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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你不要摔了 1. “……我這邊所有……

    1.

    “……我這邊所有證據資料都已經整理出來了, 那我先用郵件發給你,然后明天去你事務所詳談……是的,小孩得跟著我, 我可以把平分的財產全部放到信托基金里,全都用于他……對, 我是有工作的,啊,現在沒有,但是最多兩周一定能有……麻煩你了。”

    邱邇把書包放到地上,在李聞雯對面坐下, 他剛剛從李聞雯的只言片語里聽出有關于他撫養權歸屬的隱患, 因此露出愁容沉默不語。

    “餓了?再堅持一下,外賣馬上就到了。”

    李聞雯專心整理著郵箱里辣眼睛的圖文, 她余光瞥見邱邇在飯桌另一側坐下,卻半晌不見他說話,判斷這個點兒他應該是餓得沒什么精氣神了。

    ——邱懷鳴酒后來電, 警告她不要把她逼急了,他絕不可能答應離婚,邱邇也必須去德國。因此切斷通話后李聞雯一分鐘沒耽擱, 立刻就與她以前做警察工作時時有往來的章曉琪取得了聯系。章曉琪獨自經營著一個律師事務所, 專打離婚官司。

    “痣長在這個位置還挺好看。”李聞雯瞧見其中一張照片突然喃喃自語。

    邱邇不放心地起身繞過來要看她整理出來的資料, 李聞雯眼疾手快立刻把筆記本合上。她尷尬地微微抬起眼睛, 本來想說“少兒不宜”, 但又感覺“少兒不宜”這句話也不宜, 因為那畫面的主角之一是他的直系血親。

    “你怎么了?你先坐回去。”李聞雯此刻才意識到他應該不是餓了。

    邱邇抿了抿唇,順從地坐回去,憂慮道:“只有兩周的時間你去哪里找工作?”

    李聞雯聞聲知意, 很有信心地道:“我有辦法,你別操多余的心。”

    李聞雯姿態放松坐在夕陽的余暉里,邱邇瞠目緊盯著她,卻仍是看不清她的樣子。他眼睛有點痛了,低聲念叨了句“煩人”,拎著書包走進玻璃房。

    2.

    離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即便是在已經如此涇渭分明的兩個人之間也如此。

    得知李聞雯真要起訴離婚,并且已經在接觸律師,虛空里突然伸出無數雙手想要把她往回拽。

    首先就是邱懷鳴的爺爺和大伯,兩人相繼來電安撫游說,極力弱化夫妻之間早就不可調和的矛盾,順便意有所指地點出市監局“顧問”與“邱同”相互依存的關系。

    然后是程祥和“程松悅”那不招人待見的小媽,程祥仍然是上次的那一套,嚇唬她離開邱懷鳴以后什么也不是,有寸步難行的那一天,小媽則用輕飄飄的語氣問她知不知道當今的菜價肉價——就好像她自己很清楚似的。

    最后就是一些莫名其妙出現的同學朋友,或真心或假意勸她“男人皆如此,肯給你花錢就已經高出同類一大截了。”

    李聞雯在應接不暇的各種毀三觀的理論里艱難前行,并深深感知自己以前的生活雖然也不時跌跌撞撞,但仍是安樂窩,起碼心理上沒有遭受過毒打。

    所幸章曉琪此人十分得力,很快就通過“程松悅”整理出來的各項資料鎖定了邱懷鳴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通過合法渠道獲得的大致的財產。

    “預估離婚后你能分到這個數,”章曉琪說,“雖然你以前不太勝任母親這個角色,但你丈夫情人一茬接一茬似乎也沒比你好哪里。所以,如果你能當庭簽署法院認可的信托基金、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再有你兒子的個人意愿加持,那么你兒子的撫養權你幾乎可以說是十拿九穩了。”

    章曉琪這樣說完,又從頭翻了一遍“程松悅”整理的資料,越翻表情越微妙。

    “程松悅”整理資料的方式與章曉琪慣用的一樣——

    所有的文件名都通過重命名方式寫入了大概的主題和時間,這樣無需打開就能知道里面的內容;用于離婚訴求的資料證據和用于爭奪撫養權訴求的資料證據分別放在兩個不同的文件夾里,隨意打開其中一個文件夾,各種瑣碎資料如聊天截圖、轉賬水單、就診記錄,又以發生時間和發生主體劃分做成了一個個壓縮包。

    “謝謝你,我明白了,我工作已經有眉目了,能開工作證明……”李聞雯正說著,留意到章曉琪微妙的表情,頓了頓,問,“是有什么別的問題嗎?”

    章曉琪勾了勾唇,夸贊道:“資料整理得非常好。”

    一個把生活過得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人未必不能在其它方面有點天賦技能。章曉琪關掉所有打開的程序,合上筆記本,暗暗提醒自己刻板印象要不得。

    李聞雯從章曉琪的表情推斷出她有所保留,不過她也很有眼力見地沒去追問,從那個電話到現在不過三面之緣,章曉琪與“程松悅”沒到推心置腹的關系。

    “我只在電視里見過失憶這樣的橋段,不過最近幾年電視里這樣的橋段都少了,太不生活化了。失憶是什么感覺?”章曉琪問。

    “……以前的事情不是我做的,我不愿意負責,但又不得不負責的感覺。”李聞雯發自肺腑地道。她這樣說的時候,不由伸手碰了碰臉,程松悅臉嫩,那倆巴掌印兒在她臉上留了四天。

    3.

    從章曉琪的事務所出來,大風大雪,李聞雯瞧著時間還早,便戴上大大的兔耳耳暖向著西城分局的方向行去。不過李聞雯并不是要去西城分局,而是要去一個與分局時有合作的幫教機構。幫教機構的名稱是“太陽”,是多年前幾位警務人員的家屬成立的,與分局一街之隔。

    “你又出來找工作了?”邱邇通過兒童手表發來慰問。

    李聞雯瞧了一眼時間,是下午的大課間,她回他,“我再強調一遍,少操多余的心,去跟你同學玩兒。”

    “你不要摔了。”邱邇半天又來一句。

    李聞雯一時不知如何回復,干脆停住腳步,給他攝了一張有點呆傻的比耶照。

    邱邇趴在欄桿上盯著“程松悅”的笑臉,后知后覺地把衣袖拉長遮住幾乎凍僵的手指。

    邱懷鳴昨天突然強硬把他接回了家里。所謂“強硬”倒也不是說邱懷鳴當眾動手,邱懷鳴只需用那樣嚇人的目光在敞開的車門里緊盯著他,他就頭皮發麻不得不爬上他的車了。不過到家以后他又跳窗溜了。

    所幸“程松悅”昨天出去面試出了點小意外,到夜里十點才回來,沒有發現他比平常晚回家近兩個小時。

    上課的鈴聲呲啦啦響起來——大約是電量不足了——驚走了屋檐下前來躲避風雪的麻雀。邱邇從袖筒里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凍紅的鼻頭,跟在幾位同學后面拖著兩條麻稈似的長腿回到教室。

    “我上午一上班就把工作證明給你開好了,結果你上午推到下午,下午嘛又往后推,推得我心里打怵,懷疑你后悔不來了。”

    李聞雯正在門廊前撲打身上的落雪,就聽到了喋喋不休的念叨。李聞雯非常懷念此人的念叨,因此眼里滿是笑意。此人是“太陽”當前的負責人之一,叫伍韻,長得古色古香,細眉杏眼尖下頜,秀美荏弱,卻有一張操碎心的大媽嘴。與李聞雯本人并稱西城區兩大“奇觀”。

    李聞雯用手勢制止伍韻再往前走,以免踩到沾雪的地面滑倒,解釋道:“上午去見了律師,聊得時間久了些,不好意思。”

    李聞雯昨天過來面試,恰好碰到幾位學員一言不合干仗,她三下五除二將最刺兒頭的倆人一個踹飛兩米一個按到墻上,沉聲喝問其它躍躍欲試的人“是不是里面的飯沒吃夠”,又協助伍韻這邊的工作人員將傷者送醫,便獲取了伍韻的青睞。

    “沒事兒,你沒改主意就行。這是你昨天留下的身份證,入職手續都給你辦妥了,就差你的簽名了,”伍韻領著李聞雯往二樓走,嘴皮子仿佛是租來的著急還,一刻不停歇,“不過啊,松松,一面之緣你對我們是不是太信任了,身份證這種東西也能隨便留下……你手機里有沒有下反詐APP,你這種人還是下一個好。”

    “我現在就下載。”李聞雯點著頭說,當即拿出了手機。

    伍韻一愣,一股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她一下就被擊中了。以前就有這么個人,她說什么她都應,就圖個耳根清凈。但那個人因病年紀輕輕就已經長眠于麒麟陵園。

    “是在這個辦公室嗎?”李聞雯收回正要推門的手,輕咳著問。

    ——“太陽”是在老消防大院的原址上修修補補建立起來的,她們當前所處的二層獨幢小樓就是原來的消防辦公樓。“太陽”多年來人事變動不大,因此憊懶一直未摘掉原單位的職能牌子,所以她按理說不應該知道這間掛牌“檔案管理室”的窄長辦公室就是“太陽”的行政室兼人事室兼信息管理室。

    “啊,對,是。”伍韻神思有些恍惚,并未留意到這點細節。

    “程松悅”三個字李聞雯簽得感慨頗多,最后一個勾落筆,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靈醒了三分,似乎有什么一直飄忽不定的東西就此落定。

    入職手續簽字完成以后,李聞雯突然直起身擁抱了伍韻一下,把后者弄了個愣怔。

    李聞雯嗅著她身上熟悉的香氣,遮掩道,感謝她及時給自己這份工作。

    伍韻知道她急著工作就是為了爭奪撫養權,因此沒多想,輕拍了拍她,說,“你加油”,頓了頓,又體貼地說,“一個人獨自帶小孩不容易,以后有需要可以把小孩領來大家一起幫忙領著。”

    李聞雯瞧著比邱邇矮一頭的伍韻,默了默,說:“他不用領,六年級了。”

    伍韻顯然非常驚訝“程松悅”三十剛剛出頭居然有個在讀六年級的小孩,她像個傻子似地支著手“啊”一聲,又“啊”一聲,終于還是在人事大姐隱晦的眼神提醒下沒有發表“高見”,生硬地把話題轉移到“這場風雪啥時候能停”。

    “又是一年年底了,”人事大姐把李聞雯簽過字的資料用個曲別針別住歸檔,慢悠悠道,“老話兒咋說的,瑞雪兆豐年,希望來年大家都順順利利的,松悅從頭再來也順順利利的。”

    伍韻沒眼色地糾正:“丁姐,不能叫瑞雪吧?昨晚到現在一夜一天了,要這樣再下個一夜一天就成雪災了。”

    人事大姐瞧著伍韻愁得唉聲嘆氣。

    ……

    第14章 怎么了?借醋? 1.……

    1.

