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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是男朋友

    謝以一時間喉嚨發緊。

    房間里的燈光很暗, 因為深夜而調成了適應睡眠的弱光,仿佛點燃了根蠟燭,一豆燈火映得澄光煌煌, 氛圍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低澀與曖昧。

    謝以忽然覺得,先前那些亂七八糟的糾結很傻,把明明很簡單的事, 弄得太復雜了。

    再開口時, 聲音都有些啞, 回了兩個字:“不信。”

    “?”這還不信?

    官周轉過臉覷他。

    謝以又說:“要不你再試試, 說不定我就信了。”

    “……”

    官周耳根上的那一點紅,融化了似的,迅速暈染開來。

    再試試是不可能再試的, 至少今天不行。

    像來了個大以后藍條告急, 縱使心里有個聲音一直慫恿叫囂,他盯著謝以尖尖的唇角心里很癢,但是如果繼續下去,官周可能一把火會把自己自燃了。

    他在謝以饒有興致的目光下坐立難安, 憋了半天,最后自暴自棄地扔了一句:“你愛信不信。”

    謝以笑了一下:“怎么現在還這么兇?”

    “……”官周說, “不行么。”

    “不太行。”謝以伸手, 摸了摸他薄薄的耳垂, 所有血氣都聚在這一處, 襯得他的指腹都沒那么蒼白, “畢竟關系不一樣了。”

    關系不一樣了。

    官周在心里重復了一遍這句話, 胸腔像一個氣球, 被這么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撐得很滿。

    他們有了更為親近、更為私密的關系。

    今天開始, 這個人歸他了。

    對方不再是淹沒于茫茫人海中的任何一個, 自此全世界的人分為兩類,他和其他人。

    “你等一下。”官周眨了一下眼,想到了什么,從藤椅上站起來,手放進外套口袋,“伸手。”

    謝以很聽話地伸出了手。

    官周從口袋里摸出來個東西,是一個小小的淺黃色布袋,連帶著上面細細的系繩也是澄黃,模樣很簡單,透著一種古樸素雅。

    “什么?”謝以問。

    官周把布袋放進他掌心里,小心而鄭重,還帶了極細微的扭捏,只從一些不引人注目的細節上才能看出來:“你打開。”

    官小少爺平時能利落表達的事絕不拖沓,這種拖拖拉拉的神秘感在他身上從來沒有過,謝以都不免好奇。

    他目光落在官周放在身側的手上,骨節都有些泛白。謝以彎了彎唇,用著同樣、甚至更甚的小心,擴開了袋口,拿出了里面薄薄的一片更小的布袋。

    是一枚平安福,金線在紅布底上繡著佛紋,右下角用雋麗的小楷勾出來處的寺名。

    這個地方,謝以是知道的。

    “我聽說這種東西要別人求的才管用,然后那幾天……反正就不是很想理你,所以那天請假我自己去了一趟,幫你求了一個。”

    官周有點掛不住臉,在謝以愣神的功夫已經挪到門口了,手搭在門把手上,故作一副很淡定的樣子,語氣平常:“郁然說這個很管用,你帶在身上,要是摘下來,那我們也沒什么不一樣的關系。”

    他沒看謝以什么表情,這一番威脅一樣的話說出口,首先他自己的變扭感減輕了些,緩了口氣,臉上的燥熱消退一半,才擰開把手又開口。

    每個字都說得很認真。

    “謝以,長命百歲。”

    初見時滿口妄言咒他命數不長的是他,沒想到現在只想用盡各種辦法,只求他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

    上學的時候一天長得像一輩子,每一秒鐘都恨不得拆成幾份,時間是蹉跎的蝸牛,閉上眼也忽略不掉。

    偏偏放假就是光陰飛逝,明明長假已經到了最后一天,卻好像是一覺睡醒前才剛剛開始。

    因為明天就要返校,本想縮在平蕪安心談個戀愛的官周不得不收拾東西,返回市中心。

    心不甘情不愿的表現,就是有人一大清早就鉆進謝以的茶室里,膩到太陽將落的最后一刻才肯磨磨蹭蹭地出門。

    來的時候只帶了個人來,走的時候卻帶了大包小包的東西走,全是陳姨閑得無聊自己腌制的小食果脯。

    謝以離開了一段時間,沒有王八蛋老板的平蕪竟然出奇的冷清下來。李叔杜叔和陳姨三個人斗地主都快斗吐了,剛見著人回來,沒想到待了不到一天又要走。

    “小韻不是說看著你一個月嗎?怎么一住住這么久,是身體有什么問題嗎?”陳姨擔心道。

    謝以順手接過官周手里的其他東西,只給他留袋果脯讓他拿著吃,漫不經心地說:“沒什么事,就是覺得住得還行,多待兩天,順便陪陪小朋友。”

    官周瞥了他一眼,眼神漫上一絲嘲諷,沒吱聲拆穿他。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提前說,我好收拾。”陳姨說。

    謝以點頭:“再看吧,確定了打電話回來。”

    他一回頭,看見小朋友倚在梅樹底下,嘴里叼著塊長條的桃脯,正垂著眼望著那個一個多月前就挖好的樹坑。

    樹坑黑漆漆的,壤土翻出來,因為挖了不填,最頂上的一層已經風干皸裂,在這個精致素凈的院子里顯得丑兮兮的。

    “走嗎?”謝以問。

    官周看他一眼,腳尖踢了踢那個坑:“好丑。”

    “是有點。”謝以沒忍住,笑了一聲,“這不是等你來種么。”

    “等著吧。”官周走到他身邊,和陳姨一行人打了聲招呼,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離開院子時他順手帶上了紅木門。

    這個季節風大,降溫好像是一晚上忽如其來的事,對于陳姨他們來說,這種天就像往關節里塞了無數只會啃人的小蟲,渾身上下都會疼。

    如果不是昨晚因為某些事弄得渾身都熱,官周估計也少不了著涼。

    他扶著門板頓了幾秒,片刻后才收回手,轉過身來,正好對上謝以溫吞的目光。

    “舍不得?”謝以笑問。

    官周抿了抿唇,也沒有什么不好承認的,只留著最后的嘴硬說:“一點吧。”

    平蕪就像個象牙塔,因為遠離人群,所以什么事也不用想,什么煩惱也不用考慮,是單獨的一塊架起屏障、與世隔絕的凈土。

    離開以后,那些嘈雜的喧鬧的東西又會卷土重來,他依舊得試著處理一團亂麻的家事,拉扯清楚那些紛亂錯雜的關系。

    也許還有其他,但他下意識地將那些問題埋進更隱蔽的深處,只要不去觸碰,就好似永遠也不會被發現。

    “沒什么好舍不得的。”謝以把東西都轉到一只手上拎著,騰出右手去牽了那只剛從門上落下來的手,“寒假不跟我回來么?”

    少年的手骨骼硬朗,牽上去幾處小關節還有些硌手,偏偏溫度滾燙熾熱,連帶著謝以冰涼的掌心也迅速升溫。

    官周聽言眉目舒展了一點,不再悵然,任由謝以抓著他的手往山下走,聲音很淡:“如果你真心求我,那么也不是不行。”

    謝以笑著應聲:“好——我真心求你,求求檔期珍貴的小朋友,寒假賞個臉跟我回家。”

    官周領先他幾步,驀然停住了腳,轉過身,少年的眉目里天生帶著張揚和恣意:“咽回去。”

    “?”

    大概是被謝以三言兩語的順哄給取悅到了,肉眼可見官小少爺心情很不錯,他睨著謝以,言簡意賅:“是男朋友。”

    這個稱呼雖然很正當,但是一時間沒那么容易適應,總覺得叫起來有那么些沒大沒小。

    謝以衡量了一下,不過幾秒,毫無心理負擔地應了下來:“那么這位男朋友,還不走的話,是打算再留宿一晚么?”

    平蕪的山風還在簌簌地吹著,漫山松林枝葉交錯混響,鳥鳴悠揚。太陽最后的殘光穿過無數樹冠,剪成道道斑駁的細碎金箔鋪在青石臺階上。

    數月前這條路官周走得低悶煩躁,數月后他牽著他喜歡的人,并肩在這條路上一起走。

    —

    車開回市中心,場景逐漸轉換成熟悉的的環境,那些暫時拋卻的東西又洶洶地充斥了官周的思緒。

    手機從昨晚就一直關機,他看著開屏動畫,悄悄瞄了一眼駕駛座上的謝以,出于某種說不清的心理,默默側了側身子,用肩背擋住了屏幕。

    打開鎖屏后,率先越入眼眶的就是官衡整整56個未接來電。

    算著時間,大抵是從他離開飯店的時候開始打,一直斷斷續續地打到晚上十點。十點以后倒是再沒打過了,應該是謝以抽空跟他說了一聲。

    跟著來電一起的,還有微信七八份長篇小作文,第一份的開篇就是“小周,這件事是爸爸做得不太好,我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

    這些話如果是第一次聽,官周大抵會沉默下來,切身地去考慮官衡的難處,然后半夜睡不著覺地望著那張全家福照片為難自己,最后到底還是會主動又被動地接受。

    可惜不是。

    這些話他聽過太多遍了,從初中開始聽,到現在連開頭的定語都不變一下。

    官周大概地掃了一眼,內容從他們家以前美滿團圓的時候,說到他喪母,又接著一段他和官衡那些艱難的日子,最后落到謝韻這些年對他的好上。

    明明什么要求都沒有明確給出來,但官周覺得自己像被釘在十字架上,底下是熊熊的火在烤。

    他爸就是這樣。

    什么也不直接說,目的也不直接給,卻會把要求融進那些看似低頭求軟的苦言里,把以愛為名的鈍刀遞給官周,讓他選擇是捅親人還是捅自己。

    一個小時前的愉悅,此刻一下子興味闌珊。

    官周把手機眼不見心不煩地塞到背后,順著座椅往下躺了躺,坐姿歪斜不正。

    車前的電子鐘轉到17:30,輪胎剎停駐在家門口。

    官周透過前窗玻璃,看著幾米之外的大門,排斥、煩躁各種情緒交織著涌了上來。

    他甚至不想下車,就待在這車里,也比出去好。

    少年嘴角抿得嚴絲合縫,不用猜就知道心情糟糕透頂,謝以看了一會兒,說:“如果不想回去,我們可以在外面再緩一天。”

    “不用。”

    沒有必要。

    躲不掉的,難道一輩子不回家么。

    謝以忍了忍,實在沒忍住,伸手掰過他的臉,面向自己:“這桃脯有那么難吃么?”

    官周一臉莫名其妙,下意識又咬了咬掛了一大半在嘴邊的那根。

    ……真的有點咸。

    陳姨可能放多了鹽,連吃幾根都有點齁人。雖然咸但是甜味也重,官周咬著幾根打發時間,長長一根可以吃十分鐘,來的路上這么久也只換了三根。

    他想了想,很大方地從袋子里掏出一根新的,貼心地送到謝以嘴邊,從嗓子眼里嗯哼了一聲,示意他吃。

    “我不吃這個。”謝以說。

    官周想起這人不喜歡吃甜食,作勢要收回手把那根桃脯扔回去,結果還沒來得及反應,謝以突然撐著車間隔傾身湊了過來,呼吸落到他唇角,叼過了那根他含著的桃脯。

    “你說得對。”謝以當著他的面咽下去,嗓音含笑,“是該適應適應,很甜。”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

    第61章 他想把他男朋友摁在座椅上親一口。

    官周合理懷疑這個人只是想騷一下。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 有那么一刻想直接湊過去把他男朋友摁在座椅上親一口。

    這個念頭才出,手就已經很自覺地反撐在椅面上,借力便要支起身子。

    剛剛直起腰, 上身略微前傾,還沒來得及越過換擋桿,突然余光瞥見不遠處大門從里打開, 寧阿姨提著垃圾袋走出來。

    像做了什么偷雞摸狗的壞事, 官周憑空涌上一股強烈的心虛, 賊一樣迅速回身坐端正, 刻意地別過頭面向側窗。

    “怎么了?”謝以目光還落在他身上,沒有發現。

    寧阿姨在……

    官周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他把這話原路吞了回去, 換成了:“想起來老劉單獨布置了作業,一個字沒動。”

    說完,看著寧阿姨回屋以后,打開車門, 長腿一邁下了車,意有所指地咕噥了一句:“我本來打算昨天晚上寫的。”

    為什么不寫不言而喻。

    只是這個原因明明很多個, 但偏偏有人不講道理地選了個最不相干的甩鍋給了謝以。

    謝以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跟著下了車, 慢悠悠地踩著他踩過的足跡, 懶散開口, 意味不明地給了兩個字。

    “不信。”

    ……

    官小少爺鐵面無私的背影, 僵硬了一下, 緊接著碎發之下露出來的瓷白耳廓, 迅速地暈染開一片紅。

    “你, 閉嘴。”官周邊把鑰匙插進門鎖里,邊扭過頭擺著一張冷臉恐嚇人。

    謝以挑了挑眉,做了個拉鏈鎖嘴的手勢,站在了一邊。

    鑰匙擰開,官周卻沒有立刻推開門,而是扶著把手頓了幾秒,先前那些積悶被人這么一鬧騰散了大半。

    門后是什么他很清楚,總有些事是逃不過的。昨天到現在他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也沒想過要怎么辦,目前仍處于一種不知怎么面對的狀態。

    讓他像幾年前一樣鬧開顯然是不可能的,年歲長大了,沒以往那么沖動執拗,即便少年意氣天生帶著鋒芒,但這個鋒芒已然不是用來傷人的。

    成長的第一步就是要知道人這一輩子很長,有一些事情就是專門用來學會釋懷的,不喜歡不接受的,不一定要說給別人聽。

    官周緩緩吸了口氣,院子里特有的干凈的花草香鉆進他的鼻腔。

    那是謝韻剛搬進來第一年種的月季,最開始光禿禿的一棵,整株枝干上都沒兩片葉子。后來越來越欣榮,一年里有半年都是花團錦簇的一片,馥郁的香味能腌進晾在外頭的衣服里。

    他推開門,淡了表情走進去。

    廚房里叮鈴哐啷在響,寧阿姨在里面來回踏步,其中夾雜著低悶的咕嚕聲,像是什么湯燉得沸騰。

    除此之外,什么動靜也沒有。

    客廳沒人,餐廳沒人,目光所及的樓道也是空空如也。

    和設想中等待著他的一堆麻煩完全不一樣。

    “他們……”人呢???

    官周說一半沒說,因為這話聽起來挺欠打。

    不想見人的是他,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設,現在沒人了他又覺得稀奇。

    “房間吧。”謝以沒多想,低頭換鞋。

    “是小周回來了嗎?”寧阿姨在廚房里喊。

    “阿姨。”官周應了一聲。

    燃氣灶按鈕復位,油煙機轟轟的動靜驀然停下,寧阿姨腳步匆匆地推開拉門,兩掌一拍長舒一口氣:“哎呀!你終于回來了!”

    官周做人邊界感挺重,這些年和寧阿姨相處的時間可能比和官衡的都多,相比之下寧阿姨更像個熟悉的長輩,但是或許是為了面子,這些不光彩的事他還是不喜歡跟別人宣揚。

    “嗯。”官周含糊地敷衍。既然官衡謝韻都不在,他打算直接回房間,坐等事情自己找上門。

    “你回來了就好,官先生急死了,今天白天一天都沒吃飯,我趕緊給他打個電話說一聲。”寧阿姨拿毛巾擦了把手。

    官周耳尖動了動,捕捉到其中盲點:“他不在?”

