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為不方便回家去找證據——畢竟“程松悅”與李聞雯并沒有很熟,不能隨意進出李家,李聞雯絞盡腦汁又領著葉進去了自己的墓地。
李聞雯去世后被葬在麒麟陵園,墓地是她去世前的兩個月自己買的——為免父母觸景傷情,不過她那時已經不便出行了,所以跑腿的是安姚。
“安姚肯定自己貼錢了,這個位置不應該這么便宜,”李聞雯站在自己墓碑前念念有詞,她回頭瞧著葉進,說,“我叫李聞雯,就長照片上這個樣兒,兩個月前因病去世的。”
李聞雯的遺照是自己選的,用的是她尚未患病時的照片。照片里,李聞雯留著長度將將超過下巴的黑發,臉窄且小,眼睛大而圓,是與程松悅截然不同的非常典型的軟柿子小白花的長相。當然,此人本性與小白花實在沒什么關系,借用安姚的一句話,“李聞雯的存在就是為了扳正人們以貌取人的毛病”,后來那些被李聞雯壓在墻上戴銬的嫌疑人也都隔空一致附議。
葉進瞧著李聞雯的遺照,神情并無松動,仍堅冷如冰。
李聞雯蹲下來在墓碑邊緣摸索著,繼續道:“你要是忌諱,就往后站站,我需要移開墓碑,瞧瞧墓洞里面有能證明的東西沒有。”
麒麟陵園的墓穴結構是很有意思的,墓碑一尺見方,與地面成三十度夾角,底下做有防水封層,封層可打開,墓洞內部空間較大,約莫是老式臉盆的面積大小,五十公分深,直上直下,除了安放骨灰,還能再放些別的不值錢的雞零狗碎的。
葉進沒有應聲,也沒有往后站,只冷冷瞧著。
李聞雯之前是警察,本就沒有什么忌諱,一番摸索后很快就移開約一尺見方的墓碑揭開封層,露出底下做了硬化處理的墓洞。
李聞雯膝蓋著地面色平靜地把手伸進去。
“果然把這個給我放進來了,我爸當時說它有浩然正氣,可鎮邪驅祟,能護著我路上不被欺負,”李聞雯轉頭向葉進展示托在自己掌心的物件,那赫然是一枚金色的徽章,她解釋道,“就是之前我開的那槍獲得的,埋這里兩個月不見光,都沒有光澤了。”
“我的出行三件套,頸枕、耳塞、眼罩。頸枕是我爸給縫的,說比外面買的依托感要好,我反正是從來感覺不出來。”李聞雯頓了頓,“我最后那幾天跟他們說,就當我是去通訊不便的偏遠國家出長差了,將要一去很多年,他們這是聽進去了。”
“全家福相冊,我爸年輕的時候喜歡攝影,所以我每年都能有一張年度照片收進去,”李聞雯一邊說一邊往后翻,“我青春期不大喜歡穿裙子,因為大大咧咧,彎腰、蹲下或落座時經常不注意走光,但十八歲生日時拍的這張照片是穿裙子的,我朋友安姚說她買大了,扔了可惜。”她這樣輕聲說著,又翻了兩頁,就到了印有“十八歲生日留念”的這張裙子照。
李聞雯要把相冊放回原位時,留意到里面還有兩封信,她整個人靜止了一瞬,然后伸手把信封拿起來邊邊角角都輕輕捏過一遍,又不舍地把它們放回原位。
“信封口了,不能動。”她說。
李聞雯的目光終于落在自己的骨灰盒上,她伸出手指想觸碰一下,但半途手突然神經質地抖了兩下,果斷作罷。
……
李聞雯勾回被風撲到眼前的碎發,高高抬起腦袋由下而上望著葉進,輕聲道:“她消失了,會不會回來我也不知道。”
天很干燥,風很大,有太陽,但仿若沒有。葉進瞧著這個又撅著屁股把墓碑挪回去的女人,終于眼皮微垂一步步向著來時的路走去。
李聞雯把封層重新合好,墓碑也移回原位,然后回身沉沉往臺階上一坐,兩條胳膊壓在膝蓋上,良久不響不動。
“叮——”一條微信語音跳進來。
“不是要離婚?你在哪兒?!”
