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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你的肩邊永遠是我。

    一月份的深山很冷, 他們趕著清晨來,青松的枝梢上仍掛著一層薄薄的白霜,松針茫茫。冷空氣就這么裹著霜雪和松香味撲面而來, 鉆進脾肺,帶著一股洗滌凈塵的梵意。

    謝以被這股冷氣嗆得偏過頭咳了幾下,聲音悶在胸腔里, 刻意地壓制了咳嗽聲。

    因為現(xiàn)在有人天天盯著他, 比他還上心, 咳得稍微重一點, 就免不了要擔(dān)心地抿直了唇。

    謝以順下來這口氣,回過頭伸手撈了一下,沒撈到這個人的手, 抬眼一看, 旁邊哪還有人。

    “在那干什么?”謝以停在臺階上,低垂著眼眸看著還駐足在十階開外的那位。

    官周本望著底下無邊的松林,聽到他問回過神來,三兩步就拉平了相差的距離, 瞥了眼謝以落在身側(cè)的手,非常懂事地把自己的手塞了進去。

    “看樹。”官周說。

    謝以握緊了他的手, 動了一下眉梢, 顯然對他突如其來的雅興有那么點質(zhì)疑:“什么時候喜歡看樹了?”

    “也不算。”官周沖底下一抬下巴, “我夏天來的時候就在想, 這里要是下了雪應(yīng)該會很好看。現(xiàn)在上了霜, 已經(jīng)有點感覺了。”

    謝以笑了一聲, 一手拖著自己的行李箱, 一手牽著他往上走:“過段日子會下雪, 從一樓客廳那個飄窗看很好看。這個時候, 院子里那棵梅樹應(yīng)該吐苞了,說不準(zhǔn)能趕上落雪前開花。”

    官周點了下頭,又看向他另一只手:“不用我?guī)湍悖俊?br />
    “哪有那么虛弱。”謝以無可奈何道。

    這位朋友下車時就自覺地想順手拎過他的行李箱,平蕪的臺階雖不算多,但是坡度不小,一個人提兩個行李箱多少也有點吃力。謝以哪里肯使喚他,也不舍得使喚他。

    “真不用?”官周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他。

    謝以伸手撥了一下,把他頭轉(zhuǎn)正了,拖著調(diào)子笑說:“真的——”

    為了避免時間線拉長更耗力,剩下的臺階官周沒有磨蹭,三步做兩步利索地走完了。

    一腳踏進紅木大門的那一刻,他才感覺到了一股霍然襲來的真正的放松。

    “回來了?”陳姨仍舊坐在長廊上,腳邊擺了盆燒紅了的碳,滋滋蹦著火星,開玩笑道,“甩手掌柜,再不回來,我們就要撂攤子不干了。”

    人多了終于有了些活氣,杜叔樂得開懷,屁顛顛地上前攬過了他倆的行李箱往樓上帶:“路上撞見老李了嗎?你們也奇怪,他都出發(fā)了準(zhǔn)備好了去接你們,你倆非要自己開車來——怎么了?他車里長了釘子,沒你們車舒服嗎?”

    “說不準(zhǔn)呢。”謝以還真順著話茬應(yīng)了。

    官周瞥他一眼,看著這個人三言兩語就把陳姨和杜叔空守平蕪幾個月的怨氣給散盡了。兩個中老年人繃了半天臉終究還是沒繃住,笑了。

    謝以被拉著聊了一會兒,回頭便見官周站在那棵梅樹下,正好也向他望過來。

    如他所說,梅樹已經(jīng)開了苞,墨枝上星星點點殷紅一片,像朱砂化進水里,又被竹帚敲落掛在枝椏上。

    相比于半年前所見的那棵死氣沉沉的枯樹,現(xiàn)在這般模樣不僅美不勝收,還給這陳設(shè)簡單的院子增了一點勃勃的鮮活氣。

    “松苗什么時候種?”官周還惦記著那個丑不拉嘰的土坑,被煥然一新的紅梅一襯,更丑了。

    “現(xiàn)在種不了。”謝以說,“冬天種不好活,得等到開春。到時候我?guī)愠鋈ィ銇硖裘纭!?br />
    官周撇了撇嘴,顯然對這丑坑還要留一冬天有意見。

    謝以拉了他一把,讓人湊近了。官周還以為他有什么事,側(cè)了耳朵去聽,結(jié)果這人嗓音帶笑地附在他耳邊說:“你這主人意識挺強啊,山大王,不如先操心操心別的地方?”

    ……

    好像是的。

    他有點、太自然了。

    完全把這當(dāng)成自己的地盤了一樣。

    官周偏頭瞄了眼謝以背后,陳姨進廚房了,杜叔拎著東西上了樓,這會兒沒人盯梢,他報復(fù)性地揪著謝以領(lǐng)子上前咬了一口。

    “那我回去?”官周涼颼颼地問。

    “那可能不行。”謝以舔了一下殘留余溫的嘴唇,抓住了他的手腕,“扣留了。要不你喊兩聲,看看叫破了嗓子有沒有人來救你?”

    “……”戲精。

    杜叔從二樓走廊盡頭的窗戶探頭出來,對著底下喊:“小周,箱子給你放樓上了,還有什么要收拾的嗎?”

    官周想了想,回了句“沒有,謝謝”,卻在杜叔走了以后,從衣柜里翻箱倒柜又挪出來一床被子。

    “你這是……?”謝以坐在他房間的椅子上,看著他忙前忙后。

    “哦,我冷。”官周眼也不抬,面無表情。

    有人心思昭然若揭,這才換地方第一天,就赤。裸。裸地攤上明面,還嘴硬地不肯承認。

    好在最終結(jié)果還是很美好,如他所愿的,靠著一床多挪出來的被子,把人釣在了二樓房間里,連著一樓半邊衣柜也跟著搬家。

    不過代價就是,這張比石頭硬的嘴,半個小時后就紅得像抹了辣椒。

    于是某個人剛來的時候囂張跋扈,才過了不到半天,下樓吃飯的時候就開始心虛地偏著頭抿著唇遮遮掩掩。

    “你這是怎么了?”陳姨端上最后一盤青菜,看著他問,“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幾個小時嘴給腫了?”

    “……”

    某個王八蛋不僅不幫忙說話,還在旁邊看熱鬧似的笑了一聲,跟著附和:“是啊,怎么嘴腫了?”

    兩束目光齊刷刷地望著他,一束是真的不解關(guān)心,另一束壞蔫的明知故問,官周磨了磨后牙,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有狗。”

    “???”

    陳姨一臉懵:“狗?哪來的狗,狗跟嘴腫有什么關(guān)系?”

    官周冷睨著謝以,擴充道:“手機上看到只會咬人的狗,嚇著了,所以磕到嘴了。”

    這副說辭非常無厘頭,但是當(dāng)事人這樣說,并且這個當(dāng)事人癱著張臉非常嚴肅,一臉“你看我像在開玩笑么”的樣子,不得不信。

    陳姨搖了搖頭,咕噥一聲:“那你這膽子越來越小了啊,磕這么重,嘴唇都破了。”

    一抹淺色的紅,逐漸從少年的耳根開始匯聚,加重。

    偏偏有人還裝模作樣地關(guān)心幾句:“真可憐,怎么那么不小心?疼么?要不要找點藥?”

    “……”官周想撓人。

    趕在大少爺惱羞成怒之前,陳姨切開了話題。

    陳姨往日不在這張桌子上吃飯,布置好了菜品就回另一邊屋子里和杜叔他們一起吃,等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再回來收拾。

    而她現(xiàn)在把著椅子邊沿往后一拉,就近坐在官周旁邊,轉(zhuǎn)頭看向謝以:“今年小年還過嗎?”

    謝以不喜歡冬天,連帶著不喜歡冬天里的那些節(jié)日,往年平蕪這群人除了除夕意思意思,吃頓餃子熱鬧一下,其他類似于臘八、大寒、小年這些都不過。

    只是今年屋子里多了個人,還是不是和往年一樣,陳姨也摸不準(zhǔn)了。

    謝以幾乎沒有思考,表情自然,語氣如常,完全沒有猶豫道:“過吧。”

    又想起來官周小時候待南方過的,南北方小年有差異,問他說:“吃湯圓還是吃餃子?”

    官周喝了口湯,回道:“湯圓。”

    陳姨應(yīng)聲,見謝以現(xiàn)在這副模樣,不由得安心多了。

    她垂頭撥弄著沾了水珠的手,安靜地停了一會兒,就在官周以為她要走了的時候,她又忽然開口,語氣有點僵:“還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小以。”

    “什么?”

    陳姨囁嚅了一下嘴唇,像是不知道怎么開口,她這么異常又鄭重,讓謝以和官周都感受到了一點不尋常,放了筷子注視過來。

    “我打算退休了。”陳姨說。

    官周訝異地微微睜大了眼,連著謝以也摸著手指關(guān)節(jié)一頓。

    “我本來前兩年就打算退休了,家里人都在催,說我年紀這么大了錢也不缺,叫我回去養(yǎng)老。”陳姨低著頭解釋,留了個早已花白的發(fā)頂給兩個人,帶著一種莫名的愧疚,“但我放心不下你,你畢竟也是我?guī)еL大的,不是我倚老賣老,你在我這就和半個兒子一樣。”

    她說:“但我這兩年實在做不動了,人老了身上病也多,一到陰雨天全身都疼。我就想著,你現(xiàn)在也不像以前了,很多事你自己也想開了。那我差不多也可以退休了,換個年輕點的來照顧,手腳也更利落。”

    官周第一反應(yīng)是去看謝以的表情。

    陳姨說得一點也不過分,不止陳姨把謝以當(dāng)做半個兒子,據(jù)官周知道的那些,謝以沒準(zhǔn)也把陳姨當(dāng)成半個媽。

    謝家一向忙著生意,家大業(yè)大,子女就托付給一屋子的保姆。就算是好不容易忙里抽閑,那也是騰出時間來關(guān)心親生女兒,哪里有閑工夫去理會一個孤僻的養(yǎng)子。

    金錢上供給充裕且不計較,已然超過了大部分的領(lǐng)養(yǎng)家庭了。

    陳姨本來以為這事難辦,至少得試探幾次慢慢來,但是家里催得緊,一著急,干脆挑了個時間當(dāng)面直接說。

    她估摸著謝以得先壓下來,然后好好地想一想再給回復(fù),卻沒想到謝以一秒也沒停頓,反而笑了笑:“可以,是該好好休息了,您看著我這些年沒少吃力——確定好了時間嗎?東西方不方便帶?我送你吧?”

    陳姨愣了一下,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她松了一口氣,肩線重新滑落下來,慢聲細語道:“我女兒來接我,等過完小年我再走,好幾年沒和家里人一起過個年了。我和夫人也聯(lián)系好了,我有個侄女,大學(xué)學(xué)的護理,做事麻利人也老實。等我走了,她就來頂上我。”

    謝以應(yīng)聲,又和陳姨就著這事聊了幾句,才徹底讓她安下心來,吁了口長氣出去了。

    陳姨一出去,這屋子又回歸冷清。

    官周看著謝以低垂下來的眉眼,心里難受,像心臟有一塊地方被人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麻麻的,又有些澀。

    這人哪里會一點也不在意,畢竟這么多年了,已經(jīng)是像親人一樣的關(guān)系了。

    他說得這么輕輕松松,看起來淡然得很,無非就是為了讓陳姨無牽無掛地走。

    謝以默了片刻,動了動指頭,打算重新提起筷子。忽然手下一熱,有人把手鉆進他的掌心里,喊了句私底下沒怎么叫過的稱呼:“哥。”

    ……?

    謝以愣神,錯愕地抬起頭看他。

    少年一雙眼睛彎彎的像一泊清湖,干凈又明朗,聲線里還有些若有若無的變扭,弧度不大的嘴角,卻能讓人心里有一塊地方無聲無息地化了。

    “等我去了大學(xué),你跟不跟我一起?”

    聚散離合在這世上太正常不過了,每一天都有或生離死別,或一面泯之的各種分開。

    但是我的手給你牽,茫茫人海,我們總是走不散。

    你的肩邊永遠是我。

    他的關(guān)心從來迂回又含蓄,可藏著的愛意卻一貫了然又熱烈。

    從來都不用人琢磨,只用心聽一聽,就能聽到海嘯似的洶涌且毫無保留的真誠。

    謝以安靜地望著他,看著他那雙淺色琥珀似的的眼睛,許久以后,彎了彎唇。

    “跟。”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

    第72章 “你在暗示我家里沒人?”

    小年這天從上午開始平蕪就冷清得過分, 這種冷清倒不是一種氣氛的低迷,而單純是字面意思上的因為沒有人而空蕩蕩的冷清。

    或許是因為平蕪這么多年第一次要過小年,又或許是因為這個小年是陳姨還在的最后一天, 幾個中年人耐不下性子,索性搭著李叔的車一起去市中心“進貨”。

    除了二樓窩著的兩個人。

    明明早就醒了,從院子里叮鈴哐啷剛開始鬧的時候, 官周就被吵得睜開了眼。但是今天謝以難得地睡了很久, 胳膊環(huán)在他腰上, 下巴抵著他的發(fā)頂, 以至于官周怕吵醒他而被迫睡了個回籠覺。

    再醒的時候,完全是被硌醒的。

    好兄弟嘛,每天早上總有一些難言又微妙的事情無法控制, 大家都懂, 且心照不宣。

    官周本打算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閉著眼繼續(xù)睡,不過兩秒,就發(fā)現(xiàn)不管是對方還是自己都完全無法忽略這種尷尬。

    他微微翻了個身, 挪了一下,調(diào)整成了一個稍微迂回的姿勢, 又默默曲起腿, 睡褲順著動勢總算把一些變化給隱藏下去了。

    “做什么?”謝以大概被他鬧醒了。

    官周剛調(diào)整的姿勢, 被他伸著胳膊一攬、又毫無意識地貼了上來, 給弄成了無用功。

    “……”官周臭著臉癱了幾秒, 終究是認命了, 翻過來對著他舅舅的脖子就是一咬。

    “嘶……”謝以半困半醒還沒睜眼, 微微側(cè)了側(cè)脖頸卻也沒掙扎, 任他這一口結(jié)結(jié)實實地咬上去了, 才摻著笑意說,“一大早就這么兇?我是領(lǐng)了只老虎回來么?”

    官周手肘撐著支起上身,看著他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敞著懷任他鬧騰,又沒了脾氣,交代了一聲:“陳姨他們都出去了。”

    “嗯。”

    “嗯?”

    “嗯——”

    “什么意思。”

    官周對他言簡意賅的回復(fù)不適應(yīng),還以為是說到了陳姨,讓謝以想起來今天結(jié)束了就要面對離別而觸景生情。

    這個念頭剛起來,就聽見謝以似笑非笑地問:“你在暗示我什么嗎?”

    “?我?”官周臉上一個大寫的問號,“我暗示你什么?”

    話音剛落,原本懶散躺著的人突然伸手拉了一把他,官周沒個防備,直接撞進了人的懷里,繼而這個人的聲音帶著晨起的啞與距離過近而產(chǎn)生的潮意落進他耳蝸里。

    與此同時,更需要注意的,是還沒來得及消退下去的反應(yīng)。

    “暗示我家里沒人。”

    “……”

    官周從他身上撐起來了,對視了兩秒,就沒輕沒重地啃上去了。

    這段日子太放縱了,就仗著陳姨他們多活動在外頭那兩間屋子,所以有人徹底沒有顧慮地撒歡了。釣著人在身邊,讓一樓那間臥室明明主人回來了,卻也和沒回來沒有任何區(qū)別。

    即便這個放縱,也只是一種相對而言的放縱。縱使天天同床共枕,還是恪守了一條微妙的界線,最親熱也無非就是吻得纏綿不清。

    今天也同樣。

    先動嘴的那位少爺吻著吻著就被調(diào)換了個位置,從主導(dǎo)變被動,漸漸地連節(jié)奏也跟不上了。只盡力配合地仰著頭,脖頸間牽起的筋脈線條流暢又漂亮,被憋得皮膚上一片醒目的紅。

    謝以修長涼白的兩指扳著他的下巴,這個吻逐漸收不住,從唇齒間游離至鼻尖、眼角、還有瘦削的下巴。

    官周錯亂不均的呼吸灑在他的唇縫間,熾熱又強烈,瞇著眼睛迷迷蒙蒙間,不清醒地伸了一點舌尖,舔了舔他的唇縫。

    “……”

    謝以動作驟然停了,糾纏著的氣息分離開來,官周茫然地睜開了眼。

    兩雙眼睛直勾勾地對視了不到半分鐘,然后……就有人拎著衣服進了淋浴間。

    陳姨一行人回來的時候,這兩個人已經(jīng)從樓上下來了。一個斜躺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打游戲,另一個擠坐在官周留出來那么小小的一個空,還好脾氣地留了只手給他墊著頭。

    陳姨停在門口觀望了一會兒,總覺得這場面過于詭異,可詭異里又是說不出的和諧。

    反而是杜叔先開了口,笑嘻嘻道:“我看小周回一趟家變化還不少,這一趟回來更親近了,人也更好說話了。”

    “這個年紀的小伙子,這叫無法無天。”李叔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塑料袋的開口竟然還露出來一角艷紅的圓卷鞭炮。

    “湯圓給我,我先去煮一鍋。”陳姨翻找出兩板速凍湯圓,遠遠沖著已經(jīng)坐正了的官周喊,“小周,吃芝麻的還是肉的?”

