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若揭”大概是專為暗戀而生的成語。
那份心情似清風朗月、星空螢火般昭昭,可蒙著層用來臨摹書法的透寫紙,你自以為藏得很好,可那份光亮哪是一張半透的紙所能遮得住呢?
妙就妙在“若揭”。
半露不露,半藏不藏,那是你跟自己的游戲,一旦真有人把那層透寫紙扯下來,隨之而來的便是驚惶與混亂。
下意識便要否認:“怎么可能?我們不都是女孩子嗎?”
這只是聞染下意識的話,事實上她坐在那里,望著許汐言,手工蠟燭大約燃到包裹花瓣的那一段了吧,隱約透著香。
她瞠目結舌的望著許汐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許汐言笑道:“不喜歡我的話,你總躲著我干什么?”
“我……”
舌頭是魔法森林里被施了法術的樹根,直挺挺的僵在原地。這時教室外一陣腳步,聞染循聲望去。
本以為是被老師抓壯丁去幫忙的同學回來了,卻不想,走來的竟是白姝。
先是含笑看了聞染一眼,又望向另側角落里的許汐言:“你怎么還在這啊?”
許汐言“嗯”了聲:“下晚自習了?”
“下了呀,我遠遠看著素質樓好像停電了,又看我們班林暢一直沒回來,想著說你們不會還沒結束吧,就過來看一眼。”
許汐言懶懶的“嗯”一聲。
等二十多歲聞染和許汐言變成情人后,她聽過無數次許汐言用這種語調同別人說話,就如同許汐言那總是微微往下耷的濃睫,透著三分散漫,不經意的風情,好聽的要命。
許汐言不需要歲月賦予的閱歷,她好像天然就掌握了這項技能。
唯獨同聞染說話時,她語調認真而溫柔:“阿染。”“染染。”
而這時十七歲的聞染,只是一個人坐在教室另一端的角落,藏在課桌下的手緊緊攥成拳,到指甲都嵌進肉里去的程度。如果不是老師讓她等在這里,管什么停電,管什么怕黑,她一定頭也不回的跑走了。
她覺得自己傻得好可笑。
她怎么會覺得許汐言需要她來同情呢?
這個句子再簡化一點,就變成,她怎么會覺得許汐言需要她呢?
那是許汐言,學校里人氣最高的女生,只要許汐言想交朋友,多的是比聞染漂亮、聰明、開朗的人來親近她。
比如許汐言轉學過來以前,連續兩年蟬聯校花頭銜的白姝。
白姝這人很妙,是那種機靈小狐貍一樣的長相,但其實她性格很內向,家境也很好,為了考邶電表演系經常跟她媽一起去校外上表演課。
白姝在三班,不知她和許汐言是怎么認識、又怎么熟悉起來的。
看起來兩人是朋友吧,畢竟說話的語氣那樣熟稔。
白姝拉開許汐言旁邊的椅子坐下,聽許汐言說明還不能走的原由,便說:“那我陪你等會兒吧。”
那我,陪你。
聞染腦子里嗡嗡的,覺得自己自大得太可笑了。幸好她剛才沒有貿然跟許汐言搭話,幸好。
然而她連坐在這里都做不到了,站起來,一片蠟燭的火光中,許汐言和白姝一起看過來。
“許汐言。”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平靜。
只有她自己知道聲線在微微發顫。
“等去交小作文的同學回來,麻煩你跟她說一聲,老師讓她在這里等。”
說完就向教室門口沖去。
“聞染。”
想不到許汐言竟追了出來:“你怎么了?”