    李聞雯沒有耽擱時間, 工作證明到手以后,立刻就向法院申請離婚訴訟了。法院立案后的第三日,起訴書副本被送到了邱懷鳴手里。

    “……你在醫院就行, 一會兒就給她送過去,老規矩, 就醫記錄給我抹掉……別他媽扯淡,你就照我說的做就行,我沒醉,清醒的很。”

    邱懷鳴本著下三路罵了句臟話,把手機揣進西裝褲口袋里, 然后倚靠著電梯轎廂, 燥熱難耐地盯著顯示屏上不斷跳動的數字。他現在腦漿都是沸騰的,分不清是被酒精刺激的, 還是被那一紙起訴書刺激的。

    “叮——”電梯到達七樓。葉進踏出電梯門,然后回身若有所思瞧著轎廂里眼底通紅殺氣騰騰的男人。他戴著口罩,因此男人并未認出他是誰。

    ……

    邱懷鳴咣咣咣鑿門時, 李聞雯正與邱邇討論寒假安排。

    “上午八點起床,洗漱吃飯半個小時,然后八點半到十點一節課, 十點半到十二點一節課, ”李聞雯與邱邇商量道, “下午的時間就由你來定, 你對什么感興趣都可以嘗試去學, 或者就只想呆在家里打游戲也行。”

    邱邇聞言倏地露出小學生式的不值錢的振奮表情。如果是活潑一些的小孩, 此刻估計已經兩手一張掛到家長脖子上去了,但他只是緊盯著她,兩只眼睛灼灼生輝。

    李聞雯繼續道:“有兩個前提條件, 一個是上午的課必須保證質量,另一個是學校里老師布置的作業得如數完成。”

    邱邇點頭如搗蒜,他想了想,說:“那我想去學打拳,前面那條街就有個拳館。”

    李聞雯實在想象不出眼前這個瘦得跟電線桿似的小學生打起拳來是怎樣一副辛酸畫面。但她掩飾得極好,一點磕巴都沒打,當即說“這沒問題。”

    邱懷鳴的鑿門聲就壓著其樂融融的“這沒問題”四個字的尾音響起來了。砰砰砰、乓乓乓、咣咣咣,響徹整個樓道及上下各兩層樓,忒沒素質。

    “邱邇,去你房間呆著。”

    李聞雯起身來到門后,她瞧了一眼貓眼,果斷吩咐邱邇躲起來。邱邇一動未動,面上仍保留著片刻前的歡愉,顯得有些滑稽。

    “聽到沒有,進去,別耽誤事兒。咳咳,我上周買的那什么……那東西的說明書你再去研究研究,啊,洗碗機,不然叮里咣鐺響不說,費水又費電。”

    李聞雯意有所指地這樣說著,邱邇的神色終于動了。他一言不發起身,將碗碟端去廚房,然后回去自己的臥室。

    李聞雯語重心長的叮囑追在他身后,“門關好,耳機戴上,大人的事兒讓大人解決。”

    ……

    李聞雯做不設防狀拉開門,門一開,一句“你來干什么”尚未說完,她便被邱懷鳴卡住脖子抵到了墻上。李聞雯兩只手抓住邱懷鳴的胳膊,抑制住下意識的反扭動作,露出痛苦的表情。

    邱懷鳴前兩回動手因為輕敵吃了悶虧,這第三回就謹慎了許多,他兩只手卡著李聞雯的脖子任她撓到臉上也不松手,如此將她卡到將近窒息,然后抓著她的腦袋狠狠照墻上撞了幾下,直撞到李聞雯再站不直。

    “你是要死還是要不離婚?”邱懷鳴抓著李聞雯的頭發,逼迫其仰起腦袋。

    李聞雯被撞得頭昏眼花,像是沒有聽清他說什么,沒答聲兒。

    邱懷鳴露出非常符合控制狂和家暴犯刻板印象的猙獰面孔,他甚至沒耐性問第二遍,高高掄起胳膊“啪”就是一記又重又響的耳光,打得李聞雯嘴角當即就流出了血。

    邱邇倏地拉開門,與此同時,李聞雯低低念了一句因為臉疼所以口齒不清的“差不多了”。

    ……

    “咚咚咚,咚咚咚……”又有敲門聲,也很響,但兩次之間有大約十五秒的間隔,就顯得有秩序也有素質多了。李聞雯抬腿越過障礙物一邊反手扎頭發一邊去開門。

    大門打開,站在門口的是個稀客——葉進。

    葉進越過李聞雯的肩膀向后看去,邱懷鳴正被一副手銬鎖在桌子腿上。

    手銬是李聞雯前不久在某購物平臺上買的,專為對付失控狀態下的邱懷鳴,她在一眾粉紫皮革中艱難地挑出了這款克重還算喜人的不銹鋼的,又用一根曲別針卡死了安全開關。

    李聞雯左臉浮著粉紅色的半指高的指印,卻像是無知無覺,葉進開門直接往她身后看,她便清楚了他上來的本意——邱懷鳴鑿門聲太大,剛剛她把他扔出去的那兩下落地聲也太重——咧著嘴角笑著,問葉進,“怎么了?借醋?”

    葉進轉身就走,“按錯樓層了。”

    ……

    李聞雯照邱懷鳴胃部和肋肝區各來了幾拳以后,又把他拷了兩個多小時,估摸著他酒意下去了,這才摸出鑰匙蹲到他面前。她與他也沒什么好說的,給他開了鎖,然后用下巴示意他滾。

    邱懷鳴的酒意其實早就被李聞雯那幾拳給打沒了。李聞雯的拳頭太硬了,前兩拳打在胃部,當即給他打得反酸欲嘔,后面幾拳打在肋肝區,他直接汗如雨下給她跪下了。所以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他不是在等酒意退卻,是在等尖銳的疼痛變鈍。

    邱懷鳴艱難起身,佝僂著肩膀挪到門口,抓住了玄關架。

    “如果你拿刀的兒子都不能讓你有一點點觸動的話,那你這個人真就是從根兒上就爛透了。”李聞雯后腰抵在飯桌上,冷冷道。

    邱懷鳴的那個耳光太響了,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邱邇腦袋一熱,拎著前面從廚房里順出來的菜刀就出來了。邱懷鳴瞧見那把直沖著自己而來的菜刀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緊盯著邱邇,不閃不避,最后是李聞雯踹開他奪的刀。

    “我查自己醫療記錄的時候,順便也查了你的,你有弱精癥,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也就邱邇一個兒子,虎毒不食子。”李聞雯又道。

    邱懷鳴忍氣吞聲離開以后,李聞雯打電話報警,她自稱散步經過的良好市民,報出了邱懷鳴的車牌號,揭發他酒駕。邱懷鳴剛把車開出鹿鳴公寓所在的街區,就被附近卡點的交警攔車帶走了。在邱懷鳴被叫出車子的那一刻,李聞雯打開電腦將剛剛攝錄到的暴丨力影像存檔并傳給章曉琪。

    “上周買的”東西當然不是洗碗機,是一個家用攝像頭。而購買家用攝像頭的初衷也不是捕捉家暴畫面,是便于李聞雯在工作期間明確邱邇每日放學是否安全準時到家以及她未下班時他獨自居家的情況。上周她就成功通過監控提醒了他門沒關緊。

    章曉琪收到郵件立刻來電詢問這邊的狀況,李聞雯說,只是畫面里瞧著兇險,其實沒什么大事兒。章曉琪問邱邇拎刀出來這個畫面能不能出現在提交給法院的證據里,李聞雯猶豫片刻,說可以。

    ……

    “睡著了?”

    李聞雯推開半掩的房門,借著過道的燈光往里面望。

    邱邇把自己深埋進被窩里不吱聲,但很顯然并未睡著。

    李聞雯趿拉著拖鞋走進來,給邱邇遮上了窗簾,然后在床尾坐下。“真睡著了?”她明知故問,示好地隔著棉被輕拍邱邇的小腿。邱邇態度決然,“刷”地把腿收回去。

    李聞雯訕訕收手,誠摯道歉:“我不該踢你屁丨股。”

    ——兩個多小時前,李聞雯卸掉邱邇的冷兵器,怒目呵斥他“你有沒有點數”,并一腳將之踹回了房間。

    李聞雯正要再多道幾句歉,突然發現情況不對,邱邇似乎并不是在生氣。她起身來到床頭,微微施力扯開棉被,邱邇驚悸的冷汗便無所遁形了。李聞雯眼皮耷拉下來,悄無聲息罵了句臟話,她總是因為邱邇的身高和早熟忽略他尚未滿十二周歲這個事實。

    李聞雯蹲在床頭,伸手把邱邇貼在額頭上的碎發捋開,有些笨拙地哄道:“我再賣個包,咱們明天就去拳擊館交錢,直接交五年的,你爭取五年以后當上蓮湖新區小泰森。”

    邱邇緩緩睜開眼睛,眼神沒有焦距怔怔落在李聞雯袖口,眼睫毛濕漉漉的,不知是粘著汗水還是淚水。片刻,他反手抓握住李聞雯的手腕輕輕推開。

    李聞雯兩臂交疊著壓在床上靜靜望著他,片刻,鄭重承諾:“是我沒有保護好你,以后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

    邱邇眼淚毫無預兆地突然漲上來,很快漫出眼眶,一顆顆落在床單上。

    ……

    雖然第二天不是周末,但李聞雯仍舊遵守諾言當天給邱邇報了拳擊班。邱邇拎著來不及放回家里的書包跟在李聞雯身后,瞧著她扯著左臉那側的口罩一再跟老師強調“一切訓練以安全為準”,悄然低頭用微微泛白的指關節來回刮擦著沙袋。

    “明天考試結束寒假就開始了,你完完整整歇個周末,然后就按照原計劃開始假期補課了,行吧?”與拳擊老師道別,過馬路回家去的路上,李聞雯這樣安排著。

    邱邇正盯著路邊的壽司店在走神,沒有聽到她的問話,當然也就沒有回答。

    “我拳擊班都給你報了,你可不能卸磨殺驢,”李聞雯沒等到他回答警惕地回頭,她順著邱邇的視線望過去,露出苦臉,“晚飯是想吃壽司?可我下班路上已經買了魚,人家漁戶剛殺的很新鮮。”

    邱邇隔著窗戶瞧著教導主任張口吃下高老師喂的飯團,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你吃完壽司寒假能不能好好補課?”李聞雯幾番糾結做出有條件的退讓。

    邱邇眼睛一眨迅速推導出這個條件句式的前因后果,他沒有多做解釋,慢吞吞說:“能。”

    第15章 互相借醋的關系 1. ……

    1.

    “……智能制造工程專業, 嘖,我上哪兒去認識這方面的機構和人才……我二叔可真瞧得起我。”伍韻愁得坐在辦公室直薅頭發。

    伍韻的二叔是西城分局副局長。副局長上周塞了個人過來,李聞雯因為腫臉請了兩天假, 尚無緣得見。不過伍韻說到這里她也聽出是誰了。

    “啊,你說的是從T大退學的崔其朝。”李聞雯抬手把喝空的奶盒投進墻角垃圾筒里。

    西城分局幾乎無人不知本市高考榜眼崔其朝。崔其朝三年前因為傷害罪入獄, 一審被判五年十個月,二審降至兩年四個月。

    李聞雯入職的時候這個案子二審的判決還沒下來,那時西城分局有句極臟的幾乎人人都掛在嘴上的口頭禪,就是唾罵崔其朝的父親和繼母的——崔其朝傷的就是他的父親和繼母。算算時間,此時崔其朝出獄應該得有小半年了。

    伍韻奇道:“嗯?你知道?我剛說他的名字了?”

    李聞雯眉峰一動, 低頭咬了口牛肉干, 沉穩道:“你一說智能我就想到他了,那時還上了新聞, 打碼的照片下面附有他入學時的成績。”

    伍韻道:“啊,我倒忘了。”

    伍韻翻閱著合作單位目錄,黑壓壓的愁怨幾乎凝成實體。

    李聞雯嚼著牛肉干回憶著資料視頻里催其朝低頭不語的模樣若有所思。片刻, 她慢慢道:“我倒是認識一個人,也許可以試試請他幫忙。”

    伍韻倏地抬頭,目光如炬, “嗯?是誰?”

    李聞雯說:“我樓下的鄰居, 我下班回去問問。”

    綠瓣帖子里因為一開始有人把葉赫葉進認錯了, 所以葉進的工作也被淺扒了一下, 是在SG工作, 而SG就是個做智能領域產品開發的機構。

    伍韻一錘定音, “那你現在就下班吧。”

    李聞雯瞧著她急吼吼的模樣,忍不住潑她冷水,“但是他最近遇到點事兒, 比較不愛出門,有可能不會答應。”

    伍韻斬釘截鐵且駕輕就熟:“松松,自信點,道德綁架他。”

    ——“太陽”這個偏公益性質的幫教機構早前有很大一部分的合作單位和志愿者都是被道德綁架來的,因此伍韻秉承之前負責人的“惡習”,說起“道德綁架”這四個字非但毫無羞恥感,還帶有幾分混不吝的調侃式的詼諧。

    此時剛過下午四點,距離下班時間還早,李聞雯猶豫片刻,當真開始收拾東西。

    “道德綁架”用不了那么長時間,不如就趁著天光大亮,上門去瞧瞧趙大良和李輝吧。最近忙于離婚和新工作,李聞雯已經兩周未回自己的家了。

    ……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李聞雯站在寒風中敲了五分鐘的大門,又撥出去兩個電話,卻始終無人應答,她茫然轉頭四顧,寒風肆虐的冬日大街上,只有她這一個人和這一點聲響。她心里一沉,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并沒有活過來,“程松悅”只是自己瀕死的臆想。

    “喂?”

    李聞雯恍惚中第三個電話打給了安姚,在漫長的嘟——嘟——聲過后,她終于聽到了久違的人聲。

    “喂,松悅?”

    “……我路過來看看聞雯爸媽,但她爸媽不在家,也不接電話,你知道是什么情況嗎?”

