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到梓育中學門口,聞染沒回頭的勾著自己書包:“媽那我走了。”
柏惠珍逗她:“真不跟我回家休息了呀?要去上晚自習?”
聞染說:“不了呀。”
她跟柏惠珍說普通話時,會被柏女士的海城普通話也帶出一點海城腔。
那時許汐言坐在柏惠珍的旁邊想:怎么會有這么軟的女孩子。
連說話的腔調都軟,像毛絨絨的蒲公英。跟她自己就挺不一樣的。
聞染一個人背著書包往校門口走去,回到教室,離晚自習還有那么一小會兒時間,她撕開剛剛從小賣部買的面包。
她喜歡吃面包,從小時候開始,怎么都吃不膩。
陶曼思走到她課桌邊來:“下午的頒獎禮怎么樣?”
“就那樣。”聞染笑笑:“你知道我才第九。”
“許汐言也在?”
“嗯,她第一的嘛。”
“你們有沒有聊什么?”
“沒有。”聞染也不知在強調什么:“畢竟我們不熟的嘛。”
“看出來啦,說話都隔開那么老遠。”
這時晚自習的上課鈴打響,陶曼思走回自己的座位,聞染三兩口把剩下的面包塞進自己嘴里,包裝袋暫且放進課桌抽屜。
看一眼老友的背影,心里生出些愧疚。
她跟陶曼思說的是實情,可還隱瞞了另一半事實是,現在,她們坐在這里上晚自習的此時此刻,許汐言跟著她的媽媽柏惠珍女士,一起回她們家里去了。
……可這話,要怎么說出口嘛!
******
另一邊,許汐言跟著柏惠珍一道下了車。
望著眼前紅磚墻常青藤的房子:“阿姨你們家好漂亮。”
“漂亮伐?這種弄堂里的老房子就是這樣,外面看起來有腔調的,里面舊得不行,又小又擠,你不要嫌棄哦。”
許汐言禮貌的說:“怎么會。”
其實那時候聞染分外不理解,許汐言一個看起來這么有個性的人,怎么會接受柏女士那過分熱情的攀談,甚至,怎會在痛經難忍的那天跟著柏女士回家。
比如她自己,就算痛死,她也不想跟任何一個同學的家長打交道。
要到很多年后她和許汐言成了“合約情人”,她才會發現,因為許汐言是個很孤獨的人。
許汐言不寂寞,但許汐言很孤獨。
她的生活光鮮亮麗,充滿鋼琴、巡演、舞臺、獎項,還有她一眾的興趣愛好,旅行、出海、賽車,所以她不寂寞。
但她很孤獨。她從小生長的別墅太大也太空了,后來一個人租的平層公寓太大也太空了,她置身的舞臺太大也太空了。
她一個人在其間流浪、漂浮,無論多么盛大的天賦壓陣,也難免顯得孤獨,所以她本能向往一些溫暖的東西。
那天柏惠珍帶許汐言回家吃了一頓飯,外婆、舅舅舅媽都很喜歡這個漂亮姑娘。
柏惠珍又給許汐言熬了益母草:“要不你去染染房間睡一會兒,等不那么疼了再走,你這樣一個人回去,阿姨不放心的呀。”
柏惠珍就是那種典型在弄堂里成長起來的,沒什么邊界意識,誰家打架吵架了她也要管,誰家的貓狗走丟了她也要管。
許汐言:“這樣太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柏惠珍擺擺手:“反正染染的床單也要換了,你不換衣服就這樣上去睡沒關系的,我晚上給她換一套就是了。”
“她房間就在二樓,你自己上去吧,我知道你們練琴的小孩,辛苦的呀,覺都不夠睡的。”柏惠珍怕她不自在,于是沒有跟她一起上去。
許汐言道了謝,上了二樓,順著柏惠珍說的“左手邊第二間”找到了聞染的房間。
開門之前,她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先給聞染打了個電話。
******
那時正值晚自習第一節下課,陶曼思坐在聞染的前桌聊天,這時聞染放在課桌抽屜里的手機,貼著空掉的面包包裝袋嗚嗚、嗚嗚的震了起來。
聞染一看,是一串陌生數字。
她一邊對著陶曼思方才的話題輕笑,一邊接起來:“喂?”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微暗的:“是我。”
有男生打鬧著經過聞染身邊,把她的課桌撞得歪掉。陶曼思替她扶正,跟他們說:“小心點啦!”
聞染的心也被撞得歪掉了,不是被打鬧的男生,是被許汐言那一聲:“是我。”
她一下子站起來,捏著手機往教室外面走。
陶曼思問:“阿姨給你打電話?”
她含糊應一聲,匆匆來到走廊。
她們的教室在四樓,從這里往樓下眺望,是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可以看到一樓側邊的冬青,但看不清枝椏的形狀,側墻上是個圓形的月亮門,路燈很昏黃,有理科班的學生在下面走來走去。
聞染小聲問:“許汐言?”