    官周小時候吃的一直都是咸口的肉湯圓,這種湯圓其他地方吃得少,大多聽都沒聽過,就算聽說了也多有接受不了的。

    他順口就要選第二個,卻又想起來旁邊這位不喜歡吃甜,轉(zhuǎn)頭問一句:“你吃哪個?”

    謝以寧愿嘗試黑暗料理,也對甜的東西提不起興趣:“肉的。”

    官周點了點頭,然后揚聲回道:“吃芝麻的。”

    “……”謝以氣笑了,捏了捏他的耳輪問,“那你問我做什么?”

    官周非常坦然:“排雷。”

    罕見地噎得謝以說不出話,在對方復(fù)雜得有些麻木的表情下,大少爺?shù)贸训匦澚搜邸?br />
    “這兩個人……”陳姨看著又欣慰又感嘆地搖了搖頭,“剛來的時候還對小以又嫌棄又討厭的,這才半年不到,怎么想得到現(xiàn)在關(guān)系這么好了。”

    “我們男人就是這樣,心懷大著呢。”杜叔搭腔道,“快快快,下湯圓,我餓死了都。”

    陳姨翻他一眼,嘴里說著“餓死你個催命的”,還是麻利地轉(zhuǎn)頭鉆進了廚房。

    謝以翻開手機打算找個文件,順手點進天氣頁掃了幾眼,曲著指頭在官周肩上敲了一下:“明天可能有雪。”

    官周一把游戲正好打到結(jié)束,直接摁滅了手機往腿邊一扔,翻身起來湊到他身邊探頭去看。

    二月二日,明天,大雪天。

    官周想了想,轉(zhuǎn)頭望了一眼,瞥見杜叔李叔都圍進了廚房,才湊近了單手勾著謝以的脖子低聲說:“明天要是下雪的話,回市中心逛逛?”

    去市中心逛逛為什么要一副做賊的模樣說話?

    謝以抬眼看他。

    官周又補了一句:“就我們倆去。”

    不帶人的。約會。

    謝以立刻了然,心照不宣地眨了一下眼。

    不一會兒,陳姨就從廚房里出來,帶著端盤子的兩位中年下手,在客廳的大餐桌上擺上了齊齊整整五碗湯圓。

    這張桌子從來不超過兩個人用,陳姨一眾人向來因為從小照顧謝以養(yǎng)成的習(xí)慣而不共桌。

    轉(zhuǎn)眼間十余年過去了,卻想不到這么多人再次坐在一張桌子上一起吃飯,竟然是吃的散伙飯。

    剛開始氣氛還其樂融融,畢竟是這么多年頭一次這樣熱鬧,冷清的平蕪里難得人氣旺盛。

    眾人笑呵呵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不時地喧鬧幾陣,說著說著,不知道從哪句話開始,就漸漸地匿了聲音。

    屋子很大很空,沒人說話就會顯得過分死寂,明明人都在,卻長久地沒有人再主動開口。

    熱霧從碗里飄出來,熏得人眼睛又紅又燙,杜叔躲在霧里眨了眨眼,草草地吞了幾個湯圓。動作太倉促,嚼的次數(shù)不夠,糯米皮滾燙的面衣就那么落進胃里,燎得喉嚨一陣刺痛。

    十幾年的老搭檔了,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遲早有一天各自打包走人,真正到了這一天又做不到毫不在意。

    杜叔緩了口氣,放了勺子往座背上靠:“你女兒來了嗎?”

    陳姨說:“在路上了,過兩個小時就到了。”

    “你這一走,以后就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了。”杜叔扯出一個笑,看著輕松,嘴角拉扯著肌肉卻總泛著酸,“你家離這遠吧?是不是車得開兩天——回去以后少操那么多先閑心,別跟在這一樣,年紀這么大了,也享享清福。”

    “你少說我,你自己又是少操心的人了?”陳姨習(xí)慣性地就要斗幾句嘴,嗆回來,“自己也掂量著,腰上落了舊傷還天天老不知羞地跟著人小周鬧。他這個年紀一點事沒有,你半夜在那翻箱倒柜地找膏藥,我可是聽得清清楚楚。”

    “就是,上次天還沒亮就過來找我說腰疼得厲害,跟我要車的人不知道是誰。”李叔跟嘴道。

    “你……”

    凝滯的氣氛又無聲無息地化開。

    “好吃么?”官周歪了歪腦袋,湊到謝以身邊說悄悄話。

    “……”

    謝以一碗湯圓近乎沒怎么動過,就那么小小一個還要分三四口,怎么看怎么不是好吃的樣子。

    少年的眼角摻著笑,透著一種招搖的故意,絲毫不藏,滿臉狡黠。

    “你過來。”謝以彎著唇?jīng)_他勾了勾手指頭。

    官周瞄著他,又瞥了一眼已經(jīng)溯洄聊到了三年前的杜叔,琢磨了一下,覺得處境非常安全,傾了身子湊了過去。

    下一秒,下頜被人捏住往桌下帶,兩根指頭用巧勁在他腮上一捏,官周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剛送進嘴里的湯圓還沒來得及咬上一口就被人湊近渡走了。

    謝以咽下去,認真回答了他的問題:“好吃。”

    “……”

    一頓湯圓吃得胃里暖乎乎的,這樣的冷天灌上一口熱湯,黏糯的湯圓囫圇下肚,一身的寒氣都順著哈出來的熱霧被驅(qū)散了。

    食飽饜足,眾人把陳姨送到山下,路口處已經(jīng)有一輛車在等了。

    剛才還能強撐著不落淚,這會兒真正到了離別時候,便是怎么忍也忍不住了。

    陳姨背過身子吸了口氣,垂老得細紋縱橫的眼通紅一片,她胡亂用手揩了兩下眼角:“小以,我這就走了。”

    她轉(zhuǎn)過身來擠出笑容說:“你那個藥啊,要按時吃,一道也不能落下知道么?平時少喝點茶,本來就睡不著覺——就是睡不著也不要爬起來,閉眼躺著那也是一種休息。還有別總想著犯忌口,你吃不了辣……”

    “行了,你走吧。”李叔梗著嗓子干笑道,“都要走了還操心這么多,還想著安心養(yǎng)老呢?這些事現(xiàn)在不用你管,有人管呢。你看小周在的這些天,茶室門開過嗎。”

    他們幫著把行李扛上車,陳姨坐進后座搖下車窗,揮著手喊:“真走了,你們都照顧好自己!”

    車載著她從長道上駛出,愈走愈遠,最后隨著一個拐口在視線里消失。

    杜叔繃不住臉了,轉(zhuǎn)過身兩手捂在面上搓了一把,語氣有些哽咽,還為了面子假假地嘿嘿笑了一聲,故作灑脫地調(diào)笑道:“真是,走就走了還弄得這么哭哭啼啼的,一把年紀了真不嫌丟臉。”

    官周瞥他一眼,看破不說破地沒拆穿,轉(zhuǎn)頭離謝以近了些,手肘碰了碰他冷淡地扔了一句話:“友情回饋。”

    謝以:“?”

    “哥的肩膀借你哭。”官周面無表情卻一本正經(jīng),“只此一天。”

    很溫暖很仗義,但是某個人才抓住的華點有點不太一樣。

    “友情?”

    “………”

    “拒收。”

    “………………”

    官大少爺這輩子也沒幾次傾情送溫暖環(huán)節(jié),好不容易來一次還被拒收,當(dāng)即就要制裁人,口袋里的手機卻在這時不是時候地響了。

    他一邊摸手機往邊上走,一邊對某個摸老虎腦袋的人做口型——你給我等著。

    謝以笑吟吟地沖他挑了一下眉,完全看不出來怕。

    官周收回眼,靠在一棵松樹下接通了電話。

    他爸在電話那頭興致很高:“小周,爸爸這邊工作已經(jīng)做完了,明天就回去。年假留了半個月,等過完年再上班。”

    官周“嗯”了一聲,聽見他爸繼續(xù)問:“我回去了你回不回來?我去山里接你?”

    養(yǎng)了快二十年的兒子完全被人拐跑了,想都不想,干脆利落的兩個字:“不回。”

    官衡不相信,還以為是他兒子日常鬧脾氣:“我今年是出差有點多哈,明年不會了,我年后就跟領(lǐng)導(dǎo)說以后少給我安排點出差的活,這樣下去我兒子都要不認得我了——今年就這么幾天了,你就原諒一下你老爹,給我一個父慈子孝的機會好吧?”

    得到的答案依舊冷漠無情,兩個字:“不回。”

    “……”官衡罵罵咧咧,“我懂了,你現(xiàn)在就一門心思跟著你舅舅是吧?你干脆也別叫我爸了,你給他當(dāng)兒子算了。”

    “………………”

    這一番話不知道觸到了官小少爺?shù)哪母窠?jīng)。

    在一陣詭異且恐怖的沉默后,官周忽然冷笑一聲,開口涼颼颼地回了一句:“行”。然后利落地掛斷了電話,并且附贈了他爸微信電話短信一套完整的拉黑一條龍。

    也不知道這個“行”,是行在撇清一個爹,還是在給謝以當(dāng)兒子上。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好~

    第73章 “謝以,明年再一起看雪吧。”

    由得官衡那句亂七八糟的玩笑, 連帶著官周當(dāng)天晚上對著謝以也怎么看怎么不順眼。雖然床上攤了兩床被子,但有一床搬出來就沒動過,終于在這一天發(fā)揮了自己的用處。

    謝以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自己是觸到官少爺?shù)哪膲K逆鱗了,這人回了平蕪就一直冷著張臉對他,還怎么問也問不出原因。

    謝以合理懷疑自己被冷暴力了。

    不過次日一早, 某個小沒良心的就恢復(fù)正常了, 還若無其事的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這是小年的次日, 按日歷來說是南方的小年。

    從凌晨開始落起了細密的雪籽, 砸在屋頂?shù)拇杀谏咸S翻涌,又逐漸變成紛飛綿厚的雪花。到早間,二樓小陽臺的扶手上已經(jīng)捕了半指高的積雪, 最頂上一層甚至連雪花的菱角輪廓都清晰可見。

    官周這天醒很早。

    明明睡前專門涇渭分明地分了兩床被子, 可一覺睡醒他身上蓋的哪里還是原來那床。倒是地上還多了床慘兮兮的被子。

    “……”官周撐坐著看了幾秒,然后拎起來,冷著張臉往身邊人頭上扔。

    謝以早就醒了,胳膊輕輕一抬就攔掉了男朋友大清早發(fā)起的物理攻擊:“醒了?外面下雪了。”

    這場雪來勢洶洶, 是整個省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初雪。

    剛巧這兩天院子里的梅花徹底開了,蘊了朝霞似的朱紅一簇, 燦爛又明麗。有時候官周都不用坐進院子里, 在二樓把陽臺的那扇門推開, 都能鉆進來清新淺淡的梅香味。

    而現(xiàn)在簇簇的積雪就壓在虬勁的枝梢上, 擁護著錯落的紅梅瓣, 黑紅白三色交織, 是整座平蕪最絢爛又寧靜的景。

    官周盤腿坐在一樓飄窗上, 不大的飄窗, 謝以倚在對面。

    這個位置果然是絕佳觀景點, 不僅底下無邊無際的茫茫松林看得清清楚楚,連著紅梅如何覆雪如何壓枝又落散也盡收眼底。

    再美的景,碰上沒耐性的人三分鐘也就沒興趣了。

    官周是這類人的典型代表。

    他其實不到三分鐘,兩分鐘就欣賞得差不多了。之所以能乖順地待半個小時,大抵是因為他有興趣的人在身邊。

    “我小時候沒怎么見過雪。”他跪坐起來,換了個方向,擠進了謝以那段本就不寬敞的位置里。

    一個人的位置非躺兩個人,只能兩個人都側(cè)著。謝以給他騰了點地方,又伸手攬上了他的腰,防止人掉下去。

    官周索性臉就埋進謝以的頸窩,貼著他繼續(xù)說:“我住的地方一年到頭頂多下幾個小時的雪籽,隔壁鄰居家的小孩比我大幾歲,拿那種玩具圣誕樹的假雪來騙我。”

    謝以很少聽他這么懶洋洋地講起自己小時候的事,微彎著的嘴角笑意帶點縱容:“你信了嗎?”

    “信了啊。”官周很坦然,或許是這會兒太放松,又或許是身邊人太過親昵,所以顧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我特別羨慕,跟在他屁股后面轉(zhuǎn)了兩個星期。”

    “為什么只跟兩個星期?”

    “因為小賣部不進貨了,他的大哥夢跟著一起斷貨。”

    他說著,自己也沒忍住笑出了聲,任謝以捏著他的指頭,安靜地看了一會兒窗外,忽然又開口,低低地喊了一聲:“謝以。”

    謝以的聲音被他蹭上了些同樣的懶:“在。”

    “明年再一起看雪吧。”

    每一年都一起吧。

    “好。”

    兩個人欣賞了快一個半小時,官周才扒著他的胳膊爬起來:“我想吃火鍋。”

    謝以坐正了,慢條斯理地把袖扣系上:“現(xiàn)在出去?”

    “對,去大學(xué)那塊兒,我?guī)闳ヒ患业辍!惫僦苷九赃叺龋嗉鉄o意識地搭在唇齒間,微張著口,心情明顯地很好。

    謝以起身,低頭在他唇角親了親,牽著他的手走:“都聽你的。”

    杜叔和李叔沒他們的雅興,下不下雪的重要性遠沒有今天幾點吃飯大,窩在各自的屋子里避寒。

    官周路過梅樹時停了一下,忽然從謝以的手里脫出來,伸手折了段邊角零星掛著紅花的梅枝。

    “怎么了?”謝以問。

    “你茶室那支枯的該換了,等回來換上。”官周順手帶著梅枝下去。

    不多時,山間這天落了積雪的荒蕪路上,就多了一輛慢慢悠悠開往市區(qū)的車。

    彼時,官衡剛下飛機,兩地氣候相差太大,昨天穿的還是薄大衣,今天這身羊呢大衣在江北已經(jīng)頂不住風(fēng)了。

    這幾個月忙忙碌碌,上一個文件剛經(jīng)手就要投入到下一個項目,經(jīng)常吃飯都顧不上,更別提時時刻刻關(guān)注天氣預(yù)報了。官衡每天的空閑,頂多是在坐車、等人的這個短暫的時間里,順手刷一下他兒子常年不動的朋友圈,看看有沒有什么新的動態(tài)。

    他站在機場大門撇掉了鬢角掛著的霜雪,沖著凍僵的手哈了口氣,搓了搓。心說這臭小子,昨天都透露給他他爹要回來了,也不意思意思來接一下。

    想著,又無奈地搖了搖頭笑了一下。

    能有什么辦法,親生的,能扔么?

    “官哥,這呢。”小張早早開了車在機場門口等了,上來主動地幫忙提了箱子放進后備箱。

    車輛駛?cè)敫咚伲俸庾诤笞苤P記本電腦在腿上把最后一封郵件發(fā)完,摁著邊沿合上電腦,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官哥,要去接小周嗎?”小張問。

    “接不回來。”官衡脫掉外套,“這小子,小白眼狼,現(xiàn)在就一門心思跟著他舅舅,求都求不回來。”

    他說完,抬起頭剛好瞥見后視鏡,目光停留了幾秒,笑瞇瞇地說:“你這兩個月日子過得不錯啊?雙下巴的肉都回來了。”

    小張下意識摸了摸下巴,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聲:“這也是托謝先生的福。”

    小張雖然是公司給配的司機,但官衡自己會開車,近兩年喝酒少了,也不怎么帶他了,索性把他留在江北,平時送送官周上學(xué)替謝韻跑跑腿之類的。

    自從謝以來了以后,小張就成了個擺設(shè)。官小少爺上下學(xué)換人接了,平時出門也不找他送,他莫名其妙地從暑假開始擁有了一個愜意的長假,還是帶薪休假。

    “行了,沒別的意思,我開個玩笑。”官衡想得挺開,“和他舅舅親點也好,畢竟都是一家人,結(jié)親總比和之前一樣結(jié)仇好吧。我看小周這幾個月也是開朗點了,沒事還能看到他笑兩下,他媽媽這輩子也就圖他一個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隨便他吧。”

    車停在家門口,官衡拎著行李箱下車,邊走邊沖小張揮了揮手:“趕緊回去過年吧,今年年終獎給你發(fā)個大紅包。”

    推開幾個月沒回的家門,謝韻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

    官周謝以不在,家里冷清沒人。她這幾天突然興起學(xué)上了織圍巾,沒事就抱著幾捆毛線坐在沙發(fā)上,一邊聽古典音樂一邊跟著視頻學(xué),一織就是一下午。

    “你不是和我說明天到嗎?”謝韻遞過一條干毛巾,看著他頭發(fā)上還落著薄雪。

    “這不是怕你忙東忙西又開始準(zhǔn)備嗎?給你省點事。”官衡嘿嘿笑了一下,“怎么就你一個?寧姐呢?”

