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聞雯攜邱邇最終去便利店里選了幾盒關(guān)東煮和一根老冰棍,在湖邊的小涼亭里解決的午餐。
“以前也沒少給你丟人吧。”李聞雯垂眼望著邱邇感慨道。
邱邇沒聽到她說什么,只直著眼睛盯著她腫脹的臉頰發(fā)呆。
李聞雯此刻心里已經(jīng)緩過來了,唯剩臉火辣辣的,她用老冰棍散漫地給自己做著冷敷,還有余裕跟邱邇開玩笑,“做錯了就得挨打,這是我手把手教你的第一課。”
邱邇收回目光低頭挑了串魚腸吃。
李聞雯見他不搭腔,轉(zhuǎn)而道:“我聯(lián)系你們班主任了,請她下周協(xié)調(diào)一下那幾個同學家長的時間,大家見個面。”
邱邇一愣,反應(yīng)突然變得激烈,“為什么要叫家長,不行,你快點給老師打電話說取消。”
李聞雯貼著老冰棍靜靜望著炸毛的邱邇。她前不久跟邱邇的班主任做了個非常真誠的溝通,她開頭就主動說起了車禍不記事了,又直言不諱自己之前做媽媽似乎做得有些荒唐。邱邇的班主任被她的態(tài)度所感染,便也多說了幾句,大概意思就是程松悅做的一些事情,邱邇同學的家長也略有耳聞,因此一些閑言碎語也不可避免會飄到小孩子的耳朵眼兒里。所以她前面那句其實不是個疑問句,是個感嘆句。程松悅是真的沒少給邱邇丟人。
邱邇見她不為所動,愈發(fā)著急,甚至直接動手去翻李聞雯的外套口袋,“你快點把手機拿出來,煩死了,誰讓你這么做的。”
李聞雯不緊不慢撕開老冰棍的包裝紙,將小了一圈的雪糕塞到了邱邇嘴里,她用非常真誠的語氣緩緩道:“上回柜員那個事兒,我去道過歉了,后來又去那個商場買東西,繞道去了一趟。以后其它我做錯的事情也都會一一道歉,你不要把我藏起來吧。”
邱邇愣住,茫然不知所措,片刻,低頭把剛翻出的手機又給她塞到了口袋里。
……
停車場建在半山腰,而半山腰至山頂?shù)穆凡⒉唤渲杏幸欢温穾缀跞桥_階,李聞雯沒數(shù),但三千級打底。如此上山下山近四小時,又趕在下班高峰期堵一程低速往前蹭一程駕車近四個小時,再猝不及防被通知公寓電梯不能用了,李聞雯叉腰站在樓梯口,有十幾句不重樣的臟話從胸腔翻滾著漲至青黑色的印堂。
“你在前面上樓不要回頭,我要在后面哭唧唧上樓……”李聞雯又后悔又無奈,“早知道租那個二樓的房子了,夏天還能在客廳露臺上看到一樹綠葉。”
“你當時說樹上的蟲子會掉到露臺上爬進家里。”邱邇一板一眼重復(fù)她當時的說辭。
樓梯間里的光源來自拐角平臺的窗口,此刻光線有些昏暗,但仍沒到開燈的地步。兩人一層一層往上走著,前四層還能聊兩句,后面樓層就沒聲兒了,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
邱邇保持著與“程松悅”三四層臺階的距離,時不時回頭催促她“你走快點”、“不要歇了”、“就快到了”,然后目視上方臺階嘴角忍不住勾起。
李聞雯握拳抵著腰部,琢磨著得研究一下附近的晨跑路線了,最近的確有些懈怠了,三十二歲和二十六歲身體素質(zhì)的耐造性真是不同。
