”
“有人會處理的。”
聞染躬身下車, 許汐言關上車門前, 探身對里面說了句:“蔣哥,辛苦了啊。”
“沒有沒有。”
商務車開走了, 聞染這才發現,許汐言叫停車的位置就在一條老巷口, 路燈彎折出老舊形狀,旁邊一堆灌木叢,開著身為南方人的聞染從沒見過的細碎的花。
后方是灰青磚瓦和朱紅木門, 早已閉闔, 世界靜得很安寧。
春風比南方料峭,拂在人臉上極有存在感。
聞染問:“現在呢?”
“現在怎么?”
“你要怎么去找北方的春風里?”
“要不……”許汐言放眼掃視一圈,視線鎖定在一輛黯藍色機車上:“我們隨便騎一輛?”
聞染不懂機車, 但那輛一看就經過改裝。
路面上沒看過那樣的黯藍, 像一片游到海水盡頭的藍。
許汐言當真走過去, 雙腿那樣纖長,跨上機車的姿態總是好看的,低頭去瞧油表盤的時候, 長卷發從肩頭垂落下來,發尾在夜風里輕舞。
像是在研究怎么于沒鑰匙的情況下, 把這輛機車給開走。
夜很靜,偶爾路面上有車開過,燈光一隙而過,映亮許汐言的臉。
許汐言仰起面孔來問聞染:“你不攔我啊?”
聞染的表情很淡:“一看就是你的車。”
許汐言勾了下唇角:“晚上本來要開會,設備方出了點問題,改到明早,所以我自己出來騎車,騎到這里的時候,忽然想到你。”
“想到我什么?”
“想到你,不怕坐我的車。”
“所以你叫司機過來接你,一起去了機場。”聞染說:“真夠任性的。”
許汐言笑了,嗓子被夜風撩得更暗:“批評我啊,聞小姐。”
她微垂著眼尾說“批評我”的樣子,將自己擺低,讓人心跳。
聞染故作平靜:“我哪兒敢。”
“敢不敢的,你也批評了。”許汐言揚唇,雙手撐住車把:“上來。”
“上次海城的那輛車呢?”
“賣掉了,因為看到這輛改裝過的更喜歡。”
聞染在心里吐槽:這不是任性是什么。
世界對許汐言而言都是一片游樂場,任她予取予求。
許汐言問:“敢不敢上來?這輛車更刺激。”
聞染走過去:“有什么不敢的。”
跨上車,許汐言遞了個頭盔給她,還是淡淡的藍,似海浪尖涌動的泡沫。
自己也扣上一只黑色頭盔:“那,走咯?”
聞染瞥一眼那鋪陳在她面前的細腰。
環上去:“嗯。”
許汐言的背心松垮垮,所以兩人相觸的皮膚更多。
聞染沒跟異性有過很親近的接觸,但她想,只有女人的皮膚才可能有這樣的滑膩與微熱,連皮膚紋理間都帶著香。
北方的春末,街邊開著大朵大朵的玉蘭,空氣里是一眾很幽微的香氣,絲絲縷縷。
許汐言叫她:“聞染。”
“嗯?”
“你閉著眼?”
改裝過的機車速度很快,她激烈的心跳撞擊著許汐言的脊骨,她的確闔著眼,但不想對許汐言承認這一點。
許汐言低低笑了聲,又被夜風吹散:“把眼睛睜開。”
暗啞的語調,似在說一句咒語。
聞染張開眼。
眼前是她很少來到的北方。課本里的文字形容它有“頹敗的古墻下安靜而葳蕤著的藤蔓野花”,它藏在夜色里,好像把古往今來的時光都混淆,胡同里倏然冒出的小寺廟,鐘樓上歇著沉睡的鳥。
一輛黯藍的機車載著她們在銀灰的道路上漫游。
那一刻的感覺若用太過平淡的“自由”二字來形容,聞染幾乎會覺得淺薄,她的感覺更接近于——與許汐言共乘海浪之上。
腳邊反射的路燈燈光是翻涌的浪頭。
許汐言問:“什么感覺?”
聞染說:“睫毛很癢。”
許汐言又低低的笑了聲。
真的,春夜的風往眼眶里灌注,聞染的睫毛漂漂浮浮,覺得連睫毛根都在發癢,那樣的癢一路蔓延到心里。
直到許汐言的機車堪堪停下,聞染回兩秒神,才發現許汐言帶她騎到了一條胡同口。
放開許汐言的腰,很難說虎口的微微震感,是因為方才的車速,還是因為一路環著許汐言的腰。
許汐言叫她:“扭頭,看左邊。”
青灰磚瓦上嵌著塊鐵皮路牌,比南方的顏色更深些,是一種沉沉的深藍,白邊只是并不改變它氣質的點綴。
在眼睛識別出路牌上所寫的字樣時,聞染在心里想:總不至于邶城也恰恰好好有條小胡同,恰恰好好也叫「春風里」。
昏黃路燈晃了下視線,聞染定睛。
這條胡同的名字,不叫「春風里」,“里”是太過南方的叫法。
這條胡同的名字,叫「春深處」。
******
兩人從機車上下來,許汐言走到胡同口,給那路牌拍了張照。
許汐言說:“送你回去。”
“騎機車?”這得騎多遠。
“不騎,你累了。”
坐許汐言的車,腎上腺素飆升太快,的確消耗體能。
許汐言微笑問:“坐公交好不好?”
