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女生喜歡女生這種事
撒哈拉沙漠里卷起席卷綠意的狂風。
南極洲從不結冰的唐胡安池凝出層層霜凍。
鯨魚一改遷徙習性留在原海域跨越漫長的冬。
聞染把手機收起來, 翻出深深藏進雜志堆里的《國家地理》。
不是許汐言送她的那一本,那一本被她隨巧克力脆片鐵盒、手工蠟燭和原版情書一起藏進抽屜最深處上鎖。這是她后來重新去買的一本。
那是九月刊,然后, 又買了十月刊。
其實這兩本雜志也沒什么好藏,柏女士一定不知它和《知音漫客》、《看電影》之間又有什么不同。可聞染心虛,暗戀一個人的心情,像兔子長出長尾巴。
兩本雜志反反復復的看, 到紙頁邊緣都打卷的程度, 所以腦子里記下了那么多自然奇觀, 分明自己的地理成績一點也算不上出眾。
只是。
能想象一切違逆自然規律的奇跡發生。
卻也不能想象,聞染和許汐言的名字后面, 綴上「在一起」三個字。
第二天一早起床,柏惠珍嚇了一大跳:“你昨晚沒睡好啊?”
“哪有的事。”
“黑眼圈都掉到下巴嘞。”
“學習太累了吧。”
“好了好了, 我去給你買兩個樓下面包房的面包當早飯好了呀,提起精神來。”
柏女士說著,匆匆下樓去了。
高三生涯著實辛苦, 推著腳踏車走出老弄堂, 紅磚墻和常春藤都還沉沉睡著,淡灰白的空氣里像老照片一樣出現一顆一顆的噪點。
聞染扎著馬尾,淺淺的打個哈欠, 要再往前走一段, 才能聽到有早起的阿姨互相招呼著去買菜。
“今天的小油菜新鮮伐?”
又或者說:“白蘿卜脆甜的喲。”
柏女士站在剛剛開張的面包店門口, 拎著一個白色塑料袋。
這種弄堂里的老式面包店,沒有什么漂亮印花的紙袋,聞染帶著馬尾上怎么都壓不下去的那一縷翹, 走過去。
柏女士把塑料袋往她手里一遞:“拿去啦。”
“怎么是豆沙餡的啦,那么甜。”
“就是要甜一點才好啊, 讓你打起精神頭來。”
聞染接過面包,張了張嘴。
柏女士還在絮絮說著:“今天買兩只豬腳回家燉燉好了呀,看你累得臉都垮了,要讓你爸爸拿鐵鉗勾著把毛都熛干凈的呀……”
望了似有淡灰色薄霧的晨曦中的女兒一眼:“怎么?”
聞染不知該怎么問出口。
她想問,媽媽你是因為很喜歡爸爸才跟他結的婚么?有喜歡到一靠近他心跳就亂飛的像早上起來不溫馴的頭發么?如果我很喜歡的人不是一個普通人怎么辦呢?
她注定光芒加身。注定遠走高飛。注定升騰到我夠也夠不到的天穹去,像太陽,直直的看她一會兒也會被灼傷。
她不會住在老弄堂的舊房子里。不會下樓買四塊錢一個的豆沙餡面包。不會用鐵鉤勾著豬腳站在灶臺邊用火熛掉細毛。
她會笑著跟我說:“如果是你寫的話,或許,我可以考慮答應哦。”
想牽她的手。
想看她更多笑起來的模樣。
想把她蓬松卷曲的發挽到耳后,問一句:“這樣掃著你的眉毛不會癢么?”
可是。
聞染忽然哭了。
煩死了,明明一點都沒想哭的,為什么開始暗戀一個人后會變得這么愛哭啊?一點都不發出抽噎的聲音,甚至隨時還能擺出笑模樣,只是眼淚無聲的從眼眶里滑下來,像夏末時分一場安靜的太陽雨。
很奇怪,很矛盾,可是止不住。
柏女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開始翻自己睡衣口袋里,有沒有帶著本意用來擤鼻涕的紙巾:“不想吃豆沙面包也不至于哭啊。”
聞染哽著說了一句:“不是。”
只是如果注定要失去。
像煙花綻開后更能意識到夜空的墨黑。
像熱鬧的聚會散場后總會覺得寂寞。
像吃過很甜的橙子后再也不能吃很酸的檸檬。
我喜歡的人,是煙花,是花團錦簇的熱鬧聚會,是一顆金色的橙子。
所以,我寧愿不要了。
柏女士掏出皺巴巴的紙巾給聞染擦眼淚:“你快擦一擦啦嚇壞鄰居了。”
“煩死了高三每個月都要月考壓力好大。”聞染給自己找理由。
“要死喲我們家又沒逼你考邶大或者央音,你隨便考個海城的大學讀讀看好了呀……”
聞染擦干了淚痕,自行車把手上掛住兩個豆沙面包騎去學校。
世上的事就是怕什么來什么。
今天在車棚沒碰到陶曼思,于是一個人拎著豆沙面包匆匆往學校里走。
走路習慣埋著頭,所以先映入眼簾的是那雙黯藍色的高幫匡威鞋。
帶著整晚沒睡好的一腦袋漿糊,想著“不會這么巧吧許汐言又不怎么上早自習”,下意識的一抬頭。
少女的面龐太適宜由朦朧的晨光或淺金的夕陽勾勒,出塵絕俗得好似不為任何世事沾染。
聞染完全沒想到會這個點會在學校碰到許汐言,嚇得倒退半步,手里的面包掉了一半又被她手忙腳亂的匆匆抓住,于是變成一套雜耍般的搞笑動作。
看也沒看許汐言一眼,再次埋下頭匆匆走了。
雙臂夾在身體兩側,好像一只暴走的企鵝。
許汐言唇邊勾出一抹笑。
指住自己的臉,正色問白姝:“我很嚇人嗎?”
白姝笑:“你指什么?”
許汐言搖搖頭,望著暴走企鵝離開的方向。
其實她都沒想到,自己昨天會對聞染說出那樣一句話。
怎么說,只是出于被那封信純粹的打動。她中文造詣不算高,也只記得《紅樓夢》里說“男人是泥做的骨女人是水做的骨”,直覺那清麗的詞藻字句一定不是鄒宇恒或任何一個臭男生寫的。
倚在校史館三樓往下看,搖晃的小腿昭顯著她起先的三分漫不經心,只是少女仰起來的面孔小巧白皙,連連擺動的手指細長,在夕陽里被鍍一層淺金的毛茸茸的邊。
忽然就覺得,那雙手適合彈琴,也適合寫出這樣純粹到絲毫不華麗的字句。
如果是聞染的話。
她從來沒喜歡過什么人,可,如果是聞染的話。
課間操的時候,許汐言難得沒逃,順著草皮往后走。
要等她站定后一轉身,才看到聞染和她朋友走來,還是埋著頭,看也不看她一眼。
到了這時,年級主任站在操場邊沿喊:“許汐言。”
哦,想起來了,年級主任管她要一些鋼琴比賽的證書,去申報素質學校要用。
于是放棄了課間操,在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往前走去。
路過二班的隊伍,聞染站在最邊上倒數第三個。
廣播體操第一節是伸展運動,被同學們笑稱為“早上起來擁抱太陽”。
許汐言瞥見少女藍白的校服肩頭,不知什么時候沾染灰綠的草,想要伸手去幫她摘掉時,瞥見少女感受到她靠近,已然開始發紅的耳尖。
于是她什么都沒做的輕輕擦過。
聽著少女安靜而干凈的呼吸,湮滅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激昂口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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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自習前,許汐言點了肯德基的外賣,去鐵柵門邊拿。
校方對于從校外點外賣這件事,明面上是禁止的,只不過查得不嚴,所以每到傍晚,這里總會飄開蔥油面或炸豬排,再不就是生煎包又油又香的氣息。
沒想到今天會在這里看到聞染這種乖寶寶。
許汐言順著她背影望過去。
聞染在同一個男生說話。看年歲應該跟她們差不多大,只不過這時間在校外游走,想來是大學生。
許汐言走過去拿肯德基外賣,外送員恰等在那男生身邊。
許汐言起先沒留意那男生長相,瞟了聞染一眼。
聞染倒是言笑晏晏,細聲說著:“遠哥哥,謝謝你跑這一趟。”
又說:“我媽買了很甜的西瓜,再過段時間應該就吃不到了,你晚上要不要來吃?”
許汐言才對著那男生又看了看。
長相不出挑,大底可以用“溫厚”兩個字來形容,瞳仁是一種淺淺的棕,讓人聯想起很老實的小熊。
原來聞染,還是可以很放松很舒服的跟人聊天的嘛。
只不過對象不是她。
她伸著細白的手腕去接肯德基的袋子,嘴里漫不經心說聲“謝謝”。
旁邊的少女跟觸了電一樣,向另一邊彈射而去,撞到另一邊拿小楊生煎的同學,又慌得趕忙說“對不起”。
男生又才往許汐言臉上看了眼,一看之下凝眸。
倒不是對許汐言有什么意思,是任何人看到那樣一張薔薇般面孔時的本能反應。
少女的體香掩埋在一片炸雞的香氣中,聞染告別了被柏惠珍差遣來送飯的文遠,拎著格紋的飯盒袋埋頭向前走去。
“聞染。”
無論心里怎樣祈禱著許汐言不要叫她不要叫她,許汐言還是叫她了。
她站在一棵香樟樹下回頭,校服褲腳總那樣粗大,秋日的風一吹,裙擺一樣貼在小腿上。
許汐言拎著肯德基牛皮紙袋走過來,卻在樹冠之外站定,跟她隔著段距離。
其他同學取了外賣匆匆奔走回教室,倒少了人留意香樟樹下的她們。
聞染沒想到許汐言說的第一句話是:“人人都挺喜歡我的。”
自大。
聞染在心里說。
唇角又本能想要勾出淺笑。
她是怯懦性子,所以喜歡看許汐言光芒萬丈的模樣。這句自大的話被許汐言自信的說,甚至略帶傲慢的說,好聽得要命。
許汐言揚著唇角說:“怎么就你,一直這么排斥我呢?”
聞染張張嘴,說不出話。
“我昨天跟你說的話,嚇到了?”許汐言擰開牛皮紙袋,探頭往里看一眼,跟聞染解釋:“我要的是季節限定巧克力蛋撻,我看看他有沒有送成原味。”
“哦。”
……什么亂七八糟的。
許汐言擰上牛皮紙袋,又笑了笑:“覺得女生喜歡女生這件事,很令人反感是吧?”
聞染頓悟。
許汐言是剛才看到文遠給她送飯,誤會了。
聞染不知道有沒有跟她一樣的人,很不喜歡表達自己的觀點,有時寧愿被人誤解,也不愿受人矚目。
此時卻很堅定的搖搖頭:“沒有。”
“女生喜歡女生這樣的事,”香樟味道淺綠的風拂動少女的校服褲腳,聲音細小卻肯定的說:“很美。”
許汐言望著聞染。
說實話在這以前,她連喜歡什么人這種事都沒考慮過,她的生活總是被填得很滿,鋼琴之外還有潛水攀巖沖浪,更遑論靜下來細細理一理自己的性向。
成年后許汐言交過兩個女朋友,一個和她一樣身處鋼琴圈,另一個是口碑和流量兼具的演員。
那時候她已經離海城很遠很遠了,遠得她都忘了這所她借讀一年的高中叫什么名字。
可她會莫名其妙的想起聞染,當她自己開始談戀愛的時候。
那個穿一身藍白校服、看上去總是文靜而干凈的女孩說:“女生喜歡女生這樣的事,很美。”
當下許汐言笑笑:“所以不是反感女生喜歡女生這樣的事,只是反感我對吧?”
聞染張張嘴,又抿了下唇角。
“放心啦,我跟你開玩笑的。”許汐言說:“我就是不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想試探你一下而已。”
“……噢。”聞染蜷了下舌頭。
許汐言問:“今天早上掉到地上的那兩個面包。”
“嗯?”
“你吃了么?”
“……”
“果然撿起來之后還是吃掉了吧?”
“……那又怎么樣啦。”
許汐言笑了聲,攥著肯德基的袋子往遠處走去。
走了一半又回眸,總是塌塌的睫毛含著散漫的笑意:“真不用對我這么緊張,我在這里借讀不了多久的,應該就是這學期結束吧,我就走了。”
聞染愣了下,忍不住對著她背影問:“你去哪?”
許汐言回眸挑了挑唇:“柏麗思皇家音樂學院,她們一直跟我有聯系,現在參加國內的比賽是為了攢夠簡歷,所以參加完聯考我就走了,先過去讀預科。”
聞染怔了怔。
柏麗思皇家音樂學院是什么概念呢。
大概就是音樂界的“哈佛”吧。
在其他藝術生把央音視作不可逾越的天塹時,許汐言可以輕輕松松說一句:“她們一直跟我有聯系,只是在等我攢夠簡歷。”
“哦。”
聞染忽然舌頭打結。
許汐言甚至連一句“祝你成功”都不需要她說,許汐言一定會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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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離別”計數,某種意義上是件好事。
總會讓人膽子大那么一點,心里的底氣是:反正她過不了多久之后都要走了嘛。
聞染還是每隔一天去琴房練琴,許汐言現在偶爾也會來琴房了,因為白姝藝考需要一段舞蹈選段,許汐言便來為她伴奏。
反正對許汐言這樣的水準來說,不用刻意練習什么曲子也無妨,只要保持手感就好。
聞染沒什么所謂,反正許汐言跟她用的琴房不是同一間。
只是像她課間拉著陶曼思去上廁所會路過五班教室。
她也一次又一次抱著琴譜,路過琴房最排頭的那一間。
許汐言彈的是一首甚至爛大街的曲子,《雪之夢》,每每去假裝高雅的連鎖式西餐廳都能聽到。
按理說耳朵都該起了繭子。
可天才的意義是什么呢。
她只需要52個白鍵和36個黑鍵就足以為你造夢。
你抱著琴譜站在仿古暗棕色圓木支撐的琴房走廊,陽光在腳邊劃下停滯不前的休止符,秋天的風把人的睫毛尖染出淺淺一點金,枯葉飄蕩蕩的落在白色帆布鞋旁。
可你眼前又是瑞士山脈間皚皚的雪,小溪半凝著霜雪潺潺流過你腳邊,漫過你腳背,再一路往上漫延,直到你耳垂都起了雞皮疙瘩般的痕癢。
這天聞染聽到許汐言的聲音在琴房里面說:“不對。”
白姝的聲音:“哪里不對了?”
“我的手感,今天不對。”
許汐言把那個小節彈了一遍,又彈了一遍。
“對的呀。”白姝的聲音疑惑:“彈得和每天一樣好,哪里不對了?”
琴房里還有另兩個觀摩許汐言的鋼琴藝術生。
白姝問:“有問題么?”
“沒有啊。”
“棒極了。”
“汐言?”
許汐言卻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那是聞染第一次意識到,許汐言是一個無比強大的人,也是一個無比脆弱的人。過高的天賦讓她對自己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并且她只能倚靠自己,因為別人都捕捉不到她的錯處。
許汐言彈了一遍。
又彈了一遍。
那也是聞染第一次聽到,許汐言指尖的旋律里多了一絲焦慮。
聞染抱著琴譜站在門廊的一片暗影里,垂著眸子細細的聽。
可她也沒聽出任何錯處。
要是她能彈出這樣的水平,她和柏女士做夢都會笑醒。
琴房里陷入一片沉默,許汐言的狀態讓白姝和其他兩人都不怎么敢說話。
許汐言彈了一遍。
又彈了一遍。
直到白姝嘗試著開口:“汐言……”
許汐言的聲音透著濃濃的距離感:“要不你們先出去吧。”
她可以做其他很多很多的事,但鋼琴是她人生的核。解決不了鋼琴上的問題,她做不了其他任何事。
許汐言又彈了一遍。
再一遍。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聞染在門口站得腿有點酸。
一直到晚自習的鈴聲打響,白姝和其他兩個同學從琴房走出來。
看到門口的聞染,微一怔。
只是聞染抱著胸前的琴譜,沖她們微一點頭。
聞染這種存在感很弱的學生,跟白姝和學校里的一切風云人物都算不上熟。于是也沒打招呼,白姝她們走了。
聞染倚著圓柱,在門廊的圍欄長椅上坐下。
月亮出來了。
聞染在心里打拍子,聽著許汐言在琴房里一遍一遍的彈那一小節。
她聽不出任何問題。
她只是認真的坐在這里,帶著一顆許汐言認為這一節有問題的心,一遍一遍的聽。
秋天的月亮,是很耐心的月亮。
坐在秋天的月亮下的人,是很耐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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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汐言不掩飾自己的狂躁。
在彈了第不知多少遍后,她用力一砸琴鍵。
接受不了。她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鋼琴曲有任何瑕疵。那會像掉在打散蛋液里的蛋殼一樣讓她抓狂。
可現在無論她怎樣攪動蛋液,她挑不出那蛋殼。
她揉亂的長發垂在肩頭,沒什么好意的一抬頭,看琴房門口倏然出現的纖細身影,擋住了半邊秋日散落的月華。
許汐言愣了下。
沒想到是聞染。
聞染一向看見她就跑,這時卻抱著琴譜主動向她走來。
少女安靜的神情也像秋日月光,許汐言煩躁的一顆心忽然靜了下,像最難熬的夏日午后咽下一杯冰爽的葡萄汁。
聞染規規整整把琴譜放在一旁的桌上,很沉靜的說:“許汐言,你可不可以站起來一下。”
少女身上有淡淡的丁香味,和痛經那天包裹過她的淺藍被罩如出一轍,把本有些陰沉的暗夜染成一片藍紫。
聞染的面容很沉靜,語調很沉靜,連香氣也很沉靜。
許汐言這人的性子誰都不服,她媽情緒失調,偶爾她拗,她媽順手操起貴得要死的古董瓷器砸向她身邊的墻,她淡漠站著,眉都不曾蹙一下,更別提服軟聽她媽的話。
搬來海城后,外公外婆讓她在家受戒,她便一個人拿比賽獎金租房。
可這時聞染說:“許汐言,你可不可以站起來一下。”
語調很輕也很柔,許汐言莫名就聽了她的話,站起來。
聞染又說:“許汐言,你可不可以站開一點。”
許汐言又往后退了兩步。
聞染繞過她身邊,走到她方才坐過的琴凳上,落座。
肩膀微妙的緊了一下,因為琴凳的皮面上還有她方才坐了許久的微溫,此時沾到聞染的身體上。
還有她的香,一種很復合的、略有些霸道的香。
聞染大約是微妙嗅了一下的,許汐言從她的背影看出來了。
然后放松了肩,抬起手,伸出只一根手指。
在一個白鍵上輕輕摁了下。
嘣。
用更重的摁了下。
嘣!
接著又轉輕,再摁。
嘣。
許汐言站在離她三兩步遠的地方,望著她背影,月光從靠走廊那邊的窗口灑進來,鋪灑在她的半邊肩膀。
似她方才彈過的旋律,《雪之夢》。少女指尖輕觸白鍵,肩頭的雪簌簌而落。
許汐言發現自己,連呼吸都放輕。
聞染的聲音一如方才沉靜:“許汐言。”
“不是你的手出了問題。”
“是這個白鍵的音準,出了問題。”
第22章 “許老師彈過最溫柔的一曲。”
“不可能。”那是許汐言的第一反應。
她們這種自幼練琴的人, 對這共計88個的黑白琴鍵,熟得像自己身體延展出的一部分。如果琴鍵出了靠裸耳能聽出的音準問題,她一定比聞染更早聽出來了。
“是真的。”聞染背對著她沒回頭, 手垂下去,交疊,安靜的放在腿上:“是真的。”
許汐言其實根本不信。
但聞染說話的語調太沉靜了,像月光, 隨風晃一晃, 往人心里沁。
許汐言說:“我馬上找人來看一下。”
“琴房老師下班了。”
“我找專業調律師。”許汐言馬上掏出手機來打電話:“喂。”
她這樣的天賦, 好像全世界都為她服務。
掛了手機告訴聞染:“調律師馬上趕過來,我也請老師通知保安放行。”
聞染腹誹她:什么女王作派。
許汐言站在她身后問:“你們班晚自習上什么?”
“嗯?”聞染微微回神:“英語。”
“你英語成績好么?”
“啊?”
“我的意思是, 可以不上英語晚自習么?”許汐言說:“在這里等一等,調律師過來后, 就知道我們誰對。”
聞染坐了良久,輕輕的:“嗯。”
她站起來,讓出琴凳, 自己繞到墻邊, 坐在靠墻的一張木凳上,翻開自己的琴譜。
許汐言望著她剛剛坐過的琴凳。
學校的琴凳被很多人坐過了,海綿體變得很軟, 皮料也變得很軟, 聞染那么輕的體重, 在上面坐出的褶皺宛如一副蜿蜒的沙畫。
許汐言走過去,又望了眼那褶皺,方才坐下。
聞染從琴譜上抬眸, 對著她背影看了一眼。
許汐言想了想,抬手, 輕輕落在琴鍵。
她彈琴從來都大開大合,后來她正式出道,不少人盛贊她是鋼琴界的“杜普雷”,同樣的激情澎湃。
有記者問過:“請問許老師彈過最溫柔的一曲是什么?”
那時許汐言剛從舉世矚目的維也納音樂廳進行完巡演,一襲暗沉火焰般的紅絲絨晚禮服上裹著張墨色的披肩,莫名想起十七歲的那個秋天。
她坐在學校琴房,彈著一架并不算名牌的公用鋼琴,避開了聞染說音準有問題的那個白鍵,自己改了些音符,靜靜彈了節《月光奏鳴曲》。
也許秋日的月光很安靜。
也許所有人都去上晚自習的琴房很安靜。
也許默默坐在她身后墻邊翻琴譜的聞染很安靜。
像怕破壞了這份安靜似的,許汐言落在琴鍵的手指很溫柔,甚至不像她自己。
聞染的耳朵觸了電。
眸光盯著五線譜間躍動的音符,不抬眸。
許汐言明明說不相信她的裸耳,彈琴時卻又避開了她說音準有問題的那個鍵。
讓一首同樣爛大街的《月光奏鳴曲》,在任何西餐廳咖啡店都能聽到的《月光奏鳴曲》,變成獨屬于聞染一個人的私享。
那樣缺了一個音符的《月光奏鳴曲》,許汐言此生也只彈過一次,就是給聞染聽的一次。
直到最后一個音符落定,聞染闔了闔眸,睫毛微微發顫。
這時有人輕敲了敲琴房的門。
許汐言站起來:“王師傅。”
許汐言便是這樣,有時你覺得她是個很傲慢的人,很自大的人,可同時她又是個很禮貌的人,很懂尊重人的人。
她引著調律師往鋼琴邊來:“就是這架,麻煩您給檢查一下。”
她懷著小小的私心,并沒有說聞染覺得有問題的是哪個琴鍵。
聞染在她身后安靜的微笑。
調律師放下工具箱,取出音叉:“行,我看一下。”
聞染闔上琴譜,有些緊張,因為琴房里只有她所坐的靠墻這一側放著木凳子,她很怕許汐言坐到她身邊來,那會讓她緊張到耳尖發燙。
可許汐言,又好像是個很體貼的人。
覺察到她的緊張,根本沒有走過來。
而是走到窗邊,脊背一半倚住窗扉的木棱,一半倚住墻。
聞染忍不住拿眼尾偷偷看她。
少女纖窈的身影一半藏進陰影,一般罩于月光。就像熱烈是她,散漫是她,最適合穿紅的是她,最適宜著黑的也是她。她身上總有那樣沖撞的矛盾感,美得讓人心驚肉跳。
打家劫舍,殺人放火。
調律師說:“是有個白鍵的音準出了問題。”
聞染收回眼神。
“嗯?”許汐言走到鋼琴旁邊去,抱著雙臂輕輕倚住:“哪一個?”