    “我給他們報了幾節心理課,這個點兒應該是在上課,可能手機開了靜音。”

    李聞雯低低長長地“啊”一聲。因為前頭說了自己只是路過,就不好追問他們在哪里上課非得把人找到。她穩住心神寥寥數語與安姚溝通了一下各自的近況,又順道約了頓飯,便結束了通話。

    “安姚工作室”里,安姚收起手機,托腮望著窗外灰灰的天空出神。她總覺得“程松悅”與李聞雯相似。當然朋友相處得久了,彼此在言談舉止之間有些仿像并不是多稀罕的事情,但李聞雯如果真的與這位“程松悅”相處頗久,她不應該從未聽她說起過。

    電腦右下方跳出一條“春季新品會審”的會議提醒信息,安姚實在想不通,懨懨收回目光,關掉提醒,拎著筆記本出去。

    ……

    天色有些暗了,但尚未到晚高峰,李聞雯心有余悸,回程車開得并不快。行至蓮湖新區,接到程祥來電。程祥語氣不善地“通知”她大年夜帶著邱邇回家吃飯。

    程祥是“程松悅”不負責任的父親,也是邱邇尚且過得去的外公。李聞雯并沒有一并割斷他們祖孫情的打算,因此便沒多說什么,平聲應了句“知道了”。

    程祥本要結束通話,又忍不住問:“我聽聲音你在開車?這是下班了?哪個公司這個點兒下班?”

    李聞雯心不在焉道:“有點事,今天提前下班。”

    程祥聽“程松悅”一本正經說“有點事”仿佛聽到了笑話,他不屑道:“你能有什么事?跟你那些小姐妹逛街、美容、組局開Party?這就值得你請假提早下班?你心里要是根本沒有掙錢養家的概念,就趁著邱懷鳴還要你,趕緊道歉回去。”

    李聞雯不耐煩道:“信號不好,掛了。”

    2.

    與葉進的溝通比預計中的還要艱難。

    兩人是在公寓樓下的商超遇見的,李聞雯熱情揮手打招呼,“晚上煎牛排啊。”葉進置若未聞,甚至連個眼神都欠奉。李聞雯在稱重大媽復雜的眼神里,大步走向葉進,再接再厲,殷切提醒他他放在小推車里的牛肉是合成牛肉,應該拿最上面那排的。葉進略帶遲疑把牛肉從小推車里取出,這回終于敷衍地回了她之前的問題,“煎牛排”。

    因民警的工作性質所致,李聞雯向來不是個臉皮兒薄的,非常善于打蛇隨棍上,立刻也拿了兩袋牛排跟隨著葉進往貨架深處走。

    “我前段時間找到一份工作……不是賣保險的,你聽我說完……”

    李聞雯先淺談了一下新工作的日常工作內容,包括但不限于擴大教育、法律、心理咨詢團隊為刑釋人員提供教育、法律和心理咨詢方面的援助,引進實業領域人才為刑釋人員提供專業技能方面的指導和培訓,聯系愛心企業為條件合適的刑釋人員提供就業機會。總的來說,就是幫助有需要的刑釋人員盡快恢復生產生活。

    李聞雯講完未見葉進有任何反應,又硬著頭皮把崔其朝的事情跟葉進說了。

    崔其朝六歲親媽去世,七歲后媽托著孕肚進門,八歲因為沒看顧好繼弟被丟出去與姥姥姥爺同住,十一歲姥姥姥爺同年離世他被街道辦“遣送”回家。

    自十一歲至十八歲,崔其朝在崔父和后媽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施虐下長大。警察上門管過三回,前兩回是訓誡,最后一回索性直接把崔父帶走扣押了五天。倒也不能說完全沒用,最起碼崔其朝身上衣服遮不住的地方瞧著不再青青紫紫的了。

    十八歲生日當天 ,崔其朝拎著朋友贈予的生日蛋糕回家,因為繼弟的爭奪和爭奪不下一腳踩爛了蛋糕,與后媽再度起了爭執,須臾,醉酒的崔父也紅著眼珠子罵罵咧咧赤膊上陣。在劈頭蓋臉的打罵聲中,崔其朝撿起了地上切蛋糕的塑料刀子。盛怒之中,那把刀子向前送戳進崔父的眼眶,又向斜里狠狠一揮,劃開了后媽的脖子。

    不過幸好塑料刀子殺傷力有限,崔父的眼球是保不住了,后半輩子只能當個“獨眼兒”了,但是后媽的脖子只是皮肉傷,沒什么大礙。倒是繼弟因為受驚過度那以后就癡傻了,案件剛發生的時候據說那小孩兒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現在或許能自理了吧……

    兩人此時已經來到自動結賬機跟前,李聞雯結完賬站在一旁,終于點出了自己此番談話的主要目的,“他大學讀的智能制造專業,只讀了四個月,現在仍是只對這方面感興趣,聽說整天貓在出租房里搗鼓,跟誰也不來往,三餐十塊錢搞定,分期付款配置的電腦兩萬多……我之前聽說你在SG工作,恰好對口,你能不能來我們機構跟他做個簡單的交流,”李聞雯說到這里頓了頓,因為過于汗顏,沒什么底氣地道,“我們機構可以頒發,額,榮譽證書,當個積極參與社會活動的紀念。”

    葉進不為所動,扯下一個塑料袋“嘀——”過了機器,然后有條不紊地刷二維碼付款、裝袋。“不用跟我說這么多,我不可能去,”他抬眼瞧了她一眼,淡聲道,“我們不熟,不是可以麻煩對方的關系。”

    李聞雯被這個硬釘子碰得臉頰鼓起了包,她將手腕套進塑料袋,重整旗鼓再度綻出笑意,糾正他,“熟,已經是互相借醋的關系了。”

    葉進再度后悔那天多管閑事上樓。

    兩人從商超出來,沿著馬路往鹿鳴公寓走。三十多米的距離李聞雯追在葉進身側喋喋不休,勸得嗓子都冒煙了。

    “你到底為什么……”葉進不勝其煩,頓在原地皺眉盯著李聞雯,“不管是樓上的小孩還是那位叫崔什么的都跟你沒有關系。你還是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里,去好好珍惜你重來一回的機會,別人并沒有你這樣的機會!”

    李聞雯的塑料袋里有八斤水果,沉甸甸的,墜得腕部酸疼,她慢吞吞換一只腕套,“我看見了,又是簡單伸伸手就能幫一把的事兒,為什么不呢。”

    葉進聽著這番隨性又溫和的解釋,眼前的人漸漸變了模樣,卷發變成了直發,微微內雙的杏眼變成了大而圓的貓眼。他出神地瞧著她,突然覺得這兩種長相都與這殼子里的靈魂不相稱。他并非外向型的人格,但因為專業和工作,接觸過的人不算少,可沒有與她相似的。

    李聞雯不知道葉進瞧著她是在想什么,但他不急著走,便給了她更多的時間去爭取。

    “也有人爛泥扶不上墻,但是也有很多人就只差被人輕輕推一把,哪怕是幾句鼓勵,崔其朝就是后面這種人。他的庭審記錄我仔細看過,真的特別可惜。”

    李聞雯這樣說的時候也在打量葉進,一是觀察他的態度是否有松動的跡象,二是借此機會仔細端詳這張皮、肉、骨比例均衡高級又有質感的臉。李聞雯很少盯著異性看——犯罪嫌疑人除外——絕大多數異性在她眼里就是個能吃會動可以交流的人而已,但葉進卻總是讓她移不開眼。可惜她本人英年早逝,沒有機會以他同齡人的身份認識他。

    葉進回過神提膝向前走,冷冷道:“你不用再說了。”

    一個頭發染得跟雞毛撣子似地男生踩著滑板自斜前方吱哇亂叫地沖撞過來,李聞雯伸手扯住葉進的胳膊,“雞毛撣子”有驚無險地擦邊掠過。

    李聞雯正要繼續爭取,瞧見了路對面呆若木雞的葉景明和蔣蒔。那兩人的面色最開始是煞白,待過馬路走過來就變成了鐵青。如果憤怒可以凝成實質,李聞雯相信自己現在已經灰飛煙滅了,不過葉進肯定排在她前頭。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蔣蒔赤紅著眼睛狠狠推了葉進一把,嫌不夠解恨,又向他揚起了巴掌。

    葉景明和蔣蒔移民的手續已經全部辦下來了,不日離境。兩人今天過來并非是要與葉進當面告別,而是打算遠遠瞧上一眼,借著葉進的臉懷念一下葉赫。結果居然就撞見了這樣的一幕。

    李聞雯可太知道蔣蒔的手打人有多疼了,她懷疑她是斷掌。“別誤會,我就是請他——”

    她的解釋終止于葉進伸手扣住她另一側的肩膀。

    “我們當然是在約會啊,”葉進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嘲弄,“你們怒氣沖沖跑過來,伸手就要給我個教訓,不是已經看出來了?”

    李聞雯手一抖,八斤重的塑料袋掉下來砸在腳上,袋里的山竹、芒果、橙子滾落一地。

    蔣蒔的手掌重重落下來,被葉進接住,又松開。

    葉景明聽見了李聞雯的半截話,扯住蔣蒔,問她,“你剛剛說什么?”

    李聞雯犯難望向葉進,葉進伸手安撫似地輕輕貼了貼她的臉,溫聲說:“不用告訴他。”

    葉景明盯著葉進的眼睛,嘴角的紋路幾乎紋絲未動。

    “喂不熟,確實是喂不熟。”他冷冷評道。

    葉進漠然與之對視。他非常清楚偶遇的原因——他與葉赫共享同一張臉,他們臨行前需要借他再瞧瞧“葉赫”。他不介意自己被借以悼懷,只是他本人與他們之間卻最好還是斷得再不留余地一些。

    李聞雯在兩方壓迫性極強的對峙中,不自在地揉揉鼻子,一點點矮身下去,去拾取散落一地的水果。“……這么離譜也信?”她暗自腹誹。

    因為突如其來的插曲,李聞雯不好再繼續追著葉進“道德綁架”,但大約是有愧于那句“在約會”給李聞雯招來的鄙夷唾罵——蔣蒔臨走時唾罵她“習慣性出丨軌”,兩人一前一后踏進電梯時,葉進瞧著她按在電梯轎廂上的手掌,突然松口說可以去看看。

    李聞雯聞言倏地回頭,立刻回以熾熱眼神,腳背上的鈍痛不翼而飛——八斤水果砸下來的力量還是不容小覷的。

    “地址就在西城分局那一片,以前的老消防站,那明天你過來以后聯系我?”李聞雯頓了頓,想起兩人并沒有聯系方式,尷尬地撓撓臉,說,“我們留個電話?”

    李聞雯如愿拿到葉進的電話,又借著要分享“太陽”的位置,便于他屆時導航,加了他微信。

    葉進的微信頭像是微信啟動頁的截圖,一個孤獨小人兒和一個藍色星球。前段時間網上有個給孤獨感排序的投票,這個頁面斷層第一。

    電梯緩緩上升,李聞雯捧著手機,突然沒頭沒尾地道:“我回來之前先回了趟家,結果碰巧敲門沒人應、打電話沒人接,那一小段時間里我突然有些恍惚。程松悅會不會只是我的臆想,我會不會其實仍然卡在瀕死的狀態里——就是大腦仍然有一點點意識,但是跟這個世界的連接已經斷開了,不再能被人聽到。這種感覺太糟糕了。”

    葉進目光安靜直接,“你想說什么?”

    李聞雯想說的當然是“不要把自己置于孤島”,但她不能承認,因為他們還沒熟到可以對對方的生活方式指手畫腳。她抬起頭咧嘴一笑,“跟你聊閑天兒呢,這種感受我又不能跟別人說,不然肯定要被人扭送到精神病院。那我們明天見?”

    “叮——”電梯到了。葉進踏出電梯,非常不友好地沒有回應她的“明天見”。

    電梯繼續上升,李聞雯滿眼都是藏不住的笑意,片刻,她微微張開嘴,突然反應過來,嘴角倏地壓下來,又微微勾起,給自己比出個完成任務的OK的手勢。

    ……

    第16章 不是個看電影的好搭子 1.因……

    1.

    因為一早就做了約定, 寒假期間除上午固定補課時間外,其余時間都歸邱邇自己支配,李聞雯并不插手邱邇的飯后活動, 哪怕這項活動在她看來是如此匪夷所思——遛烏龜。

    李聞雯把餐具全部扔進洗碗機里,一轉身就聽到了手機嗡嗡的震動聲。是趙大良的回電。

    趙大良道:“松悅, 不好意思,下午你打來時我跟你叔叔在上課,下課后又出了點小意外,忘了立刻回給你。”

    李聞雯敏感地立刻追問:“什么意外?”