    “在樓上。”謝韻往樓道的方向看了一眼,面色有些擔(dān)憂,“她這兩個星期都有點不在狀態(tài),心神不安的,叫她幾聲她才應(yīng)——昨天切水果給拇指劃了個半指長的口子,血流了幾張紙,好半天才止下來。我就跟她說我有什么事自己可以做,讓她先休息兩天。”

    “是不是生病了?寧姐年紀也不輕了,身體好像也不怎么好吧?”官衡擦干凈一身雪化的水,換了鞋進門。

    “不清楚。”謝韻說,“我問過幾次她去不去醫(yī)院,她說她沒事、沒生病,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她——”

    謝韻還沒說完,忽然輕呼了一聲,轉(zhuǎn)頭望見了話題對象扶著扶手出現(xiàn)在樓道口:“寧姐,你怎么下來了?身體好點了嗎?”

    寧阿姨眼下一片烏青,面色憔悴浮腫,一看就是多日沒有休息好。

    這么多天了,但是那天晚上見到的所有都仿佛歷歷在目。

    她本是想著,這湯燉了那么久,萬一謝以叫不下來人,浪費可惜了。她把湯盛好端上去,小周餓了也省得下來。

    可當(dāng)她端上去,站在樓道拐角抬眼一看,險些碗都要砸在地上。

    沒有開燈的二樓,朦朧不清的月光下,兩個熟悉的身影在道路盡頭,隱在最晦暗的那處角落,迷亂又曖昧地親吻著對方,安靜而瘋狂。

    那是謝以和官周。

    是一對明面之下的舅舅和外甥!

    都是男人!這是亂。倫!

    寧阿姨滿身的血仿佛都凍住了,一陣雷擊似的麻意從脊背開始擴散蔓延,渾身顫栗。

    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尖叫,若不是在手發(fā)軟脫力之前就把瓷碗放櫥柜上了,這會兒破瓷聲一定尖銳得刺耳噪歷,讓在場所有人都難堪失色!

    后來怎么走掉的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或許是在兩人回頭前近似本能地逃潰,連自己拿了什么都辨不清。

    明明違反綱常的是他們,她卻嚇得氣都換不過來。

    她這個年紀,什么沒見過。特別是一直在有錢人家工作,那些靡爛混雜紙醉金迷的生活她就是親身的旁觀者。

    但她惡心。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那是沒有道德,沒有三觀,對不起父母!

    她這個外人的身份,這種主人家隱秘的私事如何也應(yīng)該裝作沒看見。不管是出于任何原因,保姆因為多嘴而讓主人家家庭不和諧,這是以后在這個圈子里都會丟飯碗的程度。

    但是官周算她看著長大的,他叫了她六年的阿姨,官衡叫了她六年的姐。

    她了解這孩子,年紀太輕,一定是遭人蒙騙了。

    一定是謝以騙他。

    她家鄉(xiāng)有一個說法,河里的水鬼一般都是短命鬼化的,知道自己死了,所以就要拖人下水。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官周給人當(dāng)伴死鬼。

    她這些天睡覺也睡不好,就連做夢夢到這孩子在沖她喊,讓她救他。

    面對著官衡和謝韻兩雙關(guān)切的眼睛,明明屋子里暖氣烘烘,寧阿姨卻打了個冷驚。

    官衡率先從怔愣中回神,笑了笑,以為她是受不住了要去醫(yī)院,重新拎起剛放在玄關(guān)柜上的鑰匙:“寧姐?身體不舒服吧?小韻剛跟我說了——走吧,我送你去醫(yī)院,你……”

    “官先生。”寧阿姨開口,牙撞在一起在她腦袋里掀起振動,聲音嘶啞發(fā)顫,“我有點事想和你們說。”

    “……”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時間可能不看評論區(qū)啦,怕心軟怕影響原定的思路。

    但是從這章開始到重圓之間的每一章,都會給評論區(qū)的每一位發(fā)紅包,希望能略微安慰你們一點~么么啾

    第74章 “他不懂事,是我?guī)怂魂P(guān)他的事。”

    官周和謝以吃完飯還看了個電影, 在市區(qū)逛得忘記了時間,等到平蕪山腳時已經(jīng)快凌晨了。

    “走慢點。”謝以把官周推在身前,搭著他后頸走。

    官周手里還捧著那支紅梅枝, 在市區(qū)的時候一直放在車里,被車內(nèi)封閉的溫度一捂,為數(shù)不多的幾朵紅梅都蔫答答的, 葉子的邊沿顏色加深皺了起來。

    “可惜了。”官周撥了撥枝梢上原本最大的那一朵, 上頭花瓣被指尖一碰就落了幾瓣下來。

    “待會兒再折一枝。”謝以說, 捏了捏他的后頸, “今天開心么?”

    “還行吧。”大少爺十分也只說五分,半張著的嘴角透露出來的意思顯然沒有那么冷淡。

    他往邊上讓了讓,一抬下巴, 示意謝以站到身邊, 而不是一前一后。

    謝以順了他的心意,剛并著肩,手里又鉆進一只熱得有些燙的手。

    官周一邊跟著他走一邊咕噥:“怎么捂一路了還是這么冷。”

    “可能是因為清湯鍋比較讓人心寒。”謝以玩笑道。

    官周一言難盡地看著他,眼底嘲諷滿得快溢出來, 毫不留情地開口:“可以,下次藤椒牛肉一份也不會點。”

    紅木門依舊大開, 還差幾十階路, 卻已經(jīng)可以看到光暈從一個點發(fā)射出來, 連帶著門口新堆積的雪都照得蓬松又白亮。

    這個點, 杜叔李叔早就睡覺了, 怎么會燈開得這么亮堂?

    官周心里疑惑, 收眼時右眼短促地跳了一下, 有一根細微的神經(jīng)繃著了, 連帶著他心里也咯噔蹦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又快速地眨了幾下眼, 很流暢自然,仿佛方才那一瞬間的抽搐只是偶然。

    瞳仁在皚皚的白下聚焦緩慢,官周模糊著視線,牽緊了謝以的手,跟著連跨了幾階石梯,眼睛才稍微緩和了一點干澀。

    某一種直覺,讓他在恢復(fù)視力的這一剎抬起了眼,看向了不遠處石階盡頭的紅木門。

    視線重新聚焦,連紅木門上斑駁的紋路都一清二楚,而官周卻睜大了眼睛,怔愣地看著門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這一刻,手里帶了一路的梅枝脫手狠狠摔在地上,殘留的幾片花瓣像湖面落石炸起的水珠,血一般殷紅地迸濺在雪面上。

    他的心臟突突地蹦著,連帶著太陽穴也一下一下重重地跳。

    趕在他回神之前,身邊人已經(jīng)不留痕跡地松開了他的手。

    他手里還留續(xù)著對方掌心的冰涼,這抹涼意不斷擴散,以至于他方才還滾燙的手這會兒冷得沒有一點溫度。

    官周懷著某種卑劣的僥幸,帶著試探很輕地喊了聲:“爸。”

    官衡語氣很平靜,這樣的平靜像驟雨前無波無瀾卻黑云壓城的海面,讓人心更慌:“你們什么關(guān)系?”

    官周咬了咬牙,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爸,你怎么這么晚來……”

    官衡打斷他,再次重復(fù):“你們什么關(guān)系。”

    他知道了。

    官周心里只有這句話。

    他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平靜,有些事情成為壓力在他心頭已經(jīng)負擔(dān)了很久了,他一邊害怕見光,一邊又渴望著有朝一日搬到太陽下。

    只是怎么會是現(xiàn)在。

    怎么會是這么突然,什么準(zhǔn)備也沒有做好的時候。

    官周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人一件事情藏得久了,就像身在鬧市里喬裝打扮了的賊,好像什么都有痕跡,什么都有破綻。

    好像下一秒就會被打回原形,該收到的東西就在命運最后等。

    他們陷入了某種沉默的對峙,官周動了動嘴唇,準(zhǔn)備認下來,卻有人趕在他開口前先說話:“是我。”

    兩個字,卻代表了很多含義。

    我知道你說的什么,是我,我承認。

    是我先挑起的,是我主動,責(zé)任在我。

    辜負你欺騙你的是我,浪費你的好心和信任的也是我,錯在我一個人。

    官衡腦子里同樣只有兩個字。

    荒謬。

    雪積在長路上厚厚一疊,因為晚上還裹著冷風(fēng)下了些小雨,雨水融進雪的縫隙里,融合在一起,變成了極硬的厚厚一層冰。

    來的路上車載廣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報著:“雨天道路濕滑,駕車速度勿快”響了好幾聲,他都充耳不聞。甚至顧不上車輛啟動時謝韻倉皇地追在車后跑了一段,就這么呆滯地睜著眼,速度拉到最大,車胎幾度危險地打滑,直沖沖地開向一個方向。

    怎么可能。

    他兒子他看著長大的,他當(dāng)然知道。

    他兒子是個正常人,再正常不過,不可能是個同性戀,更不可能違背倫理綱常跟他舅舅亂搞在一起。

    謝以他也清楚,這個年輕人斯文爾雅的,心思重拎得清,怎么可能做得出來這種不要臉的事。

    不可能。

    他急切地尋求一個答案,到了山腳連車鑰匙都沒有拔,急匆匆地就沖上山了,一不小心還滑了一跤,全身的骨頭架子疼得要散開,但他不敢停,踉蹌著奔到目的地。

    所有的質(zhì)疑、否認和滿腦子亂七八糟呼嘯著的想法,不斷發(fā)酵沸騰,充斥著他的腦子里。

    那兩個司機和保鏢一直圍在他身邊說話,嘴巴張張合合,他一句也聽不見。但當(dāng)他推開來過的那一間房門,看到床上兩床沒來得及收拾的被子、床頭柜的一對玻璃杯……和種種兩個人的痕跡,他的滿身的血霎時凝滯下來,頃刻間涼得徹骨。

    那個保鏢不明所以地嘟囔:“他們倆昨天又睡一個屋子了?又有事情熬到很晚嗎?放假了還這么多事……我上次半夜出來起夜看見小以進了二樓的房間,我還以為我沒醒。”

    五雷轟頂莫過于此,但他執(zhí)拗地,在這一刻,面對著他兒子,像在乞求一個答案一樣,聲音依舊平靜又嚴肅,聲線硬得緊繃:“我不聽他的,小周,你說。”

    “不是他。”真到這一刻,官周也很平靜,平靜得遠遠超乎他自己的預(yù)料,“是我喜歡他。”

    “你知不知道他是誰。”官衡猛然揚神,指著他聲音都在發(fā)顫,“你知不知道這個人你叫什么!?”

    “謝以。”官周回。

    “他是你舅舅!!你叫這個人叫舅舅你知道嗎!?”官衡厲聲回,近乎破音,驚得寧靜山林間的鳥乍起,官周上午很喜歡的那棵松樹枝梢上掛著的雪啪啪地砸在地上。

    “我從來沒有叫過他舅舅。”官周直視他。

    從來沒有,從始至終,他就沒有主動叫過這個人舅舅。

    再親密的時候都刻意地避開,像一條拉緊了的警戒線,從不觸碰從不踏足,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過,就不能作數(shù)。

    “你還要不要點臉?!”官衡一向縱容他的兒子,開放式教育從不動手動腳,連重話都不怎么說。

    這一句話說出口,他先蒼白了臉,繼而是官周,梗住了嗓子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你以為你不知道有用嗎?你知不知道你們這叫什么?!”官衡聲音嘶啞,他從高臺上一步一步走下來,幾乎是拖著步子,膝蓋都不會彎曲,“同性戀,亂。倫,連寧阿姨都知道惡心的事,你怎么不知道?!”

    “惡心”這兩個字像一把利劍,特別是從他爸的嘴里說出來,劍刃的寒光便更鋒利幾分。

    如果說往常,官衡喜歡把劍扔給他,讓他自己選擇是扎親人還是扎自己。那么現(xiàn)在,官衡握著這把劍,先把自己扎得鮮血淋漓,又把劍送到了他的手上,讓他坐立難安。

    他的臉頓時失了血色。

    官周感覺到謝以的目光很輕地在他身上落下,他面對官衡的時候平靜,回應(yīng)的時候平靜,就剛才也不過是惶恐和茫然。

    可這一刻卻突然心里很慌,慌得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他近乎求救一般去抓對方的手,沒有抓到,只摸得一手空。

    謝以說:“他不懂事,是我?guī)怂魂P(guān)他的事。”

    謝以遠不像官周看上去的那么從容,因為他比他大幾歲,所以就更不可能從容自得。

    他想的要更多,顧慮的也要更多,就像當(dāng)初明明心意相通,卻還要刻板地劃出一條傷人傷己的線,意在把一切回到正軌。

    可是這條軌已經(jīng)偏了,撥不回去。他得就在這條軌的盡頭,在早就知道該面對的結(jié)果上先準(zhǔn)備好,或許是準(zhǔn)備好制裁,或許是準(zhǔn)備好應(yīng)對。

    但大概不是后者,因為后者他一宿一宿地想過,在官周以為他睡熟了的時候想過,在很多個該傾情享受的時刻懸著心膽想過。

    可想不出來。

    因為他一早就知道這條軌的航道是什么方向,艱難的,又無法掌控的。

    他只能想方設(shè)法地,試著子然站在終點,去盡他所能保住另一個人少受傷害。

    官周想叫他閉嘴,想說我他媽什么都懂,我比誰都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自以為是地擔(dān)。

    他一個字也來不及說,趕在他開口之前,官衡的拳頭已經(jīng)徹底失態(tài)地揮了過來。

    他聽見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悶響,聽見從階下傳來的女人倉促又驚嚇的呼聲,又聽見紅木門被動靜嚇出來的兩個人的喊聲。

    場面難堪又混亂,他被架在兩個人中間,一聲又一聲地懇求:“爸,是我的問題,你打我,他有心臟病!”幾階不夠?qū)掗煹呐_階許多人摻和在一起,有人攔官衡有人護著謝以,還有人焦急地在旁邊插不上手一直哽咽。

    像一場啼笑皆非的鬧劇,丟臉,喧鬧,幾個人加在一起無數(shù)理不清道不完的關(guān)系,真他媽比電視劇還荒謬絕倫。

    混亂之中,好不容易被控制住的官衡赤紅著雙眼,看不見一點占上風(fēng)的優(yōu)勢,反而頹唐得像個真正的輸家。滿臉疲態(tài),頭發(fā)在掙扎過程中蓬亂潦草,不知道怎么碰著的臉邊也落下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

    他看著官周,一時之間像老了十歲,目光緊盯不放,眼底情緒復(fù)雜。

    官周下意識地就往謝以面前挪了幾步,以某種保護而倔強的姿態(tài),充分地表達了立場。

    緊接著,他的四肢驀然僵住了,他忽然覺得這一刻場景很熟悉。

    太熟悉了。像一個可笑的輪回。

    就如當(dāng)初官衡因為謝韻,和他兩者都絲毫不讓步的對峙一樣。

    這么多年以后,地位調(diào)轉(zhuǎn)。

    官衡聲音很干澀,入耳的那一瞬間,官周甚至懷疑這個聲音真的是他爸爸的聲音嗎?