調律師輕摁一下聞染方才指出的那個白鍵:“你聽。”
在工具的幫助下,許汐言聽出來了。
第一反應是抬眸瞧了墻邊坐的聞染一眼。
少女依然笑得沉靜,沒有絲毫自得。
許汐言轉而對調律師說:“那麻煩您給調一下吧。”
“費用是你們學校出?”
“不,我來吧。”
“那行。”
王師傅是經驗豐富的調律師,當下開始作業。
許汐言抱著雙臂踱回窗邊,跟聞染隔著一扇兩聯開窗扉的距離,都望著調律師工作的身影。
試音的音符不斷在她們之間響起,零碎不成章。
許汐言撫了下自己耳下的側頸,很想問聞染一句:“為什么總是這么安靜呢?”
在月下這么安靜。
在秋天的夜里這么安靜。
在零落的音符里也這么安靜。
調律是分外精細的作業,前后大約總共花去一小時,調律師才說:“好了。”
許汐言過去付錢:“麻煩您了。”
送走調律師,她走回琴凳邊坐下,指尖輕觸調好了音準的那個白鍵。
嘣。
嘣嘣。
她在這樣的音節間問:“怎么聽出來的?”
聞染坐在她身后,小小的撒了一個謊:“我也不知道。”
其實哪里不知道呢。
無非就是耐心的坐在這里。
一遍遍的聽。
一遍遍的聽。
聽到耳朵熟悉許汐言的彈奏好似身體記憶。
再把里面湖面碎葉般的一點點瑕疵,摘出來。
許汐言方才一直背對著聞染,對著鋼琴試音,這時轉過來沖她微笑:?*? “聞染,你有一雙敏感的耳朵。”
這句話很多年后她也說過。
那是她和聞染第一次發生關系。
在聞染那不過四十平的出租屋,在臥室里那張窄窄小小的單人床上,她攏在聞染黃白小碎花的被子里,覺得身下的女孩好軟又好香。
她扶著聞染的肩,臺燈昏黃的光暈灑在聞染微微顫動的睫毛尖,她偏一偏頭,對準聞染像一片小小白瓷般通透的耳廓。
還未吻上去,只不過氣息輕輕的打上去,耳尖已是染了緋色一片。
那時她也輕聲跟聞染說:“聞染,你有一雙敏感的耳朵。”
這會兒聞染聽她這么說,踩在地面的白色匡威鞋尖輕轉了下。
站起來:“我先走了。”
“等一下。”許汐言合上琴蓋,雙臂往后展開,手肘倚住鋼琴。
“怎么?”
許汐言下巴往教學樓的方向偏了偏:“不是耳朵很靈光嗎?下晚自習了。”
她說這話的同時,晚自習的下課鈴音打響,大家好像提前收好了書包一樣,幾乎無間隔的就響起了涌出教室的聲音。
許汐言說:“好吵,躲會兒再走。”
很久以后聞染發現。
許汐言喜歡熱鬧,但討厭吵鬧。
就像許汐言不怕孤獨,但向往溫暖。
聞染沒說什么,扯了扯校服褲子,又坐下了。
這時口袋里的手機響起來,很古早的《寵物小精靈》旋律,許汐言好似輕輕的笑了聲。
那時手機鈴聲總有些刺耳,打破琴房的寧靜,聞染嚇了一跳,趕緊接起來:“喂,曼思。”
“我在琴房練琴。”
“嗯,不用等我啦,你先走吧。”
這時許汐言轉回身去,面對著鋼琴,重新把琴蓋打開。
在聞染跟陶曼思說“再見”的同時,許汐言摁下第一個音符。
還是很輕很柔,但撿回了方才不能用的那個白鍵。
《月光奏鳴曲》的旋律靜靜傾泄出來。
聞染坐著,有了這旋律,琴房里反而恢復寧謐。
或許會記很多很多年吧,十七歲夏末初秋的那個夜晚,遙遠的教學樓傳來放學的喧囂腳步與笑鬧,她坐在月光鋪灑的墻角邊,和她暗暗喜歡的女孩,好似躲進一個只屬于她們的靜默國度。
聞染的指尖在膝頭輕輕躍動,無聲隨許汐言的律動,和她一起彈奏那首《月光奏鳴曲》。
直到一曲終了,許汐言沒回頭,聞染也沒說話。
不知過去了多久,遠處教學樓喧嘩的腳步都散盡了,聞染悄悄站起來,抱著琴譜走出琴房去。
許汐言對著黑白琴鍵,沒抬頭。
如果那日在夕陽下她能輕松笑著對聞染說出那句:“如果是你寫的話,或許,我可以考慮答應哦。”
這時她反而有些不敢開口。
心里第一次的心跳,與鋼琴無關,與蹦極無關,與極限運動無關。
很多年后,記得有一任女友問過她:“學生時代有喜歡過什么人嗎?”
許汐言答:“沒有。”
“沒有早戀?這么乖啊。”
“倒也不是乖。”
那時許汐言無端想起和聞染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
她的學生時代總是忙碌,被太多事情分了心神,談不上喜歡,可的確有過她記了很久的悸動,與一個安靜的、內斂的、總喜歡在人群中把自己藏起來的女孩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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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染悄悄離開了琴房。
那晚的記憶太完美了,完美到聞染覺得自己多留一秒的話,就要破壞那份完美了。
后來許汐言的確沒再來找過聞染,相較于許汐言已提前被柏麗思皇家音樂學院鎖定的順風順水,聞染的前路則要模糊得多。
班主任找她談過一次話:“到底走藝考還是考普通文化課,你早點拿定主意呀。”
回家后她跟柏惠珍說起這件事,柏惠珍先是問了句:“你自己怎么想?”
聞染不知怎的,先是說了句:“媽媽對不起。”
柏女士愣了下。
果然“對不起”、“我愛你”這種電視劇里說出來煽情得要死的話,在現實生活里說出來尷尬得令人腳趾摳地。
柏惠珍:“啊呀,你這孩子……”
對不起什么呢。
對不起我的鋼琴沒有好到維持住幼時天賦,讓你為我驕傲得挺起腰。
對不起我的鋼琴沒有差到讓你痛快罵我一通,說我從小帶你上課那些錢不如拿來買土豆。
對不起我總是不足夠好,也不足夠不好,總是卡在這樣尷尷尬尬、不上不下的境地。
柏惠珍過來攬住她的肩:“不著急啊,不著急,一周后不是還有一次鋼琴比賽么?我們參加完比賽看看結果再說,好伐?”
那場比賽是在下午。
大部分參加比賽的學生,肯定一早就去會場練琴外加做準備了,除了聞染這種不知走藝考、還是考文化課的,就還是背著書包到學校來上課,中午再由柏惠珍接去會場。
起得有些晚,踩著早自習的點沖進教室,所以下早自習后才跟陶曼思說上話。
陶曼思笑嘻嘻問她:“去買早飯么?”
“好呀。”
一直走出教室,陶曼思還在笑。
聞染不得不問:“你笑什么呀?”
“別裝啦大壽星。”陶曼思揚唇道:“生日快樂!”
“你還記得呀。”聞染不是那種人氣學生,所以她的生日,也只有陶曼思一人記得。
而這時前方人群中,和白姝并肩走在一起的許汐言回了一下頭。
透亮的晨曦中,少女走路總喜歡微微低頭,笑得很淡。
許汐言心想,十八了呀,聞染。
第23章 落在聞染柔軟的雙唇上
許汐言和白姝的身影, 下樓以后就消失了,沒去食堂,不知是不是早飯也點了外賣。
聞染和陶曼思一起去食堂買了面包出來, 正往教學樓方向走,陶曼思一拉她:“急著回教室干嘛呀,還早呢。”
說著把聞染拖到一片竹林邊的石桌石凳,桌面上畫著棋盤, 但學校太大, 這里疏于打掃, 連那橫平豎直的棋盤格都已模糊。
偶爾有學生想到這里吃早飯,得自己帶紙巾把桌面的浮塵擦干凈才行。
陶曼思和聞染一起擦了桌子, 兩人一同坐下。
陶曼思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格紋紙包裝的小紙盒:“生日快樂!”
“還買禮物干嘛呀。”
“假不假?”陶曼思故意懟她:“從小學到高中,我有哪年忘記過你的生日么?”
聞染彎著唇角笑:“那我打開啦?”
“嗯嗯你拆。”
聞染小心翼翼撕開包裝的透明膠條, 連包裝紙都沒有撕壞,取出一只淡灰的小紙盒,打開來, 是一只暗金色的琴譜夾。
花體英文的浮雕, 名牌。
“這太貴了!”聞染有點替陶曼思心疼:“你零花錢都花沒了吧?”
“要是真花沒了,之后的半個月讓你包養我請我吃早飯,你請不請?”
聞染毫不猶豫的點頭:“當然。”
陶曼思笑:“放心啦, 沒有花光。畢竟, 十八歲生日嘛, 還是要鄭重一點。”
聞染認真的收起來:“我會一直用的。”又強調一遍:“一直。”
兩人一起坐在掩映的竹林下吃早飯,陶曼思托腮吸著早餐奶:“十八歲生日一過,好像真就要高考了。”
“染染, 你決定是走藝考還是考文化課了嗎?”
聞染搖頭。
“你知道張哲文要參加保送邶大的數奧賽嗎?”
“張哲文想考去邶城啊?”
“嗯。”陶曼思指尖描摹著早餐奶盒身上的代言明星。
聞染問:“那你呢?”
“我的成績,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邶城好一點的大學。”
“離高考還有大半年呢。”聞染說:“只要你想的話, 努努力。”
“好哇!”陶曼思斜眼瞥她:“我還以為你會舍不得我,讓我考海城的大學,留下來和你一起呢。你媽是想讓你考海城的大學,對吧?”
“她是這么想的。”
“我啊……”陶曼思轉著早餐奶盒:“我還真拿不定主意。染染,如果你是我,你怎么選?”
她們都是內斂保守的性子。
可是此刻,少女坐在竹葉間漏過的陽光里,帶著一臉篤定到虔誠的神情:“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拼了命的學習,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也沒關系,學到額頭冒油長很多的痘痘也沒關系,學到六百度高度近視也沒關系。”
陶曼思震了震。
少女放輕了音調,堅定的語氣卻沒變:“如果能靠近她的話。”
陶曼思忽然問:“你是在說我嗎?”
聞染當然不只是在說陶曼思。
聯想到自己,她真的很羨慕很羨慕陶曼思。
如果許汐言也和張哲文一樣,優秀,但不要那么優秀,比如許汐言被報送央音,那么聞染一定不顧一切的,跳起腳去夠,光著腳去追,豁出去自己的所有,只為追上許汐言。
可是。
柏麗思皇家音樂學院。
那是從小只會出現在玩笑間的:“你去考柏麗思皇家音樂學院啊。”
是全世界最頂級的音樂學府。每年招收的學員不過千人。從全球各地招攬來的天才。無數這里的畢業生在音樂圈大放異彩。
是天塹般的距離。
是只能抬頭仰望的宇宙飛船。
是無論怎么努力也夠不到的存在。
中午,聞染找班主任開好了假條,到校門口等著柏惠珍來接。
這一次許汐言沒有來邀她同往了,也是,她自己表現得對人家那么排斥。另外就是,課間操的時候就已經沒看到許汐言了,想來是更早的過去會場了。
雖然不覺得許汐言那樣的實力有提前去準備的必要。
但,許汐言嘛,她那樣恣意,聞染猜不透她的行動軌跡。也許人家根本不是去了會場,是借著比賽的由頭翹課,提前去漫畫書店轉了圈也說不定。
聞染苦笑。
嫉妒也嫉妒不來。這就是碾壓級的天賦。
柏惠珍匆匆趕來:“我得給你外婆先準備好飯,等急了?”
“沒有。”
柏惠珍遞上一個小紙盒,擠弄著眉眼搡搡她的肩:“小囡,十八了喔。”
聞染笑:“送我什么呀?”
“你自己打開看看呀。”
聞染拆了包裝紙,打開,是一管口紅。
柏惠珍攬著她的肩:“過了十八,大姑娘了呀,媽媽想到你過不久就要上大學,談朋友結婚,心里還是很寂寞的呀。”
又笑瞇瞇意有所指的補上一句:“雖然結婚也不一定要離開家。”
鄰居哥哥文遠長聞染一歲,兩人青梅竹馬的長大,雖然兩個孩子年歲不大,傳統的家長也絕不可能鼓勵早戀什么的。
但心里總存著這么份念想,說話間也有意無意的開玩笑。
聞染張了張嘴。
柏惠珍問:“怎么了?”
聞染:“你不要總是講我跟遠哥哥怎么怎么的。”
“哎喲,小囡還害羞。”
“不是害羞呀。”
“好了好了,不講就不講嘛。”
聞女士送的口紅,是乖巧溫婉的蜜桃茶色,跟聞染文靜的外表很貼合。
柏女士問她:“喜歡伐?”
“喜歡的呀。”
只是坐上出租車,把窗戶打開條細縫,讓被陽光和落葉染了金粉的秋末的風吹進來,聞染靠窗望著熙來攘往的街道,忍不住想起第一次遇見許汐言,少女唇上那藍調正紅的一抹驚艷。
總覺得那才是長大應有的模樣。
更鋒利的。更出挑的。更無拘無束的。
兩人打車到會場,時間已然不早,聞染匆匆去報到,簽完名放下筆,抬眸往四周望,卻沒瞥見那只要存在、你一定不可能忽視的纖窈身影。
許汐言居然還沒來。
柏惠珍拍拍聞染的肩:“別緊張。”
“知道了。”
聞染心想:為什么大人總是不明白呢?
有時越說“別緊張”,孩子根本就會更緊張,因為你就是在點明,這件事是值得緊張的呀。
正式比賽總要換上禮服,然后去化妝。
聞染的妝總是很裸,這種級別的比賽不至于配專業化妝師什么的,聞染自己去化妝室盤頭發,薄薄鋪一層粉,她以前總用有色潤唇膏,今天倒可以用上柏女士送到的新口紅。
因為她來得晚,化妝室里空蕩蕩。
她穿一襲淺月白的禮服,坐在鑲了圈燈帶的方鏡前,剛上完半張臉的粉。
這時門被一把推開。
許汐言單肩勾著包出現在門口,穿著件V領黑T恤,肩膀松垮垮的,包勾在一邊肩頭,雙耳塞著耳機不知在聽什么歌,校服外套脫下來很隨意的系在腰際。
搞什么啊這個人,一身校服而已,好看得可以去拍時尚海報。
許汐言卻把耳機從兩只耳朵里摘出來,繞在自己手上,問聞染:“我現在也要用化妝室,介意么?”
聞染搖搖頭。
她又不是什么小霸王,小霸王早就過時了好嗎。
許汐言走進來,關上門。
一時間,不大的化妝室形成了一個密閉空間,許汐言挑了張背對她的化妝臺,落座,也就因為這樣,聞染才敢悄悄抬眸,經過自己面前玻璃鏡的映射,去看許汐言的背影。
許汐言把肩上挎的包很隨意的放在地上,其實聞染悄悄查過那只包,看起來很流浪風,卻是妥妥的奢侈品牌。
許汐言靠著椅背,多坐了兩秒。
聞染反應過來,那是她重又塞上耳機,好似在聽完iPod里的一首歌。
許汐言這樣的人,愛聽什么歌?
正當她有些出神的望著許汐言的背影,許汐言忽然抬手扯掉耳機,聞染嚇得一下子收回視線。
一陣微妙的窸窣聲。
聞染又悄悄把目光投射過去,差點沒噴血。
許汐言徑直脫掉了那件黑色T恤。
她今天穿一件黑色內衣,細細肩帶勾在肩峰凸起的肩頭,倒并非許汐言鍛煉了多少,那整張背是一種少女才有的緊致。
配上秀美的肩胛骨,像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聞染忽然想,若是在那冷白皮膚上紋一只蝴蝶,不知是多好看的風景。
許汐言很隨意的掀開包蓋掏出一件禮服,素黑色,輕薄軟紗的抹胸款,往自己頭上套。如果是聞染,穿那樣的抹胸款禮服一定規規矩矩穿無肩帶內衣。
可許汐言不。
許汐言恃美行兇,恣意妄為。
她的禮服在包里團過甚至還有些發皺,卻和她那只絲毫不珍視的奢侈品包一樣,呈出一種恰到好處的流浪者風,疏懶又好看,肩上兩根細細黑肩帶也成為個性的書寫。
站起來褪了校服褲子,裙擺隨意散落,又坐下。
抬眸往鏡子里瞧了一眼。
于是她的眼神經過鏡面反射,撞上聞染同樣經過鏡面反射的視線。
彎彎折折,像十多歲時才會有的心思。
聞染猛一下收回視線,心臟撲撲動亂。
手里還捏著粉撲,方才只撲了半張面孔,這會兒一起一伏的輕拍著,面頰的淡緋卻并非因為手上的力度。
許汐言應該早已收回眼神去給自己化妝了吧,因為她耳朵靈,能聽到打開粉盒的聲音,旋開睫毛膏的聲音。
“那顏色不適合你。”
以至于許汐言聲音忽然響起的時候,聞染嚇了一跳,拿著口紅的手頓住。
許汐言居然走過來。
靠住長條形的化妝臺,跟聞染隔著段距離,一手很隨意的撐在桌面上,偏著頭去看聞染的妝。
聞染的耳尖,紅了。
是不習慣妝?還是不習慣這樣的眼神?
眼神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話卻是對著許汐言說的:“怎么不適合了?”
“你不覺得,”許汐言笑了笑:“你太乖了么?”
聞染無言。
她好像一直以來維持著很乖的人設,并非她沒有海面以下小小氣泡般的反抗,同齡人的叛逆心思她都有。
只是,好像并沒有足夠出眾的任何一點優勢,來支撐她的任性。
相貌普普通通。個性普普通通。鋼琴普普通通。成績普普通通。
聞染說:“我本來就很乖。”
許汐言勾著唇角:“真正乖的人,”她說話沒什么ABC口音,只是前些年在邶城讀書,偶爾說些詞句時,沾著點散漫的邶城腔:“哪兒有說自己乖的?”
她另只藏在背后的手,把一只金管口紅往桌面一放:“借你,敢不敢?”
聞染只一瞥那金管,便聯想起初見許汐言的那次,藍調正紅的絲絨質感口紅,似烈焰,點燃了少女薔薇般的面容。
許汐言的眼神半含笑意,像引誘,像挑釁。
聞染該拒絕的。
像以前同學邀她逃課,她笑著搖搖頭一樣。
可這一次。
那只金管口紅像只潘多拉魔盒,打開來,將要釋放的是什么。
那只口紅許汐言其實放得更靠近她自己,聞染需要稍微從化妝凳上抬起一點身,才能伸長細白的手指去夠。
勾在手里,旋開蓋子。
那不是一管全新的口紅。
許汐言用過的,膏體上有那么不經意的斑駁。
聞染盯著,嘴里問:“不好意思,有唇刷么?”
“不用那么麻煩。”許汐言說:“用唇刷色彩不夠濃,你就那么涂吧。”
其實這本來沒有什么。
是聞染自己做賊心虛。
可暗戀這件事,進行得時間長了,像屢屢作案卻又沒被逮的小賊,膽子就大了。
聞染盯著鏡中的自己,雙唇微啟。
許汐言沒什么靠近的意思,也沒有要幫她涂,只是垂下濃睫,眼神落在聞染柔軟的雙唇上。
不帶任何意味的想:少女的唇,像花瓣。
微顫的,紋路細致的,也許帶著清香的。
聞染把口紅貼在自己唇上,輕輕一擦。
近乎驚艷的效果。不是說一管口紅讓她變漂亮了多少,而是讓她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
看上去就沒有那么乖。
她把唇上的另外部分補齊,蓋上口紅,放回許汐言身邊:“謝謝。”
許汐言不經意的笑笑,拋著那管口紅,回自己化妝臺去了。
聞染也沒多留,把校服套在自己的禮服外,去找在后臺探聽其他選手參賽曲目的柏惠珍。
柏惠珍一邊說著:“應該沒有人跟你撞曲。”一邊回頭。
“哦喲!你的嘴怎么搞的?”
聞染大著膽子問:“不好看么?”
“也不是不好看,就是這個顏色么涂你嘴上顯得有點不搭嘎。”
“是么。”聞染說:“我覺得蠻好看的。”
“哪來的?”
“許汐言借我的。”
“許汐言啊?”柏女士愣了下:“那么好嘛,討個好彩頭的嘛。”
沒再說什么了。
這次比賽規格很高,后臺一眾練習室內備有鋼琴,供選手熱身。比賽時間離得無多,家長們被清場去觀眾席。
聞染因為來得晚,各間練習室都被人占著,她排了許久,也沒排到她。
因為這次比賽帶著“決定到底走藝考還是文化課”的意味,她心里難免有點急。
抱著琴譜,往走廊最盡頭看了眼。
那里有架棄置不用的樸素鋼琴,看上去有年頭了。
這時一個嬌俏聲音響起:“你就用那架鋼琴練練好了呀,挺適合你的。”
聞染回眸。
是王裳。
描著微微上揚的眼線,看著她笑:“反正你現在成績也不怎么樣,對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她又看聞染一眼:“不服氣呀?可是從十歲以后,你還贏過我么?”
這時,方才不知去了哪里的許汐言,從倆人身旁路過。
有人熱情招呼:“許汐言,要不要用我的這間練習室?”
其實她們跟許汐言都不熟,但人人想討個好彩頭,或者讓許汐言指教一二。
王裳笑一聲,往友人占下的練習室走去。
一時間,走廊里只剩下聞染一人。
抱著琴譜,往那架舊鋼琴旁邊走去。
坐下,緩緩吐出一口氣,試了一下音,居然是準的。
聞染打開琴譜架好,擺好姿勢。
嘣。
誰不想很有脾氣的叫板啊。
嘣嘣。
誰不想跟王裳放狠話“誰說我贏不了你啊”。
嘣嘣嘣。
“想贏么?”
那黑膠唱片一樣暗啞的語調總有種超乎十多歲的成熟,聞染嚇一跳,回眸過去。
才見一身黑色薄紗禮服的許汐言坐在墻邊的臺子上,那里有一叢暗紅絲絨的幕布,裹著她的雪肩,好似那暗紅絲絨才是她的晚禮服。
她今天穿一雙黑色啞光皮料的馬丁靴,鞋帶也沒規規整整的系好,隨著她輕晃小腿,揚起又落下。
她好似在這里躲清閑,嘴里嚼著香口膠。
說話間從臺子上跳下來,像只鳥輕輕墜地,撲的一聲。
走向聞染這邊來:“聞染,你有雙敏感的好耳朵。不如你聽我彈彈看。”
聞染根本不想跟她接近,看到她走過來,下意識便站起身讓開琴凳,錯開她身邊。
許汐言坐下試了兩個音,問身后的聞染:“音是準的嗎?”
她很信賴聞染的耳朵。
聞染:“嗯。”
“你站著累的話,”許汐言擺開正式彈琴的架勢,姿勢總是朗闊:“可以去剛剛我坐的臺子上坐著聽。”
聞染問:“你知道我要彈哪首曲子?”
許汐言笑了聲:“你媽媽,她的聲音有點大。”
舒曼的《降E大調鋼琴第五重奏》。
坦白來說,這不是聞染最擅長的曲風,情感太濃烈也太飽滿。她好似更適合舒緩一些的曲風,可是那樣的曲風彈了好些年,好似長進也不大。
聽許汐言做示范,真的是很難得的機會。
她想問許汐言“會不會耽誤你自己的準備”,又覺得這樣的關切對許汐言來說多此一舉。
許汐言哪里需要。
于是她當真坐到許汐言剛剛坐過的臺子上,凝神去聽。
許汐言彈琴的姿勢永遠那么特別,像在跟曲譜搏斗,像在征服一架鋼琴。
第一遍彈完,她問聞染:“有沒有聽出什么?”