    趙大良聽出“程松悅”的急切,比安姚都不遑多讓, 頓感窩心……和一點點不可言說的微妙。轉而憶起“程松悅”以前說過自己總是拿捏不住與人相處的分寸, 又釋然了。她對“程松悅”的印象挺好的,“程松悅”有點大包大攬的毛病, 這點跟雯雯挺像的。

    趙大良不緊不慢道:“就是過馬路去取車時,你叔叔被一輛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電動車刮擦了一下,崴了腳, 不過不是什么大事兒,回家的路上已經買了紅花油。”

    李聞雯眉頭緊皺,問;“紅花油能管什么用, 為什么不去醫院拍個片看看, 歲數大的人不經摔, 當下看著是沒什么問題, 過一夜說不定……”

    趙大良截斷她的話, 溫和道:“沒有, 沒摔,就是刮了他個趔趄。”

    李聞雯這才悻悻打住,但是未親見仍然是不放心, 暗暗琢磨著明后天尋個借口再去一趟。

    趙大良問李聞雯下午過來是不是有什么事兒。李聞雯仍然按照之前給安姚的理由答:順路,去看看年底了家里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趙大良那邊的背景聲突然嘈雜了七八秒又重歸平靜,李聞雯猜測她應該是去把廚余垃圾放到外面門口。趙大良不喜歡屋子里有廚余垃圾過夜。

    “別麻煩了,真不用。小安前兩天剛送來一后備箱的年貨,其中甚至包含兩條小十斤的魚,直接把家里兩個冰箱都塞滿了。”趙大良特意強調“兩個”都塞滿了,“我跟你叔叔就兩張嘴,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消滅干凈,你最近要是在有空過來,可以拿一條回去吃。”

    李聞雯剛還琢磨著用什么借口再去一趟,“借口”這就來了。她齜牙一樂,就坡下驢,“那你給我留著,我明后天就去。”

    趙大良一愣,笑著應下了,又隨口問李聞雯工作的事情怎么樣了。李聞雯頓了頓,實話說目前是在太陽幫教機構尋了一份工作。

    趙大良驚訝道:“以前雯雯就經常與這個機構打交道,跟這個機構里一個叫伍韻的姑娘關系不錯。”

    李聞雯硬著頭皮解釋,她就是實在找不到工作,有天突然想起,李聞雯曾說生活要是困頓了“太陽”是個去處——“太陽”招人不太卡工作經驗,就過去試了試。趙大良不疑有它,叮囑她,幫教機構里人員構成復雜,要留意自身安全。

    趙大良琢磨片刻,又問:“上回你過來時,說找到工作就要離婚……”

    李聞雯說:“已經向法院起訴了。”

    趙大良寬慰道:“你之前說,跟雯雯認識,就是因為日子過得不順經常一個人去公園里,我當時就想勸你,日子要是過得不順,那就重頭過。”

    ……

    結束與趙大良的通話,邱邇也遛烏龜回來了。李聞雯盤膝坐在沙發上,瞧一眼玻璃房里懸掛的梨球和拳擊手套,拍一拍旁邊的位置,說,坐過來一起看個電影吧。

    邱邇把烏龜放回飼養缸里,洗凈手在原地愣怔片刻,走向“程松悅”。

    邱邇大概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非得要求程松悅陪他看動畫片,正趕上那天程松悅心情不好著急出門會友,不耐煩地向后一甩胳膊把他扔給了保姆。她扔得太急太重,保姆沒接住,他便一腦袋磕在地上,后腦勺磕出個杏核大的包。邱邇躺在地上哭的時候看到了程松悅的眼神,一點點驚嚇,一點點歉疚,和許多許多的嫌棄。

    李聞雯從抽屜里翻出燈控,“滴滴”按了兩聲,解釋道:“把燈調暗一些,比較有氛圍感。”

    李聞雯點開的是部剛剛下映的黑丨道片,雖然平臺已經刪掉了許多暴丨力鏡頭,但整部電影仍充斥著暴丨力。當然,暴丨力之外,還有游離在法律和道德邊緣的血色愛情。李聞雯別有用心地時不時點評兩句,“呵,這一棍子下去,三年起步”、“染發叼煙斜眼看人的樣子蠢蠢的”、“ 一個英俊的惡棍失去了他并不令人動容的愛情”……

    邱邇倒是把這些犀利點評都聽進去了,但覺得李聞雯聒噪,不是個看電影的好搭子。

    2.

    太陽幫教機構里絕大多數人都是愿意重新出發的,他們只是因為各自的慘淡境遇一時不慎走到了岔道上,并非天性反社會。但也有個別破罐破摔的,他們自覺前途無望,自己不痛快,也不愿意瞧見別人痛快。

    葉進踏進消防大院瞧見的第一幕就是李聞雯踹人。李聞雯在人群里單手攬著瘦小的女生,一腳當胸踹出去,將其對面人高馬大的油頭男踹了個四腳朝天,保安趁勢一擁而上將油頭男制住帶走。

    “去跟張老師聊聊,不是大事兒,不哭了。”

    李聞雯在女生的背上輕拍了拍,把她推給其他工作人員,然后兩手插兜向著葉進走來。

    葉進眼睜睜看著李聞雯一路走來眉梢眼角都漸漸起了變化。是種特別眼熟的變化,他曾在許多異性面上見到過。

    左手側有人急匆匆跑向他,葉進轉頭看去,是個推著小平頭的年輕人,二十上下的模樣,非常瘦,幾乎到瘦骨嶙峋的地步,且蒼白,像是大病初愈。葉進出門前在網絡上查過新聞,辨認出這就是崔其朝。

    ……

    崔其朝昨晚熬了個大夜,只睡了四個小時就被迫出門,心里很是不痛快,因此在來的路上他故意不應“程松悅”前兩個電話,直到她不厭其煩打來第三個。

    “你明天過來一趟,介紹個行業前輩給你認識,嘖,聽說你最近遇到瓶頸了,也許他能指導兩句……你要是不來,我就讓伍韻她二叔上門去請你。”

    昨晚“程松悅”來電先做個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在講明來意被拒絕以后,又行云流水地威脅他。崔其朝服刑期間已經麻煩了那位副局長很多,實在不能再多,只好忍下暗戳戳的憤懣,留下一句重重的“會去的”。

    崔其朝不想認識任何人,只想一個人呆著,所以大院內起沖突時他毫無往前湊的興趣,只煩躁地倚著墻在腦子里敲代碼,直到不銹鋼門哐當一聲響緩緩回縮,SG最年輕的研發總師從行業雜志里走出來。

    “聽說你最近遇到瓶頸了,也許他能指導兩句。”

    崔其朝露出不可思議震驚臉——我只是方程式不會解,你給我拉來了大學教授。

    ……

    崔其朝懷揣滿腔熱意來到近前,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了,他停在葉進左手側,瘦削肩膀上那顆獼猴桃似的腦袋越埋越低,最后腳跟往外一轉,猶豫中竟是產生了退意。

    葉進沒給他過度內耗的機會,他注視著面前這個耷拉著肩膀不敢與他對視的細瘦青年,直截了當地道:“‘程松悅’說你服刑期間通過網課幾乎讀完了專業的全部課程,給我看看你自己設計的東西,然后你可以告訴我需要給你推薦老師還是推薦工作。”

    崔其朝腦袋倏地拔高,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李聞雯終于來到近前,她輕輕一拍崔其朝的胳膊,催促道,“別楞著了,這里的辦公電腦都是古董,直接去你租屋的電腦上看?”

    崔其朝注視著“程松悅”,重重點頭,又老實道:“對不起,我早上故意不接電話。”

    李聞雯一哂,“不值一提。”

    崔其朝的租屋就在老計生辦后面——老計生辦和老消防局在同一條大街上,一街頭一街尾——面積不算小,將近五十平米,但因為屋內設施一切都很老舊,所以租金極其低廉。

    “有點亂,很久沒收拾了。”崔其朝開門時有些羞赧。

    葉進沒應聲兒,只低頭去看門口鞋柜上一只蜂窩狀機械臂。

    崔其朝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十分難為情,他如果提前知道陋室今日有貴客上門,早上出門時肯定把這粗陋的隨手之作藏起來。

    “結構沒有做好,精度也不行,傳感器靈敏度還差,我后來又改了兩版。”

    葉進點頭表示聽到了,他伸指點著幾處,瞧向崔其朝,道:“關鍵結構件可以試試用HSS打印工藝,雖然MJF工藝分辨率比較高,但決定零件分辨率的關鍵因素仍然是粉末的粒度,所以更高的打印頭分辨率并不一定意味著更精確的零件。”

    崔其朝連連點頭,然后不好意思地向前一指,領著葉進去電腦屏幕前查看3D模型。

    李聞雯沒有跟過去,只揣手在客廳這邊來回走動著,偶爾在一些形狀奇怪的物品前頓足。

    外頭太陽高懸,是上午近十一點,但屋內如果不開燈,就仿佛下午四五點。

    李聞雯瞧向窗戶,那是兩扇舊式的目字格對開窗,窗玻璃上貼著銅版雜志紙,起著窗簾的作用,遮光,也遮過往鄰里窺伺的目光。

    “我看你還沒來得及買窗簾,你要是不嫌棄,我家里有個尺寸買小了的窗簾,明天給你帶來?”李聞雯微微揚聲問崔其朝,“以后太陽出來就可以拉開窗簾給屋里曬曬。”

    “不用了,我習慣了,松悅姐。”崔其朝分神應了一聲。

    “年紀輕輕的,你習慣點兒好的。”李聞雯頂著“程松悅”三十二歲的臉,大言不慚地指導他人人生。

    葉進聞言抬眼瞧向她,但沒說什么,崔其朝打開了ProE軟件,分屏頁面的模型也開始動了,他便收回了目光。

    ……

    3.

    從崔其朝那里離開時間已經過午了,李聞雯再三道謝,言談間不著痕跡地兩度打斷葉進“就此告別”的鋪墊,領著葉進走進路邊一家粵菜館,并在葉進反應過來之前自作主張給他點了一份醬汁排骨套餐。

    “這家的排骨好吃又大份,正適合給崔其朝補補,可惜了,他要拾掇自己去見未來老板。”

    葉進聽取崔其朝自己的意見,給他推薦了一份工作。他當著崔其朝的面直接給朋友撥了個電話,說有個人思路還行,但需要教,你要不要。朋友大喜過望,說你嘴里的“還行”跟一般意義的“還行”不同,當然要,我能不能下午就見見,因為晚上要飛美國。

    葉進通話中瞧了崔其朝一眼,見其呆若木雞,便替他說行。因此此時崔其朝大概率剛剛刮完小胡茬正往衣柜里鉆。

    葉進瞧著服務生剛剛端上來的排骨飯、例湯和小青菜,眼皮微垂,不置一詞。

    “我那時候太想吃這一口了,但當時身體狀況已經不行了,消化不了,也算是離世前的十大遺憾之一,”李聞雯說到這里語氣突然一轉,昂揚道,“造化弄人,我又吃上了。”

    葉進因為這句出其不意的“造化弄人”,黑眸低垂,慢吞吞拆出了筷子。他夾了一塊排骨送入口中,肉質酥爛、骨香濃郁,比某連鎖快餐店做得要可口得多。但不至于被列入“十大遺憾”之一。因此他并未作出評價。

    “米飯也不錯,他們家用的東北的米,一年一熟,日照時間特別長,不配菜我都能吃一碗,你嘗嘗,”李聞雯又殷殷推薦米飯,“十多塊一斤,老板說的,也不知道是實話還是漲價的借口。”

    葉進于是又低頭吃了幾粒米,但仍然是沒評價,只不輕不重地瞧她一眼,平聲道:“你這么不著急吃,也沒有多遺憾。”

    李聞雯立刻挖了一大口米飯填進口中,以示迫不及待。

    ……

    將近下午一點了,沒什么新客進來,小廚師掀簾出來透氣,不經意與李聞雯四目相對。

    小廚師神色有些疲憊,卻仍笑著招呼著,“味道可以吧?”

    李聞雯不假思索立刻給予肯定,“香汁排骨你做的是最好的。”

    小廚師一愣,眨了眨眼,問:“后廚有三個廚師,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李聞雯橫遭反問腦子一麻。小廚師跟他的無良師傅兩年前因為這道菜的配方歸屬問題報警時,就是她和搭檔向戎戈出的警,她當然知道。但剛來附近就職的“程松悅”卻不該知道。她沉默片刻,露出虛假又尷尬的表情,“啊?不是你嗎?”