“那機車呢?”
“放在這,有人會處理的。”
聞染覺得面對許汐言,有點像小時候看《哈利·波特》。
譬如家里沾滿灰的地毯如何清潔,誰來刷做完飯后的鍋和菜板,一切日常生活中瑣碎庸碌、卻又不得不做的事,在她這里只需揮揮手,便能用魔法解決。
她的人生永遠是高光時刻,永遠只需要擷取最浪漫動人的片段來過。
比如,她當真就把機車停在路邊,帶著聞染往公交車站走去。
聞染忍不住提醒:“你沒戴口罩。”
“怕我被人認出來?”
“當然怕啊!”
所以每一次,聞染都會鉆到路邊二十四藥房去買口罩。
許汐言笑笑。其實聞染能看出來,許汐言對這種總是要掩藏自己身份的生活有一些些不喜歡,但她沒說什么,乖乖把口罩戴上了。
兩人站在路邊等車。
公交快要收班,人不多,只最前排坐著個昏昏欲睡的上班族。
聞染跟在許汐言身后登車。
許汐言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了。
聞染卻走到她后一排,坐在靠走廊的那個位置上。
許汐言回頭看了眼。
聞染解釋:“反正很空,這樣坐位置比較大。”
許汐言點點頭,也沒說什么,扭回頭去,望著窗外的夜色。
許是剛才騎了很久的車,她看上去微微有些倦意,不刻意笑起來的時候,五官濃郁到有些冷冽,路燈燈光灑進她墨黑的瞳仁又迸出來,變作一顆一顆碎落的星。
聞染坐在她身后,才好悄悄去看她的背影。
好像從十七歲暗戀許汐言開始,就看過她無數的背影。
教室外的走廊。去做課間操的樓梯。比完賽的后臺。到了現在,二十多歲年紀,在邶城的191路公交車上,她望著許汐言的背影。
許汐言總是出現在她的左前方,更靠近心臟的方位。
一路搖搖晃晃,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在酒店附近停下。
兩人沉默的往酒店走,沒再多說什么,暗紅的拼接地磚上是玉蘭不遺余力的白色花瓣。
走進酒店,聞染道:“陳曦讓我去前臺取房卡。”
許汐言點點頭。
聞染走上去,交予自己的身份證,換回一張房卡。
“哪個房間?”
聞染看一眼房卡:“1127。”
許汐言笑一聲。
聞染看她一眼。
“我在你樓下。”許汐言開句玩笑:“你可別鬧我。”
“怎么會,坐飛機好累。”
兩人一同乘電梯上樓,聞染摁下十一樓,看許汐言一眼,沒有按鍵的意思,便準備幫她撳一下十樓。
“不必。”許汐言看向聞染:“我送你。”
聞染一頓。
“我聽見阿姨給陳曦打電話,說你沒怎么出過遠門,小心你迷路。”
“真的假的?”聞染傻了。
柏惠珍放心不下,找她要了陳曦的聯系方式,說萬一找不到她的時候也好有個人聯系。但她可萬萬想不到,柏惠珍會給陳曦打電話。
她都快三十歲了好嗎!
許汐言只是笑。
聞染不想求證了,如果這是真的,她更耳朵發燙。
跟許汐言一同待在狹窄空間內是一件困難的事,因為她的體香和她的長相一樣攻擊性過強,并不是說刺鼻,而是明顯到讓人無法忽略。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
五星酒店走廊的地毯柔軟得好似會讓人陷落。
許汐言跟在聞染身后兩步的位置,聞染拿房卡去刷開門鎖的時候,她也很客氣的隔著距離。
但“滴滴”兩聲,房門沒開。
聞染鼻尖沁出一點細汗,很怕因為自己不熟這系統,露了怯。
又試一遍,還沒開。
這時許汐言才上前:“我看看。”
走廊太靜,她聲音低得好似耳語。
接過房卡的時候,很尊重沒有蹭到聞染的手指,但體溫像暈開的墨一樣染過來。
順利刷開門鎖,她掌著房門,讓聞染進去。
聞染走過她身邊,呼吸微滯。
她掌著房門站在門口,聞染忽然想:要是這時有人偶然從房間出來的話,看見這一幕,會覺得她們在做什么?