“……在墓地曬太陽呢。”
李聞雯兩手插兜兒拾級而下,瞧見距離她的穴位兩排之隔,一個女生正捏著三根點燃的線香抱膝蹲著。女生二十左右的模樣,很明顯是個拙于言辭的人,半天也不跟底下的人說一句話。李聞雯轉頭望向墓碑,發現那里頭葬著的也是個年輕人,12月20日生日,就是今天,而且恰巧名字里也有個雯,姓陳,最后那個字被女生的背包擋著看不到,比她還小幾歲,不知道因何故去世。
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活得輕松的人吶。
2.
因為邱懷鳴微信里那句“不是要離婚”有濃稠的嘲諷味道,所以李聞雯并沒有抱太大希望,果然回去一進門就是一番連珠炮似的責難——邱懷鳴把程祥給叫來了。
“去德國留學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委屈邱邇了?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現在的社會競爭多殘酷,說弱肉強食一點不為過,你是打算讓他跟你一樣后半輩子當個被人養著的一事無成的蠢貨?!”
“懷鳴跟你動過幾回手確實是他的不對,但你那些事兒我也不是不知道!我給你留著面子點過你多少次了!懷鳴在外面辛苦工作,給你提供優渥的生活,讓你不必對誰點頭哈腰領工資過日子,你就一點都不承情,就只盯著他做得不對的那處!”
“你要離婚,那我問問你,離婚以后你打算以什么為生?你畢業以后只做過一份工作,實習期沒過就離職結婚去了,什么單位會要你這樣的?你就連現如今租房子的錢都是用的懷鳴的,你是怎么鼓起勇氣大言不慚說離婚的?!”
……
邱懷鳴在旁邊的單人沙發里皺眉坐著,他這回倒是沒有裝出夫妻情深的樣子,仿佛也被“程松悅”的“胡攪蠻纏”困擾得不輕。
李聞雯兩手插兜兒面色平靜地瞧著這對翁婿。
程祥站在人生和道德的高度杜鵑啼血句句錐心,把他自己都給感染得面紅眼赤。邱懷鳴適時給程祥倒了一杯水,又萬分無奈地望向他“天真幼稚”的老婆,接棒鞭辟入里生動形象地向她解釋,“即便你能找到工作,你這樣的,入職頭兩年再起早貪黑月薪也最多五千。你買回來沒戴幾回的那副耳釘也是五千,你曾經隨手就送人了……我們倆再怎么樣,也是十一年的夫妻了,我見不得你過得不好。”
兩人大棒加甜棗配合嫻熟,結合邱邇曾經脫口而出的疑問“這回是真的?”顯然這并非是第一回嚇唬原主程松悅了,且從結果來看,屢有奇效。
“你倆依照以前的習慣pua我的時候,是不是忘了我已經不記得你們這件事了?”李聞雯慢吞吞說,“我不記得你們了,所以聽你們這樣情緒飽滿地說教,不但沒法認同還覺得可笑……不好意思啊,我就直說了。”
“程老先生,你又嫌棄我是個被人養著的一事無成的蠢貨,又在試圖說服我繼續被人養著,你似乎有點人格分裂啊?我那點事兒你知道又能怎么樣呢?你不應該羞愧嗎?我那不是遺傳你的嗎?”
