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好兄弟會接吻嗎?”
他們到地方的時候, 夜市還不能叫夜市。
天將晚未暗,斜日隱山,早早亮起的沿街路燈, 霎亮的燈光在明堂的天色里只剩一個微弱的光點。
市集沿著一條巷子鋪開,各個攤位此時才陸陸續(xù)續(xù)地支起來架子。巷子又遠又長,一路串著燈, 一眼望不到頭。
這和江北大學(xué)的那條巷子有點像, 同樣是挨著大學(xué), 路上學(xué)生嬉笑打鬧, 滿滿都是蓬勃的朝氣。
不同的是江北立在塵世里,有鍋碗瓢盆乒乓聲,路邊嘈雜大喇叭日日叫賣, 從巷頭走到巷尾總能碰見幾個認識的嬢嬢坐在門口嘮家常。
而這里隱在山林里, 少了些煙火氣,往日里人流有限,只今天張燈結(jié)彩,巷子頂上牽起一片片花傘相接的屏障, 熱鬧非凡。
“這地方倒騰得還挺漂亮,我聽人說他們上次來連個亮點的燈都沒有呢。”
長街二次翻新以后煥然一新, 楊木一路看得眼睛都直了。
“朋友, 你沒見識的樣子真是讓人心疼。”郁然懶洋洋地說, “這算什么, 去過市中心朱蔭大道那邊那個么?一到晚上人山人海, 你左腳離不開右腳。”
楊木為自己申辯道:“你是本地人, 你當(dāng)然比我清楚, 我總共也沒來過幾次!上次來還是我杳哥家里辦喜事, 跟著我媽來的。”
郁然偏了偏頭, 問胳膊攬著的人:“什么喜事?”
林杳說:“表姐結(jié)婚。”
郁然若有所思,繼而轉(zhuǎn)頭對楊木道:“那你準備吧,爭取讓你過兩年再來。”
楊木:“???”
官周和謝以走在隊伍最后,純散步,步子很慢,跟前面的人拉了一段不小的距離,仿佛自帶一層厚厚的玻璃罩。
謝以像真帶了個小朋友出行,一路上看著什么新鮮的都要湊過來問他一句。
“這個喜不喜歡?”
“那個要不要?”
“渴嗎?喝不喝果汁?”
“……”
官周罕見地乖順,像順了貓的貓,不管謝以問什么,他都應(yīng)聲:“要。”
他最開始吱聲謝以還愣了一下。
沒指望他會應(yīng)。
悶悶的一聲“要”里,莫名的,帶著某種軟和的撒嬌氣,從官周身上體現(xiàn)出來就很稀奇。
于是,這像是某種鼓勵人的號角,幾步路的時間,官周懷里捧了一堆東西。光喝的就有三份,右手三根尾指上一根掛一個,走路時擠得撞在一起。
他們一前一后,謝以總是喜歡扶著官周的后頸,推著他慢慢走,生怕人跑了似的。
沿路人的目光忍不住地投過來。
帥哥本來就少見,一見還是扎堆出行,一會兒看看前面兩個,一會兒看看后面兩個。
官周覺得自己要被人盯穿。
全身上下被盯得最不自然的地方,就是謝以搭著他的那段后頸。
他沒忍住,輕微地挪了挪脖子。
謝以反應(yīng)很敏銳:“怎么了?酸了?”
“……”官周說,“嗯。”
他說完,謝以嫻熟地在手下幾個穴位處捏了兩下,一陣酥麻感從頸椎一路蔓延到尾椎骨,官周手里的東西險些沒拿穩(wěn)。
謝以問:“怎么樣?舒服點了么?”
官周抿了抿唇,莫名地覺得有些心虛,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郁然林杳的方向。
那兩個人仍舊膩在一起,郁然放林杳身上的手,一會兒扶在胳膊上,一會兒搭在肩頸,有時還擔(dān)心一個姿勢久了林杳不舒服,又往下挪在腕子上,偶爾捏一捏。
好兄弟,就應(yīng)該用肢體語言表達對兄弟的信賴。
官周心安了,回答道:“好了,沒事。”
楊木在遠處沖他們招手:“周哥,你們怎么那么慢?!快來,不要掉隊了!!”
他們停在原處等,等人到齊了,才繼續(xù)往前走。
前方有個賣棉花糖的小車,很老式的棉花糖機,白蓬蓬的糖絲上會掛著幾顆化不開的糖粒的那種。
現(xiàn)在的技術(shù)越來越進步,棉花糖做得越來越柔軟細膩,有些人卻反而懷念這樣不完美的味道。
謝以又問了:“小朋友,吃不吃棉花糖?”
官周完全適應(yīng)了,眼也不抬就“嗯”了一聲。
郁然聽言也轉(zhuǎn)頭看向林杳,不過他不問,直接拍板:“哥哥給你買糖吃。”
楊木后牙床隱隱發(fā)酸,他隔著頰肉摸了摸,總覺得哪里不對。
心說都是好兄弟,怎么還偏心,為什么沒人給他買??
他們停在棉花糖車面前,楊木盯了一會兒運轉(zhuǎn)中的機器,閑不住又找起了話茬:“然哥杳哥,你倆本地人,別總跟著我們瞎逛啊,也推薦一下哪里好玩什么好吃,盡一盡東道主的職責(zé)。”
郁然不知道湊在林杳耳邊說什么小話,或許是秋涼,林杳薄薄的耳輪被風(fēng)吹得有些發(fā)紅。
男人碰到不上心的事或人,敷衍兩個字就寫在臉上:“摸摸你口袋。”
楊木:“?”
郁然:“你在這兒逛一圈,會發(fā)現(xiàn)最好玩的還是手機。”
“……”
楊木一言難盡:“做人能不能真誠一點。”
“沒騙你。”郁然說,“你不知道這里最出名的是什么嗎?”
楊木想了想:“風(fēng)景名勝。”
N市一直以文化底蘊深厚而出名,不少舊朝古墓都埋藏于腳下一方沃土,作為幾朝都城,每年都有大批的研學(xué)隊伍前來參觀。
“知道還問?”郁然說,“你是很有文化素養(yǎng)的人么,喜歡參觀博物館?”
“……”楊木閉上了嘴。
棉花糖不一會兒就做好了,除了謝以人手一根。
謝以一路都在陪著人逛,手里拿的全是官周的東西,自己什么也沒買。
官周有些看不過去:“你不吃么?”
謝以把他掛在指上的飲料接過來勾在自己指上:“太甜了。”
“嘗嘗。”官周想到這人在平蕪也不怎么吃甜食,“多試幾次說不定就適應(yīng)了。”
謝以看著他緊盯不放的目光太堅持,笑了,張開手扣穩(wěn)手上的東西,傾身湊了過去,在官周手上那根棉花糖的背面咬了一小口。
“吃了,挺甜。”
……
官周手抖了一下。
心里的那支螞蟻大隊,又張牙舞爪地在胸膛里亂打亂撞。
他立刻又看向郁然林杳,郁然自己的棉花糖不吃,手覆在林杳握著簽子的手上,引著他的手往自己方向動,探頭過去就著林杳咬過的位置咬了一口。
好兄弟,就要有福同享。
沒毛病。
那塊棉花糖從口中迅速化開,留下絲絲的甜,郁然心情不錯,繼續(xù)先前那個話題:“不過你要真的閑得沒事干,也有地方能去。”
楊木眨了眨眼睛:“什么地方。”
“城北有個古寺。”郁然說,“好像快千年了,之前一直劃區(qū)保護,偶爾開放,今年倒是一直開著。”
“古寺?古寺有什么好玩的嗎?”楊木問。
郁然目光又落在遠處某個攤位上,拉著林杳就要走,應(yīng)付地扔下一句話:“你很有想法——寺廟給你玩的么?祈福上香啊,據(jù)說那寺特別靈,不少人還愿。”
說完,人就走遠了。
天色逐漸變暗,燈光在蒙蒙的灰暗中越來越顯著,周遭光線變得五彩斑斕,墻面上纏著的線燈被布置成各種圖案。
人流愈發(fā)洶涌,下課的學(xué)生、聞聲而來的附近居民、帶著孩子放松的家長將小小的巷子填滿。
郁然早就不知道帶著林杳去哪了,連個信也沒留下,電話不通短信不回。
楊木心說這表哥到底是不是親的,一點也不照顧表弟。
他轉(zhuǎn)頭看向官周和謝以,覺得還是這兩個哥穩(wěn)重,一點也不咋咋呼呼,慢悠悠的,不怕跟丟。
但他跟了一段路,又無端地有了一點異樣的感覺。
他雖然一直和他們同行,但是那個詞叫什么來著……
對。
貌合神離。
楊木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自己有點多余。
明明官周也會和他說話,謝以還會大方地幫他一起付錢,但他就是覺得,自己好像被排擠了。
……
楊木考慮了一下,要不他也溜了吧。
自己逛,至少不會有一種被兄弟背叛了的心痛。
然后就聽見官周突然問了一句:“狗呢?”
謝以:“什么狗?”
“你剛剛買的那只狗。”官周說。
楊木一臉懵:“周哥,你們還買了狗??”
官周一臉“你有病吧”,耐著性子補充道:“氣球狗。”
“……”
楊木默默地往旁邊退了退。
這兩個人才是真有病。
官周從頭發(fā)絲到腳底板都沒一個地方看起來像喜歡那種氣球狗的樣子,結(jié)果謝以問他要不要,他竟然說要。
要???
楊木覺得就是謝以拿個粉紅色蝴蝶結(jié)問官周要不要,他也會說要。
他們到底是在做什么他沒見過的儀式,被人奪舍了么??!楊木有點看不懂了!
謝以:“剛才買冰淇淋的時候還在么?”
官周回憶了一下:“好像在。”
“可能落在那兒了,我回去找。”謝以說,“你們先往前走,別站在這擋路,待會兒我追你們。”
官周應(yīng)了一聲,看著他轉(zhuǎn)身沒入人流,逐漸消失在視線里。
“周哥,我們往前走吧。”楊木說。
“你哥對你還挺好的,你看我哥,完全忘記了我是誰,溜得連個影都見不著。”他一邊走一邊吐槽,“親兄弟比不過好兄弟,我難道不比然哥跟他更親近嗎?!真讓人心寒!”
官周瞥他一眼,蹙著眉尖:“誰跟你說他是我哥?”
楊木一梗:“哈???你們不是兄弟啊?”
官周抿著嘴,眼神代表了答案。
“他不是你哥嗎?我還以為你是哥哥來陪著比賽,他看起來大不了你多少,你們在一起還挺像的。”楊木支支吾吾地解釋。
官周沒好氣:“哪像?”
“就是那種感覺。”楊木比劃著手勢,找不出合適的措辭,“氣質(zhì)也挺像,給人的感覺也挺像……其實你倆,看上去都不是很好親近的樣子……”
官周掀起眼皮看他。
楊木又驀然改口:“你倆說像又不像,你是看起來不好親近,實際上相處下來發(fā)現(xiàn)還行。他跟你相反,他是看起來特別好親近,結(jié)果一接觸發(fā)現(xiàn)這人實際上挺冷的。”
“怎么說呢,就是他對人跟套公式似的,找到你最適合的公式就直接代入,讓別人都如沐春風(fēng),但他自己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
“好像你跟他要什么他都給,但他什么都不跟你要——當(dāng)兄弟的,如果只給不要,那算什么兄弟,只能說明關(guān)系沒到那份上,人家根本沒拿你當(dāng)真兄弟。”
他目視前方自顧自地說,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官周突然停住,愣在原地。
或許這就是旁觀者清。
他和謝以之間的相處,一直都給他一種虛飄著的感覺,落不到實地上,明明一切都是那么順其自然,又好像少了點什么。
現(xiàn)在楊木這樣一說,那些隱在太平之下的東西,好像慢慢地浮出了水面,他隱約察覺到了問題。
可是關(guān)系這種事,本來就是水到渠成的,不能用溝通來強求。
該到哪里,就是哪里。
沒有到只能是說,還沒到時候,還沒到那個地步。
他低垂著眼,往路邊靠了靠。
忽然覺得這條巷子人流太多,嘈雜喧鬧,擁擁攘攘的,擠得讓人喘不過氣。
楊木又說:“不過你們也挺奇怪,如果不是親兄弟,關(guān)系又這么好。你們兩個,看起來比我和杳哥還親近,我和杳哥至少小時候還一起住過兩年呢——誒,杳哥!”
他說著說著,目光隨意地在人群里亂掃,突然眼睛一亮,在前方不遠處找到了失蹤人口。
官周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看到郁然和林杳,正要抬步過去,突然又停住了腳步。
他的視線下移,在人影幢幢之中,看到了一雙交纏在一起、扣得緊密無縫的手。
……
官周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都很艱難:“好兄弟會牽手嗎?”
楊木表情也很麻:“不知道,反正關(guān)羽和張飛肯定不會十指相扣。”
“……”
怎么不行。
好兄弟之間,什么都有可能。
說不定……關(guān)羽和張飛在掰手腕呢……
官周極輕地眨了一下眼,然后,他看到郁然拉了一把林杳。林杳顯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回過頭看他時眼神純凈得像化霜時的水露。
緊接著,郁然俯身湊過去,猝不及防地在林杳的唇上留下來一個吻。
楊木:“…………”
官周:“……………………”
好兄弟,就是要……
要……
操。
這是什么好兄弟??!
第52章 我喜歡你,也只喜歡你。
周遭的人聲像退潮一樣, 漸漸地從官周耳邊撤離。
他的世界萬籟俱寂,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撲通地響,響亮又鄭重。
有什么東西, 即將破土而出。
再也按捺不住。
其實早就明白了。
只是一直粉飾著,一直用假象去瞞過自己,好像只要大家都不揭穿, 就可以若無其事。
他在那些不尋常的變化上, 裹上了一層又一層遮羞布, 用各種荒唐的借口遮掩, 又忍不住地躲在這些借口里不斷地試探,享受著對方的縱容,不過就是仗著謝以根本不會拆穿他。
不管他知不知道, 都不會拆穿他。
他只是有恃無恐。
可是他可以騙過所有人, 但怎么能騙得過自己。
喜歡是只雀躍的鳥,止住了鳴叫,也止不住撲翼的泄露。
他的心跳,從來都藏不住。
他喜歡這個人。
不是什么朋友的喜歡, 不是什么兄弟的情誼,他只是, 想牽一牽這個人的手。
長巷仍舊熱鬧, 遠燈仍舊閃爍, 一批又一批的人來了又走, 身邊的人換了又換, 只當(dāng)風(fēng)過。
串燈自巷口鋪開, 交織成一張燦爛的網(wǎng), 巷道上每一個角落晦暗盡銷, 自此天光大亮, 長夜徹明。
官周靠在巷尾某家店面的磚墻上,蹲在一張廣告牌背后,旁邊是同樣半天沒緩過勁的楊木。
這里遠離人群,周遭的歡鬧逐漸退散,風(fēng)從耳畔呼嘯而過,脖頸上的熱意在涼風(fēng)中冷卻。
在漫長的靜默下,他的心跳從洶涌澎湃,到靜靜地平息。
像某種無聲的呼喚,在這一剎那,他抬起了頭。
眼前人站在背光處,身后是斑斕的燈影,邊緣都被暈成了一道柔和的絨邊。
謝以彎著腰,一手隨意地搭在膝上,另一手放在他的發(fā)頂,眉眼彎彎地含著一如既往溫吞的笑意,垂落下來的目光像清潤的月色。
“失物招領(lǐng)。”他溫聲說,“丟了個小朋友,我來領(lǐng)回去。”
—
這場出行結(jié)束得非常潦草,在楊木支支吾吾的強烈抗議下中道崩殂,哪怕燈會高潮活動還沒開始,一行人被迫意猶未盡地回了酒店。
楊木恍惚,難受,像得了重病,步步都要扶著墻走。
“你怎么了?不舒服嗎?”林杳有些擔(dān)心道。
楊木看著他的臉,熟悉又陌生,明明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怎么回來就……就……!