許汐言提醒:“你可以給前臺打電話,讓她們幫你把行李送上來。”
“好,謝謝。”
許汐言多看了她一眼。
那時房間窗戶未關,白色的紗簾席卷起來,飄揚輕渺。
許汐言輕翕了下唇,終是沒說什么,關上門,走了。
******
房門是有助力系統的。
聞染站在原處,看著那扇丁香棕的木扉緩緩閉闔,直到輕輕“嗑噠”一聲,是門落了鎖。
她走過去,背著雙手靠住門。
而此時走廊里,許汐言不知為何沒急著走,從口袋里掏了支煙出來。
走廊禁煙,她自然沒有抽的打算,只是夾在指間,溢出淡淡煙草味,靠在半包木材的墻上,望著對面墻紙上的暗紋。
她是在想:方才夜風揚起的紗簾,好像梓育中學鐘樓上群鳥的翅膀。
而她對那間中學留存的印象,大約是有日倚在校史館廊邊,看一名少女穿藍色的校服,站于樓下,在夕色中對她揚起干凈的臉龐。
這么多年過去,那張臉上獨有的安靜與干凈,一點都沒變。
停了數分鐘,許汐言才起身走了。
******
聞染靠門站了一會兒,才拿座機給前臺打電話,麻煩她們把行李送上來。
先是檢查了下工具箱,才拿出睡衣和洗漱用品去洗澡。
躺在床上才發現,忘了關窗。
又起身,撩開那白色紗簾,關窗,重新躺回床上。
并睡不著。
晚間機車帶出的嗡鳴,還在鼓噪人的心跳。
第二天進入工作模式,聞染先跟陳曦按許汐言練琴的時間對了遍。
聞染發現,許汐言一點都不閑。
難怪她每每總在黃昏或夜里出現,白天的時間,除了一些工作上的對接,大多被枯燥的練琴和訓練填滿。
看來當個天才,也真正不輕松。
收起行程表,陳曦問聞染:“今晚的聚會你要來吧?”
聞染有些頭疼。
怎么這么多聚會?看來要把這么多職業不一、個性不一的人攏到一堆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今天這個離開明天那個加入,非得靠各種聚會快速熟絡起來。
“我……”
剛要拒絕,陳曦笑道:“畢竟是言言姐的生日嘛。”
聞染一愣。
許汐言的百度百科資料不知多詳盡,唯獨一點,沒列出她的生日。
她看起來恣意,其實很注重保護自己的隱私,就像她總是素顏低調的去參加各種極限運動,工作之外,她不欲泄漏自己。
聞染問:“要準備禮物嗎?”
“不用不用,言言姐什么都有,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幫她熱鬧一下。”
聞染趁著許汐言不練琴的時候,去檢查了下許汐言的琴。
那時并沒見到許汐言,想來是去健身房運動了。
其實她的工作量并不大,回房,北方春末的陽光已然開始刺眼,她拉上遮光簾,擰開臺燈看一本樂理方面的書。
不知不覺,有些困了。
靠在桌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襯衫的褶皺在面頰上壓出了淺淺的痕。拿過手機一看,竟已是晚上八點,因著昨晚沒睡好,她這一覺睡得可真夠久的。
手機里躺著條陳曦發來的微信:【我們就在酒店三樓酒吧。】
【你休息好了就下來啊。】
聞染放下手機,走進盥洗室。
看了看面頰上壓出的痕,一時半會也消不掉,洗臉刷牙,她沒有化妝的習慣,打開行李箱想找一身更適合的衣服,看了看,一水的藍。
隨便換了件泛石青的緊身T恤換上,配一條淺顏色的九分牛仔褲,一貫的簡單清爽。
重新梳了梳頭,拿上房卡下樓。
電梯門在三樓打開時,隱隱已能聽到樂聲,許汐言喜歡的爵士。
聞染走進去。
本來還忐忑著自己什么都沒帶是不是多少會顯得失禮,可這時往里掃一眼,這聚會的風格調性,還有眾人呈出的狀態,都和以往的聚會并無什么不同。
看來許汐言這老板隨性,她身邊的人也跟著輕松。
聞染隨便挑了個角落坐下。
陳曦雖然內向,卻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難怪能當明星助理。
問聞染:“還是要無酒精飲料?”
“是,謝謝。”
這次陳曦給她端回的是一杯桃子味軟飲:“加了氣泡水。”
聞染接過再次道謝,陳曦就去忙了。
聞染以前在學校就是不惹人矚目的透明人,更遑論在這種場合。來過許汐言她們這種聚會兩次,有些人開始面熟,但跟任何人都沒有變熟。
沒看到許汐言,不知今晚的主角去哪了。
桃子味氣泡水在齒間跳躍,其實關于要不要給許汐言送禮物這件事,聞染一秒鐘都沒有糾結過。
當然不送了。
她不知送什么才能是許汐言真正需要的。
這時一陣腳步,聞染下意識抬眸,以為是許汐言來了。
卻不想,來的人是竇姐。
問聞染:“怎么一個人坐著,不去玩么?”
聞染客氣笑笑:“我不太會玩。”
竇姐眼神示意下聞染旁邊的空座:“沒人吧?”