聞染坦白說:“沒有。”
許汐言又笑了笑,能讓人想起那張薔薇面孔上唇角微勾的神態。
聞染本以為許汐言會講解些什么,可許汐言擺開了又彈一遍的架勢:“再聽。”
聞染垂著頭,盯著自己的指甲蓋。
“聽出什么沒有?”
“沒有。”
“再聽。”
聞染緩緩吐出一口氣,闔上眼。
天賦是什么呢?天賦是有人能憑五條線四個間九個音位,在你眼前放一部淡白銀幕上顆粒感十足的膠片老電影。
聽許汐言彈琴,是有畫面感的。
降E大調是光輝四射,是開門見山,是明亮大氣,是有一名少女執著皇帝的金色的劍,在一片郁郁青蔥的森林里稱王。
獅子蜷伏在她腳下,白虎任她撫過自己的頭,她長劍所指,萬花齊綻的春日急吼吼到來。
她自雍容的笑。
許汐言問聞染:“聽出來什么沒有?”
“一點點。”
也許聞染闔著眸子垂著頭的聲線,令許汐言發出輕輕的笑音。
再彈一遍。
之后,也沒再問聞染有沒有聽出來什么,再彈一遍。
是許汐言彈到第七遍還是第八遍的時候呢?聞染忘記了,她雙手撐在臺子上,模仿著許汐言方才的坐姿,小腿輕晃著應和著旋律的節拍。
當許汐言摁下一個鋼琴鍵,她張開眼。
“許汐言。”她在許汐言身后這樣細細的喊了一聲。
許汐言沒回頭的問她:“聽出來了?”
“不好說。”聞染坦誠以告:“好像,聽出來了。”
許汐言沒問聽出什么了。
聞染舒了口氣,這也不是什么能夠言傳的東西。
這時走廊另一端傳來開關門聲,腳步聲。比賽即將開始,選手們紛紛從練習室出來了。
聞染遠遠的望了眼。記得那是一個秋日午后,可走廊里昏黃的吸頂燈把這時分籠罩得好似黃昏。
那些喧嘩的人聲,離她們很遠很遠。她和她暗戀的女孩,躲在流淌時光里一個靜態的黃昏。
聞染忽然不想管比賽了,也不想管那些人了。
她收回視線,順著光線痕跡,在走廊淺灰的地板上一寸寸挪動,直到攀上許汐言的馬丁靴,又一路攀上那不成規矩的禮服裙擺。
黃昏爬上了許汐言,像一枚天然成形的琥珀,以供聞染,在記憶里留存很久很久。
許汐言背對著她:“既然你想贏王裳的話,我就讓你贏。”
其實這句話說得有些傲。
但接下來,許汐言說:“聞染,十八歲生日快樂。”
第24章 要姐姐對你怎么樣?
足夠了。
有時聞染覺得老天對她很糟。譬如為什么要在十歲以后逐漸收回她的天賦, 為什么要讓她童年獲得那樣的高光后一路走下坡。
可是這一刻,昏黃光暈照在許汐言雪白的肩頭,聞染忽然覺得, 老天其實對她挺不錯的。
至少她在十八歲生日這一天,聽到許汐言坐在一片光影里對她說:“生日快樂。”
聞染結舌。
好像無論說什么——說“謝謝”,說“你怎么知道”,說“你的生日又是哪一天呢”。
無論說什么, 語氣里如睫毛尖一樣的微顫, 都會暴露她的心意。
她定了定神, 于是說了句很煞風景的話:“比賽是不是要開始了?”
許汐言站起來。
聞染:“是不是耽誤你準備自己的曲目了?”
“我需要么?”
聞染:……
傲得來!偏偏這樣的天賦這樣的容顏,一點不惹人生厭。
許汐言問:“有沒有把握贏?”
“嗯。”
“聞染同學。”
“嗯?”聞染掌根撐著臺子, 下意識雙肩都繃緊。
“不要說‘嗯’,你要好好的說, ‘有’。”
“那,有。”
許汐言笑了。
聞染大著膽子問了句:“笑什么?”
“笑你現在涂著烈焰紅唇,怎么, ”許汐言的濃睫在光影下輕翕如蝶翼:“還是這么乖啊?”
聞染手指牢牢攀著臺子邊沿。
許汐言:“那我先過去了。”
“嗯。”想起許汐言方才的話, 又換成一聲:“好。”
聞染并沒有目送許汐言的背影,只是聽著她腳步遠去,從臺子上跳下來, 走到那架舊鋼琴邊, 伸出細長指尖, 在許汐言最后落指的那個白鍵上輕輕一摁。
嘣。
遠去的許汐言腳步好似一頓,又走遠。
許汐言。
聞染望著自己指甲蓋上凝出的一枚小小光斑。
我會贏的。
******
這一次聞染的簽號是十一。
她登臺,在光耀的射燈下對著觀眾席鞠躬, 一張張面孔看得不是很分明,但從那用力鼓掌的姿勢就能看到柏女士坐在哪。
聞染落座, 緩緩闔了闔眼。
相較于這一雙手,也許她的這一雙耳朵的確更厲害。
她張開眼,落指。
流暢的旋律在她指尖流淌,輕重音的緩急推送在她心里有了明確的步調。已經很多年了,很多年沒有這樣酣暢的感覺。
她有些明白為什么許汐言每次彈琴,都要用那么大幅度的動作了。
一曲終了,她脊背微微冒汗。
站起來,對觀眾席和評審席鞠躬。
下臺,柏女士帶了外套來接她。
她披上校服:“我今天彈得怎么樣?”
柏惠珍看了她一眼。
自打聞染的比賽成績下滑后,她們已經很少會談論聞染彈得怎么樣了,大概怕刺痛她的自尊心。
但既然她問了,柏女士小心翼翼說:“好像彈錯了兩個音喔。”
是,她自己知道。
她的技術自然比不過許汐言。一旦恣意揮灑,難免有些剎不住車。
出分的時候,不用再登臺,聞染攏著校服,跟柏惠珍一起望著電子屏。
分數出來了。
“喔唷。”柏女士驚嘆一聲。
比她平時高了一大截。
但她們每每同場比賽,對彼此的水平都有了解,想贏王裳,希望不大。
她和柏女士一同回到觀眾席落座,又過了三個人,王裳登場。
王裳的禮服總是華麗,是很適合青春年紀的嫩鵝黃。
她擺開架勢。
錯了一個音。聞染的耳朵動了動,在聽過許汐言一遍遍彈她的曲目后,她要十二分的集中注意力,總覺得打開了耳朵敏銳的開關還沒關上。
又錯了一個。
可像一匹華麗錦緞上并不顯眼的裂隙,瑕不算掩瑜。
聞染不知評委會怎么打分,緊緊攥著拳。
但她沒去后臺看分,因為不知道許汐言是第幾個出場。
當然可以問柏女士,但是,她都讓柏女士別過度關注許汐言了對吧。
等過一個兩個三個。
原來許汐言這場比賽的次序,是壓軸。
聞染想,連老天都知道該給許汐言這樣的簽位。
許汐言登場,落座,那身黑紗禮服依然有些微皺,又被她那張特別的臉襯出特別氣質。她好像總是這樣,不拘一格。
從她擺開架勢彈第一個音開始。
聞染深深吸了一口氣。
自己登臺時覺得舞臺的燈光實在太亮,這時照在許汐言雪白的肩臂上又覺得恰到好處,她天生就該是坐在光里的人,聞染和其他所有人一起坐在觀眾席對她虔誠仰望。
聞染的心里有些酸澀。
這甚至有些殘酷。
許汐言一彈琴,聞染就知道,自己永遠不是像她那樣天生就為鋼琴而生的人。
等到許汐言一曲終了,鞠躬下臺,聞染問柏惠珍:“你覺得她彈得怎么樣?”
柏惠珍張了張嘴:“很好。”
不知該怎么形容這種好了。
只是無論通不通音律的人,都能從那樣幾乎不可能為一個十八歲少女所駕馭的恢弘氣勢中,感受到一種生命本能的震撼。
聞染坐在原處。
柏惠珍提醒她:“她們都去后臺看分了哦。”
大概還想說:“你今天的分數還是很有希望的。”
又怕給聞染壓力,終是沒說出口。
最終,到后臺看分的人紛紛回座,有人看了始終坐在原處的聞染一眼,但她并不想揣測那樣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直到評委代表上臺唱分,今天的比賽是現場頒獎。
第一名毫無懸念的歸屬于許汐言,連現場的掌聲都很平靜,沒人對這結果有任何意外。
第二名,第三名,都符合聞染的預測。
一直念到第四名。
聞染猜著,王裳今天的表現大概就在這個位次。
她的分數有機會跟王裳掰一掰手腕么?
她盯著唱票評委的唇:“第四名,聞染。”
“第五名,王裳。”
蘇妤華遠遠的坐著,扭頭看了聞染一眼。
聞染和王裳依次登臺。
許汐言站在隊首,聞染走上舞臺站定,她和許汐言之間隔了第二名、第三名兩個人。
接著王裳在她身邊站定,一臉的不忿。
“往那邊站站啊。”王裳搡了她一下。
“王裳。”聞染不是什么張揚性子,但此時她很沉穩的說:“是我贏你了哦。”
“你……”王裳一下扭頭朝她看過來。
聞染不看她,淡淡望著觀眾席,此?*? 時燈光漸斂,能看到柏女士一邊鼓掌一邊沖著她笑。
聞染揚唇。
******
下臺換衣服,走出休息室去找柏女士的時候,遇到方才不知消失去了哪的許汐言。
許汐言也換過衣服了,但沒穿回校服,穿一件格紋襯衫款的大衣,配一條工裝褲,雙腳還蹬著方才那雙馬丁靴。
遠遠的沖聞染一點頭:“今天怎么慶祝?”
她們身邊還有交錯而過的其他選手,許汐言并沒明說是聞染的生日。
好像這是她們共守的一個小秘密。
聞染照實說:“回家吃我媽燒的飯。”
許汐言挑起唇角的笑意總有幾分散漫:“這么乖啊?”
她隔著距離問:“我晚上要去Rire,一起來么?”
“乖寶寶,”她笑意更甚了些:“是酒吧哦。”
聞染下意識問:“你成年了嗎?”
許汐言是真的笑了。
肩膀都晃了下。
“看不出我比你大一歲么?”她逗聞染:“叫姐姐。”
聞染遠遠望著她,妄圖以睫毛的翕動分擔一部分心臟過速跳動的壓力。
那時的聞染當然沒想到,等到很多年后,兩人成年以后重逢,她的確躺在自己四十平出租屋的那張小床上,許汐言臉上的舞臺妝還沒卸,她那黃底小碎花的被子披在許汐言雪色的肩頭。
她帶著臉頰的紅緋,咬了咬唇,的確對許汐言叫出了那聲:“姐姐。”
“要姐姐對你怎么樣?”許汐言的聲線每每這時又暗啞幾聲:“自己說。”
此時,十八歲的許汐言站在她面前,那樣暗啞的聲線像是要打開一個潘多拉魔盒:“你今天也成年了對吧,所以,要一起去么?”
許汐言好像知道走得太近她會緊張,所以即便兩人交談,也是遠遠站著。
她們都抹著許汐言那藍調正紅的口紅,其他選手在她們之間交錯而過,甚至沒人注意光芒萬丈的許汐言在跟普通的聞染說話。
聞染遲疑一下,還是搖頭:“我得跟我媽回家。”
許汐言勾唇笑笑,也沒再勸,沖她揮一揮手:“那Ciao~乖寶寶。”
那是意大利語的“再見”,配上她一頭海藻般的長卷發,十多歲的年紀也能說得風情萬種。
兩人就此別過,聞染找到柏惠珍,跟著她一起走出會場去打車。
南方的秋天不似北方朗闊,天灰得如鴿羽,卷著云朵沉沉壓下來。已是有些冷了,聞染縮著脖子和柏惠珍一起站在文具店下躲風,柏惠珍看著手機說:“網約車還有六分鐘才到,在這等等再過去吧。”
這時,聞染遠遠在路邊看到個穿格紋襯衫款大衣的身影,暗蒼綠色配米色格紋。
是許汐言,正解鎖路邊一輛山地車。
許汐言什么時候買的山地車。
她很不經意的撩了撩自己的長發,跨上純黑車身的姿態很落拓,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不怕冷似的,牛仔褲間露出兩只纖瘦的膝頭。
柏惠珍一直盯著手機屏幕上網約車的動向,所以,只有聞染一個人望著許汐言。
少女蹬車離開的姿態,自在得宛若只在十多歲青春里刮過的穿堂風,讓人心都變得透亮。
柏惠珍和聞染回家,柏女士燒了魚,又呈上一只弄堂口那家面包店訂的生日蛋糕。
藍紫裱花,似丁香,很是乖巧。
舅舅兩杯黃酒下肚,問聞染:“到底走藝考還是考文化課,決定沒有啊?”
“大哥。”柏惠珍攔了下:“今天孩子生日,別急著說這些。”
“哪能不急?”舅舅一瞪微紅的眼:“你就是這樣慣孩子的。”
柏惠珍不說話了。
她和老公都是舊廠職工,下崗后搗鼓著開了一陣飯館,賠了一半積蓄,不敢再折騰,也沒再找著工作,就住在這父母留下的祖產里。
聞染外公去世后,這房子已由外婆贈給舅舅,房產證上寫著舅舅一人的名字。
是否重男輕女的那些舊事,提來無益。總之柏惠珍一家住在這里,頗有些忍氣吞聲。
“舅舅。”聞染看柏惠珍一眼,自己接話:“我不打算考鋼琴系。”
“那哪能啊?”舅舅的瞪眼從柏惠珍身上轉到聞染身上:“從小我供你學鋼琴花了那么多錢,是白花的嗎?”
“舅舅,話要說清楚。”聞染很平靜:“我上鋼琴課的錢,是我爸媽省吃儉用的積蓄,可沒有花你一分錢,每天的菜錢,我媽還貼補不少。”
“嘿!怎么跟你舅舅說話的?你忘了你們一家人住的這房子是誰的啦?”
“當年是你跟外婆說,房產證不用加我媽的名字,你總不至于把親妹妹趕出去。我媽從來不跟你爭,可認真論起來,這房子是你們倆的。”
“你這孩子是要反天啊!你別說這些有的沒的,就說你,你不考鋼琴系,就考文化課,你有把握考個好學校好專業么?你有把握找到好工作么?”
“舅舅,我找到工作,贍養的也是我父母。”
柏惠珍在一旁拉她。
聞染輕輕拂開柏惠珍的手:“而且,我沒說我不藝考。”
“什么意思?”
“我想考調律專業。”
“家里把你當個嬌小姐養著,你要去當技術工啊?”
聞染被他給氣笑了:“舅舅,你不會真當我們家是什么沒落貴族吧?我不覺得調律有什么不好啊,一樣靠自己的本事自己的雙手。”
“媽我吃好了。”她站起來放下筷子。
“你給我回來!”
聞染充耳不聞,回二樓關上自己的房門。
不知過了多久,柏惠珍上來敲門。
“別氣啦。”先是撫了一下聞染的背。
聞染趴在書桌上,把臉埋在自己的胳膊肘里:“媽,舅舅也太虛榮了。這么多年,你和爸爸一直對他忍氣吞聲。”
“都是一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這么多年你補貼了多少,還有爸爸跑滴滴的錢,那都是你們養老的錢。你一直這么忍讓著,所以他一直這么欺負你。”
“都說了是一家人,哪里談得上欺負呢?”
聞染胸口悶悶的。
怎么說呢。
她面對的這些煩惱。
比如說,柏惠珍這些年沒工作,把全部的注意力和希望都放在她身上,她一邊享受著關愛,卻又一邊承擔著無形的壓力。
比如說,她知道柏惠珍看上去風風火火,其實和她爸一樣都是軟性子的老實人。“老實”的定義是什么?不爭不搶,忍氣吞聲。
這些煩惱太過于日常細碎而不夠狗血,放在綠江小說里一定不值得被書寫上一筆。
聞染的煩惱,也像她這個人。
中等的成績,中等的樣貌,中等的性格,連煩惱都是中等。
柏女士坐在床畔問:“你真的決定不考鋼琴系啦?”
“媽媽,我的比賽成績你最清楚,這樣就算我上了鋼琴系,你覺得我能當上鋼琴家么?”
“那么總歸可以,教教小朋友什么的呀,蠻好,找個離家近的工作,就住在家里,文遠就住對門,那么你們……”
聞染打斷:“媽。”
柏惠珍嘆一口氣:“這樣的人生,不出錯的呀。”
“不出錯”。
聞染心想,這好像就是她們這種普通人,人生的至高法則。什么都可以讓一步,什么都可以忍一忍,幾十年后才發現,自己的人生就囿幾寸的方圓間。
沒見過遠方,沒見過山海。
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她莫名想起許汐言蹬著山地車離去的模樣。
黃昏的風拂著少女卷曲的長發,那么恣意揮灑。
聞染說:“媽,我要寫作業了。”
柏惠珍嘆了口氣站起來:“今晚就算了,明天一早要去給舅舅道歉的呀。”
聞染忍了又忍:“嗯。”
過了十點,紅磚墻爬山虎掩映的舊屋恢復寂靜。
聞染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掏出手機打開橙色軟件,開始搜許汐言先前提到過的那個酒吧。
怎么拼?她不確定。
試了好幾次,才終于肯定是“Rire”這幾個字母,法語里“笑”的意思。
又打開百度地圖。
從她家過去,沒有直達地鐵,可以轉兩班公交。
她站起來,脫掉校服,套上一件淡藍色的套頭連帽衫,配淺藍牛仔褲,又套上一件黑色大衣。
東西也從書包里掏出來,放進一個單肩帆布包,下樓,輕手輕腳的出門。
寒涼的夜風撲得人滿臉清醒。
聞染走到遠遠的公交站去等車,十分鐘后,長方形的鐵盒在夜色里搖搖晃晃而至。
接近收班,車上根本沒兩個人。
聞染一路往后走,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座位坐下。
昏黃的燈光灑進來,草木氣息白日里被人來車往的城市氣息所掩埋,這時才野蠻的揮發出來。聞染把帆布包緊緊抱在自己胸前,緊張得像在經歷一場夜逃。
從平庸的生活中。
她抬手,把馬尾分開往兩邊拉,緊了緊皮筋。
又轉一趟車,下車,跟Rire酒吧還隔著段距離。
她背著單肩帆布包一路走著。從小在家人的包圍下長大,柏女士總是憂心忡忡對她叮囑:“大晚上別一個人出門啊,你看那些單身女孩子,都要被綁票走很危險的。”
可此時墨藍紫的夜空,綴著零星的一兩點星光,冷空氣再過不久陡然而至,也許就能呵出白氣。
像另個世界。
聞染越走越猶豫。
她從沒去過酒吧。要買入場券么?還是就這樣大剌剌的直接進去?她會不會穿得太土?一張臉又會不會太過青澀?
會有電視劇里看到的那種光頭黑衣保安攔她么?
隔著一座天橋,遠遠已可以望到那酒吧了,暗黑色的門臉又酷又時尚。
聞染沒醞釀出足夠的勇氣,卻又不想打退堂鼓回家,莫名就拐進了路邊的7-eleven,買了盒在暖柜里加熱過的阿華田。
站在路邊一家已拉下卷閘門的打印店前吸。
忽地吸管一滯,濃甜的巧克力液體差點沒嗆進咽喉。
她竟看見了許汐言。
拐進了她方才去過的那間便利店。
她躲在一片黑暗里,緊張的遠遠看著。
這樣的天氣里,許汐言竟買了瓶冰過的可口可樂,她是真的不怕冷。便是從那時起,聞染覺得可口可樂比百事可樂更襯她,那紅色的標簽在夜色里襯著她纖白的手指,分外好看。
聞染從此以后只喝可口可樂。
許汐言站在便利店落地的透明玻璃外喝可樂,冷白的燈光灑在她身上,更襯出她的濃顏,五官即便離這么遠看著,也濃郁似油畫。
她無所事事的望著夜色,眼神往四周淡掃。
聞染往卷閘門邊藏得更深了些。
這人怎么回事?為什么來酒吧玩,卻又一副無聊的模樣?
許汐言把可樂瓶拎在指間晃了兩晃,抬腳往天橋走去。
聞染遠遠的跟在她身后。
有時候聞染覺得她和許汐言的關系就是這樣,許汐言一路往前,她遠遠跟在身后,始終仰望著許汐言的背影。
比如這會兒她們拾級而上,她要微微仰起后頸,才能注視著許汐言的背影。
燈光搖搖綽綽。
夜色飄飄渺渺。
這是聞染此生最出格的冒險。
夜晚的風一揚,好像賞賜她幾縷許汐言發尾溢出的淡香,天橋下,往來車輛白色的車燈和紅色的尾燈,交織出兩條顏色各異的燈帶。
許汐言領先她好些步,很諳熟的鉆進酒吧去了。
聞染一顆心撲撲跳著,學著她的諳熟姿態,佯作鎮定的往酒吧里鉆進去。
進去才發現,與其說這是一個酒吧,不如說是一個live house更貼切。
也是很后來聞染才知道,這樣的live house是要售票的,只不過那天她去的太晚了,早已過了檢票時間,所以沒有人攔她。
她走進去時感到人群攢聚出的一陣撲面熱浪。
黑壓壓的全是人,前面一方小小舞臺幾乎瞧不清。
聞染腦子里全是被柏女士灌輸的社會新聞,心里緊張的想:這要是突然發生火災可不好辦,逃生通道還順暢吧?
可很快她就被吸引了注意,因為主持人持著話筒聲嘶的喊:“接下來讓我們歡迎Burning(燒)樂隊!”
現場一片山呼海嘯的歡呼。
還好聞染個子不算矮,即便站在很后排,也能一窺舞臺上的真相。
先登場的是吉他手和貝斯手,極簡的樂隊就這兩個樂手配置,接著走上來的是主唱。
素黑V領T恤。
金屬皮質choker。
破洞牛仔褲和黑色馬丁靴,T恤袖口露出的手臂內側有半個天使紋身——應該是紋身貼,因為聞染幾乎算看過她的半裸,并沒見她有什么紋身。
登臺的是許汐言。
聞染環顧四周,這支樂隊在小范圍粉絲圈內應該算人氣很高,聞染看到有女生攀著男友的肩不斷跳起來尖叫:“啊啊啊她好漂亮!”
許汐言笑得仍有三分漫不經心,后半眼尾的睫毛塌塌的,伸出一只細白手指,貼在方才喝過可樂所以略顯斑駁的紅唇上,可那略顯唇紋的斑駁反而更適合她:“噓。”
許汐言這樣說道。
全場安靜下來。
舞臺燈光變作一片海洋般的藍,許汐言站在立麥前說:“今天有個福利送給大家。”
“在正式演出前,我想唱首生日快樂歌。”
第25章 出去會的明明是野女人
現場一陣歡呼, 有前排粉絲大著膽子問:“給誰唱生日快樂歌啊?”
許汐言笑,單手扶著立麥的樣子落拓又漂亮:“今天不會剛好是你生日吧?”
粉絲齊齊地笑。
從見許汐言的第一面起,聞染就覺得她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 這讓她在十多歲的年紀里就有一種近乎奪目的風情。等很多年后聞染與她重逢,又覺得她身上有股異乎尋常的天真,那也是在其他同齡人身上幾不可見的。
那時聞染才意識到,這樣的反差根本因為許汐言游離于時光之外, 不按規則生長。
她憑盛大的天賦和奪目的容顏橫行世間, 連時光都要為她讓道。
聞染站在粉絲群的最后排, 望著舞臺上近乎神跡般倏然變藍的燈光,那時的許汐言根本不可能知道她喜歡藍色吧?
舞臺上的許汐言也根本不可能看到她吧?這首生日快樂歌又是為誰而唱?
