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 第131章
單府的黃葉, 落了一宿,翩躚滿庭院。
日頭微微青光,云天灰穹, 秋色如波,彌漫著略帶寒意的秋煙。
羽睫輕顫, 雙眸半瞇,莫婤瞧了眼床廂里的梅花黃銅盤香篆鐘, 正欲起身就聞門扉被人敲響。
“大人, 起了嗎?”伺候莫母的大丫鬟翠煙, 正捏著嗓子朝門里輕喚。
清了清喉嚨,她坐起身朗聲道:“起了, 請進。”
翠煙也不再躡手躡腳,提著食盒推門而入, 身后跟著一水兒的小丫鬟。
見她正掛秋香床牙子,翠煙朝小丫鬟們眉頭微挑,只半個眼色, 小丫鬟們就紛紛迎上前來將她圍住。
一滿月臉的小丫鬟眼疾手快, 撈起她掛于點翠花鳥屏上的復襦,侍候她更衣。
“我自己來罷!”見小丫鬟躬身給她穿鞋,她忙蹲下身, 正欲提起腳后跟,就被身旁兩個丫鬟架起。
“大人,讓奴婢們來!”
離得近的丫鬟一面箍著她, 一面幫著理順絲絳、裙擺、寬袖。
慢了幾步的小丫鬟們,或行至梳妝臺,幫她配今日穿戴的首飾;或奔至屋外,片刻就托著各色盥洗用具回了屋……
翠煙則另喚來兩個丫鬟, 同她一道,把食盒中的早膳一一往填漆戧金圓桌上擺,嘴中還同莫婤念叨著:
“湯圓是夫人早起親手包的,說是團團圓圓、和和美美,小姐要多用些;醋青瓜是夫人領著我們才腌的,定是爽口;臘腸也是夫人念著小姐愛吃,專剁豚肉灌的,還是煙熏口……”
莫婤坐于燒藍點翠銅鏡前,被身后的丫鬟哄著盤繁復的漆鬟髻,聽著這話,眸中的水光又蕩了蕩,深吸兩口氣方平復下來。
待她小口慢嚼、細細嘗完碗中芝麻冰糖餡的包心湯圓后,莫母竟攜高夫人款款而來。
“阿娘,阿姆,你們怎一道來了?”
她驚喜萬分地邀她們坐下,翠煙忙喚小丫鬟們手腳麻利地收了席面,還頗有
眼色地端了些椰棗、扁桃仁、阿月渾子等硬果子后,領著小丫鬟們退下了。
門扉被闔上后,莫母開口道:“今早服侍你的小丫鬟,有瞧得上眼的沒?”
“阿娘做主就好。”她恍惚了一瞬,方輕聲答道,她就說怎這般殷勤,原是為得她青眼。
“用來伺候你的人,自是得挑你用得順手的才好!” 莫母瞪了她一眼道。
高夫人和莫母早就張羅著為她準備陪房。
家里家外一把好手的管事婆子、烤蒸燉腌樣樣精通的廚娘、縫衣繡花的針線丫頭、手上有些功夫的武娘……
她卻興致缺缺,一是她不習慣用貼身丫鬟,二則成親后也只她與長孫無忌兩人,確是用不上這般多人手。
“我瞧著她們個個聰明伶俐,選誰都成!”挑了顆椰棗嘗了嘗,甜得她發膩,匆匆敷衍地應下后,又咽了口清茶。
莫母火氣有些上來了,正欲開罵就被高夫人扯住。
“那就都歸入你陪房。”高夫人知怎么治她,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一口就將她噎住。
見她還要回絕又正色道:“里頭有兩個長得明艷、好生養的,你自己掌掌眼,若品性過得去,日后也好賞做偏房。”
“我不要。”她擱下手中的茶盞,蹙眉道。
“怎愈大愈稚氣了?”