電話那端:“嗯。”
聞染心想,許汐言真是個恣意任性的人,她給一個不知她號碼的人打電話,不自我介紹說“我是許汐言”,就說兩個字——“是我”。
好像全世界都該認得她許汐言。
事實上她后來的確做到了,成了華人里最有名望的鋼琴家,失去了自我介紹的必要,普天之下沒人不認得她許汐言。
許汐言聲音壓得很低,聞染便猜著她還在自己家。
故意調出鎮定的語氣:“有什么事?”
“你的手機號是你媽媽給我的。”許汐言先這樣解釋了句:“我喝了她煮的益母草,她想讓我在你房間休息一下再走,晚上她給你換床單。可我還是想打個電話先問問你,這樣方便么?”
聞染的心被路燈暈開了一片暖黃。
她摳著校服的百褶裙邊,很難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有同學在她身后大聲談笑,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站在這里,跟全校人氣最高的女生打著電話。她心想:許汐言真是一個很有禮貌的人,也是一個很好的人。
若理智想想,聞染肯定不好意思讓許汐言進她房間的,畢竟她沒收拾過。
不知寫字桌上有沒有散落的面包屑。
周末穿過的裙子就那樣搭在椅背上,還好沒有內衣和臭襪子。
枕頭下藏著她看了一半的漫畫書,也不知許汐言躺上去會不會發現。
可她的心隨路燈暖黃的光不斷暈開,蜷著手指,莫名其妙的說:“好啊,你睡。”
“嗯。”許汐言在那端說:“那謝謝,再見。”
“再見。”聞染掛了電話。
站在走廊里多吹了一分鐘的涼風,陶曼思等得無聊,望了眼好友的背影,不明白她掛了電話怎么還不進來。
聞染低頭,看著自己手機屏幕的那串數字,點擊“儲存”。
她根本不想寫“許汐言”的名字,那太高調,即便許汐言之后可能也沒什么機會給她打電話了。
她想把許汐言的號碼存成一個圖標。
那時的智能機還不是蘋果,不像emoji里面有一個明確的“海浪”圖標。聯想到許汐言名字里的“汐”,她覺得那是最適合許汐言的。
她在圖標里翻找。
最接近的圖標,大概就是三滴水構成的“雨”了。沒什么強邏輯,總歸,都是水嘛。
聞染就這樣存下了許汐言的手機號。
******
許汐言獲得聞染許可,這才咔噠一聲,扭開了聞染的臥室門。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子房間。
特別小,小得像一個精巧的袖珍娃娃屋。她的房間里總是空蕩蕩的,而聞染不一樣,堆得特別滿,寫字桌上做完手工的碎布頭,桌面擺不下堆在衣柜邊的書,椅背上層層疊疊搭著裙子t恤,藍色居多,所以像一朵起伏的海浪。
床單也是藍色的,陽光曬過,是一片很溫暖的海。
許汐言今天的確難受,蜷著背脊躺上去。
枕頭上床單上是一種獨屬于十多歲女孩子的香,很多年后當許汐言和聞染變成了秘密情人,她第一次跟聞染做的時候,聞染白得像在雪里滾過一遍,身上的肉軟軟的,周身存留的就是這樣的香。
因為聞染特別干凈也特別安靜,沒怎么因踏入社會而改變,所以獨屬于十多歲的香氣可以在她身上留存很久很久。
一下子就觸發了許汐言的青春回憶。
這時的許汐言還沒預知后來的那些,柏女士煮的益母草暖著她的小腹,她很快沉沉睡去,做了一個夢。
一個不太好的夢。
夢里她爸媽在奢闊冰冷的別墅里大打出手,拿那些昂貴的瓷器互相扔來砸去,其中一個抱月瓶向她飛過來。
許汐言醒了,張開眼。
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小而溫暖的床上,她攏了攏身上的被子,感覺到聞染身上的香氣擁著她。
她醒了會兒神,坐起來,很隨意的把長發撥到自己肩后。
站起來走到寫字桌邊,沒翻聞染的東西,只是垂眸看了看她寫字桌上的碎布頭,也沒看出聞染是想要做什么,另外桌面摞著很多的雜志,《知音漫客》、《新干線》、《看電影》。
她想了想,揭開自己的包蓋,掏出一本《國家地理》,這是她喜歡的雜志,每期都買。
放到桌面,借了聞染的一張隨意貼和筆,簡單寫了兩個字:“送你。”
背起自己的單肩包下樓:“阿姨,謝謝您,我好多了,就先回去了。”
“回去了呀?”柏惠珍正在看著黃金八點檔電視劇剝毛豆:“這個點你外公外婆也該回來了吧?阿姨送你。”
“阿姨您留步,今天真的謝謝了。”
柏惠珍也不想給她多添負擔:“那你路上慢點呀。”
許汐言獨自走出那紅磚墻常青藤的小樓,打車。
其實她不住外公外婆家,而是一個人租了一間平層公寓,很大,也很空。
她簡單洗了個澡,把自己扔到了灰色床單的大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