他一時間百感交集,心情復(fù)雜地交匯在一起,最后凝結(jié)成了一句話,指著心口說:“我,這里難受!”
“?”
郁然原本逛到一半,興致正高,結(jié)果突然被這人打斷,林杳的手當(dāng)時就毫不留情地抽了出去,以至于他一路看楊木都非常不順眼。
“別怕,你放心,不會有事。”郁然很誠摯地說,“我給你選最漂亮的盒子,最好的風(fēng)水,再用粉色絲帶給你系個蝴蝶結(jié),一定給你殯至如歸的待遇。”
“……”
然哥、表哥、表嫂、表姐夫幾個稱呼輪流梗在楊木喉嚨里過了一遍。
他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禮貌又客氣的:“謝、謝謝……謝謝你的關(guān)心……”
“?”郁然湊到林杳耳邊問,“他是真病了?”
林杳點頭:“看樣子是。”
如果是這個世界瘋了的話,楊木覺得,有一個人一定能懂他。
“你們……!”楊木心中激悶,怒而轉(zhuǎn)頭,用一種悲憤又渴望的眼神看向官周,想尋求一點共鳴,卻發(fā)現(xiàn)他周哥也不在狀態(tài)。
官周悶頭跟在謝以背后。
他自從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以后再沒有說過話,人有些恍惚,剛從巷子里出來的時候步伐都是亂的。
謝以問他怎么了他也不開口,問楊木楊木同樣也半天憋不出來個屁。
于是謝以在巷口那盞路燈下把官周來回地檢查了一遍,確定人的確沒有問題以后才放了心。一路上都扶著官周的后頸,生怕一個不注意他就走神撞柱子上了。
這會兒回到酒店大堂,冷白的光從天花板華麗的水晶吊燈上灑下來,剔透的水晶將光聚攏又重新向外折射,亮得晃眼。
明光之下,所有的不尋常都無處遁形。
有些人的皮膚常年一個色,不管冷熱都一個模樣,但是有些人的皮膚近乎是透亮的,一點溫度的變化,臉色都會跟著不一樣。
官周就屬于第二類,他生得特別白,透著勃勃血氣的白皙。小時候發(fā)燒時,整個人就像從熱水里撈出來一樣,仿佛一只煮熟了的蝦,藏也藏不住。
而現(xiàn)在,少年自臉頰開始,一抹紅一路蔓延至耳后、脖頸、甚至鎖骨往下。
謝以瞇著眼睛盯了他有一會兒了,如果是往常,官周被這樣直白的審視盯久了,一定會翻臉不認人地懟幾句。
可是現(xiàn)在都快五分鐘了,別說懟,就是連個字也沒說,嘴角抿成一線,可看著又不像不高興的模樣,垂著眼一聲不吭地瞥著自己的手。
謝以又看了一會兒,然后突然傾了傾身子,湊到他脖頸間聞了一下。
“你……”官周措手不及,眼睛睜大,僵硬地看著他。
“我走的那一會兒。”謝以若有所思,“你是不是背著我喝酒了?”
官周眨了一下眼,聽見謝以繼續(xù)說:“好像沒有酒味,那是生病了么?之前的感冒沒完全好,今天吹了風(fēng),所以突然發(fā)……”
“不是。”官周打斷,直接認了下來,“我喝了酒。”
他覺得,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跟醉了也沒什么區(qū)別。
反正都說不清。
喝酒的人常有,喝醉的人也常有,而喝醉了還清醒地承認自己喝了酒的人就不常有。
謝以看著他這副模樣,眼里摻了笑,不禁聲音又軟和了一些:“你這是喝了多少,還認得我是誰么?”
官周依舊望著自己的手,沒吭氣,過了一會兒,又悶聲叫了一句:“謝以。”
謝以怔住了。
剛剛還笑吟吟地逗人,突然就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官周半天沒等到他說話,抬起頭看向他。
目光自下而上掃過,對方突出的喉結(jié)上下攢動了一瞬,肢體也奇怪地透露出來一絲僵硬。
謝以動了動嘴唇,轉(zhuǎn)而叫了一聲:“楊木。”
“以哥。”楊木像抓住了浮木的溺水者,被人拯救,立刻馬不停蹄地從林杳身邊跑了過來,“怎么了?”
“你們喝了多少?”謝以沉聲問。
“?”喝什么?
謝以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沒看出來楊木有什么不一樣,和官周一片緋紅的樣子截然不同:“你喝酒了么?”
他現(xiàn)在懷疑,有人自己沒沾酒,騙了他家小孩喝酒。
楊木臉上緩緩滾過一串彈幕,滿臉都是問號:“我沒喝啊。”
謝以面對他,總掛著的那點含笑的模樣又回來了,只不過看上去很淡,總給人那么點“糟糕藥丸”的訊號:“你帶他喝了多少?”
首先,哪來的酒。
其次,什么叫“你帶”???
楊木張口就要為自己辯駁,然后……他閉上了嘴……
……
謝以背后,官周正睨著他,一雙眼睛分明清亮又有神,說楊木醉了都不可能說他醉。
就他媽像翻出來一套競賽數(shù)學(xué)題,他都能當(dāng)場快速地寫出五種不同的解題思路。
那種眼神,盯得楊木背上起雞皮疙瘩,不僅危險,而且……陰沉……
楊木毫不懷疑,如果他敢說一個不字,明天就會有人找他秋后算總賬。
為了保住狗頭,楊木硬是把脫口而出的字音一轉(zhuǎn):“我什么時候帶他喝酒了——那當(dāng)然,就在剛剛!我楊木,平時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看人喝酒,看著周哥喝酒,比我自己喝了還好受!”
“……”
謝以笑看著他,說了個“行”。
明明那樣溫和的眼神,楊木卻莫名地感覺,自己好像被人剜了一眼……
操,好像……攤上事了……
遠處郁然林杳沒注意到他們的動靜,繞到電梯口發(fā)現(xiàn)這金玉其外的酒店,前幾天壞的電梯竟然還沒修。
郁然摸著樓梯間的門,另一手牽著林杳,揚聲知會了一句:“我們上去了,有事電話,明天見。”
楊木看了看郁然林杳,又看了看面前氣氛詭異的官周謝以,憑空生出一種前有狼后有虎的錯覺。
楊木短暫地糾結(jié)了不到兩秒,立刻決定投身狼窩,頭也不回地溜向他表哥的懷抱:“哥!等等我!我跟你們一起上去!!”
他們回來得不夠早也不夠晚,這個點,在酒店的人剛吃完飯休息在房間,不在酒店的大多還待在夜市,等著看活動表演。
楊木他們一走,大堂就靜默了下來,只剩官周謝以,和一個支著胳膊昏昏欲睡的前臺小姐。
謝以收回視線,一回頭,正好對上眼前人那雙淺色的瞳仁。頃刻間,上面便籠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霧,看起來醉得不輕。
謝以快速地回憶了一下回來路上官周的狀態(tài)。
走得穩(wěn)不穩(wěn)?腿腳軟么?走的是直線么?
有些東西一仔細想了,各路佐證就會越來越多。
謝以越想越覺得他醉得嚴重,再看官周時甚至覺得這小朋友下一秒就要倒。
“認得回去的路么?”謝以微微彎了腰,抹平兩人相差的那點距離,與官周平視。
官周放在身側(cè)的右手悄無聲息地挪到了背后,手指扣進掌心,掐了自己一下,睜著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卻不說話。
“看來是不認得。”謝以笑嘆了一口氣,手伸到官周面前,攤開,拖著調(diào)子,“手給我吧——”
這只手手指修長,寫字的時候筋脈順著動勢牽引著皮肉,每一處骨節(jié)都白玉似的。
他看了很多次,也碰過很多次,但現(xiàn)在又忽然變得陌生,好像從來沒接觸過,讓人緊張卻又想靠近。
官周覷了很久,藏在背后的手幾度輕微地動了,又掙扎地壓了回去,指甲壓進掌心的軟肉里,嵌得生疼,疼痛讓他此刻的思維無比清醒。
大堂的燈短路似的閃了一下,空曠的地方陷入短暫的黑暗后再次明亮。
謝以被這一瞬的明滅,照得晃了晃眼。下一秒,他攤在空中的手,握住了另一只溫?zé)岬摹岬接行┌l(fā)燙的手。
兩個人的溫度迅速地交換,謝以的手明明是涼的,卻像一陣火,燎得官周呼吸停了剎那。
這一瞬間,官周突然平靜了。
那些亂七八糟,盤虬交錯的想法,相互糾纏著,現(xiàn)在又一致地,從他腦海里離開。
沒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
他不過。是喜歡了一個人。
少年啊,天生一腔熱血。
在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里,我什么都敢,也什么都不怕。
愛也當(dāng)然,恨也當(dāng)然。
于是人潮人海,熙熙攘攘,我喜歡你,也只喜歡你。
夏夜里那陣嘶長的蟬鳴,
幾個月了,還沒有消匿。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
第53章 他們的虎口吻在了一起。
“慢一點。”
謝以肩背抵開消防通道笨重的綠鐵門, 牽著人的手往里走。
每一步都格外小心,盯著官周的動作,生怕人磕了摔了, 交握著的手牽得很緊,手心相貼。
樓梯間里一片靜謐,墻角安的聲控?zé)簦?常年少有人過, 以至于燈的感應(yīng)像遲暮的老人, 不僅聽力不行, 還要延遲好幾秒才會或明或暗。
他們走得非常慢,燈光來回明滅足有兩次,才到挪了一樓的樓層平臺。
黑暗與清明輪流交替, 前一秒讓人無端地卸下一口氣, 偷偷放松,后一秒又要不自覺地提著心膽,暗自緊張。
樓梯間太長太深,無限的靜默里, 每一步甚至能聽得清回音,所有的動作都被細弱空靈的回音放大, 肌膚相合的觸感也一樣。
“暈么, 想不想吐?”謝以問。
手里牽著的人走路慢慢吞吞, 剛剛那階樓梯還險些踩空, 步子虛浮。
官周默了兩秒, 然后鼻音濃重地“嗯”了一聲。
兩個人人高腿長, 都是一步可以邁過三階樓梯的樣子, 三分鐘走完的路現(xiàn)在卻硬生生拖得像要磨蹭到明天早上。
手心溫度熾熱到有些汗?jié)瘛?br />
如果謝以再留神一點, 就可以注意到手中少年的手指從牽上開始就再沒有動過。
上樓的動勢連帶著肌肉運動, 連小臂都會順著重力略微傾斜,偏偏官周僵硬得像塊石頭,肢體意外地表露出來一絲從未有過的小心。
“酒好喝么?”謝以放慢了腳步,開始問罪,手里牽得更緊,拇指揉按在官周突起的指根骨節(jié)上,語帶輕嘆,“我才走一會兒,這么不讓人省心。”
官周抿著嘴,沒吭氣。
“感冒也才剛好,嗓子這么久都還在啞,是誰前段時間說我鐵打的,是不是該反省一下自己?”謝以緩聲道。
有人還在裝啞。
謝以盯了他一會兒,片刻后,笑了。
跟醉鬼講道理不如去跟王八念經(jīng)。
“要不要緩一會兒?”謝以放棄追究。
“嗯。”官周動了動食指,謝以以為他想掙脫,收回了手。
捂熱的手心重新接觸到外界的空氣,一時間還有些涼,有些……空落落的。
官周手握成拳,墻面上那扇半開的窗溜進來的風(fēng)一會兒是冷風(fēng),一會兒是熱風(fēng)。
他呼了口氣,在謝以的等待下,就地坐了下來,坐在一樓往上最高的一階石梯,正對著那扇透著皎弱月光的窗。
他抬起頭覷謝以,一雙眼睛蒙蒙亮,向下的眼尾平時總是倔強地硬,現(xiàn)在莫名地讓人覺得有些軟和。
謝以揣測了一下醉鬼少爺?shù)囊馑迹系赖刈诹怂磉叄骸霸趺戳耍俊?br />
“暈。”官周悶聲說,“走不動了。”
仿佛某種長著堅硬外殼的小動物突然露出了肚皮,摻著若有若無的示弱。
聲控?zé)粼僖淮螠缌恕?br />
這次腳步停止,低微的話語聲分貝不夠,樓道頓時陷入晦澀的黑暗之中,卻默契地沒人打破。
每一層樓口的大門都緊閉著,幽靜的空間是整個酒店最隱秘的角落。
謝以本就漆黑的瞳仁,在這樣的夜色下,顯得更暗。
明明幾分鐘的沉默,卻因為黑暗被不斷拉長。
樓道空間狹小逼仄,他們不可避免地肩挨著肩。
像雨來之前會有風(fēng),謝以放在膝上的手,憑空抓到了一縷輕柔柔的風(fēng)。
口袋里露出邊角的手機在黑夜里閃了一下,謝以沒有在意,卻聽見微醺的小少爺難得多管閑事地提醒:“你有信息。”
任何信息,這個環(huán)境下,都顯得有些多余。
謝以不想管。
官周再次開口:“有人找你。”
謝以捏著露出來的那一角拿出手機,屏幕上是微信新版本更新的系統(tǒng)彈窗,這一點熒光在黑暗中近乎刺眼,讓人下意識地沖著突兀的光明處看去。
謝以來不及摁滅手機,聽見監(jiān)督員又發(fā)話了:“你別動。”
官周偏了偏頭,借著一張醉酒的皮,目光沒有躲避地落在對方手里的光源上,亮度在這樣的黑暗里有些刺眼。
幾秒以后,官周看清了。
“你為什么,沒有加別人?”