“沒有。”
竇姐便坐下,要了杯威士忌,瞥一眼聞染的桃子氣泡水:“不能喝酒?”
“也不是完全不能喝,喝得少。”
竇姐點點頭。
這時酒吧內一陣喧嚷,兩人同時抬眸去看,這次走進來的人,是許汐言了。
聞染本以為許汐言也會是T恤熱褲的尋常打扮,沒想到許汐言穿一件黑色軟緞的掛脖禮服,她的纖頸和雪色的肩膀太適宜露出,瘦而不柴,在墨色反襯下白得驚心。
裹身裙包住她纖長的雙腿,個子高挑而并不弱質纖纖,似人魚。
她的一頭長卷發從不挽起,很隨意的垂在肩頭,倒為這過分正式的禮服平添了繾綣的風情。一進來便有人拉著她敬酒,她笑得很淡,眼底也沒多少過生日的欣快喜色。
竇姐解釋:“她剛參加完一個活動過來的。”
又告訴聞染:“其實她自己很不喜歡過生日,是老板每年都要給她過。”
聞染指尖摩一下冰涼的玻璃杯壁:“噢,是嗎。”
為什么會有年紀輕輕的人,不愛過生日呢?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今晚眾星捧月卻笑容寥淡的許汐言,讓聞染心中有一絲絲難過。
竇姐看一眼手機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問:“你要先走?”
“嗯。”竇姐點頭:“還有點工作。”
“那我跟你一起先走。”聞染跟著站起:“不算失禮吧?”
“當然,看你自己方便。”
聞染跟著竇姐走出酒吧,沒想到宋芷思等在外面。
聞染用舌尖抵一抵齒后,早知不要跟竇姐一起出來。
宋芷思是來找竇姐對接一些工作的事,之后她因工作要離開邶城幾天,今晚不來怕時間對不上。
竇姐問:“不進去放松一下?”
宋芷思笑笑:“不去了。”
竇姐太忙,手機響個沒完沒了,她道聲“不好意思”走到一旁去。宋芷思彎一彎笑眼望向聞染:“能聊兩句么?”
“什么?”聞染有些意外。
“我跟汐言分手,是我主動提的。分手后她坦坦蕩蕩跟我做朋友,我們見得非常少,見面之后反而讓我反思,我能做到她那么坦蕩么?”宋芷思長得的確出挑,廊燈在她眼底斂聚。
“是嗎……”聞染捏住自己指尖,心想一大頂流,跟她又不認識,突然說這干嘛?
宋芷思:“至于我提分手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覺得我對她不特別。”
“她的生活太滿了,也太熱鬧了,她有鋼琴,還有那么多新鮮的事想要去嘗試,她去攀巖、跳傘、沖浪,去不斷認識新的朋友。她對人人都很好,坦然接受所有人的聚散離合,再見面的時候,坦蕩的像沒發生過任何故事。”
“回想起我跟她的交往,也的確只不過像親密一些的朋友。有時我會后悔,要是從頭到尾都沒跟她交往過就好了。”
“跟你說這些唐突了吧?”宋芷思的眼神在聞染面龐上來回兜轉一圈:“我只是很好奇,到底有沒有一個人,會讓許汐言這種人記很久很久。到底有沒有一個人,對許汐言是足夠特別的那一個。”
“聞小姐。”宋芷思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麻煩你一定讓我知道。”
她轉身走了,剩聞染獨自站在原地,回首往酒吧內望去。
從敞開的門扉,正好能望見舞池中央的許汐言。
她被拱去跳舞,旁邊人起哄的聲音更甚,可她始終淡淡的,甚至帶著漫不經心的情狀。四周燈光暗下,反襯得她那件黑色裹身裙暗夜流光。
她的舞和她的歌聲一樣,像她總是軟塌塌垂著的濃睫,疏懶間風情四溢。
她?*? 隨意扭一扭曼妙的腰肢,所有人的眼神和世界一起,都變作綴在她裙擺邊的音符。
可是她的笑——聞染心想,那樣的笑讓人想起她剛剛轉到梓育中學時、還沒人敢走近她的日子。
而那樣一張總是柔軟的紅唇,聞染忽地懷疑:它真的吻過人么?它真的任由什么人經由呼吸、自身而心的走進她么?
“特別”。聞染舌尖微蜷、緩緩咀嚼一遍這個詞。
到底什么樣的人,對許汐言才足夠特別?
第40章 “這是我的初吻。”
許汐言順手拎起一只酒杯, 于是琥珀色酒液也趕來為她的眸底斂光。她腰肢晃的輕曼,一手拎著酒杯,濃密海藻般的長卷發隨韻律輕舞。
忽地, 許汐言抬眸看一眼燙著她皮膚的射燈。
心里莫名其妙的想:這射燈真鬧騰。
為什么不做成藍色的?