    “你不知道?”寧阿姨反應過來,遲鈍地瞥了一眼空蕩蕩的客廳,不知道從哪開口。

    官衡跟她說的是這孩子和謝韻吵架了,什么原因沒說,只知道被他舅舅帶去散心。

    寧阿姨從官周搬進新家起就開始干,到現在也有快六年了,說她只是個保姆,實在不恰當。

    不管是官衡還是官周,都已經把她當成了半個長輩,雖然有些事情不可能和她說,但是這么多年,從他們的言行里,寧阿姨還是隱約摸索到了這個家貌合神離的背后。

    無非就是見慣了的小三上位,她在上一戶人家做的時候,那家鬧過一次離婚,也是因為遇小三。

    有錢人家嘛,錢一多了,人就玩得花,這種事不稀奇。

    寧阿姨見得不少,她性格傳統老實,這種老實自帶的負責屬性,讓她在臨江的家政市場上名氣不小。

    但也正是因為她的性子,好幾年前有個大老板請她去給懷孕的小三照顧月子,價格開得漂亮極了,寧阿姨卻一口回絕,轉身沒控制住晦氣地啐了一口唾沫。

    再有錢,做這種事,人表面上和和氣氣的,背地里怎樣還是看不起。

    她原本也是這樣想謝韻的,起先沒少在心里腹誹,可是這幾年下來,那樣不太悅耳的聲音,在長期的相處里一點點隱退下去了。

    她也搞不懂這位謝女士到底是不是插足的,人長得年輕又漂亮,性子溫柔淡然。最主要的是好像比官衡都有錢,家世好,開公司的,怎么也沒道理做這種事。

    但她看著官周的態度,又摸不清。

    主人家的這種事,怎么也不會跟她講,她只能靠猜。

    言語揣測難免有誤會,可行動不會騙人,這位謝女士雖然是后媽,但是的的確確是把繼子當親生的養。

    哪怕她的善意對方一概不收,她還是幾年下來一點沒變——天一換季就惦記著被子厚薄,臨要下雨便安安靜靜地在玄關放一把傘,吃飯也留心著口味,什么菜不動筷子全記在心里。

    這些事,全世界大概只有親媽才會習慣性地放心上,但謝韻全一聲不吭地做了,寧阿姨實在說不出她一句不好。

    寧阿姨揣摩了一下官周的狀態,又把自己已經知道的情況聯系起來,沒忍住勸道:“小周,我也不知道你們什么情況,但我感覺謝女士人挺好的,她是真心對你,你自己多多少少也知道。有些話我不太方便說,你們的家事,我一個外人指指點點也不好,但說實話,做后媽能做到她這樣子,也真頂天了。”

    官周的手在鞋柜上停了一瞬,換鞋時不小心踩著鞋帶,松散開來的雪白帶子上多了一塊臟污。他靜了片刻,蹲下去用手指勾住鞋帶重新系,沒吱聲。

    謝以看著他的頭頂,手重新沒進大衣口袋。

    幾秒之后,口袋里的鈴聲振動,他知會道:“我出去接個電話。”

    剛打開的大門重新被關上,關得很實,咔嚓一聲又落了鎖。

    寧阿姨嘆了口氣,知道自己說多了,應該及時止損,但是六年的感情讓她實在忍不住多嘴操心:“我也不是說要你們和好,這話不該我說,就是有些事你不知道的,我瞞著也不好。”

    她掰著手指開始念叨:“你看啊,上個月換季你有點感冒,第二天被子就換了厚的,那陣子連客廳的窗戶都關著。你以為我做的吧?你看看我每天這么多活要干,像能注意到的樣子么?還有上次……”

    有人說過,永遠不要和女人翻舊賬,因為時態一變過去時,對方就會在腦海里自動生成一個讀檔按鈕,配套時間線和作案動機。

    寧阿姨一說就七八分鐘,氣都不帶換地輸出一大堆,直講得口干舌燥、嘴唇沾牙齦上。

    官周一個鞋帶系了八分鐘,這只鞋系完又折騰另一只鞋,好不容易系好還覺得不太完美,悶著頭拆了重系。

    寧阿姨最后總結道:“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聽一聽也好,當耳旁風也行。謝女士對你不差,而且她這兩年身體也不是很好,沒少往醫院跑,年紀上來真受不了氣——這不今天還去了,你要是實在不喜歡她,平時也……”

    她話還沒說完,眼前差點沒用鞋帶把自己捆上的人突然停了動作,倏忽抬起頭覷著她:“她今天去哪了??”

    “醫院啊。”寧阿姨回憶著謝韻出門前打電話的內容,很確定地回答,“官先生中午知道了以后就出去找她了,應該沒什么大問題。”

    ……

    操。

    官周一時間腦子里只有這一個字。

    太陽穴突突地跳,他近乎來不及思考,還沒等思緒跟上,已經手忙腳亂地推開了門闖出去,沖著根本沒在打電話、靠著廊柱等的謝以喊:“去醫院。”

    謝以從沒見過官周慌亂成這副模樣,問也沒問,二話不說地拿出鑰匙:“哪家醫院?”

    官周木了。

    是啊,去哪一家?

    江北醫院這么多,現在這個點還是門診快下班的時候,等他們一家一家找過去黃花菜都涼了。

    官周手伸進口袋拿手機,不知道是手太顫了還是人太慌張,四四方方的手機像尾濕滑的游魚,幾次鉆進他的手里,他卻根本拿不出,又囫圇滑回了原處。

    “你要找誰?我幫你打。”謝以按住他的手,官周的手平時滾燙,這會兒卻比他的還涼。

    官周動了動嘴唇,發出的音節顫得模糊,他又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疼痛短時間強迫鎮定,這才說清楚:“謝……謝韻。”

    這個名字出口,謝以也怔了一下。

    謝韻。醫院。

    這兩個詞聯系在一起,在這個時期,只能想到一件事。

    顯然,他和官周想到的都是同一件。

    謝以當即拉著他的手腕,往車的方向走:“我知道她去哪家醫院。”

    也許是謝以做事向來靠譜,又或是其他的一些踏實感,官周方才腦子里繃得生緊的那根弦,忽然就松懈了一些,鎮靜遲到地漫了回來。

    他一把拿穩了手機,調出通話記錄,往歷史記錄里連翻了好幾下,才找到一個眼熟的未接來電。備注都沒有,混在一堆陌生排列的數字里,卻被他一眼認出。

    謝以拉開副駕駛把他塞進去,又自己回到駕駛座,動作很麻利地插進鑰匙。

    手機嘟嘟的鈴聲機械地響徹在汽車不大的空間內,每一聲都像擂鼓似的震得人心煩意亂。

    在汽車引擎啟動的那個剎那,隨著鈴聲終止,周遭頃刻間靜謐下來,呼吸聲近乎也停滯。

    女人溫柔的聲音通過手機傳來,很輕,還帶著一絲意外。

    “小周?”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慌~謝女士真的很好的~

    第62章 你這樣下去可能沒有男朋友。

    剛才那么焦急, 可當對方的聲音傳過來時,官周突然就變成了啞巴。

    他抿了一下唇,又咽了口口水, 還是不知道要怎么開口,直到謝韻又輕聲喚了一句他的名字,他才僵硬著聲線, 明知故問地說了句:“你在哪。”

    謝韻愣了一下, 然后如實說:“我在醫院。”

    官周聲音都有些抖, 出奇地語氣帶幾分小心:“你……你還好么。”

    對面靜默了一會兒, 這短暫的停頓讓逼仄的車內空間一時間變得窒息,空氣仿佛一點點被抽干凈。

    官周的心撲通撲通的跳,額角被汗洇濕, 而謝以臉色也不好看, 同樣吊著口氣不敢喘,卻還騰出心神來照顧著他的情緒,順了順他的背。

    大概這種提心吊膽地停了半分鐘,對面終于回應了。

    很輕地笑了一下, 語調很慢,不知道是不太清醒還是沒有完全理解官周的意思。

    “我沒事。”謝韻說, “就是……好像鬧了點誤會。”

    謝韻現在的確不太清醒, 她整個人都有點懵。

    這個點醫院大部分人都陸陸續續準備下班了, 一樓人丁零星, 門診半個小時沒有人排隊, 只偶爾幾個護士步履匆匆地帶著東西從走廊里穿梭。

    環形設計的樓層像個倒置的扁碗, 因為太過空曠, 所以微弱的腳步聲和細語聲也能傳至邊界再反射回來, 清晰又寥廓。

    謝韻就坐在一樓走廊的最里側, 不遠處是關著大門的彩超室,整個一樓的右半邊人都走完了。

    最后一點黃昏從醫院的鋼化玻璃頂板漏下來,不過兩米直徑的玻璃板,透過的光線卻近乎映亮了整個大廳,流水一樣,不斷往外伸展擴延,至謝韻架在手上的一張報告單上驀然停止。

    單子上一行標準字體,白紙黑字地寫著“聲像圖未見明顯異常”。

    謝韻呆坐了兩個小時了。

    她沒跟官衡商量好,上午就獨自來了,手機關機了一天,沒想到一打開第一個收到的電話竟然是官周的。

    今天醫院的人格外多,從取號,到排隊,再到做完檢查,愣是拖到下午三點才結束。

    醫生說的話回響在耳邊:“你這個結果很清楚,沒有懷孕,各方面指標都很健康。驗孕棒顯示陽性有很多原因,比如使用前吃了一些影響HGG的食物、驗孕棒質量不合格或超過使用期限,都會影響到結果。”

    然后謝韻就這么怔愣地坐在冰冷的鐵皮椅上良久,說不清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心里有些耐不住的悵惘,更多的,則是因為鬧了一通烏龍而哭笑不得。

    應該松一口氣,但難免還是會有遺憾,像悶了口不上不下的郁氣在胸口,緩了兩個小時才勉強壓下去那么一點。

    等到謝以和官周到的時候,這口氣已經被謝韻順了大半。

    謝以拿著那張被謝韻捏得邊角都皺巴巴的單子,沉默地掃了幾眼,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沒人說話。

    官衡得到了消息,正在趕來的路上。

    而官周此刻坐立難安。

    當時事態緊急,他幾乎是想也沒想,條件反射地就撥了電話找了過來。可現在人真到了,聽到這么戲劇性的結果,他又恍惚,甚至摸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立場。

    尷尬的氛圍里,官周待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全身上下就連頭發絲都要僵化了,站起來生硬地說:“我去買瓶水。”

    謝以點了點頭:“去吧。”

    等官周走了以后,明明從小到大關系都很親近的姐弟倆,卻仍舊保持著一種詭異的緘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以突然開口問了一句。

    “值得么?”

    值得么。

    這個問題謝韻這些年無數次地問過自己。

    因為一些多年前的遺憾,因為一些沒斷干凈的舊情,固執地堅持了這么多年,到底值得么?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么?好像也就那樣。與構想的差距不小。

    為這些固執承受罵名,被揣測,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最后里外不是人,是她要的嗎?

    這種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覺,不止是今天才有,好像一直跟著她,已經好多年,讓她都有些適應了。

    謝韻覺得自己或許麻木了,淹沒在日復一日的日子里,靈魂被捆綁在高臺上,因為是自己的選擇,因為沒法尖銳地告訴自己選錯了,所以她閉上了眼。

    她有點迷失自己了。

    謝韻干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值得吧。”

    “你后悔了。”謝以說。

    謝韻囁嚅了一下嘴唇,她想像以往一樣,體面又大方地說“沒有的,我沒有后悔,我過得很不錯,你多想了”,想說“這是我做的決定,我可以接受”。

    但她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不說話,謝以也合上了嘴。

    謝以其實有很多話想說,這些年一直卡在他喉嚨里,但是其中每一句話對于謝韻來說或許都是刀子,他做不出來這種戳著謝韻心口撒鹽的事。

    官周大概買水買到太陽系外了,這么久都沒回來。

    頭頂天窗撒下來的光影逐漸西移,愈來愈窄,最后消于某處邊角。

    醫院的電燈隨著一陣短促的閃爍,陸續亮起來,大廳依舊燈火通明,唯獨走廊盡頭那處頂燈離得遠,光束在中途戛然而止,傳遞過去的只有昏暗的微光。

    靜得幾乎只剩呼吸。

    許久以后,謝韻輕聲說:“我不知道。”

    執拗了太久的事,已然成為了一份執念,就連否認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她和謝以一樣,說話總帶著笑,但是她的笑永遠是沒有棱角的,這時卻有微不可察的諷然:“也許是吧。”

    “當初你勸了我那么久,恨不得從國外回來制止我。我從來沒見過你把對人的看法寫在臉上,你不喜歡阿衡,你說他精明市儈,底子里是個權衡利弊自私的商人。”謝韻緩慢地回憶著,“我說不是,我說你不了解他。”

    她頓了頓,然后聲音更低:“但是現在我也不知道了。”

    官衡看起來大大咧咧,長著一副憨厚老實的面孔,但卻從來沒吃過虧。

    亡妻病床前鞠躬精粹,最后無力回天也沒有人會多說什么,所有人都稱贊他有情有義。

    不過一年就再婚了,自己常年出差在外,把孩子扔給與之有矛盾的二婚妻子照顧,既沒有后顧之憂,也落得一身輕松。

    最后到頭來,又明里暗里地點著官周接納謝韻,所有壓力都由他們分擔,反而他這個事件中心的重點人物,卻悄悄地抽身站在外圈。

    “你說我值得更好的,不用這樣急著定下。”她低著頭嘆息,那種無能為力的嘲諷愈發濃重,只對著自己,“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謝以從她話里隱約聽出來了些別的意思,下意識地為那個人解釋:“他沒有想攔你。”

    “我知道,他只是一時接受不了。”謝韻彎了彎嘴角,籠罩著的陰霾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了一點,“小周是個好孩子,第一次見他我就這樣想,我是真的,有把他當成親生的。”

    謝以眉尖動了動,沒有說話。

    謝韻抬起頭,忽然看著他笑著問了一句:“你不覺得,他和你小時候很像嗎?”

    “和我?”謝以不解。

    “對,我覺得他和你很像。”

    謝韻正回臉,目光順著悠悠長長的長廊遠遠落在盡頭。盡頭處是大廳,那里燈光明亮,靠著墻放了一臺自動售賣機,彩色的熒光只繞在燈管上,斑斕一片。

    “這副模樣,簡直就是你小時候另一個翻版。”謝韻眼神里蘊了遠光,更加柔和,“只是你和他不一樣,你會藏,喜歡把鋒芒都遮起來,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沒有。”

    “他不一樣。”她抬起食指,指了一個方向,“他比你更鮮活一點,他有情緒。可能是因為年輕吧,但這樣挺好的。”

    ……

    官周站在醫院門口快凍成狗了。

    江北的降溫突如其來,風嗚嗚地刮著,偏偏這家醫院的大樓坐落在另兩棟長長的員工宿舍之間。狹管效應一吹,本來就冷的風變本加厲又強了一倍。

    他懷疑他爸騎驢來的,要不然怎么這么慢。

    手機昨天沒充電,現在還剩十格,連局游戲都開不了。

    官周縮在一根粗一點的柱子后頭,勉強能擋住些風,用著僅剩的電量,戳開了某人的聊天框。  。:認罪。

    對方過了好一會兒才回。  ,:?  。:跟我認罪。

    謝以非常懂事,問都不問一句怎么了,直接順從。  ,:認罪,我錯了。

    官大法官是個吃不了人哄的,聽到這話勉強接受,放他一馬,不自覺飄得話有點多。  。:這家醫院的設計人,是個人才。  。:夾擊式布局,為了方便員工上下班,無所不用其極。  。:怎么不把宿舍建樓頂上呢,再插根針,既可以風力發電,還可以直接導電,根本不需要電力公司。

    最后總結。  。:恭喜你,再過半個小時,就可以得到一個涼透了的男朋友。

    謝以這次回得很快。  ,:不是買水么?

    官周“……………………”

    他面無表情地打下一行字。  。:水涼。不行么。

    過了一會兒,對方又回。  ,:可以,那我該捂水還是捂男朋友?  。:……  。:你這樣下去可能沒有男朋友。  ,:別吧,有點舍不得。  。:有點?  ,:很,十分,非常,特別舍不得。  ,:回去再讓你判刑,行么?

    官周忽然覺得這風好像也不是那么涼。

    可能還有點熱。

    他默默把外套拉鏈往下拉了拉,扯了扯領口漏進了來一點風。  。:勉強行。

    謝以又回。  ,:你現在在哪?我給你送件外套。

    打字間,遠處大門閃過來一道白茫茫的光,這個方向正好照在官周的身上。

    他手張在空中擋了擋,強烈的曝光之下瞇了瞇眼睛,瞳仁慢慢重新聚焦,看清楚了那張車牌。  。:不用,我爸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你們都很怕,所以提前寫好發出來了~

    自我感覺邏輯基本自洽了,這本書大概是我第一本完本,其中還有很多不足,可能有一些細節或是其他我闡述不好,大家可以在評論區提一提,我會認真看~不完善的地方會回頭修文,不求最好,但求盡我所能,謝謝寶貝們的支持~

    第63章 別的地方熱,感受一下?

    官衡路上花的時間挺久, 中午吃飯時沒見著謝韻人,從寧阿姨口中才知道她可能去醫院了。

    一點就開始找人,自認為謝韻一定會躲著他去遠一點的醫院, 便匆匆開著車在反方向一家一家找過去,卻沒想到半路得到個措手不及的消息。

    “雖然這是個誤會,但是你看這事做的, 像什么話。”官衡滿頭大汗, 伸手抹了一把額頭, “你說這萬一真有事了怎么辦?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說一聲, 自己就這么決定,你能躲我到什么時候?”

    謝韻跟著往外走,手里空空, 那張報告單現在在官衡手里。

    官衡來了以后拿著來回看, 長達五分鐘,像是身上的重負突然卸下,卻又不時沉重地嘆幾口氣,眉頭擰成了麻花。

    “不是沒出什么事嘛?”謝韻說, “跟你說了也沒有什么用,你也沒有辦法。”

    “不是這個道理……”

    官衡想反駁, 卻又說不出來什么。

    “這樣就很好。”謝韻斂神, “車呢?”

    謝韻今天好像有些不在狀態, 面上沒什么表情, 說話也比較淡。

    官衡注意了她一會兒, 找了找措辭, 又不知道從何所起, 琢磨著, 估計是這兩天接二連三的事情太多, 累著了,最后干脆作罷。

    他拿出車鑰匙沖著烏泱泱的停車場按了一下按鈕,順著聲音繞到車前:“算了,回去再說,你上車。”

    “小周,你——”官衡順口叫了一句他兒子,突然意識到前段那么長的路好像都沒聽到人吱聲,驀然轉過頭掃了一圈,背后哪里有人,“誒?小周呢?”

    “小周?跟著小以一起走了。”謝韻坐上副駕駛,“他們最近關系還挺好的。”

    “噢……這小子,難得有看得上眼的人。”官衡嘟囔了一句,把車開出停車場。

    官周從醫院門口出來就跟著謝以溜了。有人趁著沒人看見,偷偷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頭,招呼也沒打一聲就把人帶走了。

    他們車停得遠,剛好和官衡兩個反向,一個a區一個b區,不怕路上撞見。

    底下車庫空曠又安靜,周遭昏昏暗暗,只他們走的中央道路上白熾燈光線明亮。

    謝以勾著官周的手指笑問:“哪只爪子冷?我幫你捂捂。”

    再冷的手牽了一路也回溫了吧,更何況官周就是個火折子,碰到觸發條件立刻自燃。

    “你還沒我熱。”官周納悶怎么他反捂了一路,這人手還是冰的。

    “是么?別的地方熱。”一上車,謝以就抵著儀表盤湊近了些,“比如呼吸,感受一下?”