通訊錄里的好友,只有一個“。”獨享一整個界面。
或許是這個問題有點無端,謝以問:“我要加誰?”
“老劉、官衡、郁然林杳或者其他人。”官周說,“或者謝韻。”
微信本來就更方便,老劉和官衡不管是工作上還是私人都喜歡用,年輕一點的更是,包括謝韻。
沒有理由,在有了微信、并且這幾月多多少少用慣了以后,還固執(zhí)于電話。
謝以也根本不是守舊固執(zhí)的人。
“不好么?”謝以頓了一下,嗓音依舊摻著慣有的閑散的笑,“你送的東西,當(dāng)然跟你用。”
“為什么?”官周執(zhí)著地追問。
人喝醉了,話就容易多。
謝以一直對他很耐心,逗小孩似的:“飲水思源吧——”
官周微微蹙了眉:“為了感謝我?”
“嗯。”
……
樓梯間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官周突然沒頭沒尾地開口。
“有人說你像我哥。”
謝以問:“誰說的?”
“楊木。”官周毫不猶豫地賣了隊友。
謝以笑問:“為什么這么說?”
官周聲音有些澀:“因為,他說你對我很好。”
“對你很好就像你哥嗎?”謝以打趣道。
“不是。”官周說,“是你像。”
謝以笑意更濃,估摸不出來他這是不滿意在抱怨還是單純閑聊,把問題拋了回去:“那你覺得呢?”
“我覺得。”那股澀意蔓延進喉嚨里,“有點吧。”
謝以彎著唇輕微地搖了搖頭,懷疑自己聽了這些話,會在某人徹底醒了以后被滅口,卻又忍不住趁人之危逗人:“那你叫我一句,我聽聽。”
這句話一出,對面人就沒聲了,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
就是醉酒了也知道臉皮比天大。
謝以心里無奈地腹誹一番,聽著他話里鼻音好似消退,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灰。
他再次伸出手:“走吧,回床上睡,別待在這吹風(fēng)。”
沒有人乖乖送出手。
空曠的樓道里,傳來一聲輕輕的低語,像一陣順風(fēng)而來的纖細雀羽,在人心口上撓了一下。
“哥哥。”
……
要命。
謝以的喉嚨,有些發(fā)緊。
緊接著,懸在空中的手,再一次觸碰到一片滾燙的溫度。
官周把手送進他的掌心,還是相似的手勢,只不過這一次,有一些略微的變換。
上一次,是謝以單方面地牽著官周的手,由他覆在對方的手上,只要他松開,那就散開了。
而這次,手交握著,拇指相抵,對方的手指扣在他的手背上。
他們的虎口吻在了一起。
“所以。”
“為什么對我那么好?”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
第54章 “因為我是你舅舅。”
月光照進來, 落在官周淺棕色的瞳仁里,像一片海上沖起了雪白的浪,周遭都是礁石, 洶涌的,又克制的。
仿佛只要一陣風(fēng),這一朵浪就會蓄勢待發(fā)地撞出礁石的阻隔, 了無拘束地越上海岸。
謝以在暗處, 背對著光, 面對著官周。
他的眼底有一處是閃的, 那是官周映在他眼里的眼睛。
可一恍神,這一絲再三。反射的光星,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像一切只是錯覺。
謝以只在幾秒之內(nèi)的遲鈍里就迅速地做出了回答, 和平常一樣的溫溫沉沉,是一種不夠嚴肅的認真。
“因為我是你舅舅。”
“你算我哪門子舅舅。”那朵浪半途死在海里,官周心里竄上抹燥氣,抬眼注視他。
借著單薄的月光, 少年的眼里藏著情緒,每一處細微變化的臉部肌肉都透露著沒有名義的倔強。
謝以微微瞇起眼, 眼睫擋在視線前, 視野模糊以后才笑著、用了把力把官周拉起來:“怎么翻臉不認人, 剛才不還好好的么, 喝醉了就有脾……”
官周打斷:“你閉嘴。”
他的犬牙狠狠在舌尖上咬了一下, 一股腥甜的鐵銹味迅速從口齒之間蔓延, 心里有個種子, 幼芽一路開花展枝到了喉口。
即將見光。
謝以抿住了唇, 安靜地看著他, 目光沉沉。
在官周再次開口之前,他突然伸手打了個響指。
清脆的聲響乍起,方才籠罩著的黑暗一瞬間盡數(shù)被徹亮的白光覆蓋,不大的空間重歸光明。
所有東西都無處遁形,所有隱晦的,低澀的,也在清明之下正位至該有的位置。
官周微微張了張嘴,無聲的,什么話也沒有說。
“酒醒了,開始清算了?”謝以笑道,“回房間再算,待在樓梯間吸甲醛么?”
像每一處皮褶都被吹得繃緊的氣球,從最柔軟的打結(jié)處扎了一個針眼,表面完好無損,只是氣一點點泄了個干凈,再難重新?lián)纹饋怼?br />
他抿緊了唇,手心里的溫度逐漸撤退,謝以撥開了他的拇指,收回了手,重新扶上他的后脖頸:“走啦,明天正式比賽第一天,不參加了嗎?”
光線亮得太刺眼,官周低垂下眼睛,沒有再說話了。
回房間以后謝以像往常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幾句,試圖在正式比賽的前一夜臨時抱佛腳地再給官周灌輸一些注意事項。
可惜官周顯然沒有這個積極勁,情緒不高,甚至有些低迷,說十句才應(yīng)付且不耐煩地回兩句。
他的床上已經(jīng)換了新的床具,潔白到?jīng)]有一絲灰的四件套被熨得齊齊整整,邊角被蓬松的絨羽撐起,飽滿到光看著就能感知舒適度。
燈光熄滅以后,官周躺在自己的床上,那一陣短暫的背后傳來的余溫消失殆盡,背后是新床品自帶的陌生涼意。
兩張單人床之間隔著一條不近不遠的路,橫亙在那兒,剛剛好一次只能通過一個人。
兩個人的話,就太擠了。
—
競賽的第二階段如火如荼,前十五天還處于儲備的學(xué)習(xí)階段,更多是要求學(xué)生們迅速地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在高手云集的地方多多學(xué)習(xí)、相互影響,也大概摸清楚其他人的能力從而更針對地提升自己。
比賽到底還是比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競爭更加激烈,從而選拔出來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
這個優(yōu)秀不止指的是口語能力,還有現(xiàn)場反應(yīng)能力、語言組織能力、統(tǒng)籌能力,甚至還有臨場的適應(yīng)融合能力。
決賽分成三輪,各年級組分別進行車輪戰(zhàn),獲勝者邁入下一輪,就這樣一層層地篩選。參加決賽的人每個人都有獎,三輪車輪戰(zhàn)分別對應(yīng)一二三等獎,最后總結(jié)果的前三名可以得到提前招生機會。
由于人數(shù)不少,工作量也很大,前七天比賽近乎每天都到晚上七點以后結(jié)束,第八天以后才慢慢緩和了下來。
郁然林杳回到了高二組,官周和楊木從相互扶持的隊友成了對手,不過沒等到他們面對面地切磋一下。
楊木運氣不太好,或許是因為那天去夜市受了驚又吹了風(fēng),當(dāng)天晚上就發(fā)起了高燒,第二天嗓子聽起來像漏著氣的風(fēng)管。
他硬撐了四天,終于熬不住了,不出意外地第一輪就被淘汰了。
淘汰的人可以留在集訓(xùn)營里繼續(xù)觀戰(zhàn),只是高三的學(xué)生壓力太大,一天也不敢耗在沒有結(jié)果的事情上,楊木次日一早就收拾東西回江北了。
走的時候他對著郁然林杳,眼神是一派的復(fù)雜又心酸,熬鷹似的緊盯了幾分鐘,郁然率先打破僵局。
郁然:“朋友,要不這樣,你把眼珠子留下來,我?guī)婺阋娮C榮光?”
楊木深深看了他一眼,憤而扭頭,直奔官周面前,一上來先捧著官周的兩只手,像離散多年的親人一般交代后事:“哥,全靠你了。”
官周:“?”
抽了抽手,根本抽不動。
……
一天天的,哪來這么多使不完的牛勁。
“周哥,雖然我走了,但你一定要帶著我的精神,盯好這兩個人。”
“放手。”
“他們兩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掩人耳目,這也太高調(diào)了,我……我不允許!!”
“放手。”
“我相信你周哥,你一定也看不下去,這幫談戀愛的簡直過分,一點也不在意別人的感受!還……還連兄弟也不放過!兔子都知道不吃窩邊草呢,就近下手的人是沒有好結(jié)果的!”
“你特么。”
官周用力把手抽了回去,冷著眼瞥他,面部表情死得比面癱還徹底。
郁然手肘靠著林杳的肩,望著他們的動靜偏了偏頭,抬手指了一下官周,湊到林杳耳邊說:“有沒有覺得他最近有點不太正常?”
林杳捂著耳朵,輕眨了一下眼:“哪里不正常?”
“脾氣暴躁,一點就炸,像我們這種天生性格好人見人愛的人,就發(fā)現(xiàn)得比較快。”
“……”林杳說,“哥,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郁然張口就來:“管不了,只有你能管。”
林杳眼都不眨,直接反手捂住了他的嘴,又看向官周的方向。
楊木還在那兒求爺爺告奶奶地瞎喊,不罷休地在半空中撈官周的手以表誠意。
可能是人之將走其心也勇,官周那臉色恨不得活吞了他,他愣是注意不到。
謝以在官周背后,靠在公交站臺的那根鐵桿子上,懶散地看著眼前老虎面前張牙舞爪的活寶。
他看戲似的,目光順著動勢瞥,從上到下,輕飄飄地落在官周被人纏著的手上,好似停了片刻,正當(dāng)林杳以為有什么異常時,他又若無其事地移了開來。
林杳一直覺得,這兩個人的相處模式,有點奇怪。
他總是在官周和謝以身上,看出一種自己和郁然的模樣。
但他們是親戚,也許是他想多了。
楊木走了之后,比賽依舊在繼續(xù),集訓(xùn)營里剩下的人越來越少,從開始一整個會議室齊齊整整坐滿,到現(xiàn)在有半個場子空空如也。
之前組隊的兩個小姑娘也走了一個,夏恬用盡全力了,沒有遺憾,給了自己一個完美的交代。
只是用盡全力之后,精神上很滿足,心里卻空落落的,下場以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
本就繃著一根弦的選手們,心理壓力巨大,三三兩兩地上前安慰。沉重的空間里,像籠了一層密不透風(fēng)的烏云,氣氛更加低迷。
官周也沒想到自己能留這么久,但是他的確進步很快,前十五天的培訓(xùn)肉眼可見地在他身上見到效果,每一天都像新長的竹節(jié),一天比一天蹭得高。
但他好像也不高興。
第三輪開場時,這種郁悶猶為顯著,走到哪里都散發(fā)著一種“我要獻祭周圍五米所有人”的氣場。
官周今天的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心不在焉地聽著臺上的人繼續(xù)演講。
官周半闔著眼,手肘撐在扶手上托著下巴,耳朵里是臺上的人聲,眼睛卻斜睨著窗外。
旁邊是一扇毛玻璃的落地窗,模糊了酒店院子里綠油油的植株,郁郁蔥蔥的顏色落進他冷淡的眼底,所有生機勃勃都被凍上了,滋滋冒著冷氣。
少年流暢的下頜線這個角度顯得平添幾分銳氣,每一個棱角看上去都是大寫的“很煩,別惹我”。
這幾天都是這樣,謝以盯著看了一會兒,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虎口,喉結(jié)輕輕地滑了一下,最終還是開了口。
“要不要請一天假出去逛逛?”他說。
官周下巴微微抬了一下,沒轉(zhuǎn)頭:“干什么。”
“散散心。”
“……”官周說,“不去。”
“過來。”謝以曲著手指,在他搭著的那截扶手上敲了敲,拿出了手機。
官周蹙著眉轉(zhuǎn)過頭,擋在視線前的是一部黑屏的手機,玻璃面映著他滿是郁氣的眉眼。
“再不出去走走,可能得出事。”謝以說。
“出什么事?”
“警察局一日游吧。”
“?”
“攜帶危險品。”
謝以說:“再熬個兩天,你就可以成為危險分子了。”
“……”
官周看了他一眼,然后抿直了唇又別開了眼。
那天以后,他們的相處模式好像一如既往,每天同進同出,同吃同喝,共用一個不大的空間,沒入對方的生活,就連對方一睜眼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都很難不留意到。
官周當(dāng)時借了醉酒的由頭,醒來以后也要隨著這個由頭將記憶盡銷,所有開口的未開口的話都湮沒在那個靜默的夜晚。
他不知道謝以怎么想的,有沒有察覺到他這些不敢與人知的心事,他有時會怪對方溫吞,有時又覺得自己卑劣。
對方還在光里,他就只能在暗處試探。
一切好像都那么有條不紊,按照正常的節(jié)奏繼續(xù)下去。
但是喜歡的底色是貪心,遮羞布已經(jīng)掀起來了,怎么還能像以前一樣裝作渾然不覺。
官周呼了口氣,嘴角線條拉得冷直。
手機在口袋里嗡嗡地震,他起初還不想理,結(jié)果這人鍥而不舍,嗡嗡聲接二連三,讓他滿臉不耐煩地掏了出來。
打開一看,是他爸的友情問候。
—小周,是不是還有幾天就回家了?
—現(xiàn)在在集訓(xùn)營怎么樣?這么久了,吃的喝的也適應(yīng)了吧?