許汐言做事情好像總是這樣, 不抱目的,單純之至。
她沖吉他手和貝斯手點了一下頭, 聞染站在后排只能依稀看到吉他手的嘴動了一下,但聽不清他說的是什么。
他大約說的是:“真唱啊?”因為前排粉絲都笑了。
許汐言也笑著點了點頭。
她單手扶著立麥,腳腕很隨意的轉了轉。等拿撥片的吉他手撥響第一個和弦, 許汐言半垂著睫毛開口:“祝你生日快樂。”
聞染以為她會唱英文。可是沒有, 她唱中文,發音的方式又跟英文有一點點類似,微蜷著舌尖, 這讓一首誰人都分外熟悉的生日快樂歌, 被她唱得分外繾綣。
若她彈琴是有畫面感, 那她唱歌就是有故事感。
你看她單手扶立麥淺吟低唱的樣子,會覺得她是在為某個特定的人歌唱,一路唱進人心里去。
很久很久以后, 聞染記得有一次她們調律工作室開年會,在酒吧玩真心話大冒險。抽中聞染, 聞染選了真心話。
有人問:“你收到過最浪漫的生日禮物是什么啊?”
聞染幾乎沒有猶豫,彎唇笑道:“一首生日快樂歌。”
同事笑:“一首生日快樂歌都被叫做最浪漫嗎?染染你也太好滿足了。”
聞染心想,不好滿足的。
說這話的人,一定沒有見過十八歲作為樂隊主唱在臺上唱歌的許汐言。
舞臺淡藍的燈光如海浪一般淌過她的濃睫,一首生日歌被她唱得并不歡快,甚至淡淡哀傷,好似她是一個自由卻孤孑的行者,在邀你跳入海浪加入她的國度。
聞染當然不會自大到以為許汐言喜歡她。
許汐言便是這樣,生活中的任何情緒,都能被她信手拈來作為靈感的養分。
許汐言需要多少養分來滋養呢?
她不僅鋼琴彈得好,連歌都唱得這樣好,讓人連嫉妒都嫉妒不起來。
或許前排粉絲離許汐言更近,但那淡藍的舞臺射燈是雨露均沾的,許汐言暗啞的歌聲也是雨露均沾的,像日光下蒸發的海水積云為雨,又重新灑落回大海的懷抱。
聞染是隨海浪輕輕搖擺的人,被這陣淡藍雨澆個滿身。
很難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只是心中篤定,這樣的悸動和心跳,這樣純粹的觸動,過了十八歲的年紀再不可能擁有。
一首生日快樂歌也就那么四句,節奏再怎么舒緩也唱完了。
許汐言調了一下麥,問粉絲:“那你們想聽什么歌?”
“《Burning》!”有人喊破了音。
大概是她們樂隊的成名曲,因為與樂隊同名。
許汐言挑唇笑了笑:“好的,那么今天給大家帶來一首《Missing》。”
大家都跟著笑。
聞染萬萬沒想到,那是一首重搖,可許汐言十八歲的嗓子把它駕馭得恰到好處。她不甩頭發也不玩立麥,她就像方才唱生日歌一樣扶著立麥靜靜的唱。
這讓她在一群粉絲的尖叫吶喊揮手蹦跳中,成了全場最安靜的人。
她像情緒的魔法師,是掌握著提線木偶絲線另一端的那個人,她微動一動手指,你地動山搖。
聞染站在后排靜靜看著,很難形容那一刻的震撼。
許汐言,你還要厲害到什么程度呢?
你還要離我多遠呢?
直到許汐言連唱三首退下舞臺,現場粉絲瘋了一般的喊“安可”。
登臺的主持人拼命做下壓手勢:“別喊啦別喊啦,今天不是Burning專場,接下來還有其他樂隊呢。”
聞染默默退出了Live house。
接下來的流程是什么?許汐言應該還和樂隊伙伴聚在一起。聚餐慶功?聞染也不知道,不過她想,許汐言不會喝酒吧?
她背著帆布包一路慢慢走著,在人擠人的Live house里熏出的熱氣,冷冷的夜風一吹,讓人本能打個哆嗦。
路過她方才尾隨許汐言而過的天橋,她沒急著離開,反而趴到欄桿邊沿,望著橋下如織的車流。
愣愣的。
白色的車前燈交織出一片銀河。
紅色的車尾燈編織出一陣夕陽。
晝夜在這里交疊,時空失序,美得近乎不真實。
聞染掏出手機,捏在手里的時候很小心,生怕一個不小心掉到天橋下去跌個粉碎。
她微俯在圍欄上,兩只手圈在面前,翻出通訊錄里“雨滴”的圖標。
里面藏著的是許汐言的手機號。
她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大概因為今天是她十八歲生日吧。
心一橫,就把電話撥了出去。
撥的時候是蠻勇的,后知后覺才發現緊張。唇瓣被夜風吹得發麻,她拼命咽口水。
手機那端一聲微暗的“喂”傳來時還是肩一抖。
但許汐言的聲音聽起來太自然了,讓聞染的心也跟著定了定。
“我是聞染。”聲音應該沒發抖吧。
“我知道啊。”許汐言笑了:“我記了你的手機號。”
起先許汐言那邊有男生說話的聲音,應該是方才的吉他手和貝斯手,很抱歉聞染連他們長什么樣都沒多看一眼,只要許汐言出現,她就是所有目光矚目的焦點。
然后那些男生說話的聲音就消失了,好像是許汐言一個人捏著手機走到外面來了。
許汐言就是這樣,看起來很恣意,其實對人又無限尊重。
聞染很想問一句:“你出來的話有沒有穿外套啊?”又覺得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也許聽她沉默,許汐言問:“怎么,乖寶寶在家過生日無聊了,后悔沒來Rire了?”
她的聲音很隨性,讓人想到她此時是不是正靠在酒吧外的墻上說話,背著一只手,馬丁靴尖在粗糙的墻面上輕蹭,屋檐的陰影灑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她坦蕩的說:“告訴你,我今晚可唱了生日快樂歌哦,你沒有聽到吧。”
聞染強自鎮定:“嗯,真可惜。”
許汐言又笑了笑。
沒說話了,好似耐心的等著聞染開口。
“那個,”聞染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嗯。”
“你覺得,我應該考鋼琴系么?”
“怎么會想到問我?”
“不知道。”聞染坦白說:“就覺得你很有發言權。”
許汐言那邊好似認真的沉思了下,聞染又開始緊張的咽口水。
“那你覺得,是考鋼琴系會讓你繼續喜歡彈鋼琴,還是不考鋼琴系會讓你繼續喜歡彈鋼琴?”
聞染愣了。
忽然一瞬想哭。
她一只手圈在圍欄上,勾下腰,把臉深深埋進去,但沒有真的哭,忍住了鼻端的那股酸澀。
她沒想到許汐言會這樣問。
用句文藝點的話來說:簡直暴擊她的靈魂。
她的糾結就在于此。
她也知道柏惠珍說得對。以她的成績,估計很難考上央音,但可以考一個普通的音樂學院,上一個普通的鋼琴系,然后畢業,就像柏惠珍說的,可以去輔導班當老師,教教小朋友。
聞染絕不是說教小朋友有什么不好,這是很崇高的職業。
只是在十歲以前,她也有幸體驗過那樣盛大的天賦加持是什么感覺。
那讓她有種感覺,為了彈奏出那樣的音樂,她做什么都可以,忘掉自己也可以,泯滅自己也可以。
那時她還是個孩子,不知道那樣的感覺,叫作“獻祭”。
每一個頂尖的藝術家,都是把自己獻祭給了藝術。
相較于當輔導老師,聞染不想放開那樣的感覺。
現在她自己做不到了,無論她如何努力,也彈奏不出那樣似上天賞賜的旋律了。
可和許汐言在琴房的那一次,她驚異的發現,自己的確有一雙敏感的好耳朵。
這件事她琢磨了許久,她覺得自己與其成為一個平平無奇的鋼琴輔導老師,不如成為一個很好的調律師。
那樣,至少她還在為創造出頂級旋律而服務,她覺得有意義,也覺得有價值。
這段話說來太虛了,柏惠珍不會理解,虛榮的舅舅當然更不會理解。
但聞染這時可以回答許汐言,好像在胸口堵了整晚的壓抑有了出口:“不考。”
許汐言沒有笑,許汐言說得很鄭重:“那就不考啊。”
“聞染,我覺得你是喜歡彈鋼琴的,如果考鋼琴系會讓你變得不喜歡,那就不要考。”
“好,我知道了。”聞染直起腰:“不過你這個人,真的好奇怪啊。”
“嗯?”
“通常被問到這樣的人生大事,都會說‘你自己拿主意’吧,誰想為別人的人生負責啊?”
這時許汐言笑了:“我今晚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就要為你的人生負責了?”
“……不是這個意思。”
“聞染。”
“嗯?”
“我覺得你現在耳朵紅了。”
“……”
“你好好逗啊。”
“…………”聞染說:“我要掛電話了。”
許汐言問:“你現在在哪呢?”
“……在我自己房間啊。”
“真的?黑著燈偷偷給我打電話?”
“……嗯。所以我現在要掛了。”
“行。”許汐言說:“那乖寶寶再見。”
“再見。”
收起手機,劇烈的心跳來得后知后覺。以至于聞染扶著圍欄站了會兒,才能走到另一端去下天橋。
公交車早已收班,聞染只得用自己的零花錢打車回家。
輕輕擰開那扇過分老舊的防盜門,生怕那輕輕的嘎吱聲響驚擾了任何人的好夢。
背著包,連上樓梯時都把拖鞋拎在手里。
踏上最后一級樓梯,剛要感嘆安全過關,沒想到跟剛巧出來上廁所的表弟面面相覷。
聞染:……
表弟上下掃描她打扮:“你從外面回來的?”
聞染:“噓!”
“我知道姑姑管你管得嚴,不過你這么緊張干嘛?你出去會野男人了?”
“……哪來的什么野男人!”
我出去會的明明是野女人。
啊不是……聞染想,怎么被表弟給繞進去了。
“要我替你保密,也可以,給我買三個奧特曼的模型。”
“你都上初中了為什么還喜歡奧特曼?”
“你別管這么多,買不買?”
“兩個行不行?”
“兩個大的。”
“……成交。”
表弟哼唧一聲,揉著眼睛,回房繼續去睡了。
聞染回到自己臥室,輕手輕腳脫掉外衣,換上睡衣,鉆進自己被子里。
好冷,再過段時間可以鋪上電熱毯了。
她闔上眼,眼前卻仍有今晚Live house舞臺射燈營造出的淡藍色海洋。
還有浸在海浪里淺吟低唱的許汐言,那樣的歌聲足以把人染的濕漉漉。
******
第二天一早,柏惠珍直給聞染使眼色。
聞染作為高三生為了多睡幾分鐘,通常不在家吃早飯,但舅舅總是起得早,習慣訂一份傳統的紙報,配每日送上門的鮮牛奶——備注,柏惠珍出的錢。
聞染于是說:“舅舅,對不起,我昨晚說話有些不禮貌。”
她終究是不愿柏惠珍難做。
“不過,我不會考鋼琴系的,我還是會考調律系。”
舅舅掀起眼皮子來看她:“收入可低得很哦。”
聞染很平靜的說:“那是一開始。”
很奇怪的,昨晚跟許汐言聊完以后,她心里多了份篤然。好像許汐言撥云見日的,讓她看清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舅舅又睨柏惠珍一眼:“你就這么由著她胡鬧。”
柏惠珍賠笑臉:“調律師也是份工作嘛。”
舅舅一臉“你們真是拎不清”的表情搖頭,翻一頁報紙,嘴里毫不遮掩的嗤出聲:“這老房子真是虧本,養你們這些一個兩個不爭氣的。”
聞染還要說什么,柏惠珍一搡她的胳膊,把她推出去了。
聞染騎車到學校,刻意在車棚里仔細打量,眼睛一亮,果然看到了許汐言的那輛素黑色山地車。
她不露聲色,跟著學生流走往高二五班的教室。
下了早自習,陶曼思來叫她一起去買早飯:“昨天生日怎么過的?”
“我媽用魚燒了年糕,還買了弄堂口那家的蛋糕。”
“你們家弄堂口那家哦,好吃的來。”
“他們家現在出切片蛋糕了呀,我下次給你帶。”
每每對陶曼思隱瞞她與許汐言相處的一些實情,聞染心里都有些愧疚。
可又實在不知該怎么說。
那些心思太復雜,也太微妙,像薔薇花叢里不按規則生長的藤蔓,聞染不覺得有人能感同身受。
只能成為她一個人私藏的秘密。
她和許汐言的相處,好像值得濃墨重彩的記上幾筆。
其實掰碎了灑在日常的生活里,她和許汐言接觸的機會少得可憐。
——修正一下,也不能說少,不過都是她的單向箭頭。
比如還是會一趟趟拉陶曼思在課間去上廁所,路過五班門口,假裝不經意的往教室里面瞟,許汐言有時在,有時不在。
比如還是會在課間操的時候拖慢一點步調,等到算著許汐言和白姝差不多該下樓了,她便和陶曼思一起下樓,隔著幾階樓梯的差距,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見許汐言那繚繞的卷發。
比如下了晚自習去車棚,大多數時候許汐言是不在學校上晚自習的,不過偶爾她也在,便能遇到她在同學的簇擁下來推車,在破除了剛開始跟她陌生的距離感后,她其實是很容易討人喜歡的那種人。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如果用老式日歷來撕扯,大概足以裹成深秋的一件風衣。
再然后海城迎來難得的落雪,便要跨年了。
陶曼思問聞染:“跨年那天你怎么過呀?”
今年的元旦無需調休,三十一號、一號、二號這三天,正值周六、周日、周一。
但對苦命的高三生而言,她們只休三十一號、一號這兩天。
連休的一個周末,對高三來說已是莫大的恩賜,畢竟一月就要迎來全市統一的高中聯考。
雖然不算什么重要考試,成績排名甚至不如一次月考來的珍貴,但到底頂了“聯考”的名號,要是真出什么岔子,是要影響高中畢業的。
聞染這種膽子小的,自然老老實實學到額頭冒油光,邊沿起了顆很小的痘。
這種情形下,下早自習后去食堂買早飯已算難得的放風。聞染邊走邊回答陶曼思:“應該就在家吧,你知道我舅舅規矩大的。”
陶曼思咂了一下嘴:“知道是知道呀,還想著今年會不會例外,本來想叫你周六那一天一起去海洋樂園玩。”
“和你表妹一起呀?”
陶曼思的表妹,聞染也認識。
“不是呀,幾個文學社的同學叫我,我就答應了,反正我爸媽又無所謂的。”
聞染點點頭:“這樣啊。”
她更不想去了,本就是內斂性子,不太適應跟不熟悉的人打交道。
陶曼思問:“你說我那天穿什么呀?那件白色大衣好不好看?”
聞染笑了:“怎么,不止文學社的同學,張哲文也要去呀?”
“不是的呀,是許汐言。”
聞染腳步一滯,在陶曼思發現以前,又不露聲色的繼續往前。
忽然想:暗戀一個人大抵就是這樣。
那些微妙的停步、向前,好似小步舞曲,全是只有自己一個人能夠聽到的旋律。
她在入冬的校園里跟陶曼思并肩走著,踩著淺灰水泥的地面,慢吞吞的問:“許汐言……”
在旁人面前說起她的名字,好像都要打個磕巴。
定了定神:“……怎么也要去呢?”
“羅欣頻是五班的嘛,大概順口邀請了她,她同意了吧。”
聞染知道,許汐言就是這樣的人。
她會去做手工蠟燭,會當樂隊主唱去酒吧唱歌。聞染知道在自己沒看見的那個更廣袤的世界里,她一定做著許許多多更加有趣或奇怪的事。
頂著那樣的天賦,什么都能做好,世界對她報以微笑,她對世界報以好奇。
所以什么都感興趣。連海城沒看過的海洋樂園,她也想去看一看、玩一玩。
放假前的日子總是過得格外慢,但對聞染而言,卻像一張張快速掠過的幻燈片。
她清楚的記得許汐言說過——等到高中聯考完以后,許汐言就要離開海城,去英國預讀了。
聯考是一月十六號?*? 、十七號兩天。
元旦學校放兩天假,又少兩天。
無論是課間的五班教室,做課間操的下樓樓梯,還是下晚自習后的自行車棚,許汐言一天在一天不在的,她又還能看見許汐言多少次。
等許汐言去英國以后。
聞染很清楚,她盛大的天賦早已斂不住鋒芒,她會飛得無限遠、無限高,再不是同一座小小校園里便能見到的距離。
聞染想著這些的時候,是元旦放假前最后一天的晚上。
她下晚自習回來洗完頭,她們這種老房子的熱水器不靈光,所以她是勾著腰,穿著厚厚的睡衣埋頭在盥洗盆里洗的,拿牙刷杯接水不停沖走頭發上的泡沫,心想許汐言一定沒有這樣洗過頭。
然后打開水塞讓染了白色泡沫的水匆匆流走,像幅抽象畫,自己用毛巾把頭發一包蹬蹬蹬跑上樓。
剛好撞見柏女士,大驚小怪的嚇一跳:“你這小囡怎么搞的!頭發都不吹干要偏頭痛的呀!”
“突然想起來點事。”
“什么事這么急啦?一直不會寫的算術題突然會寫了喔?”
“……嗯嗯。”
聞染敷衍的應兩聲,跑回自己房間匆匆關上門,反鎖。
坐到床沿,摸出藏在枕頭下的手機,給陶曼思打了個電話。
“喂?”陶曼思接得很快:“染染你怎么會這時間給我打電話?”
“喔……”聞染先是問:“你在干嘛?”
陶曼思嘆了口氣:“寫數學卷子。”
她們倆成績都是普通班里的十幾名,語文英語好些,數學總是拉垮。
畢竟全世界誰都可能背叛你,只有數學,不會就是不會。
“嗯。”聞染細白的指腹在淡藍的手機外殼上摩挲。
另一手把毛巾扯下來,一點點摁著自己的發尾,速度抵不過地心引力,于是看到一顆水珠滴到自己同樣淡藍的床單上。
暈開來,像朵開在黃昏時分的夕顏。
陶曼思問:“你呢?”
“我剛洗完頭。”
“慘了,我都沒洗頭。”陶曼思說:“明天許汐言要來,我還是得洗個頭吧?”
許汐言就是這樣的人。
哪怕陶曼思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但還是會想要在她面前維持良好的形象。
“那你洗呀。”聞染語速依舊慢吞吞的:“我是想喔。”
“嗯?”
“明天畢竟是跨年的日子嘛,要跟我舅舅一起待在家,好無聊喔。”
“所以叫你跟我們一起去海洋樂園玩嘛,除了我,王寧你也認識嘛,她跟你說過話的。”
“嗯。”聞染故作糾結了一番:“那我就,去吧。”
好像被“王寧”這個名字說服了一樣。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躲在深夜的促狹的臥室里,開著一盞小小的臺燈,拿著條舊毛巾不斷摁干著發尾的水滴。
像蝦米一樣勾著腰,把自己的身體蜷起來。
好像只有那樣,才能稍微緩解自己洶涌到一路往胃里撞的心跳。
從來不是“王寧”。
也不是其他任何名字。
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秘密從來只有一個——“許汐言”。
第26章 許汐言是“鯨魚”
陶曼思一下子高興了:“真的呀?所以就說叫你來嘛。”
聞染交代:“那你不要跟她們說我要去喔。”
“為什么?”
“……不好意思。”不喜歡別人太過關注。
陶曼思也是同樣內斂的性子, 所以十分理解:“好啊,這又沒什么的。”
聞染掛了電話,一顆心還在撲撲撲狂跳。
又繼續抱著自己的胃當了會兒蝦米, 才站起來去一樓吹頭。
又碰到柏女士:“喲,總算知道下來吹頭啦?你的算術題寫出來啦?”
“……寫出來了呀。”
“到底什么算術題啦?”
“還不就是什么xy 的。”
聞染吹完頭,上樓打開書包,掏出這兩天要寫的卷子。
靜不下心, 抽屜拉開來, 看著藏在最深處的——
一個裝過巧克力脆片的精致小鐵盒, 一只手工蠟燭,一本《國家地理》, 一張字條。
許汐言留下的這些東西,都還在, 并沒有像仙度瑞拉的魔法一樣在午夜時分消失。
可是,再過十七天,她喜歡的人。
她用盡自己全部青春喜歡的人。
她也想要跳著腳去夠、光著腳去追的人。
就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那甚至不是一張機票就能抵達的英國, 而是天高任鳥飛的未來, 她是沒有宇宙飛船的凡人,注定只能留在原地,望著那人消失的軌跡。
第二天一早, 聞染設了鬧鐘, 醒得很早。
冬天里老房子冷, 她喜歡把頭蒙在被子里睡,不起早一點的話,全天臉都是腫的。
在房間磨蹭著做了會兒卷子, 其實也沒做進去什么題,換衣服, 下樓。
舅舅和外婆吃早飯的時間總是早,不跟她們一道,舅媽開了個玉石店去店里打整了,聞敘去跑滴滴了,所以這會兒坐在餐桌邊的只有聞染和柏惠珍兩個人。
柏惠珍一邊盛粥,一邊瞥她一眼:“你換衣服做什么?今天又不出門的啦。”
這會兒剛巧表弟從樓上下來,頂著還沒睡醒的雞毛頭。
坐下拿過柏惠珍盛的粥,問聞染:“今天明明放假,你設鬧鐘干嘛?”
“我哪有設鬧鐘?”
“我都聽到了!一大早滴滴滴的,你好一會兒才按掉,吵死了。”
“沒有。”聞染挑一筷腐乳:“你幻聽了。”
柏惠珍意識到什么,又上下打量女兒一番,發現她穿的是最喜歡的那件淡藍羽絨服:“你要出去?”
“嗯。”聞染盡量平靜的說:“我約了同學一起出去玩。”
這時舅舅在餐桌對面放下報紙,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女孩子家家的,一年的最后一天不在家待著,出去亂跑像什么樣子?心都要野了。”
連表弟都忍不住頂一句:“爸你這什么年代的觀念了?老土。”
舅舅瞪他:“你懂什么?”
表弟翻個白眼,不說話了。
聞染繼續平靜的說:“總之我跟同學約好了,我就是要出去。”
她放下筷子:“媽我吃飽了。”
轉身上樓,聽到身后舅舅在跟柏惠珍低喝:“看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聞染背了包下樓。
表弟咬著筷子,看她的眼神都震驚了下。
大概是想:這個慫包今天挺勇啊。
她跟柏惠珍說一句:“媽我出去了。”
越過舅舅,往門口走去。
“聞染你給我站住!”舅舅在她身后喝道。
聞染本來不想理的,但腳步本能的滯了下。
但她沒回頭,聽舅舅繼續在身后喝道:“你今天要是敢出這個家門,我以后可不養活你!”
聞染轉回頭,一字一句的跟舅舅說:“您好像,從來也沒花一分錢養活過我。”
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往門口走去。
柏惠珍追過來:“染染。”
聞染被她拉住了胳膊:“媽……”
本以為柏惠珍又要像往次一樣,勸她跟舅舅講和,勸她給舅舅道歉。
沒想到柏惠珍捋了下她的馬尾,問:“跟陶曼思一起出去玩啊?”
“嗯。”
“還有呢?”