    車內空間狹小,他一湊近,官周也退無可退。他沒想到這人一點鋪墊也不給就搞突然襲擊,眨著雙眼睛和謝以極近地對視著。

    車玻璃是防窺玻璃,車在角落無光處,只有車內的頂燈漏下來絲縷的光只映亮了人半邊臉。

    他們呼吸交纏著,環境變得迷亂曖昧,謝以的呼吸的確熾熱,熱得官周耳根子頓紅。

    “打算怎么判刑?”謝以低聲說。

    他又近了幾分,略微歪了歪頭,找了個合適的角度,這樣的距離官周連他眉間有顆極小的痣都能看清。

    官周輕微地顫了一下眼睫,那雙眼睛逐漸瞇起,半闔著眼,抓著謝以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唇與唇即將貼合的剎那間,車內響起一道突兀的鈴聲響,叮咚一陣,像漆黑的房間里突然被人開了盞燈。

    官周:“…………”想吃人。

    “誰啊。”他一臉躁氣,不耐煩地擰著眉問。

    “等一下。”謝以坐正回去,手抵在唇邊咳了兩聲,摸出手機看是哪個不長眼的這個時候打電話來。

    一看,他姐。

    “……”謝以接通電話,“姐。”

    旁邊自閉的官周聽到這句抬了一下頭,那股被打斷的躁氣就這樣轉變成了濃厚的心虛。

    他抵了抵鼻尖,轉頭把旁邊車窗搖了下來,頭伸到車窗外透了口氣。

    “小以,小周跟著你的吧?”對面說。

    “對,在我這。”

    “你們出發了嗎?怎么沒看你們跟上呢?”

    “忘了車在哪,找了一會兒,現在過去。怎么了?”

    “啊……”謝韻的聲音放輕了一些,“我是想說,這個事你先不要跟媽說,她要是問你的話,你就幫我瞞一瞞,可以嗎?”

    謝以頓了一下。

    “她年紀大了,讓她知道這個事估計又要煩好幾天,不想讓她操心。而且她那個性子……”謝韻自言自語地補充道。

    謝以沒說話,只從喉嚨里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你和媽最近有聯系嗎?”謝韻繼續說,“我上次讓她幫你留意一下心外科方面的專家,這么多天應該有消息了。”

    “前幾天和她打了通電話。”謝以指腹摩挲著換擋桿,表情有些淡,“她最近比較忙,這種事不用麻煩阿姨,我狀態還行。”

    “等我明天再問一問她,你車開慢點。”

    電話打完,謝以望著某個郁悶的后腦勺交代了一聲:“好了。”

    “什么?”官周心不在焉地走了會兒神,撐著坐起來,把車窗重新搖了回去。

    “沒事。”謝以盯了他片刻,笑了一下,“我只是在想,有人今天來不及寫作業,又能找出什么理由。”

    “……”官周瞥著他,蹦出一句,“你開車太慢。”

    謝以“嘖”了一聲:“不講道理。”

    然后一路上車依舊保持龜速。

    開到半路,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間隙中,官周突然沒頭沒尾問了一句:“你下午為什么要出去?”

    “去哪?”

    “就是我和寧阿姨說話,你出門等。”官周說。

    謝以很順口地回了:“怕我在會影響你,讓你不適應,又怕有些東西你不打算讓人知道。”

    就像那張被收回抽屜里的全家福,官周沒準備好給人看,那他就給他留有空間。

    這是官周意料之中的答案。

    “下次不用。”他說,“你沒什么不能知道的。”

    等他們到家,官衡和謝韻已經回了三樓了。

    開車開得太慢的后果,就是有人到家以后要成為貼身書童一直陪同在側,伺候某個不講道理的昏君的筆墨。即便懲罰理由荒謬又離譜,偏偏受罰的還甘之如飴、沒有一點意見。

    不過也不算全然乖順,所謂行動上的反抗才是真巨人,有書童在,寫題的效率肉眼可見地直線下滑。

    最后的結果就是明明兩個小時做完的題目,官周硬生生做到了凌晨兩點,完成以后還困意全無地又鬧了一個小時。

    次日出現在高三一班眼前的那位凱旋而歸的英雄,時隔一個多月沒見,就這么頂著一副無精打采的懨懨模樣出現在了教室,眼底下隱約泛著鴉青。

    “老大,我真敬佩你。”下課后。想念他哥已久的周宇航立刻湊過去。

    “?”官周趴在桌面上,頭也不抬。

    “你真的,我感動。”周宇航滿目欽佩,“省競賽一等獎,這是多么大的榮譽,高考是不是都能加分!?而你,我的朋友,你沖刺了幾個月就可以達到這樣的史詩成就,我懂的,你付出的太多了。”

    官周腦袋上打出了一個鮮紅的問號,懶散搭在桌面上的胳膊緩緩曲起,撐坐起來,臉上兩個字——“神金”。

    “你看看你這黑眼圈,你看看你這狀態——成功,果然是一條艱苦又心酸的路,不是一般人可以走的!”他贊嘆不已,“你昨天是不是熬夜到了很晚?太刻苦了……”

    熬夜的確是熬到了很晚,但刻苦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刻苦在……

    “老大,你是不是太久沒見兄弟了,都陌生了?”周宇航盯了他一會兒,問道。

    “對你一直挺陌生。”官周毫不留情。

    周宇航聽著,竟然還附和地點了點頭:“看出來了,你一個多月沒見人,靦腆了。”

    “……有話直說不會死。”

    “你看你。”周宇航伸了根指頭,隔空點了點他的臉頰,“你這一塊,好紅,這么久沒見面,你都變得內向了。”

    “……”官周表情幾變,最后干脆利落地送了一個字,“滾。”

    “你又怎么了?”胡勉從小賣部回來,往官周懷里拋了瓶可樂,“周哥才剛回來,你就惹人家罵你。”

    “我哪有怎么了,你自己看嘛,你看他的臉……”紅不紅。

    后半句吞回去了,周宇航覺得自己好像挨了刀子,他默默抬起眼瞄了一眼前門貼著的學生守則,第六條——校園內禁止攜帶管制刀具。

    眼刀能算刀么?

    “他的臉……帥嗎?”周宇航頂著胡勉還在等答案的目光,硬是懸崖勒馬,“我覺得,太帥了,藝術品。”

    “………………”

    大概是被這么一搞,氣氛一時間尬得能掉渣,周宇航等不到人回應,對著兩雙看傻逼的眼睛咽了咽口水,選擇另起爐灶:“我今天來的路上看到拆遷辦了。”

    “哪塊兒?這么早?”

    “對,那種拿著噴罐一路大紅字噴漆的,一連噴了幾棟樓。那場面,嘖,全是金錢的腐臭味,我恨不得把他帶去我家噴兩下。”周宇航撇著嘴說。

    胡勉聽得也酸,又想起來什么:“你家不是在學校對面么?這附近拆遷?”

    “哪里,你覺得可能么?這附近這么密,怎么可能一連拆幾棟樓——是我本家,西郊那邊,不是國慶長假嗎,我在那兒待的。”周宇航作為標準富二代,幾套房產必不可缺,想了想又說,“好像是西郊要建高鐵站,那邊有個墓園都給劃了地方讓搬。”

    聽到墓園,官周這才抬了一下眼,想到他媽媽待的是東郊,又興致缺缺地趴了下去。

    “哥,你這也不能熬身體啊,困成這樣了都。”胡勉搖著頭說。

    “快走。”官周的聲音悶在衣料里,“上課叫我。”

    眼睛都沒來得及閉上,事又找來了。

    “官周,老劉叫你去一趟辦公室。”學委喊了一聲。

    “……”睡個覺怎么就那么難。

    半個小時以后,官周站在辦公室里,覺得他可能真的沒醒,要不就是今天早上出門撞到太歲,以至于這個世界有點想針對他。

    “官周,你這次行啊!省競賽一等獎,證書明天帶來,學校留個影,明天就給你掛到公告欄上。”

    老劉一上來先笑瞇瞇地肯定他的競賽結果,放下不銹鋼杯子,拍著他的肩:“男孩子就是有個沖勁,后期發力的多,只要心思上來了,什么都有可能。我對你很看好,你這勁頭保持下去,等明年光榮榜貼出來的時候讓我在前十里看到你行么?”

    “老師你叫我來就是說這個事?”官周沒如愿睡一覺,努力地忍住了不耐煩地情緒,沒有表露。

    “還有一點小小的事情得跟你商量一下。”老劉咬重了了那個“小小”兩個字,他收回手搓了搓,又偏過臉咳嗽了一聲。

    這一套欲蓋彌彰的流程當下就讓官周涌上一股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聽見他開口了。

    “就是咱們這不是高三了嗎?明年就是征戰高考的關鍵時候,這段時期很緊張,有些同學卻還沒收回心,沒進入那種孤注一擲的狀態。我們學校一直有誓師大會的傳統,你們這屆也辦,期末考試前,十二月初。”

    “那跟我有什么關系?”官周納悶。

    “有關系,學生里,就跟你最有關系。”

    “?”

    “你知道我們誓師大會的目的是什么吧?”老劉自問自答,“調動學生們的積極性,激勵你們更刻苦地逼自己一把,通俗來講,就是打管雞血。你們高三這一年,這種雞血會隔段時間就來一管,誓師大會就是最大的一管。”

    “所以?”

    “所以這么重要的環節,一定要正式再正式。”

    老劉又說:“我們江北一中可是百年老校,全市各個中學都向我們看齊,我們得做好帶頭作用。所以,這次大會會有市電視臺的人來直播采訪,有個學生代表講話的環節,這個人選不僅得要成績好,還得是個門面,代表學校形象。”

    “校領導經過慎重思考以后,決定的人選,就是你。”

    “……”這種事,官周初中遇多了,眼也不眨,“行。”

    “就是今年有點不一樣。”老劉松一口氣,“我們誓師大會誓的是什么?是師長!除了老師還有家長!”

    他坐回辦公椅,抿了一口茶,慢慢說:“這次加了個感恩家長環節,老師帶著節奏,你們學生在臺下對家長說出心聲和感謝。到時候鏡頭會給你,你別緊張,就說說真心話就行。”

    官周覺得他在講夢話,掀起眼皮麻木地看向他。

    他,當著全校的面,在直播鏡頭里和官衡傾訴心聲????

    他爸得嚇尿吧??

    “我爸出差,不在家。”官周想都沒想,直接拒絕。

    “我知道,我也沒想找你爸。”老劉說。

    你不找我爸,我跟空氣演么??

    官周心說。

    老劉掏出手機,瞇著眼劃了幾下,調出一個短信界面立在他眼前,亮出最終目的:“綜合考慮,你舅舅可能更適合做門面,王主任已經和我說了,你們一家一表人才,都一樣會長——我已經跟他聯系了,他有空。”

    聊天框里最后一段話,謝以發的,毫不留情地賣了外甥。

    —劉老師您放心,有空,我會和小周準備好的。

    ……

    官周覺得,他這個男朋友,可能有點欠打。

    于是乎,當天晚上,某個叛逆的男朋友就被人堵在房門口,那位堵人的袖子一撩,面無表情。

    “你給我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好~

    第64章 官周吻得有些急,混亂又毫無章法

    深夜的二樓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官周把人從隔壁屋拷回自己房間后,盤著一條腿坐在書桌上,冷著張臉居高臨下地睨著座椅上的謝以。

    “解釋一下。”官周抬了抬下巴。

    “解釋什么?”有人裝傻。

    “趁我現在跟你好好說話, 你自己趕緊說。”

    “嘖,說不出來,你這樣我有點害怕。”謝以懶洋洋地笑望他, 根本看不出這個“怕”是寫在了哪里。

    “……”官周忍無可忍, 腳落回地面, 恐嚇似的扭了扭腕子, “你最近真的有點飄。”

    謝以拉住被那只扭得“咯咯”響的腕子,一邊仰視他,一邊握在手里按摩似的慢慢揉捏著:“怎么辦?最近比較有底氣。”

    誰給的底氣?不言而喻。

    官周涼颼颼地覷了他幾秒, 選擇認命, 然后報復性地扶著他肩啃了過去。

    剛戀愛的人難免膩歪,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能有四十八小時在一起。待一個空間里就像自帶磁吸,總有莫名的引力引誘著對方靠近。

    白天他們各有各的事,等到好不容易一天結束回家了, 卻又有一雙雙多余的眼睛在身邊,一切行動都像在聚光燈下, 因為心里有鬼, 所以任何小細節都會被無限放大。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 才可以掩在夜色下, 短暫而又悄悄地談個戀愛。

    官周吻得有些急, 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毛毛躁躁, 混亂又毫無章法, 只會一下又一下地貼著唇碾磨, 少不了齒間的磕磕碰碰。

    其實他們昨晚也沒做什么, 被謝韻那通電話打斷以后,兩個人就心照不宣地變得清靜了很多。打開車窗吹醒官周的那道晚風效力不錯,撐了將近四個小時才漸漸褪卻。

    前面幾個小時純寫作業,不時嘮兩句閑嗑,又或者謝以逗一下人。到后期就實在按捺不住了,寫題空出來的那只左手,就那么一點一點挪動地,被人撈進了手里。

    一直牽到謝以走出門外的前一刻,連謝以那樣全年溫涼涼的掌心,都略微汗濕。

    房間里欲蓋彌彰地沒開大燈,只書桌上那盞小小的臺燈在黑暗中發出明亮的光,漫至他們的區域就只剩下微弱的零星半點。

    借著這點光,官周微微瞇開了眼睛,看清楚了謝以的模樣。

    謝以被他擋住了幾乎所有光,隱在黑暗里,太過近切的距離,讓他能看清楚這個人的所有。閉著眼卻比睜開曖昧,冷白的膚色多了些血色,總是漫不經心無所謂的模樣,現在認認真真地回應著他。

    沒有意志的沉淪,近乎迷亂的神情。

    官周看了幾眼以后,默默在心里“操”了一句。

    他舅舅這樣,是有點勾人。

    這個想法一出,這個吻就有點不好收場了。

    有人不滿足于淺嘗輒止,開始試探性地回憶著之前的經驗,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肉眼可見的,謝以搭在他腰上的手僵硬了一瞬。下一秒,這人仰著頭的幅度又高了些,那只手遷移到官周的下頜,利用巧勁輕輕地一捏,啟開了那張生澀的唇,進而再纏綿。

    勢頭逆轉,由官周掀起的戰局,只頃刻間,就被對方輕而易舉地主導。

    謝以一手捏著他的下頜 ,另一只手抬起來作勢要扣進他的五指里,結果在指尖相觸的那一刻,官周卻突然抽回了手,往后退了退,拉開了很短的一點距離。

    “等等。”他的聲音很模糊,像喉嚨里藏了細碎石子沙沙的,呼吸略有急促不均。

    “怎么了?”謝以的聲音也同樣的啞,像是不同意于突然的中斷,伸手又要去勾官周的手。

    “……”官周抿了抿唇,臉色微微有點說不清楚的變化,極其復雜。他好似找不到措辭,謝以看著他喉結上下滾動幾回,唇縫少少地啟了幾次,都沒能發出聲音。

    謝以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臉色,然后微微瞇了瞇眼,狐疑地開始把目光從臉上往別處移,在找他哪里有問題。

    結果剛剛動了動瞳仁,眼前驀然一片漆黑,官周迅速地捂住了他的眼。

    “我。”官周抿了抿唇,刻板地蹦出幾個字,“我剛剛衣服沾到筆油了,我去換一下。”

    說完,微側著身子,腳步匆亂地從衣架上隨便摸了件衣服,魚一樣飛快地鉆進了洗手間了。

    不到片刻,洗手間淅淅瀝瀝的水聲透過金屬門格外清晰地傳出來。

    謝以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忽然就意識到了什么,維持原樣坐了不到半分鐘,然后轉頭回了自己房間進了浴室。

    半個小時后,兩個煥然一新的人重新坐在書桌前,面對著桌面上攤開了幾個小時沒動過的作業。

    這次距離拉得有點遠,兩個人中間還能再站個人,且心照不宣地沒有人提出意見,就保持著這樣的距離開始家屬陪同學習。

    明明一個小時就能寫完的題,先前拖了那么久,這會兒沒人近距離干擾,加上剛沖完冷水澡身心俱靜,官周轉眼間就順暢地刷完了兩頁題。

    經過這么一鬧騰,等到重新扣上筆蓋,已經不知道多晚了。高三的學生過得比狗都慘,熬夜什么的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官周一直都是熬鷹能手,但今天也困得要睜不開眼。

    旁邊那位跟他差不了多少,微垂著眼好像有點困,只是可能這一位借著外力的手段比他還能熬,抬眼看來那一瞬目光比星星都清明。

    忽略一些細節的話,謝以的確很能熬。

    只不過官周熬的精力,謝以熬的命。

    剛才唇上親出的紅已經褪干凈了,謝以的唇依舊蒼白得毫無血色。白天借著陽光看好像還有幾分精神,可這會兒在冷清的白熾燈光下,他從眼角眉梢到唇邊下頜,好似每一處細節都是懨懨一股病氣。

    從前官周管不著,可現在這個人是他的,得歸他管。

    “你最近幾點睡?”官周問。

    謝以看著他,仿佛在問“我幾點睡你不知道么”。

    “……”官周把話吞回去,補了句解釋,“除了加班。”

    明明是陪他,偏偏有人嘴比石頭硬,硬是給偷換成一個像模像樣的名義。

    謝以笑了笑,不拆穿,說:“兩三點吧。”

    ……

    那不就跟這兩天差不多。

    怪不得他不困,原來是習慣了。

    “你是又睡不著還是什么?”官周轉著手里那只筆,接著審問道。

    謝以本想像以往面對謝韻陳姨那樣,只言片語用個玩笑掠過,好讓人不再擔心。但他看著少年關切的神色,說了無數遍的臺詞突然在嗓子里換了一套,變成了從來沒有說過的說辭。

    “疼,不舒服,難受,所以睡不著。”

    這個話一說出來,肉眼可見坐在對面的人眉尖很快地蹙起,目光下落到了他胸口,神色里擔憂更濃重。

    官周每天都看著謝以吃藥,一頓不少,并且在他的監視下,謝以忌嘴這件事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突破。

    那么現在該做的都做到了,該注意的也全注意了,卻還是這樣半點不見好,那要怎么辦?