—爸爸已經(jīng)回江北了,你過段時間過生日,我這些天都在家,等你過完生日再接活。
—今年是18歲生日,過完就是大人了,本來想把你外公接過來,但是外公年紀大了,還是不折騰老人家了。
—等你回來我們?nèi)タ匆惶四銒寢專屗部纯茨悻F(xiàn)在長什么樣了。
—你和舅舅還好吧?你也別總是讓人家照顧你,他身體不好,你們相互照應(yīng)著,你也多留意一下他的情況,別讓他累著了。
噼里啪啦一大堆,官周敷衍地挑著回過去。
—嗯。
—哦。
—行。
到最后一條的時候,指尖懸在半空中,輸入框里一個“好”字怎么樣也按不下去。
他掙扎了兩下,然后臭著臉把手機塞回了兜里。
好個屁。就因為他才不好。
今天最后一個演講結(jié)束,半天的時間又淘汰了一批人,接下來留著的幾個選手都不容小覷,每一個都有鮮明的個人優(yōu)勢。
有幾個掛逼,不僅即興發(fā)揮比別人雕琢了一個小時的稿子都好就算了,還炫技地在底下候場時開始倒背。
氣勢上就先壓倒一片心理素質(zhì)不行的。
后一天的對手抽簽鏈接分發(fā)到每一個人的手機里,所有人屏氣斂息,都在心中暗自祈禱分到一個實力稍遜的對手,再不濟旗鼓相當(dāng)也行,就是別火星撞地球。
官周懨懨地點了一下,隨著界面上的電子扭蛋機咕嚕轉(zhuǎn)動,一顆黃色的球從底下開口溜了出來,緊接一段五毛錢的便宜特效,上面浮現(xiàn)出了楷體黑字的名字。
肖端。
倒背演講稿的牲口。
……
藥丸。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寫6000-7000的,但是好像太長了,還是今天先發(fā)吧~
第55章 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想法,想牽。
那個名字仿佛自帶炫酷的出場音樂, 官周覷了幾秒,默默從屏幕后移開了眼。
“抽到誰了?”謝以問。
官周直接把手機攤在他面前,示意他自己看。
謝以掃了一眼, 顯然也是沒想到他手氣臭成這個樣子,頓了一下,然后迅速開始找補:“挺不錯, 他雖然實力強, 但是也有不少地方有問題……”
說著說著, 說不下去了。
什么地方?提前迎接勝利的心情太明顯了嗎?
……
官周收回手機, 別開眼又悶悶地望向窗外,只留下一個冷漠的后腦勺。
明明什么也沒做,連句抱怨都沒有, 但就是讓人覺得, 他不開心。
謝以輕輕眨了一下眼,平放在扶手上的手,食指蜷曲壓進手掌下。
他聽見官周又說:“明天我要請假。”
“好。”謝以立刻答應(yīng),“想去哪逛?”
官周又悶了一會兒, 半晌才說:“我自己去。”
“你……”謝以眉尖微不可察地蹙起來,動了動嘴唇, 下意識地要說些什么, 聲音卡在喉腔, 過了一會兒, 才說了一個字。
“好。”
次日鬧鐘在枕頭底下開始震動時, 外頭的天還沒亮, 房間內(nèi)灰蒙蒙的。窗戶沒關(guān), 被子下滑到腰間, 溜進來的晨風(fēng)吹得半邊身體發(fā)涼。
官周抓了把頭發(fā), 偏頭看了一眼另一張床,在短時間內(nèi)快速清醒以后,輕手輕腳地洗漱完離開了房間。
門板合上,被人小心地抵著活動鋼舌,細微的“咔嗒”響落進山林里的雀鳴里近不可察。
合上的那一瞬間,不遠處平順無痕的被子微微動了一下,裹著的人緩緩睜開了眼。
—
官周回來的時候是傍晚,順著隔壁大學(xué)下課后魚貫而出的人流,從夜市繞回酒店。
出門前整齊的短發(fā)散亂,幾點黏稠的淤泥濺在板鞋白色的側(cè)沿,棉質(zhì)袖口上粘了幾顆干燥的草籽,不知道是什么品種的野草,頭尾帶著尖尖的刺,揪下來連帶著衣料的棉絲。
他穿過大廳,站在后院的泉水邊上清理了很久,黏膩的泥粘得太緊,還是白鞋,簡直暴殄天物。
清理完后,他抬頭看了一眼四樓某個窗口,里面拉了簾子,沒開燈,昏昏暗暗一片,連個人影都看不清。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來了一陣風(fēng),在他抬起眼的瞬間,簾子極輕地動了一下。
官周收回眼,小心翼翼地拿出口袋里的東西,檢查了一遍,又妥善地放回去,掉頭回房間。
謝以大概比他早幾分鐘回來,開門以后房間亮著燈,剛才看過的晃動的窗簾仍舊一塵不動地垂落在地,簾尾的料子又沉又重,繡著白色的花邊拖擺。
謝以曲著腿坐在自己床上,手里架著一本前些日子朱老師給的書。
這個人,總是輕而易舉地就和所有人處理好關(guān)系,讓別人喜歡欣賞他,和誰都能聊得開。
官周握著門把手看了他一會兒,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的對話框上只有一句比他爸還盡職的“早點回來”。
四個字,做足了一個放鳥歸林的家長該有的模樣,給了人充分的自由。
他動了幾下手指,這幾天的信息滑兩下就能看完,甚至有一天因為太忙還空了。
再往上是半個月之前的記錄,一天的內(nèi)容要滑小半分鐘,成分很無聊。哪怕就待在一個酒店里,再遠不過百米的距離,上面一般都還是沒有意義的問題。
—人呢?
—后院,馬上回來。
—在哪?
—大廳。
—?
—我去一趟餐廳,餓不餓?有沒有東西要帶?
……
官周隨意地滑了幾下,關(guān)上了手機,聲響不小地把門嗒的一聲拍回去。
“回來了?”謝以抬起頭,頭頂亮堂堂的燈光落在他眼睛里,瞳仁的黑色重得像是剛點下去的濃墨,清明而有神。
好像手里這本書不是那么勾人,隨時抽離都不會有一瞬間的恍神。
“嗯。”
官周走進去,撈了幾件干凈衣服去洗手間換了出來,拎著換下來的衣服走到行李箱前,從口袋掏出來個什么東西,放進了有拉鏈的夾層里,然后回了自己床上。
擺弄東西的聲音一消失,房間里又陷入一片壓抑的安靜,只偶然有細細的書頁翻動聲,微弱卻突兀。
謝以沒有問他去哪了,他也沒有主動說。
像是最融洽的舅侄關(guān)系,和睦得歲月靜好,原地可以拉個“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聊。
官周心里像是裝滿了棉花,脹脹的,卻很空,如果能在手上掂量,估計重量只有輕飄飄的一點。
他胡亂地從床頭柜上翻過一本競賽題,隨便翻了一篇文章,從第一個字母緩慢地往后看,強迫自己全神貫注在心里默讀。
讀者讀者,心聲吞進了腹腔,耳邊只剩另一本書的動靜。
又重頭來,然后再次被別的動靜掩蓋。
幾度反復(fù),最后官周書本一合,面無表情:“你看的什么?”
謝以:“嗯?”
官周說:“你這本書,看到哪了?”
“中后段吧,快結(jié)尾了。”謝以被問得猝不及防,但還是馬上地回答了他的問題,“怎么了?”
“給我。”官周伸出手。
謝以順著他的意思,把手里那本書送進他手里:“有什么問題么?”
官周:“沒有,我想看。”
他倒是要看看,是什么書,水到讓人五秒鐘翻三頁。
可是真拿到手上了,翻了幾頁,旁邊沒有聲音干擾,他還是看不進去,和謝以完全兩個極端,一段要看七八分鐘。
“你……”
“你……”
他們同時開口。
官周錯愕地看著他,然后說:“你說。”
謝以問:“你在緊張么?”
“緊張什么?”官周本來沒緊張,他這么一問,不知道哪里竄出來只手,把著他的心臟,忽然就開始緊張了。
“緊張明天的比賽。”
“……”那只手又松開了。
官周頓了頓,點了一下頭:“緊張。”
“別想太多,走到這里,已經(jīng)做到最好了。”謝以直起腰,目光從官周緊抿的唇角,往下落在他曲壓在書頁上手指上,骨節(jié)處泛著白,語氣不自覺軟和幾分,“我給你順一遍好不好?”
官周立刻就點了頭,點完以后又覺得答應(yīng)得太快了,有點掛不住臉,含著舌尖說:“你要順就順吧。”
謝以笑了一下,像以往一樣起身要過去。
官周盤腿坐起來,給他騰了塊地,他在到對面的那一刻,遲疑了極短的一瞬間,又不留痕跡地收斂了神色,坐在了官周旁邊。
“稿子沒有問題,用詞語法都很精準,該有的內(nèi)容都有,挑不出毛病。”謝以評價,又把稿子遞給他,“你再念一遍,我聽聽。”
官周念了一遍,雖然情緒盡力做到飽滿了,但仍舊有些心不在焉,還有些懨懨的。
官周心里有數(shù),知道自己會得到什么評價,有一些故意的,又隱隱等待什么東西一樣,就著糟糕的狀態(tài)念完。
然后他抬起頭,看向謝以的眼睛,莫名的,讓人覺得有一種期待的意味。
平時,謝以這時候會忍不住打趣道“哪家小朋友像你這樣演講,你這樣上臺是想送走誰”。
官周等了幾秒,聽見他溫聲說:“除了平仄、少了起伏,其他都沒問題。”
……
官周支起身子,從他手里抽回手稿,冷著張臉收起來:“不順了。”
那股郁悶、煩躁、哪里都不順哪里都不高興的感覺又席卷回來。
謝以靜了一會兒,翻頁似的,帶過到另一個話題:“你剛剛想說什么?”
官周掀起眼皮,直視他,嘴角那條抿直的線散開,微微露出一個口,唇齒近乎碾磨在一起,聲音微不可聞,又正好讓謝以聽得清清楚楚。
“你為什么、不問我去了哪。”
語調(diào)很低很輕,聲音朦朧卻又每個字都咬得利落,他那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謝以。
眼睛里映著細碎的光,直勾勾的,仿佛是錯覺一樣,謝以看到了一絲從未在他身上出現(xiàn)過的委屈。
不,應(yīng)該是出現(xiàn)過的。
在很多年前。
某一個剎那,官周在他的眼里看到有什么東西,極劇烈地掙扎了一下。
卻又在短短的眨眼之間,這種感受煙消云散,對方依舊是平靜的、沉穩(wěn)的,天生的溫吞又帶著后天的散漫。
他抬起手,在官周的眼尾輕輕地揉了一下。
聲音有些低。
“去哪都可以,你是自由的。在你這個年紀,哪里都應(yīng)該看看。”
這話聽得官周恍惚。
云里霧里,讓人好像從里面碰到了什么找尋很久的東西,又讓人一臉茫然地找不到邊界。
這種恍惚,持續(xù)能力很強。
在第二天官周果不其然光榮退場時,再次出現(xiàn)。
有些牲口,天生就是不當(dāng)人。
比賽能拿第一名,那是因為只有第一名。
官周對結(jié)果意料之中,反正他對預(yù)招名額也不是太感興趣,拿個漂亮的一等獎回去足夠了。
從酒店拎著行李箱離開時,官周竟然還有一點舍不得。
他駐足在大門前,看著住了一個月的環(huán)境,默了默,片刻后,拿出手機拍了張照。
他沒有注意到,背后的另一個人,眸光深深地望著他,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同樣地記錄下了他的背影。
待再一次坐上了高鐵,沿著來路晃晃悠悠地踏上歸途,官周和謝以隔著一個低矮的扶手坐在一起。
明明什么都沒有變,和來的時候一樣,又一切都不一樣了。
官周額頭抵著玻璃窗,視線漫無目的地跟著過往的推車從車廂頭送到車廂尾,最后落在搭在扶手上那只白到不見血色的手上。
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想法。
想牽。
【作者有話要說】
是這樣的,在我們大綠江,17歲零364天都是不能談戀愛的。
18歲零點一過,立刻就擁有了自由戀愛權(quán)。
你們懂我意思吧!!
第56章 “不想你難受。”
或許是官周看得有些恍神, 謝以眸光轉(zhuǎn)過來的時候,他的眼還沒有移開。
那雙清雋的手抬起來,在他眼前招了一下, 手的主人笑問:“哪里讓你不滿意了嗎?”
官周猛然回神,條件反射地咬了一下舌尖,疼得冷吸口氣:“什么?”
謝以手背向自己面前, 抻展開, 裝模作樣地檢查了一遍, 逗人道:“它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讓你不滿意?你這樣盯它這么久, 還挺害怕的。”
“……”
不是不滿意,是有點太滿意了。
官周舔了舔發(fā)干的唇,別開了臉, 面子掛不住, 掩飾性地找話解釋:“我是看你那道疤。”
之前關(guān)系不夠的時候,沒有多問,現(xiàn)在一切都不一樣了,提到這事兒, 又忍不住想知道更多。
他又說:“你那道疤是怎么回事?”
“小時候的事。”謝以風(fēng)輕云淡,“小時候太鬧騰, 不小心劃傷了, 來不及處理就成了這樣。”
“你也會鬧騰?”官周轉(zhuǎn)過頭看他, 語氣還有些訝異。
“這是什么問題?”謝以笑了, “我也不是什么木頭做的。”
官周“哦”了一聲, 也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好像是有那么點傻, 又看向窗外不說話了。
臨下車時, 官周望著沿途穿梭變化的山景, 聽見謝以問:“后天生日想要什么禮物?”
官周沒跟他說過生日的事, 反應(yīng)了一下,應(yīng)該是他爸大張旗鼓地又要開宴,所以本著這幾個月的情分特邀了謝以。
“隨便。”他說。
官周不是什么儀式感很強的人,連過不過生日都隨便。
小時候媽媽在世時,每到生日官衡再忙也會請一天假,一家三口聚在一起過個生日。那時候他很重視,翻著日歷等那天,天還沒亮透就會從床上爬起來,挑著各種衣服打扮好蹲在大臥室門口。
后來媽媽去世以后,他就沒什么過生日的興趣了。因為少了一個人,圓滿的日子就不圓滿。官衡倒是鍥而不舍地想幫他保護記憶里的一方凈土,每一年都像往年一樣,堅持請假給他過生日。
但這個生日,再怎么樣都不純粹了,像按部就班的任務(wù),還總要帶上不相關(guān)的人。
出了站口,一眼就看見官衡堵在大門口等,他們還沒從人流里竄出來,官衡就像條魚似的見縫插針地鉆了進來。
“讓我看看,一個多月沒見,我們家凱旋歸來的一等獎有沒有什么變化?”官衡上來先圍著官周轉(zhuǎn)了一圈,打量了一遍,非常滿意。
“不錯,人逢喜事精神爽哈,骨頭架子上終于掛點肉了,看來你們集訓(xùn)營日子過得還不錯啊。”
“……”官周躲開他的動作。
能不可以嗎。
從前待在家里動不動一日三餐少一餐,多的時候一天只吃個午飯,豬八戒都得瘦十斤。
結(jié)果去了集訓(xùn)營,某個自己在平蕪三餐也不準點的人,打通了健康人生的任督二脈似的,準點抓他起來吃早飯,吃得少還要在旁邊逗他。
“我是養(yǎng)了只貓么?吃米按粒吃,給你碗雜糧飯你是不是要把各種顏色的米挑開?”