許汐言對著陳曦勾了勾手指。陳曦便將一支手機遞到她手邊來。
怎么會有這樣任性的人,就連酒杯和手機都能成為她隨性一舞的道具,令她看起來更為慵嫵。
引得旁邊人竊竊發問:“她在發信息?”
“她親自給誰發信息?”
“怎么,還有誰沒到么?”
聞染站在門外, 感到口袋里手機震動。
摸出來看, 是許汐言發來:【你在哪?】
聞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又收到一條:【怎么沒看到你?】
聞染捏著手機, 并未回復。舞池邊忽然一陣喧嚷,聞染朝門里望去, 便見陳曦推著個三層的巨大蛋糕,笑吟吟走來。
人群開始起哄, 拍著手用中文、英語、甚至西語亂七八糟的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許汐言勾唇揉了下自己的太陽穴,像是為這樣的高調覺得有點麻煩。
眾人拱她去切蛋糕,她笑得很淡, 一頂精致紙皇冠扣在她頭上也顯得流光, 雙手合十許了個很簡短的愿望后,吹熄蠟燭。
聞染站在門外,隔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望她, 心里忽然想:許汐言這樣的人, 也許是沒有愿望的。
她什么都有, 但她沒有愿望。
許汐言隨手扯掉紙皇冠,接過旁人遞過來的甜品刀,順著蛋糕裱花紋路切一刀, 又順手把刀遞給旁人。
明明射燈和人群那樣熱鬧,但不知為什么, 聞染心里一絲絲為許汐言難過的感覺又涌了出來。
她緩緩吐了口氣,忽地想抽支煙,便沒急著上樓,轉身往吸煙室走去。
人人都擠在一處、問許汐言討一塊生日蛋糕的好彩頭。吸煙室里空蕩蕩,清寂得很,正符合聞染的心意。
想不到低頭抽了半支煙,門扉驀地輕響。
聞染抬頭。
完全意料之外,許汐言站在那里。
人人鬧哄著為她慶生,她卻自己跑到這來躲清靜。
聞染忍不住腹誹:這人是有多不喜歡過生日。
許汐言也許剛喝了酒,面頰上是濃郁的薔薇色,先是靜靜看了聞染兩秒,沒來由的笑了。
聞染奇怪瞥她一眼。
許汐言噙著笑意,只是在想:怎會有人連抽煙時都這樣干凈呢?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瘦削的肩膀和素凈的臉,整個房間都被她染成藍色的。
一整晚喧鬧著令人頭疼的夜,倏然安寧下來。
聞染正要問許汐言笑什么時,她卻忽地腕子一轉、推門出去了。
剩聞染一個人坐在吸煙室,猶豫一小會兒,掐了手里剩的半支煙站起來。
于是許汐言再度進來的時候,看到聞染正往外走。
聞染瞥見許汐言手里多了個盛放蛋糕的紙托盤,擦過她身邊,像朵醺醉的薔薇般,跌進了最深處的沙發里。
直至聞染的手腕搭上門鎖,她啞著嗓子:“等等。”
聞染停下腳步。
許汐言:“陪我待會兒好嗎?”
聞染:“為什么?”
許汐言眨了兩下眼:“我頭疼。”
聞染執拗站在原地:“你頭疼,我在這里有什么用?”
許汐言笑嘆一口氣,揚起雪色手臂托住側腮:“那你就看在我過生日的份上,我還給你帶了蛋糕來。”
聞染到底還是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瞥一眼她放在小圓桌的蛋糕。
心想:你自己的生日都不快樂,一塊蛋糕又哪能分享得了快樂。
許汐言起身,走到門邊,撳下一枚紅色小鈕將門鎖了,重新跌坐回沙發里,禮服裙擺發出花瓣摩擦的窸窣聲。
“其他人要用吸煙室怎么辦?”
“不管。”
聞染又腹誹:果然任性。
許汐言看著她神情,挑唇:“沒有人會來的啦。”
往后仰靠住沙發背,一句話似是說給聞染聽,又似是自言自語:“畢竟,人人都只喜歡熱鬧。”
聞染不語。
許汐言闔上眼,抬起瑩白小臂壓在自己額前,只露出纖挺的鼻子和俏麗的唇:“聞染。”
“嗯。”
“給你發信息為什么不回?”
聞染不語。
“我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聞染開口:“像你所說,今晚那樣熱鬧。”
“想見你。”許汐言仍保持先前姿勢,笑音淺淺,帶某種不易覺察的寥落:“真奇怪,越是熱鬧,越想見你。”
聞染心里一跳。
抬眸,盯住許汐言的軟唇。她今晚喝了酒,于是唇膏顯出幾分斑駁。
然后聞染聽見自己的聲音:“許汐言。”
“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許汐言將手臂放下了。
坐得端正了些,看向聞染的眼神帶一絲驚異,仍噙笑意。
聞染抿唇坐著,迎著她視線。
直至許汐言仔細看她良久,慨嘆似的:“看上去真的很乖啊。”笑意更明晰了些:“想不到膽子比我大,來跟我主動挑明。”
“不可以么?”