    好幾種意味交織在一起,難盡難明,官周聽得出的,有乞求、后悔、責(zé)怪、愧疚,還有很多他揣測不出的種種。

    他說:“小周,你是不是在報復(fù)爸爸。”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虐三章吧,馬上沒了~

    第75章 他只是,喜歡了一個人。

    報復(fù)。

    他用報復(fù)這個詞來形容。

    官周想反駁, 但他動了一下嘴唇,卻澀然地發(fā)不出聲音。

    他們被帶進屋子里,兩撥人分了兩個房間各看一個。他爸帶著他在一樓, 謝韻帶著謝以進茶室,旁邊是手足無措的杜叔和李叔,仿佛雷擊眼無焦距至今沒緩神。

    謝以的臉色蒼白如紙, 站在原地胸腔好一陣顫動, 官周看得出來他狀態(tài)差極了, 強撐著故作鎮(zhèn)定。

    官周坐不住, 他想去給他找藥,想摸摸他的手現(xiàn)在有多涼脈搏頻率穩(wěn)不穩(wěn)定,管他這件事到底要怎么解決, 管別人怎么想怎么看, 他簡直要瘋了。

    而謝以上樓前深深看了他一眼,官周讀不懂那眼神到底意味著什么,也不知是好是壞,但卻莫名地帶著一種撫慰, 讓他的滿身滿腹的燥氣都被漸漸撫平。

    他和官衡保持著一種僵持的沉默,很久很久沒有人開口, 他爸弓著腰就坐在他對面, 頭垂得很低。

    官衡這個人天生一副樂天派的模樣, 好像沒有什么事情能真正擊潰他, 但這一刻官周第一次意識到他爸已經(jīng)是個中年人了, 脊背竟然已經(jīng)這樣彎, 這樣嶙峋。

    “什么時候開始的?”官衡突然問。

    “我生日那天。”

    “你生日那天。”官衡喃喃重復(fù)了一遍, 自嘲地說, “三個多月了。”

    他的兒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人亂搞了整整三個多月, 他卻像個傻子一樣還感謝那個騙子。

    “三個月零三天。”

    官周回得很清楚,好像這樣認認真真的答案,就能代表他認認真真的態(tài)度一樣。

    而他越是認真,越是讓官衡胸中激蕩,怒火中燒。他們父子倆看上去大相徑庭,但身體里流的都是一樣的血,都一樣固執(zhí)又強硬。

    就像當(dāng)初官周怎么攔也攔不住官衡娶謝韻,官衡心里清楚,任憑他再怎么說,也動搖不了官周認定的事情。

    他盯了官周很久,那種又憤慨又壓抑的眼神,讓人懷疑他想動手,官周反而希望他動手。

    刀尖對著親人和對著自己都一樣疼。官衡動手了,他反而還能藏在狼狽里偷偷喘口氣,這個事情好歹還會有余地。

    但官衡沒有。

    漫長的低氣壓里,再次的緘默中,他的拳頭擰緊,最后忍無可忍地站起來狠狠踹了一腳座椅。

    那是謝以之前搬到官周房間的那一把,又厚又重,硬角重重砸在地上,瓷磚“砰”的一聲蹦炸出碎瓷花。

    “我不跟你說。”官衡重重地喘著氣,“你自己待在這里,你自己想想你到底做的是什么事!你覺得你這樣對得起誰!”

    我沒錯。

    官周想說。

    但是官衡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轉(zhuǎn)身出了門,只最后在奪門而出前意思不明、咬牙肯切地扔了一句話:“我給你個滿意的結(jié)果,你也給我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

    另一邊茶室里,氣氛同樣低迷。

    如果說官周這邊是他和他爸共用一把刀,輪流互傷互刺,又在傷到對方的時候毫不抵抗地承受同樣的痛苦。

    那謝以這邊則是安靜得詭異。

    謝家人一向有教養(yǎng),懂體面,他們做不出來像官衡他們那樣坦蕩又銳利地用言語作為利劍戳著對方的心頭肉,也做不到歇斯底里動手動腳。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是慢刀子割肉,越是踟躇越是難耐。

    謝以很清楚,謝韻做不出那些拿刀子對著別人的事情,就像謝韻同樣清楚,他現(xiàn)在的表面平靜下的焦急和不安,與這種所有事情都被動的無力無能。

    他擔(dān)心官周那邊出亂子,但他就是最大的亂子。他什么也做不了。

    “為什么是他?”謝韻想了很久,只問了這么一個問題。

    為什么是他。

    謝韻想不通。

    這么多人,誰都可以。

    她可以奮力地接受,他的弟弟是個同性戀,是個和正常人有那么點不一樣的人,也許她還可以去試著幫忙爭取謝父謝母的贊同,以后甚至可以坐在一起吃飯。

    但為什么是官周,這個她名義上、和心底里的兒子。

    謝以許久都沒眨一下眼,低垂著,目光投落在茶桌上那支枯梅枝上,聲音很輕:“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么是他。

    不知道為什么情不自禁、控制不住。

    不知道為什么不能是他。

    “但是只能是他了。”他說。

    他一直是一個世界以外的人,他有一片自己的狹小空間,誰也不放進來,自己也從不出去。

    他對人客氣有禮,按照一套永遠不出錯的流程,永遠笑吟吟的和氣大方,但是沒人的時候從來沒有半點笑意,涼薄又淡漠。

    小時候是,現(xiàn)在也是,他只是盡職盡責(zé)地活著,實際上連這條命看得也就那樣。

    當(dāng)年被謝家領(lǐng)養(yǎng)時,或許是忘了,或許是不愿提起,他沒有名字,要由新的養(yǎng)父母來取。

    謝父從書架里抽了一本書,順手翻了一頁,挑中其中一句話——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

    他問謝母:“靜和儉都不錯,寓意好,選哪一個?”

    女人眼底帶著不屑,似乎對他這樣當(dāng)回事的態(tài)度嗤之以鼻,撥弄著修理得當(dāng)?shù)闹讣祝骸霸⒁夂檬侵竿岚蛴裁矗恳铱矗@兩個都不好,那個‘以’就不錯。選個虛詞,讓他記得自己的身份來處,找好自己的位置。永遠記得,有小韻才有他。”

    他本來就沒有來處,沒有依憑,到哪里都落不著地,好像永遠都生不出根。

    但因為這個人,他感受到了那樣充裕的切實感,他頭一次擁有了來處,也頭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活著”。

    “小以。”謝韻聲音很輕,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姐姐對你好嗎?”

    “很好。”

    謝以低著頭說:“姐姐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如謝母說的那樣,有謝韻才有他。

    在這世上,除了官周,只有謝韻是他的牽掛。

    謝韻聲音更低,像一朵泡沫,維系不住、懸浮空中,一觸即破。

    “那你為什么這么對姐姐。”

    謝韻找不出一個理由,她竭力地在腦海里為她弟弟辯駁開脫,想找到一個能勸慰自己的點,只要稍微有那么點邏輯,她就蒙著頭去接受。

    但她找不到。

    她怎么找也找不出一個理由,告訴自己她的弟弟喜歡上了她的繼子,在她的身邊茍合了好幾個月,兩個人一起欺騙她,把她當(dāng)傻子一樣蒙得團團轉(zhuǎn)。

    她知道謝以很清楚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是她強撐著體面維持的脆弱不堪的婚姻,會失去最后一塊遮羞布。她岌岌可危的感情說不準(zhǔn)會就這樣被擊潰。

    謝以也一定知道她會是什么感受,她現(xiàn)在的難堪,現(xiàn)在的崩潰一定在對方的預(yù)料里。

    但他還是選擇了這樣做,她最愛的弟弟,在背后捅了她一刀。

    謝以說不出話來。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親人,對方在想什么總能猜得到。

    謝以知道她知道。

    他動了動嘴唇,想說姐姐,對不起。

    他想試圖解釋,但一切語言在行為面前都這么蒼白無力,他的所有話都只會是虛偽的狡辯。

    他只是,喜歡了一個人。

    門從外面被拉開,官衡不打招呼地進來,他走過來,站在謝以面前,抿緊著唇。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開口,明明是居高臨下,但是近乎卑微地說:“求你了,你放過他吧。”

    謝以眼睫顫了一下。

    “我兒子年紀還小,他不懂這些事,我求求你跟他說清楚,跟他斷了。他是個正常人,別影響他一輩子行嗎?”

    他是個正常人。

    他該有走向正軌的一生。

    不該有這些旁枝錯節(jié)的意外影響他的人生。

    “你肯定知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我兒子這個人好騙,固執(zhí),上鉤了甩也甩不掉。他未來還長,那你呢?你打算騙他到什么時候?你還有沒有基本的廉恥心啊!?”

    “你不過就是仗著他年紀小,仗著他還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所以你用那些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沒感受過的東西來誘騙他!你就當(dāng)給自己積德吧,你哪怕顧及一點小韻,你都做不出來這種事!”

    “小周認定了什么事他不撒手的,他會把自己往絕路走,我這個做父親的求你了,你就當(dāng)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他,你高抬貴手吧……”

    謝以無聲地彎了彎唇,不知道是覺得嘲諷,還是單純覺得好笑。

    這么多赤裸直白的話,每一句都戳得他鮮血淋漓,他卻一句話也辯駁不了。

    因為說得沒錯,他也是這樣覺得的。

    他覺得自己卑劣、下作,仗著官周尚未見識世界,就先自私地把他囊括在了自己的范圍里。確定關(guān)系的那一天,他一面無限地享受著欣悅,一面又背地里為自己的骯臟而唾棄。

    他像一個沾沾自喜的小偷,因為得到了而雀躍,卻刻意地掩飾了所有風(fēng)險和隱患。

    “別說了。”謝韻聲音很慌張。

    官衡渾然不覺,仍舊在繼續(xù):“你們這個身份,你知道別人說得有多臟嗎?他說你們惡心,說你們不要臉,罔顧人倫,沒有底線。我兒子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你憑什么把這個鍋給他背?!你打算讓別人怎么說他?!”

    “別說了!”謝韻銳聲呵斥,聲音發(fā)顫,踉蹌著過來扶著謝以的胳膊,“小以,藥呢?藥在哪?”

    眼前的人鬢發(fā)洇濕,明明是冬天,冷汗卻從額角開始滲透,從臉到手每一處都是沒有半點血色的蒼白,全身上下唯一像個活人的地方竟然是官衡打出來嘴角的那一處淤傷。

    一聲聲愈來愈尖銳的質(zhì)問之下,謝以驀然想起很多年前徒步走到陵園的那一夜。

    也是這樣冰冷的一個晚上,他走得腿腳麻木沒有直覺,頭暈?zāi)垦!牧陥@鐵門上鐵桿之間的縫隙鉆進去,搬著如今想來不過半個拳頭大的石頭,用盡渾身力氣一下又一下地砸。

    以卵擊石,徒勞無功,白費力氣。

    他沒能力時想保護人,有能力了依舊誰也護不了。

    拼了命地想留住,但從來留不住。

    但這個人,不一樣。

    哪怕徒勞,也不松手。

    窒息與心悸混雜著翻涌而來,眼前場面變得碎片化,模糊得像花白閃動的老式電視機。

    在一片混亂之中,他聽見官衡最后的一段話,像石頭梗在咽喉里,澀然隱忍,落進他耳朵里卻字字清晰。

    “你就看看你這個身體,你到底是哪里來的勇氣去招惹小周?他今年才十八,你能不能活過三十歲都夠嗆!你到時候兩眼一閉甩甩袖子走人了,你讓我兒子怎么辦!”

    第76章 “不喜歡冬天。”

    本該是最安謐的深山變得最哄亂, 本該是最團圓的日子變得最支離破碎。

    官周最后是被官衡強制地帶離平蕪的,沒有人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但他前所未有地感覺到心慌。

    他只想再看一眼謝以, 但也不行。

    官衡把他關(guān)家里,從前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家的人,這一次干脆利落地給公司遞交了一份長達半年的請假申請, 還給寧阿姨放了個長假。

    時隔整整六年, 才可笑地重新攬過照顧兒子的義務(wù)。

    這個家的氣氛讓人窒息, 是用堅冰堆砌起來的牢獄, 窗簾緊閉透不進光,壓得人胸口喘不過氣。父子倆無聲地僵持對峙,二樓門口的飯涼了又換, 卻連杯子里的水也沒動過。

    空氣中仿佛都漂浮著火藥, 只要有一個導(dǎo)火索,這種和平的假象就會被炸得天翻地覆。

    不知道是行尸走肉的第幾天,官衡出了趟門,回來時帶回了一樣?xùn)|西。

    一張嶄新的離婚證。

    這是他給的所謂的滿意的結(jié)果。

    官衡拿著這本本子放在官周眼前, 只給了一句話:“忘掉,我們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官周只覺得諷刺。

    他當(dāng)初那樣抵制對抗, 甩鍋砸碗, 離家出走, 鬧得整個房子雞飛狗跳也沒有動搖過官衡堅持的事情。

    現(xiàn)在竟然這么輕易地做到了。

    當(dāng)初他那樣厭惡謝韻也沒能把他們拆開, 現(xiàn)在他開始接受, 他們卻因為他斷了。

    這個世界像一個巨大的笑話, 所有人都是個草臺班子, 每當(dāng)人像錯覺一樣感覺到平靜和幸福時, 它就給人當(dāng)頭一擊。

    官周靜了很久, 他坐在自己房間里那把椅子上,沉默地看著窗外那棵生了蟲病、枝椏枯黃的榆樹。

    良久以后,長久滴水未進而皸裂的嘴唇動了一下,固執(zhí)又肯定地給了兩個字:“不忘。”

    不是忘不了,不是不能忘。

    不忘,不會忘。

    他從來都是這樣,不輕易開門、不輕易伸手,可是認定的事情八匹馬也拽不回來,認定的人撞破南墻也不回頭。

    你沒有歸宿,你飄搖在熱鬧之外,那么我做你的歸宿,我?guī)闳敕矇m。

    只要謝以不說,那他絕不松手-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天,大抵將至年關(guān)了,窗外有時會有孩童路過,一路過一路帶著歡聲笑語和鞭炮響。

    官周在這天再次見到了謝以。

    在機場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距離機場二十分鐘的路程,坐落在機場和大學(xué)城之間。

    這是一家很新奇的特色咖啡店,裝修復(fù)古,每桌上都放著各種各樣的桌游。旁邊幾桌都是成群結(jié)伴的學(xué)生,喧喧鬧鬧、笑笑嘻嘻,從入座開始話語聲就沒有一刻的停頓。

    而官周和謝以就坐在這樣的笑語里,很久都沒有開口。

    官衡一大早送他來,到地方后什么也沒交代,隔著一面厚厚的玻璃窗,遠遠地站在門口等。

    像監(jiān)視某種與眾不同的異類,提防又戒備。

    官周無數(shù)次想過這種眼神或許會出現(xiàn)在旁人的臉上,這種看著異類,覺得惡心,他自以為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可以接受,但卻沒想象到先出現(xiàn)在他爸臉上。

    為什么在機場。

    為什么官衡會送他來。

    為什么不開口。

    ……

    這些問題官周不敢細想,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厲害,但是流動的血是涼的,從骨髓至四肢百骸都是一股惴惴不安的冷。

    謝以的手放在桌面上,松松地微曲著,手背上淤青和好幾處針孔醒目非常。從指腹到手腕,或者是說就是他整個人,都籠罩著一種濃厚的死氣,遠大過病氣的死氣。

    官周從來沒見過謝以憔悴成這個樣子,吻過無數(shù)次的尖尖的嘴角沒有肉撐著,僅靠著皮相而微微放平,嘴角仍泛著沒有褪的烏青。

    這一點烏青像一滴墨融進了水洼,出現(xiàn)在他的眸角,眼下,過分蒼白的皮膚里哪里都透露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青。

    “我沒有退。”

    詭異的氛圍中,官周開口。

    謝以又瘦了許多,眼眶更深邃,以至于望過來的時候少了些和煦的感覺,讓人覺得他很疲憊。

    半晌以后,他牽起一個微弱的笑:“我知道。”

    他意料之中。

    又是一陣沉默。

    許久以后,他問:“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

    官周看著他,想親一親他淤青的嘴角,想摸一摸他手背是否冰涼,想試一試他凸起的骨骼抱著是否硌手,但最終在光線落下的明亮處什么也沒有做,聲音澀然。

    “哪句?”

    “我說,我們一起走一程,同路的話我就送你一程,到了岔路你也要接受自己走。”謝以聲音很低。

    官周心里咯噔一下,驟然抬起眼直視他。

    “我要出國了,不知道多少年。”謝以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官周的嗓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每一個字都說得很艱難。

    “不要等我。”

    謝以目光落在官周頃刻間失了血色的臉上,心里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緒又洶涌地泛起,一陣鈍痛刺激得他的手都不自覺地顫栗,卻強撐著只是微微蜷了蜷手指。

    官周那雙冷淡的眼睛泛著紅,視線的逐漸模糊之中,他聽見對方輕輕地嘆息,繼而他眼尾一涼,謝以抹上了他的眼尾,枯糙的指腹壓過那一片紅。

    官衡的身影在玻璃外立刻就晃了一下,邁了幾步后握緊了拳又戛然止住。

    眼角的涼意漸漸退散,他聽見謝以對他開口,聲音很輕很輕:“我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官衡說的話這些天日日夜夜地盤旋在他的腦海里,像一種凌遲,不斷地審判著他。

    他到底還是后悔了。

    因為太喜歡這個人了,當(dāng)初動情時占有欲作祟,只想留住他,現(xiàn)在卻面對著這一攤狼藉,后悔得只想讓他脫身而出、不曾沾染。

    不想他難過。

    “你聽你爸爸的,你把我忘記,我們到了岔路,你要先走好你自己的路。你先看看世界,會有更好的東西,更好的人在路上等你,而不是停在這里。”謝以溫聲說。

    你該有更多的選擇。

    我該做的從來不是剝奪你的選擇,選擇權(quán)一直給你。

    但是你得先見過世界,你得先知道那些更好的選擇長什么樣子,你得了無遺憾。

    他該送他去更好的路,而不是將他拖下水。

    官周覺得荒唐、難以理解地凝視著他:“那你呢?”