    官周腦袋里亂七八糟轉,突然從紛亂的思緒里翻出了一段很早以前的事,是外公家那只貓。

    他想了想,說:“你考慮過養貓么?”

    “怎么突然說這個?”謝以挑了挑眉。

    “抱著貓睡可以助眠。”他說著,大概是覺得這幅說辭空口無憑的聽起來很離譜,反手摸過手機,撥弄幾下,還真給他找到了不少論證文章。

    “你自己看。”官周把手機扔給他。

    謝以大致地掃了一眼,這篇帖子闡述的原理,與其說是抱著貓睡比較助眠,不如說是只要不是自己一個人睡就都助眠。

    但他也沒反駁,如實說:“這個病醫生不建議養貓狗。”

    “哦……”官周倒是忘了這一層。

    “你先別關心我,要不然先關心關心自己?是誰之前說遲早有天超過我?”謝以站起來,越過了那段特意拉開的距離,俯身在他唇上輕輕地貼了貼,“你也這么晚睡覺,這個年紀,是不是不想長個子了?”

    他直起腰:“趕緊睡覺,明天不起了么?”

    官周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沒理會他。

    謝以打算道個晚安,把人送回被窩里再走人,結果眼前人忽然抬起頭看著他,一雙眼睛被光照得琥珀似的,是晶瑩剔透的淺褐色,干凈澄澈。

    官周說:“我們試幾天?”

    謝以愣了一下:“試幾天什么?”

    “你說呢?”官周語調有些澀,隱約還有很難察覺的惱,“試試那個原理。”

    所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他不過、就是想論證科學的嚴謹性罷了。

    絕對、絕對,只是這個原因,沒有任何其他。

    這兩個人向來都是極具行動力,從不拖泥帶水的人。

    當晚,謝以在一陣短暫的掙扎以后,看見某個紆尊降貴的少爺體貼地給他掀了半邊被子,腦袋里有根弦“啪嗒”一聲崩斷了。

    在與之前那次同床全然不同的感受下,他手環搭在官周的肩胛上,感受著身邊人的體溫,破天荒地睡了個好覺。

    有些事情開了先河,那么就像脫了韁的馬,很難再收得回來了。

    就這么睡了好幾天,謝以的臉色有了很明顯的好轉,就連官周日常性的淺青眼圈都消退了。

    幾乎成了默認的約定,一到半夜,那扇近兩個月沒有再鎖過的門,會被輕輕地打開,然后從里面重新上鎖。沒人知曉,無人注意,一切隱蔽而又暗昧。

    直到有一天寧阿姨因為追劇,向來穩定的生物鐘突然紊亂,早起出門的時候,正好撞見了剛從官周房間出來的謝以。

    “…………”

    四目相對間,寧阿姨懷疑自己熬昏了頭。

    “謝先生,你、你和小周換房間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雖遲但到!!

    第65章 他寫道:親愛的舅舅……

    官周本趴在被窩里, 大半張臉都懶困地埋進軟枕。雙人床很大,他只躺了一邊,另一邊人走床空, 只搭著左手感受還沒有散退的余溫。

    一聽外面的動靜,像當頭轟了個響雷,什么迷迷糊糊、什么磕困氣原地嘭地一下炸開, 等他反應過來時, 自己鞋也沒穿地就站在了門口。

    “小周?”寧阿姨眨了眨眼, 對他突然急急忙忙躥出來有點懵, “你們今天都起這么早?你……你也在這個房間?”

    “沒有,是意外,臨時有事情, 我昨天找他有事來著, 然后……”官周幾乎是想都沒想,各種雜七雜八的借口張口就而來。

    平時話少冷淡的人,突然這么多解釋,還說得這么快, 以至于語不成句,反而讓人覺得奇怪。

    寧阿姨被他說起了精神, 眼睛睜大了些, 打量地看過來, 官周就這么被盯得吞了剩下的話。

    “怎么鞋也不穿。”謝以目光下落, 伸了兩根指頭摁著官周的肩膀給人推進了房間, “進去穿鞋。”

    官周和他對視一眼, 然后進屋重新關上了門。

    房間里的地板沒有外頭瓷磚那么涼, 他光著腳靠在門板上, 仰頭盯著陽臺投進來的第一縷晨光。

    一門之隔, 謝以和寧阿姨的對話還在繼續。

    謝以已經調整好了,像已經醒了很久,不久前聲音里晨起的啞一點也聽不出來。

    “昨晚他就說洗手間水管好像壞了,太晚了沒去看,今天早上又漏水,我來幫他看一眼。”謝以說。

    寧阿姨“噢”了一聲:“現在怎么樣了?壞得厲害嗎?要不要聯系一下人來修?”

    “不用,就松了一點,已經調好了。”

    “好哦好哦,這也真煩人咧,大清早的就給人吵醒了。我說他怎么這么早起來,原來是被吵煩了——我下午做早飯了,你們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餛飩吧,他早上喜歡湯湯水水的。”

    “餛飩?”寧阿姨停了一下,“小周不喜歡吃餛飩的呀,上次都沒動兩筷子。”

    謝以似乎沒想到她會這么說,問:“哪次?”

    “就是你上上個月大清早出門那次,我那天特意提前吊了骨頭湯,又放蝦皮又放紫菜,蔥都是買的新鮮的,結果他都沒吃幾口。”

    ……

    官周聽了一會兒,然后沒什么興致地爬回來床上,被子一拉蒙住了半邊臉。

    露出來的上半邊,額發順著角度亂糟糟地耷拉在半空里,他緊閉著眼,眉心擰著幾道深深的痕。

    白天在一樓時,他覺得身邊到處都是雷,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精準捕捉的監控,有時候明明沒有其他人,他依舊覺得如芒在背,仿佛但凡窗外樹杈子上站了只鳥望過來他都能察覺到。

    于是他們明明同坐在一張沙發上,近到肩挨著肩,卻還得裝作熟又沒那么熟,裝模作樣地拉出點距離。

    就比如前幾天官周待一樓打游戲的時候,屏幕花了,極其自然地就用腳尖踹了踹謝以:“給我遞張紙。”

    紙巾送到眼前,他順手去拿的時候才發覺不對,眸光微轉,瞥見了旁邊的謝韻。

    ……

    他腦子一抽,從嗓子眼里干巴巴地嗆了兩個字出來:“謝、謝謝。”

    當天晚上謝以笑得險些沒背過氣,官周怒目盯了他半天才消停下來。

    也只有到了晚上,偌大的城市歸于寂靜,官周才能躲在小小一隅里放肆無狀。

    好像夜色和關上的門就代表了安全,所有這個房間里發生的事,都是他們兩個的秘密。

    但是現在發現好像不是這樣。

    這個房子就是個雷區,哪里都是,根本不是象牙塔。

    官周沉悶著,沒有注意到關上的門又輕輕被人打開,緊接著,有人上了床湊近過來,沖他露出來的腦袋頂揉了一把:“別想。”

    甚至都沒問一句在想什么,只看后腦勺就能看出來。

    官周聲音很悶,透過被子說出來更低,只扔了一個字:“煩。”

    太煩了。

    如果只是談個戀愛,他說不定會直接把人拖官衡面前,大大方方說:“成年了,談個戀愛,通知你一下。”

    但是誰讓他喜歡的是謝以,這個人直接拖官衡面前,他爸可能得瘋。

    “后悔了?”謝以手搭上他的腰,方才掩飾下去的聲音里那點啞又起來了,“現在想退票了?”

    官周翻了個身,支著手肘撐起上身逼視他:“你要退票?”

    “什么我要退票。”謝以把人摁下去,“我是說,想退票也晚了,我比較奸商,不包售后。”

    官周勉強分他個好臉色,那些焦躁煩悶被他三言兩語撫平了大半,謝以又說:“再過一個來月就回平蕪了,到時候自在點。”

    官周想了想,覺得自己就像一頭驢,腦袋前面被人吊了個又鮮又紅的蘋果。他湊近了些,下巴抵在謝以的肩窩上,難得地透露出來一點乖順:“大學就好了。”

    等到大學,他再慢慢地給官衡做工作,雖然能炸死他爸的點有點多,但是全部分開,一小個一小個炸。彈地扔,時間線一長應該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吧。

    “還不起床?”謝以拍了拍他的背,“我送你去學校。”

    他們收拾了一下下樓吃早餐,謝韻已經在了,官衡前幾天不知道又飛哪個省出差,空了張椅子在最里頭。

    桌上自助似的擺了兩個大瓷碗,一個裝的餛飩,另一個裝的雞蛋面。旁邊疊了一摞小碗,官周拿了一個,摸著碗沿瞄了幾眼,果斷地撈了碗餛飩。

    “誒,還真又吃起餛飩來了?”寧阿姨從廚房里出來,往桌上端了一碟榨菜,“你舅舅說你吃我還不信,怎么現在又愿意吃了?”

    謝韻也抬起頭訝然地看他一眼。

    “……”官周咽下去一口,面無表情,“口味會變。”

    對面坐著的那位絲毫不給臉地笑了一聲。

    寧阿姨一頭霧水,梗了一下,吐槽道:“你這變得也有點快,才幾個月呢。”又用抹布擦了擦手回了廚房。

    “寧阿姨說小周房間的水管壞了?”謝韻問。

    官周一口熱湯剛送進嘴里,聽言差點沒噎著。

    “嗯。”謝以沒抬頭,“漏水,已經修好了。”

    “那就好。”謝韻點了點頭,低頭吃了幾口面,想到了什么,又說,“西郊那一塊兒拆遷了。”

    謝以勺子一頓,抬起眼看她,聽見謝韻繼續說:“那邊墓園也被劃進拆遷區了,政府那邊給另外指了塊地,通知你了嗎?”

    “還沒有。”

    “應該快了,這幾天就要確定了,我昨天去了趟公司從爸那里聽來的,你到時候可能得去接一下。”

    謝以淡淡地“嗯”了一聲,正好官周咽下最后一口餛飩,謝以起身拎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抬了抬下巴:“走嗎?”

    “走。”官周抽了張紙跟上他。

    “等一下。”謝韻撂下筷子,匆匆地繞到陽臺。

    官周站在玄關疑惑地和謝以對視一眼,對方顯然也不知道。他蹲下來系鞋帶,等謝韻的腳步聲近了時,他眼前出現把格子布的傘。

    謝韻微傾著身子,把傘遞給官周:“今天要下雨,小周你帶在身上。”

    官周眨了一下眼,看清楚眼前的東西,咬了咬腮肉,幾秒之后接了過去,悶頭說了句:“謝謝。”

    一出了門,又把傘塞給了奉劍侍從拎著,自己則悠哉悠哉地空著手走前面,活像某個世家大族里出來的紈绔少爺。

    能有什么辦法,自己選的人。

    謝以把官周送到一中小門,故意停在巷口不過去,把人抵在車門上親得耳根紅透了才放了走。

    距離誓師大會還剩半月,學校里卻已經開始準備了,操場邊緣扔了一捆用來搭架子的鐵桿,區域已經用可褪油墨圈了出來。

    “周哥你看那邊。”

    一下課,胡勉就趴在欄桿上,跟狗一樣就差伸舌頭,指向了操場一角。那里列著一排穿百褶裙的小姑娘,統一服飾,打著音響在練舞。

    “這一次因為電視臺的人來,藝術部被安排了四個節目,我本來以為到時候就是一圈地中海開大會呢,沒想到還能看到這種場景!”

    胡勉盯著遠處眼珠子發亮,指尖換了個方向,忍不住嘖嘖贊嘆:“你看打頭的那個,江裊,高二年級級花,從小學跳舞的,好不好看?!”

    官周懶得搭理他,他側著身子,手機低放在腰際防備王主任,一手插在兜里一邊垂著眼打字。

    如果有個細心一點的人在,就可以看出他現在心情很崩,原地能活生生凍死人的那種崩。

    屏幕上指尖飛快,一行字接著一行字。  。:我勸你,今天放學最好早點來  。:如果五分鐘沒看到你,你就換個男朋友吧。  。:我覺得你可能缺了頓毒打  。:不是覺得,不是可能。

    對面也很快就回。  ,:?  ,:我懂,想我了,是吧  ,:具體說說,看看多想。

    ……

    官周心說,怎么不要點臉?

    回復的內容依舊毫不留情,冷酷得像個沒有感情的殺手。  。:想把你摁在地上的那種想。  ,:地上多臟。  ,:床上行不行?

    ……

    殺手當場退休了。

    扔下最后一句惱羞成怒的“你給我等著”,然后毫不猶豫地摁滅了手機,揣進兜里,又默默地拎著領口漏進來幾縷風。

    “哥,你到時候上臺演講,稿子準備了嗎?”舞蹈組跳完最后一個動作,小姑娘們蝴蝶似的一簇簇鉆回了教學樓里,身影沒入消失在遮雨棚下。胡勉收回眼,看向他哥,“我看他們主持的已經發了稿子,你的呢?”

    他的?

    官周冷笑了一聲。

    這就是他崩的原因。

    老劉今天沒來學校,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怎樣,人不在,嘴卻留下了,不忘獻祭了班長來帶話。

    “官老大,我傳話的,你別這樣看我——明天放假,老劉叫你稿子這兩天寫一下。他說感恩稿必須自己寫,不能從網上抄,寫完周一帶過來給他。”

    ……

    他,從哪里,感恩謝以。

    這個問題他從白天開始想,直到晚上回了家,盤腿坐在椅子上整整半個小時,都沒想出一點。

    桌上那張紙的第一行,仍卡在早上寫好的一句標準格式——親愛的舅舅……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好~

    第66章 “像你這樣優秀的人,是我一生的追求……”

    親愛的舅舅, 感恩你,謝謝你不留余地地把外甥推入火海。外甥感激涕零,特別想讓你磕幾個頭來道個歉。

    官周在心里腹誹, 真想把心聲“bi——”掉敏感詞,就這么寫上去。

    很顯然。

    白日做夢。

    他沒坐在書桌前,攤著個筆記本曲腿坐在地上……面對著白墻, 面壁思過都想不清楚他怎么找的這么個男朋友。

    說曹操曹操到。

    伴隨著夜色, 房間的門很輕地被人從外面打開又合上, 有東西被擺在書桌上發出“咯”的一聲響, 然后是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再然后,官周耷拉著的腦袋就被人從后扶了一下。

    “坐這干嘛?”謝以托著他的后腦勺后仰, 俯身在他唇上親了親, “不冷么?”

    “是有點冷。”官周冷著臉伸手拽了一把,把謝以拉在他坐的位置,撐著地站起來,直接把紙筆扔進他懷里, “心寒。”

    他睨著謝以說:“你自己寫。”

    謝以挑了挑眉,目光垂落在紙上掃了一眼, 訝然道:“這么簡單你都寫不出?”

    “……?”

    “真讓人傷心。”謝以搖頭感嘆, “竟然翻遍我們的過往, 沒一點能讓你感恩的, 你的感情實在太單薄。”

    ……

    謝以抬手解開了右手袖口, 非常風輕云淡又帶著一種實力的自信:“這樣, 給你打個樣, 好好學一學。”

    別說, 這人寫起來速度真快, 眨眼的功夫,唰唰幾行行云流水地就寫完了。官周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他已經寫了兩三百個字了。

    筆記本架在謝以小臂上,官周的視線擋在他運動的右手上,只看得見筆桿子飛似的顛。

    這不免讓人好奇,他直了直腰,等到看清楚內容,只看了一段,就徹底繃不住了。

    ——親愛的舅舅,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在心里默默把你當成我的榜樣。你這樣優秀、這樣帥氣、卻又低調從不招搖,像你這樣的人,是我一生的追求……

    這到底,臉呢?????

