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汐言這個人有多厲害呢,憑一己之力帶火了平平無奇的黯藍色高邦匡威鞋。
數天之間,學校里無數人穿上了這雙鞋。
在聞染婉拒過許汐言一次后,許汐言再也沒來找過聞染了。
上了高三,雙休變單休。周日下午,聞染陪柏惠珍去超市購物,就當是放風,拎著大大的塑料袋走出超市時,路過一樓的匡威專柜。
聞染的視線落過去,柏惠珍叫女兒:“過去看看呀,高三太苦了,一雙布鞋也不貴,買來讓自己高興下么。”
聞染拎著袋子走過去:“先說好,我用我自己攢的零花錢買。”
柏惠珍笑:“好。”
母女倆轉了一圈。聞染佯裝把每個款式都看了,最終才把視線聚到那雙黯藍色的高邦匡威上。
店員熱情迎過來:“要試試伐?”
“麻煩拿一雙三七給我試試。”
“好的。”
聞染和柏惠珍一同坐在專柜軟軟皮料的試鞋凳上,不一會兒,店員捧著黑色紙盒走過來,蹲在她腳邊。
聞染趕緊就彎下腰去接她手里的鞋。
高幫的,一排排把過緊的鞋帶扯松。
扯第一排,想起初次在學校里見到的黑衣少女,站在香樟樹下任憑夏末的風拂過蓬松的長卷發。
扯第二排,想起和陶曼思去上廁所路過五班教室窗外,看著她一手撐著側臉,望著窗外的自己露出淺淺的笑。
扯第三排,想起她在自己床上睡過的那天,盡管床單已被柏惠珍盡數換過,躺上去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把臉埋進枕頭里用力去嗅。
扯第四排,想起舅舅那浮夸的語調:“一個高中女生戴勞力士,嘖嘖嘖。”
“這不是蠻好看的嗎?”柏惠珍的話把聞染從思緒里拉出來。
聞染垂眸,看著雙腳上已穿好的黯藍色匡威。
她沒什么出眾的地方,成績一般般,鋼琴一般般,長相一般般,就是皮膚白,看上去很文靜的模樣,還有手腳纖細,所以少女纖瘦的腳踝被包進匡威的高幫里,的確是好看的。
聞染看了兩秒,忽然動手脫掉鞋子,交還給店員:“不好意思,我覺得不太合適。”
站起來拎上袋子:“媽,走了。”
柏惠珍反應過來追上她:“怎么,鞋子不要了啊?”
聞染搖頭:“不要了。”
青春期總有許多奇怪的心思。聞染就是忽然覺得,她穿上這雙鞋的模樣,和校園里其他穿上這雙鞋的男生女生,又有什么兩樣呢?
人人都可以買這雙匡威鞋。人人都可以用這樣的方式,離太陽一樣的許汐言近一點再近一點。
那是眾人的許汐言,不是獨屬于聞染的許汐言。
既然是人人都有的,那么,聞染就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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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啦聞染,幫幫忙。”
“可是,為什么找我……”
“你是彈鋼琴的啊!手最巧了。”
“……這沒什么聯系吧。”
“我還記得你高二交的手工作業,也很厲害啊!動手能力很強!”
班長賴在聞染的課桌前軟磨硬泡,請聞染代表班級去參加學校的素質教育活動——做手工蠟燭。
陶曼思替她解圍:“怎么都高三了還有這些呀,叫高一高二去參加參加好了呀。”
“有什么辦法。”班長一攤手:“市里要檢查的。拜托啦聞染!”她又轉向聞染雙手合十:“我請你吃早飯好不好?”
聞染笑笑:“早飯就不用了,我去就是了。”
“謝謝呀!就知道你最好了。”班長拍著胸口,生怕聞染反悔一般飛快的走了。
陶曼思:“你這人的性子也太好說話了。”
“沒辦法,她找不到其他人嘛。”從小生活在一個大家庭,或許聞染學懂最多的就是“體諒”,總不想其他人太為難。
“而且,”聞染又彎唇:“不是可以正大光明逃掉一節晚自習嗎?”
到了晚上,聞染一個人踏出教學樓,往素質樓的方向走去。
不知她有些早還是怎的,一路倒沒遇到其他的班級代表與她同行。
走到指定教室,聞染探頭一看,里面黑漆漆的,一個人都沒有。
聞染撳開墻上的燈,心里略微有點犯嘀咕:沒找錯地方吧?