聞染不說話。
柏女士在她肩上拍了下:“你去吧,我去跟舅舅說。”
聞染反倒訝然。
背著單肩帆布包往前走了兩步,回頭,剛好看見柏女士關上了那老式的防盜門。
大概剛剛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才關門。
聞染忽然想:在“忍辱負重”的這么多年里,她媽應該也想過要反抗她舅舅的吧。
只不過她媽習慣了安穩,習慣了一團和氣。
她倒莽莽撞撞的,替她媽做了想做而沒做的事。
******
聞染坐地鐵去海洋樂園,要轉兩趟車。
她以前從沒十二月三十一號這天出過門。
地鐵里擠滿了出來歡慶跨年的人,她努力拉著吊環,覺得自己像沙丁魚罐頭里被擠扁的那條魚。
好不容易擠下車,再遲兩秒的話,就要被湮沒在人群里錯過海洋樂園的這一站。
她背著包往地鐵站外走,另只手不停捋著自己的馬尾。
她昨天包著毛巾跟陶曼思打了好一會兒電話才去吹頭,今早起來一看,總覺得發尾毛毛躁躁的。
拾級而上,無需看到海洋樂園那橢圓的建筑體,撲面而來的冷空氣已讓人心跳加速了兩分。
聞染習慣早到,所以走到海洋樂園門口的時候,沒看到一個她認識的人。
畢竟,離她們約定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呢。
這樣也好,最糟的情況就是其他人沒到、而她和許汐言一起到了,那多尷尬。
讓她一個人在這吹會兒冷風,吹散下地鐵里染的一身煎餅和包子味,也挺好的。
臉會不會還是有點腫啊?她抬手又捋了下馬尾。
地面上印著各種裸眼3D畫,還有一副跳房子的格子。
聞染走過去。
她們這種老弄堂里長大的本地孩子,小時候還蠻常玩這些的。
跳一跳會不會能消腫?
單腳,雙腳,單腳。
她單肩背著帆布包,跳到頭又跳回來。
不行了,高三天天悶在教室和家里寫卷子,要不就是練琴準備藝考,體能嚴重不足,跳了三趟就氣喘吁吁。
她也不跟這些格子較勁,索性不跳了。
想到待會兒許汐言要來,手機掏出來。
點開相冊。
許汐言一定不知道。
全世界沒有任何人知道。
她的相冊里,全是許汐言相關。
必須趁陶曼思不注意的時候,任何人都不注意的時候。
她悄悄拍過許汐言那輛素黑色山地車,拍過課間操操場上一片落葉、而那張照片里帶到了許汐言黯藍色的高邦匡威鞋,拍過五班教室的門牌,拍過晚自習前許汐言和她共同待過的琴房一角、那里疏于打掃結出了一張蜘蛛網。
聞染看著,忍不住還是會笑。
暗戀一個人的心情就是這樣吧。
酸澀打底,像一杯置放太久的橙汁,只有舍不得倒的人,能品到后味里泛起的一絲絲的甜。
收起手機她又想,待會兒許汐言來了,她怎么說啊。
先練習下好了。
“許汐言,你好。”太正經了吧,人家還以為她要握個手咧。
“嗨,許汐言。”會不會有點輕佻,她平時也不是這風格啊。
或者就什么都不說,點點頭就算打招呼,酷一點。
正當她演練這些的時候,遠遠望見陶曼思向她這邊跑來,她趕緊斂了神態,不再自言自語的練習了。
“染染,等很久了嗎?”
“沒有很久。”聞染彎唇笑:“別著急,是我到早了,你沒遲到。”
事實上陶曼思還是第二個到的。
又等了會兒,其他人陸續來齊。
陶曼思說明聞染是自己的好友,聞染略不好意思的跟眾人打了個招呼。
到了約定的十點半,許汐言還沒有露面。
約許汐言的羅欣頻說:“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事,所以不來了?”
聞染發現,這世界對許汐言真的太寬容了點。
所有人默認許汐言的生活豐富多彩,她缺席被默認為值得理解。
大家好像也沒真當許汐言是同一國度的人,即便她就在身邊,但仍是可望而不可及。
只有聞染的鞋尖在地面上磨了一下。
她是為許汐言而來的。
羅欣頻掏出手機:“我給許汐言打個電話吧,要是她有其他事我們就先進去,不等了。”
“哇你有許汐言的手機號啊!”
這在其他人眼里也是件值得羨慕的事。
聞染默默想著手機通訊錄里的“雨滴”圖標。
許汐言的手機號,她也有。
如果許汐言只簡單的跟羅欣頻說自己有事所以不來,她是不是可以發條信息,問許汐言到底有什么事。
可哪來的底氣?
她跟許汐言很熟么?
這時許汐言的電話接通,聞染攥著帆布包的包帶,也許是人群里最緊張的一個。
“喂許汐言?我是羅欣頻。”
“我們都到了呀,你是不是有事來不了啦?”
“啊?”
羅欣頻沒掛電話,視線順著一個方向望過去。
其他人不明就里,跟著她一齊望過去,其中當然也包括聞染。
然后聞染:……
那是一棵巨大的香樟,四季常青,在凋零的冬日里顯出一片難得的綠意。
黑色大衣的少女坐在樹下的高臺,大衣很不經意的敞著,露出里面的格紋襯衫,英式條紋圍巾很不經意的搭在頸上,一邊很短,另一邊長長的垂下。
誰都能看出她是在亂搭一氣,可那樣的打扮就是被她穿得落拓又灑脫。
蹬著平時的馬丁靴,纖長的小腿一晃一晃。
在吃……一只煎餅。
當羅欣頻引著眾人看過來的時候,她笑著揮揮手,拎著塑料袋跳下高臺,向她們走來。
“嗨。”她打招呼也瀟灑隨意,繾綣的長卷發被風揚起,半含笑意,好像別有深意的看了聞染一眼。
聞染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她迫切的想問:許汐言什么時候在那里的?!
還好羅欣頻替她問了:“你什么時候來的?”
“十點差一點吧。”
聞染心里咯噔一下。
許汐言來得比她還要早。
羅欣頻又問:“那你一直坐在那兒?”
許汐言點頭:“嗯。”
聞染心里快抓狂了:那她剛才在這兒跳房子、對著手機相冊傻笑、對著空氣練習說話,許汐言都看到了?
羅欣頻又當她嘴替:“一直坐樹下干嘛啊?”
“躲風。”許汐言一臉無辜:“吃煎餅。”
什么煎餅那么好吃讓你吃了半個小時啊?!
聞染真的快瘋了。
許汐言在人群中,含笑看了眼聞染發紅的耳朵尖。
其他后來的人當然都不知道這一點。
羅欣頻提議:“人齊了,我們買票進去吧?”
“好。”
大冬天的是淡季,來海洋樂園的人不多,除了她們這種還沒被生活搓磨掉浪漫的十幾歲年紀。
羅欣頻作為代表去買票,大家再紛紛把錢給她。
“許汐言,你的票。”
許汐言越過聞染身邊去接,聞染總覺得她低低笑了聲。
笑什么啊?!
眾人一起踏進大門。
果然人少,冬日南方的風裹著潮氣,不是不刺骨。
聞染瞥了許汐言一眼,大衣還敞著,真是不怕冷。
先去素來人氣最高的企鵝館打卡,有個同學是企鵝的狂熱粉絲,大家在這里駐足好久。
中午去樂園餐廳吃飯,咸甜味的小香腸底部被切開,過油炸成彎著腳的章魚形狀。
聞染一直跟許汐言站得很遠。
中午吃飯時,她也跟許汐言坐在最遠對角。
好像唯有這樣,她才敢掀起睫毛,大著膽子去瞟一眼許汐言。
許汐言微低著頭,睫毛濃得好似很有分量,垂著,認真去咬一只章魚小香腸的腿。
吃完飯去水族館。
水族館翻修過,被修成一條長長的時光隧道般,人穿行其間,深藍的海水就在頭頂和四周包裹。
鞭蝴蝶和長吻鼻魚游弋過身邊,海馬搖搖擺擺好似飲醉了酒。
鷂魚似張著翅膀的巨鳥,緩緩飛翔過她們頭頂,海洋也變作墨藍天空。
海洋館里放著舒緩的鋼琴曲,可那節奏韻律全然比不過許汐言所彈奏。
聞染跟陶曼思站在一起,只留一半心思聽好友說話。
另一半心思,去看許汐言。
許汐言背著手,仰頭望著頭頂緩緩而過的鷂魚,那樣仰起纖長頸項的姿態讓她看上去像只驕傲的鶴。
只有這樣許汐言很專注的看著什么的時候,聞染才敢很專注的去看許汐言。
她總覺得。
許汐言既熱鬧又安靜。
既受歡迎又寂寞。
既無所不能,又什么都抓不住。
莫名其妙的感覺。
等許汐言低下頭,她又一下子抽回視線。
等從水族館出來,已近黃昏。
有人問:“不早了,要不要回去了?”
聞染在心里說:不要走。
表面說:“看大家。”
還是許汐言開口:“今天不是跨年么?也不知海洋樂園晚上有沒有活動,多等等吧。”
其余幾人明顯還沒玩夠的,紛紛應和。
“離天黑還有段時間呢,現在去哪?”
“多媒體館吧,我從小來海洋樂園這么多次,還沒去過呢。”
“啊一聽就沒意思。”
“那去哪?”
“還不如再逛逛企鵝館。”
“那……分頭行動?”
“好呀好呀,天黑再匯合。”
于是就這樣決定。
陶曼思問聞染:“你想去哪?”
聞染拖了兩秒,等一只耳朵聽到許汐言跟羅欣頻說:“我還是去多媒體館吧,企鵝館剛剛去過了,我會覺得沒意思。”
她才跟陶曼思說:“我去多媒體館。”
“啊,可是我想去企鵝館。”陶曼思問:“分頭行動?”
聞染點點頭。
想去多媒體館的人不多,加上她和許汐言,也不過四個。
倒是去企鵝館的隊伍更龐大些,在黃昏里熱鬧喧嚷的移動。
文學社大多不是多活潑的性子,人一少,天然就安靜下來。
好在許汐言這人,熱鬧也熱鬧得起來,沉寂也沉寂得下去。
她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踩著馬丁靴慢慢走。
聞染隔著幾步,跟在她的右后方。
有些喜歡這樣的安靜。
亮燈了,昏黃的路燈灑下來,把世界包裹成一顆寧然的琥珀,許汐言變作被凝住手腳的一只小蟲,一舉一動都可以在聞染的記憶里被留存很久很久。
一陣晚風。
聞染從前不理解“一陣溫柔的晚風”這樣的句子。
可現在她理解了,因為晚風給苦心暗戀的人以犒賞,溫柔送來前方許汐言發尖的淡淡香。
她輕輕吸一吸鼻子,再用力呵出一口白氣。
這是她和許汐言相處的,最后一個冬天了。
******
作為本地人,海洋樂園是聞染從小就來過蠻多趟的。
不過從沒來過多媒體館。
聽起來就不怎么吸引人。
這會兒踏進門,才發現里面空間意外的大。
沒什么其他人,她們四個人也很快走散了。
聞染舒出一口氣。
今天一整天跟許汐言相處,雖然她幾乎沒跟許汐言說什么話,僅有的兩句也是:-
“要紙巾么?”-
“謝謝。”-
“誰還要水?”-
“我這里也還有。”
但她始終吊著精神,肩都繃得發酸。
這會兒放松一下,也好。
聞染打定主意,一個人在多媒體館里流連。
難怪沒什么人愿意來這兒。
雖然建筑外觀修得還算洋氣,但里面的電子設備卻老舊,就是各種魚類的投影在多媒體墻面上漫游,因為分辨率不高,看著總有些失真。
與其看這些,不如再去看一遍水族館吧。
可聞染是很能沉下心來的那種人,也不挑剔,信奉著“來都來了”,也沒急著離開。
不過不知其他三人是不是內心呼著“上當受騙”,到其他館去了。
偌大的多媒體館,靜得好似只剩下她一個游客。
大抵因著游客少,連音樂都沒放。
聞染流連過一個個房間,才走到最深處那個被打造成半球面的房間。
壓軸哎,聞染在心里說,總得有點什么了吧?
她步子本來就輕,踏進門的時候,一滯。
中間被修成卵石形狀的休息臺上坐著一個人,斜靠著身后的立柱,睡著了。
是許汐言。
聞染一度想過轉頭離開。
可轉念一想:既然許汐言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的走進去。
半球面的多媒體屏模擬著一片海洋的黯藍,是幾乎會引發深海恐懼癥人群不適的那種黯藍,寂寞、安寧又浩淼。
那樣深藍的波光映在許汐言白皙的面孔上。
她似一尾人魚,在這平凡的世界光芒萬丈,又格格不入。
聞染收回視線。
不知為什么,這樣的許汐言讓她幾乎不忍再看。
大概美麗矜貴得過分。
世間的美都是有額度的,現在看得太多了,以后說不定,就再也看不到了。
但她也沒離開,放輕了腳步,在這半球狀的場館里游覽。
這里的確有驚喜。
因為屏幕上投影出來的,是——鯨魚。
那是在真正的水族館里看不到的奇景,雖然屏幕的分辨率還是不高,但等比模擬著鯨魚的實際體量,足足有五米。
一個屏幕容不下它。
它無視若干個屏幕相接的細縫,擺著尾翼,在其間盡情的游弋。
作為一個沒出過海的人,聞染深受震撼。
那是她第一次直觀感受到,人類在自然之力面前的渺小。
她仰頭望著那只虛擬的鯨魚游過她頭頂的半球形屏幕,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第一次在比賽中見到許汐言的那刻,就像見到鯨魚。
不是路邊隨處可見的小狗。
不是面館里蜷在圈椅上打哈欠的貓。
甚至不是被視為珍寶的數量極少的熊貓。
是鯨魚。
是超脫于陸地之外的、只存在于浩瀚深海的、完全脫離了你既有經驗范疇的另一種存在。
身長五米有羽。
游弋的樣子像展翅飛翔。
從你頭頂而過的時候遮天蔽日,擋住了你的整個世界。
渺小的、微弱的你,只能仰視著她,瞠目結舌的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有人在她身后低低的叫:“聞染。”
聞染肩一緊。
卻沒有轉頭去看身后醒來的許汐言,總覺得那樣就會暴露內心的什么端倪。
甚至她現在背著手看頭頂游弋而過鯨魚的姿態,也跟方才在水族館背手看鷂魚游過的許汐言如出一轍。
她想換個姿勢,又怕許汐言更發現她的心思。
于是就那樣背著手、仰著頭,跟許汐言隔著段距離,以這樣一種奇怪的姿勢跟許汐言聊天。
巨大的鯨魚在她們周遭游弋,屏幕蔚藍得像一片真正的深海。
聞染:“你睡著了。”
“嗯。”許汐言聽上去還靠著柱子,懶洋洋的:“昨晚沒睡。”
“那早上怎么來那么早?”
“就因為昨晚一直沒睡啊。有家煎餅果子店一直想打卡來著,想著反正睡不了多久,索性不睡了,出門打包早餐。”
“……哦。”
聞染在心里說:所以看到了我的糗態。
許汐言低笑了聲,剛睡醒不久,聲線微暗的:“你從小就喜歡玩跳房子啊?”
這人還問!
聞染不答話了,繼續背著手看鯨魚暢游。
許汐言又低低的笑了下,也不說話了。
她的確還仰靠著柱子,以一種過分放松而舒服的姿態,半耷著睫毛望著眼前的少女。
她昨晚的確沒睡,方才走到這半球面的房間,覺得安靜,靠著柱子睡了會兒。
此時眼前的聞染。
少女穿一件淡藍色的羽絨服,有些厚度,領口都乖乖拉好,簇擁著她一張白皙清秀的臉,背著手看鯨魚的姿態那樣安靜。
海洋很喧嘩,可她很安靜。
甚至屏幕的光讓視力很好的許汐言,可以看見她額角一顆很小的、淡粉色的痘痘。
有點可愛。
許汐言的確是個對世界報以無限熱情的人,她對很多事物感興趣。很多年后,有一次她結束了在瑞士的表演,去體驗NIOUCD吊橋蹦極。
在瑞士的□□爾山谷,是全歐洲最高的吊橋蹦極,接近兩百米落差,從吊橋極速墜落而下,面朝的便是奇異的山石和洶涌的河。
那是許汐言最刺激的體驗之一。
可人的記憶是很奇妙的。
她帶著怦然的心跳雙手抱在胸前從橋上一躍而下的時候,忽然莫名的想到十八歲那年海洋樂園的多媒體館,像素分辨率不那么高的鯨魚游過頭頂。
有名少女穿一身淡藍的羽絨服,面容白皙又安寧,額角邊冒著一顆可愛的、粉色的痘痘。
第27章 可不可以,不要結束
聞染背著手仰著頭, 能感到許汐言在身后看她。
許汐言倒是坦坦蕩蕩,但她有些不自在。
于是撿起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你還知道跳房子啊?”
“聞小姐。”
許汐言這么半開玩笑的叫了句,聞染心里一撞。
莫名其妙的感覺。
這稱謂太成熟, 她跌跌撞撞越過了十八歲的分界線,被這聲稱呼一點,好像有些事就不再是披著青春外衣的暗里悸動,有什么更直接的東西呼之欲出。
事實上很多年以后, 當她們倆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場合重逢, 許汐言也的確這樣叫過她一聲:“聞小姐。”
但當下, 聞染站在虛擬鯨魚游動的多媒體館,定了定神聽許汐言繼續說:“我小時候是生活在外國, 不是生活在外星。外國也有跳房子啊。”
“……哦。”
莫名的一點酸澀。
她的世界,的確局限于老城區舊弄堂里的方寸之地。
外面更廣闊的世界, 她沒見過,也不了解。
這時她感到,許汐言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了。
她低頭, 飛快地朝許汐言方向瞥了眼。
許汐言靠著立柱, 仰頭在看頭頂的鯨魚,蓬松繾綣的卷發抵在立柱上,莫名有些像濃墨重彩的山水畫。
她仰著俏麗的下巴說:“鯨魚, 好大啊。”
噗。
聞染外表勉力維持了鎮定, 內心嗤笑出聲。
這應該就是許汐言離開國內以前, 她們最近距離的一次相處了。
她想象中的離別,應該更傷感一點的。
可是怎么辦,被許汐言可愛到了。
這時聞染包里的手機震起來, 方才邁進來發現許汐言在睡覺,她已提前關了靜音。
是陶曼思打來的, 聞染接起:“喂,曼思。”
“我還在多媒體館。”
“不不,你不用過來,還是我過去找你吧。”
“好。”
聞染掛了手機:“我要去找我朋友了。”
許汐言還靠著立柱,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懶散,仰頭望著鯨魚:“嗯。”
“你呢?”
華麗又散漫的聲線:“我再待會兒,醒醒神。”
聞染便一個人往多媒體館外匆匆走去。
許汐言這時才收回仰視的眼神,往她背影望一眼。
跑這么快干嘛?她有這么可怕嗎?
聞染只是覺得,要是再不走,她真的不知自己會說出什么樣的話。
******
海洋樂園足夠大,踏著暮色埋頭一路走,南方冬日濕寒的空氣足以給緋色的耳尖降溫。
走到企鵝館門口,望見等在那里的陶曼思,正沖她揮手:“染染,這里。”
聞染小跑過去。
“大家都走散啦。我們之前說的是七點半匯合對吧?”
“嗯。”
“那我們現在先去吃飯?她們剛才在群里說,晚飯就各自解決了。”
“好。”
海洋樂園里餐食不多,除了中午吃過的海洋主題的套餐,剩下便是一些小吃,蔥油面、烤腸、三明治。
聞染這個面包黨,選擇了三明治,陶曼思便和她一起。
兩人坐在藍白條紋相間的遮陽傘下,不知怎么從夏天撐到冬天了也沒收,略略的蒙著一層灰。
陶曼思咬著三明治問:“你剛才一直就在多媒體館啊?”
“對。”
“沒意思吧?那些屏都太舊了。”
聞染:“其實……”
她想說其實最里面半球形的那一間,當第一次親眼看見等比例體型的鯨魚在身邊游弋時,還是相當震撼。
“其實什么?”
聞染彎唇:“其實真的沒什么意思。”
“就說要你跟我們一起來企鵝館啦。說起來,你在多媒體館碰到許汐言沒有?她不是也去了嗎。”
“……沒有。”
聞染現在時不時對好友生出愧疚。
可是對不起,不管是頭頂的鯨魚,還是震撼了我整個青春歲月的“鯨魚”。
與其說不愿說出口,不如說,根本沒有說出口的能力。
要怎么說。
該怎么說。
那種瞠目結舌的震撼,好似一個人站在臺風的風眼,不知全世界還有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明白那樣的感受。
“許汐言真的好漂亮啊,對吧?漂亮到給人壓力的那種。”陶曼思捋著自己的劉海。
“呃,”聞染說:“我沒有覺得。”
“你怎么可能不覺得呢?!”
“我就是,沒有怎么留心她。”
假死了,聞染!
兩人吃完三明治,看看時間差不多,便往約定集合的水族館門口走去。
已有三三倆倆的同學聚在那里,沖她們揮手:“這里這里!”
陶曼思走過去:“天黑了,可是好像沒有什么跨年活動哎。”
有人玩笑:“這海洋樂園是不是快倒閉了?”
“啊不要吧,畢竟也是童年回憶。”
“那我們是留下還是?回家?”
“等人聚齊了,問問大家意見吧。”
“還差誰?”
“趙恬、張馨園和許汐言。”
說話間,許汐言從遠處往這邊走來。
所有人都在默默看她。
她就是這樣的人。
那時夜色鋪展,不夠濃,所以像沒調勻的墨色并不均勻,路燈是其間信筆揮灑的點綴,她是自光里走出的人,連蓬松的發絲外都罩一圈光暈。
可聞染假意很投入的跟陶曼思聊著天,根本看也不看許汐言的方向:“我昨天翻了翻《看電影》,里面說《瘋狂的麥克斯4》……”
陶曼思忽然輕一搡她胳膊,眼神對她示意了下,不說話。
聞染低聲:“干嘛?”
“你不是說你根本沒好好看過許汐言么,你看啊。”
“干嘛啦……”
“大家都在看,有什么關系啦。而且隔得這么遠,她又不會發現。”
在好友的“慫恿”下,聞染這才向許汐言看過去。
其實在路燈下看許汐言,會有一些些想哭。
她周身都罩著一層光暈,若凝眸去看,會覺得她美得幾乎不真切。
很隨意的伸手拂一拂頭發,從光里來的人,像要隨時消失于一片光里去。
誰能抓得住她。
許汐言走過來問:“我有沒有遲到?”
“沒有啦,時間剛好。”
羅欣頻問:“你剛才一直在多媒體館嗎?”
“對。”
“后來大家都走散了吧?你是一個人逛的,還是……?”
許汐言好像看了聞染一眼。
聞染的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畢竟她剛剛跟陶曼思說完——她沒有碰到許汐言。
而且她有個奇怪的心思。
如果許汐言說跟她在一起,她怕人人心里會暗想:聞染?她賴著許汐言干嘛?
光芒萬丈的許汐言,和平平無奇的聞染。
人氣頗高的許汐言,和隱形人般的聞染。
跟誰都能打成一片的許汐言,和聊天時不知怎么接話的聞染。
要怎么說,才能使他人明白,那個黃昏她們共享過多媒體館的一只鯨魚,那巨大的尾翼一掃,如交響樂齊聲奏鳴,使她們心尖最柔軟的那一塊發出同等頻率的震顫。
許汐言走近了,聞染就不好意思再看她,轉而盯著她格紋襯衫下擺的褶皺。
耳畔聽許汐言說:“沒有。”
聞染一愣。
她不知許汐言為什么會說謊。
總不至于和她一樣,想把這個以為平平無奇、?*? 卻分外震撼人心的黃昏,也變作心底私藏的記憶。
那么許汐言,大概是怕麻煩吧。
這時趙恬和張馨園也挽著手臂走來,羅欣頻道:“晚上好像沒什么跨年活動,咱要不要去江灘看煙花啊?”
“現在過去太晚了吧,占不到什么好位置了。”
“去完江灘再回家太晚了,我媽會說我的。”
“那咱就,先散了?”