    官周深吸了一口氣,拼盡全力地克制了一下,不到半秒,根本忍不住,扭了扭腕子,撲上去反身把謝以摁在地上:“讓你看看我的感情有多厚重。”

    謝以仰躺在地上,兩手一攤,對著沒大沒小騎在他腰際的人笑得非常大方:“來吧,讓我看看你有多熱情。”

    熱情的人惡狠狠地一口咬在他脖頸上,然后隨著一聲冷嘶,被拷著手腕反壓在下。

    “狼崽子,真咬?”謝以扯了扯衣領,看官周一臉報復后解氣的模樣,氣笑了。

    深秋的地板很涼,光腳站久了腳底板會傳來針扎似的麻,除了涼還硬,分不清到底是地板硬,還是少年彎不了的錚錚骨骼硬。

    兩個人滾在地上不知輕重地鬧了一通,既不知冷也不知硬,火似的反而還將溫度反哺給地板。熱得額發濕了一角,直到即將走火時才默契停住,分開了一會兒相互喘息,又繞回那張感恩稿上。

    謝以捏著紙,看著上面那五個帶著私人恩怨力透紙背的大字,和后面緊跟著的洇出一分錢硬幣那么大的油墨點,笑出了聲。

    他一笑連帶著官周某根壞死很久了的神經也跟著運轉,或許是覺得尷尬,又或許真覺得太丟人了,官周胳膊肘杵了謝以一下,冷聲恐嚇道:“別笑。”

    說完,又想到這人不要臉的陳詞,自己沒繃住也笑了。

    官周最近笑的次數比以前多了好幾倍,像謝以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想的那樣,微垂的眼尾、淺褐色的瞳仁、彎彎的臥蠶,看著就覺得笑的時候一定很好看。

    事實上的確好看到不行,眼眸里掠了早春的風似的,和煦又溫睦。眉眼一彎,平時抿得生緊的嘴角跟著改變弧度,露出一點點齒后乖順伏著的舌尖,讓人想親。

    這樣的模樣,只有他看得到。

    謝以喉結動了一下,偏頭看了一眼桌上的鬧鐘,時針剛過12。

    他調整了氣息,平靜下來之后拉了人站起來,把放溫了的牛奶遞過去,看著官周喝下:“別寫了,早點睡。”

    “這要交,怎么別寫?”官周沒好氣。

    “抄啊,百度找不到么?”謝以說,

    “不能用。”官周抿了口牛奶,“老劉特意交代的。”

    謝以“嘖”了一聲,突然沒頭沒尾說了句:“我去給你買幾個粉紅色發卡,你別上。”

    “……”官周皺了皺臉,“你是不是哪里不清醒?”

    “是啊,怎么現在沒見你這么乖?”

    ……

    于是乎,糾結了一天的問題,在某人的慫恿之下,半個小時就解決了。

    看著寫滿了的紙,官周心說戀愛使人遲鈍、使人面目全非,他最近好像真的有點過分乖順了。

    但這種感覺又還不錯,仿佛現在這樣才是揭掉帶有尖刺的外皮后最本質的樣子。

    “不錯。”謝以坐他椅子把手上,眸光懶洋洋地跟著他的筆尖轉,現場被提前劇透了內容,還給以點評,“淚目了,情感真摯,感人肺腑,看得出來你對我發自內心的感謝。”

    “……”官周一把合上筆記本,“你還是趕緊滾回你房間。”

    經過早上這么一通以后,兩個人在車上就商量好了,決定暫且在家里還是先茍一茍,反正日久天長,不在乎這一朝一夕。等過幾個月寒假去平蕪了,哪里還怕時間不夠,日子太長。

    官周咽下最后一口牛奶,把杯子遞還給他。謝以抽了張紙,本想遞過去,臨到關頭又改了想法,躬身在官周唇上貼了貼,那點濕潤很快就傳達給了他。

    他指腹碾過官周下唇,看著指腹滑過的地方被按壓產生的白,又迅速被唇色曖昧的紅代替,溫聲交代道:“我明天得出門一趟,可能有點久。”

    “去哪?”官周問。

    “西郊。”

    “……西郊?”官周眨了下眼,“西郊不是拆遷么?”

    他說著,又想到早上在餐桌時,溜號過程中謝韻漏進來的只言片語,恍然又茫然道:“你不會要去陵園吧?”

    謝以點頭:“對。”

    陵園這種地方顯然不是去游覽參觀的,但是據官周所知,謝家雙親健在,各路近親也硬朗得比牛都能扛,還有什么人需要謝以去陵園親自接?

    他在心里猜測,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謝以毫不遮掩地給了他一個答案:“我媽。”

    這下官周愣住了。

    謝以語氣很平靜,像闡述一個書本上的理論一樣,沒什么情緒起伏:“我是領養的,西郊那個是我親媽。”

    其實詳細的謝以也記不得太多了,因為當時年紀太小,又過了這么多年,再深刻的記憶也會隨著時間在腦海里逐漸破碎風化。

    那些具體的邏輯和事件頭尾已經徹底模糊不清了,唯一還清楚映在腦子里的更多是一些瞬間,一些尖銳、斑駁、色調昏暗混亂的畫面。

    是陰暗潮濕的屋子,無論開多久窗戶也永遠散不盡的酒精味,一聲一聲東西捶打在皮肉上的悶響,和永無止境的喧鬧和尖叫。明明是白天,卻需要常年拉盡窗簾,偽造出一副沒有人的假象。

    謝以從記憶開始,就一直生理性地厭惡冬天。

    因為冬天重要的節日太多,作為一年的盡頭,好像所有事在這都需要個總結。于是這個時段,狹小的房子外會不時有各種各樣的人走動,腳步聲擦著墻沿而過,像觀測著獵物的野獸,只等待一點動靜便伺機而發。

    只一墻之隔,謝以則被披頭散發的女人捂緊了嘴,摟在懷里蜷縮在角落。

    這只捂了他大半張臉的手根本控制不好力道,一緊張指甲幾度活嵌進他臉上,留下血淋淋的道子。他得拼盡全力下扒著這只手,撬出哪怕一點點的縫隙,才可以不至于窒息。

    后來。

    就是泛著冷光的刀尖,倒在血泊里的男人,和濺了一身血的女人。

    穿破皮肉的“噗”聲響了好幾次,待到地上那攤可以稱之為人的東西徹底沒了動靜,女人才行尸走肉地扭過頭,干枯的目光鎖住角落里的他。

    那是謝以現存記憶里,關于媽媽唯一還能回憶起的聲音。

    是一種糜爛的絕望,麻木到哪怕語調顫抖卻一字不頓。

    “解脫了、解脫了……媽媽帶你走——你一個人過不了的、這里太可怕了……你跟著媽媽走,陪陪媽媽,跟媽媽一起走……”

    他靠在粗糙的磚墻上,氣息奄奄,緊把著自己濕乎乎的手腕,那里汩汩地往外更新著粘稠的液體。恍惚之中,尖銳的警笛聲從難得大開的窗戶透進來,由遠及近,劃破天際。

    再之后,周遭住戶路過時,會或八卦或憐憫地指著這家已經空無一人的房子,連連搖頭嘆息:“你說活下來的那個小孩?爹媽都死了,又不是本地人,連親戚都找不到,當然是送去福利院了。”

    這是謝以第一次主動和官周提起自己的過往,明明關系這么親昵,但是實際上真正盤下來,滿打滿算認識也不超過半年而已。

    官周本以為這種沉重的事情,這種藏在內心深處不與人知的事情,或許得留到之后,留到再正式一點、更親近一點,才方便提及。

    卻不想謝以就這么風輕云淡地跟他說了,仿佛不是在說自己的事,仿佛他自己只是局外人,并且早就準備好了把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坦誠于他。

    官周小心地觀察著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異常,一時間失去了語言系統,想說點什么,但聲音澀然地梗在喉嚨里,說什么都不太合適。

    第二天一早謝以就出門了。

    不過這次出門之前有人守著點,堵在了門口,一臉“順便”地干著聲音說:“我今天比較閑,可以陪你那么一下。”

    謝以掂量了一下昨天在書桌上看到的高高一摞卷子,無比真誠地回應了一句:“嗯,閑到晚上哭著回來補作業的那種閑。”

    ……

    官周繃著臉,掰著門沿破罐子破摔:“反正我已經在這了,你要不要吧。”

    對于這個人,謝以就沒有不要的道理。

    總之,本來一個人的行程上,最后還是附贈了一個小的。

    謝以這一趟去陵園無非就是簽一簽字,辦一辦手續。

    西郊陵園官周不是第一次來,很多年前他就來過,江北幾個稍微大一點的陵園他全都親身考察了一遍,差點選了西郊。結果因為東郊那塊兒緊挨著大江,環境比較好,所以又改了譜。

    因為搬遷的事,往日人丁零星的陵園辦事處這會兒人很多,辦公室門口排了長隊,好在效率高,大多五六分鐘一個人,簽好了字就下一個,十幾分鐘內切了幾波隊。

    謝以進去簽了個字,沒一會兒就出來了,往門口三三兩兩的人群掃了一圈,一眼找到那個遠離人群蹲在林蔭處的人。

    除了他之外旁邊還站了個人,謝以認識。

    今天日頭高,官周特意找了個陰涼的地方等,背靠著一棵蔥蔥郁郁的槐樹,旁邊是方方正正的保安亭。

    看門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大爺,縮在保安亭里露了個頭,滋啦一聲推開了官周頭頂的玻璃窗,探頭往下看:“小伙子,等人?進來等不?”

    屋子里面開了空調,窗戶一推開就帶著一縷冷空氣,官周后仰腦袋和他對視了一眼,又瞇著眼望向辦事廳的方向,怕謝以出來找不到人,拒絕道:“不用,謝謝。”

    大爺:“進來坐會兒唄,蹲這門口多難看啊,你看像不像那什么。”

    ……

    官周很了然他說的是什么,撐著腿站起來,換了個姿勢:“不用。”

    “怎么那么犟嘞。”隨著一聲拔栓響,門從里面推開,大爺走過來,套著一件精神的黑皮馬甲,手里還像模像樣地杵了根甩棍。

    他遞給他瓶礦泉水:“來喝口水。”

    官周睨著他,沒接。

    “你這是什么意思?”大爺瞪著雙眼睛,“不進屋就算了,水都不能喝一口啦?”

    官周直截了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這孩子……”大爺當即咳了幾下,沒見過這么直接的,被嗆得不輕。他把水往官周懷里一塞,搓著老臉挑明了話茬,“我是想問問你和他什么關系?你怎么防備心這么重。”

    官周狐疑打量他:“你們認識?”

    “算不上認識,這地方這么大,能認清地下的都不錯了,哪還分得清地上的。”大爺咕噥道,“但他我知道,那幾年那案子還上了電視,鬧得挺大的。”

    官周動了動眉尖,顯然不喜歡聽這些話:“你問這個干嘛?”

    “問一下怎么了?”老人家天天待在這偏僻的地方,嘮嗑最多的對象是石碑,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這么多人,很難不活躍,“他這些年都一個人來的,沒見過他帶人,這不今年看到你了就想問一句嗎?你是他弟弟?不對啊,也沒聽說過他有弟弟啊……”

    官周想了想,給了兩個字:“親人。”

    “哦……”大爺自認為是某個后來躥出來的遠房親戚,抻了抻腰說,“親人啊,怪不得——嘶,你這樣一說,你們長得也是有一點像。”

    長得帥的人就那么兩眼一鼻子,當然容易像了。

    官周在心里臭屁地想。

    “行吧,有親人陪著也好,至少有人看著他。我第一次見他還怕這小子走歪路,到時候出來個報復社會的——能親近人就行,看著他那么小一個長到現在,別說,還真看出點感情來了。”大爺半真半假地開玩笑。

    “怕他走歪路?”官周抬起眼疑惑看他。

    謝以走歪路?

    有這個思想都沒這個本錢,他那風燭殘年的身體,經得起折騰么。

    “阿。”大爺應了一聲,“現在看是看不出來吧?這小子小時候可沒這么乖,犟種一個,倔得很,那個眼珠子盯著你跟狼似的,我都怕他被帶偏了。”

    “?”官周懵了,“什么意思?”

    這說的是謝以嗎???

    “哎,你怎么還不信我?你當我跟你開玩笑是吧?”大爺看他這表情,胡子一吹,急了,“你知道我在這干了多少年了嗎?快四十年了!你爸才出生我就在這干了你信不信?”

    “我們這一行的,見了太多人了,送終這種事最能看清楚人性——見過下葬的時候親屬打架的么?不敢想吧?就在這大門口。”他沖著個方向努了努嘴,“因為老太太火化的時候摘了個金鐲子,二兒子揣兜里了,大兒子去討他不給,人都沒入土呢,就這么打起來了。”

    官周皺了皺臉,顴上肌動了一下,聽著他繼續說。

    “還有的人從進門開始就一直掉眼淚,哭得嗓子都啞了,結果光打雷不下雨,動靜比誰都大,裝模作樣的拿張紙把眼睛擦紅了。結果那紙扔地上被我一撿,還沒我上完廁所擦手的濕。”大爺冷哼一聲,“是什么樣的人,我一看就看出來了,那種假模假樣的我就避著走,省得惹麻煩。像你,你一看就好騙。”

    ……

    官周覺得自己好像被罵了,罵得還挺臟。

    “所以。”官周問回重點,“你為什么覺得他會走歪?”

    “就是因為他犟啊,我就沒見過這么犟的。”大爺說,“這墓地人家慈善組織眾籌給安排的,文件走的正規流程,這么好的事,結果這小子死都不信,打死都不肯撒手。負責人舌頭都說爛了,勸爛了,又哄又說道理的,你說雖然年紀小吧可能聽不懂道理,但是誰家孩子是這種怎么勸都勸不動的。”

    “還是負責人等不及了,直接拍板從他手里把盒子搶過來,先下葬再說。就這,還被咬了好幾口呢。”

    “這怎么了?”有人屁股很歪,一邊倒地替人辯白,“年紀小經歷這種事,害怕所以不撒手,不是很正常么?”

    “正常?你以為挺正常哈。”大爺笑瞇了眼睛,然后突然變了臉,“我就沒見過這種的!我那天正準備換班呢,衣服都換了,突然收到個電話。你知道誰打來的嗎?”

    “福利院打過來的。”他自問自答。

    “他們說晚飯一過這小子就溜了,屁大點年紀,人都沒墻一半高,爬樹上翻墻出來的,差點沒給他摔死。那群人找了一晚上沒找到人,就想著說不準他來這里呢,所以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外套都來不及穿好,跑過去一看,這小子摔狠了,還齜牙咧嘴地蹲在墓前拿塊破石頭砸。你說這能砸得出來么?”

    ……

    官周沉默了。

    緊接著,他又想到一個忽略的點,沒等他問,大爺先一步開口:“你知不知道福利院離這里多遠?七八公里的路,他本身娘胎里帶點病,摔得胳膊都動不了,兩條腿走過來的。西郊這么偏,晚上國道連個人都沒有,他都不帶怕的。”

    “我那時候就知道了,這小子又犟又獨,心里還能藏事,認準的事情別人干涉不了,是死不撒手的那種人。”大爺杵著甩棍擦了把汗,“這種性格,走歪路太容易了,更何況小時候受到那種刺激,做事就容易偏——不過看現在這樣子,也是我想多了,我看你們現在這樣就挺好。”

    官周垂眼摸著指節,默然許久,如果非要說清楚他現在是什么情緒,那么最準確的,應該是像被人揪了心。心疼。

    “辦完了。”謝以走過來,不知道從哪里弄了把傘,傘面前傾蓋過官周頭頂零星漏下來的陽光,“說什么呢?”

    他禮貌性地和大爺頷首示意,大爺見他來,少不了保持著一點經年的偏見,生硬地寒暄了幾句便訕訕地貓著腰鉆回了保安亭。

    “沒事了么?”官周瞥了一眼遠處大廳仍舊大排的長龍,往他身邊湊了湊,傘面像開了自動定位,隨著他的動作一起移動。

    “沒事了,回去吧。”

    謝以空著的那只手自然地牽了他的手,也許是他的錯覺,明明才七八分鐘沒見,卻感覺他的小男朋友變得更黏人了。

    這張傘面很大,官周卻默默地往他身邊貼,像爬了張帶膠的貼紙,回牽著的手都比來路緊了幾分。

    謝以瞇了瞇眼睛,半調笑地道:“你這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心虛成這樣?”

    官周想了想,沖他勾了勾手指:“你過來。”

    謝以打量了幾秒他的臉色,感覺不像是壞事,聽話地低頭湊過去,以為他要說什么。

    下一秒,他的衣領被人揪住,官周用力帶了一把,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迅速地親了親。

    “……”

    這下,謝以是真的懷疑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了。

    官周沒給他反應的時間,親完以后就松開他鉆進了副駕駛,遠望著愣在原地的人,抬了一下下巴:“不走么?”

    “走。”

    謝以上車,汽車駛出陵園范圍。他把著方向盤,想來想去都覺得短時間這么奇怪的變化,應該是剛才看門的那個保安跟這小孩說了點什么。

    “你們剛才聊什么了?”謝以狀若無意地又問了一遍。

    官周沒立刻答,他癱在車座上,坐姿歪斜頹靡,一副懶散又悶悶不樂的模樣,曲著腿左膝蓋架在車架子上。

    過了一會兒,才悶聲問了一句:“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要?”

    “嗯?”

