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染下晚自習回家,柏惠珍一下子站起來:“放學啦?肚子還痛不痛?”
“不痛了。”聞染和每天一樣,不露聲色的放下書包。
“你的同學回去了。”
“嗯。”聞染猜到了,她估計許汐言也不可能留到這個點。
“你去洗手,記得開熱水洗哦。”柏惠珍說著匆匆往廚房走:“我去給你把夜宵端來。”
“媽,怎么又是紅糖水?”
“哪里只是紅糖水?明明還放了四顆黑芝麻湯圓的嘛。”柏惠珍坐到她對面與她攀談:“今晚我燒了魚,你同學說我燒的好吃曉得伐?”
“嗯。”聞染咬破一口湯圓皮子,黑芝麻的內陷流出來。
“你這孩子話怎么這么少?不像你同學,落落大方的。”
舅舅適時用海城話添一句:“長得也老漂亮的。”
今天難得還沒睡的外婆:“就是就是。”
聞染聽得有些煩,站起來拎著書包:“我回房寫作業去了。”
“誒你還剩了兩顆湯圓呢。”
“實在吃不下了。”
踩著會唱歌一般的木樓梯咯吱咯吱往樓上走,她又覺得自己隱隱發的那通火有點沒來由。
她只是不需要人人都來提醒,許汐言是多優秀的人。
是跟她多不一樣的人。
還有就是,她迫不及待的想回自己房間——許汐言待過的房間。
總覺得,在大人面前的許汐言,是“公共”的許汐言。在她房間獨自入眠的許汐言,是“私密”的許汐言。
打開門的瞬間,聞染實在沒忍住輕輕跺了下腳。
怎么這么亂啊……她這是都被許汐言看到了些什么啊……
莫名有種“裸奔”的心情。
放下書包先看了眼床,那套淺藍色的床單已經被柏惠珍換掉了,換成了一套深藍色。藏在枕頭下的漫畫也被翻出來,放在床頭柜。
好在柏惠珍雖然盯她盯得緊,倒不算喜歡罵她,逃過一劫。
她環視一圈。
衣柜的門被里面堆放的被子擠得開了一條縫。
椅背上堆著她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夏天的衣服。
窗臺上的多肉植物長勢不算喜人,只是勉強維生。
許汐言好像,并沒有在這里留下什么痕跡。
聞染緩緩吐出一口氣,走到寫字桌邊,眸光一凝。
一本《國家地理》,封面上貼著她淡黃色的隨意貼,寫著兩個筆鋒出挑的字:「送你。」
聞染心里一跳,才輕輕揭掉隨意貼,把雜志拿起來,擰開臺燈細細看。
到現在都還記得,封面上的圖片是一處很小眾的旅行地,格魯吉亞的姆茨海塔。
在聞染二十三歲那年,畢業加入「八分音符工作室」,存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筆錢后,她送給自己的正式成年禮,便是一次獨自一人的出國旅行。
柏女士一邊幫她收拾行李,一邊嘟噥:“出國玩是好的呀,可是跑到格魯吉亞干什么啦。”
聞染笑笑:“漂亮呀,我就喜歡這些奇奇怪怪的嘛。”
當她站在依山而建的石頭城堡邊,抬頭仰望著世界上最古老的人類居住遺址之一,而視線再放遠一點,便是一望無際的廣袤大海。
海風拂著她的長發,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她坐了十小時的飛機,飛過將近六千公里的距離。
不過因為十七歲那年,她收到一本雜志,封面照片上的那處景點,便是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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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下了早自習。
陶曼思問聞染:“去買早飯么?”
“去呀。”
“今天吃食堂還是小賣部?”
“小賣部吧。”聞染笑:“我想吃……”
“面包。”陶曼思接話,與她異口同聲說出,兩人相視而笑。
這時教室門口有同學喊:“聞染,有人找。”
聞染詫異抬頭。
班里人氣高的同學,常常有各班同學來找。聞染和陶曼思都不屬于這一類,陶曼思稍好一些,畢竟她還有文學社。
陶曼思問:“誰找你?”
聞染搖頭:“不知道。”
兩人一起走出教室,聞染一看便愣了。
身姿頎長的少女背手站在走廊邊,清晨的陽光在她一頭幾乎可被稱作“風情”的長卷發上,涂了層淺淺的蜜。
她是早開的薔薇,一點不見生澀。
聽到身后腳步,她回頭,一雙淺棕的眸子望向聞染,笑意勾得很淡:“早。”
聞染舌頭打結:“早。”
她不是不知道,走廊上不知多少人假意路過,實際是在偷偷看她們。
許汐言問:“吃早飯了么?”
聞染搖頭。
“那,一起去買么?”
明明一雙黯藍色的高邦匡威并不特別,為什么被她穿得那樣好看。
聞染舌頭又打一次結:“那個,我跟朋友約好要一起去了。”
這時身邊的陶曼思從背后打了下她的手腕。
若是個性開朗的人,這時一定笑著邀請:“不如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吧?”