不要。
聞染在心里默默的說。
但從小,她就是最會藏匿自己感受的那種人。在一個大家庭里,媽媽讓著舅舅,她讓著表弟。后來上學,有任何集體活動,她也總是隨大流的那個。
如果人人都想去某個地方玩,她絕不會說自己不想去。
反之,如果人人都不想去,她再動心,也不會把想去宣之于口。
怎么說,也不能概括為“察言觀色”,就是對自己的位置有充分認知。
如果她有許汐言那樣的光彩奪目,她一定也恣意的表達所思所想,享受世界對自己的縱容。
可她實在太過普通,沒享受過世界的遷就與偏愛。
即便再不想要這今年的最后一天結束。
這在青春里遇見了一場風暴的一年。
這在多媒體館里共賞了虛擬鯨魚的一天。
聞染靜靜抬眸,望著路邊一盞淺黃的燈。
神情那樣安靜,只在心里振聾發聵的喊:可不可以,不要結束。
許汐言瞥了聞染一眼。
“我覺得。”
許汐言說話的時候,所有人會習慣性向她看過來。
她是一貫的坦然,大概從小便已習慣這樣的矚目。
“其實這旋轉木馬,晚上亮起燈來的時候也蠻漂亮的對吧。”她笑起來,是路燈下的星辰,賞賜般的墜落凡間。
她這么一說,大家都往右手邊的旋轉木馬望過去。
小時候人人來海洋樂園都坐過的,只是這些游樂設備常年沒換新過,連顏料都隨歲月風化般,透出一種淡薄的老舊。
原地旋轉的游戲,也不再吸引追尋更多刺激的年輕人。
只有當許汐言用一雙外來者的眼睛,來打量這座她們從小熟悉的樂園,她們好像才跨越了歲月,又一次認真打量起這旋轉木馬——
似有魔法。
一圈如傘帷垂下亮著如碎星般的暖色小圓燈泡。
顏色各異的旋木背脊生出小幅度展翼的翅膀。
褪去了蜂蜜色調的南瓜形馬車勾勒記憶里經年的童話。
一群女孩互相對視一眼:“那要不……”
“玩完這個再回去?”
“哈哈會不會有點幼稚。”
“有什么關系啦?反正好多年都沒玩過了。”
于是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聞染長長暗暗的舒了口氣。
就算知道游樂場一定會打烊。就算知道這美好到虛幻的一天一定會終結。
那一刻很純粹的想法就是,哪怕再多一會也好。
哪怕再多一分鐘也好。
讓她記憶里描繪這一天的筆觸,再豐滿一點。
她不知許汐言為什么會突然提議坐旋轉木馬,也許因為許汐言是一個喜歡新鮮的人,是一個什么都想嘗試的人。
眾人便一道去買票。
售票窗口居然沒有……售票員。
“搞什么啊?”
有人無奈笑道:“大概根本就很少有人玩吧。”
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再過不到四小時,就要迎來跨年。
江灘上人潮翻涌等待著零點時分的煙花。各大賣場門口豎起巨大卡通玩偶和會落雪的水晶球。
只有她們在這個略顯凋敗的海洋樂園,好像藏進一段早被遺忘的回憶。
聞染忽然說:“我去。”
所有人齊齊向她看過來。
學校里天天互相打照面,彼此間都有個大略印象,她們對聞染的印象都是:文靜,內向,不愛說話。
女生因眾人的矚目紅了耳尖,可微抿了下唇角,很堅決的說:“我去找工作人員來。”
隨即便跑開了。
“哎……”陶曼思的聲音慢了她動作一步。
說實話,連陶曼思都被好友今天的作為驚了下。
印象里聞染不是這樣的人。
聞染跑得很快。心里搞笑的想:要是每次體測都有這樣的勁頭,也不用擔心八百米跑不達標了。
跑過南方冬日猶然青翠的灌木。
跑過淺黃的路燈、淡藍的水族館、黑白的企鵝館。
跑過許汐言給她一片灰淡的青春里忽而涂抹的濃烈色彩。
售票處員工看到一個女生幾乎可以算“劈頭蓋臉”般跑過來時嚇了一跳。
“我、我……”女生一手掌著售票處的長臺邊緣,氣喘吁吁。
員工嚇了一跳:“小姑娘,出什么事情啦?”
聞染喘勻了一口氣:“我們想坐旋轉木馬,但那里沒有人值班。”
“喔唷。”燙泡面卷發的阿姨撫著胸口:“你嚇死我了啦。”
又解釋:“因為冬天玩這個的人太少了呀,你們這么不怕冷的噢?到底是年輕人,那你過去等一等,我通知人過來。”
“好。”聞染點點頭:“謝謝。”
一個人先往旋轉木馬的方向走。
夜色更濃了些,路燈是又多亮了幾盞,還是黯淡了幾分。
聞染想:以前在電視里看到“日劇跑”,總覺得有些過時而中二。
可真要當自己為一個人全力奔跑的時候,才發現是這樣酣暢的一件事。
跑到面紅耳赤。
跑到呼吸不勻。
跑到一顆心咚咚作響,好似初見你時的心跳。
許汐言,如果你不是優秀到這地步,如果我能靠近你一點的話,我一定、一定這樣拼盡全力的跑向你。
可世事總不遂人愿。
遠遠的,能看見旋轉木馬那邊的燈光了,女生們的身影很隱約,三三倆倆聚在一起聊天等待。
聞染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走過去。
可即便如此,在這樣一個跨年的冬夜,我也拼盡全力的,為你奔跑過一場了。
哪怕只是為了,跟你一起坐旋轉木馬這樣的小事而已。
******
聞染走過去的時候,陶曼思正跟王寧站在一起聊天,沖她揮揮手:“找到工作人員了?”
“嗯。”聞染看上去很鎮定。
好似剛才那樣奔跑過一場的,是別人。
“工作人員什么時候過來?”
“馬上,已經打電話去通知了。”
“那就好。”
聚在一起聊天的人之中,并沒有看到許汐言。
聞染跟陶曼思說著話,不露聲色的向四周張望。
找到了。
許汐言站在不遠處一個自動售貨機前。
她大衣松垮垮的根本沒穿好,圍巾更松,白皙細長的脖子被繚繞的長卷發掩去一半,聞染總覺得她會冷。
很認真的盯著貨架上的飲料和零食。
陶曼思忽然出聲:“她沒吃晚飯。”
聞染嚇了一跳,下意識抬手捋了下自己的馬尾。
怎么回事,是不是剛剛狂跑過一場后意志太松懈了,怎么她在看許汐言這件事還被陶曼思發現了。
不過陶曼思完全沒放在心上,只當她好奇,這么解釋了一句。
沒吃晚飯?
聞染想,那是不是她走了以后,許汐言又在多媒體館睡了一覺啊。
這時,許汐言纖指在操作屏上戳了兩戳。
向她們這邊走回來,指間拎著一根……棒棒糖。
聞染心里突然就有些抓狂:這人怎么回事啊?
衣服不好好穿,飯也不好好吃?
工作人員匆匆趕來,眾人涌過去買票。
聞染假意拉著陶曼思聊天,拖在隊伍的最末。
一直等其他人在旋轉木馬上坐好,她才挑了匹淡藍馬鞍的跨上去。
位置的選擇很微妙。
不能太近,近到許汐言發現她的矚目。
不能太遠,遠到許汐言的身影都被其他人阻隔。
她不貪心,就以這樣誰都不會察覺的距離,看著許汐言的背影就好。
旋轉木馬開動起來。
淡淡流淌開的旋律,不歡快,甚至有些哀傷,是她彈鋼琴時也練過的一曲,Morunas的《Exhale》。
聞染雙手掌著馬頭的長長豎桿,在一片流淌的光影里望著前方。
許汐言很隨意的單手握著,另一手捏著那根棒棒糖。
那姿態一點不幼稚,只是一種不經心。
她放開豎桿用手拂了下垂在肩頭的長發,那一剎聞染得以窺見她的小半張側臉,碎落的燈光在那張面孔上落滿,又淌走。
像一條河,映出這世界所有濃墨重彩的美麗,可自己什么都不剩。
聞染想,為什么會有人覺得旋轉木馬是悲傷的呢?
即便永遠在原地兜圈、不可能靠近自己喜歡的人一點又如何呢?
至少能保持著這樣的距離,始終望著她背影啊。
再舒緩的鋼琴曲,也終有完結的時候。
其他人紛紛站起來。
陶曼思的旋木在聞染身后,喚她一聲:“染染。”
她“嗯”了一聲,卻沒有立即站起來。
因為許汐言從旋木上跨下來,往出口走的時候,會路過她身邊。
她微垂著頭,好似在整理自己的拉鏈。
許汐言路過她身邊了。
帶起一陣復合味道的香,薔薇大麗花摻著陽光曬過的海浪味道,說不清,熱熱鬧鬧的打著架。
許汐言忽然腳步一停。
聞染心跳都漏了一拍。
許汐言的手伸進黑色大衣口袋,摸了摸,又往聞染的馬頭探過來。
爾后走了。
要到這時候,聞染才敢掀起眼皮來。
許汐言放過來的,是一根棒棒糖。
不是什么知名牌子,許汐言剛才在自動售貨機買的,路邊超市里也隨處可見,淡藍與透明交織的包裝上映著臉圓圓的小女孩,棒棒糖是奶白色扁扁的一根。
許汐言為什么給她?
買多了?
因為她是剛巧在多媒體館碰到許汐言的那個人?
聞染伸手,把棒棒糖快速收進口袋。
陶曼思在她身后叫:“染染?走不走?”
“要走。”趕緊從木馬上跨下來,走到陶曼思身邊。
“剛才怎么啦?”
“哦,拉鏈卡住了。”
兩人一起往出口走去。
聞染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回頭對旋轉木馬望了一眼。
陶曼思:“怎么?忘記什么東西了?”
“沒有。”聞染沖陶曼思彎彎唇:“我們走吧。”
眾人三倆成群的走到海洋樂園門口,便準備各自回家了。
聞染和陶曼思算是大方向一致,預備一起打輛車。
卻見許汐言獨自走向一邊的車棚。
視線再放遠,便能望見許汐言的那輛素黑色山地車。
陶曼思感嘆:“居然是騎車來的……大冬天的,她是真的不怕冷。”
“她家住哪啊?是不是離得不遠?”
聞染搖頭:“不知道。”
等了好一陣。
不知今天是跨年夜還是怎的,始終等不來出租車。
預備打車的同學們紛紛放棄,走往各自線路的公交車站。
陶曼思和聞染可以走到同個車站。
不過她們雖然大方向相同,細分到公交路線,又不是同一輛了。
陶曼思的車先到,沖聞染揮手:“拜拜我先走了,到家給我發信息。”
“好,放心吧。”
也不知是否今天和許汐言的偶遇消耗了所有運氣。
眼看著同學們紛紛離開,聞染的車是最后到的。
鼻頭已微微凍得發僵,縮著肩膀跳上車去。
也懶得去坐習慣的倒數第二排了,就在門邊坐下,掌著扶手等身體回溫。
也許海洋樂園偏僻,跨年這樣的日子,這一區的路面反而分外空曠。
聞染眸光一凝。
透過公交車巨大方形的擋風玻璃,她居然看見了騎在山地車上的許汐言。
許汐言明明一早騎車走了,不知又去哪里耽誤了一陣,現在剛騎到這里。
也是,許汐言這種人對什么都感興趣。
老式公交車搖搖晃晃,可速度再慢,總也能超過騎自行車的許汐言。
聞染緊緊攥著扶手,有想過要不要換到另一側去坐。
轉念一想,許汐言又不會突然扭頭往公交車里張望,哪可能突然看到她。
于是大膽的坐著。
公交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路過了許汐言身邊,因車速不快,被昏黃路燈拖著,讓這一幕好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這應該就是許汐言出國以前,兩人最近也最私密的一次擦肩而過了。
聞染想,老天對她到底還是仁慈的。
讓她在一個慢鏡頭般的場景中,徐徐的、緩緩的對著窗外震撼了她整個青春的女孩,在心里默默說出:再見了,許汐言。
哪怕車窗外的人,根本就渾然不覺。
第28章 就是在那一刻終結
高三生哪有悲春傷秋的資格。
就算再怎么掛念與許汐言的告別, 聞染也得為聯考的事焦頭爛額。
柏惠珍把家里的牛奶換成三倍蛋白質,跟她說:“你學的額頭都冒痘痘了誒。”
聞染揉著自己額角:“就是之前那一顆,好奇怪, 一直都不消。”
“太累了嘛,等高三畢業就好了。”
聞染嚇一跳:“還要等我上大學才消?”
“等藝考完總歸好一點了吧,可以專心文化課了啊。”
“也不會輕松的啦,我文化課成績也不是那么有把握。”聞染背著書包出門。
還有一周就要聯考, 學校特赦, 高三生可以不做課間操。
可以在樓梯上看到許汐言背影的機會, 又少了五天。
只是有次課間去廁所,路過五班教室外, 許汐言倚著走廊在與白姝聊天。
聞染張著耳朵,聽白姝問:“你還是要參加聯考?”
“嗯。”許汐言指尖繞著自己的發尾:“畢竟我高中在國內讀的, 申報學校時不知會不會用的到,就有的沒的各種資料,都準備一下。”
“也是。”
“還有一點。”
“嗯?”
許汐言笑了聲:“還是想給自己國內的高中生涯打個句點吧, 我做什么事都喜歡有始有終。”
聞染心想, 許汐言就是這樣的人。
若真是自由散漫,怎么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鋼琴家。
鋼琴這樣的存在,誰都蒙蔽不了它, 再盛大的天賦也需要日以繼夜的勤學苦練, 指尖都磨起一層硬硬的皮, 又逐漸消退。
所以許汐言看起來恣意,其實有始有終。
看起來傲慢,其實十分禮貌。
三天后, 聯考的考場分布貼進了樓下的告示欄,大家紛紛涌過去看。
陶曼思挽著聞染的胳膊:“啊我們不在一個考場。”
聞染用眼尾悄悄的往左邊望。
許汐言和白姝一同站在那里。
許汐言和聞染也不在同個考場, 是同一層樓,不過中間隔著一個教室。
看完考場,陶曼思挽著聞染的胳膊去食堂買早飯。
聞染聽白姝在問許汐言:“你什么時候的機票?”
“聯考第二天的早上。”
“這么急?”
“嗯,早點過去準備。”
白姝:“反正國外的生活,你也挺適應的吧?”
許汐言笑笑。
白姝:“那我早上去送你?”
“不用。”許汐言拒絕:“我這人,不太喜歡告別。”
又四天后,聯考如期而至。
聞染坐在考場里斂神,握著的筆桿似能決定自己的前程。
兩天的聯考結束,學校毫無人性的,通知所有高三生留下來上晚自習,恢復正常的學習節奏。
男生們本來約了去網吧開黑,此時拍著課桌大為不滿:“怎么這樣!”
但畢竟高三,逃課的人也少了。
學不學得進去是另一回事,但坐在教室里,總歸是種心理安慰。
聞染和陶曼思去食堂買了盒裝漢堡當晚飯,陶曼思問:“走什么神呢?”
“嗯?”聞染把包漢堡的防油紙扯開一點。
“總覺得你心不在焉的。”
“可能之前準備聯考,弦繃太緊了。”
聞染只是在想,不知許汐言走了沒有。
晚自習她本來就時而上時而不上,明天一早的飛機,也不知是不是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那么,許汐言便徹底離開這座學校了。
聞染對著夕陽,緩緩吐出一口氣。
明明已經覺得好好告別了。
明明跨年那天的海洋樂園和公交車,在她心里已是安靜又喧囂的、足夠完美的告別了。
真到了這一天,為什么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原來告別這件事,是永遠不可能準備好的。
吃下去的漢堡肉堵在嗓子眼,要靠不能加熱的冰牛奶才能送下去。
下了晚自習,大家都已被兩天聯考折磨得不輕,沒有了豌豆的射手一樣蔫頭搭腦走出教室。
陶曼思捶著自己后腰:“今晚無論如何要早點睡了。”
“染染?”
“染染?”
直到陶曼思搡了下她胳膊:“你看什么呢?”
“嗯?沒有啊。”
陶曼思順著她視線往左前方望了眼,的確什么都沒有。
其實聞染看到許汐言的背影了。
跟她們離得很遠,所以陶曼思沒看到。
聞染萬萬沒想到許汐言會留下來上晚自習,還留到了最后一刻。
一路尾隨許汐言走到車棚,聞染和陶曼思各自推出自己的車。
明明覺得這樣已經足夠了的。
明明覺得走到車棚的這一路,已算是額外的犒賞了的。
可聞染忽然跨上自行車,對陶曼思匆匆說了句:“我想起來有點急事要先走。”
猛一下踩著腳踏板離去。
陶曼思又被她嚇了一跳。
總覺得好友最近有點怪怪的,可又完全說不出是哪兒怪。
許汐言比聞染先一步離開,所以要很用力的蹬車才能跟上她。
聞染覺得自己好像個變態跟蹤狂。
她都說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也許,她就是想像那天跑去找旋轉木馬的工作人員一樣,用盡全力的為許汐言再跑一次。
騎自行車也是一種“跑”。
許汐言那一雙長腿騎得飛快,她的普通腳踏車哪里跟得上許汐言的專業山地車,必須用盡全力的去跟。
越過路邊的奶茶店花店小超市。
越過下晚自習的學生和晚歸的上班族。
越過紅燈綠燈又變紅燈的交通標志燈。
越過要和夜晚的云一較高下的人行天橋。
聞染漸漸乏力,只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和用力的呼吸,不知什么時候軋過塊小石子車頭一震,掌著車把的雙手都微微有些發麻。
聞染心里想著,既然許汐言和外公外婆同住,她家境那樣好,應該是棟很奢侈的別墅吧。
所以當許汐言在一幢獨棟公寓樓前剎車時,她猝不及防,車頭往前沖的幅度幾乎要讓許汐言看到她。
趕緊捏住剎車。
許汐言跨下山地車,推著往公寓樓里走去。
其實這公寓樓是海城的網紅,以建筑外觀時尚和物業完善而聞名,很適合單身奢闊的年輕人。
許汐言不可能和她外公外婆同住在這里。
那么,許汐言來海城后一直是一個人住?
為什么?
聞染想起那次鋼琴比賽時,許汐言痛經,柏惠珍很熱情的叫許汐言跟她回家,許汐言還真的跟她回去了。
后來因著舅舅的誤解,聞染讓柏惠珍不要再對許汐言過度熱情。
現在想來無限后悔。
是不是讓柏惠珍多叫許汐言回家吃兩頓飯比較好?
是不是讓柏惠珍跟許汐言多聊兩句天比較好?
她當然沒任何資格給予許汐言“同情”這種東西,許汐言也不需要。
可是。可是。
聞染單腳撐在地上,雙手掌著車把,胸腔里是未喘勻的氣,仰頭望著那棟高聳入云的公寓樓。
有些亮著燈,有些沒有,稀稀疏疏的似城市夜空里的星,很寥落。
聞染一直仰頭看著。
直到“啪”一聲。
她不可能聽到任何聲音的,可她耳畔就是傳來這樣的碎響,看著二十六樓窗口的燈光亮起,她知道了,許汐言住二十六樓。
那樣倏然亮起的光不足以驅散整片夜色的黑暗,那是聞染第一次想:像許汐言這樣的人,也會寂寞嗎?
她也不知自己為什么守在這里。
仰得脖子都酸掉。
如果更早一點發現的話。
會不會更有勇氣一點,跟許汐言多說兩句話。
會不會更有魄力一點,讓自己那么多難以言傳的喜歡,至少化為有形的溫暖。
聞染掏出手機。
通訊錄里“雨滴”形狀的背后,藏的便是許汐言的號碼。
那樣黑暗里近乎顯得飄搖的一盞燈,讓她很有沖動撥一通電話過去:
“許汐言,我喜歡你。”這是七個字。
七個字能改變什么。
在學校里無數擦肩而過的時光。
在眼眶里盛放不下的那么多那么多的背影。
在學校琴房那首缺失一個音符的《月光奏鳴曲》。
還有,你明早踏上飛機后,就要一路展翅的人生路。
什么都改變不了。
可我至少想讓你知道,在你也許會覺得寂寞的人生這階段里,有一個人,安靜的、無望的、可是傾盡自己全力的,用整個青春喜歡過你。
聞染撐穩了自行車,放開車把,呵了呵自己被夜風吹得發涼的手指,在信息框里打字:
【許汐言,我喜歡你。】
然后,又一個字又一個字的刪掉了。
******
聞染騎車離開了許汐言的樓下。
幾乎迷路,要把手機掏出來搜索,才找到回家的方向。
路上接到柏女士的電話:“你怎么還沒回來?”
“這就回來。”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擔心死了你曉得伐?”
“沒有去哪里。”
“那到底是去哪里了?”
聞染嘆了口氣:“回來再說。”
騎回家的一路幾近脫力。
走進那棟紅磚墻的小樓時,柏女士掌著門在等她,擰著眉:“你這小囡……”
看起來劈頭蓋臉就準備一頓訓。
看到聞染的臉,又愣了下,收聲,跟著聞染走進去,拖鞋聲啪嗒啪嗒的:“你哭過啦?”
聞染在餐桌邊放下書包,舅舅從報紙間掀起眼皮瞧她一眼。
聞染:“誰哭了。”
“那你鼻頭怎么紅紅的啦。”
“外面風很冷呀,吹的吧。”
“那你聯考考得不好我也不會怪你的啦,聯考分數又沒那么重要,不要哭也不要亂跑呀。”
“都說沒有哭啦。”
“喔唷,我去把夜宵再給你熱一熱啦,受了寒氣要吃暖一點的呀。”柏女士匆匆往廚房走去。
聞染坐在餐桌邊,垂眸盯著自己的指甲蓋。
柏惠珍把一碗姜汁湯圓端出來:“你說巧不巧,我今天剛好煮了姜汁,你都要喝掉的喔。”
經過這一鬧,柏女士總算沒再追問她剛才去哪了。
聞染按照老習慣,洗了澡,坐到寫字桌前寫完了今天的卷子,鉆進開了電熱毯的被窩。
身上姜汁發出的熱意未褪,漸漸有些出汗。
其實剛剛回家的路上,她真沒哭。
是想哭的。
可騎車帶起夜晚的風太寒涼,好似凍住了所有情緒。
她無比感謝柏女士的那碗姜汁湯圓。
堵了一路的鼻腔終于疏通,她用被子蒙著頭,側躺在枕頭上,臉深深的埋進去。
早就發現了。
柏女士今天新給她換的床單,剛好就是許汐言到她臥室來睡過的那一套。
后來不知洗過多少次了,許汐言身上的味道當然消失殆盡。
聞染把臉埋在里面。
可就是這樣一套床單枕套,到底承接了她今晚全部的眼淚。
再見,再見。
你說你不喜歡告別,可是,再見了許汐言。
謝謝你出現。
謝謝你像多媒體館那只身長五米的鯨魚一樣,驚天動地的、顛覆認知的,出現在我的青春里。
******
接下來便是春節,苦情的高三生也沒放幾天假。
調律專業的藝考也并不輕松,視唱練耳與樂理、鋼琴調律基礎理論、面試、器樂演奏通通來一遍。
接著便是學習學習學習。
背過不知多少遍“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
不知多少遍“little/a little,few/a few”。
不知多少遍“鴉片戰爭標志著中國近代史的開端”。
然后,高考了。
老師在講臺上反反復復的強調:“準考證和各種文具一定要再檢查一遍,早點出門,小心堵車。從今晚開始就什么都不要學了,能學的平時都已經學了。”
“同學們,高考是人生一條很重要的出路,但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平時我都在跟你們說,一定要重視高考,可我現在要跟你們說,高考其實也沒有你們想的那么重要,去他媽的吧。”
大家都笑。
“等到高考完,一個重要的人生階段就結束了。在我眼里,無論考多少分,無論有沒有考上一開始錨定的大學,你們都是英雄!”
體育委員鄒宇恒帶頭,一小部分男生開始跟著他拍桌。
很有節奏的——啪啪啪,啪啪啪。
接著全班都一起加入進來,拍著桌子,嘴里齊整的喊:“老周!老周!老周!”