    官周想起來楊木說的那些話,謝以這個人,跟他要什么他都笑吟吟地給,卻從不主動要。

    聯系著那老頭的話一想,就連今天出來這趟,謝以最初也沒準備帶他,哪怕更多是不希望把這種攤上沉重意味的事、把這些壓力共渡給他。

    可官周不想這樣,他需要這種小心翼翼么?他恨不得,謝以跟他討點什么,主動的、強勢的,哪怕不考慮他的感受也可以。

    “我說,你為什么從來不跟我要點什么,一直都是你在給。”官周重復了一遍。

    謝以余光里掠過他一眼,冷玉似的手扶在皮質的方向盤上,顯得更白。

    這個問題對于他來說,不是刻意為之的,更多的則是一種習慣。

    他沒有要過,也不擅長去要,對于他來說,給比要更容易,因為好像這樣,前者主導權就在于他,而后者卻容易產生他掌控不了的羈絆。

    得到的多了,人就容易心貪,有些事情,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再也松不了手。

    即便他也沒打算松開這個人的手,但這樣的潛意識,終歸不好。

    他靜默了片刻,然后佯作玩笑地開口:“這是什么問題?少點事不好么?”

    官周臉色不虞,很認真地扭頭看著他:“誰需要你替我少點事?”

    “既然要少點事,我一個人少算什么,不如我們都少,往中間擺道門算了。”他話里少不了帶幾分尖銳的氣性,也不知道是怪誰,也許是怪他自己,“有些事我就想做,你也可以、試著跟我要。”

    謝以掛著的那點笑意悄無聲息地淡下去了,也變得認真。

    汽車在進市區的十字路口剎停,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然后說:“好。”

    “我試著跟你要,但是現在有點早,得先欠著。”

    【作者有話要說】

    二合一!!四舍五入,等于昨天也更了!!orz

    第67章 “一張椅子,坐我腿上?”

    那天之后, 官周也并沒有明顯地看到謝以要了什么,日子依舊一如既往又有條不紊地過著。

    這種事急不得,不在于一天兩天, 反正時間還長,總有能等到的時候。

    與此同時,準備了許久的誓師大會也終于來到, 江北一中上下全都歡呼雀躍。對于學生來說, 除了放假, 最高興的事情大概就是舉辦活動充掉課時了。

    日復一日單調乏味的學習生活, 就像一汪沒有活力的死水,不時的就要這么扔幾條擺尾的活魚去激發起新一波的熱情。

    是以,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 學生們比自己心里想的還要更高興、更振奮。

    本來官衡也打算來當觀眾的, 雖然接受官小少爺的感恩權被褫奪了,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對他兒子上電視這件事的盎然激情和看好。

    于是一大清早,官周剛放下牙刷便收到了他爸興高采烈的電話。

    “小周,你別緊張, 千、千萬別緊張!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場面,對你來說……不、不、不過是人生路上的一處風景, 你就平常心對待!!”

    官周聽笑了, 心說到底是誰緊張, 剛巧這時房間門被推開, 他抬眼瞥向進來的謝以, 目光停了一瞬, 心神微動, 握著電話主動地問了一句:“你這次什么時候回來?”

    官衡常年性出差, 官周早就習慣了, 有幾次官衡忘了交代,官周回家見著家里沒人連個電話也不會打,這次竟然主動問,還讓他爸有點受寵若驚。

    “學會關心爸爸了?”官衡語調揚了一些,又馬上愁云慘淡地落下來,“這次可能有點久,這事兒有點麻煩,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我估計著至少得等到年前,還好幾個月呢——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不我請個假回去幾天?”

    ……

    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就叫。

    官周整理了一下措辭,努力委婉,但是拒絕的意思就差懟在他爸臉上:“能有什么事?真有事你來了又能怎么樣。”

    官衡一噎,拉著他又唧唧歪歪扯了幾句,官周掛了電話回過頭來看謝以,謝以早已收拾好了,坐在他床沿上,耐心地等著。

    今天謝以跟他一起去學校,場合比較正式,所以穿得也要正式,卻又不能過于刻意高調。按老劉的囑托就是,要低調奢華有內涵,還得端正大氣有格局。

    于是乎這人非常淡定地,像往常一樣松垮的黑色長褲配了件圓領白T,只是外頭套的那件西裝外套版型很散漫,不像正常西裝那樣一堆硬朗的邊邊角角。布料挺軟,垂感自然地落在胯骨下,沒扣扣子。

    除此之外,最大的不同,是他手上的表換成了金屬鐲子,脖子上也帶了條官周從沒見過的現代感長項鏈。

    正常來算,謝以這個年紀也就大學畢業幾年而已,這身打扮才是他應該有的,而不是往日斯斯文文又端端正正那般。

    ……雖然后者也只是看起來才會產生的假象,但現在這樣,就莫名地給人一種不真實感。

    莫名的,很勾人。

    官周咽了口口水,喉結上下攢動了一下,語氣聽起來很平靜:“你怎么穿成這樣?還這么……”花枝招展。

    謝以懶散地后撐著床,微抬著下巴看他,笑:“不好看么?”

    “……”有點太好看了。

    官周走過去,食指勾了勾他脖子上那根鏈子,抬到他眼前:“平時怎么不見你帶這些?”

    謝以吻了吻他的手指,一身打扮連帶著怏怏的病氣都被壓住,眉目間染上恣意,咬著耳朵開口:“和男朋友上電視,不該般配點么?”

    “……”

    這個人,真的很磨人。

    官周盯了他片刻,低頭拿出手機瞄了眼時間,然后毫不猶豫地翻身跨了上去咬他的脖頸,緊接著又被人反身抵在床尾。

    于是,等某個少爺見色起意地鬧完了,他們果不其然地要遲到了。

    官周一邊手忙腳亂地收著東西,一邊還得拿手機照著自己臉,先發制人地指責道:“有印子么?你是不是屬狗的,分不清輕重。”

    謝以倒是不緊不慢,一副饜足的模樣倚靠在不遠處的墻上,彎著嘴角說:“小朋友是不是不該沾染這種遇事先甩鍋的惡習?要不你反思一下,我覺得像小狗的另有其人。”

    總之,等到他們到了學校時,是剛好踩著江北一中最后一道鈴聲,老劉差點沒給當場急禿。

    “祖宗,不是說了今天早點來嗎?你這個點才來,怎么不干脆等結束了來說個閉幕感言得了。”

    老劉愁眉苦臉地抓著官周就走,帶到后臺準備處指了個方向:“你們待會兒就坐那兒,流程是校領導先開幕講話,講完以后藝術團的人表演四個節目,最后開始誓師環節,稿子都帶好了吧?”

    操場上擺了椅子坐滿了人,從后臺那扇玻璃窗看過去烏泱泱的一片人頭,第一眼就看到第一排有個正中央的位置明顯地空了出來,和左右后方的人拉了不少距離,正對著斜對角處的攝像機。

    “帶了。”官周摸了摸口袋里折起來的紙。

    “行行,準備好了就行,那你們趕緊坐回去。”老劉料理完了立刻火急火燎地要去安排另一邊,“我還得去藝術團看看,你們要有什么事讓你舅舅打電話給我——麻煩了官周舅舅。”

    “不麻煩,應該的。”謝以朝他揮了揮手,又微低了頭湊到官周耳邊說,“現在過去么?”

    官周瞥了眼外頭。

    江北安排的時間不好,十點鐘開始,現在快十一點正是日頭大的時候,即便十二月份已然入冬了,但太陽一烈在底下活坐兩個小時也不是人受的。

    特別是像謝以這種身子骨弱的。

    他拉著謝以往里拽了一把,沖著角落里那張不知道哪個工作人員落下來的隨身折疊椅偏了偏臉:“你坐那兒等著,晚一點再過去。”

    反正在表演結束之前攝像機都對準的臺上,早過去晚過去沒什么區別。

    “那你呢?”謝以問,“一張椅子,坐我腿上?”

    “……”官周說,“你在想屁。”

    他沖著謝以攤開手:“手機給我。”

    “這時候查崗?”謝以笑吟吟道,手里動作卻很聽話地掏出手機放上去。

    官周的手機沒帶在身上,這傻逼活動要求必須穿校服,江北的校服又丑又單薄,別說那么大一個手機,就是塞兩張小抄進褲兜里說不定都能勒出形狀。

    “我去買瓶水。”官周熟練地把自己的拇指摁上去,屏幕立刻退出屏保界面,映入眼簾的壁紙是幾個月前在平蕪時謝以給他拍的,就是那張所謂“原地用臉送走評委老師”威嚇照。

    “你怎么還沒換。”官周抽了抽嘴角。

    “不換,我喜歡這張。”謝以說完,又裝模作樣地拖著調子“啊——”了一句,改口道,“不是,是喜歡每一張。”

    ……

    “好好坐著吧你。”官周摸了摸耳垂,沒好氣地拿著他手機走了。

    江北操場連著一個室內體育館,這次的后臺就是把體育館一樓騰了出來,官周在這里打過球,對構造路徑很熟悉,知道兵乓球館門口擺了兩臺自動販賣機。

    展柜里琳瑯滿目,一臺販賣機還能制冷,冷氣撞在玻璃擋板上與外界溫度一交碰,從里蒙上了細細密密的水汽,幾分鐘聚滿一股,順著沿壁緩慢地落下來,復又重新凝聚。

    官周下意識地沖著冷柜伸手,又想起來了什么,臨時改了方向去摁另一臺,點開謝以微信掃了錢,選中的礦泉水“哐當”一聲落了下來。

    他蹲下來去摸閘口,聽見外頭有人路過,聲音由遠及近。

    “我給你買了面包,你吃一點吧,等會兒上臺別低血糖犯了。”這是個男聲。

    “沒事,我跳完再吃,怕待會兒上相臉腫。”是個女聲。

    官周拿起水往回走,到岔口的時候順眼瞥了一下,看見說話那小姑娘正要拐彎,另一個人被墻遮了大半,只露出只手牽著小姑娘的手。

    那姑娘好像有點眼熟,感覺在哪看過。

    官周收回眼神,回去的時候外頭正好排到第三個節目了,他把水擰開自己喝了一口,又遞給謝以:“出去了。”

    “好。”

    正在表演的是個街舞節目,舞臺兩邊音響效果很炸,自帶混響,每一個節奏點都能不知不覺地激起觀眾的熱情,官周一眼就在人堆里找到了搖著胳膊的周宇航。

    ……然后迅速地偏開了頭,裝作不認識。

    “下面是本次活動的最后一個節目,由舞蹈團獻上《青春》,表演者江裊、林鈺,許芳斐……”主持人繼續走流程。

    臺下座位是分組坐,兩人一組,每組左右隔只小臂那么寬。官周坐回去,滋啦一聲拉下拉鏈,把用來遮丑的薄外套脫了下來,臉上大寫兩個字——被、迫。

    “別說,你們學校這眼光……”謝以找了一下措辭,誠懇地給了四個字,“獨樹一幟。”

    “……”官周冷呵一聲,扭頭覷著他,“就是單純的丑。”

    “丑倒不至于。”

    衣服的確是丑得像塊抹布,但是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好看的人就是掛塊破布在身上也是巴黎時裝周設計。

    少年表情寡淡,周身在這樣繽紛的色彩之下泛著涼颼颼的冷氣,但就是人襯衣服,一張好看的臉把這么丑的衣服也帶得有那么幾分藝術感。

    謝以接過了他的外套,幫他搭在自己椅背上:“至少人好看。”

    “行。”官周也像他一樣翹了下嘴角,只是每根頭發絲都透露著絕不是好事,“晚上,你穿。”

    “這種好事都帶我?”謝以笑了笑,“很遺憾,目前還沒什么興趣,不過你晚上接著穿我可能更有興趣。”

    “……”

    官周麻木地轉過頭,視線掠過臺上的時候忽然停了停。

    C位站著的那個小姑娘穿著身天藍色的百褶裙,不就是剛才在體育館看到的那位么?

    沒等他多想,舞蹈到了尾聲,女孩子們做完最后一個動作整齊有序地下了臺,校長從另一邊的樓梯跨上來,進行最后環節。

    “感謝各位同學、各位家長,來參加我們江北一中舉辦的誓師大會……”

    攝像機隨著校長的話語轉換鏡頭,對準臺下學生從左往右慢慢掃過。方才還在底下嘀嘀咕咕的學生這會兒一致地噤了聲,個個直起腰桿,坐姿端正得雷打不動。

    “緊張么?”偏偏有人一點不注意,當眾和人說小話。

    “你覺得呢?”官周淡聲回。

    演講競賽緊張那是理所當然,畢竟不是他的場子,臨時抱佛腳的怎么會一點不緊張。但這種當眾讀稿的事,從小到大都不知道多少次了,早就習以為常。

    宣講還在繼續。

    “十余年的寒窗苦讀,就為了這一次的奮勇拼搏,我希望你們個個如雄鷹,個個如駿馬,可以翱翔、可以馳騁。幾個月的時間好像很長,每一天都要吸收許許多多新的知識,但其實也很短,在人生歷程中不過滄海一粟,卻會影響你航船的方向。”

    “我們要做命運的勝利者,人生的主導者,不做怯懦者、不做彷徨者、更不做無為者!”校長聲音越發激昂,在場氣氛被推至高潮,“跟著我一起說!我們要做勝利者!”

    “我們要做勝利者!!”

    “我們要做主導者!”

    “我們要做主導者!!”

    “不做怯懦者!不做彷徨者!更不做無畏者!”

    “不做怯懦者!!不做彷徨者!!更不做無畏者!!!”

    數千人的吶喊的聲音振聾發聵,一時間所有人都被激起了血性,變得熱血沸騰!

    高三學生們早就憋著一口氣,悶在心里多時,被沉重的學習壓力堵得就差一個宣泄口。眼下宣泄口已經給了,所有人都不留余地地借著這個機會發泄出來,聲音浪潮似的,一聲卷一聲,一聲比一聲洪亮澎湃。

    緊接著,人群之中突然出現一聲突兀的喊聲:“那是什么?!”

    舞臺之后走出來一批人,幾人一組推著半人高的鐵籠,一共推了整整六個鐵籠出來。

    “靠,活的。”

    “是鴿子!!”

    “我操!!這么多鴿子!!”有人大喊。

    “我們準備了一百只鴿子,讓它們載著同學們的理想,奔向自由!奔向遠方!!”校長說。

    話音剛落,六個鐵籠一齊被打開,雪白的鴿子頃刻間破籠而出,振翅聲鳥鳴聲嘹亮高昂,像從天際截下來一塊潔白無瑕的云,恢宏得所有人不約而同一片嘩聲。

    “我的媽!”

    “好壯觀!!”周宇航的聲音撕心裂肺,哪怕在人群中也那么突出。

    官周仰頭看著天空,忽然想起了什么,歪了歪腦袋問謝以:“你的那只鳥呢?上次怎么沒看見?”

    謝以一頓:“哪次?”

    “上回去平蕪,我去你房間那次。”官周回憶了一下,“聲音也沒聽見。”

    “放在陽臺了,那時候太晚,可能睡著了。”謝以摸了摸手上那只鐲子。

    “我們動靜不小吧?你那鳥這都睡得著?”

    果然是只傻鳥,官周心說。

    他沒等謝以回,余光轉動間看見老劉站在后臺門前沖他擠眉弄眼地做了個口型:“準備。”

    官周在底下比了個手勢讓他放心,從口袋里摸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演講稿。

    臺上繼續道:“大家也看見了,我們這次誓師大會專門邀請了家長參加——同學們,請站起來,面對著你們的家長!”

    臺下唰唰聲頓響,每組靠左的學生都站了起來,面對著坐著的家長。

    官周之前沒覺得,但是當真正眾目睽睽之下做這些事,面對著謝以的時候,強烈的羞恥感就涌上來了。

    特別是這個人還被挑起了興趣,一副看笑話的模樣。

    “……”官周從唇縫里憋出兩個兇巴巴的字,“別笑。”

    謝以沒說話,動了動眉梢,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正對著他們的鏡頭。

    ……

    行。

    算你狠。

    “現在,同學們可以向家長說出自己的心聲!說出你們的雄心壯志、感恩感謝和你們對家長的愛!”

    “下面,我們有請學生代表示范!”

    無數雙眼睛頃刻間望向一個方向。

    官周展開疊好的稿子,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麥克風,淡定開口:“親愛的舅舅……”

    說了五個字,嗓子仿佛被人掐住了。

    他目光掃過剩下的內容,然后……表情裂開了。

    糟了。

    拿錯稿子了。

    這玩個球……??!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要丟臉了~

    第68章 看上去是塊冷冰,吻上去卻發現很甜

    “怎么回事?怎么不念了?”

    “對著稿子還能卡??”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

    周遭私語聲紛紛四起, 老劉在后臺急得跳腳,恨不得沖出來問,連鏡頭后的攝影師都疑惑地探出頭來看是怎么回事。

    謝以第一個發現不對, 氣音問:“怎么了?”

    官周心態有點崩:“稿子拿錯了。”

    “拿的哪份?”謝以微微傾了傾身子,垂眼去看。

    紙上的內容一目了然,在場包括官周在內的任何人都沒有他熟悉。

    ……

    因為是他親筆寫的。

    校長站不住了, 遠遠看過來:“同學, 有什么問題嗎?”

    官周頭腦里一團亂麻, 還沒想清楚要怎么混過去, 謝以倏忽低頭對上了他的麥,語氣非常淡定自然:“沒問題,我外甥害羞感性, 情緒比較豐富, 在憋眼淚。”

    官周:“……”

    站在不遠處的周宇航:“……………”

    認識官周的其他人:“…………………………”

    校長也哽住了,好在他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快速反應過來,接著cue流程:“啊、啊, 好的,那現在可以繼續了嗎?”

