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例會,部門領導提到下午會來一個實習生。
他一邊敲桌子,一邊無所謂地補充和吩咐:“小云,也不用安排什么重要工作,讓她打打雜,裝模作樣就行,別和她較真。”
云聽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應聲:“好的。”
對于上面硬塞下來的“關系戶”,她并不感興趣,但也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資格。
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強塞進來的,無非背后背景不小。
下午三點,辦公室的玻璃門被人推開,一股濃郁的白梅香擴散開來,過于馥郁的香氣迅速填滿整個空間。
那是一種極盡張揚的香氣,甜膩中帶著不算好聞的化學味,刺鼻、鋒利的侵略感直沖人的鼻腔。
調香師的嗅覺敏銳到極致,任何過于明顯的氣味都可能干擾思維,誤導靈感。所以辦公室的環境有被刻意凈化過,連窗邊擺放的幾株綠植也沒有選擇帶香氣的品種。
來人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香味在這里有多突兀。
有幾人悄悄捂住鼻子。
云聽正低頭處理文件,聞到這股氣味,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抬頭看向門口。
一個穿著短款棉衣、精致短裙的女孩站在那里。
“小云前輩是吧?你好,我是新來的實習生,林悅。”
云聽小幅后退半步,臉上掛上公式化的微笑,“你好,歡迎。”
林悅看在眼里,笑意頓時淡了很多,似乎把云聽的退讓理解成了她眼高于頂的倨傲。
她朝前走了一步,香水的氣味越發濃烈:“前輩,我第一天來公司,還不熟悉,能麻煩您帶我參觀一下嗎?”
沒等云聽回答,旁邊的蘇黎湊上來,舉手自告奮勇,很是熱情:“林同事,你好呀,我帶你去吧,我對公司很熟!”
林悅沒有正眼瞧她,直接婉拒:“不用了,我還是希望云前輩能親自帶我看看。”
不是請求,是施壓。
云聽神色鎮定:“抱歉,我對白梅香過敏,可能不太方便。”
畢竟是關系戶,她再不情愿,也會保持禮貌,不會表現分毫的不耐。
林悅愣了一下,語氣微涼:“云前輩真會開玩笑。這年頭哪有人會對梅花過敏?”
林悅不過十八九歲,所有情緒都赤裸裸地寫在臉上,藏都不藏,還有幾分對權勢關系的理所當然。
云聽沒有解釋,沉默地掃了眼領導的方向。最終,她掩去眸中的冷意,起身走在前面:“跟我來吧。”
林悅嘴角挑起得逞的弧度,踩著高跟鞋跟上。
香水味如影隨形,濃得凝成實質。
一路走下來,云聽的喉嚨開始發癢,手腕上隱約泛起幾處紅痕。她垂目,將袖口往下拽,掩住刺目的紅斑。
“云前輩,這里就是你們的會議室?”林悅明知故問,嫌棄萬分,“太小了吧。”
云聽點頭:“嗯,這是供內部討論使用的。”
走著走著,林悅忽地停下腳步,轉頭:“云前輩,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云聽敷衍地應了一聲,忽視皮膚的灼熱感,繼續帶她參觀。
不適感一點點加重。
抬起手臂時,她的袖口無意滑下了一點,手腕深紅的印記像散落的吻痕,觸目驚心。
林悅敏銳地捕捉到這些痕跡,眼神閃過一抹詫異,佯裝大驚失色:“云前輩,你的手怎么了?”
云聽深吸一口氣,好脾氣解釋:“說了,香水過敏。”
林悅恍然大悟,半誠心半敷衍:“原來是真的,對不起啊。”
云聽并未把她毫無誠意的道歉放在心上,目光若有若無地掠過林悅,道:“白梅香本就淡雅,講究分寸,噴得太濃,反倒失了原本的韻味。”
“是嗎?我覺得還挺適合我的。”
“適不適合,看個人。”云聽斂眸一笑,“不過,這款香水是對手公司的標志款,通常是為了表現低調內斂才用的。”
林悅皺眉:“我只是覺得好聞而已。”
云聽評價:“好聞是好聞,但太多人喜歡,難免讓人覺得…從眾,尤其對于不適合這款香水的人來說。更何況,這款本就跟風‘霜花’。”
對香水一竅不通的林悅剛想反駁,接著聽到她說:“琥珀木調的‘深海鯨歌’層次豐富但不張揚,前調微甜,尾調低沉,既有存在感,也不至于過分,可能更適合你。”
林悅神情微妙,臟話堵在嗓子眼,嗓音難得溫順:“……那種香水好像不太容易買到吧?”