“沒有說不可以。”
“我是想跟你說。”
“嗯?”
“我不想跟你這樣的大明星談戀愛。”
“為什么?”
“很麻煩。”
許汐言認真看著聞染:“我覺得你這樣的拒絕不負責任。”
“畢竟我們重新遇到也沒多久,你覺得你足夠了解我么?”
她站起來往門邊走,卻又回身,手扣在門鎖上、脊骨抵住門:“我知道人人跟我隔著距離。”
說著她頓了頓,那是光的距離。無數舞臺的射燈、無數攝像機的閃光燈、無數深夜航班的滑行燈,將她拋擲在日常生活之外,像一個過客。
她目光很沉:“聞染,我只希望,你多給我一點點時間。”
聞染坐著,在許汐言看不見的桌下,狠狠摳著自己的指尖。
“許汐言。”接著她站起來,要用盡全力,才能控制語調不要隨心跳輕顫。
一步。
兩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許汐言面前,抬手,扶住許汐言的纖腰,將許汐言抵在門扉上。
而這時外面的人不知在鬧什么,有人咚一聲撞在吸煙室的門板上,又是一陣大笑聲,隔著薄薄一扇門這些聲音聽得越發清楚,又有人在問:“言言姐呢?”
這時的許汐言,被聞染雙手扶著腰抵在門扉上。
聞染指尖都在發麻。
兩次乘許汐言的機車時,她抱過許汐言的腰了,可那是從背后,這時許汐言面對著她,兩人的距離那樣近,連呼吸都交纏,許汐言臉上精致的妝面被聞染看得一清二楚。
上挑的眼線暈開了一點點,可更適合許汐言這張散漫風情的臉。
她微抿了下唇,問聞染:“你做什么?”
聞染望著她:“你說錯了。”
“你說錯了許汐言,我很了解你。”
你一定不知道,從十七歲暗戀你開始,我的目光與心情從未從你身上移開過。
還能不了解你么?
聞染掌著許汐言的纖腰問:“你與人接過吻么?”
掌心里的細汗一點點溢出來。
許汐言垂下濃睫來看她,今晚喝了酒,將聲線里的暗質勾勒得更分明:“沒有。”
聞染的確有雙敏感的好耳朵。
許汐言聲音里那些勾人的特質被她捕捉得纖毫畢現,扯著她的心臟狂跳。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有沒有人在里面?”
又有人問:“這門怎么鎖了?”
聞染很擔心有人以為這門是誤鎖,找人拿鑰匙從外面開門,但她握著許汐言的纖腰沒放,許汐言也沒有推開她。
她低聲問:“為什么?你不是談過戀愛么?”
“是啊。”許汐言說話間頓了頓,舌尖輕抵在齒后:“為什么呢。”
聞染在心里說:因為你從未打算讓任何人真正走進你。
就算許汐言說“喜歡”。
可許汐言這種人的“喜歡”,是拼圖一角。
她近十年的“喜歡”,是遮天蔽日。
其間的差距,是她望過無數次的背影、故作鎮定走過無數次的樓梯轉角、抽屜里逐漸生出銹痕的鐵皮盒,那么多微妙的心情,要如何用語言傳導。
她緩緩準備放手了,許汐言卻忽地抬手,將她的手摁回自己腰際。
聞染的心臟猛然一跳。
“可是。”許汐言緩緩另一手抬起,緩緩輕摩一下聞染的鬢發。
“可是?”聞染舌頭開始打結。
“要試試看么?”
聞染的大腦一瞬炸了:“……為什么?”
這時外面的人還在說:“這門不知怎么反鎖了。”
“誰有鑰匙?是不是要聯系酒店的人來打開?”
“為什么你總在問為什么呢?”許汐言睫毛翕動的很輕:“大約因為,你很干凈,也很安靜。”
許汐言捧住聞染的臉,抿了下唇,聞染從她微滯的呼吸里,發現她有一絲緊張,正是這緊張讓她顯得愈發生動而勾人。
許汐言說:“聞染,這是我的初吻。”
聞染整個大腦都處于爆炸狀態,很難說是誰先吻上了誰。
雙唇相處,軟得似夜晚帶露水的薔薇,一觸即碎。許汐言齒間帶著上好威士忌里的花果清香,和她抽慣的煙里涼涼的薄荷味。
聞染的心臟一瞬都要不跳了。
像被一只大手狠命的捏著,來回來去反復的揉搓。
舌尖輕纏得仿若試探。外面的人在說:“那我去找酒店的人過來吧。”
這是許汐言的初吻,聞染想,可天才大概在所有的領域都無師自通,這個吻絲毫不見生澀,也沒其他人給吐槽bot投稿所說的什么口水感明顯。
聞染微微揚起下巴,雙手扶在許汐言纖瘦的腰際,收緊。許汐言一手托在她背后,把她微微往前帶,吻得更深。
其實許汐言腦子里也近乎空白,莫名想起十八歲那年的水族館,一身藍色羽絨服的少女安靜的仰頭,看頭頂多媒體屏上游弋而過的五米鯨魚。
懷里的人好似比那時更瘦了些,纖弱的骨量很有存在感,身上的香氣很淡,像藍紫的蝶豆花,不顯山不漏水。
偏偏這樣撩撥著人的神經。
直至外面有酒店員工的聲音:“我試著用鑰匙開一下門。”
許汐言還在吻聞染。
聞染被她托住的脊背上都是細汗,緊身T恤在她掌心里變潮。
掏鑰匙的聲音。
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
兩人唇齒交纏,越吻越深。
直到鑰匙旋開鎖孔前的最后一秒,許汐言放開聞染,拇指在她染了自己口紅的唇瓣上輕輕一抹,把聞染拉到自己的身后擋住。
自己轉身,一手抵住將要被推開的門:“什么事?”