    “可以。”謝以回了一句, 又低聲對官周說, “就念這份。”

    官周懷疑他瘋了。

    謝以不要臉, 他還要呢!!

    可是現在的形勢哪里來得及他糾結, 在這么多人面前官周騎虎難下, 校長見他遲遲不開口, 又催促道:“官周同學, 準備好了可以繼續了。”

    謝以又說:“小啞巴, 拿著稿子念不出來不是更丟人么?”

    “……”好像是的。

    說不準別人真的以為, 他被稿子感動到自己說不出來話的程度。

    再不念,他怕以后走在路上都有人喊他“感性哥”。

    官周清了下嗓子,當著全場所有人的目光張開了嘴。

    “親愛的舅舅……”他嘴巴像栓斤鐵,每個字都說得很艱難,“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在心里默默把你當成我的榜樣……”

    “你這樣優秀、這樣帥氣、卻又低調從不招搖,像你這樣的人,是我一生的追求……”

    “每當我碰到挫折、失去信心,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你。啊——你就是我黑暗中的光芒,人生里的方向,只要有你在,我、就安心……”

    ……

    “老大,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是不是在外面犯了罪,被人逼著這樣的?”

    “真的,哥,今天這一出,我覺得一中扛把子這個位置你不太能坐下去了。”

    “周哥,我們退一萬步來說,總是有理由可以解釋你為什么這樣做的對吧?你說,是重生還是奪舍,只要你說我就信。”

    “官同學,雖然我聽得出你話里的真摯,但是這些話要是由我來說,我也還是不好意思的。”

    學校背后的自行車棚前蹲了一圈人,以周宇航打頭,四個人圍成了一個弧形,他們目光一致望向的那位,蹲在高一階的平面上,表情……那叫一個美麗凍人。

    周宇航接著憤慨:“老大,你說,是不是哪個天殺的逼你這么做的,你告訴我,我周宇航一定他媽的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士可殺不可辱,他這一招太臟!太齷齪了!!”

    胡勉也怒:“這是羞辱你的尊嚴!!是羞辱!!!”

    “閉嘴。”官周聲音冷得嚇人,這兩個字一出,自帶威壓,說話的人自動閉麥。

    “已經念完了,想開點——”

    在場唯一還能笑得出來的就只有謝以了,周宇航心說這哥們兒真有點本事,他哥都要吃人了,他竟然還敢這么氣定神閑,甚至好像還可以開個玩笑。

    謝以在官周背后,靠著支著棚子的鐵桿子,又溫著聲音勸哄:“往好處想,雖然不能當什么扛把子了,但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是一個感恩真摯的人,多好啊。”

    “……”謝謝你。

    周宇航心說你這話真是太歲頭上動土,恨自己命太長。

    果然如他所料,謝以這話說完以后,他哥搭在膝蓋上的拳頭又緊了幾分,上面筋脈顯兀地呈現在皮膚上,因為膚色過分冷白,所以隱伏的青色被襯得格外突出。

    周宇航在心里開始計時。

    三。

    二。

    一……

    剛數到一,官周果然扭頭逼視謝以,周宇航和胡勉對視一眼,做了個口型:你拉左邊,我拉右邊。

    胡勉默契點頭,比了個“ok”手勢。

    結果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官周只是冷冷地看了謝以一眼,就收回了眼神。  ?

    這是什么意思。

    別說周宇航,就是胡勉和官周認識這么多年了,也摸不準他這是什么態度。

    他周哥,向來是不喜歡憋屈自己的人,雖然也不至于一上來就動手吧,但是謝以話都說成那樣了,罵都不罵一句??

    結果謝以更奇怪。

    他沒收到制裁反而笑意還淡了些,忽然背從桿子上離開,站直了望過來。

    啊哦。

    這下是真有事了。

    孟瑤還沒從剛才那種窒息里拔出來,捂著臉給了個更致命的問題:“周哥,你說這個在電視臺播完以后會留檔嗎?他不會傳到網上吧?這種視頻,感覺像那種逢年過節親戚聚會就會被我媽拿出來觀賞的幼兒園跳舞視頻。”

    ……

    操。

    官周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臉埋進曲著的手肘窩。

    他活到現在,就沒有這么丟人過。

    “官周。”老劉從拐角找到他們,匆匆地小跑過來,先跟謝以點點頭示意一下,又對著周宇航一群人說,“你們怎么在這?結束了不回家吃飯啊?下午的課誰遲到了門口給我站著去,別以為辦了活動就可以松懈了,半天也不可以哈。”

    “快跟我過去,電視臺的人要做最后總結了,對你還有個采訪。”老劉拍了拍官周肩,半指責半慶幸地說,“你這突然換了稿子怎么也不和我說,我都沒來得及檢查。自己寫的嗎?”

    他又說:“雖然內容有點浮夸吧,但好在效果還挺好——下次做什么也跟我說一聲,平時老劉老劉地叫,這個時候就忘了我年紀大了受不了刺激了。走吧,趕緊跟我過去,人都在等呢。”

    臉已經丟完了,這時候罷工也沒什么意義。

    官周呼了口氣,還是跟了上去。只不過他平時和謝以一道的時候,要去什么地方都會和謝以對個眼神,確認對方知道了,這次卻冷漠地直接走人,頭也不偏一下。

    孟瑤不放心,生怕又出什么幺蛾子,拽了一把王謙虎:“我們也去,別讓周哥一個人面對鏡頭了,我怕他難以掌控。”

    “掌控局面?”胡勉想了想,“這應該不用擔心,他控場你還不信嗎?我哥這氣勢,誰敢惹。”

    孟瑤:“……我是覺得他最近難以控制。”

    胡勉只考慮了半秒,果斷起身:“我覺得你說得對!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我們快跟上!!”

    “你去不去?”胡勉問周宇航。

    周宇航抱著腦袋,爪子從頭頂支起來擺了擺:“你們去,我要緩緩,想想怎么跟我的小弟們交代大哥瘋了這件事。”

    胡勉覺得他有病,罵罵咧咧了幾句就跟著孟瑤和王謙虎走了。

    周宇航還蹲在原地,悶了五分鐘以后才想起來身邊還有個人,瞄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去?”

    謝以倒是想去,但是現在對著電視臺的鏡頭,他怕他這時候再出現會影響小朋友的情緒。要是再來個緊張結巴什么的,這人可能就徹底哄不好了。

    再加上他的確沒見過這小孩這幅模樣,雖然一直看上去兇兇的,實際上也沒當真過幾回,忽然這么上升了嚴重性,謝以得謹慎想想該從哪下手開始哄。

    “我也要緩緩。”謝以順口說。

    “?”

    “太感動了,情不自禁,沒有辦法從這種欣慰的情緒走出來。”

    ……

    周宇航衡量了一下,別說,如果他周哥對他這樣慷慨陳詞直抒胸臆,他可能也走不出來。

    這個“走不出來”,甚至能是物理意義上的。

    “好兄弟。”周宇航開始共情,“我懂你。”

    兩個人各懷心思地又沉默下來,安靜了很久,周宇航聽見謝以在后頭緩緩地呼了口氣,忽然走過來。

    謝以提了提褲子衣料,蹲在了他旁邊:“朋友,問你個事。”

    周宇航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問我?”

    “對,問你。”

    “好吧,你問吧。你現在也算我周宇航半個兄弟,咱們認的都是一個大哥,有什么忙別跟我客氣!”

    謝以想了想,他如果這么說,那也沒錯,跳過了那些七七八八的,直接問:“如果,有人把你哥惹生氣了,要怎么辦?”

    “非常簡單。”周宇航說。

    “展開講講?”

    “首先,停腳,別動,原地躺好。”

    “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等著投胎啊,你以為這人還有生還的可能嗎??”

    “……”謝以說,“有沒有不法外狂徒的方式?”

    “我哥其實脾氣挺好的,好像真正生氣也就是和張揚那傻逼。”周宇航撿了塊石頭,隨手往上拋又接住,“得看吧,得看他生氣到什么程度,一般來說只要不動手,其他還挺好辦的。”

    “沒動手,不理人,這算什么程度?”謝以又問。

    “你說的是我哥嗎?”周宇航一把把手里的石頭扔出去,精準砸中遠墻上那塊凹進去的洞,嘀咕道,“跟小姑娘耍脾氣似的,我哥真男人,能動手從不磨磨唧唧。”

    他想了想,又說:“反正,只要沒動手,應該就是有余地。老大這個人脾氣挺好的,道個歉,肯定沒啥事——誰惹老大生氣了?我認識么?干啥了??”

    謝以聽見“小姑娘”三個字,笑了一下,又聽見周宇航說官周脾氣好,聯系到這人每次見官周諂媚得像老鼠見貓一樣,開玩笑道:“為什么你們這么擁護他?就因為想找個大哥罩——要不你考慮考慮,換個人,你這要求我覺得我也能滿足。”

    “膚淺。”周宇航白眼翻他,“你真當我們小學生?”

    周宇航越想越不對,支著腰站起來,不可思議:“操,你不會真以為我們是搞小團體,想在學校稱王稱霸吧——好吧,雖然話是這樣說的,但那只是說一說,開個玩笑你知道吧?我們沒那么傻缺。”

    “我們都叫他哥,那是有原因的。”周宇航掰著指頭說,“胡勉沒什么好說的,他們從小認識,這關系就是鐵。孟瑤是因為高一有點胖,被傻缺笑話,老大直接把傻缺揍了,就再也沒人敢笑話他。王謙虎那是因為這人挺呆的,你也看見了,就知道悶個腦袋讀書,招人欺負。他人是呆了點吧,但也不傻,老大背后幫了他幾次他也就記下來了。”

    “而我。”周宇航三言兩語說完別人,說到自己的時候揚著下巴,非常驕傲,“我就不一樣,我這個人,慧眼識珠——只有我,是完全因為他的個人魅力慕名而來!”

    謝以沒想到這群小孩還有這么層故事,愣了一下,隨即淡卻的笑意又悄然回漫,眸色溫柔了些,笑了聲,低聲說:“不止你一個。”

    “你說什么?”周宇航沒聽清,問了一句,又手一撐坐上了旁邊露天的乒乓球桌上,說起這個忍不住感慨,“其實老大這人吧,挺好接近,雖然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跟誰好像都關著個門,但他還挺喜歡熱鬧的。”

    關著個門,卻不落鎖,貼張“閑人勿擾”,卻誰推一推都能走進去。

    謝以無聲地彎了彎唇,手里的手機停在聯系人屏幕,上面置頂的那位備注著兩個字:冰糖。

    官周錄指紋的時候問過這個名字,出于保護這人臉皮的目的,謝以沒說實話,含糊帶過去了。

    但他很早就這樣覺得,小朋友是塊冰糖。

    看上去是塊冷冰,吻上去卻發現很甜。

    謝以默了片刻,繼而無可奈何地笑著搖了搖頭,想通了什么,起身站起來,跟周宇航擺了擺手:“走了。”

    周宇航莫名其妙:“怎么就走了??你還沒跟我說是誰呢——誒?你不跟老大說一聲嗎?”

    謝以的聲音遠遠傳來:“不說,守株待兔。”

    【作者有話要說】

    哈!晚上好!一起吃冰糖~

    第69章 挑了挑他長褲的邊沿,順著腰胯沒入衣料

    自從謝以搬了過來, 每天等官周放學的人就換了崗,沙發上坐著的人從常年不變的謝韻換成了謝以,連帶著送牛奶的運輸員也跟著變化。

    通常來說, 官周晚自習下課晚,除了謝以等他,其他人都睡熟了。

    但也有例外, 比如說寧阿姨會不定期地燉盅營養湯給官周補一補身體。從下午開始起火, 熬得湯底奶白、骨頭都快化了, 便轉成小火煨著, 等看著官周喝完了寧阿姨才肯回屋休息。

    像今天燉的就是山藥排骨湯,濃厚的骨香裹著清醇的山藥味順著廚房半開著的窗口鉆出去,官周站在門臺階上隔著一扇門都聞得清清楚楚。

    門口的感應燈貌似短路, 冷白的光線明滅幾次才緩慢地穩定下來, 他推開門進去,低頭換鞋,下意識地余光往側面客廳一掃,果然看見那里坐著個人在等。

    “回來啦?”寧阿姨從廚房滋啦一聲推開拉門, 汩汩的熱湯聲跟著傳過來,“今天燉的山藥排骨湯, 鮮掉眉毛, 快坐過去我給你盛。”

    “今天沒胃口。”少年換完鞋頭也不抬, 提了下單肩上掛著的書包, 面無表情地就上樓了。

    “誒——”寧阿姨著急地喊了一聲, “燉了好久呢, 喝一小碗再睡啊?”

    “他今天心情不好, 您休息吧。”謝以起身跟上去, 摸上扶梯時停了一下, “待會兒我給他送去。”

    “心情不好?今天不是學校里辦活動嗎?這還能不開心? ”寧阿姨在圍裙上蹭了蹭手,嘀咕道,“最近都好久沒看過這孩子鬧脾氣了,還有點不適應——哎,這湯燉了很久,不喝可惜了,現在正是時候,晚點喝就過頭了。”

    謝以抬眼從扶梯縫隙中望見在二樓消失的身影,笑了笑,淡聲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我鬧的。”

    “你……?”寧阿姨怔愣地眨了眨眼,滿臉疑惑,不知道是不解于謝以會鬧得人生氣,還是不解于官周會生他這么大的氣。

    “這樣,先別關火,我去叫他下來。”謝以說。

    “那你去叫他,我去把廚房收拾一下。”寧阿姨點了點頭,“牛奶也溫好了,你一起帶上去吧。”

    二樓左的那個房間以前天天落鎖,上個月短暫地歇了一陣,這個月卻又因為某些私隱的秘密再度落鎖。只不過以往謝以是在門內,這次久違地站在門外。

    “小孩。”謝以叩了叩門,“給個機會。”

    門里無人應聲。

    “錯了,真的。”謝以低哄道,“我充分地反思過了,現在特別有感悟,你要不然放我進去,聽一聽我的懺悔再考慮怎么處刑?”

    門里那位冷冷淡淡地發話了:“錯在哪。”

    大少爺蠻不講理,雖然稿子是謝以寫的,但是是他親手揣口袋里的,早上先啃上來的也是他,謝以很冤。

    但無奈丟人的是官周,這些話謝以當然不敢說。

    謝以微微頷首,手指摩挲著手腕骨節,拖腔帶調地說:“哪都錯了,但是更具體的你得放我進去說吧——有些話,是不是得當面說更誠懇?”

    過了半分鐘,里面的人猶豫了一下,然后趿拉著鞋走過來,門被開了一半,少年涼薄的臉出現在了那道只能容納一人的門縫里。

    “講。”官周說。

    謝以沖他勾了勾指頭:“距離這么遠么?”

    官周手扶上門沿,意思很明確,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門板狠狠拍上。

    “等等——別急。”謝以截住他的手,就著他扶著門沿的那只手撬開,握住了他的指頭往自己方向帶。

    官周條件性地掙扎了一下,終究還是順著他的力,往前跨了幾步,邁出了安全線:“你要說什么?”