兩人越過七樓,剛向八樓邁出三個臺階,一聲非常清脆的玻璃碎響從防火門外傳來,李聞雯身形一頓,與剛好又回頭催她的邱邇面面相覷。
——邱邇原本不知道樓下住著誰,但是剛剛他們開車駛?cè)胴撘粚訒r,恰巧看到葉進下車離開。李聞雯索性跟邱邇說明了葉進就住在他們樓下這件事兒。
邱邇只當沒聽到那不同尋常的動靜,催著李聞雯道:“我餓了,我們上去吧。”
李聞雯心不在焉應(yīng)了一聲,但往上邁了兩階又停下。她突然想起她剛醒來時兩個交警在她病房門口聊的幾句閑天兒了。那時醫(yī)生正在病房里給她做檢查,因為需要掀開衣服,他們被要求先在門外等著。
“小兒子跟父母不和,高中畢業(yè)就從家里搬出來了,大兒子是去小兒子公寓的路上出的事兒。他父母跟瘋了似的怨他,說不搬出來就沒這事兒了,在事故現(xiàn)場就給了小兒子一個耳光,小趙去攔也被他媽那胳膊肘搗了一下。”
“雖然但是,怎么能把過錯推到‘不搬出來就沒事兒了’,‘跟父母不和搬出來’這件事兒說起來也有父母的錯吧。”
……
李聞雯用食指指關(guān)節(jié)敲了敲邱邇的后背,吩咐他,“你先上去把熱水器打開,再把我昨晚晾的衣服收回來”,轉(zhuǎn)身迅速下樓。
……
葉進瞧著自己迅速被血染紅的腳面,突然心動過速、劇烈反胃,難受到幾乎站不穩(wěn),他反手向后抵著墻面,腦袋不著力地自然垂落,片刻,緩過了神。
葉赫的魚缸碎了,在他并沒有碰到到它的情況下,沒有任何預(yù)兆。
葉進俯身拾起那兩條在玄關(guān)架下焦急擺尾的小金魚,跛著腳將它們送至浴室的廣口花瓶里安置。他腳背上扎著兩塊玻璃,均是瓶蓋大小,一個深一些,一個淺一些,血從玄關(guān)架前一直滴到浴室。在此期間,門鈴響了,他聽到樓上的鄰居問他在不在家,“借醋”。
……
“借醋”這個臨時想的拙劣的借口成功幫助李聞雯敲開了葉進的門。
葉進是微架著腳斜靠在玄關(guān)柜上給開的門,因此李聞雯當先便看到地板上一來一回兩道血跡,她的目光順著那兩道血跡游走,最后收在近前。
葉進的腳就如他的手似的,皮膚細嫩、骨型明顯、筋肉分明、充滿人體結(jié)構(gòu)學的美感。但如今這腳上卻扎著刺目的玻璃碎片,而他本人像是沒什么痛感,站在一地玻璃碎片里,不耐煩地望著她。
葉進握著門把手,冷冷道:“我們不是可以借醋的鄰里關(guān)系,以后不要再來敲我的門。”
李聞雯感覺這是自己二十來年里碰過的最硬的硬釘子了,她頓了頓,露出喪喪的可憐示好相,“我們可以是的吧。全世界只有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哪天我消失了,也只有你記得我這段經(jīng)歷。”
葉進垂目不為所動,“你可以回你自己家。”
李聞雯溫聲解釋:“我要是再‘去世’一回,他們承受不住。我現(xiàn)在只能以李聞雯一般朋友的身份回去,而且還不能經(jīng)常回去。”
葉進仍握著門把手,卻一時不知道再要如何拒絕,索性直接關(guān)門。
李聞雯溫和好商量的聲音從即將合攏的門縫里傳來,“你要是煩我,那我?guī)湍憬?20?”