“嗯”,云聽的聲音淡得像午后的風,“稀有才顯特別,不是更適合你嗎?”
過了一秒,林悅冷漠回:“哦。”
又過了一秒,她硬邦邦說道:“參觀得差不多了,謝謝云前輩。”
“不客氣。”
回到辦公室,云聽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吐出一口氣。
她撩起袖子,瞧見手臂上散落的紅痕,已經蔓延到鎖骨附近。
癥狀不如以往嚴重。
云聽從抽屜翻出抗過敏藥。
蘇黎已經劃水一小時,時時刻刻在關注云聽的動態,見她回了辦公室,她也跟著進來,義憤填膺:“小云姐,你明明對白梅香過敏,為什么還要答應她無理的要求?”
云聽說:“她剛來,就想踩在我頭上。”
云聽素來不是一個軟柿子,新來的人若懂分寸,她不介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小問題過去。可偏偏,她不知輕重。
林悅居高臨下的態度,以及濃得刺鼻的白梅香,像一道挑釁的信號,逼得她不得不出手。
云聽知道自己在冒險,但某些事情,她必須做。
一方面,她得讓領導明白,強塞進來的人如果惹事,不僅給公司添麻煩,也會讓她難以應對。另一方面,她想親自測試白梅香的過敏反應。
白梅香在她身邊盤旋時,喉嚨的刺癢、皮膚的微熱,是她多年來最敏感的觸點。可如果調節得當,她未嘗不能借此作為某種突破。
至少,眼下說明脫敏過程正在起作用。
可惜,已經沒有意義了。
*
云聞和徐清聿訂婚的日子逼近,已經不到一周。云聽不愿回徐宅,向家里謊稱工作忙,要出差,實際上一直躲在辛亦桐家。
辛亦桐的家很小,一室一廳的格局,家具擺得緊湊,但勝在安靜。
云聽窩在沙發里,面前是沒喝完的牛奶,電視開著,卻沒有聲音。畫面閃爍的光影映在她臉上,她看著屏幕,什么也沒看進去。
“你打算這樣躲多久?”辛亦桐從廚房端著水果出來,“訂婚典禮也不回去?”
“能躲一天是一天。”
辛亦桐嘆了口氣,坐到她身邊,給她按摩肩膀:“云云,你這個樣子讓我看得都難受。”
“沒事的,不用擔心——”
話音未落,云聽的胸口又是一陣絞痛,有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臟,疼得她冷汗涔涔。
辛亦桐察覺不對,急忙走過來扶住她的肩膀,焦急問:“你是不是心臟又疼了?云云,這樣拖下去真的不行,必須去醫院看看!”
云聽強撐:“有時候會疼一下,沒大事的,可能是壓力太大……”
“沒大事?心臟疼能沒大事?”辛亦桐幾乎要跳起來,尖銳的嗓音提高八度,“你要是再這么拖下去,早晚得出事!現在就掛個號去醫院檢查一下。”
云聽被逼得無路可退,妥協:“好吧,我去。”
她打開手機預約醫院,離她最近的是徐清聿所在的醫院。
云聽特意查看排班表,確認他的休假時間。
明天徐清聿不在。
辛亦桐道:“明天我沒有課,我陪你去吧,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云聽說:“不用,我自己可以處理。”
第二天,云聽請了半天假,趕往醫院。
她掛的是普通科,只剩上午最后一個號,想著應該能在醫生午休前結束,不會耽誤太久。
但她低估了醫院的忙碌程度,一等就是三小時。
云聽安靜地坐在候診大廳,四周是熙熙攘攘的病人和家屬,廣播里機械的播報聲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畔響起。
她看了眼手機,時間已經快到中午,她的號碼遲遲沒有被叫到,顯示屏上的數字還停在她前面的幾個病人。
照這樣的速度,她的號估計得拖到下午。
坐得太久,云聽的腿有些麻木,她揉了揉膝蓋,慢吞吞地站起身,準備活動一下。
就在這時,頭頂的揚聲器乍然傳出機械清晰的女聲:
“請796號到12號診室,請796號到12號診室。”
云聽停下動作,拿起包朝12號診室的方向走去。
推開門,還沒看清里面的情況,先聞到了消毒水濃重的氣味,她習慣性地捂住鼻子:“醫生,我最近胸口——”
云聽正要和醫生打招呼,卻在看清對方臉的那一刻,心臟一抽。
徐清聿正盯著電腦屏幕,身著一襲干凈的白大褂,領口端端正正扣好,袖口整潔平整,微微卷起,露出手腕的一截肌膚,可見幾道青色的血管。
他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框纖細,周身散發著一種冷峻的斯文感。
云聽第一反應是退出去,可手剛觸到門把,徐清聿就開了口,聲音低沉:“云聽。”
他沒有抬頭,淡淡地喊出她的名字。
云聽的手頓在門把上,磕磕巴巴道:“徐…清聿?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
徐清聿置若罔聞:“進來。”
云聽深吸一口氣,平復內心的波動,僵硬地轉身走進去。
她低垂著眼,盡量避免和他目光接觸,“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徐清聿嚴肅道:“坐下。”
云聽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雙手絞在一起,指尖掐得掌心發疼。
徐清聿的眉骨立體而英挺,眉形鋒利,眉尾自然舒展,可看到她一副如見洪水猛獸的模樣,眉心擰起一條褶子,他問:“哪里不舒服?”