“我可能晚飯吃油了,胃不太舒服,先走了。”聞染埋著頭走得飛快。
她這個借口找得格外充分,許汐言應該相信了,可為什么許汐言還跟在她身后,沒有回教室跟白姝坐在一處。
當聞染匆匆踏過第一級樓梯時,腳步一滯。
因為許汐言跟在她身后,打開了手機手電,照著她腳底的路——許汐言的手機快沒電了,所以剛才在教室里沒用。
聞染頭也不回的匆匆往樓下跑去,許汐言沒有跑,但她走得很快跟在聞染身后。
這時又“啪”的一聲,走廊里燈光大亮。
身后許汐言的腳步停下了。
聞染埋著頭跑得更快了,等她脫離了許汐言的視線范疇,幾乎舞動著手臂狂奔起來,鼻子止不住的發酸。
她竟然想哭。
哭什么呢。哭突然的停電,哭突然的來電,哭要是沒有來電許汐言打著手電跟她走過黑暗而寂靜的樓梯,她會不會發神經忽然轉回頭來說“對啊許汐言我就是喜歡你”。
所以我躲開你。
所以我排斥你。
你可以很隨意的來跟我說話。
你可以很隨意的對我好。
那是因為,你一點一點,都不喜歡我。
當跑過教室一樓的拐角的時候,聞染真的哭了,她背手藏進角落,聲音發哽,哭得不發出一點聲響。
又怕有人路過看到,抬手匆匆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痕,不停步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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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所做的手工蠟燭,被聞染一路帶回了家,塞進抽屜最深處,和那來自法國的精美鐵盒、《國家》地理雜志一起靜靜躺著。
她埋首于寫字桌前,把日記本藏在攤開的英語書下寫:「討厭許汐言。」
「最討厭許汐言。」
「全世界最最最討厭的,就是許汐言!」
這時柏惠珍上樓來敲門,聞染把英語書往下一拉遮住日記本。
柏惠珍:“宵夜煮好了呀,快下樓來吃。”
因為聞染今天回來晚了,給她的宵夜柏惠珍重新煮過。
聞染在餐桌邊坐下:“怎么又是酒釀蛋呀。”
“我怕你下次痛經的呀,上次看許汐言,痛得好可憐。”
聞染的勺子在碗沿上撞了下:“怎么又提她?”
“舅舅又不在,哪里提都不能提啦?”柏惠珍坐在一邊,趁她一邊吃,一邊同她閑聊:“今天學校里有沒有發生什么事情?”
“被拉去做手工蠟燭了。”
“你們高三了還搞這些呀?”
“沒辦法,說是要評素質學校。”聞染說:“結果做完以后素質樓還停電了,倒霉死了。”
柏女士笑:“你這么大了還像小時候一樣怕黑呀?好了我不該笑你,畢竟是媽媽不好。誒對了,上次許汐言來家里吃飯,我跟她講你怕黑,她還笑你。”
“媽!!”聞染傻了:“你怎么跟她說這些呀?”
“那我跟她又不熟,她的家庭情況問完了,總得要說說你的事呀,總不能坐著干吃飯的。那你又沒有別的毛病,又不像有些小孩到小學了還尿褲子,沒什么事情好拿來講的呀,就只有怕黑么。”
聞染:……
也就是說,如果她到小學了還尿褲子,也會被她親媽拿來講給許汐言聽?
聞染把頭埋下去,把荷包蛋的蛋白咬破,柏女士煮蛋極有水平,蛋黃正是要凝不凝的完美狀態,在酒釀里一散,把整碗酒釀染出蛋香。
聞染想到今晚許汐言被打火機燙到后、還又一次固執擦燃火石的手勢。
原來許汐言,知道她怕黑。
吃完夜宵聞染上樓繼續寫作業,把剛才寫的日記攤開來又看一眼:「最討厭許汐言。」
「全世界最最最討厭的,就是許汐言!」
其實無論「討厭」還是「排斥」,它們的反義詞,都是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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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聞染背著書包騎車到學校,剛好在自行車棚遇到陶曼思。
陶曼思:“你們昨晚被留到幾點呀?”
“九點過。”
“我就說晚自習下了還沒看到你回來,還以為你提前走了。”
“嗯,沒有。”
聞染沒有說更多,只是背著書包來到課桌邊坐下的時候,看到抽屜里有一盒胃藥。
包裝盒上的全英文字樣,讓它的出處非常明顯。
它來自從國外回來的許汐言。
其實無論這盒藥,來自許汐言對柏惠珍善待于她的投桃報李,還是對所有同學一視同仁的善意,聞染通通都不想要。
那時她有個奇怪的心思,大約也是昨晚看到白姝來找許汐言后,她近乎生起氣來的原因——如果許汐言給她的是跟其他人一樣的,那她寧愿不要了。
聞染本以為昨晚的提前離開,會讓老師今天來找她。
事實上并沒有,因為她那篇小作文寫得規規矩矩,上綱上線,挑不出任何毛病。事實上被叫到老師辦公室的人,是許汐言。
“昨晚太晚了,就沒有找你過來了。”老師把一張紙拍在辦公桌上:“昨晚的活動感想,你寫的這是什么?”
那張a4紙上就寫了一句話:「素質活動上,有人偷偷看我。」
老師問:“誰偷偷看你?”
“兔子。”
“學校里哪來的兔子?”
許汐言略散漫的笑了一下,解除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把海藻般的卷發勾回耳后去。
老師看著她那張過分明麗的臉也生不起氣來,笑著揮揮手:“算了算了,放你一馬,你回教室去吧。”
許汐言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想,是像兔子呀,她主動找過去的時候,把她拒絕得徹徹底底。
等她禮貌回避了吧,眼神又躲躲閃閃朝她這邊看過來。
就,很難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