    你讓我忘了你,去往前走,所以就算你一個人孤死在異國他鄉(xiāng),也沒有關(guān)系嗎?

    官周心里想,但他說不出口。

    謝以沉默了很久,最后對他說:“你讓我試著向你要,我只想要你自由。”

    不屬于誰,不擔(dān)上誰的負重,走屬于自己的人生。

    一陣鈍澀的干痛霍然襲上官周的喉腔,他眼前一片蒙蒙的模糊,咬著牙喘息著。

    “如果外面,有更好的呢。”官周緊盯著他,每個字都咬得很重。

    謝以默了默,然后彎了彎嘴角說:“那我祝福你。”

    官周聲音像空氣中脆弱的蛛絲,卻又非常強硬:“那如果,都不如你呢。”

    謝以掐著自己的指節(jié),發(fā)白的指節(jié)被他一下一下攥得通紅,近乎要脫皮:“那得我活著,就會回來找你,但你不能等我。”

    就像當(dāng)初那份牛奶。

    他的示好。

    從來就是把他認為最好的,給出去。

    這場短暫的談話結(jié)果注定只有一個,明明在一起兩個人的事,但只要有一個人要走,另一個人怎么留也留不住。

    官衡帶他來這一趟,官周不知道要感謝他爸的良苦用心,感謝他爸毫不手軟遞的一把扎得最深的刀子,還是感謝……他得以能見謝以最后一面。

    他費盡全力留了,但他留不下他。

    最后幾乎是無能為力、耍性子鬧脾氣又走投無路似的,從桌面上抽出埋在一堆桌游里的紙牌,鋪開,挑了兩張。

    “謝以,抽一張吧。”官周擺在他面前。

    “什么?”

    “一張三一張二,抽中二,我就不等你。”

    或許是實在沒有辦法了,又或許是這個人通紅著的眼睛讓人看著實在太難過,這種方式草率幼稚。

    但謝以沒有多說,縱容地伸手在他的牌面上滑過,拿走了一張,無聲地彎了彎唇:“你要算話。”

    “我會。”

    那只熟悉的手在他面前攤開,上面一張鮮紅的“2”字醒目又扎眼。

    而官周這一刻卻如墜冰窖,空空地張了張嘴,勾起一抹諷笑,徹底啞然。

    他眼睛生疼地閉了閉,再睜眼猩紅一片,只吐出兩個字:“騙子。”

    桌下的左手被掌心中紙牌的邊緣鋒利地劃破一道口,鮮血淋漓。

    根本就沒有二。

    他根本,就不是來商量。

    他鐵了心。

    之后的事情官周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看著謝以走出去的;也不記得官衡是怎么進店,他爸看著他說了什么話,嘆息又流淚;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被帶走的。

    只某一個瞬間,他和人背道而馳,恍惚之中聽到了一句輕輕的呢喃,猛然回頭,看到的只有湮沒在人群里的背影。

    這是官周十八歲的開端,盛大而又荒蕪,他在擁擁簇簇的人群里找到了一個人,然后失去。

    —

    這一整個寒假,官周都在一種麻木、漠然的狀態(tài)持續(xù)著,像一攤沉寂蕭落的死水,提不起精神也失去了情緒。

    但這樣的狀態(tài)又消失得很快,就在官衡憂心忡忡、打算給他找一個心理醫(yī)生時,官周又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在開學(xué)的一個月以后驀然恢復(fù)。

    一切都像往常一樣,像最開始沒有謝以這個人的時候一樣,每天定時定點地做著應(yīng)該做的事。會像往常一樣和官衡說話,碰到一言難盡的話題會貼臉懟上兩句,甚至比以前笑的次數(shù)還多了。

    官衡恍惚有一種感覺,仿佛官周真的像他當(dāng)初要求的那樣,忘了那個人,當(dāng)做什么事也沒有過。

    但又在極偶爾的時候,官周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失神,眼底攀上血絲,又飛快地低頭眨幾下眼壓下,官衡又會覺得這只是他的一種錯覺。

    他有時候看著官周單薄又孤獨的脊背會有些后悔,會懷疑自己當(dāng)初是不是做得太過了,逼得人太狠。

    但大體上,他的兒子如他期望的那般走上了正軌。

    回到人群里,成為了一個正常人,和人有說有笑,成績蒸蒸日上,并且像開了外掛一樣每一次考試都幅度極大地往上沖。

    從前官周讀書只花七分力,老劉總笑他說:“再加把力,你又不是不行。就這么幾個月了,狠一狠心,埋頭沖一沖,你都不知道自己上限會有多高!”

    但當(dāng)他真正花了十分力,每天都沉寂下來在所謂的正務(wù)上時,又有一個又一個人來找他談心。

    “官周,我是叫你沖一把哈,但是咱們沖刺也是要在一個合理范圍內(nèi)的,你得先以自己的身體為重再去計較其他的。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你這樣悶頭刷題不行,得講究勞逸結(jié)合。”

    官衡也會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小周,這周末學(xué)校沒課吧——有課?有課也沒關(guān)系,爸爸幫你請假。我看最近新出了個電影,周末我們爺倆出去放松一下,再吃頓燒烤?”

    他漸漸地什么都答應(yīng),那些所有囂張的帶刺的棱角,在幾個月內(nèi)被消磨得一干二凈。

    但也有例外。

    有一次周宇航開玩笑不知道怎么地說到了以前的事,忽然想起年前總看見的那個人好像好久都沒再出現(xiàn)了,順嘴問了一句:“老大,你那個舅舅呢?好久沒見到了。”

    那個瞬間,周宇航從官周身上看到了一種極復(fù)雜的情緒。

    一種壓抑的難過,還夾雜著其他難以言表的東西。

    手心里擺動不停的那只筆,驀然停止,在作業(yè)本上拉出長長一道丑陋突兀的劃痕。

    那一天官周都沒有再說話,沉默地對著桌肚里的手機看了一下午。

    周宇航疑惑地偏頭看了一眼,屏幕停在微信的聊天界面,對方的頭像是一棵枯落無葉的樹。最后一條信息停留在年前的某一天,之后便再也沒有新的消息。

    而對話框里有一行輸入了卻沒有發(fā)送的字,一句簡單的“新年快樂”。

    當(dāng)月已經(jīng)是四月中了,這句“新年快樂”按照邏輯來說竟然躺了兩個月都沒發(fā)出去。

    周宇航向來遲鈍心大,但這一刻,他卻難得敏銳的,隱約懂了什么。

    從此,那個人便也從他們的聊天里撤離出去,再也沒提過。

    高考完的那天,官周和周宇航胡勉他們五個人在那家接替林喬的大排檔里又聚了一次,這家店即便換了人,可是一要聚餐,最先想到的還是這里。

    有些習(xí)慣總是很難改掉。

    周宇航自從洗心革面以后成績穩(wěn)步提升,雖然不說能有多讓人眼前一亮,但至少他回家以后能面對著爸媽盈盈的笑臉了。

    雖然按他的說法來說:“哥,不是我說,我第一次看著我爸對我笑得那么猥瑣,好像他是我兒子一樣。”

    胡勉成績向來還行,不上不下處在中游,穩(wěn)定地成為高三一班的中流砥柱,泰山動了他都不可能動。這一次亦然,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填什么志愿了。

    王謙虎超常發(fā)揮,那些悶頭苦惱刷題的時刻,就是玻璃瓶里一滴一滴裝進去的水,哪怕一時間聽不見回響,也總有一天到達一定程度會從杯口溢出來,量變變質(zhì)變。

    而孟瑤的成績則是已經(jīng)定了一半了,她去年年末聯(lián)考完,年前就出了成績。排次漂亮極了,只等著文化課分數(shù)出來,國內(nèi)大部分招收美術(shù)專業(yè)的大學(xué)都等著她挑。

    可能是考完了以后太過放肆,又或許是這幾個月繃緊的線終于松動形成一種叛逆的抵抗。

    胡勉在這一天第一次見到官周喝醉。

    他哥像個沒有底的桶,無休止地一瓶又一瓶地灌著自己酒,好像有一根栓著他的線忽然松了。

    在座其他三人開著張嘴瞠目結(jié)舌,只有胡勉看了一會兒,估摸著他哥大概這次是想醉一次。

    官周酒量那么好,喝醉對他來說其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至少胡勉當(dāng)初半箱啤酒放暈了自己都沒放倒他。

    周宇航看不下去,勸了幾次勸不動他,索性甩開了膀子來和他碰杯。

    但是舉杯的那個剎那,胡勉清楚地看到官周的動作會有一瞬間的遲鈍,他的余光會微垂著落地,那一塊地面干干凈凈,連酒瓶子都沒放,但他每一次舉杯都會掃一眼。

    胡勉沒來由地覺得,他像是在等什么人,燈光一照,那里該有一簇修長瘦削的影子。

    但大概是酒精昏了頭,他扶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來還缺個誰沒來。

    畢竟時間過得這么快,一件事過去又會更迭著一件新的事來,舊人舊事那么多,都會被新的東西給漸漸沖淡。

    記憶注定是要留出位置給未來的。

    直到最后胡勉也不知道官周這算不算醉,說是醉吧,但他又沒什么太大反應(yīng),半闔著眼靠在座位上,歪著頭抵著椅子木頭看著手機出神。說他不醉吧,可他滿身都是醺紅,連指頭關(guān)節(jié)都泛著一種淺淡的紅。

    別人分不清楚,但是胡勉吃過虧,他分得清楚。這種外表的醺紅在這個人身上向來做不得數(shù),不能用這個判斷。

    胡勉觀察了一會兒,最后覺得應(yīng)該還是醉了。

    不然他的眼睛為什么那么赤紅,好像要哭。

    飯局結(jié)束后,他們暢快地走在江北大學(xué)邊上的大街,街道寬敞無邊,平坦順暢像他們尚未開始的未來。

    王謙虎和胡勉打算報的就是這所大學(xué)。

    胡勉喝醉了酒,明明江北大學(xué)像他老家似的,他從小在里頭鬼混到大,連哪個墻角有缺都一清二楚,但是以學(xué)生的身份來看又好像所有東西都煥然一新。

    被酒水一沖撞,一時激動興奮,直接當(dāng)街抱著門口的柱子不撒手:“馬上!我就是江北的一個大學(xué)生了!我要讓我爸對我刮目相看!他天天說我不好好讀書到時候家門口的學(xué)校都考不上,這不就考上了嗎!!”

    眾人扶著墻笑得東倒西歪,周宇航大著舌頭啐他:“嘚瑟什么!你等著,等我們都在大學(xué)里自由放飛,你還有個爹天天管著你,宿舍都住不了,你跟回一中復(fù)讀了四年有什么區(qū)別!”

    胡勉立刻松了柱子飛過來追著他踹。

    眾人又是一陣笑。

    官周看著他們頭都是大的。

    畢竟是深夜,這么晚在街上嘻嘻鬧鬧也是種擾民,他剛想著要不要去攔一攔,卻聽見孟瑤聲音很輕地在旁邊叫他:“周哥。”

    孟瑤沒有喝酒,一張小臉依舊雪白,她眉尖微蹙著,不知為何在這么高興的時候帶著點擔(dān)憂。

    “怎么了?你爸不能來接你了嗎?我送你回——”官周以為她碰到了麻煩。

    “不是。”孟瑤擺手打斷他,咽了咽口水,猶豫了幾秒,又說,“周哥,你可以不笑。”

    官周一愣,茫然地抬眼看她。

    “你不想笑。”孟瑤說,“眼睛不彎,臥蠶不動,為什么要強撐著笑?”

    那天晚上,官周把那個沒發(fā)出去的“新年快樂”從輸入框刪了。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長達半年的聊天記錄,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看完卻覺得竟然才這么少。

    在第二天黎明到來前,他清空了所有的聊天記錄,并且把和這個人的對話框從微信主頁移除。

    像把什么東西裝進了匣子里,又落了鎖。

    宿醉以后帶來的后果就是第二天醒來時日上三竿、頭疼欲裂,這也是徹底脫離高中生活的第二天,他在剛醒的恍惚中收到了一個電話。

    “官周先生是嗎?這邊和你確認一下,我是常隆律所的律師,受到謝以先生的委托為您進行財產(chǎn)轉(zhuǎn)贈工作,想和您確認一下……”

    這件事本來沒那么早告訴他,但是因為律所招了批新人,有個毛手毛腳的實習(xí)生不小心把他的那一份資料潑上了咖啡,為了核實身份,律所的人不得不提前告訴他。

    他就這樣被動地,收到了一些財產(chǎn),其中包括平蕪那座房子,謝以就這樣送給了他。

    像某種寓意不好的交接儀式,他成了他的未亡人。

    官周這天跑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他問了杜叔,問了李叔,若不是自從謝韻和官衡離婚以后就沒有消息,他甚至可能會找到謝韻。

    但都一無所獲。

    他頭一次知道,原來世界真的這么大,有些本以為一輩子都會在一起的人,松了手,就真的永遠永遠也找不到了。

    仿佛從這個世界上徹底地抹去。

    沒有消息,沒有音訊。

    這像是他青春里的最后一塊石頭,落進水面掠起一陣短暫的水花后又歸于沉寂,只是一個插曲。

    這天之后,他還是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日復(fù)一日,一朝又一夕。

    官周升入大學(xué)那天,官衡親自開車送他。離開了熟悉的地方,到了南方的一個城市里,那里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幾乎沒有冬天。

    橫跨整整兩千多公里,走走停停開了三天的路。

    官衡問他:“怎么突然想報一個這么遠的學(xué)校?報江北不好嗎?就在家門口,多方便——啊,不對,你這分數(shù)報江北可惜了點,那隔壁臨光不是也不錯嗎?”

    官周偏著頭看著窗外。

    又是悶熱的八月尾巴,他們穿過的這一條道頭頂是成蔭的榆樹,車輛越過層層疊疊的陰翳,蟬鳴一聲更迭一聲。

    他在嘶啞的蟬鳴中安靜了很久,抬起頭看著遠處盡頭最后一棵榆樹上支著爪子休憩的鳥,很淡地說:“不喜歡冬天。”

    想把這個夏天無限地延長,永遠地留住。

    他如所有人的所愿,成為了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正常人。

    第77章 “我今天見到姓謝的了。”

    小陳在這座山里工作了已經(jīng)有整整七個年頭了, 從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就開始干,一直勤勤懇懇做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任何怨言。

    原因只有一個, 那就是閑。

    這座山里就她和兩個老人住,房子偏僻遠離市區(qū),吃喝拉撒都有人管, 每天天不亮就會有人送東西來。她只需要像待在自己家一樣, 做做飯, 打掃打掃衛(wèi)生, 活得像一只鎮(zhèn)宅獸。

    不是她說,她剛工作的時候只有九十斤,現(xiàn)在飛速飆升, 多出來的肉一點都不怪她。

    非要怪一個人, 那就得怪她老板。

    老板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怪人,長得帥得一批,還大方得一批。只給錢,不督工, 小陳在這干了這么多年都沒見過他幾面。

    不對,也是見過的。

    每一年初雪的那一天, 他都會踩著濕滑的雪路, 不管多遠都會趕來。

    什么也不做, 就那么坐在一樓的飄窗上, 睜著眼凝望著窗外, 好久好久也不動一下。

    小陳本來也沒留意, 或許這就是有錢人的怪癖呢?專門買了個房子用來觀雪, 雖然很離譜, 但對這些錢燒得慌的有錢人來說, 有病得很正常。

    但她有一天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興起,專門留意了一下老板。

    那是近幾年最大的一場雪,雪花比鵝絨大,一落數(shù)十里,方圓之內(nèi)肉眼可見的盡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這場雪正好踩在小年來,這樣巧,趕上個美好的團圓日子,客廳電視機里一聲聲報著喜慶的祝福語,老板就子然單薄地踏著這樣的祝福進了門。

    雪下了整整十二個小時才堪堪有休停的跡象,他就這么眼睜睜地,從白天到晚上,看了整整十二個小時。

    那一刻,小陳從他寂寥的背影里看出了很濃厚的難過。

    他那雙淺褐色的漂亮眼睛,映著窗外連綿皎白的雪景,卻不像在看雪,仿佛在透過這層雪看一些別的什么。

    小陳看不懂。

    她只覺得這種難過好像會傳染,她光看著,就莫名地感覺到一陣鼻酸。

    后來小陳問過同個屋檐下那個姓杜的老頭。

    據(jù)她所知,這是整座山上資歷最老的人了,好像從小就照顧老板,照顧了整整二十多年。

    只是好像有點不對,老板今年才25,她估摸著,這意思不就是說他從老板剛出生開始就一直跟著么?但盤算下來總覺得有那么點對不上,不過這不妨礙小陳虛心請教。

    結(jié)果平時話比炮機還多的老杜,聽到她的問題竟然一瞬間蔫巴了下來,這幾年越來越崎嶇的脊背彎成勾著的一道,骨骼嶙峋地撐著衣服,透著藏不住的衰老。

    “他在想人。”老杜只這樣說。

    想人?