外面的人都愣了下。
有人問:“言言姐,你在里面啊?”
“嗯。”許汐言的聲音很平靜:“我喝多了,剛才進來休息,睡著了。”
“哦哦,我們還以為這門不知怎么自己反鎖了,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許汐言“嗯”一聲,推上門,重新上鎖,回眸去看靠在墻邊的聞染。
不見陽光也不見血色的冷白面孔,此時微微泛著緋色,她那樣瘦,唯獨胸前一片是飽滿的,此時隨時她呼吸微微起伏。
許汐言咽了下頸根。
沒說什么,等著聞染和自己的呼吸慢慢平復。
聞染問:“我怎么出去啊?”
許汐言一頓:“你現在想的是怎么出去?”
聞染點頭。
許汐言低笑一聲:“別出去了,躲到天亮。”
聞染瞥她一眼。
許汐言舉起雙手:“好,知道了,我先出去吸引她們注意。”
又問聞染:“我嘴上的口紅花了么?”
“還好,你抿抿。”
許汐言抿抿雙唇,理了理身上的禮服,拉開門出去。
她一現身,自然無人注意吸煙室這邊了。
聞染又等了一會兒,趁人不察,悄悄從吸煙室出去。
也沒再逗留,直接走往電梯,刷了房卡回客房。
她明明沒喝酒,神經里的醺醉感大概全來自許汐言的嘴里。
取了浴巾和睡袍,鉆進淋浴間,平時不覺有什么異樣的動作,這會兒摸上去滑膩一片。
許汐言的確是吻技高手。
大概她對自己催眠,洗過澡戴上蒸汽眼罩,把自己扔進枕頭和被子里,她竟然真的很快睡著了。
連大腦都想宕機,哪怕再回想今晚的局面多一秒,緊到發痛的心臟大概真會爆炸。
就一點,忘了拉窗簾,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是被窗外的天光晃醒的。
她試了一下,再無睡著的可能,看了眼時間,這時不過七點,索性起床刷牙洗臉,早點去酒店的自助餐廳吃早餐,剛好可以避開大批人潮,討個清靜。
胃里翻涌著昨晚的躁動,她簡單取了點焗豆和吐司,外加一杯熱牛奶。
這個時間的自助餐廳很空,她坐在窗畔的陽光里。
不一會兒走進餐廳來的人,竟是許汐言。
許汐言看到她,也愣了下,先是走到自助餐臺邊,照自己的習慣把吐司烤得焦脆,單面抹了黃油,又夾一只煎蛋,端了杯美式坐到聞染對面來。
她不說話,聞染先開口:“你一個人啊,陳曦沒跟你一起。”
還以為這種大明星的所有衣食住行都有人服侍。
她今天換了件爽利的黑T,領口別著副墨鏡,大概見這時間餐廳人確實不多,聞染挑的位置又避人,便沒掏出來戴上。
揉了下自己的太陽穴:“這時間比我平時起床早那么一點。”
“沒睡好?”