一貫嚴肅的老班沖他們壓了壓手,竟然摘下黑框眼鏡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放了學,聞染最后一次路過五班教室。
中央的那個座位空著,臨近高考,座位許久不換,也沒人在許汐言離開后再去坐那個位置了。
聞染最后對著那個空蕩蕩的座位看了一眼。
忽然覺得:像拔牙。
牙齒脫落,留下空落落的一個洞。
始終在那里,讓你明知不該,卻忍不住的拿舌尖不停去舔。
聞染和陶曼思一起走到車棚,陶曼思笑了笑:“現在好像不應該再說‘好好考’了喔?越說越緊張。”
聞染跟著彎唇:“就是。”
“那就不說了。擊下掌?”
聞染豎起手掌,跟她“啪”的一聲。
兩人都是內斂性子,這個本來很酷的動作,被她倆做得不倫不類,兩人都笑了。
陶曼思扶了下耳側的鏡架:“其實我有點緊張。”
“為什么?”
“一開始是想為了張哲文考去邶城的嘛,可是學了這么久,好像早已經不是為了張哲文了,就是為了自己,要給自己爭口氣。”
聞染很認真的說:“你可以的。”
“你怎么知道?”
“因為你這段時間,真的很努力很努力的學習了。真的,我都看在眼里的。”
陶曼思吸了下鼻子:“好了不說啦,越說越煽情。那咱們就,考完再見?”
“好。”
陶曼思沖她笑了笑,蹬車走了。
聞染自己騎車回家。
柏女士不知從哪聽來的偏方,買了幾罐紅牛,說是調動身體興奮度,對腦筋運轉也有好處。
柏惠珍:“也不知道有用沒用。”
“管它有沒有用。”聞染伸手:“拿來。”
柏惠珍反而猶豫:“不要喝壞掉了。”
聞染笑:“正規廠家生產的,哪能喝壞掉的啦?”
都學到這份上了,所有科學的迷信的,有用的沒用的,各種招數都用上吧。
不枉青春努力這一遭。
兩天的高考,說快也快,說慢也慢。
第一場語文開考前,坐在考場里等鈴打響,時間慢得好似凝滯,連胃都開始牽扯著隱隱作痛。
等到開始寫作文,看一眼時間,又覺得怎么這么不夠用,寫完作文都來不及檢查其他題了。
等到考數學,又開始覺得時間過得慢,解不出的題無論如何解不出,那些聽著別人奮筆疾書的時間都是煎熬。
無論如何,期盼的害怕的,想讓它快點過去又想它永遠不要到來的高考,就那樣過去了。
同學們商量著又在教室里聚了一次。
學霸們湊在門邊對答案,其他不想聽的捂著耳飛快從她們身邊跑過。
陶曼思問聞染:“你想不想對答案?”
聞染猛搖頭:“不想!一點也不想!考成什么樣算什么樣,我一點也不想再回憶一遍了。”
陶曼思大笑:“我也是。”
有同學開始瘋狂的撕卷子,又天女散花一樣在教室里灑開,老班笑著看著,竟然也沒有阻止。
有人問:“你萬一要復讀怎么辦啊?”
“我打死你個烏鴉嘴!”那人從凳子上蹦下來就開始追他。
最后,所有人一起聚在走廊,把有用的沒用的卷子和資料往下扔,一時間,拉滿“祝同學們高考奪魁”紅色橫幅的教學樓外,一片淡白飛舞的蝶。
有人大喊:“再見啦!”
很快有人跟著她喊:“再見啦卷子!”
“再見啦該死的數學題!”
“再見啦高三!”
“再見啦青春!”
一陣瘋了般癲狂的吶喊間,忽然有人低低的啜泣。
周遭人愣了一瞬,被傳染般,很多人都開始哭。
這時的聞染倒很平靜,望著眼前那一片淡白的蝶,心想:
不知這時的許汐言,在英國的哪個角落,做著哪些不一般的事情呢?
******
接著便是同學聚會。
一定要放在出分前,一旦分數出了,很多人就沒心情了。
聚會訂在一個以餐食好吃而聞名的KTV,晚上六點開始。
當天下午,聞染待在陶曼思家里,背靠著寫字臺邊緣,看著陶曼思坐在化妝臺前給自己化妝。
很快向她求救:“打粉底我還行,可化眼線我是真不行。”
因為聞染參加過大大小小各種鋼琴比賽,還算比她有經驗。
接過眼線筆,提醒:“別眨眼。”
“嗯。”陶曼思半耷著眼皮,睫毛尖還是忍不住一眨:“染染,你真不化妝啊?”
“不化啦。”
陶曼思摁著自己的胃,沒忍住打了個嗝。
還好聞染反應快,快速撤開眼線筆,沒給她眼線化飄出去。
陶曼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聞染彎唇:“這么緊張?今晚打定主意跟張哲文告白了?”
“沒有沒有。”頓了下又說:“如果酒喝到位了的話,也行。”
兩人笑作一團。
聞染最后幫陶曼思噴了定妝噴霧,陶曼思邊收拾化妝包邊問:“整個高中,你真沒喜歡過什么人啊?”
聞染靜默。
陶曼思一下子警惕起來:“果然有吧?誰啊?”
聞染笑道:“沒有啦。”
許汐言像一陣颶風,刮過了所有人的青春。
可人人都知道許汐言不是日常生活里會出現的那種人,她遠赴英國以后,漸漸的,學校里也沒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現下哪怕聞染只是說出“許汐言”三個字,都會引起好一番大驚小怪吧。
聞染其實有些羨慕其他只是單純欣賞許汐言的人。
她們劫后余生。
可是她自己的世界,寸草不留。
五班的聚會也是今天,因為兩個班的班長關系好,訂的也是同一家KTV。
陶曼思在二班包間里有些心猿意馬,聞染陪著她喝酒,但兩人酒量都不好,很快就有點暈。
陶曼思搭著聞染的手臂:“染染,我不行了。”
聞染比她稍好點:“想吐嗎?”
“不想,但我好暈,陪我出去吹會兒風吧。”
“好。”
兩人悄悄溜出包間,走出KTV,路邊有間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聞染問:“要不要進去買點喝的解酒?”
“好啊。”
兩?*? 人踏著“歡迎光臨”的音樂進去,陶曼思卻又在冷柜里拿了兩聽啤酒。
聞染打她手背:“你還喝!”
陶曼思帶著醉意笑:“染染,你說我們這樣性格的人,喝醉的機會又有多少?別管啦,醉就醉吧,你陪我。”
聞染不攔她了:“好。”
結了賬,走出便利店,陶曼思拖著聞染在馬路沿坐下。
聞染彎著唇角,由著她。
這里有點偏,夜色里,間或有輛車飛快的開過。
正當陶曼思“嘶啦”一聲拉開啤酒罐的時候,聞染小聲說:“張哲文。”
陶曼思動作一滯。
張哲文不知方才去了哪,這時正往KTV里走,沒看到坐在路邊陰影里的她們。
陶曼思盯著張哲文。
聞染問:“你要不要叫他?”
陶曼思沒反應。
聞染又問:“要不要我幫你叫他?”
陶曼思搖頭,很慢很慢。
聞染和陶曼思一起,目送張哲文的身影走進KTV。
這時有人沖出來大喊:“老子的青春結束啦!”
身后兩個同學很快追上他:“你喝多了啦!”又在路邊打車,把他塞進車去。
陶曼思喝一口啤酒,沖聞染笑笑:“你知道么?我不敢告白,其實我知道,要是我告白了,他肯定會拒絕我的,那我的青春就……”
她聳了下肩,學著方才那醉酒男生的語調喊:“我的青春結束啦!”
聞染陪著她笑。
她們躲在暗影里,頭頂是KTV閃爍的燈牌,交織出一片霓虹顏色的天氣,頭頂的立交橋有大貨車轟隆轟隆的駛過時,路面都跟著震兩震。
聞染想:今晚有多少人喝醉。多少人告白。
多少人的青春在這一晚終結?
可是于她而言,她的青春終結得更早一點。
早在跨年的那一天,她和許汐言從海洋樂園離開,她坐在夜班公交上,路過騎著山地車的許汐言身邊。
夜風撩過少女繾綣的長發,能看到她耳朵里塞著耳機,漫不經心的嚼著口香糖,望著前方的夜色。
回家后,聞染洗頭洗澡,吹干頭發,快要零點的時候,她拉開窗簾,站在窗口眺望。
她們這一片高樓不多,所以能越過一幢幢房頂,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冒出一點煙花尖。
在天空迸裂,又快速歸于寂靜,消弭得不留痕跡。
就如同許汐言出現在她的青春里一般。
聞染倚在窗口,慢慢吮著許汐言放在旋木上給她的那根棒棒糖,純純的牛奶味里總覺得微微帶咸,她沒有哭,可那微微咸的味道和眼淚近似。
聞染很清楚。
她的青春,就是在那一刻終結的。
第29章 一半暖陽,一半滂沱
生活里沒有那么多英雄和神話。
短暫的狂歡過后, 很快就是高考出分。
聞染綜合藝考和文化分,最穩妥的方式是去海城本地的音樂學院,普普通通, 平平無奇。
陶曼思那邊就比較糾結。
她的分數可以往邶城那邊夠一夠,可是要冒風險,如果失敗,調劑的結果會很不理想。
張哲文的成績穩上邶城211。
最終陶曼思決定放棄, 填了海城本地一所還不錯的大學。
接下來, 便是等錄取通知書了。
柏女士很緊張:“哎呀, 錄取通知書沒拿到手里,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舅舅冷笑一聲:“就你女兒那個大學, 讀出來也沒多大出息的,好好的鋼琴系不去拼一拼, 跑去學什么調律。”
聞染很平靜。
自從許汐言跟她說過未來該怎么選擇的那番話后,對于舅舅的這些嘲諷,她從來都很平靜。
錄取通知書總算是順利的到了。
藝術類通知書到得更早一些, 寄到了學校, 那時陶曼思還跟她爸媽在外省旅游,于是聞染一個人騎車到學校去取。
正值午后,梧桐樹上蟬鳴聲聲, 太陽烈得厲害, 像是要曬化人的每一個毛孔。
聞染不過騎了從家到學校的這一路, 就覺得自己被曬黑了兩個度。
到車棚停了車,走進學校里去。
只有部分人的通知書是寄到學校,大家領通知書的時間又都錯開, 所以這時里靜得出奇,好似只得她一人暢游。
聞染突然起了心思, 想好好的再看一看這座校園。
畢竟她是在這里,看過無數次許汐言的背影。
歇過一只只鴿子沐浴在夕陽里的鐘樓再看一看。
陪陶曼思跑過的文學社再看一看。
很少去的禮堂和很常去的食堂再看一看。
然后才提步往教學樓走去。
在五班走廊里靜靜站了許久,門窗都鎖著,一片都已變得光禿禿空蕩蕩的座位間,為什么還是能一眼看出許汐言曾經坐過的那一個。
聞染有點搞笑又有點悲戚的想:她甚至想要再去上一遍廁所。
最后的最后,才往琴房走去。
如果說和許汐言留下的最深的回憶是哪里,還是琴房。
是許汐言拿一架有個琴鍵音不準的鋼琴,給她彈《月光奏鳴曲》的夜晚。
走過一間間空置的琴房。
走過有著仿古檀木色圓柱的走廊。
走過記憶中的月夜。
好像這座校園里,再也尋不出什么想看的地方了。
可聞染剛要離開,老天又給了她一個留下的理由——
曝曬了整日的天,臨近黃昏時終于顯露溫柔,而這樣晴朗的天氣里,太陽未曾退場,雨滴又來攻城掠池。
形成了一場太陽雨。
聞染快走兩步躲到琴房的屋檐下,望著眼前的雨幕。
不知為什么,各種自然的奇景,總會讓她想起許汐言。
從身長五米的鯨魚。
到黃昏時的一半暖陽、一半滂沱。
大概許汐言就像這樣,是尋常不得見的奇跡。
聞染在屋檐下靜靜站著,幾乎以為自己幻聽——
她聽到了鋼琴的旋律。
可方才逛過的琴房里沒有人,她甚至覺得今天整座學校里,除了她都沒有任何一個人。
而且為什么偏偏響起的旋律,是那段《月光奏鳴曲》。
聞染輕輕闔上眼。
一定是幻覺,一定是自己的神經出了某種問題。
因為那段旋律彈得太好。
她的身邊除了天才如許汐言,再也沒任何人能駕馭那樣的旋律了。甚至,比她記憶里的許汐言彈得還要好,在艷陽與落雨間,憑一手黑白琴鍵就能造就月光鋪灑的奇跡。
那一刻聞染沒有覺得害怕,也沒有很務實的覺得自己該讓柏女士帶著去看心理門診。
也許樂曲太寧然。
也許太陽雨間的月光美得幾近不真切。
她就是靜靜站著,闔著眼,感受著夕陽漫過屋檐,浸沒她右邊手臂,而滂沱的雨被風吹斜,吹向她左邊手臂的毛孔。
直到一曲終了,她張開眼。
奇跡之中的奇跡出現了。
因為站在琴房門口的人,是許汐言。
并且,許汐言在向她走過來。
聞染該微笑的,該笑著打聲招呼的,該問“你怎么回國了的”。她的大腦還在持續運轉,可她的眼底就是一陣酸澀。
見到許汐言的第一反應,是想哭。
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還是“失而復得后終將失去”的悲傷。
那樣的喜悅和悲傷,像分別占領了她左右兩邊手臂的夕陽和雨一樣,侵吞了她的左右兩邊身體。
左邊的心臟狂跳,右邊的肺腔溺水一樣發疼。
許汐言總得跟她寒暄兩句吧,聞染這樣想著。
然而許汐言只是靜靜走了過來,靠在她身側,背靠著墻,望著屋檐外的雨。
聞染心里一跳。
因為許汐言靠她真的很近。
兩人的小臂都相貼,她左邊小臂上都是方才一陣斜風染上的雨,潮漉漉的,像心情,然而許汐言的體溫灌進來,讓每一個毛孔都發燙。
其實許汐言面孔成熟,黑T加破洞牛仔褲的打扮更讓她有種落拓的風情,但只有皮膚——
聞染輕輕闔上眼,頸根輕咽。
只有皮膚絕對是十八歲少女的觸感,滑膩美好得像絕不應出現在塵世的存在。
毛孔的燒灼感一路蔓延到了耳朵尖,聞染知道自己的耳尖絕對紅了。
她知道自己該躲開的。
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
可她就是靜靜站著,感受著許汐言的皮膚:“怎么回來了?”
“有份手續,必須自己回學校來辦。你呢?”
“我來拿錄取通知書。”
“拿到了?”
“嗯。”就塞在她背于另邊肩膀的帆布包里。
“什么學校?”
“海城,音樂學院。”
許汐言既沒有虛偽的說“這學校挺好的”,也沒露出任何不屑,就是很平靜的點了一下頭。
這大概是聞染第一次主動向許汐言發問吧。
“你呢?柏麗思什么時候開學?”
“五月,已經入學了。”
聞染張了張嘴,有些結舌:“喔。”
海城音樂學院,和柏麗思皇家音樂學院,其間差距彌合的可能,簡直像眼前這場太陽雨。
還能做些什么呢。
甚至連問許汐言什么時候飛英國的必要都沒有。
聞染繼續靜靜站著,望著眼前的一半暖陽,一半滂沱。
一直到雨漸漸止息,夕陽也被更厚重的云朵吞沒,夜晚的降臨并非漸進式的,聞染知道再過不久,便會像倏然垂落的黑絨幕布一樣,罩著人落下來。
可許汐言趁著空氣中雨氣未散,暮色還拖著淡淡的一點尾巴,扭頭,沖她很輕的笑了一下。
輕輕翕動的濃睫如蝶翼,而那只蝴蝶怎會知道自己的翅膀,會引發大西洋彼岸怎樣一場颶風。
聞染輕聲說:“再見,許汐言。”
她心里無比清楚,這樣讓人連毛孔都跟著顫栗的心動,只在青春期有效,以這樣一個黃昏為限。
從此以后,她們以奔跑的姿態與青春漸行漸遠,她一路往塵埃飛舞的俗世里去,許汐言飛往光芒深處的舞臺。
再不可能了。
******
大學四年的生活平平無奇,畢業后,聞染沒有讀研的打算,但工作好像也沒有那么好找。
舅舅捧著報紙冷哼:“讓你學什么調律。”
柏惠珍拍拍她的肩:“不著急的呀。”
可聞染看出來了。
柏惠珍眼里有跟舅舅一樣的不解,不解她為什么不去讀鋼琴系。
這一日,聞染來到郊區的一個文創園。
時值盛夏,草木茂密得好似一旦入了夜,便能上演什么百鬼夜行的傳說。
聞染順著門牌號,找到一家工作室。
Loft工業風和侘寂風互相不收斂的拼接在一起,毫無章法,一塌糊涂,聞染唇邊浮出一抹淺笑。
莫名的讓她想起許汐言,那般恣意。
她敲了敲門,無人應。
她繞過叢叢茂密的白茅,走到落地玻璃外去看,有個很年輕的女生攤在懶人沙發上,手機打橫握在手里,斑斕的界面應該是在打游戲。
聞染敲了敲玻璃。
塞著耳機投入打游戲的女生渾然不覺。
聞染想了想,繞回門口等著。
草木太茂盛,她今天穿一條七分褲,露出兩截纖白的腳腕,細皮嫩肉的過分招蚊子。
她抬起一只腳來撓的時候,聽到工作室里的女生大叫一聲“糟了!”
然后一陣匆忙的腳步,那厚重的黃銅色loft風鐵門被一把拉開。
聞染看著她笑了笑:“七個。”
她臉上不急不躁、寧然的表情讓女生震了下。
“什么七個?”
“就是我站在這里等你的時間,腿上和胳膊上被咬的蚊子包,總共加起來是七個。”
女生笑了,沖她伸出右手:“我是工作室的老板,我叫何于珈。”
聞染跟她握了握:“聞染。”
“實在抱歉,我知道今天約了你面試,所以早早過來等了,結果打起游戲來太投入了,戴著耳機也沒聽見你敲門。”何于珈道:“不過,你被錄取了。”
聞染愣了下:“你還沒看我簡歷,也沒考我專業。”
“不用了,你很有耐心。”何于珈笑:“從我媽到我兩個姑姑,我們家都是鋼琴老師,從小見過不知多少調律師,很知道調律師最需要的是什么。”
“噢。”聞染靜下來,然后問:“什么時候上班?”
這次輪到何于珈愣住:“你還沒問我工作室的情況,待遇如何,薪水多少。”
“不用了。”聞染說:“因為,我找不到其他工作。”
何于珈哈哈大笑:“行吧,那你下周一來上班。不過先說好,我們這種年輕人創業,那可是說倒閉就倒閉了。”
聞染跟何于珈談定,五險一金正常買,薪水是調律行業整體水平偏低,不過這也正常,畢竟她剛畢業,沒什么經驗。
除了文創園的位置實在太偏,其他都還好。
何于珈說是因為這個文創園新修,對年輕人創業有補貼,其他地方實在是租不起。
又笑道:“你是我工作室的第一個員工。”
“工作室的名字呢?”因為聞染是在豆瓣上看見有人發帖,抱著試試看心態過來的,連工作室的名字都不知道。
何于珈一聳肩:“不知道,還沒取。管他呢,先干著唄。”
聞染結舌。
這性子,真夠隨性的。
有那么一點點的,像許汐言。
兩人談定,聞染背著帆布包離開文創園。
路上接到陶曼思的電話:“染染,今天面試怎么樣?”
“成了。”
陶曼思笑起來:“真的?我早都想好了,要是你成功,就你請我吃烤肉,要是沒成,就我請你吃烤肉。”
陶曼思從師大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后,并沒成為一名教師,反而進了傳統紙媒當編輯。
整日里油墨紙香,像高中時文學社的場景重演,收入不高,卻很適合她。
聞染跟著笑:“沒問題,我請你。你先找好吃哪一家,我得從文創園回市區來,有些遠。”
等聞染終于轉了三趟地鐵回到市區,走進一家商場,陶曼思找的烤肉店就在二樓。
相較于韓式烤肉,這家東北烤肉只讓人覺得豪橫,肥牛瘦牛的點了一堆,夏日衣衫太輕薄,總覺得胃都微微鼓出來。
陶曼思挽著聞染的胳膊往外走:“吃了這一頓不知要長幾斤,非得斷食兩天才行。”
可路過一家面包店又忍不住:“我想買點回去當明天的早飯。染染你要么?”
聞染搖頭:“柏女士包了小餛飩,我得幫她解決。”
店小擁擠,聞染便在外面等。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
商場對面便是演藝中心,時而有話劇或音樂劇在這里上演,同時外墻所懸的海報,也有一些世界各類演出的新鮮資訊。
聞染的眸光凝住,一顆心吊了起來。
真的,大學這四年來,她每一天都在做好準備,準備許汐言橫空出世,功成名就,做好在網絡上、電視里、各種奢侈品廣告的海報上看到她的心理準備。她又期待又怕,她知道憑許汐言的天賦一定可以做得到。
可是,這四年來靜靜的,甚至她悄悄上網去查許汐言的消息,也什么都查不到。
直到現在,她帶著一身烤肉味,藍色T恤下擺有方才不小心滴上的一點烤肉醬,拿紙巾用力擦過了,沒有擦掉,站在一片熙來攘往的街頭,等著朋友從身后的面包店出來。
她在演藝中心所懸的巨幅海報上,看到了許汐言那張薔薇般的面孔。
穿一身露肩的黑色晚禮服,對著同樣墨色流光的鋼琴,似一只驕傲的天鵝。
這個世界是很勢力的,就連一張海報的大小,也能用來說明世人對你能否成名的期許。
這該是許汐言畢業后的第一場演出,可這海報的大小,便是對她一定會橫空出世的絕佳認可。
海報上的字樣翻譯成中文便是:「新銳鋼琴家:Shine Hsu。」旁邊另特別寫明她的中文名:「許汐言」。
怎么會有人叫“Shine”這樣的英文名,簡直像一個外國人的中文名叫“水晶”一樣。
除了許汐言,除了“汐言”二字的發音很接近“Shine”,更重要的,是她那樣的存在,就是光耀本身。
聞染一瞬頓悟了為何大學四年絲毫沒有許汐言的消息。
許汐言看起來恣意,其實誠摯認真,對他人是,對世界是,對音樂更是。大學四年是她閉關修煉的最好時候,她決不允許自己還有任何瑕疵的時候,被推到世人面前。
所以到了現在,是她大放異彩的時候了。
聞染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聞染一早知道她逃脫不了許汐言。從今往后,許汐言將出現在網絡里電視里海報里,出現在街頭巷尾每一個人的對談里,連風都會把“許汐言”的名字送到聞染耳畔。
聞染絕望的想:她哪有可能忘掉許汐言呢?
許汐言根本無需出手,她天然便失卻了這樣的機會。
******
大學畢業后的四年,算長還是短。
對許汐言那樣的人來說,應該算長,因為這四年里她做到了旁人二十年都做不到的事:在以歐美音樂家占主流的鋼琴圈,她是第一個連續兩年蟬聯最具價值“肖邦獎”的中國鋼琴家。
同時,她的容顏和性格使她備受時尚圈寵愛,很快火出圈,奢侈品牌的形象大使或代言人幾乎拿過一個滿貫,甚至國內的各大雜志封面也能頻頻看見她的身影。
盡管這期間她非常低調,除了巡演期間幾乎很難被各國狗仔捕捉到她的身影。偶爾有次驢友曬出照片,拍一個穿白色羽絨裝備的側影,明明穿得厚重,仍能看出纖窈的姿態。
許汐言的老粉們一眼看出來:“是老婆!”
“女鵝!”
“喔喔喔寶貝危不危險啊!”