    小廚師于是便順理成章地把李聞雯脫口而出的那句話理解成為無差別贊美。哪個廚師來問她都會一樣說那句話。他咧嘴一笑,說,“是我,謝謝您。”然后越過這桌繼續向前走,去門口放風。

    葉進抬頭瞧了李聞雯一眼,后者訕訕地埋頭去挖米飯,小聲解釋了句,“以前出過警。”

    ……

    第17章 我給他跪下了 1. 距離下……

    1.

    距離下班時間過去僅有一刻鐘, 大辦公室就空了,片刻,有一人匆匆甩著手推門進來, 是上廁所歸來的“程松悅”。伍韻結束與她二叔的通話,推開小隔間的玻璃門, 步履輕盈地來到“程松悅”身后,突然出聲。

    “你樓下的那位鄰居真實身份其實是行業大佬吧?我上午瞧著崔其朝奔過去時眼睛里都要迸出綠光了,跟餓了七天的狼似的。我二叔剛剛來電,都把我夸害羞了,說認識那么久頭一回見崔其朝對生活流露出期待。”

    李聞雯早就留意到伍韻的動靜了, 因此并未被她嚇到。她 “唔”一聲略表認同——她其實也從崔其朝上午面紅耳赤抓耳撓腮的態度里推測出了這么個結論——在自己工位上坐下, 重新喚醒休眠中的電腦,將文檔一一保存并關掉, 然后關機。

    伍韻轉身抵靠在“程松悅”的辦公桌上,上身微向“程松悅”的方向傾斜,纖長的眼睫毛耷拉下來, 手指噠噠噠敲著桌子,不經意的肢體動作里全是欲語還休。

    李聞雯道:“你要問什么就問,我著急回家給孩子做飯, 正長身體呢吃好幾天外賣了。”

    伍韻微微伏低肩膀, 用偷感十足的語氣道:“我今天聽人傳了幾句閑話, 我問問你你不要介意啊, 我其實是不信的。”

    李聞雯給了個掌心向上“請”的手勢。

    伍韻瞧著這個手勢恍惚了一下, 不加修飾的話就順嘴咕嚕出來了, “就是啊,就是有人說曾經在綠瓣上看到過一個帖子,你樓下鄰居的哥哥好像是被你給撞死的。”

    李聞雯有時候真的很想報警, 自己和她并稱“奇觀”實在委屈。

    “我是坐在副駕駛的。”李聞雯勉強說。

    伍韻杏眼微瞠,非常耿直,“即便是坐在副駕駛,也還是在那輛車上,他應該不會輕易答應過來幫忙的。”

    李聞雯放棄掙扎,平聲道:“我給他跪下了。”

    伍韻一呆,眼神里有些不確定,“……你其實是在開玩笑的吧?”

    李聞雯用無可奈何的眼神回復她“當然”,她向后移動座椅,開始收攏桌面上自己的零碎物品,同時回憶著那篇帖子里的內容,緩緩道:“他可能也是出于人道主義層面可憐我吧。我這個人,性格不好,自以為是,人到中年,一事無成,不堪忍受家暴想要離婚,卻沒有家人朋友在身后給予支持。他可能就是看我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容易,又需要保住這份工作便于離婚時跟孩子他爸爭奪撫養權。”

    伍韻直起身子烏鴉似的尷尬地“啊”“啊”兩聲,一時間憋不出安慰的辭令。

    李聞雯拎著包起身,溫聲道:“要沒別的事兒那我就先走了?”

    伍韻趕緊把路讓開,轉頭沖著她的背影訥訥道:“我可以給你提前轉正,如果你打離婚官司需要的話。”

    李聞雯頭也不回地揮手,“謝謝你。”

    大約十秒的空檔之后,伍韻的聲音又追過來,“……你要是方便的話把他的微信號推給我?我是智性戀,還看臉,難得有個人兩方面都超額滿足,我姑且往前湊湊試一試呢。”

    李聞雯也是昨天才得的微信號,尚未捂熱,她心臟不明顯地一揪,假作沒有聽到,步伐穩健地消失在轉角樓梯口。

    2.

    第二天是個雨雪日,邱邇早起洗漱完畢出來時,“程松悅”收了個快遞,正單膝跪在沙發上拆開。邱邇走近了瞧見是個窗簾。但是他們家并不缺窗簾,每扇窗戶前都是搬進來時新裝上去的,這就很奇怪。邱邇正要開口詢問,就見到“程松悅”將拆出來的窗簾又重新裝回去了,但沒有按照原來的折痕裝。

    “我上午要出去一趟,廚房煮了小米粥,你自己去盛一碗喝,喝完準備……”李聞雯說到這里一頓,緩下了手里的動作,仰頭望著邱邇,面露虛色,“啊,昨晚睡前你老師打電話過來說家里有事要請假,我給忘了,你今天不用早起的。”

    邱邇因為“程松悅”信息傳達不到位沒能睡到自然醒有點生氣,然而此時再去睡回籠覺也睡不著了,他反身跨坐在椅子上,神色懨懨道:“今天周六,你不是不上班嗎?你要去哪里?”

    李聞雯起身隨口道:“有點別的事情。”

    邱邇仰頭問:“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李聞雯一愣,注視著他,慢慢露出笑意,她把窗簾隨手放到一旁,用商量的語氣道:“反正你今天也不用上課,那早飯吃了就跟我一起出去吧,中午我們在外面吃飯……唔,也說不定在別人家里蹭飯。”

    邱邇聞言嘴角抑制不住地勾了勾又立刻壓下來。

    “可以。我們什么時候回來?不會影響到下午的拳擊課吧?”

    “不會,我會看著點時間的。”

    ……

    雨雪天行車不易,原本二十多分鐘的車程開了四十多分鐘。路過老消防大院,李聞雯降下車速,向邱邇介紹自己工作的地方,“以后要是有急事要來找我,位置記住是西城分局西南角的老消防大院,別去成新的”,然后車子向前繼續行駛二百余米,向左一拐,停在老計生辦后面崔其朝的房前。

    李聞雯領著邱邇下車來到門前,剛要抬手去敲門,崔其朝就從里面把門打開了。

    “我聽到了車聲。”崔其朝解釋說。

    李聞雯也不進去了,說要趕著去別處,她把早上特意裝得皺巴巴的窗簾拆開遞給崔其朝,仿佛真在趕時間似地快速地道:“給,昨天說的那個閑置的窗簾。家里小孩量錯窗戶尺寸了,遮不嚴,沒法用。我昨天目測裝你這里就正好,你等下試試。”

    崔其朝愣愣瞧著落在“程松悅”發梢的雪粒子,他以為她昨天就是隨口一說。

    李聞雯見他忘了伸手,直接把窗簾塞到他懷里,順便潑他冷水,“是今天剛好要出門,順路給你帶來的。不然我不至于等不到周一上班,你都習慣沒有窗簾了,也不差多那一兩天的。”

    崔其朝不知道要說什么好,最后憋出來一句訥訥的“謝謝”。

    李聞雯不當回事兒地擺擺手,她正要轉身離開,又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問:“昨天工作的事情怎么說?”

    崔其朝的眼睛和聲音里一下子就有了活意,流暢地道:“后天去做入職體檢,之后就可以上班了,葉先生的朋友說他會親自教我。”

    李聞雯不由笑了,說“行,好好兒的”,轉身領著邱邇往車前走。

    李聞雯之前在飯桌上大致跟邱邇說過自己的工作內容,邱邇清楚她接觸的人各有各的問題和難處,因此被栽贓量錯了窗戶尺寸時,他愣了一下,沒有作聲,此刻背對著崔其朝走遠了,卻忍不住了。

    “那個人瘦得好像生病了。”邱邇低聲道。

    “嗯,但是很快就會好了。”李聞雯道。

    ……

    車子繼續向前行駛,再約三十來分鐘后,緩緩停在李聞雯自己家門口。此時雨夾雪已經變成小雪,風也停了,整個世界一下子安靜起來。

    “我們來這里做什么?”邱邇不解地問。

    “蹭飯,連吃帶拿那種。”李聞雯大言不慚道。

    邱邇敏銳地發現,“程松悅”不止是車禍前車禍后大不相同,在家里和在外面也大不相同——似乎在外面說話行事都要更灑脫隨意一些。

    “這里是我一個朋友的家,”李聞雯解著安全帶,說著已經說慣了不假思索的謊話,“我朋友前不久因病去世了,我們過來陪她父母吃頓飯,再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邱邇驚奇地問:“你還記得你這個朋友?”

    李聞雯聞言倏地頓住,要去推車門的手抑制不住輕顫了一下,緩緩收回來,“……也不記得,是之前看聊天記錄重新聯系上的。跟其他人的聊天記錄有些不像話,跟她的還算正常,就嘗試著聯系了一下。”

    邱邇“哦”一聲,被說服了,沒再追問。

    李聞雯低頭略微一琢磨,又叮囑道:“不要跟他們說我車禍失憶,如果真的說起,就避重就輕說有些事情我只是記不清了,不然我怕他們有事不好意思麻煩我。”

    邱邇瞧著“程松悅”慎重的模樣,點頭答應了。

    李聞雯心有余悸,又靜靜坐了半分鐘,直到邱邇投來疑惑的目光,問她“不下車嗎”。李聞雯回神應了一聲,去推車門。與此同時,前方院門打開,李輝縮著肩膀拎著兩袋垃圾出來。

    ……

    趙大良和李輝這是第一回見到“程松悅”的兒子,兩人震驚于“程松悅”的兒子居然已經這么大了。“程松悅”之前倒是順口說過自己結婚生孩子早,但他們當時只是聽進耳朵里了,并未聽進心里。

    “現在已經一米七二了,照這個長勢下去,到以后青春期結束突破一米八五應該不成問題。”李聞雯把帶來的禮盒放到茶幾上,跟他們聊著,“但就這樣看病也得去兒科,上回他重感冒,我領著他去兒科就診,他還幫忙醫生逮住一個逃避打針的小病友,小病友咬他的胳膊叫他壞叔叔,氣得他回家一路上都黑著臉。”

    趙大良和李輝聽著李聞雯的描述均露出笑意。

    “我讓你叔燉個排骨湯再炒倆菜,你們中午就在這兒吃。小安給的那兩條魚都收拾好切好塊了,你們走時拿一條回家放到冰箱冷凍艙里,什么時候想燉什么時候拿出幾塊解凍。”

    “行,我回家路上再買點佐料備著。但不能白拿你們的魚,不然跟小安一比顯得我連吃帶拿的太不懂事兒。我給你們帶了一盒魚油,是保護心腦血管的,也幫助睡眠。以前聽雯雯說過這個牌子。”

    趙大良一瞧盒子堅決不收,這個品牌的魚油李聞雯以前買過,一盒四瓶得一千五六。只是個可有可無的保健品而已,又不治病,沒這個必要,聞雯她小姨那里臨期免費的也差不到哪兒去,沒必要花這冤枉錢。

    “這個品牌是深海魚油,有很多項國際認證,純度高,常期吃不傷肝。”李聞雯耐心解釋著,又加上一句無賴的“大過年的,我買都買了。”

    趙大良仍是不收,直往外推,并出主意道:“你要不然拿回家給你爸吃呢。”

    李聞雯立刻皺眉借以發作,“他有小媳婦伺候,不用我操心,他吃那些傷肝的就行。”

    趙大良瞧著“程松悅”溢于言表的糟心表情忍不住笑了,李輝隱晦地給她指了指邱邇,她便想到很快就可以通過給邱邇壓歲錢的方式還禮,終于略松了口。

    “可是這東西太貴了,你每回來都不空手,這實在太不好意思了。”

    “我以前麻煩聞雯可沒覺得不好意思,”李聞雯察覺到趙大良態度的松動,不再在這個話題上逗留,轉而望向李輝,“叔的腿怎么樣了?我剛瞧著走路沒什么問題。”

    “我都跟你說了沒什么問題,就是趔趄了一下。”趙大良道。

    李聞雯連連點頭,這下真的放心了。

    ……

    玉米排骨湯、西芹炒肉、牛肉燜粉皮、清炒菜心,李輝做得全是李聞雯愛吃的。李聞雯敞開肚皮吃得滿頭大汗,中間甚至一度忘了自己此時是“程松悅”,瞧見一塊牛筋,順手給牛筋同好李輝夾進了碗里,一句多余的話沒有。她埋頭吭哧吭哧又吃了兩口才突然察覺到不對——同桌的三人都詫異地停了筷子——她微微握緊了筷子,硬著頭皮故作鎮定沒有抬頭,覷見另一塊牛筋,又給趙大良夾進了碗里,并繼續嚼著嘴里沒咽下去的西芹,找補了一句“吃什么補什么,能長筋骨”。

    趙大良過了片刻才似反應過來,她抬手也給邱邇夾了一筷子,和善道:“那也給邱邇補補,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多喝牛奶多吃牛筋,以后說不定能打籃球。”

    邱邇瞧著趙大良夾到自己碗里的牛筋,非常禮貌地道了聲謝,立刻夾起來吃了。

    李聞雯也跟著給邱邇夾了一筷子,這個小插曲便算是過去了。至少表面上是過去了。

    兩人離開的時候不止順走一袋凍得梆硬的魚,還順走一堆含糖量過高的水果和兩大盒曲奇餅,收獲頗豐。

    3.