    想誰?

    為什么要看著雪想,不怕眼睛瞎么?

    小陳追著老杜問了很久,他卻怎么也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

    朝過夕轉(zhuǎn),漫長的冷冬之后,又是一年開春。

    每逢換季,醫(yī)院上下就會有一陣固定性的忙碌,最忙的是呼吸內(nèi)科、感染內(nèi)科,其次是皮膚科,再其次就是一些類似于耳鼻喉科這類錯綜復(fù)雜的小病。

    而有些科室一年四季都處于中不溜的范疇,淡季時別人喘氣他們加班,旺季時別人加班他們還在加班,只不過加班的長短也有區(qū)別,一般意思意思就可以踩著其他科室羨慕的目光走出大門了。

    剛查完房的小護士推著車從一間病房里出來,受了人欺負,委屈著張小臉哭哭啼啼道:“太過分了,他一直縮著手,我針頭總扎不進去,沒控制住提了點聲音讓他別動。他竟然說要投訴我,還說我們醫(yī)生做的是服務(wù)業(yè),一個兩個都這么兇——我們哪里兇嘛?!”

    另一個輪班的護士上前安慰她,小聲道:“我們這還兇?天天加班能正常跟他說話就算脾氣已經(jīng)夠好了。他是沒見到兇的,你讓他翻遍整座醫(yī)院看看能不能找到個脾氣好的。下次讓護士長去查他房,指定嚇得他屁都不敢放一個!”

    “嘖,說我壞話是吧?”護士長正巧從旁邊樓道里走下來,細眼一挑,“我很兇?”

    “……”論抓包在場是一種什么體驗,兩個護士當(dāng)即也不糾結(jié)兇不兇的問題了,立刻站起來,“姐,你一點都不兇,你溫柔如水安靜內(nèi)斂,你是整個醫(yī)院出了名的溫柔解語花。”

    護士長本還裝模作樣地拿著喬,一聽這話噗嗤一笑被逗樂了,裝兇道:“別亂講,什么溫柔解語花,天天沒個正形。”

    說完以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說:“你要非說溫柔,那我可擔(dān)不起,人家官醫(yī)生還在呢,這才是著名的溫柔一刀,誰能篡位。”

    一說到這個“官醫(yī)生”,這兩個小姑娘就來勁了。

    剛才還哭哭啼啼的那位頓時眼睛睜大了,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說:“姐,你上次說問他的事,問出什么來了嗎?”

    “什么?”

    “就是……就是,他有沒有女朋友……”

    護士長嗔笑著瞪她一眼:“沒有,我勸你趕緊啊,這么好的貨色在身邊,再不上明天就能被人拐走。”

    小姑娘臉更紅了,歪著頭朝一個方向瞥了一眼,哼唧問道:“還沒走吧?”

    “沒呢,你去吧。”

    她和旁邊那位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像得到了什么鼓舞,快步溜回護士站摸了張表,穿過長長的走廊接連路過幾個科室,在三樓左的路口抬起頭,上面白色底板用線燈圍了幾個大字——心外科。

    她熟門熟路地走到了其中一個辦公室前,忽然變得靦腆起來,躡手躡腳地敲了敲門:“官醫(yī)生,您在嗎?”

    “請進。”里面的人說。

    木板門被推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清淡的梅香,小護士順著香味看過去,辦公桌上那盞白瓷的花瓶里果然插著段梅枝。

    “誒?官醫(yī)生,這都入春了,你這枝梅哪摘的呀,怎么還開花?”她問。

    辦公桌后的人沒抬頭,筆速飛快地寫著下班前最后一份報告,邊寫邊說:“山上摘的,養(yǎng)得還行,就多活了幾天。”

    “噢……”她點了點頭,目光從花枝上移開,落到這個人的臉上。

    她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初官周剛進醫(yī)院時醫(yī)院上下轟動成什么樣子。

    都說學(xué)醫(yī)的男人十個里面三個禿頂兩個虛,還有四個啤酒肚。而這帥哥一進來頂著一張?zhí)一ㄓ衩娴膸浤槪L(fēng)度翩翩又有禮貌,笑起來沒有一點距離感,溫和又親近,心外科的門檻一度要被踏平。

    “怎么了?有什么事嗎?”官周寫完最后一筆,扣回筆蓋,抬頭對上小姑娘一動不動的眼珠。

    小護士立刻慌張地眨了幾下眼,抽出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表格遞給他:“官醫(yī)生,你在這簽個字吧。”

    剛扣上的筆又打開,官周失笑:“剛才怎么不拿來?”

    因為在看你。

    小護士心說。

    她拽了拽袖口,考慮著看電影和吃飯到底選哪一個,幾度糾結(jié),最后趕在官周停筆之前心思一落,選定了一個,準(zhǔn)備開口。

    嘴唇剛動了一下,嗓子只發(fā)出一個輕音,就被門口進來的人更高的聲音給壓下去了:“哥,還沒下班?走啊,一起回去啊。”

    “……”在吃飯和看電影之中,小護士想選擇吃人,“怎么又是你?狄邱,你怎么總來?!”

    狄邱莫名其妙,看著她通紅的臉,迅速反應(yīng)過來,抱著胳膊揶揄道:“小荸薺,又來找我們官醫(yī)生啊?唉——怎么我辦公室天天開這個門就在旁邊,也沒個人來看看我呢?”

    畢琦眼刀剜他一眼,惱羞成怒地收回官周簽好字的表格,一跺腳,氣沖沖地走了。

    “這小姑娘——”狄邱拖腔帶調(diào)地感嘆,搖了搖頭,話沒說完,意味深長。

    官周脫下白褂,換上自己的薄外套,手伸進袖子里,目光穿過額頂?shù)乃榘l(fā)看向這個和他同校且同期進院的同事:“你總逗她做什么?”

    “你不覺得有意思嗎?”狄邱嬉皮笑臉地說,“你也不看看你簽的什么單子。這小姑娘,一天到晚沒事也攬點事,趁著上班時間想方設(shè)法地來瞅你幾眼,怎么就想不起來隔壁也有個帥哥在孤獨寂寞冷呢。”

    他打趣完,目光又落回官周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又有了意見:“你這頭發(fā)什么時候去剪?這都要遮過眼睛了,不刺得慌?我上上個月就約你出去,就咱們醫(yī)院對門那條街上新開了家理發(fā)店,離子燙技術(shù)那叫一個厲害,結(jié)果你還不跟我去!”

    官周換好衣服,撥弄著領(lǐng)口,瞥了他一眼,淡聲說:“我正月不剪。”

    “什么怪癖,剪個頭發(fā)還要挑時間休沐。”狄邱咕噥一聲,跟著他一起走出門,“你是不是過兩天輪休了?”

    官周“嗯”了一聲。

    “那就對了,我來的時候碰見李主任了,她特意問了我。”狄邱說著說著,一臉八卦,“你見了她外甥女嗎?就她吹出花來的世間絕無僅有只此一個的那姑娘,是不是真的美若天仙?你有沒有觸電的感覺?”

    “……”官周默了默,真誠地說,“觸電的感覺沒有,但你賣我,我可以讓你感受瀕死的感覺。”

    “哥、哥,別這樣,我錯了。”狄邱舉手投降,“你們心外科的最變態(tài),刀最多手最穩(wěn),你不要折磨我了。再說了,你可是咱們院里出了名的溫柔一刀,公眾號上立的人設(shè)都是溫柔男神掛的,注意保持人設(shè)!”

    官周懶得搭理他。

    狄邱一說到這個,又酸又有勁:“你說人長得帥就是好哈,你就那么兩張照片往公眾號上一投就火了,醫(yī)院公眾號成了你的官方工作室,動不動還有人來要你的最新動態(tài)。”

    “媽的,你還記不記得我前段時間不是說潛伏進你一個粉絲群了嗎?這群小姑娘真瘋啊,我才待了幾天,碰到個大款在里頭發(fā)紅包,四千多個人的群,我紅包都搶了300,你想想這是什么概念!”

    官周:“你真的很閑。”

    官周走進電梯,摁下一樓鍵,狄邱還在耳邊喋喋不休,見他沒什么興趣討論這事,又繞回開始的話題:“你說你,李主任給你介紹幾次姑娘了,你一個也看不上。要不是我知道你一點內(nèi)情,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早就英年早婚了。”

    電梯停下,官周邁步出去:“幫我跟她說,謝謝她費心,但我有喜歡的人。”

    “放屁,我看你就是借口。”狄邱說,“我是沒看到你哪有喜歡的人,一天到晚手機放眼皮底下都可以四五個小時不碰,哪個有喜歡的人的連個感情都不維系一下?你等著吧,只要你一天不繳槍,李主任的攻城大計就一天不停。”

    官周上車前最后耐著性子送給他了一句開玩笑似的話:“沒關(guān)系,我這個人,最擅長的就是等。”

    車子離開醫(yī)院車庫,一路叱咤地駛進一個坐落在鬧市里的小區(qū),停在屋子前的專屬停車位上。

    這房子是他剛工作的時候買的,面積不大,一個五十平的小公寓,一個人住剛剛好,最主要的是沒用官衡的錢。

    官衡知道他一聲不吭在南方定居了的那天很震驚,因為這些年官周乖得不像話,叫什么做什么,逢年過節(jié)還會雷打不動地打個電話來問候一下。會跟他開玩笑,會笑嘻嘻地擠兌他,有時候還會有些嫌棄,像所有關(guān)系親近的父子倆一樣。

    那些過去的事好像真的已經(jīng)過去了,官衡最開始那幾年還會覺得他兒子是不是還放不下、是不是在強撐著裝模作樣,但是這種念頭隨著時間過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直到收到電話的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有些不對,當(dāng)即撥了個電話過去。

    “怎么突然決定在南方定居了?畢業(yè)了不回江北嗎?你買房也不跟我說,一個人悶頭做決定,哪來這么多錢?誰家當(dāng)老子的連兒子在外頭買了房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

    彼時官周剛剛完成一臺長達七個小時的手術(shù),累得手顫到拿不穩(wěn)手機,索性歪著頭把手機夾在肩頭,聲音有些發(fā)悶,卻依舊帶著幾分笑:“給你個驚喜,你看,你現(xiàn)在不是挺驚喜的嗎?”

    “我這是驚喜嗎?你看看我這臉上哪里能看出來喜?不被你嚇出魂就不錯了。”

    官衡氣得吹胡子瞪眼,這兩年他從公司中心漸漸放權(quán),出差也越來越少,整個人放松下來反而脾氣更大了。

    也可能是他越來越乖順的兒子慣的。

    官衡又扯東扯西地說了不少,官周一邊鉆進車里插了鑰匙,一邊耐著性子一一應(yīng)付。

    大抵是他爸該說的話說完了,電話那頭停了很久,正當(dāng)官周估摸著要不要掛了的時候,忽然聽見官衡問:“你是不是一直沒忘記?”

    這些年,他一直以為他兒子好像變了,但當(dāng)這個不經(jīng)商量的決定出現(xiàn)時,官衡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官周依舊是那個骨子里有著叛逆、有些倔勁的少年。

    那他這些年看到的是誰?

    他恍惚中總隱約看見的那個影子是誰?

    當(dāng)時官周扶著方向盤默了一會兒,前方圍堵在出口的車喇叭一陣一陣的響,欄門一收,車輛井然有序地一輛輛開了出去。

    喇叭聲逐漸平息,周遭又陷入安靜,他看著遠方眨了眨眼,然后回神,笑說:“你說什么?我剛剛開車,這邊喇叭打得比雷都響,沒聽清。”

    ……

    官周拔了鑰匙,利落地下來鎖了車,拎著外套上電梯回到公寓。

    這個屋子有些冷清,裝潢簡單,墻上白白凈凈一片,連個鐘也不掛。

    放眼望去,除了硬裝還是硬裝,整個屋子的軟裝除了必要的幾種,就只剩下陽臺上一個簡易的秋千了。

    他先沖了個澡,出來時頭發(fā)也不吹,一手搭著條白毛巾心不在焉地擦拭了幾下,便坐上了秋千。

    手機叮當(dāng)一聲響,因為醫(yī)院事務(wù)繁忙,動不動有急事需要第一時間注意,他常年不動的振動模式就這么被迫改變了。

    以往還強迫官衡不準(zhǔn)給他打微信電話,嫌鈴聲喧鬧刺耳,現(xiàn)在一天八百個微信電話他也眼都不眨。

    官周抹著濕漉漉的發(fā)尾,解鎖屏幕垂眼掃了一下,屏幕上只剩一行灰色字體。

    —“‘周’撤回了一條信息。”

    緊接著,又是一聲叮當(dāng)響。

    官周還沒來得及垂眼,一看,又被撤回了。

    “……”

    這么晚來吊人胃口,這人可能是想找事。

    官周擰了一下手指關(guān)節(jié),掂量著要怎么讓這個人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惡劣,結(jié)果手機又響了。

    這一次沒有撤回,亮晃晃地停留了二十秒,內(nèi)容很簡單。

    兩個字——在嗎?

    “……”

    官周二話沒說直接甩了個電話過去:“什么事還要這么迂回?直接說不行么。”

    周宇航顯然沒意料到官周回得這么快,愣了一下,然后嘿嘿笑了一聲:“老大,你下班了?”

    雖然已經(jīng)工作了,這種高中時期的稱呼聽起來不僅中二還丟人,但周宇航卻一直不肯改。

    “剛下,有什么事。”官周說。

    “是有一點事哈,不過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點小事,但是如果說這個事小事,那么它又有一點大,其實也沒有那么大了哈哈,就是這個事吧……它就是這么個事。”

    周宇航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堆,官周除了“事”這個字一句也沒聽懂。憑他對他兄弟的了解,這個事事大事小不知道,但是能讓周宇航躊躇成這樣,至少一定不是個好事。

    官周揉了揉眉心,盡力心平氣和地說:“不說事我掛了。”

    “誒——不要不要,別掛!”周宇航急了,“我說,我說!”

    “講。”

    “就是……”周宇航又突然梗住了,像是不知道怎么開口,又或是……不知道怎么對這個人開口。

    嘴唇幾度囁嚅,張了嘴卻發(fā)不出來聲音,在一陣安靜之后,周宇航聲音細若蚊蠅。

    “我……我今天上班見到那個人了……”

    “誰?”

    “姓謝的。”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

    第78章 他被人堵在醫(yī)院大門口

    周宇航高考之后去了一個航空學(xué)院, 就業(yè)對標(biāo)制的那種,畢業(yè)就待在江北當(dāng)了空少。

    官周聽他說,第一時間還沒反應(yīng)過來, 順口就問:“哪個姓謝的?”

    問完以后,兩個人都噤了聲。

    官周抓著手機的手指頃刻間繃緊了,不夠圓鈍的棱角硌得他手指生疼。

    周宇航在電話那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慌慌張張, 瘋狂反思。

    他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 不該多這個嘴, 但看到那個人的第一秒他就想打這個電話。

    他覺得他哥或許想知道,于是糾結(jié)猶豫了一天,躊躇到深夜還是沒忍住。

    官周沒有沉默太久, 不過晃神的功夫, 他就重新掛起了似有似無的笑,語氣輕松:“你說哪個?我認識么?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周宇航長呼一口氣:“沒、沒有哪個,跟你關(guān)系不大——不對,是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為了氣氛不要那么生硬, 他飄忽著找話題掩飾帶過,又嘿嘿笑道:“老大, 你現(xiàn)在真是讓我感動, 你說要是以前, 我這么晚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能當(dāng)場把我摁死?你現(xiàn)在竟然還會接我電話。”

    “……”官周說, “你是不是欠的?”

    “不是不是, 我就是感嘆一下。”周宇航面對這樣的官周, 總是有那么點不適應(yīng), “你說這要是開同學(xué)聚會, 誰能認得出來, 一中閻王爺轉(zhuǎn)走平易近人溫文爾雅路線,得嚇尿吧?”

    “你這成語水平提高得也不錯,也挺能讓人嚇尿的。”官周不咸不淡地哼笑了一聲。

    “這不是人在成長嘛,我總不能一直和以前一樣吧,現(xiàn)在你不在我身邊,我好歹也是我們機的機草。”周宇航嘚瑟。

    “行了你,什么時候有空,胡勉過段時間工作上有調(diào)動,要來我這一趟,你有空一起?”