高夫人將她置于桌沿的茶盞往內挪了些,柔聲勸道,
“當年給觀音婢預備的不也用上了?男人半點忍不住,與其讓他瞞著偷腥,氣壞自個兒身子,不如大方些,主動同他納妾,他還能更敬重你兩分。”
因楊氏有孕,陰氏又惹了李世民不悅,觀音婢在坐月子不方便時就將明媚抬成了小妾,也算是圓了她的念想,明媚也由此對觀音婢萬般感恩戴德、言聽計從。
思及此,莫婤心頭涌上不喜,小兩口的家事,她自不便插手,但她斷然是不會有這般“覺悟”的!
見她面露不贊同之色,莫母嘆了口氣幫腔道:
“我知你們感情深厚,但瞧著秦王是個有能耐的,輔機日后官位升上去了,不娶幾房小妾,豈不被人恥笑?若他懼內的由頭傳揚開,對你的名聲也不好。”
這些道理都是莫母成了官夫人后,多年打磨悟出來的。
她雖是個填房,但也是正頭娘子,日日幫著打點人情世故,見多了里頭的門道,不知被人奚落笑話過多少回,才有此感。
“我也是做官的,日后我的品階也能升上去,憑甚他能多娶?”
她肅起臉道,
“若他納一個偏房,我就找兩個面首,他辜負我在先,我多要一個也算扯平了。”
聽了她這番話,高夫人和莫母面露驚恐,一人起身直直望向門扉,一人沖上來捂她的嘴。
拉下莫母捂嘴的手,她又正色強調道:
“我沒說笑,若他管不住自己,或是我休了他,或是我們各玩各的,總歸我不能同人共享一個男人!”
見她這般嚴肅認真,高夫人和莫母扶著漆木方幾緩緩坐下,面面相覷半晌后,竟覺她說得有理。
“好!有志氣!”高夫人想通后朗聲應和道。
莫母也是一拍桌子贊同:“不錯,我閨女也能成大官,誰怕誰!”
說罷,兩人速速起身離去,張羅著給莫婤多帶幾房管事婆子,頂陪嫁丫鬟的缺,貼身伺候莫婤的大丫鬟也只挑了四個,皆是顏色清淡、沒那檔子污七糟八心思的。
念著是秋日里同她們相識結緣,莫婤給她們取名為秋桂、秋菊、秋芙、秋蓉。
此時,太極殿上,李淵驟然起身,將太原飛遞入京的折報狠狠擲于眾臣面前。
“皇上息怒!”
大臣們瞬時頷首匍匐,齊聲勸慰,但大多賢良方正之臣心頭都對裴寂有了蔑視和不滿。
裴寂領兵出征,威風凜凜,方到就在河東一潰千里,連大本營晉陽就丟了,大臣們早就得了信,飛遞入長安的折報①卻是今日方傳到李淵的手中。
現今整個河東地區幾乎全部淪陷,眾臣震駭,正心痛于李淵被蒙蔽,就見其怒斥道:
“皆怪劉武周等人不講武德,不敢正面迎戰,卻于后方斷我軍水源,待裴卿無水搬營時趁亂襲擊,致使我軍傷亡慘重,何等陰險狡詐!②”
“確是如此,父皇明鑒!”
也折在劉武周手中的齊王李元吉忙出聲附和。
而他身后的李靖拼命咬住牙,既要憋住被其愚蠢逗出的笑,還要忍下對裴寂戰敗的怒火。
大殿之上,除了兩父子一唱一和的開脫和偏袒聲外,再無其他。只是,眾大臣雖不言語,但心頭卻是對李淵的偏頗很是失望。
李淵顯然未曾察覺眾臣的想法,拿起桌案上的山河圖,悲痛道:“宜棄河東之地,謹守關西而已③。”
話音剛落,朝堂之上,一片嘩然。
“皇上,三思啊!”
“為之晚矣,不若及時止損!”
“皇上,萬萬不可啊!”