    趙大良和李輝目送李聞雯的甲殼蟲在細雪中轉過街角消失不見,互相往對方臉上瞧了一眼,均保持微妙的靜默。路對面五金店的店主拎著不肯寫寒假作業的小兒子佳佳出來罰站,隔著條馬路揚聲跟他們打招呼。

    “雯雯那位朋友又來了?這段時間得來了有十來趟了吧?哈哈,也不是刻意數著,主要是那臺粉色甲殼蟲在我們這條灰撲撲的老街上太招眼,很難不注意到。真好,雯雯人仗義,交的朋友們也仗義,都惦記著你們。”

    “是挺好的,說馬上要過年了,來家里瞧瞧有什么需要的。”

    “嗐,你們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說就行,我不在家就支使我們家老大,我都交代好了的。不過,這位朋友以前怎么沒來過呢?也沒聽雯雯提起過呢?跟她一起來那小孩是她弟弟?”

    “是她兒子,小孩兒又好看又有禮貌,個兒大,但年齡不大,跟你們佳佳同歲。”

    “你要這么說的話我想起他上車時我好像看到他的電話手表了。嚯,吃什么長的,幾乎高我們佳佳一頭了。”

    雪天實在是冷,沒風也冷,兩邊來來回回嘴里吐著熱氣又聊了幾句,便各自進門了。

    “不過,這位朋友以前怎么沒來過呢?也沒聽雯雯提起過呢?”五金店老板用很稀松平常的語氣道出這個疑問。他只是隨口問問,并不在意趙大良和李輝實際避過這個問題沒答。但趙大良和李輝兩人默契地避過這個問題沒答,某種程度上就已經代表兩人早已察覺到蹊蹺,故而無法回答。

    “你有沒有覺得……松悅和雯雯的這種關系……”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

    趙大良難得猶猶豫豫,但尚未把話說完,便被李輝突然的咳嗽聲和“我去趟單位”截斷了。

    趙大良獨坐于飯桌前,面對著殘羹冷炙,回憶著過往種種。

    李聞雯不內向也不外向,跟人投緣就能多說幾句,不投緣也能當泛泛之交。照著“程松悅”在李聞雯過世后如此頻繁上門探望他們的表現,兩人應該是投緣……很投緣的那種。但得要投緣到哪種地步,李聞雯才會跟她聊起魚油和牛筋這樣的話題。“程松悅”給李輝夾牛筋的動作很自然,事后找補的那句很拙略。

    ……

    天色灰灰的,仍舊是小雪,車里的廣播說今日有大雪,這大雪大概是要下到晚上去了。

    邱邇用安全帶把自己綁在后座上睡著了,李聞雯在等紅燈時一眼一眼地通過車內后視鏡打量他,越打量就越有成就感。邱邇那身防備的尖刺沒了,他表現得越來越像這個年紀的小孩了。

    李聞雯仰頭望著車窗上方,仿佛上方三尺之處有什么在靜靜看著。

    “明天立春,就快要四個月了。” 她嘴唇微動,輕聲道。

    如果到春末仍然一切照舊,她得去跟她失獨的父母說一聲,不知道哪里出了錯,她被“返場”了。李聞雯一直不敢細看趙大良和李輝的眼睛,因為在他們的眼睛里,只有最淺表的一層有情緒,后頭是無窮無盡的渾沌。即便是表面看起來待人接物一切如常的趙大良也如此。

    ……

    第18章 直系親屬的伴侶 直系親屬的伴侶 ……

    直系親屬的伴侶

    1.

    “太陽”春節假給的又早又長, 從農歷十二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祭灶節到元宵節。

    李聞雯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但是這天早上卻意外地醒得遲, 她睜開眼從窗簾縫隙里瞧見日光大盛,暗唾自己辜負了時光。

    枕頭底下手機“嗡”震了一下, 李聞雯反手從后腦勺下掏出手機,瞇縫著眼瞧向屏幕,只一瞬,她便心臟激跳彈坐起來。通知欄里有三個未接來電和四條未讀語音,全部來自安姚。

    “我剛聽人說雯雯媽昨晚心臟不舒服被120接去醫院了, 松悅, 你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過去看一眼,跟我說下什么情況。我現在人在海市出差, 最快傍晚才能回去。”

    “不管叔叔阿姨跟你說什么,你都再問問醫生好嗎?另外也要麻煩你幫我要一下醫生的電話號碼,拜托了。”

    “我剛問了人, 阿姨現在是在心內科,13樓,1312病房。今天有很多檢查要做, 你要是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全程陪著。雯雯以前就怕她走以后她爸媽有個頭疼腦熱的上醫院在各科室之間跟個無頭蒼蠅似的亂轉, 我承諾過她我管, 我得給她托穩了。”

    “我以前沒聽雯雯說過阿姨有心臟方面的毛病, 應該問題不大。希望如此。”

    李聞雯因為趙大良住院焦慮, 又因為安姚這句“我得給她托穩了”眼熱。她掀被下床, 給安姚留言“我最近都沒事兒,你安心忙你的,不用著急回來, 有事兒我告訴你”,然后“唰”地拉開衣柜,隨便挑了兩件衣服扔到床上。

    李聞雯匆匆跟邱邇交代了一聲便出門了。結果乘電梯來到停車場,卻發現自己的車被一輛亂停亂放的白色馬自達給堵了。

    李聞雯焦急地給馬自達的主人打電話,請他下樓挪車,電話那端的男人嘴上答應“馬上來”,卻十五分鐘都不見人影。李聞雯再打過去催促,竟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通,“大周末的真是日了狗了,催他媽什么催,家里死人了這么著急。”李聞雯沒收住脾氣一腳便踹到馬自達車門上了,又悶又重的“砰”地一聲,有效遏制了電話那端男人晨起的臭脾氣。

    “滴滴”有人在斜對面鳴笛,李聞雯眉頭緊鎖瞧過去,是葉進。

    李聞雯當機立斷大步上前,伸手就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坐上去了。

    “我媽心臟不舒服住院了,我車現在開不出去,麻煩你送我一程。”她快速向葉進解釋。

    葉進瞧了瞧前面馬自達的車門,難得沒有說那句呼之欲出的“我們不是可以互相麻煩的關系”,他扔下句“安全帶系上”,將剛剛開進來的車倒出去,向著停車場出口駛去。

    又十五分鐘后,電梯“叮”一聲,馬自達的主人下來了。是個三十出頭的中年男人。倒是沒有電話里的戾氣了,神色瞧著甚至還有些畏縮,不過在轉頭四顧確定四下無人后,那點畏縮就消失不見了。他罵罵咧咧繞著自己的車轉了一圈,最后盯著車門的輕微凹陷使勁回憶這是新傷還是舊痕,最后考慮到他堵的兩臺車,一臺是限量定制款甲殼蟲,一臺是路虎,他最終決定忽略掉那個明顯的腳印,當它是舊痕,不跟這些無良的有錢人計較。

    2.

    “麻煩問一下,姑娘,你剛剛說,去哪里做檢查?”

    “就前面那棟樓,一樓,從右邊的門進,左轉再左轉,然后最里頭那個鉛灰色的門就是。檢查完以后大概兩個小時左右就能出結果,不要忘記去取。”

    “左轉再左轉,最里頭的門,我這回記住了。”

    “先別走叔叔,你得先帶著身份證去問詢臺押個輪椅回來,最好是推著阿姨過去檢查,盡量不要讓她自己走路。”

    “身份證我忘了辦完住院手續收到哪里了,我回去找找。但是,姑娘,她這個情況很嚴重嗎?我早上聽她說,一覺睡醒胸口已經不憋悶了,我聽著喘氣也正常了……半夜里聽著就正常了。”

    “只是保險起見,叔叔,跟阿姨本身的情況沒有關系,你別緊張。昨天醫生的話你不是也聽了,極有可能就是長期情緒不良引起的,咱們再做個檢查確定一下。”

    李聞雯瞧著李輝離開護士臺回去病房的背影,轉頭望向高樓外一碧如洗的天空,她眼睛有點潮濕,這樣杵著一動不動目送兩個隊列的鳥振翅飛過,那點毫無用處一錢不值的潮濕終于退卻。

    “你打開下面那個柜子,我記得你圧到飯盒底下了。”

    “不可能……在,我怎么會放到這里。”

    李聞雯進門的時候,趙大良正半躺在病床上側著身子指揮李輝翻找身份證。李聞雯一聲不響地站在床邊,李輝抓著身份證起身嚇了一跳,趙大良翻過身也嚇了一跳。

    趙大良和李聞雯幾乎同時開口。

    “松悅,你怎么來了?誰告訴你的?你又去家里了?”

    “昨晚什么時候的事兒?怎么也不跟我說聲?醫生怎么說的?”

    李輝咳嗽一聲,招呼著“程松悅”在床尾坐下,說要先去推個輪椅,離開了病房。

    趙大良從床頭抽屜里撈出個橘子塞到李聞雯手里,“你吃個橘子緩緩先,真不是什么大事兒,就是更年期的一些小毛病,”她不當回事兒地笑著,繼續向她解釋,“昨晚正炒著菜,突然有點喘不過氣,跟高原反應似的,我說去床上躺一躺,你叔叔不愿意,非得打電話叫救護車。”

    李聞雯寒著臉直切要害,“你這個描述春秋筆法用得過分了,如果只是有點喘不過氣,叔叔沒必要叫急救,自己就開車帶你來醫院了。”

    趙大良一愣,感嘆“程松悅”真是太敏銳了,她昨天確實不只是喘不過氣,半邊身體也有點僵直。醫生說可能是情緒病投射到軀體上的表現,但還得做過檢查才能確定。

    “年齡大了都這樣,別急。你早上吃飯了沒?沒吃再來跟香蕉?”

    李聞雯因為趙大良太不把身體當回事兒的態度而生氣,本不欲接她的話茬,但片刻突然憶起自己如今是“程松悅”,面孔陡然扭轉,扯出幾分笑意,“安姚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沒醒,醒來一看到她的留言就來了,沒來得及吃。行,那我再來跟香蕉。”

    趙大良反手把枕頭豎起來塞到背后,奇道:“安姚去海市出差了,她上哪里知道的?”

    李聞雯推測道:“可能是鄰居傳到她嬸兒那里去的吧。”

    趙大良深感歉意,不過是小小的毛病而已,勞師動眾的。李聞雯寬慰著她不必在意,抬手給她倒了杯水遞到她手里。

    ……

    李聞雯陪著兩人在醫院里輾轉一天做檢查和等檢查結果,終于在傍晚安姚恰好趕到時從主管醫生那里得到一個令人暫時安心的結論,沒有器質性病變,就是心臟神經官能癥引起的。

    “神經官能癥人也不少受罪,更年期又碰上家里出事兒,一定得重視起來。建議病人定期接受心理治療,正規醫院里的,不是你們剛說的心理課那種。另外別整天悶在家里,多去戶外走走,清淡飲食,保持一定的運動量。”主管醫生在走廊盡頭叮囑安姚和李聞雯。

    兩人相繼謝過醫生,并肩往病房的方向走。

    “上回心理課就是你出錢出力的,這回心理醫生你就別操心了,我反正放假了,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我陪他們吧。”李聞雯回去的路上跟安姚商量。

    “真不用,已經很麻煩你了。”安姚兩手插在口袋里心事重重向前走著,她察覺到“程松悅”沒有跟上來,轉頭扯出一抹笑,解釋道,“你家里還有小孩,不能經常不著家,我光棍一條,機動性比較強,再說我也愿意跟雯雯的爸媽呆在一塊。”

    李聞雯跟上去,猶豫良久,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跟男朋友不是感情很好嗎?分手了?”