官周下意識地看向謝以,目光粗略地掃了他一圈,依舊骨骼清朗突出,明明飯是一起吃的,他卻依舊清瘦得像桿青竹似的。
“小以,這段時間麻煩你了,我這都不知道該怎么謝你。”官衡又把注意移到謝以身上,“你在這住的幾天還住得慣嗎?我不在,什么事都是你姐看著辦,要是有什么缺的或者不適應(yīng)的,你盡管跟我說,要不然我真是不好意思謝你。”
“沒事,什么都好,很習(xí)慣。”謝以跟他客氣。
等走出了一段路,把行李放上了后備箱,謝以拉開車門把官周送進了后座,自己沒立刻進去,反而拍上車門,站在車外面對著官衡又忽然開口:“我可能過段時間還是得回平蕪。”
官周系安全帶的動作驀然停住。
“怎么了?是不習(xí)慣嗎?還是有什么地方不太舒服?”官衡忙不迭地問。
“不是。”謝以的聲音隔著厚重的車門,顯得又悶又低,話里常帶著的笑意很淡,“養(yǎng)病嘛,還是得清靜點的地方,外頭轉(zhuǎn)了一圈,還是覺得回山里最好。”
官衡一時找不出來挽留的理由,畢竟謝以的病他也沒什么資格置喙,他一個外姓人,這種事到底還是謝以和謝韻說好了就行。
官衡吞了口唾沫,只能婉言道:“那也好,這種事情還是得你覺得好才是最好的,怎么樣都得以身體為重。你和你姐說了嗎?決定了什么時候回去嗎?”
謝以頓了一下,聲音更輕了,官衡都不一定聽得明白,但是落進官周耳朵里,每一個字都那樣清晰:“過幾天吧,陪他過完生日就回去。”
他們還說了些話,但是官周已經(jīng)聽不清了。
車載香水難聞又濃烈,像是不透氣的深窖里點了根犯潮了的蚊香,熏得人睜不開眼,頭腦混沌。
他突然覺得有點透不過氣,車窗在駕駛座被鎖定,按鈕按到底也降不下來。明明幾個月沒坐這輛車,車上積年的皮革味經(jīng)久不散,一切都讓人胸口發(fā)悶。
等謝以說完以后上了車,發(fā)現(xiàn)坐著的人已經(jīng)微仰著頭閉上了眼,眉尖蹙得額中隆起淺淺的幾道痕。
“小周。小周?”官衡手扶上方向盤,瞄著后視鏡,“怎么這一會兒的功夫就睡了?”
謝以低聲回:“累著了。”
“也是。”官衡踩下油門,“高三就是太辛苦了,比我們這種上班的都累,但是人這一輩子也就這么一年,吃一吃苦熬過了就是一輩子的事。看來你們這段時間是真累著了,這段時間要好好補一補。”
車沿著熟悉的路開回去,高鐵站在北郊老城區(qū),出來的一公里路沒開發(fā)完全,地面上有時坑坑洼洼,有時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兩塊石頭卡在路中。
開車的習(xí)慣往往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性格。官衡性子急,開車和人一樣干脆,碰著洼地也只是臨到了才表示性的減一點速,跌宕著碾過去。
后視鏡上掛著的小掛飾晃得在空中掠出虛影,官周好似睡熟了,被顛了幾下也只是擰著眉歪了歪脖子。
謝以溫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后,不大的空間里傳來一聲極低的嘆息,藏進轎車穿過風(fēng)聲的呼嘯,弱不可聞。
他護住他的頭,送到了自己的肩上。
在進了小區(qū)之后,又動作小心地撤離開來,除了肩上規(guī)整的面料上有一處不易發(fā)覺的褶皺,其他一切歸于原樣,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小以,你把他叫起來吧,到地方——誒?什么時候醒了?我害怕你醒不過來呢。”官衡把車靠進路邊停車位里,拔了鑰匙,瞥了一眼后視鏡。
官周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半闔著眼,望著頭上的車頂燈發(fā)愣。
如果不是燈光正好在他正上方,露出來的一點點瞳仁被映得發(fā)亮,可能官衡都還以為他在睡覺。
官周沒吱聲,收回了眼,一聲不吭地邁下了車,從后備箱里拖出自己的行李箱,也不等人,直接回了家。
“小周?回來了?”謝韻低著頭坐在客廳,手里不知道拿了個什么東西,看得很沉浸。
官周的腳步聲從玄關(guān)傳來時,她才恍然回神,近乎是下意識,倉皇又刻意地把手里的東西往身后一藏。
“你……怎么就你一個?小以呢?”謝韻說話有些含糊,不知道是不是身體哪里不適,平時長發(fā)束得齊齊整整,今天有一綹劉海散亂地落在鬢邊。
官周冷著張臉,聽言瞥了她一眼,停了幾秒,疑惑地打量著她的表情,謝韻看上去很古怪。
他也沒多想,謝韻古不古怪管他什么事,只冷淡地扔了一句“在后面”,然后頭也不回地提著行李上了二樓。
“誒,不吃飯嗎?”謝韻站起來,有些著急。
“這孩子,這又是怎么了,剛剛下車的時候不是看上去還挺好的么?怎么一回來就鬧脾氣?”官衡從門外走進來,同樣一臉茫然。
謝以抬著頭,看著二樓某個方向,喉結(jié)滾了滾,沒說話。
官周進門將房間鎖上,偌大一個行李箱往門口一扔,背包就地丟在地上,徑直走進洗手間里用涼水沖了把臉。
這兩天天氣不太穩(wěn)定,下了場雨尤其的涼,明明是秋天,自來水像早冬一樣撲在臉上冷得讓人心驚。
他靠在同樣寒涼的瓷磚墻面上,眨了眨眼,眼睛上還沾著沒擦的水,一眨,成型的水珠就破開蘊進眼眶里,刺激得瞳孔縮了一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從怔神的狀態(tài)下緩過來,悶頭埋進了床上,摸出手機給周宇航發(fā)了條信息。 。:上號。
不到半秒。
一中扛把子:???
緊接著,手機開始癲癇一樣振個不停,屏幕上聊天框刷刷地更新。
—終于等到你,還好我沒放棄~
—萬般榮幸,時隔近兩個月,我竟然還有綠頭牌重新回到敬事房的這一天?!!
—真正的兄弟就是要在最危難的時候兩肋插刀,比如對面打野的左肋和右肋。
—不過老大,你之前不是不打嗎?怎么今天突然又開始了? ,:胡勉什么段位?
周宇航正疑惑著,突然收到一條讓他更懵的信息。
一中扛把子:??
一中扛把子:昨天剛登頂。 ,:哦,看不得人比我高。
周宇航淚目。
果然,他哥就不是屈居人下的人。
這種感動維系了三個小時,幾把之后,周宇航有點瑟瑟發(fā)抖了。
他哥。
殺瘋了。
每把開場都孤身潛入敵營,不僅手刃人頭,還連個怪都不給對方留,像一臺沒有感情的收割機器,游走在對面的心尖上蹦迪。
上路殺到下路,開頭殺到結(jié)尾,如果英雄有哀嚎,全峽谷就是一片大型亂葬崗。他還不讓人操家,后期直蹲老窩,出來一個逮一個,出來兩個宰一雙。
公屏信息一條一條刷,對面從挑釁到辱罵再到義憤填膺且滿是怨恨的“你等著,出去我就舉報你開掛”。
周宇航的段位排名蹭蹭地往上跟著竄,但他也有點愁,不是,是很愁。
這場鬧劇再不結(jié)束,他就要尿身上了!!
他哥簡直、簡直像個怪物!
連續(xù)將近六個小時,一把接一把,秒開,節(jié)奏拉得又快,連給人喝口水的機會都沒有!
最后周宇航實在憋不住了,切出游戲,在微信里叩首懇求。
—老大,不來了,真不來了。
—如果我有罪,可以讓法律來審判我,而不是這樣以愛為名折磨我!!
—雖然哥們懂你出人頭地迫切的心,但哥們也不是機器做的,機器還要加油呢!!
—今天!!到此為止了!!!真的不行了,我膀胱都要炸了!!
幾條發(fā)完,人就沒了。
官周毫不留情地把他踢出去,自己又單開了幾把,或許是被人提了一嘴,所以越來越興味闌珊。
到了最后,一把都沒打完,中途就煩躁地給退出去了。
他仰躺在床上,毫不避讓地盯著刺眼的頂燈,冷白的光線直接照射進眼底,直到盯久了眼睛刺痛,他才麻木地閉上了眼。
等到那種針扎似的疼從眼眸里退卻,才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趿拉著鞋下了床。
高鐵餐難吃量還少,官周白天也沒吃幾口,晚上直接溜進房間,滴水不進,現(xiàn)在胃里火燎似的,燒得作痛。
一到深夜,偌大個宅子里便寂寥無聲。
官周下樓在冰箱里翻了一圈,剩菜被凍得表面上浮起白霜,看著就讓人沒有胃口。于是又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餐廳客廳掃了一圈,在茶幾上瞥見一袋沒開封的吐司。
這個牌子的吐司封口做得很嚴密,撕起來困難,偏偏最頂上的齒痕用的材料又特別軟,用力一撕只能拉扯出一道白痕。
他打開茶幾自帶的抽屜,在一個紙袋下邊找到了剪刀,紙袋只隨意地折了一下,被輕輕一動就立刻伸展開了袋口。
官周下意識地瞄了一眼,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藥,看包裝不怎么常見,但又好像在藥店的某個角落里見過。
他沒多看,因為這袋子好像是謝韻下午拿的那個,原樣折好后放了回去,拎著自己的吐司準備上樓。
一抬頭,卻對上了另一個人的眼睛。
“一天沒吃飯,晚上就吃這個?”
官周沒問他這么晚怎么不睡覺,也沒問他你怎么在這兒,他捏著吐司袋邊角的手逐漸收緊,不客氣地回了一句:“關(guān)你什么事。”
兩人的氣氛無聲的像在對峙,長達半分鐘的沉默以后,謝以先開口:“不想你難受。”
官周說不出話來。
如果真的不想他難受,不是這樣。
聽見謝以又說:“我給你弄點東西吃,好不好?”
官周默了一會兒,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馬上跟上一句補充:“不吃面。”
謝以彎了彎眉眼,說了個“好”,然后帶著官周,從冰箱里翻出來一袋餃子。
鍋里的水咕嚕咕嚕冒泡,餃子一個個下了鍋,在靜默到只有沸水的翻涌聲里的廚房里,每一秒鐘都顯得格外漫長。
他們從前,從來不會這么安靜。
縱使官周一向話少,但只有謝以在,就不怕空間里有超過五分鐘的空白。
而這次,直到餃子一個個煮熟,在水面上翻船,直到一個一個被撈進碗里,都詭異又默契的沒有一個人說話。
“吃完了早點睡,別熬夜。”
謝以把那碗餃子放上餐桌,沒有過多交代地,轉(zhuǎn)身要走。
下一秒,長久沉默的另一個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你為什么要回平蕪。”
【作者有話要說】
某個人,退半步的動作很囂張,哄人的樣子很狼狽。
第57章 “我們一起走一程,同路的話我就送你一程”
其實要問的是。
為什么要躲我。
雖然答案宣之于心, 但還是仍不住問出來,像在討要一個交代。
謝以沒有轉(zhuǎn)身,用著一種哄人的語氣, 又輕又溫和:“回去養(yǎng)病,這里不太適合,還是安靜點的地方更好些。”
騙子。
如果真的喜歡安靜的地方, 為什么總要叫著杜叔背著人溜出平蕪。
為什么總站在院門口、站在落地窗前往山下望。
為什么這些天邁入他的生活, 看著他被簇擁在熱烈的人群里時, 總是站在一旁舒展又欣悅地投過來溫沉的目光。
分明是最喜歡熱鬧的人。
官周喉嚨有些發(fā)澀, 聲音很低,每一個字都很艱難地說:“不是因為這個。”
你明明知道。
謝以靜了片刻,可能也不知要怎么面對這樣直接又留有余地的質(zhì)問。
明明冷硬的刺都豎起來了, 卻在即將扎到人時又默不作聲地收了回去。
客廳里的鐘, 秒針滴答滴答地轉(zhuǎn)動著,不知道轉(zhuǎn)了第幾圈,謝以緩緩轉(zhuǎn)過身,將拉著他的那只手回握住, 然后捋著指頭一根根展開,揉著上面泛白的指節(jié)。
“是因為這個。”他溫聲說, “你還太年輕, 沒見過的東西太多, 離別這種事很正常。我們一起走一程, 同路的話我就送你一程, 到了岔路你也要接受自己走。”
他看著少年逐漸抿直的嘴角, 和悄然變化的臉色, 語氣又放輕松了些, 明明笑意寡淡到近乎沒有, 卻玩笑道:“我只是回去養(yǎng)病,又不是死了,我們還有微信,你有事找我隨時都可以。”
紙一樣蒼白的指節(jié)被揉得泛起淡淡的紅,血色回聚。謝以把他的手放回去,收手的時候懸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斜下方是官周細軟烏黑的發(fā)頂。
最終還是只看了一瞬,便收回了手:“太晚了,早點睡覺吧。晚安,小朋友。”
他轉(zhuǎn)身沒入沒有燈的樓道里,身影在官周的視線下逐步消失。
官周只覺得這碗餃子太辣了,一定偷偷放了椒油,刺得他嗓子里又澀又疼,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
第二天,官周一整天都沒看到謝以的影子。
他們回來恰逢國慶,按常理來說江北一中高三的學(xué)生只放三天假,只是前些天隔壁二中偷偷開班被人舉報了。教育局的人派了人嚴查,沒人敢頂風(fēng)作案,校長索性大手一揮放滿七天假。
寧阿姨說他早上七點鐘就出去了,中午沒回來,快到晚飯也沒回來。
官周看著一塵不變的聊天框,想發(fā)一個問號,但是昨天的話說得那樣委婉又明白,他幾度調(diào)開頁面,又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最后直接把手機關(guān)機,扔到沙發(fā)角上離腦袋半米遠。
客廳里的電視放著廣告,再過十幾分鐘就會到定時定點的新聞聯(lián)播。
寧阿姨搬了個矮凳坐在垃圾桶旁擇菜,手里翠綠的豇豆掐去頭尾,被掰成長度相仿的一段,摞在塑料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小周,你可以去叫一下你爸爸了,可以準備吃飯了。”寧阿姨端起筐扶著腰站起來。
官周撐坐起來,想起來走之前她高血壓的事,抬眼問道:“阿姨你上次去醫(yī)院沒事吧?”