將信將疑的走進去,隨便找了個靠后的位置坐下。
主要是,她有點怕黑。
小時候身體不好,頻頻發燒,連肺炎都得了兩次。有次她在臥室休息,那時外婆病了,柏女士忙昏了頭,還以為她去學校了,匆匆鎖了房門便帶外婆去了醫院。
聞染醒來,天地俱寂,她嘗試著喚了一聲。
沒人應,聞染摸索著爬起來,去撳床頭的臺燈,卻沒亮。
原來,停電了。
不知你有沒有經歷過那樣的強對比。從小身邊都是暖融融的熱鬧,忽然只剩你一人,被拋入一片絕對的寂靜與黑暗,只剩窗外的樹影搖曳,像黑海里的水草一樣纏住你手腳。
那時聞染不過六歲,柏女士到了醫院忽然想起女兒一個人在家,匆匆趕回來推開門。
聞染沒哭沒鬧,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墻角。
柏女士心疼壞了,過去拉她:“你這孩子,怎么連哭都不知道哭啊?”
不知怎的,聞染就是覺得,哭又怎么樣,哭就能擺脫那片纏住人的黑暗了嗎。
素質樓不比教學樓,無人使用的教室是不開燈的,聞染一個人坐在這里,心里就有點虛。
不是喜歡與人打交道的人,但聽到有腳步向她所坐的教室走來時,她還是由衷開心起來。
一個人影探頭進來:“請問……”
聞染一愣。
萬萬想不到會是許汐言。
像許汐言那么個性的人怎么會參加學校的素質活動啊?五班班長也不敢央到她頭上吧?
直到很多年后聞染和許汐言做了秘密情人,她才發現,因為許汐言這個人興趣是很廣的,她擁有橫行世間的底氣,什么都抓過來填進生活,把自己的人生過得花團錦簇。
她看著許汐言沒來由的緊張一下,下意識抿了抿唇。
許汐言看她一眼,嘴里沒說完的那半句話沒再繼續說,走進來,隨便撿了個前排的位置坐下。
聞染的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許汐言看起來傲,其實是很體貼別人感受的那種人,大概感受到聞染對她的疏離和一點點排斥,便沒有再來找聞染說話了。
這時聞染坐在后排,望著前方許汐言的背影。
在心里說:我不是排斥你。
甚至,她現在心里浮現的,是一個完全與“排斥”相反的詞。
教室里很安靜,黑板上有上次素質活動留下的詩詞絕句——“故山南望何處,秋水連天獨歸”,另有不知誰畫的一只長耳兔子。
許汐言大抵覺得無聊,走上講臺,拿著黑板擦仔仔細細的擦干凈。
這時,教室門口又有人走進來,看到許汐言擦黑板的側影一愣:“做手工蠟燭是在這里吧?”
許汐言大抵沒有笑,點點頭,聞染坐在后排,望著她蓬松的卷發如蜻蜓翅膀一般輕顫。
不一會兒,教室里熙熙攘攘坐了各班的人。
都是一個高中的,讀了兩年,基本也都相熟。三兩坐著聊天,就連聞染身邊都走來一個四班的同學:“聞染對吧?”
聞染點點頭。
“我是陶曼思文學社的同學,你來幫我們分過報紙的。”
聞染彎唇:“我記得你,王寧。”
“對對。”王寧笑著坐在她身邊。
聞染分出一只眼睛去看許汐言。
少女長身坐著,大約覺得無聊,摸出一只耳機來塞進耳朵。
聞染忽然就不忍心了。
世界很熱鬧,許汐言很孤獨。世界很喧嘩,許汐言很安靜。許汐言怎么能是一個孤獨而安靜的人呢,她該像早開的薔薇一般花團錦簇。
聞染跟王寧說:“你等我一下。”
她站起來要往許汐言身邊去了。
其實她是一個膽子很小的人。如果去外面吃面時老板加了她不要的蔥,她是不敢跟老板吵的,而是一顆顆默默把蔥挑出來。
她不是不知道,就沖許汐言在學校的人氣,她這樣走到許汐言身邊,不知會受到多少矚目,她最怕這樣。
可,她受不了許汐言那么一個人坐著,受不了她婉拒許汐言一起去買早飯后、許汐言看向她的那一眼。
喜歡一個人或許就是這樣。
她會讓你膽小的部分更膽小,連買一雙同色同款的匡威鞋都怕露了端倪。可她也會讓你不知由何處生出一股勇氣,像一個孤勇的劍客一般向她身邊走去。
一路揮劍砍伐的,是自己的卑怯、敏感和各種懦弱的小心思,在她需要的時候,去往她身邊。
可就當聞染要站起來的時候,老師忽然走進教室里來。
聞染一愣,又坐下了。
王寧問她:“你是想上廁所么?”
聞染搖搖頭。
前排的許汐言把耳機摘下來,那時距第一代airpods發布尚有幾年,許汐言把有線耳機的線繞在ipod上,望向講臺的方向。
那是學校里早早開始用全系蘋果產品的女生,會偶爾戴銀色圓環耳釘也不被罵的女生,每天早上端一杯幾十塊錢星巴克來學校的女生,晚飯偶爾會點肯德基外賣去柵欄門邊拿的女生。
那是一個,距離聞染很遠很遠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