    安姚驚訝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李聞雯:“……雯雯曾說起你跟男朋友去霧市旅行誤機的事兒,那時多說了幾句。”

    安姚不以為意,只感嘆道,“她跟你的關系其實是一見如故吧,不然不會跟你講這么多無關緊要的小事,”趙大良的病房已經近在眼前,安姚簡略回道,“分了,雯雯走前兩個多月就分了,沒告訴她,沒必要。”

    李聞雯頓在原地回憶自己去世兩個多月前安姚的狀態,那應該是七八月份……似乎是沒有任何異樣,經常裹著一身汗來,跟她吐槽自己快要被太陽曬化了,或是吐槽胡同里鉆出來的電動車一不小心就能撞人一個跟頭。

    李聞雯想問幾乎都要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為什么突然分手,但安姚已經進去病房了,而且她做為僅是泛泛之交的“程松悅”去追問似乎有些越界了。

    3.

    兩人一前一后回到病房,安姚開始碎碎念,說趙大良和李輝不把她當自己人,人都被救護車連夜拉走了都不主動跟她說一聲,幸好她嬸兒常年混跡于街頭巷尾的麻將室,從東家長西家短的零碎里給她刨出了這個消息。安姚又故作神神叨叨,說她接到嬸兒的電話時剛好出門,結果平地突然起了一陣疾風,直刮到她臉上,她當下就懷疑是李聞雯給她的一個小嘴巴子。

    趙大良和李輝笑著說“她敢”、“那不能”、“真沒大事兒”……安姚在父母相繼去世以后是跟著叔嬸兒長大的,并不是能說會道的性格,以前在他們面前并沒有這么話多,是李聞雯去世以后她開始刻意話多的。兩口都十分承情。因為“親疏有別”被暫時晾到一旁的李聞雯也承情。

    安姚聲情并茂嘮叨完,一把扯開自己在醫院門口順手買的果籃,從中挑出一串陽光玫瑰,用一個干凈的塑料袋盛著,去水龍頭底下洗了。趙大良目光追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念她,“果籃最不劃算了,你掙錢也不容易,以后不能再這么……破費了。”

    趙大良說到最后卡頓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程松悅”身上,腦袋里的一根弦不知怎地突然就搭上了。“程松悅”早上來時,表現得有些生氣,是真情實感地在關心她,不對,是在緊張她。但倒是一點沒有破費,是空手來的。

    “我有錢,你別操這個心了。”安姚不知道趙大良的心思跑遠了,頭也不回地道。

    什么樣的人早飯都來不及吃著急忙慌去探病卻會空手?趙大良眼皮微垂在腦海里踅摸著。就她所知,即便是跟她各種意義上穿一條褲子長大的趙小好都不會空手來,除非時間緊迫情況危急,比如她在搶救,就差那順手挑束花或者買盒補品的三分鐘的時間見不成最后一面。大約只有直系親屬了,但她的直系親屬都不在了,那或是……直系親屬的伴侶。

    第19章 這黏黏糊糊的人生 李聞雯在趙大良……

    李聞雯在趙大良和安姚的連番催促下不得不告辭回家, 此刻已經差不多是晚飯時間了。李聞雯把車開到鹿鳴公寓,提醒邱邇叫外賣,告訴他自己會晚些回去, 然后拎著路上買來的幾罐啤酒步履沉重地去樓下的長椅上坐。

    在模糊的天光里仰頭喝空了一罐啤酒,李聞雯胸口才算松快了些。她滿面愁苦嘀咕了一句以臟話開頭的人生感想, “這扯淡的、讓人死不瞑目的、黏黏糊糊的人生”,一把將啤酒罐捏扁,一揚手精準投進五米外的垃圾桶里。

    李聞雯胸口壓在膝蓋上,兩手抱著腦袋,瞧著地面愣怔著。腦海里一時是李輝趴在護士站臺面上勾著腦袋輕聲問路的模樣, 一時是安姚在泛泛之交“程松悅”面前輕描淡寫說“分了”的模樣……后脖子倏地一涼, 她目露迷惘轉頭向天上看去,竟是下雪了。

    李聞雯咳嗽了兩聲, 上半身直起來靠向椅背,又拉開一罐啤酒,耷拉著眼皮慢慢喝著。

    葉進給許煉和他的線上團隊解完惑, 將人送下樓,順便去側門小便利店買了盒葉赫以前常吃的關東煮,然后翻著微信朋友申請欄里的留言慢吞吞往回走——他不接電話, 不回郵件, 大家只得出此下策。

    微信收到的留言其實也都跟郵箱里收到的差不多。SG的競爭對手一個賽一個地大方, 車、房、年薪自不必說, 股權給的也毫不手軟。但可惜葉進甚至都沒興趣一一讀完, 中途就退出并打開微信系統設置, 關閉了通過手機號、微信號等渠道尋人的功能。

    “葉進,你以后遇到瓶頸或天花板怎么辦?或者你就是突然厭煩做這些了怎么辦?你除了這些還喜歡什么呢?你不能不知道,你得知道啊, 人活著得有很多支點,不然不穩當。”

    葉進拎著關東煮在細碎的雪花里踽踽獨行,眼前是葉赫說這話時不緊不慢的神態。

    你除了那些還喜歡什么呢——葉進也這么問自己。

    但似乎真的是什么也不喜歡,也什么都不愿意做。就這樣睡睡醒醒,然后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里走個神發個呆,日子也過得很快。一眨眼,太陽高照,日光晃得人眼疼,再一眨眼,又是月亮,月光也晃眼。

    李聞雯第三罐啤酒剛剛打開,就瞧見了葉進。葉進拎著關東煮正慢慢往前走,仍然是一張具有鋒利美感的高級厭世臉。此時此刻光線昏暗,李聞雯又喝得有點上頭,感覺葉進又好看、又脆弱,仿佛是從電影里走出來的。她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就出聲把人叫住了。葉進循聲頓在原地微皺眉頭,并沒有立刻走過來,她又咧嘴用啤酒招手,他才提膝向她走來。

    “謝謝你早上送我。常溫的,喝一個?。”

    “不用了……你媽怎么樣?”

    “她心臟沒問題,明日就能出院。”

    “那就好。”

    李聞雯往旁邊挪了挪,給葉進留下寬敞的位置,后者便在比社交距離還要遠兩尺的地方坐下——很顯然并未打算與她長聊,只給她幾句話的時間。

    “你跟你父母之間是不是有點問題?”李聞雯問。

    雖然是問句,但李聞雯其實知道答案。他們的關系并不難推測,上回在山頂,他丟下他們獨自離開,之后又在街頭帶著微末的惡意放任他們繼續誤解且因誤解無狀傷人。

    葉進靠向椅背,一語不發。李聞雯便“聽”懂他的潛臺詞了,這個問題越界了,他們不是可以聊這種話題的關系。但她還是沒忍住繼續追問——“不能說說嗎?”眼前這個人的心和嘴都太難被打開了,似乎聊什么都越界,那不如就越界好了。

    “對,是有問題。”葉進睫毛低垂敷衍地徐徐道。

    “嗯,你參考一下我慘淡的現狀,不考慮跟他們緩和一下關系?畢竟……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李聞雯這樣說著,突然自己扯著嘴角笑起來,“‘人生無常’這句話從我嘴里說出來,是不是格外有戲劇效果。”

    葉進難得給面子地也扯了扯嘴角,他沒有回應她的地域笑話,只是平鋪直敘地道:“沒有緩和的必要。而且他們現在應該已經移民出去了。”

    李聞雯聽到輕描淡寫的“應該”兩個字眼皮跳了跳,震驚并借著喝酒徹底住嘴了。如果親子關系已經到了這種不聞不問的地步,那事情就很復雜了,并非一朝一夕的結果,并不適合繼續追問或者貿然勸慰。

    “你和你哥感情……”

    李聞雯剛起了個話頭就停下,感覺也不必再問了,葉赫車禍離世以后,葉進退出SG一直蝸居在家生活停滯不前就可見一斑了。

    李聞雯漸漸喝得上頭了,她醉眼朦朧瞧著燈下打飄的細雪,輕聲笑著,“你知道的,我的上一份工作是警察,所以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做出激烈的報復舉動,她倒是不足為重,但你就太可惜了,”她說到這里微妙地頓了頓,瞧向他的目光變得認真起來,“但如果打她一頓能讓你松快一些,我可以當沒看到。”

    葉進從眼前這雙微紅的眼睛里察覺出她的酒意……和比酒意更多的一層意思,影影綽綽的,但并不難辨認。

    “我打她疼的不是你嗎?”葉進移開目光。

    李聞雯輕輕一揮手,“是我,但我不怕疼,”她這么說著,想起自己鎖骨上有道被嫌疑人用煙灰缸砸了以后做手術留下來的疤,遂松開羽絨服的拉鏈,又把毛衣領口往下扒拉,向葉進展示,“看到了吧,骨折兩天我才感覺不對。能扛。”

    葉進垂眸瞧著那緊致無瑕的皮膚,半晌,在李聞雯催促的目光里徐徐點頭,“看到了。”

    李聞雯卻突然反應過來了。她五味雜陳松開衣領,片刻,孑然一笑,“你看到個屁。”

    李聞雯動作自然地接過葉進手里的關東煮,從里面挑出一串牛筋丸,仍然不忘先前的話茬,認真道:“那等我吃完你就動手吧,你松快些,我也能松快些。”

    葉進作為對話當事人,不得不順著她的意思問上一句,“你怎么了?”

    李聞雯食不知味地嚼著牛筋丸,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微啞,“我把他們都丟下了,難受。”

    葉進沉默片刻,聊勝于無地安慰她,“你也不是故意的。”

    李聞雯聽而不聞,繼續念叨:“我爸媽這個年紀也不可能再生一個了,他們活多久,就得惦記我多久,難受。安姚不太與人交心,但一旦交心,依賴感很強,說句難聽的,你捅她一刀只要給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她都不走,她分手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我卻什么都不知道,難受。”

    李聞雯難過得厲害,頭越埋越低,葉進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沒哭吧?”他問。

    李聞雯艱難地重新揚起了脖子,她輕提了提唇角,落寞地替自己澄清,“沒哭,哭沒有用。”

    葉進轉頭望著前方虛空,因為不知道還能安慰些什么,索性一語不發。

    李聞雯在消沉的情緒里三兩口吃掉牛筋丸,反手扶著椅背起身,她微踉蹌了下,尷尬地揉了揉通紅的鼻頭,說:“我吃完了,你動手吧。”

    葉進平聲道:“你喝多了。”

    李聞雯鎮定自若,“沒事兒,你來,就是上臉和腿軟,腦子很清楚。”

    葉進卻覺得眼前這個力邀他動手的人不像腦子清楚的樣子。他伸手扶了她的胳膊肘一把,道:“回去吧。”

    李聞雯有點遺憾,再度向他確認,“真不動手?”

    葉進“嗯”一聲,松開手,然后用眼神催促她與他一道往公寓門廳的方向走。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李聞雯突然抬頭往樓上瞧了一眼,急性兩步湊近葉進,道:“商量一下,我這樣回去邱邇會擔心,那小孩很敏感。去你家緩緩行嗎?酒意下去了我再上去。”

    葉進腳步一頓,不置可否,但兩人踏進電梯以后,他只按下了七樓的按鍵。

    電梯無聲上行,失重感幾乎忽略不計,李聞雯倚著轎廂壁,腦海里突然重現兩個月前第一回在這電梯里遇見葉進的場景,她站在犄角旮旯里用衛衣的兜帽遮住臉,頭皮發麻,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兒。李聞雯回憶到這里突然笑了。

    葉進回頭望她一眼,“在笑什么?”