“有何不可,我等已無力回天。”
碩大的太極殿上,支持聲、反對聲驟然升騰,眾臣爭得面紅耳赤,感性些的臣子更是悲痛欲絕、涕泗橫流。
忍住心頭滔天怒火,李世民上表勸阻道:
“太原王業所基,國之根本,河東殷實,京邑所資。若舉而棄之,臣竊憤恨。愿假精兵三萬,必能平殄武周,克復汾、晉!④”
李世民的豪言壯志振聾發聵,若當頭棒喝,止住了朝堂上眾臣的喧囂,也讓李淵心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靜默許久,方緩緩道:“讓朕想想。”
這時的李淵未曾想到,他不過是猶豫的考量,竟讓他在之后的軍事問題上,幾乎失去了全部的話語權。
他更未曾想到,也因此舉,讓絕大多數地方勢力對他大失所望,而轉投效了此后帶領他們所向披靡的秦王李世民。
然而,此時立在朝堂上,挺拔如利刃的李世民,顯然已有預料。
他知道,真正屬于他的機會、屬于他的戰場,終于來了。
退朝后,李淵脫下濕透的龍袍,正欲松口氣,就又得到了宮外傳來的消息,裴寂竟已率領殘兵偷偷逃回了長安,正徘徊在城中不敢見他。
而在院中又練完一套拳法的李世民心情頗好。
畢竟,昨日只是在長安城中閑逛,都能撞上乞丐般的裴寂。
他命人秘密將此消息遞了上去,不知父皇是否欣喜。他只知道,他成功領命出征的勝算又大了幾分。
宮外,翻來覆去琢磨了整宿的長孫無忌,得知秦王下朝后,便遞信入了承乾殿。
“輔機,你這般耳聰目明?這就得了我請旨出征的信了?”李世民擦了脖頸上的汗快意道。
長孫無忌眸光一閃,并未認下,畢竟他此番前來確不是為此事,他是來向其討要了他同觀音婢成親那日,莫婤給他們的講義。
“這你可有福了!”
李世民興奮地領著他進了自己的書房,用把銅匙開了桃木多寶閣密鎖柜,東摸西扭,幾番倒騰彈出個暗格。
暗格里頭,是本保存得頗為精細的書冊。
長孫無忌一手小心托著,一手輕輕翻閱,竟見里頭還用朱砂做了批注。
“這批注是……”長孫無忌遲疑道,覺手中的講義頗為燙手。
“我的經驗之批啊!便宜大舅子你了!”李世民一臉惋惜道,他都無謄抄,這可是孤本。
“打擾了,不用了。”
長孫無忌將講義塞回他手中就要離去,心頭頗為惱怒自己怎就聽信了他的話,他可對妹妹、妹夫的性之事無半點興致!
李世民瞬時就瞧出了長孫無忌心頭的別扭,知他是個純情童子,想著自己也對這講義頗為舍不得,便可惜道:
“那你是領會不到我的獨門之解了,且等著罷。”
說完,他大筆一揮,開始謄抄。
因他對其中內容琢磨了數遍,下筆如有神,幾十頁的講義,只花了大半個時辰就一字不落地抄出份無注解版。
同他懇切道謝后,長孫無忌正欲離去,又被他拉住。
李世民偷偷摸摸搬開紫檀束腰高花幾,掏出個黃花梨嵌百寶嬰戲圖皮箱,翻出壓箱底兒的模具,強烈推薦給長孫無忌。
“你無通房,有模具對照方能掌握其奧義!”
長孫無忌瞧著邊角開線、面皮破爛的模具靜默了半晌,忍了又忍,還是開口道:
“世民,若有怪癖不便同觀音婢和婤婤道之,可同我說,大舅哥別的法子沒有,幫你買幾個磨具還是行的。”
“齷齪!”李世民跳腳道,“我只在方成親時用過,這是放久了所致的,我成親數載還用得上這?是你這童男不懂!”
“你急了。”
長孫無忌淡淡一句,激得李世民眼都紅了,也不愿再同他多說,將講義丟給他后,徑直將他趕出了宮。
出了宮的長孫無忌,遲疑半晌,還是車至毓麟居,敲響了兮掌柜辦公之所的門。
“呦,長孫大人怎得空來?”
