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誕節前,葉進在許煉的“劇本”里“回國”了。許煉在父母的配合下,將葉進與葉父葉母一起約出來爬山。許煉與葉進從東側上去,兩家父母從西側上去,最終匯聚在山頂農莊前。說是“農莊”,臨湖而建,蔬菜能賣出牛肉的價格。
葉景明和蔣蒔瞧見葉進那張熟悉的臉先是紛紛恍惚,然后便是憤然拂袖,用不滿的眼神“質問”許煉的父母,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安排,多此一舉。
相較而言,葉進就體面多了,他只是用幽深的目光瞧了許煉一眼,然后跟許煉的父母打了聲招呼,就仿佛沒看到那兩夫妻似的,徑自在湖邊長椅上坐下。
“葉赫以前經常陪我釣魚,”許父拎著漁具過來,分給他一根魚竿,“我習慣性多背了一根上來,你爸沒這個耐心,你來吧。”
葉進起身把魚線、浮漂、鉛墜等裝好,又調整了浮漂的高度,然后將魚鉤投擲出去。
許父露出驚訝的目光,“你這套動作很熟練吶,也是釣友?”
葉進重新坐回長椅,“葉赫以前教過。”
許父回頭瞧見汪潤和許煉已經領著葉家兩夫妻走遠,緩聲勸道:“那兩口子人不壞,就是軸,認定的事情極難轉過彎。你讓讓他們,行不行?”
葉進沒有吱聲,只垂目靜靜望著日光下碧綠的湖水,片刻,閉上眼睛倒向椅背,用棒球帽遮住了臉。
許父言盡于此不再多勸,收回目光專心釣魚。許煉攢這個局在期望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但許父非常清楚,葉景明和蔣蒔固執,不可能原諒,葉進犟,也不可能原諒,因此出門前許父的期望就很樸素——難得的一個好晴天,爬爬山釣釣魚,不管是誰,能心情開闊一天也是好的。
……
2.
李聞雯前一天又去探望趙大良和李輝了——她現在搬到靠近西城區的蓮湖新區,去探望他們方便極了——本來打算晚飯后就回,結果要告辭時安姚去了,于是坐回去繼續聊,聊趙大良小院里臘梅的慘淡長勢、聊安姚獨立品牌女裝的慘淡銷量,聊“程松悅”找不到工作的慘淡現狀——聊到激越處不由用指關節咚咚敲著桌子表達憤慨。最后是趕在地鐵停運之前回來的。由于前一天睡得太晚,邱邇班主任的這通電話她是趴在床上接通的。
“……跟幾個同學起了點沖突,推搡了幾下,領隊老師很快就制止了。現在就是不肯往上走了,誰說都不行。要不然你跟他說幾句話勸勸?”
“好的,給老師添麻煩了。”
最近幾年圣誕節的風越吹越大,校領導查了日歷干脆把往年四天的冬令營搞成了五天,四天例行游學增長見識再加一天爬山強身健體,倒要看看圣誕節這天爬完山誰還能爬得起來滿大街去“merrychristmas"。
邱邇就在最后這天與同學爆發沖突,直接往半山腰石階上一坐死活不往上走了。班主任瞪著這個比自己高大半頭的鼓著臉生氣的小孩又好氣又好笑。
李聞雯翻身坐起來,平心靜氣地等著,約一分鐘后,聽到電話那端傳來邱邇不情不愿的“喂”。
李聞雯沒問為什么起沖突,只不慌不忙問:“你電話手表戴著沒?有電沒有?多少?”
邱邇被問得有點懵,他頓了頓,硬聲道:“戴著,有電,65%。”
李聞雯踩著拖鞋去翻衣柜,說:“行,那你不愿意跟他們上去,就在原地等等我吧,我過去陪你把剩下的路走完。你把電話還給老師……注意禮貌。”
——她剛剛聽到了,老師叫他聽電話,叫了三聲他才應聲兒。
李聞雯跟班主任打聽清楚邱邇當前的具體位置,便說讓他們留下邱邇不用管,她現在立刻開車過去。班主任不太放心,說“畢竟還是個小學生”。李聞雯快速扒拉著一頭亂發,說“沒事兒,一米七二的個頭,不開口沒人知道他是小學生,途中我會跟他保持聯系”。
班主任問同事借了個移動電源留給邱邇,交代他不要亂走,就在這里等他媽媽,之后見到媽媽也要打個電話告知她。她說完向前追了幾步,又返回來,有些遲疑地問:“邱邇,你媽似乎是跟以前有點不一樣……”
“她腦子撞壞了。”邱邇簡明扼要解釋。
3.