    李聞雯擺擺手,“不用理我,我現在不光上臉,還有點上頭,我一上頭就會話多想笑。”

    葉進輕扯了扯唇角,重新轉回去盯著液晶屏上的讀數。

    李聞雯瞧著他的背影,突然開口:“你為什么那么輕易就接受了鳩占鵲巢這種離譜的事。”

    葉進言簡意賅道:“如果是蓄意要騙人,不會用這種離譜的方式。”

    其實在李聞雯坦白之前,葉進就察覺到“程松悅”的異狀了。葉進因為激憤下的報復念頭,曾根據程松悅遺留在網絡上的痕跡大略分析過這個人,得出個她雖罪不至死但活著也沒什么價值的結論。卻又割裂般地現實里一直與被困在程松悅殼子里的李聞雯打交道。太不同了,不是一句“失憶”就能糊弄過去的。

    —— 由于葉進此前既不認識程松悅也不認識李聞雯,因此得以從一個客觀的角度看待二者的差異,其他人卻并不會有這樣的客觀角度,他們會因為熟識程松悅或李聞雯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李聞雯道:“但你也不感興趣為什么會存在這樣的現象。你好像只是接受了,就像接受‘既然冰箱里的雞蛋用完了那今晚就改吃清湯掛面好了’。”

    葉進無可辯駁索性就地變成鋸嘴葫蘆。

    李聞雯輕聲嘆息——她以為是輕聲,憂心忡忡地道:“你不能就這樣一直停滯不前,不然很容易抑郁,我媽就已經有抑郁的征兆了。”

    “叮——”電梯到了,葉進轉身給動作慢吞吞的李聞雯擋著電梯門,用微微抬起的下巴示意她出來,順道無聲把李聞雯昏頭昏腦下的擔憂關回到電梯轎廂里。

    ……

    李聞雯乖覺地沒有妄圖要一張床,她推拒了剩下的關東煮,喝了杯水,自動自發地靠在雙人沙發上閉目小憩。閉目之前周到地訂了個兩個小時后的鬧鐘,給了自己兩個小時的醒酒時間。

    葉進洗完澡用毛巾胡亂擦著頭發出來,瞥見李聞雯下眼瞼的扇影,在原地愣怔片刻,轉身去臥室翻出一條薄被,給她放在膝上。

    第20章 我以后在天上會保佑你的 ……

    1.

    李聞雯沒等鬧鈴響就醒了, 她在一室昏黃的寂靜里睜開眼,瞧見葉進戴著耳機躺在露臺前的“太空艙”沙發里望著高遠的夜空發呆。桌上那盒關東煮仍原封不動放著,沒有熱騰騰時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了, 只余留幾乎凝滯的肉腥味和海產腥味。

    李聞雯重新閉上眼睛,室內明明密不透風, 她卻感覺自己正被七級大風刮著,骨頭縫里都涼嗖嗖的。

    程松悅你睜眼瞧瞧你干的是什么事兒,那兩個巴掌你就非得在行車時打?她暗暗唾罵。

    但話說回來,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 素質在哪里?教養在哪里?她左臉突然隱隱作痛, 又默默改口。

    李聞雯故意出了點動靜,葉進聞聲望過來, 她便裝作剛醒的模樣忍著呵欠起身,懶洋洋道:“謝謝收留,我回去了, 四十分鐘后給你帶魚湯過來,報答你的牛筋丸。”

    葉進依舊躺在那里,沒有起身送客的意思, 只靜靜望著李聞雯, 拒絕道:“不用了, 我準備睡了。”

    李聞雯做作地把沒有戴表的手臂伸到眼前, 信口胡謅,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年輕人不到九點就睡的, 我生病那時候都能熬到十一點,暈過去的不算,”這樣說著人已經來到了門口, 她行云流水般地壓下門把手,最后撂下一句,“等著。”

    “22100……”李聞雯尚未輸完六位數密碼的最后一個“7”,邱邇便從里面把門打開了。

    “那個阿姨的媽媽怎么樣了?”邱邇腦袋上頂著毛巾,問。

    “明天就能出院了,”李聞雯低頭換鞋,頓了頓,又轉頭叮囑他,“不要隨意開門,你剛剛都沒看門上的貓眼。”——他的腳步聲到門口沒有半點停頓門就開了。

    邱邇沒說自己剛剛就站在浴室門口,聽出了她的腳步聲。她走路步態比較穩,步頻不緊不慢,非常容易辨認。

    李聞雯把鞋收好往里走,瞧了眼餐桌旁的垃圾桶,果不其然里面是省時省力的披薩。她暗暗告誡自己下不為例。她既然以“程松悅”之名把他帶出來了,就得對他負起監護人的責任。“不要著急回房,去玩兩把游戲,我燉個魚湯,你再來一碗。” 李聞雯徑直步入廚房,從冰箱里拎出前幾日趙大良給的魚塊。

    邱邇為難道:“但是我刷過牙了。”

    李聞雯不以為然,“喝完再刷一遍能有多費事兒?我以前一晚上能刷三回牙。當然這也不好,后來補牙時被牙醫嚴辭警告了。”

    由于解凍花去太長時間,導致這道承諾“四十分鐘”燉好的魚湯最終花去一個小時。李聞雯關火正要給邱邇盛出一碗,頓了頓,跟他商量:“樓下鄰居今天幫了我個忙,要不然你捧著碗筷,我們去樓下跟鄰居一道吃?”

    邱邇露出茫然臉,端鍋去請鄰居吃飯,而不是像對待雷雨天里繞路載他回家的同學家長那樣直接轉賬——當然那讓他當時非常尷尬,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邱邇再次感覺車禍以后,“程松悅”的每一個展開都很魔幻。

    ……

    拜李聞雯堅持不懈的敲門聲所賜,最后三個本應該永遠沒有交集的人詭異地坐到了同一張桌上。

    此時距離過年只剩下兩天了,鹿鳴公寓幾乎每面墻都紅彤彤的,貼著“喜迎新春”、“五福盈門”、“出入平安”,每道門里都是歡聲笑語或生動的“雞飛狗跳”,每個人都神采奕奕囤著大包小袋的“年貨”等待過年——即便樓下商超實際只歇業大年初一一個上午,人們并不需要囤貨。只有七樓和八樓的這兩家,不管是房子還是人,素得都有些慘淡了。

    “說‘葉哥新年好’。”李聞雯輕拍了下邱邇的后腦勺,又吩咐他,“給你‘葉哥’盛湯。”

    邱邇聲音緊繃低聲道了句“葉哥新年好”,然后埋著腦袋抓起湯匙盛湯。他要是知道所謂的“樓下鄰居”是葉進,說什么也不會跟著下來。

    邱邇認識葉進,兩人不止是不久前在山上農莊見過,在車禍現場也見過。邱邇當時被擋在人群之外,瞧見葉進兩手沾著血在跟急救人員說“你再試試”——好像是這句,他離得太遠沒太聽清楚——片刻后尚有余息的程松悅被從副駕駛位拖出來,他就軟著膝蓋跟著爬上救護車走了。

    葉進瞧著放到自己面前的魚湯,平聲向邱邇道謝。

    “魚是前幾天我從……李聞雯媽媽那里拿來的,你嘗嘗看,”李聞雯若有所思地招呼著,“跟你商量個事兒,我們單位常年缺人,你如果偶爾在家里呆煩了,可以考慮去我們那里轉轉。我們非常歡迎各行各業的人才給我們帶來各行各業的資源,以便于我們那些幫扶對象能更契合地融入社會恢復生產生活。”

    葉進手執湯匙,表情非常平靜地問她,“你這種不怕折騰就愿意給自己攬事的毛病,是先天的還是后天工作環境熏陶的。”

    李聞雯根本不在意那點微不足道的嘲諷,她笑瞇瞇先應道,“先天的,”又勾著腦袋不屈不撓繼續勸著,“一周來一次行不行?你反正有錢,我們就不提報酬這個事兒了,以后如果市里有‘杰出青年’選拔,我給你寄一沓獎狀和感謝信去。”

    葉進見她油鹽不進,低頭喝湯不理他。

    邱邇確定葉進沒有攻擊性這才放心地喝自己的湯。他實在想不明白,她是怎么與七樓這位鄰居化敵為友的……應該是“友”吧,畢竟鄰居雖然不耐煩,但并未把他們倆趕出去。

    李聞雯端起香菜碗斜傾在葉進手腕上方,殷殷道:“給你來一點香菜?邱邇受不了這個味兒,所以起鍋時沒放。”

    葉進用手腕虛擋了一下,“不用。”

    李聞雯很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魚湯鍋剛見底,一分鐘都沒多逗留,就給邱邇使了個眼色端起鍋向葉進告辭。葉進曲起指關節輕托了托眼鏡,跟邱邇說需要一句話的時間,示意他先上樓。邱邇在李聞雯遺憾的目光里猶豫著離開以后,葉進嘴角拉平成一條沒有波瀾的直線。

    “你是不知道人與人交往的界限,還是你有什么別的想法?”葉進開門見山地問。

    李聞雯笑容未減,一點也不怵葉進的冷臉。葉進或許不主動不熱情,但絕不是個鐵石心腸薄情寡義的人,不然先前也不會去見崔其朝。他只是獨慣了,不習慣與人親近,而如果別人主動親近,不管目的是善是惡,他都首先會感覺被冒犯——他實在是太容易被冒犯了。但是你看,即便被冒犯了,他也沒有當著邱邇的面表達太過明顯的不滿。

    “你別誤會,”李聞雯語速比平日里略慢,在腦子里組織著語言,“是因為整個世界只有你知道我是誰,我在你面前不用害怕露餡,能松一口氣,所以就老想多跟你接觸。”

    非常合情合理的說辭,而且當事人目光平靜表情自然。

    “開車撞人的不是你,坐副駕的也不是你,以后不要再來往了。”葉進不近人情地道。

    李聞雯扯起嘴角,“不行。”

    李聞雯又軟了骨頭,“我雖然彌留之際有點漫長,但現在也屬于彌留之際,是不是?說不定哪一分鐘就不在了。你就發揮一下人道主義精神,再忍耐忍耐我,求你了,我以后在天上會保佑你的。”

    葉進聽到這句軟乎乎但毫不拖泥帶水的“求你了”,眼前又浮現她一腳當胸踹出去,把人踹得人仰馬翻的畫面。他沉默片刻,抬手指了指門,李聞雯齜牙沖他友好一樂,端著湯鍋離開。

    2.

    趙大良第二天出院時,李聞雯刻意沒有跟安姚一道去接,只打了個電話問好。李聞雯昨天離開時察覺趙大良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她認為可能是因為自己太往前湊了,讓趙大良察覺到異樣了,因此不得不茍一茍。

    李聞雯因為是那個硬著頭皮左支右絀編故事圓謊的人,雖然也知道因為自己的圓謊能力有限,“程松悅”的存在有點突兀,但并不能真切體察有多突兀。她以為趙大良到這個階段只是察覺到異樣了,但其實趙大良已經“抽絲剝繭”推導出“結論”了。

    雖然這個“結論”方向偏了,且聽起來十分炸裂。

    ……

    “你知道雯雯的……取向嗎?”

    安姚正擰著保溫杯突然聽到病床上趙大良如此發問,她一頭霧水地向她望去,“啊?什么取向?什么意思?”

    “你要是知道不用替她瞞著,她反正已經不在了,” 趙大良的表情又謹慎又尷尬,“以前有男同學追求她,給她打電話,約她出門,她都表現得很煩躁……”

    安姚仍是不解,手又反方向使勁兒,用眼神表達出“這有什么問題”的意思。李聞雯不愿意跟不喜歡的人出門,因而表現得煩躁,這是多正常的事情啊。

    趙大良不再多說,只目不轉睛盯著她。門外亂糟糟的,有李輝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他去辦出院手續了,有查房醫生交待術前注意事項的叮囑聲,有護士長不滿病人家屬不約束小孩任其在走廊里橫沖直撞的斥責聲……安姚大腦中的齒輪突然“咔噠”往前滾動一格,鬼使神差地把趙大良話里的“取向”和“男”同學串在了一起。

    安姚眼睛緩緩瞠大,用不可思議的目光回望著趙大良,嘴角往上一勾又迅速抹平,哭笑不得道:“阿姨你為什么……你怎么會想到那里去?她肯定是喜歡男生的,她大學時曾經喜歡過一個醫科大的男生,我都見過那個男生的照片的。再說忪悅自己也有老公孩子。”

    安姚說到最后一句自己也愣了,因為趙大良并沒有提到“程松悅”。

    趙大良報了個她在網上查來的概率值,道:“也有很多人是男女都行。”

    安姚心臟重重跳了幾下,露出迷茫臉。

    趙大良澀然道:“松悅跟她很多方面太像了,那些說話的習慣、小動作以及思維方式一定是耳濡目染,不然不會如此一致。但是她還在時從未跟我說過有個叫松悅的關系這么好的朋友,她為什么從來不說?”

    安姚從任何角度都無法作答,事實上,她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程松悅”探望李聞雯父母的頻率比她都頻繁,一個月四次打底,那按理說確實得是與李聞雯關系不錯,那會是什么樣“不得已”的理由致使李聞雯生前對這位“朋友”的存在絕口不提呢。

    安姚仰首把保溫杯里的水喝了,猶疑不定道,“給我點時間,我去把這個事兒弄清楚。”

    趙大良默了默,叮囑道,“如果被她察覺了,你就說是你自己的懷疑,如果真的是……你就勸她多往前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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