“最近心臟有點兒問題。”云聽聲如蚊蚋,“時不時會絞痛。”
徐清聿點了點頭,平靜問:“癥狀出現多久了?”
云聽想了下,回答:“有一段時間了。”
“為什么不早點來看?”徐清聿抬起眼,視線直直地投向她。
云聽呼吸停滯,唇角動了動,艱難地擠出一個借口:“工作太忙,一直沒時間。”
徐清聿沒有說話,沉默地凝視了她一陣,又問:“出差回來了?”
越是這樣,云聽越慌亂,像是找不到逃避地方的小動物,又像被父親訓斥的小孩,她頭垂得更低:“嗯。”
徐清聿又問了其他具體表現,問完拿起聽診器,“外套脫了。”
云聽略遲疑地將大衣解開,緩緩脫下,里面是一件厚實的高領毛衣。毛衣織得密實,領口堆起,遮住了她的下巴。
徐清聿皺眉,““毛衣太厚,脫掉。”
“不脫的話,掀起來也可以。”
“哦…好。”“云聽抬起手,掀起毛衣的下擺向上提,露出輕薄的羊絨衫內搭。
徐清聿將聽診器壓在她胸口,“坐好,別動。”
聽診器沿著云聽的胸口滑過。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身體繃緊,害怕自己的反應會被徐清聿察覺。
她覺得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心跳聲也清晰得被放大了無數倍,那種無所遁形的感覺讓她羞得無地自容。
聽診器離開她的胸口,徐清聿說:“云聽,你心跳過快了。”
云聽抬起頭,剛想說些什么,卻被他深不見底的眼睛看得慌亂不已,臉上的溫度攀升,緊張得無以復加,她囁嚅道:“有點、有點緊張。”
徐清聿沒有深究,將聽診器收回到一旁:“調整情緒,不用緊張。”
“先去做心電圖和血液檢查,結果出來再說。”
“好的,謝謝。”云聽整理好衣服,拿起檢查單,起身欲離開,剛踏出兩步,就聽到徐清聿問:“你很急?”
云聽剎住腳步,脊背一涼,她不想讓徐清聿察覺自己在刻意回避他,強行說反話:“不急。”
原以為這個回答能盡快結束對話,哪承想徐清聿一反常態,“不急,結束和我一起吃飯。”
云聽懷疑自己聽錯了,徐清聿要和她吃飯?
這頓飯怕是斷頭宴,來找她秋后算賬的吧?
她改口:“其實…我很急。”
徐清聿揚眉,示意她說原因。
云聽老老實實交代,“我只請了半天假…所以…我要趕快回公司…”
聞言,徐清聿站起身,走近她,高大的身軀將她的視線全然擋住:“既然著急,走吧。”
眼前俊美的五官沖擊讓云聽臉頰不禁泛紅,慌亂和不安被無聲放大,“走…走去哪?”
徐清聿黑潤潤的眼眸彎起,眼神透過金絲邊鏡片折射出一抹極淡的笑意,藏著些許戲謔,但很快歸于平靜。
他面無表情解釋:“云聽,12:15了,醫生已經休息,你很急的話,我帶你去。”
“去、去哪?”
徐清聿說:“做心電圖。”
云聽懵然,心跳飛快,“你…你給我做?”
做心電圖好像是要……脫衣服的。
想到這里,耳根也通紅,熱得能冒煙,忙不迭拒絕:“不行,不行的。”
徐清聿抬眼的動作刻意拉慢,上挑的眼尾攝人心魄:“為什么不行,我不是醫生?”
云聽緊咬下唇,無措地抓住衣角,“因為…因為做心電圖……需要脫衣服。”
徐清聿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嗯,有些地方確實需要貼電極。不過放心,我會注意。”
云聽更慌了,站在門口進退維谷。
徐清聿的視線落在云聽小巧精致的耳廓,接著俯下身,湊到她耳邊:“云聽,我是醫生,在我眼里,你和別的病人沒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