雖然彼此不能諒解,但仍能在一張桌上吃飯,因為畢竟這是三餐一宿的生活,而非畫面一切半生過去的電視劇。葉父葉母要了一挑肥美的桂花魚和一道菊花拆魚羹,葉進沒看菜單直接報了一道泰式酸湯肥牛,許家三口也各點了一兩道菜,然后便各自聊開了。
許煉很快就發現自己把事情想得過于簡單了。葉進與父母的關系非仇視,而是漠然無視。他們不打量對方,不在意對方的態度,不關心對方的話題。許煉敢打賭,任何一個人此時站在他們桌前,都會以為葉景明和蔣蒔與葉進只是飯桌上剛剛認識的關系。
許父那頭與葉景明說了幾句校慶相關的事情,又轉頭與葉進聊天,“我聽許煉說你現在是停職的狀態,要不然過了年就回去上班吧,忙起來好,忙起來日子就過得快了。”
“是辭職,不回去了。”葉進糾正。
許煉趕緊制止這個話題,“爸,辭職和停職是個敏感話題,你不要給我幫倒忙,”他在葉進肩膀上輕拍了拍,第一百零一次強調,“停職,給你停兩年的,你隨時可以回來。”
“兩年后我也不回去。”葉進沒什么胃口,他低眉垂目,幾乎是數著米粒吃飯。
許煉瞧了他半晌,忍不住笑了,“那就三年,你有天賦,我們有耐心。”
在他們對話的同時,葉景明與蔣蒔在輕聲討論魚羹的咸淡和下雨天似乎有些漏水的車庫,不留意,也不參與他們的話題。
……
“……兩周前拿到了stf大學的聘用書,手續辦理起來挺快的,約莫年底就能走,”蔣蒔與葉景明聊完車庫,又與汪潤聊天,“就不在國內過春節了,不然太難受了。”
汪潤倒是能理解他們避開在國內過年的心情,“以后要見你一面應該是不容易了。”
“你們可以來美國或者去瑞士,我媽在瑞士跟我妹妹一家住著,距離你家那別墅不遠。”
汪潤“嗯嗯”漫應著,起身給自己添了一勺魚羹,又想起件事兒,問:“那家里的房子準備怎么處理?”
蔣蒔平淡道:“留著吧,愿意住就住,不愿意住就空著。”
許煉直到聽到房子這里才終于領悟到這對夫妻竟然是要移民的意思,他怔怔瞧著自己的鼻尖,脖子發硬,兩眼發直,他唇縫間不小心溢出一個很輕的“c”音,又立刻吞了回去,但那句臟話仍然從額角的青筋里跳出來了。
許煉真心實意想替葉進唾一句“誰稀罕”。這對夫妻但凡對葉進多上點心,他們就會知道他們眼前這個不受待見的小兒子手握三十四項發明專利,早已實現財務自由。
葉進拎起嘴角笑了笑,蔣蒔沒有說“誰”愿意住就住,他也就不好貿然建議他們最好還是把那房子賣掉折成美金留著給他們養老,因為多年前他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把自己的指紋從房子的門鎖系統里抹掉了。
許煉低眉一口口喝著魚羹,
4.
“……你之前不想參加冬令營,就是因為今天那幾個跟你推搡的男生吧……你這是什么表情,我沒套你話,你多聰明能讓我得手?對不對?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個個頭,也難怪他們要好幾個互相鼓勵才敢跟你動手……你笑什么?我說對了?”