“哐啷——”門被一把扯開,葉進的聲音里摻雜了怒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聞雯抓了抓后腦勺的碎卷,嘴角裂開,顯得無辜又可憐。
……
葉進自己家就備有醫(yī)療箱,可以簡單地消毒和包扎。李聞雯蹲在葉進膝前齜牙咧嘴瞧著他給自己上藥,時不時蹦出一句“血止不住啊”、“要不然去醫(yī)院吧”、“去路口的診所也行啊”……葉進不搭理她,寒著臉第三遍上藥,這回藥粉終于沒有被沖開,血止住了。
“你是進門的時候碰到魚缸了?”李聞雯小心地問。
葉進在傷口上各覆了三層紗布,平聲道,“他自己碎的,我沒有碰到它,”他說到這里,動作一頓,神情變得有些迷茫,“但為什么,我沒有碰到它,它一直在那兒好好放著,放這么久都沒出問題。”
李聞雯曾聽前輩說過一個類似的魚缸傷人的案例,此處便用上了,道:“那有可能是魚缸玻璃本身質(zhì)量差,或者是制造過程中膠沒有打好,又或者是魚缸沒有放平,底部受力不均。”
——總之原因很物理,與葉進下意識的唯心主義揣測沒有關(guān)系。
幾個小時過去了,李聞雯的臉頰仍然能明顯看出指印,但她此刻仿佛全然忘記了那兩個巴掌,她盯著他壓好紗布,然后小心地將早就剪好的醫(yī)用膠帶避開他的手指交叉壓到紗布上。
葉進一向不怎么關(guān)注別人,所以不大記人,一般要見過兩三面才能有些印象,但此刻低頭瞧著“程松悅”,大腦里李聞雯的長相卻十分清晰,小臉窄面,明媚杏眼,眉宇間平和柔美,嘴角自然微勾,是非常典型的文靜美好的女生形象。
“你沒有必要替她挨打。”葉進突然出聲。
“叮——”邱邇傳來一條信息,“水開了”,她回了個“收到”的emoji動圖。
“啊,沒事兒,早就不疼了,”李聞雯回應(yīng)葉進,她想了想,又說,“我占了她的身體,不管她愿不愿意補救,現(xiàn)在她都補救不了了,那我就先做些力所能及的吧。”
當前,兩個巴掌就是力所能及的——但再多不行,離開前順手幫葉進把地板上的碎玻璃收起來水吸一下也是力所能及的。
“如果你能這樣存在,他是不是也……”
“不要這樣,葉進。”
2.
十二月三十一日,周五,天降初雪。李聞雯在邱邇不安的凝視中,與班主任聊著這場驟降的初雪跨入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與其它幾位同學的家長見面。
——這場見面從周一推到周二,又從周二推到周四,最后在周五得以實現(xiàn)。
李聞雯并沒有期待事情進行得能有多順利,因為以她以前工作的經(jīng)驗來看,幾乎沒有家長會痛快承認自己家的小孩有可能欺負別人,即便真有些不和諧的事件,也“肯定”是所謂被欺負的那個小孩先做了什么讓人討厭的……但是事情還是過于不順利了。
“真是莫名其妙,真覺得被欺負了就報警吧,就是互相推搡幾下,成個事兒了!”
“是啊,相較之下,她前不久上的那個綠瓣熱搜對小孩的傷害更大吧!嘖,要沒今天這出,我還忘了跟我兒子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后不要跟她家小孩往來。”
“我全勤獎又泡湯了!就差最后這天了!我真是生了個祖宗啊!”
“李主任,這種上等人的矜貴小孩真的不能轉(zhuǎn)學嗎?以后他要是在學校里有個磕磕碰碰咱們學校也賠不起啊!”
……
邱邇的班主任姓高,二十五六的樣子,小高老師參加工作的時間不夠長,還沒被糟踐出班主任特有的“滅絕師太”的氣質(zhì)。
小高老師領(lǐng)著“程松悅”進門,把最后那幾句聽了個清清楚楚,她尷尬地咳嗽一聲,意在提醒那幾位隔墻有耳謹言慎行,但幾位怨聲載道的家長中只有一位轉(zhuǎn)過來,不咸不淡地招呼了她一聲“小高老師來了”。
李聞雯從小高老師身后走出來,直面幾位家長的惡意和怨念。她默不作聲淡淡望著他們,半晌,輕扯了扯唇,平聲道:“雖然只是推搡,但一對一沒問題,多對一極有可能是什么情況,大家都是從學生過來的,就不要輕描淡寫……自欺欺人、裝聾作啞了。”
李聞雯實在是火冒三丈,嫌用“輕描淡寫”形容他們眼下的行徑太輕描淡寫,又給他們補了兩個,跟個批發(fā)成語的似的。
“另外,我只是借著冬令營時的推搡,請高老師幫忙叫家長,但實際上可能并不只是推搡。邱邇半個月前和兩個月前都曾帶傷回家,但不肯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李聞雯說到這里,微妙地停了停,“我此刻在猜的,我想你們也在猜,你們的小孩在家不可能什么都沒說過。”
李聞雯有條不紊的語速和冷靜沉著的表情唬得幾位家長一時無話。
“喂!你是警察?現(xiàn)在是靠著你的猜測就能斷案?”其中一個家長突然反應(yīng)過來,大聲發(fā)牢騷,“可真行!那你報警把他們抓起來吧!”