    “可以,我剛好過段時間打算休年假,到時候我們好好聚聚。”

    他們?nèi)詢烧Z結(jié)束了話題,電話“嘟——”的一聲掛掉,屋子里重新陷入安靜,冷清的布置所產(chǎn)生的孤廖和落寞,仿佛就會在這樣寂靜的夜里潮水般地涌上。

    官周已經(jīng)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到關(guān)于這個人的消息了,仿佛曾經(jīng)的一切只是他囫圇度日時捏造出來的一場黃梁大夢。

    因為所有的事情都隱秘地發(fā)生在光明之下,如果不是那些連帶著產(chǎn)生的鬧劇在他的生活留下來不能抹去的痕,或許他會覺得這些事根本就不存在。

    謝以很狠,說了不做他的羈絆和負累,讓他徹徹底底又毫無牽掛地重新選擇,就真的一點消息也不給他。

    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問也問不出。

    他甚至不知道這個人手術(shù)做沒做,結(jié)果好不好,或者……還活著嗎。

    但是官周這個人一向也很絕。

    像彼此較著勁,他真就干干凈凈地把對方從自己的生活整個剝離出去。換了座城市,開始新的生活,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經(jīng)和一個人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抵死纏綿。

    只是偶爾在入夜的時候,他總是會無意識地夢到這個人,夢到他手指還扣在對方溫涼的指縫里,肩抵著肩,一下一下地親吻著他熟悉的地方。

    但哪怕是夢里,他也清楚地知道這是假的。

    因為在這個夢里,明明他們五指緊緊相交,但卻好像怕什么似的,竟然還用了布條把手腕死死綁在了一起。

    小心又狼狽。

    這天晚上他再次失眠了。之所以是再次,是因為他這些年睡眠一直都不好。

    多夢,覺淺,總會在某個時間點猝然驚醒,帶著一背的冷汗和怎么也平靜不下來的心跳。

    明明自己就是醫(yī)生,該怎么做能緩解、什么藥物能幫助,他一清二楚。但是他就任憑自己這樣,從來不干預(yù)。

    因為老一輩有個說法,親密的人狀態(tài)不好遇到麻煩時,另一個人總會以各種方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

    或許這也算一種陪伴。

    次日狄邱見到的就是這么一個滿身疲色的人,冷白的皮膚上一點鴉青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狄邱摸著下巴看了半天,兩掌一合,給了個評價:“今天打算cos死神?”

    官周一邊換白大褂一邊留出功夫白他一眼:“你又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

    “你去照一下鏡子。”狄邱指了指外頭衛(wèi)生間的方向,“如果我是病人,我會擔(dān)心你縫針的時候會拿成刀。”

    “……費心了,我縫針的手比你切大白菜的手都穩(wěn)。”官周沒好氣地說,說完又忍不住問,“你們眼科就這么閑?沒事做么?”

    “是啊,我們眼科就是這么閑,羨慕吧。”狄邱笑嘻嘻地說,瞥了一眼腕表,估摸著再不走官大醫(yī)生就得趕人了,扶著門沿馬后炮,“我當(dāng)初勸你轉(zhuǎn)專業(yè)勸得那么誠懇,早跟你說了心外科壓力大還累,你非不聽我的,我真想不通怎么有人犟成這樣。”

    官周扣扣子的手一停,非常禮貌:“趕緊走。”

    “告辭。”

    今天心外科忙得腳不離地,儀器吭哧吭哧運轉(zhuǎn)著好懸沒冒煙,三樓左一片哀鴻遍野。

    官周一連做了兩臺高強度手術(shù),工程量特別大,整個過程都像踩鋼絲,連眨眼和呼吸的頻率都要控制在一個穩(wěn)定的范圍。

    結(jié)束時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小護士整個人都像塊軟泥一樣當(dāng)頭癱在辦公室那架折疊椅上。

    狄邱在旁邊看得連連咂舌,看笑話似的悠哉悠哉,果不其然引發(fā)眾怒,直接被幾個麻醉師聯(lián)手踹了出去。

    官周遠遠看了會兒熱鬧,收回眼掀了白大褂坐回去,從抽屜里取了一版膏藥,慢條斯理地拆開貼在手腕上。

    連著幾天強度這么大,神仙也吃不消。

    躺著的小護士瞄到了他的動作,默默從椅子上坐直起來,掏出一小瓶精油遞過去:“官醫(yī)生,你試試這個,我朋友自己做的,都是天然成分,倒一點揉手腕特別有用。”

    官周沖她笑了笑,沒有拒絕她的好意,順手放進口袋里準(zhǔn)備下班:“謝謝。”

    狄邱被壓在走廊的墻上不輕不重地打了幾下,好在這個點沒有病人會來三樓,丟臉丟不出心外科。

    他揉著肩膀賣慘:“你們這群人怎么那么暴躁。粗魯,太粗魯了,我們行醫(yī)最重要的是什么?!”

    官周瞥他一眼:“小心碰瓷。”

    “……”狄邱說,“醫(yī)德,是醫(yī)德。”

    狄邱還想繼續(xù)譴責(zé),卻不知道想起來什么,突然心虛地瞄了官周一眼,做賊一樣:“對了,我有個事忘記跟你說……”

    “什么?”

    “就是李主任不是上次過來,問了我一點關(guān)于你的私人問題嘛,就那么一點點……”狄邱掐著手指比劃出一小截,“我也就跟她說了那么一點點……”

    官周停了步子,摁下按鈕,轉(zhuǎn)身寡淡地望著他。

    “你上次不是讓我跟她說清楚嗎?她也不信你有喜歡的人,還以為我知道內(nèi)情,就來套我的話。我當(dāng)時剛從門診下來,腦子都是昏的,她一問,我就把那事說了……”狄邱聲音越來越小。

    那事?

    官周抬了一下眼,沒等他問是什么事,答案就自己送上門了。

    電梯門往兩邊劃開,話題中心霍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小官,來來來,我正找你呢。”李主任搓著手從電梯里出來,穿著一身便服,顯然是剛下班專門跑一趟三樓,“小狄都跟我說了,你那事啊……不是什么大事,這不時代在進步嗎,我懂的。”

    官周腦門上緩緩打出一個問號,轉(zhuǎn)眸睨向不斷往李主任身后縮的狄邱。狄邱被盯得抖了一下,然后露了個口型:同性戀。

    官周愣了一下,聽見李主任繼續(xù)說:“你放心,我們學(xué)醫(yī)的一向嚴謹客觀,肉。體在我們眼里都是一樣的,不會有任何歧視的!我也不跟人說,誰要敢背后說你,我去找他……”

    官周無可奈何,打斷道:“主任,說了也沒關(guān)系。”

    他就沒打算藏。

    狄邱知道這事是因為這人一向腦洞大開還沒有邊界感,見著官周被逼著和各路美女相親幾次都沒什么感受,就那么順嘴一問,結(jié)果官周眼都不眨地就承認了。

    實際上誰問,官周都會承認。

    李主任婚姻幸福為人熱情,平生最大的愛好大抵就是撮合人,院里幾對小情侶都有她的收筆。

    她聽到這話欣慰不已,拍了拍官周的肩膀以表鼓勵,語重心長:“你這樣想就好,誰的想法都沒你自己的想法重要。”

    她說:“不過剛巧,我還真認識幾個像你這樣的,我親戚家就有個小伙子也是。”

    官周也不辜負人的善意,點頭應(yīng)和幾聲:“嗯。”

    李主任又說:“那孩子也是和你差不多大,乖乖巧巧的,一直也沒談過戀愛。前幾年他媽媽逼問他才把這事問出來。”

    “嗯。”

    “187,比你高點,長得很白凈,現(xiàn)在在一個高中里當(dāng)語文老師,家里就他一個兒子。”

    聽著好像有點奇怪,但官周還是回了一聲:“嗯。”

    “我已經(jīng)叫他來了,這會兒估計在樓下等呢,你跟他見一面,看看有沒有眼緣,說不準(zhǔn)你們還可以培養(yǎng)一下感情。”

    “嗯——嗯???”

    ……

    半個小時后,官周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脾氣太好是不是也是一種錯。

    他被人堵在醫(yī)院大門口,借著承重柱稍微擋了一點身形,以至于自己這個臉不要在人前丟得太多。

    畢竟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麻木到有一點面癱。

    中年女同志,強悍如斯,精神的戰(zhàn)士,行動的巨人。

    昨天剛收到消息,今天立刻安排了人直攻城門,這樣的行動力,什么干不了??

    那位上來就介紹了自己的趙秉兄弟,還攔在他的面前繼續(xù)喋喋不休地表達熱情,此時已經(jīng)從自己的學(xué)術(shù)成果結(jié)束,開始到總結(jié)階段。

    “總之就是,你是學(xué)醫(yī)學(xué)的,我是學(xué)文學(xué)的,我覺得我們兩個從各個方面都很般配。我家里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早就跟他們說清楚了,和我在一起不會讓你有什么壓力……”

    哪只眼睛看出來般配的?建議戳瞎。

    官周涼著臉心說。

    “我相信我說了這么多,你也一定對我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一定也可以看出來,我對你是非常非常滿意的。”趙秉臉突然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紅,“我覺得我們可以試著深入交往一下,一起培養(yǎng)一下感情……”

    他還在繼續(xù)說,但是官周已經(jīng)半個字也聽不下去了,并且……手有點癢。

    辛辛苦苦好幾年保持的平和心態(tài),他有預(yù)感,感覺今天可能得崩。

    不對,不是可能。

    官周拉了拉中指指節(jié),咯嘣一聲響格外清脆,他抬起頭,打算就著“謝謝,沒興趣,沒想法,沒意思”這一套流程先下手,結(jié)果目光擦著眼尾隨意的一瞥。

    下一秒,整個人都定住了。

    遠處路口站了一個人,正慢步往這里走來。

    一身單薄的襯衣長褲,人很清瘦,以至于衣服貼不著肉會順著風(fēng)牽動,映出一種溫雅的仙風(fēng)逸骨。

    他沒看到被遮擋住身影的官周,像是到了一個嶄新陌生的環(huán)境,目光溫吞地從左至右打量著四周,從每一個走出醫(yī)院的人身上輕輕地掠過,看得很仔細,好似在找什么人。

    謝以。

    官周從茫然的空白中回神,在心里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第79章 “那重新認識吧。”

    官周想過很多次再見這個人的場景, 或許是像當(dāng)初一樣在一個人少又安靜的場合見面,或許是在曾經(jīng)牽手走過的鬧市里,又或許是通過一些陌生且猝不及防的意外。

    他甚至還一邊抵制一邊控制不住地想過各種重逢的形式, 其中就包括那些光想一想就讓人后怕心顫的情況。

    但是當(dāng)真的再次見到這個人,那些設(shè)想過的情況就像潛伏在空氣里的煙,還沒來得及成型就已經(jīng)四散消匿, 只留下茫茫無邊的空白。

    可能是他呆得太明顯, 趙秉說著說著沒了聲音, 伸出手在他眼前一晃, 提了聲音吸引注意道:“你在看什么?走神了嗎?你聽到我剛剛跟你說的話了嗎?我說我們可以試著培養(yǎng)感情……”

    趙秉這一下動靜太大,他嗓子粗糲雄厚,一吼起來耳朵里跟著共振, 不止能召回官周的神, 還能順手再連帶著幾個。

    比如正好走近了的謝以。

    “……”我真是謝謝你了兄弟。

    官周在心里罵了一句。

    他已經(jīng)感受到有人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這種認知讓他手指、喉嚨、全身都一下子發(fā)緊。

    腦子還沒來得及給個對策,身體已經(jīng)下意識地做出了反應(yīng),竟然退了一步作勢想逃。

    “誒, 你要走嗎?”趙秉是個沒腦子的棒槌,開口就扒人底褲。

    官周根本來不及跑, 一轉(zhuǎn)身, 剛才還有些距離的人已經(jīng)堵在了他面前, 像很多年前每次一回頭就看見他。

    “小周。”他低聲說。

    官周愕然抬頭, 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這雙眼睛他很久很久沒看到過了, 對方眼底漆黑深邃, 或許是他們身在角落, 沒有光源, 所以瞳色連帶著目光都顯得沉沉的低暗。

    以前特別熟悉, 他在這目光里各種放肆撒歡、沒大沒小地做過很多事,但時隔這么多年又覺得很陌生。

    好像這束目光昨天還罩在他身上,又好像他從來就沒有抓住過。

    他站定后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袖口蓋住了大半截手腕,只露出來半個小指那么長的一截蓋不住,半個小時貼的膏藥露了一個角,剛貼上去粘得很緊,嚴絲合縫的,連邊沿都緊貼著皮肉,一點不翹邊。

    手腕還疼,酸麻一片,用力懸在空中會牽帶起小臂的肌肉跟著輕微抽搐。

    會疼,所以不是夢。

    “官周,我很真誠的,我是真心想和你相處一下。你考慮一下吧,我聽李阿姨說你后天休息,你要是覺得我不討厭,我們可以一起出去吃個飯、看個電影什么的,你覺得行嗎?”趙秉完全沒有意識到氣氛有異常,悶頭輸出一大堆。

    官周低著頭,那束籠在他身上揮之不散的目光本來很保守,帶著一種想要試探又不敢觸碰的小心翼翼。

    趙秉這話一說完,對方很明顯在他臉上頓了一下,又怔愣地往旁邊挪了一下眼,不過片刻再次鎖在他身上,溫溫郁郁,低低沉沉。

    “追求者?”謝以咬字不重,輕飄飄的,但是存在感很強。

    “什么?你是……?”趙秉終于意識到不對了,只不過謝以這個問題問得太直接,他臉頓時漲紅得像猴子屁股,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其他,“你這么說的話,我也不能說你有錯……那你就當(dāng)做是這樣吧,我對官周,的確是很有好感。”

    這話說完,鴉默雀靜。

    氣氛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趙秉在等謝以回答,謝以意味不明地看向官周,官周……

    官周只想逃。

    在腦子里排練那么多次也想不到,再次見面不是掰扯清楚他們那些有的沒的的恩怨往事,也不是舊情復(fù)燃或是仇視冷漠,竟然是以這樣一種尷尬且詭異的方式。

    謝以靜了片刻,回了趙秉兩個字:“好巧。”

    官周手指驟然一蜷。

    “巧?巧什么?”趙秉一臉茫然,“哦哦,我懂了,你是說你們認識,在這里碰面很巧吧?那我就快點結(jié)束,不打擾你們了——官周,怎么樣,你明天可以跟我出來看個電影嗎?”

    “……”官周思考了兩秒,然后擰著手指,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個字,“好。”

    趙秉眼睛微微睜大,興高采烈:“好!好!那我到時候聯(lián)系你,我、我不打擾你們了,那我先走了,再……再見……”

    他說完,步子磕磕絆絆地悶頭走了,走得太快還不穩(wěn),喝醉酒一樣,醫(yī)院大門前六個柱子他輪流撞了四個。

    官周都看不下眼喊:“你小心點。”

    趙秉的背影從視線里消失,官周看了一會兒,估摸著大概不用給李主任打個電話,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謝以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

    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兩個,這時應(yīng)該有的尷尬、沉默、陌生和窒息才遲到地席卷而來。

    相比舊情人見面,他們的情況要更為復(fù)雜。

    因為謝以人已經(jīng)在這了,官周甚至不用跟他假模假樣地寒暄試探,不需要那些明里暗里的不斷拉扯,這個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是懷的什么心他一目了然。

    官周曾經(jīng)找他的時候,心說只要這個人出現(xiàn),那他就什么也不計較。一遍又一遍。

    可是真正見到了,看見謝以安然無恙,提心吊膽很多年的弦一下子松懈,慶幸之后涌上來的根本不是喜悅,更多的是一種酸澀的鈍痛,仿佛這么多年積攢著的東西都一口氣漫上來了。

    他遠沒有他自以為的那么大方。

    走的時候干干凈凈不管不顧,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也是毫無鋪墊直截了當(dāng)。

    憑什么。

    官周干澀地滾動了一下喉結(jié),掀起眼皮和謝以對視一眼,然后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就走。

    謝以也沒吭聲,就那么跟在他身后,保持一步之隔。

    官周快他也快,官周慢他也慢,官周車門一封油門到底想甩掉他,結(jié)果忘了謝以半職業(yè)賽車手……半興趣零職業(yè)的那種玩命玩家,官周又默默把車速降下來。

    直到這人像條尾巴似的跟著他到家門口,官周才忍無可忍轉(zhuǎn)頭怒視:“你有完沒完?再跟著我告你擾民了。”

    保持了很多年的溫和氣還是在今天霍然崩塌。

    官周背抵著門,看見他那雙狹長的眼低垂下來,眸光就這么安安靜靜地順著眼睫投出,很深很深,仿佛想把他映在瞳孔里。

    他動了動嘴唇,好像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只低聲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小周。”

    謝以以前不會這樣叫他,除非是某些正式場合,或者面對著不熟悉的人表演著舅甥和睦的情節(jié)才會這樣。他總是有各種各樣奇怪的稱呼,就是一連說十幾個不重復(fù)的也輕輕松松。

    但他現(xiàn)在卻很反常地叫著這種禮貌又帶著幾分疏離的稱呼,其實官周是知道原因的。

    因為他們現(xiàn)在狀態(tài)有點像。

    見到謝以的那一剎那,官周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跑。

    一種條件反射,一種下意識的本能,一種腦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身體先發(fā)出訊號的落荒而逃。

    因為間隔的時間太久了。

    當(dāng)初在平蕪里,謝以坐在桌后提筆寫字,官周就陪在旁邊的小沙發(fā)上打游戲。他的性子向來耐心不夠,連打游戲這種事堅持得還不如謝以寫字久。

    他膩味了索性就會懶靠下來,輾轉(zhuǎn)到雙人位上囫圇打個盹,不管多久,再睜眼時對方依舊帶著笑意就在眼前。

    以至于他恍惚時總有種錯覺,仿佛睡一覺醒了謝以就在。

    可是七年不是七天或是七個小時。

    錯過的時間已經(jīng)遠遠大于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了。

    這么多的空白,誰也不能保證一切還是原模原樣。

    就像考了一場試煎熬難耐地等到了出結(jié)果的時候,不管結(jié)果好壞都讓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

    官周在樓道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眨了眨眼,聲音聽上去很冷漠:“你來做什么。”

    謝以說:“找你。”

    “找我?”門把手抵在腰背硌得生疼,“但我不記得你是誰。”

    謝以默然看著他,官周又說:“我認識你么?”