    “認錯啊。”謝以勾著他的指頭說,“痛徹心扉,悔不當初,感受深重。”

    官周抬眼睨他,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繼續。

    謝以開口:“我,經過這一次的錯誤以后,得到了慘重的教訓。這讓我……”

    “稿子沒寫夠?”官周直接打斷,冷眼相對,毫不留情,“今天,回你房間,別來煩我。”

    他話一說完,作勢就要轉身,卻在邁步的那一剎被人攬住了腰,往后帶了一把。

    “別這樣,真錯了,你在聽聽。”謝以把他攔在墻上,低著頭湊得很近。

    官周被罩在他的身影下,對方的撲息溫熱地落在他的脖頸間,像有羽毛輕輕柔柔地撓,鬧得他脖頸很癢,不一會兒冷白的膚色上就輕微的漫了紅。

    “你還要說什么?”官周有些惱,一手被謝以拷著在掌心抵在墻上,另一只手如果要掙扎或是推開應該輕而易舉,但他像忘了似的只扶著謝以的小臂。

    “錯在不該沒克制住,親了你太久,耽誤了時間。下次不了。”謝以彎著眉眼,說了這番在官周眼里近乎是挑釁、宣戰、生怕事小的話。

    官周臉色當即垮了,如果說本來是冰箱,現在就是北極凍土,直接冷笑了一聲,那只被拷著的手作勢用力。

    還沒來得及掙脫,結果這人偏了偏頭,直接吻了上來。

    對方吻得依舊是纏綿又溫柔,抵著他的舌尖挑弄又舔舐過他的唇角。他剛攢好的力,就這么軟綿綿地泄了勁。

    中間近乎熟練的,謝以略微從他唇齒間撤離,官周就迅速地緩了口氣。恍惚中聽見謝以低聲補了一句“下次還會更長”,官周眼睫顫了一下,沒來得及反應,便又被封住了口。

    接二連三的,讓他無端地有些惱羞成怒,連帶著今天發生的事,心里躥起一陣火氣。于是官周手掙了掙,甩脫了謝以的手,攀住了謝以的肩一用力把距離拉得更緊。

    嚴絲合縫的,只剩衣料阻隔地緊貼著。

    他仰著頭,回吻著謝以,因為對方意外地纏綿,他也少有地放縱,什么情緒也不藏的,全部發泄在唇齒間連吻帶咬上。

    他們站在二樓過道的盡頭,三面環墻透不進一縷光,像一道完美的保護網環繞在身邊。

    而背后一米之外,是從二樓大廳落地窗投進來的茫茫月光,低昏皎潔,與他們深處的黑暗交接于一條沒有邊緣的線。

    明與暗咫尺之隔,就像一條沒有標識的警戒線,無比扎眼,又湮沒在夜晚的迷亂里。

    處處小心的關系太壓抑了,明明這個人比誰都熟悉,只看著,便忍無可忍地想吻上他的眼角、眉梢。卻不得不藏好自己所有的喜歡,仿佛他們彼此如此珍重的喜歡,永遠畏光、不堪與人知。即使心里不是這樣想的,可被迫做出的種種行為,卻好像就在闡述著這樣的事實。

    是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所以他們激烈地溝通著、交纏著,好像這樣就可以取代需要得到的周遭所有人的認同。

    這個吻逐漸變得有些失控,積攢的情緒太多,不能像以往一樣說收就收回來。

    兩個人的氣息都密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像繚繞的霧融合成一塊,繾綣難分。鼻息變得厚重又急促,夾雜著的喘息沉沉,官周的背貼著冰涼的墻,肩胛處的布料卻略有洇濕。

    “停一下。”

    謝以偏過頭,從理智的沉淪中掙扎出來,下巴抵在官周的肩上吸了口氣,冷涼的空氣沁入心肺,心神少少回歸。

    “我去洗個澡。”他說。

    謝以后退了一步,轉身要進房間,結果剛動了動腳就停住了。

    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角,那雙不久前還冷淡的眼睛,現在望著他,剛吻過的眼尾通紅一片。

    對方一個字沒說,但謝以有根弦崩了。

    因為有一只溫熱的手,挑了挑他長褲的邊沿,然后順著腰胯沒入衣料。

    謝以驀然停住了呼吸,在對方觸碰到之前及時扼住了他的手腕,只對視了兩秒,就干脆地換了個方向,走進官周房間反手將他抵在門上再度吻上去。

    伴隨著這一次接吻的,還有一聲清脆的落鎖聲。

    后來的一切都變得恍恍惚惚,像踏在云端上一樣。

    明明先伸手的是官周,但是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反了過來。

    他一直知道謝以的手涼,那雙手一向蒼白的沒有一分血色,白玉似的,就是看起來都能感受到一股讓人心驚的冷。

    卻沒有哪一刻的感知,比這一刻更清楚、更劇烈,也更……深刻。

    向來寧肯流血也不眨一下眼的人,這會兒眼睫像籠了霧,分不清潮濕的到底是什么,也許是汗濕。

    隨著絞著謝以衣料的那只手在一瞬間繃緊,手背的筋脈收直撐著皮肉,少年身上幾處骨骼青澀的棱角頓起,然后又逐漸逐漸地,像解了系索的棉花一樣松懈下來。

    官周倒靠下來,下巴壓著雪白的枕頭緩了口氣,透過潮濕的眼睫,看著謝以用紙巾,一點點擦拭沾污的手指。

    不到半分鐘,他又極懶倦地挪了挪腦袋,靠在謝以的肩上半闔著眼,秉承著一種有始有終的責任心,再次伸手。

    結果半路又被人截了。

    謝以把他的手摁回去,傾了傾身子,在他的唇角溫柔地貼了幾下,低聲問:“不困么?”

    困的。困死了。一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官周抿了抿嘴,似乎對他攔截的動作很不滿,只是聲音沙啞得像剛睡醒,任何不悅都顯得那么輕飄飄的:“能到你結束。”

    謝以彎了彎唇,墊在他腦袋下的小臂動了一下,曲著手摩挲上了他的耳垂:“不一定。”

    “……”

    有人耳垂上的紅,更加明郁。

    趕在他出言不遜之前,謝以撐坐起來下床。

    “干什么?”或許是因為親近過了,平時冷冰似的人,這會兒卻黏人得毫不遮掩。

    官周的手還拽在謝以衣角上,一直沒松。

    謝以笑了一聲,撥開了他的手指:“洗個澡,再去給你拿點喝的,怕你明天嗓子疼。”

    官周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卻因為頭腦發昏沒再說什么,任他出了房間,緊接著,隔壁淋浴間的水聲細微地滲進耳朵里。

    根本沒來得及等人拿水回來,官周就沉沉地闔上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嘟——公交卡

    第70章 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官小少爺向來作息隨便, 時早時晚全憑心情,常年不穩定。好在他對規則尚有一分尊重,哪怕前一晚熬到三更半夜, 只要后一天要上學就沒怎么遲到過。

    這一次,極其難得地一覺睡掉了一節課,還沒一個人來叫他。

    謝以……昨天也很累, 所以他睡晚了情有可原。謝韻受他影響, 常年不踏足二樓, 沒發現也理所應當。

    可是今天寧阿姨都沒來催他, 官周光著腳坐在床沿,看著不斷轉動著的鬧鐘,如果不是床頭柜上擺了瓶礦泉水, 他差點以為所有都只是一場夢。

    直到被謝以推門喚回了神, 手忙腳亂地收拾了東西出門,他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拉住了謝以的手停了一下:“你昨天……”

    剛開口,又哽住了, 耳根開始發燙,倉促地眨了一下眼, 語氣生硬:“為什么不讓我幫你?”

    謝以拎著他的包, 正一邊往下走一邊檢查東西帶沒帶齊。聽言愣了一下, 沒想到他見到他第一句話是問這個, 沒忍住, 笑了:“你還有力氣么?”

    就連清醒地撐到他回來都做不到, 哪里還有余力做別的。

    官周抿緊了唇, 瞥了他一眼, 又不留痕跡地收回眼, 悶頭越過他下樓。

    看上去有點不高興。

    謝以看著他的后腦勺,緩緩地輕嘆了口氣。

    一樓已經擺好了早餐,寧阿姨照常拽了把椅子坐在窗臺邊擇菜,脊背佝僂彎曲,偏著頭望著煙灰色的玻璃窗出神。

    官周匆匆吃了幾口蒸點,接水的時候,聽著飲水機的水流聲看了她幾秒。

    她手里那把空心菜被擇了半天葉子,只剩光禿禿一根桿,指頭在桿邊空掐了半天也沒意識到什么不對。

    “阿姨。”官周叫了她一聲。

    “啊———”寧阿姨被嚇了一跳,手一哆嗦,菜橫七豎八落了一地。

    她慌忙地回過頭,魂不守舍的,結巴了一下:“小、小周,醒了?”

    官周奇怪地掃視了她一眼,動了動嘴唇,剛想問,又聽見謝以在身后低聲說了一句:“這奶怎么在這兒?”

    “什么?”官周轉身。

    “我記得昨天給你帶上去了,然后……順手放走廊的櫥柜上了。我還找來著,沒找到,重新下樓給你拿的水。”他解釋道,說到某個細節含糊地帶了過去,反而在心虛的人耳朵里顯得欲蓋彌彰。

    “你記錯了。”官周沒放心上,把剛倒好的水一飲而盡,“快點,遲到了。”

    —

    誓師大會帶來的短暫解壓并沒有維持多久,高三的學生是戰場上的執劍者,在短暫的抽離歇息后,便要重新投入下一個緊張的歷途。

    活動以后學生們打足了雞血,往常一到早自習自發重組逡巡的收供大隊從某一天開始大批裁了員,規模越來越小,后來徹底沒了蹤影。

    官周其實對高三的變化感觸不強,因為他做事一向有節奏,不會因為看起來時間充裕而揮灑渾噩,亦不會因為時段重要就變得洗心革面。

    結果第一次真正讓他切實感受到高三的確是不一樣了,竟然是因為周宇航。這個出了名的學業混子,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有一天開始早早地來到教室開始背單詞。

    別說胡勉孟瑤一行人如遭雷劈不敢置信,就連官周也掀起眼皮打量他是不是一夜之間身懷重病。

    卻沒想到這人難得一本正經地說:“老大,你說我也不能一直這樣玩下去吧。你也知道,我成績一直不好,我爸媽都對我沒什么希望。但是總不能到了明年,你們都去上大學了,就我還連準備干什么都不知道。”

    或許是周宇航這一下給人帶來的刺激太大,從他開始,輻射范圍擴散到胡勉一行人,再繼續外擴至其他同樣原本云里霧里的同學。

    風氣突然變化,讓老劉都忍不住笑容可掬地在講臺上,摸著攢了好一段時間沒砸人的粉筆頭說:“對嘛,這樣才好嘛——就這個風氣保持下去啊,咱們不說什么能突飛猛進煥然一新,但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只要努力了一定是能看到變化的。”

    緊跟著誓師大會結束而來的,是高三第一次真正的大考。上一次大考是高二下整個江北市聯考,這一次則更加氣勢洶洶,是六個省共同組織的跨省聯考。

    考完這天,整個高三一班都長舒一口氣,像頭頂常年壓著層層的黑云,一時間短暫地散卻,漏進天光,所有人都得以暢快地呼吸新鮮空氣。

    周宇航蹲在考場外頭,旁邊是他眼見著放假絲毫不把王主任當回事,直接光天化日下拿著手機打電話的哥。

    “來了么?”官周問。

    對面大概是回了一句,官周又“嗯”了一下,說:“你開慢點,別當我不知道,你每次來的路上在市中心玩賽車。再讓我發現你試試。”

    官周一掛電話,轉過頭對上了周宇航一動不動盯著他的眼珠子。像看什么珍惜動物,能直接坐動物園里收費的那種。

    官周:“……”

    “老大。”周宇航自覺先開口,“你怎么這么開心?”

    官周瞥著他。

    “你聽聽你剛才說的話,我就沒見過你語氣這么開心。”

    周宇航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又打量著他哥的臉色,看上去沒有怪他的意思,連眉尖都仍舊舒展,于是伸了指頭隔空指了指:“你看看你的臉,我覺得你想笑。”

    ……

    “別吵。”有人掛不住臉。

    官周從校門口的車流里,瞥見熟悉的那輛車,立刻收起了手機,敷衍似的扔下一句:“走了。”

    周宇航“誒——”了一聲,又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道:“怎么我約你出門的時候不見這么急……”

    官周能不急么。

    這場考試以后迎來的是小半個月的寒假,他早就跟謝以約好了,等考完了就收拾收拾回平蕪,安心過一段放肆且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的日子。

    于是有人一上車,就難得情緒外露把包甩在了后座,又溜回副駕駛探著身子,毛毛躁躁地在他舅舅的唇上咬了一口。

    謝以喜歡看他帶著這個年紀該有的恣意,扶著他的腰給他這個耗力的姿勢搭把手,任他發泄完了心里那陣停不下來的雀躍,才埋在官周肩窩里笑了一陣。

    “一上來就這么熱情?”謝以仍舊擁著他,空了只手出來,傾著身子幫他系上了安全帶,兩個人這才坐端正。

    “考完了,高興,我樂意。”官周覷著他,臉上大寫三個字“你管我”,面不紅心不跳地偷換概念。

    “嗯……這么高興?”謝以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那這樣,寒假給你找個補習班,讓你多高興幾次?”

    ……

    某個人刀子似的盯了他兩秒,然后干脆地解開了剛系好的安全帶,摸著車門,作勢就要下車。

    “錯了。”謝以立刻去攔他的手,“舍不得,恨不得立刻就把你帶回去自己養著。”

    要帶的東西幾天前就收拾好了,立刻就能走。謝韻和官衡知道這個消息時,還有點莫名其妙。

    這兩個人什么時候關系這么好了??

    當初送官周去是讓他“坐牢”的,怎么有人現在好不容易出來了,還跟著人主動二進宮?

    更何況,謝以什么時候是那么老實的人了,還自愿回山里老老實實關著???

    但是謝韻一向遵從官周的意見,本來對謝以還生了勸阻的心,看官周意愿明顯,便也沒再說什么。

    反而是官衡還特意打了個電話來。

    “你寒假想在山里過?你喂一聲,我聽聽電話那邊是我兒子嗎?”官衡說,“我之前就差讓你騎著過去,你都不情不愿的,怎么這會兒還主動去了?是不是碰著什么事了?還是謝阿姨……”

    他爸到底還是他爸,雖然一向粗枝大葉,卻仍舊敏銳地發覺到了什么不對。

    官周咬著舌尖聽了半天,直到話題走向開始不對,才反駁道:“沒有。”

    “我自己想去。”他扯了個幌子,“你不是說讓我和謝以多學點么?我——”

    官衡打斷:“什么謝以,沒大沒小,叫舅舅。”

    “哦,謝以。”官周理都沒理,反正當事人就坐在旁邊,聽著他說沒大沒小的話還彎了一下唇,手里懶洋洋地繞著他的手指。

    “我覺得你說的有點道理,跟他能學到東西。而且高三了,不是你讓我靜下心來學習么?去山里不是正好。”官周說。

    官衡噎了一下,官小少爺雖然近幾年話不多,但從小也算是花言巧語油嘴滑舌長大的,真要辯駁什么事情就是能說得人啞口無言。

    “好吧。”官衡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你也別太少爺命了,我可是都聽說了,你在家可是對人作威作福的。能不能記著人小以舅舅是你長輩?!人家身體還不好。”

    謝以低笑出了聲,官周從他手里收回自己的手,揣進口袋里,惱羞成怒:“我怎么作威作福了?你聽誰說的。”

    官衡沒意識到不對,繼續說:“寧阿姨都跟我說了,我前幾天打電話就告訴我,你現在矜貴得很,連喝口水都要使喚人半夜三更地下樓給你倒。”

    ……

    這是他矜貴地使喚人么。

    有沒有可能是有人為自己的行為買單,有一點盡善盡美的責任心呢。

    官周沉默了幾秒,隨著一種霍然涌上的心虛,和慢慢泛紅的耳根,當即要掛斷電話。

    沒想到他爸先一步預判了他的預判:“等等等等,別掛,我還有事沒跟你說呢。”

    “你們班級群前兩天發的那個通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家長要注意孩子異常’,還什么誰骨折了?”官衡問。

    官周手指驟然握緊手機,條件反射地,轉眸瞥了一眼謝以。

    這個事情其實和他沒什么關系,甚至和高三年級都關系不大。

    當事人他見過幾次,就是之前誓師大會跳舞的那個藝術團的江裊。

    事情說起來也不復雜,無非就是兩個人心意相通,按耐不住感情,背著所有人偷偷發展起了一段關系。

    這兩個人都是住校生,江北一中一到晚上十點就開始封校封寢,雷打不動。偏偏前些天外頭辦了個煙花節,謝以當時還問過官周去不去看,官周本來不想去這種人過分多的地方,但覺得謝以有些感興趣,就跟著過去看了兩眼。

    而江裊和她男朋友也聽說了這個事。

    談戀愛么,當然是沖動且青澀的,更何況少年人天生帶點轟轟烈烈橫頭莽撞的屬性。

    兩個人一合計,決定來場不管不顧的青春,半夜翻墻出去。結果他們運氣實在有點背,精心選的那塊地方翻過去有個矮矮的平臺,能墊著些,不至于高度太危險。

    但那個平臺實際上是幾個地下管道的連接處,比周圍高一些就是帶著一種保護作用,并且當天下午江北一中的水供應出了點問題,校方便聯系人人把平臺挖開檢查了,打算修個一兩天。

    這一個坑,直接讓小伙子一腳踩得猝不及防,當場摔了個四腳朝天,先落地的那只腳踝骨慘兮兮地骨折了。

    老劉發的信息,一個是提醒學生現在處于關鍵時期,要注意身體防止意外,不要讓一些可以避免的事情耽誤了學習。一個就是意在提醒家長,注意學生情緒問題和早戀問題,不要分心。

    官周咬了咬腮肉,默了片刻,故作輕松地說:“就你看到的那樣,能有什么意思。”

    “你們這群年輕人,人還沒長大呢,就想著談戀愛了。”官衡當個笑話似的,揶揄道,“膽子還挺大,你們學校那墻那么高,這都敢跳,能不摔斷腿么。”

    “你管別人呢。”官周沒好氣。

    “是是,不說別人閑話。”官衡說,“這不是你們劉老師發了,讓家長注意,我這就注意一下么。但是他說得也是,這個時候這么關鍵,是該注意一下,我更得注意。”

    官周身子僵了一下。

    官衡還在繼續笑說:“畢竟我兒子長得這么帥,動不動還能收到小姑娘的情書,這要是想談個戀愛了,我還真攔不住。”

    “……”那口吊在胸口的氣,重重提起,又隨著這句話輕飄飄地落下來,官周抿了抿唇,忽然問了一句:“那我要是談了呢。”

    “什么?”官衡愣了一下。

    余光里,官周看見謝以也抬起眼看向他。

    官周沒有重復,官衡反應過來他說的什么之后,頓了頓,語氣竟然還挺輕松:“行啊,你還不知道我嗎?爸爸什么時候對你像別人家長一樣嚴苛?我給你的自由還不夠多嗎?”

    “再說了——你要真有喜歡的小姑娘,我攔著有用嗎?反正你也這么大了,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做什么自己掂量著辦,你老爹給你擦屁股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哦。”官周回了他一個字。

    官衡又說:“你怎么突然問我這個問題?你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官周冷聲說,“隨便問問。”

    “你當你老子傻呢?”官衡笑罵,“你要沒事,問都不會問。臭小子,有情況了在這試探我是吧?”

    官周利落地掛了電話。

    次日,兩個人就搬了東西出來,回到了平蕪。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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