開了房門,兮掌柜喜氣洋洋地將他迎了進來,倒了盞茶遞與他后問道。
長孫無忌肅著臉頷首,抿了口熱茶,心頭還在天人交戰,就聽聞兮掌柜頗為猶豫地輕聲猜測道:
“難道是……莫大人有了?”
“咳咳咳——”
長孫無忌猛得咳嗽起來,嚇得兮掌柜更慌了,一面抽出條手帕,一面顫抖著道:
“不對,都來找我了,難道是要生了?!”
原本只是嗆到的長孫無忌,驟然覺得要喘不上氣兒了,咳得震天動地,半晌平復下來后直言道:
“是秦王想要幾個你們接生練習用的模具,又拉不下臉面,方命我前來。”
“什么?!”兮掌柜高呼,心頭頗為震撼,未曾想秦王竟有這般癖好。
見兮掌柜反應這般大,顧念著妹夫的名聲,他還是幫著解釋道:“只是練習用,他怕敦倫時讓女子不適。”
聽他這一番解釋,兮掌柜更震驚了,她若是記得沒錯,秦王成親已有五六載,這般久竟還
不能掌握其中秘訣,是他太愚鈍還是……不行?
兮掌柜想著自己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遂壓住驚訝又問道:“是要多個?”
長孫無忌頗為沉重地頷首,兮掌柜瞧他的眼神也不對勁起來,片刻面色便有些不好了。
她起身出門同伍掌柜道:“秦王要幾個接產模具,你速速去倉庫找幾個新的送來!”
說罷,她心頭卻是惋惜道:秦王最多要一兩個,幾個中定有一個是長孫大人想要的,我是幫他瞞住呢?還是找個機會告訴婤婤——她男人不行呢?
頂著兮掌柜質疑的目光,長孫無忌匆匆回了住所,每日忙著籌備婚事之余,還要壓著欲念對照講義琢磨這些玩意,倍感煎熬。
日日數著時刻,度日如年。
第132章 第132章 第132章
終于, 到了大婚前夜。
“大人,且開門罷!”身著藕荷對襟襦裙的丫鬟,端著盥洗盆, 恭聲往門內喚。
她身后還跟著三個同她一般打扮的丫鬟,一手提著盛滿水的木桶, 一手抱著個竹簸箕。
屋中,莫婤坐在正對門的月牙凳上, 瞧著門扉上映出的身影, 嘆了口氣又揉了把臉道:“秋桂, 你們把東西放下,等會兒我自個兒來!”
莫母給她挑的四個貼身丫鬟, 樣樣都好,就是太妥帖了些, 她舔舔嘴就奉上一盞茶,她動動脖兒就幫她卸掉一頭珠釵……最讓她腦門疼的,是熱衷于給她搓澡。
現代為南方人, 在古代也不喜人服侍, 連連拒絕了數日,今日恐是躲不掉了。
果然,門外傳來了秋桂誓不罷休的聲兒:“姑娘, 全福娘子等著了,我們同你沐浴更周全些!”
算了,最后一晚上了。
她暗暗勸自己, 明日大婚之夜,今日定要洗……鼓氣后,又深嘆了口氣,方起身開了門。
四人瞬時圍了上來, 秋桂、秋菊幫著通發、更衣;秋芙、秋蓉合力搬出個半人高的樟木浴桶,注滿熱水后將簸箕中的菊瓣、艾葉、薄荷等倒了進去。
她伸脖一瞧,秋芙竟還往里丟了大棗、栗子等,秋蓉更是抱出兩個小盅,往浴桶里添鹽和米酒。
忍著羞澀入了桶內,方欲遮住雙峰就被秋菊握住了手澆水,秋桂和秋芙潤著青絲,秋蓉往浴桶深處探,摸上了她的腿。
“大人,膚又白又嫩,像剛出水豆腐,還不下泥。”
“大人,蓮房好生圓挺,姑爺一手能包住半個嗎?”