    說著不認識,講話倒是沒有半點對陌生人的客氣。

    無非就是報復(fù)這個人當(dāng)初輕描淡寫地讓他忘掉

    “不認識我?”謝以輕聲重復(fù)了一遍。

    官周那雙冷淡的眼睛睨著他:“你誰。”

    謝以頓了頓,繼而眉眼帶了一分淺淡的笑:“那重新認識吧。”

    直到這一刻謝以才繃緊的肩線才徹底松懈下來,來的路上那些擔(dān)心的不確定的糾結(jié)不安的,全順著官周這幾句帶著意氣的冷言被放下。

    熟悉的感覺隔著漫長的光陰再次回歸,眼前的人棱角被磨平了很多,當(dāng)初盤亙在眉梢眼角怎么也散不卻的冷霜化得干凈,當(dāng)初鋒銳凌厲的嘴角被時間打磨得柔和平緩。

    但總有些什么是不變的,兩道橫跨七年的身影在這一瞬朦朧重合,謝以得以確定就是這個人。

    他其實后悔過,當(dāng)初話說得那么決絕,不跟人商量,不給人余地,完全像個獨裁者以給對方選擇而進行著強迫。

    他待著的醫(yī)院處處都像座荒蕪的死地,刺鼻的消毒水味,一到夜晚就傳來的低聲嗚咽,還有吱吱嘎嘎盤旋在門外的匆忙輪磨聲。

    他總是看著病房里的白茫茫的墻壁出神,好像上一秒還在呼吸,下一秒就要在警鳴聲中被冰冷的器物穿過身體皮肉。

    但他又無比慶幸。

    隔壁病房住著的男人比他大幾歲,在那所醫(yī)院里已經(jīng)待了整整四年了。他的愛人每天推著他出來透氣時,謝以會從半掩著的門縫里目送他們。

    那個女人年紀小一點,是醫(yī)院里為數(shù)不多能每天笑嘻嘻的人,看上去很活潑,如果不是謝以半夜撞見她躲在門外捂著嘴哭,他一定也是這么認為的。

    男人走的那一天謝以沒忍住,拖著剛剛熬過觀察期的身體在他們門口站了一會兒。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近乎昏厥,像醫(yī)院里每一場生離死別的關(guān)系一樣,常見得讓人想都不要想就能猜到她下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抱一抱男人冰涼的身體。

    那一天謝韻正好來看他。

    離婚以后,她開始找到了自己的意義,開始在謝家的公司任職,自告奮勇地組織了一批團隊,去開拓公司籌謀已久卻一直沒有付出行動的海外市場。

    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曾經(jīng)在意過很長時間的事情,都隨著境遇的變化而過去了大半。

    她已經(jīng)放下了很多事,也包括曾經(jīng)執(zhí)著過的一些人。

    那是遠赴國外的第五年,謝以的病情陷入最棘手最焦灼的時期,做過的手術(shù)需要反復(fù)進行,一個狀態(tài)穩(wěn)定的時間甚至不超過三天,醫(yī)院的病危通知書下了又下,堆在床頭的抽屜里疊成了一摞。

    每天清醒的時間比不過昏迷的時間,長的時候五六個小時,短的時候只有草草幾十分鐘。

    他在短暫的清醒里看見謝韻紅腫的雙眼,她問:“要不要再見他一面?”

    情況一定是惡劣到了一個無力回天的程度,才可以讓他姐主動問出這句話。

    謝以心想。

    他已經(jīng)記不清當(dāng)時具體的畫面了,死里活里掙扎的每一天都平乏得太相似。

    但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好像笑了一下,什么都沒說,等謝韻走了以后又用著最后的精力翻看著很多年前留下來的那幾張他看了無數(shù)遍的照片。

    明明相互一直留著微信,他大可以在死亡尾隨的時候,借著理由不管不顧地去和他的愛人道明愛意。

    畢竟時日無多,就算是官衡知道了,大概也梗著嗓子說不出什么呵斥。

    但他最后只是安靜地關(guān)上屏幕,壓下了心里所有洶涌的沖動。

    每一次帶著不同新創(chuàng)口從冰冷的急診室出來時,每一次各路通知傳單似的審判下來時,每一次床頭警戒燈嗡鳴響起,尖銳刺耳地召集著各種面孔慌張趕來。

    在不知道是屬于誰的嘈雜潦亂的嗚咽哭喊中,謝以都會在混亂的視線里喘息慶幸。

    幸好沒有他,幸好已經(jīng)把他送出去了。

    幸好他是自由的。

    與其拖人下泥沼,他更想看對方永遠明朗,永遠張揚,永遠恣意又風(fēng)發(fā)。

    第80章 帶回家

    重新認識這種話, 聽起來很文藝,像那種文學(xué)雜志里才會有的橋段。但落進官周耳朵里,筆畫憑空拆分重組變成了兩個字——混蛋。

    這個人, 簡直就是在耍無賴。

    “不好意思。”官周從口袋里摸出鑰匙,金屬圈繞進食指,很涼, “我這個人, 社恐, 不喜歡和陌生人認識。”

    “好巧, 我最喜歡和社恐的人認識。”謝以看著他,笑了,“我覺得你就很合適。”

    “那我建議你現(xiàn)在掉頭。”官周鑰匙插進鎖眼一轉(zhuǎn), 只留了一人過的縫自己反身進去, 摸著門沿,“我們醫(yī)院剛好還缺護工。”

    說著,他就作勢要關(guān)門。

    “這么狠心?”謝以立刻伸手去攔,不管死活地直接扶向快速封閉的門沿, 肉眼可見的,門板在觸及他手背之前被人不留痕跡地收了力。

    “手不要捐了。”官周冷睨著他。

    眼前人擺著一張臭臉, 話說得比誰都冷漠, 實際上兩分力都沒有用, 落在他手上不輕不重的, 還不如平時打吊瓶疼。

    謝以摩挲著鎖眼, 帶著某種示弱賣慘的意味, 低聲道:“我第一次來這, 人生地不熟。這么晚了, 要是有人不肯收留我, 我是不是得去小公園看看有沒有長椅?”

    ……

    十分鐘后,官周抱著剛?cè)〕鰜淼谋蛔樱鏌o表情地站在衣柜前,覺得自己腦子生銹了,才會聽著這個人瞎扯幾句就把他放進來。

    他風(fēng)餐露宿?就是這座城變成了個乞丐城,他謝以也不可能露宿街頭吧。

    偏偏官周忍不住就想到他要是被關(guān)在門外,一個人下樓坐長椅上孤零零的,衣服也沒帶一件厚的……還挺可憐。

    中毒了,一定是中毒了才會這樣想。

    官周晃了晃腦袋,正巧口袋里手機鈴聲響起,他順手把被子夾胳膊底下,一邊騰出個手走向客廳,一邊接了電話。

    狄邱打來的:“官大醫(yī)生,小的來認罪了。”

    官周:“你說。”

    狄邱懊惱道:“我真不知道李主任這么效率,我要是知道一定多少給你攔住,肯定不讓他來堵你。”

    官周歪著頭把手機夾在肩上,語氣出奇的平靜:“沒事,來得剛好。”剛好他最近有換人的意思。就在今晚。

    狄邱沒聽出來他話里有話,畢竟官周平時也挺好說話,他表達了自己的歉意,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就知道你不會怪我。那你現(xiàn)在回家了嗎?那小伙子怎么樣,還行嗎?”

    “到了,那人……”他說一半,頓住了。

    客廳燈光大亮,頂燈和裝飾燈都打開了,謝以仰著頭望著四周打量環(huán)境,余光看到官周來了,緩緩轉(zhuǎn)身:“你就住這里?”

    聽上去不知道是不滿意還是其他。

    他給了他那么多東西,房產(chǎn)都有幾處,買個大點的地方完全沒有問題。

    但謝以又比誰都清楚,他這個性子,只要一天還有氣性,那么就是東西給了他,也只是做個擺設(shè)。

    “不愿住出去。”官周言簡意賅,把被子扔在沙發(fā)上,“大門沒鎖。”

    謝以動了動眉尖,立刻改口,接過被他扔得摞成一攤的被子,展了展:“我的意思是,好地方,我就喜歡這種不大、溫馨的地方。”

    ……但凡看一看房間的色調(diào)和展柜上擺放有序的那套私藏手術(shù)刀估計都說不出來這種話。

    狄邱在電話那頭懵了一下,然后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樣,迅速回過神來:“你、你那里有人??”

    他不可思議:“我靠,我跟你認識幾年了說去你家看看你都不讓,這人誰啊這么晚在你家里??”

    官周冷笑一聲:“臨時收養(yǎng)的流浪漢。”

    狄邱:“???”

    狄邱在電話那端一頭霧水,還沒來得及問,又聽見官周冷言冷語懟了一句:“就今天一天,明天早上一到,你立刻滾出去。”

    ……?

    這是……官周?

    狄邱人傻了。

    狄邱記憶里的官周,永遠都是一副好好性子,平穩(wěn)端方,就是把他惹毛了他也只是抿著唇笑意淡下來。

    前幾年剛進院的時候,有病人看他年輕,長得太帥就容易讓人覺得是繡花枕頭,不停挑刺糾纏不清,動靜鬧到了三樓右的眼科。

    狄邱一看那人撒潑的架勢都一肚子氣,偏偏官周平靜得像這事不是發(fā)生在他身上一樣,處理起來從容不迫氣定神閑,被人貼臉開大了也不驕不躁。

    這樣的人,說這種話??

    結(jié)果他懵圈的同時,又聽見剛剛那個“流浪漢”半點也不惱,帶幾分笑說:“滾是可以滾,但是人我得打包。”

    ……

    這特么叫臨時收養(yǎng)的流浪漢?

    誰信啊。

    “想屁。”官周沒好氣,說完想起了電話那頭還有個人了,收斂了脾性,語氣稍霽,又問,“你還有什么事么?”

    “沒、沒事……”狄邱還沒從院草崩人設(shè)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明明嘴里還有話要問,腦子里卻一片空白。

    等他緩過神來,電話里只剩一陣陣漫長又刻板的忙音。

    官周沒有和謝以繼續(xù)拉扯,大發(fā)善心施舍了一床被子以后轉(zhuǎn)身就走,連個眼神也沒有多給。

    把人放進來是意外,現(xiàn)在他的理智已經(jīng)回歸了,不可能再發(fā)生任何意外。

    絕不。

    房子坐落在鬧市里的好處是通行生活都很方便,天氣好的時候官周步行去醫(yī)院也不過十五分鐘。但不便之處同樣也不可忽略,這個地理位置,就注定了要接受一點忽略不掉的聲音。

    比如幾條街后有個大商場,攬客的音樂聲要響到午夜十二點,十二點之前都會有靡靡之音余音繞梁。又比如房子背后是一棟辦公樓的地下車庫,極偶爾時會有員工加班到深夜才取車,喇叭聲穿透玻璃像落在人耳邊,車庫路口的紅色指示燈會反射進臥室里。

    官周一向聽力超群,以前在平蕪隔音玻璃那么厚也經(jīng)常被松林里的鳥鳴聲鬧醒。可這些年他變了很多。每一天都透支掉自己所有的體力,機械一般油箱干涸地倒在床上,累到就連這些動靜也可以麻木地忽略了。

    只是今天不太一樣,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來來回回地調(diào)換著呼吸,用各種專業(yè)知識輔助睡眠,也還是沒能成功入睡。

    屋外其實已經(jīng)沒有動靜了,時值凌晨,商場早已經(jīng)空蕩寂然,音樂聲在不久之前沉淪在無邊的夜色中。

    寫字樓最后一個捍守工位的戰(zhàn)士邁出大門,能將燈光遠遠透過玻璃窗反射在床尾的那幾層樓全滅了燈,只有早春的風(fēng)裹著殘留清香的碎花瓣時輕時重地擊打窗欞。

    官周胳膊墊在腦后,在細碎的風(fēng)聲中掙扎了片刻,然后閉著眼自暴自棄似的“操”了一聲。

    人不在他睡不著,現(xiàn)在人回來了他還是睡不著。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睜開眼木然地盯了一會兒黑漆漆的天花板,須臾后,掀了被子摸著床邊撐坐起來,撈了床頭柜上空了的玻璃杯走出了門。

    屋外沒有開燈,月光透過半掩著的落地窗映亮了客廳半邊,落在白瓷地磚上像結(jié)了層薄冰,在回暖的三月露出幾分沁涼。

    官周就借著月光緩步走到客廳,靠著飲水機懶懨懨地抬著杯子埋著水流出口,聲音控制在一個不突兀的范圍里,和客廳的靜謐融為一體。

    水位線上升至杯口,他端著冷涼的玻璃杯送到嘴邊抿了一口,干燥的唇面洇濕一片,以一種非常合理且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側(cè)身,走到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抽了張紙。

    然后……在沙發(fā)前停住了腳,盯了一會兒,順勢捏著杯子蹲了下來,與躺著的那位處在同一水平線。

    作為一個醫(yī)生,碰到病例罕見的病人關(guān)心一下,這是非常必要的職業(yè)修養(yǎng)。

    官周裝模作樣地含著杯沿,雖然這個角度水位正得連個水汽都喝不到。

    他的目光緩慢又仔細地從眼前人的發(fā)梢而下,撫過他閉著的眼,抿著的唇,清瘦的下頜,接著是脖頸、手腕,和被薄被覆蓋著的軀體。

    直到這時他才能好好地看一看謝以。

    七年不見,他自己變了很多,骨骼更顯著了,少年時緩和鋒銳的二兩肉褪了個干凈,那些朝氣蓬勃囂張飛揚的少年氣被沉穩(wěn)下來,成了一種含蓄的內(nèi)斂,不再和世界爭鋒相對。

    但這個人好像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如果非說有,那就是以往濃重不散的怏怏病氣再也找不到了,現(xiàn)在眉黑唇紅,臉頰不再是沒有活人氣的蒼白如紙。

    官周以前碰到病期漫長的病人會下意識地留幾分注意,人生一場大病就相當(dāng)于換了張皮,很多人在幾年或者幾個月的消磨中變得面目全非。

    像瘦得像桿子這類算是最常見的,有的人會全身浮腫,在胳膊上摁下去會出現(xiàn)一個需要好幾秒才能回緩的肉坑;有的人會泛出土色的黃,從頭到腳;還有人眼袋像個大肚口袋一樣吊在眼下,頭發(fā)掉了一半,又白了一半。

    于是他想過,要是有一天真的再見了謝以,會不會也認不出來?

    為了這個有些憑空的猜想,他還特意在那段時間翻出來了剛剛學(xué)醫(yī)時用的頭顱像,明明已經(jīng)將所有結(jié)構(gòu)背熟了,卻仍舊一遍又一遍地推測在對方的骨骼輪廓提醒著自己。

    結(jié)果這個人原模原樣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仿佛只是很多年前在上午剛從校門口告別,晚上又言笑晏晏地再見面,官周還有一些不敢相信的恍惚。

    他看了不知道多久,大概是覺得不親自確認一下謝以的情況始終放不下心。

    盯了一會兒,然后捏著杯子的那只手騰出兩根指頭,挑了挑另一邊的袖口,伸手摸向?qū)Ψ酱钤谘股系氖滞蟆?br />
    想象之中泛著涼的觸感沒有來,甚至他還沒能成功碰到謝以,忽然他懸在空中的手被人反握住手腕。

    沙發(fā)上躺著的人,緩緩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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