教導(dǎo)主任和小高老師在一旁苦口婆心“消消氣,先消消氣”。
李聞雯給了那位家長一個凌厲的瞪視,她聽出來了,這是先前那位大聲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家長。
“怪我當時考慮不周,我問不出來的,警察未必也問不出來,下回我會直接報警。現(xiàn)在《行政處罰法》有新的補充條款,霸凌案的主要施暴者,即便未滿十二歲,也需要承擔責任,雖然應(yīng)該不至于收押,但記錄到學籍檔案里肯定是基操,謝謝你的建議,醍醐灌頂。”
小高老師幾乎是用贊嘆的目光在仰望“程松悅”,她現(xiàn)在不得不承認邱邇說的那句“她腦子壞了”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她以前也與“程松悅”這位家長接觸過,這位“日理萬機”的家長對兒子的不上心程度令人發(fā)指。但車禍“不記事”后,“程松悅”整個人從言談舉止到思維邏輯完全變了個模樣。
就舉例這同樣的一件事,大約三個多月前,小高老師給“程松悅”去過一個電話,說邱邇跟一些同學似乎有些矛盾,她問不出來,請“程松悅”在家也問問。程松悅當時的回復(fù)是,他說沒事兒就是沒事兒,小高老師費心了,我這里有張京東購物卡……
……
李聞雯的一席話實在不怎么客氣,直接點明了“霸凌”,幾位家長紛紛炸毛。
教導(dǎo)主任反手敲著桌子“哎哎”警告不頂用,后腰離開桌子站直了,用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將雙方隔離開來。
教導(dǎo)主任推心置腹道:“大伙兒消消氣,這沒必要,大伙兒既然都疼自己的小孩,不愿意他被傷害,那么咱們彼此就不是敵對的。”
高老師及時支援,溫和道:“各位家長,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如果確實沒有問題,那么我們就是來解決隱患的。主任說的對,我們彼此不是敵對的,不如先收起成見一起聊聊。他們這群小孩再有半年就畢業(yè)分開了,但分開以后各自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教導(dǎo)主任和高老師都太會說話了,態(tài)度柔和又堅定,寥寥幾句,就將大伙兒的情緒壓下來了。
……
邱邇不清楚“程松悅”是怎么跟那些家長溝通的,總之自那以后,那幾位同學雖然仍看他不順眼,卻不再呼朋引伴找茬兒跟他動手了,最多就是課間或課后追著他故意發(fā)出幾聲怪腔怪調(diào)。不過這個他倒是并不在乎,因為那些刻意拉長聲音的“呦——”雖然是在侮辱他,但也同時使他們看起來宛如一群需要被特別關(guān)愛的智障少年。
——邱邇剛剛讀完《蘇菲的世界》,最近又在讀《從驚奇開始》,這些哲學啟蒙讀物給這個從兒童向少年過度的小男生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雖然書里有太多的章節(jié),他仍不解深意,但已經(jīng)懵懵懂懂開始嘗試從新的視角看待自己身邊的一切。
邱邇戴著耳機在“智障”少年們的起哄聲里走出校門,他嘴唇微動復(fù)述著耳機里的英文,路過氫氣球、水果車、奶茶店、鹵煮攤兒……沾染著一身廉價卻令人踏實的煙火氣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