“大人,這腿……”
“停——”
怎這般葷素不忌!
臉上熱氣升騰,她心頭亦是羞澀不已,伸手遮住前胸,覺自己像待宰羔羊,她們一面洗還一面說這羊肉質好、骨骼清奇。
額角抽搐著忍下后,這場“酷刑”竟持續了半個時辰。
待丫鬟們將她裹成粽子抬上床時,她已面露麻木之態,緊緊闔著眼,心頭發誓定是最后一回!
四人輪番絞干長發后,莫母領著全福娘子入內,秋芙牽著她坐于銅鏡前,秋蓉開了個南瓜形鎏金寶相花梳妝匣。
全福娘子從中挑了個犀角梳篦,先用篦通了通頭,瞧著烏黑油亮的發,密齒中也無半點發屑,暗自驚嘆。
她多同富貴人家梳頭,除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像莫大人這般整日風里來雨里去,接產時半日半日包著發的,竟還能養出這一頭亮發,卻是讓人羨慕。
莫婤年幼時許是因體弱,還有些干枯毛躁的黃,因她現代頭發黑得染不上色,原以為這世也能享受一頭自然黃。誰知愈大,發愈黑,現今已同現代時別無二致。
通發后,全福娘子用梳篦從蓮瓣白瓷浮雕盒中挑了些蘭草香澤膏,口中念念有詞道: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
莫母立在一旁,瞧著對鏡順發的閨女,鼻頭發酸,心里更是緊得慌。
銅鏡中也映出莫母緊緊絞著紅帕的雙手,她伸手掰開莫母擰得泛白的指,輕喚道:“阿娘……”
本欲小意撒嬌,讓莫母松快些,誰知一出口竟是哭腔。莫母瞬時收了淚,臉色一肅道:“梳頭可哭不得!忍住些!”
說罷,卻見她眼眶愈發紅,莫母轉身出了房門,過了半晌方拎著個鴛鴦鎏金提盒入內。
先將最上頭的羊皮卷遞給了她,她展開一瞧又瞬時闔上,這回淚是全嚇沒了。
立在她身后的全福娘子自也刮了一眼,手微頓沒忍住出聲道:“夫人給莫大人這份也太簡單了些,想我當全福娘子這些年,見過上百份,這些姿勢不得趣兒又不利于生養!”
見全福娘子都這般說,莫母忙掏出下頭幾份,待其贊同頷首后都丟入她懷中,讓她晚上定多學學。
“阿娘……我……”頗覺懷中之物燙手,她臊紅了臉嬌喚道。
“別叫娘,明夜娘可幫不上你!”莫母壓著她的手道,“一個毛頭小子,一個黃花大閨女,若是弄撕裂了,我瞧你好不好意思去毓麟居縫!到時又喚娘?還是自個兒縫?”
“娘!”
她驚呼出聲,腦海中不由浮現出那場景,渾身一顫,顧不上全福娘子和丫鬟們的偷笑,鄭重頷首,決定晚上多瞧兩眼。
待送走全福娘子后,莫婤早早就寢,卻是月上中天方入睡。
好學生長孫無忌今夜再未碰那些教具,暮色四合就上床養精蓄銳,誰知將年少時悲傷之事通通想了一遍,仍壓不下心頭喜悅,只好起身又琢磨了幾首催妝詩。
手穩當執筆,其顏沉靜,然心頭似萬馬奔騰般,愈寫愈歡忭,忙丟了筆又練了幾套劍,終得入眠。
天色未明,府中卻是燈火通明。
雖早已布置妥當,丫鬟小廝們仍反復核驗,連長孫高氏也起了個大早。
見石臼中已填滿三升粟,她又領著虎背腰圓的婆子,搬出金紅喜席覆于院中井口處,稱了三斤枲塞入窗縫,又翻上屋檐放了三只箭①。
正忙得熱火朝天,就見從朱鳶縣趕回來的高士廉,也早早就來幫忙。
“你嫂子……”
“去我兒媳處了罷,嫂子早同我說了,她是要作娘家人的。”
“你比你兒還猴急!”