她喝口黑咖,瞥聞染清白的眼下一眼:“一點黑眼圈都沒有,看起來,你睡得倒很好。”
聞染挑一勺焗豆,不說話。
許汐言咬一口吐司,酥屑簌簌落下。
兩人就這樣安靜對坐著,吃完了一頓早餐。
等到近八點,眾人紛紛起了,陳曦發來今日行程:上午各自工作,下午為著許汐言生日,工作室出資,請大家去故宮游玩。
畢竟團隊里還有不少之前從未歸國的ABC。
聞染被陳曦拉進了一個近百人的工作大群,里面人紛紛回復:【老板大氣!】
【跪謝言姐!】
聞染私聊陳曦:【我也要去么?】
【去啊!你這段時間不是跟我們合作么?工作室待遇很好的。】
下午兩點,好些商務車待命,送眾人去故宮。
陳曦忙前忙后的打理,瞧見聞染,沖她揮手:“這邊,來上這輛車。”
聞染走過去。
陳曦瞧她一眼:“不戴防曬帽或防曬面巾啊?邶城的紫外線可強了。”
聞染笑笑:“平時調律,成天待在屋子里,有機會曬曬也挺好的。”
登車落座,沒有瞧見許汐言。
一直到下車,錯開了節假高峰,故宮的人潮也并不見少,還好陳曦在竇宸的培養下辦事妥帖,都已提前預約好。
眾人排隊進去,仍是沒瞧見許汐言。
聞染之前和陶曼思來邶城,因未提前預約,錯過了參觀故宮的機會。
她拍照發給陶曼思,陶曼思秒回:【也太美了吧!】
北方的春的確跟南方的春不一樣,空氣里有一種爽利的清透,陽光透亮,映在朱瓦紅墻上,那攢動的影子仿佛記載著歲月經年的沉淀。
陶曼思:【幫我多拍一些,以后我寫稿子還能看看找點靈感。】
【好。】
陽光著實強烈,聞染倒不后悔沒做足防曬準備,只是想著本該戴副墨鏡,不然總被這光線晃得睜不開眼。
眾人走走停停,本來聚合的隊伍逐漸拖長,變得散漫。
過了午門,不過金水橋而往右走,登上協和門的樓梯,回望午門,只覺得氣韻雄渾,那樣的磅礴的確又是秀雅南方不常見的,聞染便想著給陶曼思拍一張。
她也沒什么專業拍照設備,就一部用了好幾年的舊手機,拍出的質量只能說勉勉強強。
放下手機一回頭,風拂著額邊的碎發打了個旋兒,聞染便是在那時瞧見了許汐言。
許汐言的行動軌跡大多不與眾人同步,是以每每她的出現,都有一種從天而降之感。
她很隨性的靠在白玉欄上,五官濃郁,在這厚重的歷史底蘊前也一點不顯出淺薄。宮殿短檐四角的短垂脊上,是標準制式的仙人走獸,她在這過分規整的雕塑間,又顯出異常的靈動。
她穿黑T恤,鼻梁上架素黑的墨鏡。像突然闖入這歷史間來的現代,也像突然闖入這庸碌人間來的角色。
她本來微側著一點下巴,在跟身邊的竇宸說話。
但當聞染無意間朝她這邊看過來的時候,她沒說了。
抬手,把墨鏡從鼻梁上摘了下來。
那一刻聞染幾乎想驚呼。
搞什么啊?周圍都是人。
可她藏在短檐的暗影中,周遭游客都被這一整天的烈日曬得沒了脾氣,嘟嘟囔囔的走著,竟也沒人來注意這個站得低調的女人。
聞染帶著一顆心臟的狂跳,與許汐言對視。
她們之間隔著橫七豎八記載此去經年的青灰地磚。
隔著不遠處恢弘的宮殿和其間刮蕩的風。
隔著一重重往來的游客好似打碎了過往與現代的屏障。
聞染也不知自己是真就看得那么清楚,還是靠腦中的想象補齊。
許汐言把摘下的墨鏡掛在V領T恤前,這天很熱,胸口被墨鏡腿微微壓出的溝壑露出一線雪肌,微微往外沁著汗。
她一手很隨意的搭在身前,再往后,就是聞染昨晚握過的細腰,到現在回想那般柔彈的觸感還令人心悸。
許汐言應當是沒有笑的,就那樣望著她。
打量。觀察。欣賞。說不清。
聞染只覺得頭頂的日光忽而盛大,先前只覺得曬,這時卻感覺灼燙的熱度順著頸后,灌注進自己的每一個毛孔,只覺得心臟都跟著生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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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參觀曬出一身大汗,眾人回程簡單吃過晚飯,各自回房修整。
好像唯獨許汐言,聞染進酒店時聽陳曦在跟旁人對時間,說許汐言要去健身,還要去琴房補足今天下午去故宮耽誤的時間。
可怕,聞染心想,天才都不知道累的么?
回房后先洗澡,吹干了頭發,剛巧電影頻道在播一部一直想看的老電影,靠在床沿看完,又把手機里的照片整理了一番,準備給陶曼思發過去。
此時已萬籟俱寂,手機正好握在手里,突然進來信息的滋一聲震著人的指腹。
點開一看,許汐言:【睡了么?】
聞染遲疑了一下,回復:【沒有。】
許汐言的電話打了過來。
那個“159”的號碼到現在她還沒存,但已經記得那是許汐言的號碼了。
聞染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從床邊站起來,握著手機踱到窗邊,今天下午聽人說這是邶城最好的時節,連柳枝都綠得透亮,大團大團的玉蘭,在春末的夜里香得不遺余力。
她穩了穩呼吸,接起來:“喂?”
許汐言的聲線在夜里聽來總會更暗:“你開窗了?”
“啊……”
許汐言低低地笑了聲:“我也開了。我在你樓下。”
“是嗎。”聞染指腹貼著手機摩挲。
“聞小姐,我是想問你一個問題。”許汐言頓了兩秒:“怎么吻了人就跑,一句交代也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