那是在攀安納普爾納群峰,被譽為“眾神的居所”、“離天堂最近的地方”。許汐言純素顏,一頭卷曲的長發編一根魚尾辮垂在一側肩頭,她對于自己的美貌總有一股揮霍的姿態,耳畔的頭發亂糟糟的,絲毫沒有化妝仍能看出五官的姝麗。
她濃墨重彩,似完全無視自然規律,開在懸崖峭壁上的一朵薔薇。
那便是許汐言,各種有意思的事她都想嘗試,都想征服。她絕不是溫室里綿軟的花,所以她的鋼琴曲總會綻放出灼灼的生命力。
陶曼思偶爾會提到她:“許汐言啊……”
都是從新聞里看來的。
雖然她不怎么露面,但不妨礙她兩年前的一套街拍仍在微博瘋傳。
聞染總是彎彎唇:“嗯。”
不怎么搭腔。
陶曼思驚訝于她的冷淡:“那是許汐言哎,我們一個高中的。”
“啊。”那時她們在吃麥當勞的“窮鬼套餐”,聞染端起可樂吸一口:“但人家現在是大明星的嘛,我又不怎么追星。”
“也是。”陶曼思道:“誰能想到,現在世界級的明星還跟我們當過高中同學呢,想起來都覺得不真切。”
不真切么?聞染覺得,也不是。
直到現在提及許汐言,她還能想起十八歲那年的太陽雨,許汐言柔膩的皮膚緊貼著她的小臂,眼前是一半暖陽一半滂沱的盛景。
可是許汐言。
她在文創園賺著幾千塊月薪的時候,許汐言已殺入全球福布斯名人收入排行榜。
她在人擠人的地鐵上努力躲過煎餅果子時,許汐言不知在哪片廣袤天空下玩滑翔傘。
她在廚房灶臺前替柏女士守著一鍋雞湯時,許汐言也許正在世界知名的米其林餐廳。
其間的差距,要如何彌合。
她該以怎樣的語調,再次提及“許汐言”這個名字。
暗戀?這兩個字哪怕宣之于口,都會成為荒唐的笑談。
青春期的暗戀像一場颶風。
可颶風過境不應該是短暫的嗎?為什么直到二十六歲年紀,她仍會為“許汐言”這個名字心跳。
聞染覺得不能這樣下去。
她開始刻意屏蔽許汐言的消息。
在所有社交軟件上把“許汐言”設為屏蔽詞,同事們聊起許汐言時她會刻意走開去澆花。
相較于高中時,她好像生長得更沉靜了些,喜歡也適合穿藍,從靛藍的手工沾染襯衫配白棉布褲,到海藍色的馬海毛衣配黑色大衣,一貫素直的長發不再束成馬尾,披散在肩頭,用來遮掩聽到“許汐言”這個名字時仍易發紅的耳尖。
她不愿再住房產證上寫著舅舅名字的老宅,自己租了間四十平的小屋。
每每回家吃飯,柏惠珍有意無意會把文遠叫過來。
“遠哥哥。”
聞染這么招呼一句,又沒話了。
文遠也是那種內斂的年輕人,但會給聞染擺好筷子,又或是把她喜歡的椰汁放到她面前。
喜歡她么?聞染這人不自戀,她覺得也不是喜歡。
就是從小青梅竹馬,關系太近,大人們常常半開玩笑的說著,潛意識里便也把這當成了一條順遂的路,穩妥的路。
無論聞染明里暗里說過多少次,也阻止不了這群執拗的大人。
有時候聞染也陰暗的想過——“要是沒有許汐言”。
要是從來沒有遇到過許汐言就好了。
她也許就甘愿去過這樣平淡的、不喜歡也無所謂的、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
而不是像現在。
每每她要對生活妥協的時候,腦子里許汐言的一張臉又冒出來。
真該死。
她要怎么才能把許汐言忘得更徹底一點。
于是今年生日,她的年假和陶曼思的年假剛好能湊在一起,她們相約一起去邶城,打卡那和璽彩畫的雍和宮。
陶曼思半是調侃的提醒:“不要隨便許愿啊,聽說四爺辦事有點飄,你在這許的愿永遠不知以什么形式實現。”
說著又笑:“比如有人求暴富,轉眼就被車撞了,躺了三個月獲賠十二萬。”
聞染輕聲道:“我要拜,我有個很迫切的愿望。”
“什么?”陶曼思又開句玩笑:“遇到一個讓你瘋狂喜歡的人?”
恰恰相反。聞染在心里說。
她那日一身淡藍衣褲,在繚繞香火間虔誠下拜。
她也不是什么有信仰的人,可,沒有別的辦法了——
拜托了,無論多離譜的方式也好,無論哪位神佛援手也好。
讓我忘掉許汐言。
第30章 許汐言裹著浴袍
從邶城回來, 工作和生活按部就班的進行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聞染覺得自己想起許汐言的次數,好像微妙的是少了那么些。
只是這日, 老板何于珈到工作室來探班,給她們帶了奶茶。
“染染,快過來。”
聞染笑著走過去:“不會又給我帶了兩杯吧。”
何于珈攬一下她的肩:“那當然了,說起來, 「八分音符工作室」這個名字還是你取的呢。”
鄭戀是今年剛加入的調律師, 好奇問:“為什么是八分音符?”
何于珈沖著聞染一揚下巴:“你問她。”
聞染彎唇:“因為八分音符, 是最特別的音符。”
它只有半拍。
不像全拍音符那樣完整,也不像更短促音符的四分之一拍或八分之一拍。
它像一輪半弦月。
恰到好處的懸在那里, 讓你永遠記掛于它的不完滿。
就像許汐言出現在她十多歲的青春里,兩人一度那樣接近, 她卻又從未真正靠近過許汐言。
看到八分音符,她就會想起許汐言。
鄭戀聽得似懂非懂:“這么文藝,這么意識流, 老板你就用啦?”
何于珈哈哈大笑:“八八大發嘛!我覺得八這個數字蠻好的啊!”
其他人都跟著笑起來。
文創園太遠, 何于珈開車過來一趟不容易,所以也不急著走,手機連上充電器, 攤在懶人沙發上打游戲。
突然跳起來大叫一聲:“啊!”
奚露嚇一跳:“怎么了珈姐?你觸電了?”
“觸什么電!是許汐言啦!許汐言要回國巡演了!啊啊啊啊!”
“誰說的?”
“我朋友是演藝經濟行業的, 所以她能提前得到消息。”
“那到時候搶票豈不是搶瘋了?珈姐你朋友能不能幫忙搶票啊?”
那時聞染本來端著水壺正在澆茶幾上的一盆秋石斛, 手一抖,兩滴水落到桌面去,漾開圓圓的一圈。
她不露聲色的拎著水壺, 走到窗臺邊去澆一排多肉。
奚露在她身后喊:“染染,你到時要不要珈姐的朋友幫你搶票啊?”
聞染微垂著睫, 盯著多肉冒尖的一點綠意。
好在人人都在為許汐言要回國而興奮,沒有人過來追問她。
聞染盯著那盆多肉想:許汐言,你真夠討厭的。
為什么在我決心忘記你的時候,你偏偏要回國辦什么巡演。
但這想法荒唐到可笑。
難道現在舉世聞名的許汐言,還記得自己高三借讀過不到一年的梓育中學里,有一個名叫聞染的、文靜又內向的女孩么?
十八歲夏天那場驚心動魄的太陽雨,是屬于聞染一個人的驚心動魄。
到了下班,何于珈大手一揮說:“都別打車了,今天我送你們。”
反正員工們下班打車的錢,也是她報銷。
車上她還挺不好意思:“染染,你從畢業開始,在我這里干多少年了?四年?”
“嗯。”
“染姐你都干四年了啊。”鄭戀驚嘆。
聞染笑笑:“四年在調律這個行業里,實在不值一提。”
這一行講究的是經驗,手上愈發精妙的功夫,是時間一點點養出來的。
何于珈愧疚的點在于:“那時候夸下海口,不出兩年便能搬出這偏僻的文創園,結果這都四年了,我也沒掙著什么錢,咱們還在這安營扎寨。”
奚露笑著插話:“老板,你太佛了。”
聞染:“沒有什么的。工作環境不重要,來年的底薪漲一漲才是正經。”
大家噗地笑開。
何于珈知道聞染是開玩笑。聞染剛畢業時來她這里找工作,她看這姑娘清清秀秀的,一看性子就很能沉得下來,于是也沒試用,直接就錄用了聞染。
當然,薪水開的也不高。
她本以為聞染是走投無路才來了她這里。沒想到后來跟兩個行內的朋友聊起,發現聞染在另兩家工作室也通過了試用,是聞染拒絕了人家。
她后來問過聞染。
聞染只說:“理念不合。”
“怎么不合了?”
“他們總希望我調得快一點,好趕著去接下一單。”
“哦明白了,因為我這里生意不好,也不用趕著去接單,沒人催你是吧。”
聞染彎唇。
何于珈看過聞染調琴,的確很慢,也很精細,對待鋼琴就像對待一位老友,寧心靜氣聽它的喁喁私語。
聞染被何于珈送到出租屋樓下,揮手跟她道別。
又過了一個月,許汐言要回國巡演的消息鋪天蓋地。
工作室的同事每天都在哀嚎:“嗚嗚嗚搶不到票!黃牛票也買不到!珈姐的朋友也弄不到票!”
“一開票就秒沒啊!”
“到底是什么人搶到了汐汐言演奏會的票?”
聞染總是躲開去。
奚露來問過聞染一次:“你不搶票啊?”
聞染淡笑著,給的理由很有說服力:“窮。”
幾千塊的薪水,還要租房。
“好吧。”奚露無法反駁:“我就是聽說,你是從小學鋼琴的,還以為你會對這種頂級演奏會很感興趣。”
她問聞染:“你現在還經常彈琴么?”
聞染張了張嘴:“彈得少了。”
這天下班回家,柏女士要做腌篤鮮,她被拖進廚房幫忙。
一直到晚上洗頭洗澡,躲回房吹干頭發,她的吹風機也是藍色的,像一陣海風往一頭長發上招搖。
等到所有人都睡下了,她才悄悄下樓。
客廳里她的那架鋼琴還擺著,舅舅一度動過把它賣掉的心思,可一來舊鋼琴也賣不了多少錢,二來逢年過節來了親戚,聞染彈兩首還可以幫他爭點面子。
于是鋼琴一直就這么放著了。
其實許汐言說得對,沒了比賽和考學的壓力,聞染反而保留了對鋼琴的興趣。
順利考入調律專業后,起先,她也很愿意對著鋼琴彈兩曲,自己做一些練習。
舅舅總是捧著報紙在客廳里冷哼:“又不愿意考鋼琴系,現在彈來彈去的,還有什么用?”
不能當成職業,就是無用。
不能掙錢,就是無用。
聞染默默合上鋼琴蓋。
漸漸的,她就彈得越來越少了。
可是今天,當她被奚露問及要不要搶許汐言演奏會票的夜晚,她一個人穿著洗到發白的淡藍睡裙,像一片褪色的海,坐在窗口的月光里,對著她的鋼琴。
打開琴蓋。
不欲驚醒任何人,所以只是指尖很輕的觸了一下白鍵。
嘣。
發音不清脆,轉瞬即逝的暗啞。
她還喜歡彈鋼琴。
十歲以前她也體會過當一個“天才”的滋味,可到了現在,她和真正的天才許汐言之間,有了怎樣山海鴻溝般的差距呢?
聞染合上鋼琴蓋,站起來,靜靜踩過嘎吱作響的舊木樓梯。
上樓睡覺去了。
******
第二天,工作室的話題日常帶到許汐言。
鄭戀一手撐著下頜,刷著手機:“許汐言到底什么時候回國啊?每天都有粉絲去機場接機,還沒等到她,她的行程也太保密了吧。”
“許汐言一直就這樣啊。”奚露道:“工作之外,她不愿意被打擾太多的。”
“說起來,演奏會也沒多久了,第一站就是海城,她怎么還不回國準備?”
奚露玩笑一句:“她那樣的天賦,還需要準備?”
“也是。”鄭戀嘆口氣,把手伸到面前,看看自己的手指:“同樣都是手,你說人家的手怎么長的?估計她就算頭天晚上喝到爛醉,完全不準備,第二天登臺照樣驚艷全世界吧。”
這時工作室的座機響。
聞染正欲躲開她們的聊天,忙不迭離開茶幾邊過去接。
“喂,你好。”
“是八分音符工作室嗎?”一個蒼老的女聲,但聽起來很有氣質。
“是。”
“我相熟的調律師病了,現在鋼琴音準出了問題,你們有調律師能立即上門嗎?”
“可以。”聞染摸了支圓珠筆握在手里,又拖過一邊的便箋:“請問您的地址是?”
女聲報出一個地址:“很近,就在你們工作室邊上。”
聞染“啊”一聲。
“怎么?”
“沒怎么,只是我應該聽過您彈琴,很驚艷。”
文創園靠道路右側,道路左側是別墅區,有個很有格調的名字叫做“故園”,但因為這里實在太偏了,環境又不是多么出類拔萃,所以別墅賣了一些,但鮮少有人真正住過來。
相應的物業也跟不上,看上去白茅連天,荒草一片。
唯有一次,聞染?*? 一個人在工作室加班整理客戶資料,下班后叫的網約車跑錯了位置,聞染怕叫他再開過來更折騰,便一個人走到馬路對面去。
聽到一幢別墅里,傳來了一陣鋼琴旋律。
像月光,洗凈在塵世里浸了一整天的耳朵。
這時印象里的琴聲和電話里的女聲對應上,聞染掛了電話,收拾了工具箱便準備過去。
那是一個春末。
空氣里毛茸茸的飛著蒲公英種子,斑馬線安靜的鋪在陽光下,她從馬路一端的白茅草叢,游到另一端的白茅草叢里去。
那時是下午四點。
她做完登記,進了別墅區,一路所見展示著,“故園”的空置率真的很高,若什么月黑風高的情形下來這里,很可能會覺得鬧鬼。
摁響門鈴,很快有人來應門。
聞染的眼睛驚艷了下。
從未見過這樣自然老去的人,老得如此優雅。
一頭花白的長發帶一些蜷曲,自然隨意的披散在肩頭,不經任何染色。那張面龐顯然沒經過度醫美荼毒,遍布皺紋,但恰到好處如黃葉上的脈絡,為她平添一抹風韻。
對著聞染先是問:“怎么稱呼?”
聞染受寵若驚了下。
大概入行四年,遇過太多例子,對著她們上下掃視一眼:“調律師是吧?琴在這邊。”
像是把人當……怎么說,一把調律扳手。
于是規規矩矩回答:“聞染。”
老人點點頭:“我叫易聽竹。”
“易女士。”
“我叫你小聞可以伐?”
“可以的。”
“那么,請進。”
那幢別墅,物似主人形,各種隔斷都被打通,空間闊綽得幾乎可以用“清澈”來形容,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照進來,映出窗外瑰麗的玫瑰花叢。
一架鋼琴便坐落于窗邊。
聞染又驚艷了下。
那竟是一架夏奈爾鋼琴。
學鋼琴的人大多用斯爾或貝德利,夠貴,也夠好。在這兩個品牌近乎形成壟斷之勢的時候,已很少有人記得,夏奈爾鋼琴才是純手工鋼琴界的翹楚,被譽為“匠人指尖上的一顆明珠”。
因產量稀少,所以現今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是古董鋼琴。
維護成本高昂,更沒人愿意用了。
易聽竹見她眼底驚艷之色:“認識夏奈爾鋼琴?”
聞染點頭。
“怎么,以前也是學鋼琴的?”
不知怎地,在易聽竹面前,聞染并不愿隱藏自己:“是的。”
“那么,待會兒調好了,彈一首。”
聞染笑笑,她知道很多鋼琴家并不愿他人碰自己的琴,易聽竹倒是不拘一格。
仍是婉拒:“我很久疏于練習了,怕浪費了這架好琴。”
“那,敢給它調律么?”
眼前的年輕姑娘看上去低調安靜,甚至有些怯怯。
此時卻放下工具箱,沖她沉穩一笑:“我不就是做這個的么?”
竟是如此自信。
有意思。易聽竹心想。
先是問:“需要多久完成?”
“您覺得哪些鍵不準?”
易聽竹示范給她看。
聞染點點頭:“音準的確有問題。”
“你裸耳就聽出來了?”易聽竹掃她一眼:“你有雙敏感的好耳朵。”
聞染心里一跳。
這句話,許汐言也用來說過她。
但,不要再想許汐言了。
先是禮貌詢問易聽竹:“我現在可以碰這架鋼琴了嗎?”
易聽竹點頭:“請隨意。”
聞染反復試了試自己覺得有問題的那幾個鍵,望一眼窗外。
易聽竹忽然覺得:她很美。
誠然這姑娘的樣貌不算多出挑,只擔得起用“清秀”二字來形容。可她臉上有種當下年輕人沒有的沉靜,站在一片窗口透進的淡金光影里,睫毛一翕,好似世界都跟著安靜下來。
她望著窗外像望著一個黃昏,嘴里的話說的也是:“我調律比較慢,大概要到黃昏吧。”
易聽竹應允:“你慢慢來,我這架老鋼琴幾百歲了,不差你這一點時間。”
聞染笑笑。
給一個理念契合的鋼琴家調律,真是一件舒心的事。
當下不再多話,打開自己的工具箱。
她這么年輕,易聽竹對她倒放心,就沖她裸耳聽出了音準,竟就這么放心把一架古董鋼琴交給她,也沒在一旁守著,去做自己的事了。
工作起來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聞染再一抬頭的時候,有些愣怔。
遠看這“故園”景致總覺得荒蕪,想不到坐在窗口,大團大團橘粉色的夕陽鋪灑下來,被幾乎要蔓延進窗口的白茅刮出毛茸茸一片。
一個美得過分的黃昏。
這時,一陣趿著拖鞋的腳步聲響起。
聞染仰臉沖易聽竹笑笑:“馬上就好了。”
“我不是來催你的。就是過來看看,忙了這么久,要不要喝橙汁?”
聞染笑道:“好,謝謝。”
“可以喝冰的吧?”
“可以。”
易聽竹又走開去了。
通常聞染調律完成后,都會自己彈一小段旋律,來驗證下鋼琴是否已全無問題。
但就像她自己說的,她疏于練習已久,今天坐在這架古董鋼琴面前,也說不上是怕愧對這架鋼琴,還是不愿讓天賦卓絕的易聽竹聽到自己彈琴。
她決定不彈旋律了,輕伸出指尖,在八十八個琴鍵上一個個按過去。
又有趿著拖鞋的腳步聲響起。
是易聽竹給她倒橙汁過來了。
“謝謝。”聞染垂眸盯著琴鍵,耳朵不想分神,嘴里輕聲說:“麻煩您先放一邊,我這兒馬上就好,最后檢查一下。”
腳步聲沒停。
往她這邊走來,越來越近。
直到她鼻端幾乎能聞到一陣極復合的香氣,薔薇大麗花馬鞭草,各種香氣花團錦簇的碰撞在一起,讓你無端想象,擁有這般體香的是怎樣一位濃顏美人。
聞染的心跳都凝結。
這是……
這是她多年來從未忘記過的一種香氣,被那日黃昏的夕陽琥珀一般封存進記憶。
那場黃昏的太陽雨間,許汐言的肌膚貼著她小臂,身上傳來的就是這樣一種體香。
許汐言怎么會在這里?
聞染幾乎下意識的沒抬頭,順著身體慣性,指尖繼續在黑白琴鍵上輕觸著,微微發顫。
“汐言。”
這時另外的一陣腳步聲響起。
若不是聞染把注意力全放在調律上,憑她這么敏感的耳朵,早該聽出來,這兩陣腳步是完全不一樣的。
許汐言的聲音響起,比記憶中更暗啞些,更沉些,更接近于一張黑膠老唱片的音質:“姨婆,您找了調律師啊?”
“嗯,你怎么下來了?”
“睡了一覺,又洗了個澡,想下樓找份曲譜。”
“什么譜子?”
“舒曼,《異國和異國的人們》。”
“巧了這不是?”易聽竹笑道:“我之前幾天正彈這首,就放在鋼琴的琴架上。”
聽她們對話時,聞染全程低著頭。
“調律師小姐。”許汐言這時轉向她:“我方便過來拿一下曲譜么?”
許汐言還是這么禮貌,一點沒因功成名就變得傲慢。
聞染低聲:“請便。”
她該慶幸上大學后的自己,就把發型從馬尾換作了披肩。
此時柔軟的長發順著肩頭垂落下來,遮掩住她已瘋狂發紅灼燙的耳尖。
易聽竹在后面道:“橙汁先給你放茶幾上了。”
聞染低著頭:“好的,謝謝。”
此時,許汐言趿著拖鞋,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聞染方才就覺得心跳幾近凝結,這時又像掙脫了霜凍的初春之溪一樣,一瞬的絕對靜止后,幾近瘋狂的奔涌。
窗口的黃昏這樣近,她幾乎疑心許汐言再走近兩步,就能聽到她的心跳。
她想過很多次和許汐言的重逢,真的,想過很多很多次。
她沒什么出國機會,但她知道,以許汐言現下的地位,一定會回國巡演的。
起先她一定不敢去,她連看許汐言一眼都不敢。
但兩次呢。
三次呢。
也許等許汐言的演出進行四到五次之后,她終會忍不住,買一張票溜進演藝廳。
也許那時她對許汐言的感覺淡一些了,所以終于可以抬頭去看許汐言在舞臺上的側影。
她光芒加身,她藏在黑暗的觀眾席。
她妝容精致,她帶著擠過地鐵后的碎發。
她穿一襲暗紅絲絨的無袖禮服恣意揮灑,她謹小慎微的準備回手機里房東收房租的微信。
真的。
她們的見面該是那樣的,在大庭廣眾之下,在她做好了完全準備之時。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眸光垂著,便能看到淺灰的薄絨地毯上,許汐言穿一雙拖鞋,露出纖細到只堪一握的瑩白腳腕,連腳趾長得也精巧,像攢聚在一起的某種貝殼,淡淡泛光。
再往上,是一截柔膩光潔的小腿。
再往上,是高支棉白浴袍的下擺——
是的,許汐言應該沒想到這別墅里會有外人在,裹著浴袍便下樓了,她穿衣一向隨性,此時聞染的眼尾還能瞥見,她浴袍腰帶一側很短,另一側長長的垂落。
一看就沒好好系,導致整件浴袍松垮垮的。
聞染絲毫不懷疑,如果此時她抬頭,一定能看見浴袍領口呈V字狀,露出一片尚且沾著水霧的雪肌。
因為許汐言靠近她的時候,周身都帶著潮濕的水汽,微溫的,染著香,窗口透進的夕陽像此種曖昧的放大器。
聞染顧不得掩飾自己緊繃的雙肩了,她連呼吸都停滯一瞬。
因為許汐言站到她身側,很近,低聲說:“那,打擾了。”
傾身過來,伸手去拿琴架上的曲譜。
她拿浴巾擦干自己的步驟的確太潦草,那媚骨天成的腕子上還水涔涔的,更何況她那一頭濃密卷曲的發,根本沒擦干,發尾順著肩頭垂下。
那時聞染的左手正搭在鋼琴的一個黑鍵上,指尖要按不按。
忽然,“啪嗒”。
聞染幾乎本能的閉了閉眼。
很少有人知道,她手腕偏中央的位置有一顆痣,很小也很淡,不經意的看過去像一粒灰。
許汐言發尾的一滴水珠,落下來,恰恰好好就打落在她手腕的那顆小痣上,碎裂開來,像忽然迸開的花瓣,淺淺水痕染進她毛孔。
瞬時就一路濕進她的心里。
聞染那時絕望的想:忘什么忘呢?
方才偶然落下的一滴水,讓她倏然發現,從十八歲開始的那場黃昏時分的太陽雨,從來沒有下完過。
她是沒有傘的行人。
她一出現,她便渾身浸濕,逃脫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