李聞雯領著邱邇饑腸轆轆地踏進柵欄門,在瞧見臨湖那桌的葉家人時,她開始確信她重新活過一回是有代價的,代價就是數不清的狗血巧合。
“我們要不然去剛剛路過的便利店買飯團吃。”
李聞雯立即轉身推搡著邱邇要離開,但哪里來得及,因為其實并非她先看見的葉家人,是葉家人先看見的她——她尚未踏進那道只起個裝飾作用的柵欄門,蔣蒔就已經按捺不住勃發的怒意起身了。
“啪——”極響亮的一個耳光,震得滿院的食客都不由望向門口。
“啪——”又一個耳光,比先前的那個還要響亮。
李聞雯背著手把面色漲紅的邱邇往門外推,忍著迅速圧滿胸腔的憤怒和內心對原主的唾罵,放低姿態道:“可以了,有小孩在,請你稍微克制一下。”
李聞雯說完這句就覺得要遭,果然,蔣蒔的胳膊掄得更圓了。李聞雯感覺自己似乎能聽到巴掌的破空聲,她上半身微微偏斜,反手在左臉極近處攥住了蔣蒔皓白的手腕。
“我愿意在法律要求的范圍里積極賠償,也愿意受你這兩個耳光,但是畢竟開車的不是我,”李聞雯轉身瞧一眼一直推不出門去的邱邇,懇切道,“我們去別處吃飯,不在這里礙眼,你消消氣。”
蔣蒔振臂揮開李聞雯,字字誅心道:“開車的的確不是你,但怎么出的車禍你心里有數!你也好意思說‘有小孩在’,你跟情人在車里勾纏不清一腳油門要了別人命的時候怎么不提醒自己‘有小孩在’。”
滿屋滿院一直豎著耳朵的食客們紛紛投來震驚的目光,蔣蒔只用一句話就透漏出多重信息,每一重都十分了不得,值得大家抵著腦袋竊竊私語及指指點點五分鐘。
李聞雯被噴得灰頭土臉的,只能訕訕向葉母鞠躬致歉。
邱邇在她身后也沉默不語鞠躬。
葉進跟許家人道別,從這出鬧劇中穿過,漠然離去。
……
汪潤揮手趕走了不受歡迎的“程松悅”母子,領著蔣蒔去湖邊溜達著散心了。
葉景明吃飽喝足,瞧著許煉旁邊的空位,開始數落葉進的各種不懂事。
一聲不吭離家出走多次、對葉赫大打出手多次、故意交白卷令他們在家長會上蒙羞多次、挪用葉赫的零花錢購置3d打印機及其它亂七八糟的東西多次,以及得知奶奶去世在老宅門口用棒球棍砸碎了葉景明和蔣蒔的車玻璃……但即便如此,在他決然搬出去以后,他們仍未放棄他,不是沒有跟他道過歉服過軟。
葉景明最后露出個“事已至此”的笑,說房子留給葉進,就當是他們當父母的盡的最后一點責任。
許父在一旁夾著青菜不走心地附和著,“是是,你說的是。”
許煉打斷許父的附和,問:“那時候你們接他回來,他愿意嗎?”
葉景明聞言無奈地皺眉,勉強回復這個在他看來毫無意義且早已過期的可笑問題,“這不是他愿不愿意的事兒,他爺爺奶奶年紀大了,顧不了他學習,而且那里的學校也不……”
許煉溫聲卻固執地重復,“那時候他愿意嗎?”
葉景明瞧許父一眼,長長吐出一口氣,不做聲了。
當然是不愿意的,葉進是被強拽上車一路哭著來的。他爺爺奶奶不忍,說要不然把狗也帶走,那狗從出生就陪著他,一人一狗關系特別好。但那狗年紀大了,養不了多久了,而且他們住的地方遛狗也不太方便……
許煉瞧著葉父的表情,心里又是一句臟話,他把筷子放下,眼前又是葉赫坐在葉進房間里紅著眼眶的難過又為難的模樣,他慢慢道:“啊,他不愿意啊。十歲的小孩,被強迫帶離故土,他那樣鬧無可厚非。他奶奶去世,他卻被瞞了將近一個月,他那樣鬧也無可厚非。”
葉景明被許煉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刺激到了,他悻悻道:“你說得倒輕巧,我跟你阿姨被他鬧得都神經衰弱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日子。”
許煉驚訝道:“可是當父母本來就不是件輕松的差事,不然我跟我女朋友也不至于丁克,因為我們早早就非常清楚我們自己愛心有限、耐心有限、責任心也有限。”
許煉在長輩面前一直進退有度,但這回實在是惱了,三個“有限”刻意說得又慢又重。
許父用店員夾來的熱毛巾擦著手,給了許煉警告的一瞥,叱責他“你說話有沒有點分寸”,轉頭又跟葉景明說,“你不用搭理他,他們年輕人都是靠‘想當然’過日子的”。
葉景明無話可說,只能付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