“沒啥事。”寧阿姨笑了笑,“阿姨好著咧,還能再看你十年。”
官周打量了她幾眼,看不出來什么問題,抬步去三樓叫人。
三樓他上來得少,一個月也來不了兩次,平時官衡不在家,謝韻一個人在上邊,他就更不愿意來。
這里剛搬進來的時候,地板鋪的還是淺色的木板,墻面是冷調(diào)的大白漆,白茫茫的一片,連個鐘都沒掛,看上去只比毛胚房好一點。
這才幾年,地上換了柔軟的地毯,趿拉著鞋也不會發(fā)出聲響,墻面上刷了層護眼的乳膠漆,掛了各種小眾藝術(shù)家的畫,被濃重的生活氣息包裹。
與官周不讓人碰的二樓那種生人勿近的感覺截然不同。
官周以前聽人說過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其中就有一句,說“女人是房子的靈魂,有了女主人房子才是家”。
他看著周遭的變化,無端地想起來這句話,過后又覺得自己大抵是昏了頭,搖了搖腦袋,停在臥室緊閉的房門前抬起了手。
曲起的指關(guān)節(jié)即將叩在木門上,卻忽然停在半空,被里頭的聲響臨時截住。
官衡謝韻的聲音透過門傳過來,他們像是在爭執(zhí)什么事情。
前者苦悶嚴肅、情緒很高,還有些急。后者特意壓著聲音,語帶哭腔,字句都透露著一種為難,卻又很堅定。
官衡:“你不要多想,這件事交給我,我找個時機,想辦法告訴他。”
謝韻:“沒有到時候,太早了,這不該這個時候發(fā)生阿衡。這兩年好不容易緩和一點,沒有必要又恢復(fù)成以前的狀況。”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人也是在成長的。小周現(xiàn)在長大了,懂事了,我們也要試著去跟他敞開談一談,我兒子我知道,他能理解!”
“那如果不能呢?如果不能又要怎么辦呢?現(xiàn)在的生活我很滿意了,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為什么要添加一些未知的因素,來攪亂自己的生活?”
“那你呢?我不僅是一個爸爸,我也是一個丈夫,我對我兒子負責(zé)的同時也得對我太太負責(zé)。小韻,您摸著良心,你真的愿意么?你心里真的也能完全這樣想么?”
房間里陷入幾分鐘的沉默,然后女人的聲音又輕又緩地傳出來,像嘆息一樣,話語里裹挾著含糊的鼻音:“我可以這樣想。”
門外官周蹙緊眉,手搭在胳膊上遲遲不落。
他們這些話含糊其辭,聽到最后也沒聽出個具體的事,一直都是代詞,連個人名都沒有。但卻好像又跟他有很大關(guān)系,一直繞著他在說。
沒等他多想,房門突然從里被拉開。官衡顯然也沒想到外頭站了人,瞪著眼睛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開口。
“小……小周?你怎么在這??”
官周退幾步讓開路,語氣淡淡:“寧阿姨叫我喊你們吃飯。”
“啊……好好……”官衡往房間里看了一眼,招呼了一聲,攬著他兒子往樓下走。
“你……”走到樓口,言辭閃爍地試探道,“你什么時候來的?聽到了什么嗎?”
這話很清楚,前后一聯(lián)系就知道是不希望他聽到。反正聽了也是一頭霧水,猜也猜不出什么事,官衡不想讓他知道,他多問也沒用。
官周瞥了他一眼:“什么?”
“沒事沒事,就是問一句。”官衡拍了拍他的背,“走吧,去吃飯。明天要邀請你那一幫同學(xué)們嗎?我訂了個包廂,菜已經(jīng)選好了,今年我們就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個飯,不請那些還人情的外人。”
官周聽這話還有點驚訝,好幾年了,前些年每次過生日開個幾十人的大包廂,認識的不認識的能坐兩三桌。
今年這是茅塞頓開靈光乍現(xiàn),他爸終于想開了??
晚飯謝韻沒下樓,餐桌上只有官周和官衡兩個人。
少見的沉默里,官周看了一會兒他爸,突然開口:“這菜好吃么?”
“哪個?”官衡恍惚地抬起頭,“你說這個?好吃,多吃點蔬菜對身體好,你也吃點兒。”
“是么?”官周納悶了,“你剛剛兩筷子都沒夾到菜,怎么知道好吃的?”
官衡筷子一停,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吃白飯,干笑了一聲:“聞著香,肯定好吃。”
魂不守舍的,看起來就有鬼。
官周收回眼,沒拆穿,利落地吃完最后幾口飯,把碗筷往洗碗池一放,回了房間。
高三的學(xué)生到底清閑不了兩天,心中有根弦一直繃緊,從集訓(xùn)營里一抽身出來,那種緊張的壓迫感就會不知不覺地涌回來。
官周打開臺燈,從包里翻出一本物理競賽題,護眼燈柔黃的光線罩在紙面上,計時器隨著短促的一聲“滴”開始運作。
臥室里靜謐到只剩筆尖磨過紙頁的沙沙聲,隨著月上斜梢,一樓細細碎碎的動靜漸漸平息。
他寫題速度向來很快,一道大題,讀完題就能快速地捕捉到重點,五分鐘列出關(guān)鍵信息點選中原理,庖丁解牛似的逐步拆解。
只在切頁的間歇,從沉浸的思緒中短暫抽離時,習(xí)慣近處的視距突然放遠,一陣暈眩的模糊后,他的眼睛會對著窗外的某個方向重新聚焦。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樓大門傳出來輕微的一聲開合,幾乎聽不見的腳步愈來愈近,停在了哪個位置。
像觸發(fā)了什么開關(guān),這一刻,官周放在桌面上的手機開始瘋狂地振動,一條又一條信息紛至沓來,屏保上的通知欄被拉出長長一條。
一中扛把子:老大,生日快樂,新的一歲我們還是好兄弟!!兄弟跟你同在!!
我為周哥舉大旗:周哥生日快樂~事事順遂,永遠積極,永遠向上~
一中扛把子:哥,生日快樂!
備戰(zhàn)高考,學(xué)習(xí)勿擾:官同學(xué),生日快樂!新的一歲,我們要一起進步!
官衡:兒子,生日快樂。今天開始你就是個成年人了,爸爸不求你別的,只希望你保持開心、快樂,做你想做的你自己!不管怎么樣,你永遠都是爸爸的驕傲。
……
官周握著手機,注意力卻不在眼花繚亂的各類祝福上。
長久的緘默中,只隔著一扇房門,他聽到一聲低低的“生日快樂”。
黑色水筆長時間懸在半空中,墨水順著筆尖匯聚成一塊,鄭重地落在書頁上某道題的中段的一個逗號上。
他的十八歲,就這樣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的可能會跟著后天的一起發(fā)~因為感覺內(nèi)容還有點多,又不好拆,放在一起會比較完整~
大家期待的要來啦!!
第58章 進行了一個漫長的深吻。
官衡對這個成人禮很重視, 一大早就帶著官周開了兩個小時車,去了一趟城郊的墓園。
墓園位置偏,地方冷清, 百米都見不到一個會喘氣。園口建了個兩層的小辦公樓,辦事在里面,看門的也住里面。
官衡蹲在亡妻墓前, 手里是借來的一個小鐵盆, 火舌不斷吞噬著一張張放進來的金元寶和黃表紙。
“小周長大了, 你也可以放心了。這小子沒少給你爭氣, 前幾天還參加了省英語競賽,拿了個一等獎呢。上一次來還沒有這么高,短短一年, 個子也往上竄了這么多。”
“你總說要是一眼就能看到大就好了, 想看他大了是什么樣子,老了又是什么樣子。你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模樣,估計都認不出來吧。”
“你在那邊安心,不要牽掛我們, 我們都很好。等到小周畢業(yè)了,參加了工作, 我就準備準備也可以退休了——小周, 你跟你媽媽說幾句。”
官周對著那張嵌在石碑里的黑白老照片看了很久, 每年都來, 對方的照片被他小心地收在相框里, 放在書桌上。
明明每天都在看, 但是就是控制不住的, 關(guān)于她的記憶一點點變得模糊, 連樣子都在腦海里逐漸失真。
他想起來女人臨走的那天抓著他的手, 明明虛弱得根本說不出來話,卻還是強撐著對他做出口型。
——不要難過,我只想你開心、幸福。
官周喉結(jié)鈍澀地滾了一下,然后低聲說:“我現(xiàn)在很開心,媽。”
什么都好,可惜你看不見。
他彎下腰,把手里那捧郁金香小心地放在碑前,粉白相交的花斜靠在石臺上,新鮮的花瓣上還掛著晶瑩的露,將沉重的氛圍無聲地軟化了幾分。
離開墓園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官衡開著車在高速上飛馳,一老一小分坐前后,默契地都不說話各自平復(fù)。
官衡沒回家,直接帶著官周去了定好的飯店。
飯店坐落在市中心最大的商業(yè)廣場里,地下一層是電玩城,樓上是電影院。
一到店前就能看見飯店大門口上嵌著一個LED屏,黑底上紅字一條條輪流滾動著,有的是結(jié)婚,有的是升遷,其中就有一行醒目的“祝賀官周小朋友18歲生日快樂”。
“……”官周看了幾秒,移開眼覷向他爸,“你寫的?”
官衡也懵,讓他來寫怎么可能就這么兩句,開頭就是“祝我兒子官周順風(fēng)順水順財神,有福有運有前程……”,一定洋洋灑灑兩百字。
而且,都18歲了,怎么小朋友??
“您好,請問有預(yù)約嗎?”服務(wù)員迎上來問。
“有的有的。”官衡來了太多次了,都不需要人帶路,報了個手機號后就熟門熟路地攬著官周往一個方向走,“你謝阿姨和小以舅舅已經(jīng)先到了,我去給你拿個菜單,你看看還要不要加些什么菜。”
“不用。”官周說,“你每年點的不都是那幾個菜么?”
官衡一梗,發(fā)現(xiàn)無從反駁:“好吧好吧,你要是想加菜咱們再加。”
臨到包廂門前,官衡忽然從背后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小周。”
官周回頭,看見他偏著臉,語氣突然有點生硬:“爸爸也不是跟你整那一套煽情的,你不喜歡當(dāng)著人講這些東西,我就先跟你私下講兩句。”
“自從你媽媽去世以后,你變化這么大,我也看在眼里。”他說,“這些年我一直在忙生意上的事,對你缺少照顧,生活上的事都是寧阿姨和你謝阿姨在看著。你從小比較獨立,什么事都自己做,也用不著他們操心,到這么大了,也就頂多是麻煩我去兩趟政教處。”
官衡默了默,已經(jīng)長了不少皺紋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有些紅腫,接著說:“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爸爸,你成長的過程中我一直在缺席,很多時候也考慮不到你的感受。但是,爸爸是真的因為你是我兒子、而驕傲。”
他說到最后,平時永遠在外左右逢源大大咧咧的男人,話音里帶上一絲難得的哽咽。
父子倆在一起,有些話是不能說的。大家都心照不宣,一旦說出來,該內(nèi)斂的東西就有些收不住了。
官周一直都知道官衡是愧疚的,對方自覺虧欠,或許是對自己生意上過家門而不入的忙碌,或許又是對不顧他的感受和謝韻結(jié)婚這件事,又或許是其他。
但官周怪不了他。
因為那些難熬的日子,不止他一個人難捱。
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互相扶持、相依為命。
那段時間,官周每天三點一線的,家——學(xué)校——醫(yī)院,只在路中的公交車上能闔幾分鐘眼小憩片刻。
而官衡也不比他少。
他爸現(xiàn)在的頭發(fā)是定期染黑的。
官周親眼看著官衡在三十多歲的年紀里,一夜之間,從前濃密油亮的一頭烏發(fā),忽然年過半百一般花白一片,亙生了數(shù)不清的白發(fā)。
因為手上的都是不動產(chǎn),可流動的現(xiàn)錢不夠,他聽到過官衡一個一個電話孫子似的求爺爺告奶奶。
—“孫總,我這個項目的錢可以提前預(yù)支出來嗎?我太太生病了,實在是急著用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喂?莊主任是嗎,我前兩年在您這投了個項目——不是不是,我不是來問結(jié)果的,我是想說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讓我把這筆錢退出來?我不要利息,就本金就行,麻煩您了,謝謝謝謝。”
……
也看到過他站在病房門口,隔著門上的玻璃板,看著病床上形銷骨立的人,強咽著聲音泣不成聲。
最后宣告最后結(jié)果時,這人明明自己就快繃不住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不消倒在地上,臉和眼眶都憋得通紅,卻還故作堅強地跟他說:“別哭,你媽叫你不要難過,她只是換一種形式陪著我們,我們別讓她擔(dān)心。”
所以哪怕后面發(fā)生了再多事,官周也沒辦法理所當(dāng)然地責(zé)怪官衡。
他的確盡力了,他的確,做到了最好,了無遺憾。
官周不知道要怎么回復(fù)他。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將那些情緒或是想法都放在心里自我消化,沒有人戳破,那么就可以繼續(xù)相安無事,恍若什么事都沒有過一樣。
太多年沒有和官衡交心地談一談,平常見面又少,突然這么嚴肅正經(jīng),讓他有點措手不及。
他想了想措辭,最后只是,以最簡單平常的方式回復(fù),給出最明了直接的答案:“誰怪你了?稱不稱職,不是得我來說么?”
少年的眉眼依舊冷淡,看上去一副不耐煩且涼颼颼的樣子,說出的話卻別扭里帶著認真:“我沒說你不稱職,那就還算是稱職。”
官周愣了一下,看著看著,然后眼眶更紅,破涕為笑了,一掌拍在他背上:“臭小子,我是你老子,你想給我當(dāng)老板呢?!”
他不禁咧著嘴笑罵了一句,擰開把手,推著官周進包間。
包廂空間不大,燈光是烘托氛圍的昏黃,里面只坐了謝以謝韻,圍聚著中間一張圓桌散坐著。
桌上已經(jīng)上了好幾個菜了,騰騰地冒著熱氣。
官衡自覺招呼道:“小周,坐,你跟小以舅舅最近關(guān)系好,你們坐一起。今天就是我們一家人一起吃個飯,給你正式過個成人生日。”
官衡摁著官周坐下去,自己挨著他坐到另一側(cè):“我們好像還沒這樣坐在一起吃過飯呢,小以上次說等你下山請你吃飯,我可沒爽約吧。”
謝以笑笑:“對。”
“我們先碰個杯吧,慶祝我們小周今天開始就正式邁入成年人的行列了!”
大家站起來碰杯,只在官周拿起杯子等著官衡把酒水傳遞過來時,身邊人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瓶牛奶送到他面前。
“雖然成年了,但是有些事是不是還得慎重一點?”謝以在他身側(cè)開口,聲音有些懶。
官周瞥他一眼,然后故意作對似的,不等官衡倒完,直接站起來把桌邊上另一瓶沒開瓶的酒拿過來,撬開瓶蓋倒了滿滿一杯。
“欸,你這孩子。”官衡看著稀奇,又很少在他身上看到性子這樣外露的模樣,“剛說你成人了,就迫不及待想做點大人的事了是吧?也好,今天不磨嘰你,你就怎么開心怎么來。”
官周眼也不眨,在某人的注視下直接悶了半杯。
謝以氣笑了,無可奈何地收回了眼。
酒過三巡,官衡開始上臉,酒酣耳熱,本就多的話變得更多。
昨天仿佛還不過膝蓋高的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要他仰著腦袋望了,心中感慨萬千:“十八歲是一段路的終點,更是新征程的起點,你會擁有更多選擇,是好是壞你都要開始自己承擔(dān)。爸爸相信你,像爸爸一直說得那樣,我兒子是有大作為的人!”