可聞染從來不是開朗的人,她的心思很小也很密,藏在紅磚墻常青藤的紋路里,藏在深藍床單一夜好夢后的褶皺里,藏在日記本深淺不一的字跡里。
許汐言聽懂她的婉拒之意,淡淡的笑一笑便走開了。
聞染站在原處,等她背影走遠才和陶曼思一同往樓梯走去。
陶曼思問:“干嘛拒絕呀?我們可以一起去買早飯的呀。”
聞染瞥她一眼:“你真想跟一個不太熟的同學一起去買早飯么?”
“我……”
陶曼思是和聞染差不多的性子,都很內斂,不會自來熟。
但陶曼思說:“那可是許汐言。”
聞染的白色匡威鞋尖輕輕蹭著水泥路面:“我知道呀,就因為她是許汐言。”
學校也像一個小小社會,其實每個人被隱形的歸屬于某個階級。也曾聽到有人議論:“她怎么會跟她做朋友?”“肯定是被一直纏著。”“但,還是有點掉價吧?”
聞染一點不愿被任何人看作她想攀附許汐言。
也一點不想自己扯許汐言的任何后腿。
她寧愿許汐言是她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秘密,這樣才最干凈,也才最純粹。
兩人走到小賣部,遠遠看到許汐言在排隊。
人群中,用“鶴立雞群”這樣的詞對其他同學不太尊重,可高挑的少女就是那樣出眾。
她比聞染她們早到許多,已排隊排到了,要了一包厚切吐司,和一包純牛奶。
一轉身,遠遠的望見了聞染和陶曼思,也許很輕的點了一下頭,也許沒有。
其他同學都有人作陪,只有許汐言一個人走出食堂。
聞染忽然有那么點不忍心了。
她知道自己的“不忍心”毫無道理,只要許汐言想,什么樣的朋友找不到?她這樣的行為用后來流行的一句話來說,便是月薪三千的人替年薪過億的人操心。
可她就是難以抑制的,有那么點不忍心了。
正當她生出一種想叫許汐言的沖動,可許汐言的步子很快,已輕盈的走出食堂外去了。
陶曼思問聞染:“怎么了?”
聞染搖搖頭。
晚上放學回家,餐桌上堆著無比精美的水果禮盒。聞染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她們家的東西。
這很好分辨,只要你從小生長在這樣逼仄又熱鬧的舊宅里。
買完東西后團一團放在角落充當垃圾袋的塑料袋是她們家的。奢侈品紙袋不是她們家的。
炒完后一定不會浪費沒吃完便放進冰箱的剩菜是她們家的。米其林大餐不是她們家的。
盥洗室里因年頭太久中間那塊隱隱發灰的毛巾是她們家的。毛絨絨像貓一樣的高織浴巾不是她們家的。
聞染放下書包問:“這是哪來的?”
沒想到舅舅放下報紙:“你那個同學,家里噶有錢的伐?”
聞染一愣。
這時柏惠珍正把夜宵給聞染端出來,今晚的夜宵是蒸蛋加面包。舅舅笑言:“二妹,你倒機靈的嘛,我就說你干嘛那么熱情把人引到家里來。”
柏惠珍告訴聞染:“這是許汐言找人送到家里來的,我本來不收,可同城快送說他也沒辦法退的。這么些高檔水果要花多少錢啦?要不你去問問她,把這些還給她?”
舅舅一拍報紙:“婦人之見!沒見過世面,你沒看出她昨天戴的那只表嗎?那是勞力士。一個高中女生戴勞力士,嘖嘖嘖。”
“染染啊,別聽你媽的,聽舅舅跟你說,這個社會就是很現實的,你都高三了,四年后要出社會,你這同學一看家里就有權有勢,你要跟她搞好關系的呀。”
“水果沒什么好退的,對我們家來說是奢侈品,對人家不值一提的呀。你明天就大大方方去跟她道謝,順便請她吃飯,好伐?多條人脈不壞的,說不定以后我們家小皓還能仰仗她……”
“舅舅!”
舅舅嚇了一跳:“你這孩子,突然這么大聲干什么!”
“您這是在說什么呀?”
柏惠珍:“染染,怎么這樣跟舅舅說話。”
聞染拎了書包,也沒吃宵夜,三兩步沖上樓。一直到坐在桌邊開始寫今晚的作業,一顆心還因氣憤而砰砰直跳。
柏惠珍敲敲門,給她端一盤切好的梨進來,坐到她身后的床上。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交朋友都很單純,我不是說你舅舅說得對,可他是長輩。”
“他就是勢利眼,一直都是。”
“染染。”柏惠珍嘆了口氣。
“媽,你以后萬一在什么比賽見到,不要再對她那么熱情了,免得別人誤會你又誤會我,還說什么人脈,想替她兒子謀出路呢。”
“好,知道了。”柏惠珍站起來,摸一下她的頭:“你也別氣了,曉得伐?”
替她帶上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