“邱懷鳴,你對我動手的時候,以及你慫恿那幾位情丨人給我發床照當個侮辱我的情丨趣的時候,也是十一年夫妻見不得我過得不好?你那些精彩的床照我郵箱的私密空間里可還都留著呢,并且不介意隨時去修個電腦或手機。”
李聞雯毫不客氣的一番話,說的程祥和邱懷鳴仿佛被掐住了脖子,齊齊變了臉色。直到此刻,兩人才終于意識到“失憶”的后遺癥有多兇險——“程松悅”脫離掌控了。
然而邱懷鳴之所以在公司能說的上話,是因為他老丈人在市監局做顧問工作,老丈人的親哥是市監局的副局長;而程祥之所以日子過的滋潤,是因為邱懷鳴借著孝順之名的一筆筆轉賬。這個平衡斷斷不能被打破。
“我跟你媽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輪不到你評論,”早被擼了職稱卻仍未從高臺上下來的前教授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喘氣聲都粗了,“我自問待你不薄,出高額擇校費給你讀一流的中學,又出天價賠償金補償被你霸凌的同學,甚至即便當年你推得你阿姨流產我也沒跟你計較。但你這些年荒唐事做了一樁又一樁。懷鳴是邱邇的爸爸,你冷靜些,也給邱邇留點臉,那好歹是你生的。”
邱懷鳴收起先前的無奈臉,又露苦笑臉,搖頭道:“以前我對不住過你,你也對不住過我,我們既往不咎,繼續過日子,行嗎?至于邱邇去德國的事情,我們再談談,你真的不能意氣用事。”
李聞雯聽得嘴巴微微張開,她現在有幾分明白程松悅的困境了。眼前這兩個男人的演技實在了得,幾乎把他們自己都給說服了——他們未嘗覺得自己是在做戲,而且互相之間配合打得太好了,她但凡腦子稍微糊涂一些,或者意志稍微薄弱一些,都得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意氣用事”地做又一樁“荒唐事”。
李聞雯舉手慢條斯理道:“我糾正兩點,第一,我租房子的錢是賣包賺的,而包是我用一頓頓打換來的,所有權歸我;第二,一個月五千塊錢不少了,借你們吉言。”
程祥和邱懷鳴面面相覷,居然一時拿這個油鹽不進的人沒有辦法。程祥仍記得程松悅以前色厲內荏向邱懷鳴要個包或者表作為補償然后順著臺階下來的窩囊樣,邱懷鳴也仍記得程松悅以前軟在他身下又哭又叫胡言亂語求饒的崩潰樣,但那些似乎都跟眼前這個人沒有關系了。
李聞雯琢磨著又道:“我聽出來了,你倆的意思是,我以前也是個爛人,跟你們半斤八兩。我反正也不記得了,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吧。但我以后想改邪歸正,你們不能攔著不讓人往正道兒上走吧。你倆要是沒有別的事兒,我就回去了。對了,如果協議離婚談不成,我就將起訴離婚。我以前似乎也不是純傻,私密空間里存著不少東西。”
……
雖然一番毫不給臉的無差別攻擊是很痛快,但李聞雯從東區別墅群出來在路邊等車時,還是沒忍住煩躁地爆了一句“什么王八蛋”。以前李聞雯頂著自己的小白花臉爆臟話總是會給人割裂感,此刻用程松悅的臉,倒是相得益彰了。
兩分鐘后,網約車到了,李聞雯伸手打開車門,突然微閉了閉眼,又是一句臟話。李聞雯租住的地方在靠近西城區的蓮湖新區,距離此地九站路,地鐵直達,還便宜……她下午是從陵園打車回來的,因此離開時習慣性就又點開了打車軟件。
……
直到瞧見太陽在后視鏡里漸漸落下,李聞雯才意識到自己早餐后再沒有吃任何東西了。車子此刻已經駛入蓮湖新區,距離鹿鳴公寓只剩下三百多米的距離,李聞雯瞧見廣場上有賣煎餅果子的,叫停司機下車。她兩手攏著外套向著煎餅攤走去,越近越覺得饑腸轆轆,耳邊充斥著世間各種各樣嘈雜的聲音,車聲、樂聲、人聲、風聲,生動,豐沛,李聞雯走著走著,煩躁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