官周跟他差不了多少,像他爸一樣都是容易上臉的人,不過官衡是真醉,而他清醒得很。
食指高的酒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杯底的殘酒順著晃動打散成幾串大大小小的水珠,又聚在一起,光暈融化在內(nèi),某些角度熠熠地閃著粼光。
硬冷的陶瓷杯在手里輾轉(zhuǎn)兩圈,官周傾身去撈酒,指尖還差毫厘就碰到,近在眼前的酒瓶突然被另一只手搶了,就地拿下餐桌放到腳邊守著。
“還喝,想睡在這了么?”
官周抬眼望過去,剛才零星的殘酒仿佛覆在了謝以那雙眼睛上,清亮又朦朧,像映著月光的一汪湖泊,蘊著很分明的擔(dān)心。
他毫不客氣道:“關(guān)你什么事。”
“怎么不關(guān)我事了。”謝以不惱,笑著指了指臉紅脖子粗的官衡,“你爸這樣子應(yīng)該背不動你,你可能得趴我背上回去了。”
“……”
官周別開了臉。
“生日呢,開心點。”謝以靠在椅背上,溫平地看過來,笑意淺淡,“我明天就走了,你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杯壁的涼貼著滾燙的掌心格外冷。
官周握緊杯身,他想說是你自己要走,想說你也可以不走,但是話音出口,卻是一聲平仄的、沒有起伏的:“幾點走。”
“下午吧,讓李叔開車過來接了。”謝以說。
官周低悶地“哦”了一聲。
他們兩個人的氣氛又開始變得怪異,與旁邊大著舌頭喝上頭了的官衡截然不同,仿佛隔了堵空氣墻,將不大的空間劃作兩塊。
靜了片刻之后,官周忽然覺得方才囫圇下肚的酒沒滋沒味,既不解渴,也不醉人。
他垂著眼將酒杯隨便地扔在一邊,打算出門透口氣,一抬頭,一直安安靜靜看著他們的謝韻正往他這走。
“小周。”謝韻越過謝以,手里端著杯子徑直過來,“生日快樂。”
杯子低懸前遞,是一種小心的示好,又帶著了然的真誠。說多了便顯得虛假,明明涵養(yǎng)深切,最后卻只是真摯地又重復(fù)了一遍:“生日快樂。”
這是她的善意,也是一種試探。
這些年他們的關(guān)系日漸平緩,有時候甚至給人一種真是一家子的錯覺。
只是這樣的關(guān)系一直被籠罩在窗戶紙之下,不到捅破的那一步,沒人知道真實的景象到底怎么樣。
包廂里頃刻間安靜,就連官衡都像突然舌頭打了結(jié),突然就沒了聲音,被嚇得醉意都少了一半。
官周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謝以,謝以沒看這邊,低著頭撥弄手機,眼皮都沒動一下。
他分明知道,但凡他看過來,哪怕只是眼神表達一點想法,說不準就能讓官周看在他的份上,考慮試著和謝韻共處。
但他沒有。
完完整整的選擇權(quán),不受任何人干擾的選擇權(quán),在官周手上。
要怎么做,只看他自己,只遵從心意。
空間內(nèi)氣氛變得焦灼,少年低著頭握著杯子遲遲沒有動靜,謝韻目光一點點黯淡,就在官衡看不下去,準備圓場時,少年淡淡地開口了。
“遞一下。”
官周看著他爸說。
“哈??”官衡呆了。
官周沒有耐心地重復(fù)了一遍:“遞一下酒。”
“噢噢,來來。”官衡受寵若驚,睜大了眼睛,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忙不迭地把手邊剩的半瓶酒遞過去。
這一幕,他從幾年前就開始等,等了這么多年了,本以為以后最多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地過,卻不想在今天竟然有了轉(zhuǎn)機。
誰不想一家子和和美美,誰愿意夾著尾巴在中間里外不是人,官衡像是霍然被一個大獎砸暈了頭。
謝韻指尖有些發(fā)麻,她呆滯地看著官周接過酒瓶,倒酒,碰了一下她的杯子,然后薄薄地抿了一口。自己卻恍惚地僵著手,愣在了原地。
官衡在一旁看著急得擺手,見謝韻遲遲沒有動作,按捺不住上前熱場子道:“生日快樂生日快樂,你謝阿姨早就惦記著你生日了,半個月前就跟我打電話讓我記得請假。我總是不在家,你們兩個待在江北互相照應(yīng),現(xiàn)在小周越來越懂事,咱們家也越來越好,這日子指定蒸蒸日上。”
謝韻被他喊回了神,連忙抬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睛泛著熱意。
官周偏著頭,話音從齒縫里擠出來,每個字都像有人架著刀在他脖子上逼:“……謝謝。”
“謝什么,都是一家人!”官衡興高采烈地喊,恨不得原地跳個舞慶祝一下,“小周,爸爸早就知道你是個心軟的孩子,我兒子一直都這樣……”
官周聽不下去,默默抬手捂住了半邊耳朵。
歡騰的空間里,只有謝以,平靜且溫和地看著他,眉目帶笑,一點也不驚訝,像是早早就預(yù)料到了一般。
謝韻回途的步子都不免發(fā)虛,像騰空架在云上。
期待了幾年的事情突如其來地實現(xiàn)了,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切。
謝以讓開路,讓她從中間過,謝韻一時沒看路,裙邊一帶,放在地上半滿的酒瓶隨著嘭的一聲巨響倒在地上,酒水和玻璃渣四濺。
“別動,別動!你現(xiàn)在不能亂動,小心點,你別給傷到了!”官衡突然慌張,“小以,搭把手,把你姐扶出來!你小心點,她現(xiàn)在不能碰著!”
碎個瓶子,為什么不能碰著?平時家里的碗打碎了,也不見官衡慌成這樣。
官周看著從狼藉中抽身的謝韻,順嘴問了句:“為什么現(xiàn)在不能碰著?”
官衡脫口而出:“因為她現(xiàn)在懷……”
話音說了一半,戛然而止。
官衡不說話,一時間包廂里沒了聲音。
詭異的靜默之中,官周抬眼睨著他,目光很淡:“懷什么?”
……懷孕。
官衡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張了張口,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官周突然意識到,謝韻剛剛跟他碰杯時,杯子里不是酒,是白花花的椰汁。
可是謝韻平時是喝酒的,家里那個酒柜,她不時也會拿兩瓶下來,或添兩瓶新的。
電光火石間,官周腦海中迅速地閃過這些天的疑點。
為什么謝韻行舉古怪?
茶幾里藏著的藥是什么?
為什么爭執(zhí),并且內(nèi)容圍繞著他?
這一刻,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沒想過,在官衡剛和謝韻結(jié)婚時,他就設(shè)想過這個問題。
只是那時候年紀太小,心智也不夠成熟,意氣用事,只想著把家里鬧得天翻地覆,只想著如果真要發(fā)生了這種事,他就算離家出走也不會跟人共處一個屋檐下。
可是后來一直也沒有發(fā)生,設(shè)想的黑心后媽的斗智斗勇,和多了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的事,都沒有發(fā)生。
他就也沒有再想過。
現(xiàn)在突然一點招呼也沒打的,給他扔了個轟隆響的炸彈,震得他腦子一片空白,措手不及。
怔愣的目光中,謝韻的口張張合合,倉皇地像在解釋。
官周什么也聽不見,耳邊一片嘈雜,像破舊的老式電視機滋滋地閃著雪花紋,發(fā)出尖銳刺耳的雜音。
他看著官衡,突然覺得有點陌生。
官周不是完全接受不了,如果官衡好好跟他說,或許他的反應(yīng)不好、甚至惡劣,但風(fēng)波過后大抵還是會接受。
但這事是官衡主動和他說,還是他被動地知道,兩個方向是完全不一樣的。
前者是他們父子倆的事,像任何一次談心教育一樣,他們處在一個平面里,做選擇之前要考慮對方。
因為全世界,只剩他們最親近了。
而后者不是。
后者官衡站到了另一條線上,小心他、提防他,和別人商量且苦惱他。
他就像一個麻煩,丟不掉的麻煩。
當(dāng)初相依為命的人,現(xiàn)在有了新的妻子,馬上還要有了新的孩子。
像官衡說的一樣,這個家會蒸蒸日上、和和美美,他們一家三口會幸福、會圓滿。
他們。
待官周回過神時,他已經(jīng)離開了飯店,不記得走的時候誰說了什么,誰又有沒有攔他。
他茫然地透過車窗看著外頭絢爛的街景,一幕一幕地轉(zhuǎn)換,晃得他眼前恍惚。
出租車師傅本是趕著回家吃飯,打算收工了,沒想到路上又拉了個客,開出商業(yè)廣場,連聲問道:“哥們,去哪啊?你咋上了車不報地方,我這是要帶你往哪走——誒,兄弟,吱個聲啊!你這樣我不知道往哪開嗨!”
官周腦子太亂了,各種思緒錯綜復(fù)雜地交織在一起,他腦子里好像有個不斷膨脹的蘑菇云,脹得頭腦苦鈍。
幾乎是想也沒想的,從各種在眼前飛旋的信息碎片里選擇了最熟悉的地方,機械性地報了個地名。
又麻木地付了錢,下了車,全憑肌肉記憶穿過街道,走進了巷子里。
最安全的逃避所早就沒有了,店面重新裝修,變得又大又氣派。藏身于學(xué)校附近的小餐館,竟然還故作正式地招了幾個身穿工服的服務(wù)員站在門口迎賓。
坐在前臺的老板是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帶著油點的墻面,老舊泛綠的塑料布,和閉著眼都能聞得出是哪個牌子的空氣清新劑全部都消失了。
白云蒼狗,物是人非,舊人一場空。
林伯說得沒錯,只有他還留在原地,只有他還在不斷地將那些過往來回翻閱,耳提面命地生怕自己忘記。
只有他珍視。
官周空恍地離開巷子,看著外頭街道的車水馬龍,胸腹中的空氣仿佛要抽離,悶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走上橫亙馬路的天橋,像一個溺水的人,條件反射地往高處爬,握著冰涼的欄桿喘息不止。
眼睛里像是裹進了粗砂,磨得眼瞼鈍痛,眼眶滾熱。
如果換一個人,官周的反應(yīng)也許不會這么大。
可是這個人是謝韻。
他怎么能,那么快地接納一個登堂入室、虛偽兩派的女人。
當(dāng)初官衡單位和醫(yī)院兩頭忙不過來,這位謝女士自稱是官衡多年的好朋友,自告奮勇地來幫著照顧他媽媽。
官周還真以為這份情誼雪中送炭,對她滿腹感恩,一度能認她做干媽的程度。
如果不是那天謝韻和官衡在熱水間說話被他無意中聽見,他還真要以為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好的人,不計回報地伸出援手。
“你回去吧,我今天請了半天假,我留在這里照顧就好。”
“沒事,我回去也沒什么事。云姐上午狀態(tài)不太好,你一個人和小周可能忙不過來,我再待一會兒吧。”
“小韻,你沒必要這樣。當(dāng)初你要出國,我們分手,我沒有怪過你。現(xiàn)在我們也各自往前走,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些事情應(yīng)該向前看。”
“向前看,為什么已經(jīng)不用的電話卡還能打通?為什么我送你的手表還在帶?你向前看了!?”
長久的沉默后,女人又說。
“那你考慮過,云姐這個狀態(tài)繼續(xù)下去的話,你一個人,能照顧好小周么?”
“……”
人真復(fù)雜。
哪怕躬身病床,憔悴不安,日日夜夜的擔(dān)心和難寐都是真的,卻還能從填滿了的時間里抽出絲縷,來滿足高壓之下的低劣。
多可笑。
前女友主動照顧現(xiàn)任妻子。
他以為雪中送炭,原來也另有目的。
最后竟然還理直氣壯地以他的名義,為隱于人下的茍且做借口。
所以他媽媽算什么?
被人糊弄在鼓掌中,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前女友天天以朋友為名出現(xiàn)在面前,還要不明就里地對人心懷感恩?
或許這件事說到底,在法律效應(yīng)期間他們沒有越界,一切都是合法合規(guī)的。
但情理上,真的沒有問題么?
反正官周不接受。
官周睜著眼睛,看著天橋之下的車流奔涌而過,天橋在半空中空曠屹立,來往的風(fēng)沒有阻擋地在耳畔呼嘯,吹得他眼睛又干又疼。
他卻像沒有知覺一樣,半分鐘也不閉眼,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虛空中某個點,像瞳仁上罩著的一層薄薄的透明玻璃,悄無聲息地分迸出裂痕,又碎成許多片。
他有些站不住腳,腿像觸電了一樣,從小腿開始一陣一陣地發(fā)麻。緩緩地順著欄桿蹲下,肩胛撐起單薄的衣料,骨骼的線條硬澀流暢。
他聽到背后有人在叫他,聲音很輕,生怕驚擾:“小孩。”
官周惘然地眨了一下眼,懷疑是錯覺,然后又聽到一聲更清晰更顯著的“小孩”。
他回頭,看見那個最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你……”
你怎么知道我會在這?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不是,要分開嗎……
這么多個問題,可是說到嘴邊,他卻選了最不中聽的一句話,牽起的笑嘲諷:“恭喜你,你要有親外甥了。”
謝以看著他,從不蹙起的眉尖此刻緊皺。
他曾無數(shù)次地逗他、想他笑。
卻從沒想過,有一天看到他笑,會這樣刺眼。
會讓他看得心疼。
官周那雙眼睛被風(fēng)吹得很干很干,沒有一點濕,或許是酒意未銷,脖頸臉頰的紅仍未褪卻,連帶著眼尾也緋紅一片。
像是在對峙,他豎起一身尖刺。
一半刺別人,一半刺自己。
眼前劃過一片短暫的黑,他的眼尾被人抹了一下,謝以俯下身,仔細地揉過他的眼角。
“別說這種話。”
“為什么別說。”官周聲音很涼,“不好么?親生的和外來的哪能一樣,你不應(yīng)該來這里,應(yīng)該考慮考慮給你的親外甥取個什么名字。”
謝以沒有說話。
他看了官周很久,良久以后,他倏忽輕輕嘆了一聲,慢聲反問:“你是想給我當(dāng)外甥么?”
明明語氣很輕柔,和平常別無二致。只是更低些,更溫和些,每個字都透露著另一種意思。
像洇濕草紙的綿雨,緩緩地打濕紙面,映透出紙下的隱晦。
官周突然就噤了聲。
他心臟霍然跳得很快,一聲一聲的,擂鼓似的震在耳邊。
他聽見謝以離得更近了些,聲音更清楚:“小小的年紀,天大的膽子,你哪里有一分把我當(dāng)舅舅?”
那只手掠過眼尾,下移,碾揉他的唇角。
緊接著,眼前人忽然傾身過來,他冰涼的唇觸碰到了對方身上最溫?zé)崛彳浀牡胤健?br />
天橋之下汽車穿躍不息,不知是前方路段哪里出現(xiàn)了問題,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嗡鳴不止。
驟風(fēng)不歇,吹得高桿上的長旗布料折打在一起,噼啪聲徹耳,像引燃了鞭炮。
官周頭昏腦熱之中,聽到對方低低地笑了一聲,然后有一只溫涼的手,覆上他的眼。
唇齒交纏的間歇里,他說:“閉眼,張嘴。”
天橋之上,他們在世界中央,青澀而又熱烈地,進行了一個漫長的深吻。
就像謝以當(dāng)初說不清楚為什么要答應(yīng)謝韻教養(yǎng)什么叛逆期的小孩。
二十余年,他病痛纏身,慣是笑面見人,可心里枯涼無波。
自以為是個冷靜萬分、做事考慮周全大局的人。任憑外界喧囂,也沒有事情能真讓他控制不住。
這一刻他突然懂了,為什么總說世間萬物皆有緣法。
道理解釋不清的事情,就會用緣法來概括。
【作者有話要說】
忍不住了,熬到凌晨提前搞完了。
今天開始,小情侶要開始甜甜的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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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柏十八歲組合出道,二十二歲男團解散自己飛升成斷層頂流。
男團解散四年,他躲了前隊友四年,終于在一次活動上避無可避,酒別重逢。
真·酒別重逢。
前隊友一杯紅酒獻祭了他一身百萬高奢,并且非常干脆地潑完了就走人,只留下一個熱搜。
#男默女淚!宿翊酒潑負心前隊友,內(nèi)娛爽文!#
白柏微笑:“查,不把他老底掀出來,明年樂山我來坐。”
*
為了拿到第一手黑料,白柏忍辱負重,開小號蹲到對家粉絲群。
他被前隊友敬業(yè)的大粉拎著朝九晚五地做數(shù)據(jù)、控評、反黑……還得拉踩身為對家的自己。
白柏:“……士可殺不可辱。”
痛苦閉眼,咬牙切齒——
【天會晴,雨會停,哥哥在我只做零】
【期待演員宿翊,歡迎關(guān)注待播作品】
【請前隊友獨立行走,專注自家不要碰瓷,宿翊獨美】
……
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
終于臥底混成了一把手……??
后來,粉絲群內(nèi)。
粉絲a:【新電影要上了朋友們!我們怎么宣傳!】
粉絲b:【問問狗哥,狗哥首腦!本群第一站哥!】
粉絲c:【有狗哥在,就有定心盤。】
粉絲b:【狗哥呢?!狗哥在哪?】
此刻白柏正攀在前隊友的肩上。
這位在外嚴肅端方、周正冷漠的前隊友,咬著他的舌尖,空隙中話音低澀又暗昧:“不是說想給我做狗?舔。”
白柏:你等著……我發(fā)通稿黑你……
——
小劇場
宿抑撿到了一部手機,手機的壁紙是他前隊友閃瞎人眼的18k自拍帥照,上面頂著他家真愛大粉賬號正在發(fā)新一輪彩虹屁。
—第一眼以為你是文化生,第二眼以為你是美術(shù)生,第三眼發(fā)現(xiàn)原來是要和我相伴一生。
而前隊友正站在他面前,頂著張美麗凍人的死人臉,兩手一攤:“手機還我。”
宿翊瞥著屏幕念出id。
“……好想做哥哥的狗?”
#挖黑料把自己搭進去了#
#說好的對家,不要來親我#
#我把你當(dāng)死對頭,你竟然偷偷喜歡我#
第59章 被吻得七葷八素,還半步不肯退地糾纏著鼻息
官周好像飄到了一片云上, 那片云托著他悠悠晃晃,晃得他找不著北,又扔他在空氣中一上一下地懸浮, 最后化作霧氣充進腦子里。
一片氤氳柔軟的白,堵住了所有的思緒,像一根短路的電線, 咔嚓一聲中段斷裂, 空白的時間里, 只聽到了滋滋的電流煙花一樣迸裂。
漫長的恍惚之中, 一只手是冰涼的,以一種緊握的狀態(tài)深嵌在掌心。
是天橋上不銹鋼欄桿特有的金屬的沁涼。
那截桿子好險沒被他融進手里,像要打包帶走留個紀念一樣, 謝以掰了半天才讓他的手指撤開。
等到官周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來時, 他眼前是一片蒙蒙的鴿灰色,仿佛天際破曉時最早最遙遠的一角天空。
他怔愣地盯著眨了眨眼睛,然后心說,噢……這是平蕪的窗簾。
他在平蕪。
幾個小時前, 謝以帶他回來的。
謝以呢??
官周詐尸一樣從床上坐起來,第一時間不是觀望一圈房間, 而是被手指上傳來的一絲疼痛勾住了注意。
他的食指上掛著一個金屬圈, 圈上是一串鑰匙, 看款式車鑰匙也有, 房鑰匙也有。起身時圈頭勾住了被子, 這才帶著他指根扯了一把。
……
官周覷了幾秒, 然后默默把那串鑰匙摘下來, 像團燙手的火似的扔到床腳, 然后頭疼一般捂住了半邊臉。
不到半分鐘, 又默默傾著身子往前一撈,把那串鑰匙又扣回手里。
錯亂混淆的記憶碎片里挖出來那么一塊。
當(dāng)時不知道吻了多久,他的呼吸都已經(jīng)亂頻了,像一條溺水的魚,又貪戀又經(jīng)不住,被吻得七葷八素,還半步不肯退地糾纏著鼻息。
謝以好像注意到了,從他唇齒間緩緩撤離,官周甚至來不及換一口氣,下意識地就搭住他的胳膊。
對方頓了頓,然后又上前,重新貼了貼他的唇,安撫性的,嗓音笑里帶些無奈:“不走。”
“還沒跟你說一句。”謝以說,“生日快樂。”
緊接著,官周的食指一涼,被掛上了個什么東西,從指尖順暢地溜進指根,扎得穩(wěn)當(dāng)當(dāng)。
“本來打算送你輛車,慶祝一下小朋友能摸方向盤了,挑了一天才滿意,但是現(xiàn)在又覺得不太好。”他說。
官周還沒反應(yīng)過來,手里又被塞進了一串鑰匙,其中有一把剛好卡在他兩指間,他摩挲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平蕪的鑰匙。
對方笑道:“都是你的了。”
都是。
人也是你的。
那么現(xiàn)在,人呢??
官周手指沒入發(fā)間胡亂地抓了一把,耳尖紅得能滴血,偏頭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
凌晨一點半。
回來的時候到頂十點,他宕機了整整三個半小時。
……
這輩子沒這么窩囊。
可是這么回來了算什么?
什么話都沒講清楚呢。
吻他算什么意思?“都是你的”算什么意思?回來以后就各回房間,信息這么久都沒來一條算什么意思?
好像什么都表明了,但什么也沒給清楚,就像往他手里遞了根繩子,結(jié)果系在對方手腕上的那頭是個活結(jié)。
官周只想了兩秒,然后立刻抬步下了一樓。
出門的那一刻就有些心虛。
這個地方幾個月沒來,陳設(shè)一點不變,連一樓餐桌上的紙巾盒擺放都仍舊是橫著,兩端朝長桌頭尾,和記憶里的一模一樣。
屋內(nèi)空曠昏暗,遠離熟悉的環(huán)境,方圓幾里都找不到十個會喘氣的。
這樣僻靜的深夜里,什么事都顯得不光明,帶些難言于口卻又心照不宣的隱晦。
官周在地腳燈的微弱光線下,捏了捏鼻梁,別開了臉。
他只是來討個說法,說完了就走。
立刻走。
官周走到某個緊閉的房門前,猶豫了一陣,向來干脆利落不愛糾結(jié)的人,心里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一個“十萬個為什么”說:“萬一睡了呢?萬一冷靜下來后悔了呢?萬一問清楚了反而不如意呢?”
另一個說:“不問你自己睡得著嗎?你不想說清楚嗎?你還想和之前一樣含含糊糊若即若離嗎?”
掙扎片刻,終究果斷的戰(zhàn)勝了遲疑的,他曲起手指“嗒嗒”地敲了敲門板。
一門之隔傳來愈來愈近的腳步聲,謝以很明顯也沒睡著,這讓官周無端地卸下一口氣。
門被從里拉開,謝以出現(xiàn)在面前,一身衣服還沒換,襯衫邊角連個卷邊都沒有,袖口的扣子也沒解。
他沒有驚訝,目光垂落下來,笑說:“來討債的?”
……?
官小少爺頂著一張過分冷靜、以至于面無表情里透著滿滿的生硬和強撐,像是來尋仇的臉突擊夜襲,怎么看怎么不善。
官周擰著眉覷他,給了兩個不管從語氣還是從內(nèi)容上都讓人為之膽寒的字:“清算。”
謝以笑了,側(cè)了側(cè)身子,讓出條道。
官周剛邁出一步,他又伸出只手,憑空攔截:“等一下。”
“?”
“是不是忘記了什么事?”謝以笑吟吟問。
“什么事?”
謝以靠在門框上,懶洋洋地說:“好像有人定了規(guī)矩,進門前要打報告,有點忘記是誰了。”
他說完,又抬眼看來,意思非常明確:“你還記得是誰么?”
……
王八蛋。
官周咬著后牙看他,那目光……活像要把人盯穿。
謝以毫不懷疑,要是再遲鈍一秒,有人立刻就會甩臉掉頭,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再理他一句。
是有點過分,畢竟剛把人親了。
一天都沒過,就又來欺負人。
“好了——”謝以讓開道,拉住官周的手腕往里帶了一把,關(guān)上門,“生日都還沒過去,笑一笑不好么。”
在平蕪待了一個月,從未踏足過這個房間,官周大致地瞥了一眼。
房間里頭很空很冷清,沒什么陳設(shè),墻角一架比人高的實木書柜,五個分層整齊有致地列滿了書。窗簾是和樓上一樣的鴿灰色,圍得很嚴實,如果是白天一定透不進來一點光。
官周視線落在床角,又不留痕跡地移開,坐在了墻角那把藤椅上。
“所以,大檢察官來清算什么?”謝以彎著眉眼靠在他面前兩步遠的墻面上,抱著胳膊垂眸看他。
“……”這個話要怎么開口呢。
好像從哪里開始說,都不是很好。
官周咬了咬舌尖,又覺得這人太混賬了些。
他明明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卻還擺出一副沒事人的模樣,好像和平常別無二致,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所以這是什么意思。
已經(jīng)后悔了,所以當(dāng)做沒發(fā)生過嗎?
想到這,官周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出門前還半松著的唇角,緩緩地拉成一條冷直的平線。
他突然有些懨,進門前那個“十萬個為什么”的小人躥出來,沖著他耳邊喊。
如果結(jié)果不好的話,好像他也不是那么想要了。
“我沒……”事了。
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了。
“還記得多少?”謝以說話永遠保持著涵養(yǎng),從不打斷人,哪怕對方再拖沓,他都能保持著良好的耐心聽完再發(fā)表意見。
但是這次不行。
因為他眼睜睜看著,就這么短短幾秒,有人就在心里把自己折騰蔫巴了。
“?”什么叫還記得多少?
官周有些疑惑。
不應(yīng)該問的是,有沒有后悔、打算怎么樣、你怎么想的么?
謝以動了動眉尖,聲音輕了些:“是不是還沒醒?”
“什么沒醒?”官周忍不住問,那雙眼睛提起精神睜大了些,臉上寫著大大的幾個字——你看我像在夢游么?
謝以笑了一聲,低聲說:“醒酒。”
醒酒。
官周突然懂了他的意思,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謝以回來一直也沒休息,跟他差不了多少,把他送回房間以后,獨自坐在官周正在坐的這張?zhí)僖紊戏词×巳齻多小時。
偏差太多了。
有些東西,抑制不住地,像沖垮了壩的洪水,隱隱發(fā)酵。
就像杜叔說的,他心思細,一眼就能看穿人在想什么。
在意識到一切都不對了的時候,他就決定及時止損。
本來已經(jīng)準備好了,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完,將小朋友送到該有的軌跡,他就抽身離開。
把一切回歸到該有的位置上,把那些暗自萌發(fā)的苗頭全部摁死在襁褓,他需要冷靜冷靜,官周也需要走對正確的路。
但是他沖動了。
先前的幾次試探,他用理智說服感情,尚有成效。
可那一刻,在天橋之上,謝以看著眼前的人,突然又覺得,理智才是錯的。
理智只能騙過感情,不能說服感情。
吻上去的那一刻,一直掙扎著的東西霍然落地。
他突然覺得一身輕松,糾結(jié)那么久的東西,在觸碰到的時候,都失去了意義。
他靜坐三個小時,想了三個小時,反省三個小時。
如果再來一次,估計還是這個決定。
只是他錯在一點。
他不該在官周喝了酒的時候這樣,要對方清醒著,聽他把一切好的壞的全部放在面前,然后再慎重地做下選擇。
選擇的權(quán)利,他只負責(zé)給。
官周難言地看著他,脖頸上突出的喉結(jié)鈍鈍地滾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先前小心翼翼的,原來不止他一個。
原來謝以也這樣。
一片緘默中,官周倏忽開口:“你覺得我清醒么?”
謝以說:“我覺得,不夠清醒。”
哪怕官周清不清醒在他眼里很容易評判,此時臉頰脖頸的醺紅已經(jīng)完全消退得無影無蹤,脖子白凈得冷玉似的。
但他就是覺得,不夠。
要再多一點時間,三天不夠,七天不夠,十天也不夠。
一定要給了充足的時間,讓人再三考慮,認清楚要選擇的和要承擔(dān)的,最后如果依舊堅定,謝以才覺得算清醒。
即使這個充足的時間,在謝以的腦海里甚至也沒有個概念,只知道一定要很久很久。
“那你過來,我證明。”官周說。
謝以近了幾步,微微俯下身子,去聽他要怎么證明。
他還沒有完成動作,下一秒,官周支起身子,生澀地在他唇上親了親,蜻蜓點水的,而后通紅著耳根,生硬地別開臉。
“你相信了么。”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