“他瞧著不顯,心頭比我急多了!”
長孫高氏掩不住喜慶,笑著將不明所以的兄長領去了長孫無忌處。方進院,就見派來伺候更衣的丫鬟們,皆圍在外頭。
大丫鬟云禧見著她,忙奔過來道:“公子不要人貼身伺候。”
“這混小子,大婚之日害羞!”高士廉笑罵道,正欲領著丫鬟闖入,卻被長孫高氏攔住。
“他平日冷淡,卻最重視這樁婚事,且隨他!”長孫高氏心頭明了她兒什念頭,須臾間,長孫無忌就衣冠整齊開了門。
一襲紅緋長袍,腰上束的蹀躞其云紋下竟纏著鴛鴦藤,上頭除掛“蹀躞七事”外,還墜著晶瑩流蘇、孔雀香囊、合歡花玉佩……
他似還抹了香膏,身上帶著股青松的清香,細品之下還有道勾人的幽蘭味。
豐神俊朗,如瑤林玉樹,眉目舒朗,儀質瑰偉。
“孔雀開屏啊!”長孫高氏琢磨了他這一身后,低低笑了聲。
高士廉聽后恍然大悟,看了眼其腰間的孔雀紋香囊,拍著長孫無忌的肩道:“你小子膽識謀略兼備,會把握時機,日后定前程似錦!”
李淵求娶竇氏時,雀屏中選②,廣為流傳,長孫無忌追圣人之風,這般上道,定能得其賞識。
瞧舅舅這眼風言語,長孫無忌瞬時明了,眉頭微蹙。他雖攻于心計,卻不會用分毫在婤婤身上,他選這孔雀香囊也是因孔雀首白,取白頭偕老之意。
知兄長想左了,長孫高氏狠狠瞪了他一眼,面上還端著笑,手中緊緊拽住欲反身回屋的長孫無忌,彎著唇用喉嚨低聲模糊道:
“你要作甚,這般多人瞧著,換了若傳到圣上耳中……”
“娘親放心,自不會!”他低聲應道轉身回屋。
長孫無忌自來有主見,雖心頭稍有不悅,但他本就看中其寓意,怎會因外力更換,他進屋是將放于引枕旁的空錦盒揣上。
轉了轉手上唯一戴著的配飾—
—無名指根的白玉戒指。他心頭暗暗想,禮畢,定要將戒指放回盒中,讓婤婤……夫人再同他戴一回!
原本還有祭祖這一遭,長孫無忌只給長孫晟上了炷香就翻身上了馬。
高士廉和長孫高氏招呼著往來親朋好友,一路敲鑼打鼓,繞城轉悠了幾周,同百姓共慶喜悅后,方往單府行來。
單府中,亦是熱鬧非凡。
自莫婤在長安城中揚名后,與單大人沾親帶故者,再無人瞧不上莫母,時常走動之余,也熟悉了兩分。平日笑臉相迎,莫婤大婚莫母自不會同她們客氣,早早就通知了來幫忙。
除了單家親友,高夫人也天不見亮就來了,現今正迎著薔姐兒一家子。
毓麟居的穩娘們,除了留守的,其余皆來了,同莫母恭賀后也歇不住,幫著迎其他接生館的東家、掌柜們。
在莫婤大婚的消息傳開后,接生館的東家們日日同嗣昌局去函,宮外嗣昌局臨時辦公處的鼓都快被敲爛了,就為求得莫婤大婚的請柬。
本就是件喜慶的事,莫婤便每家接生館都發了封請柬,光前來道喜的東家、掌柜們就有六七十人,還有那離得遠托人帶了隨禮來的。
嗣昌局的女官幫著掌眼,太過貴重的就退回去,只留下些吉利喜慶的。
瞧著日頭差不離了,莫母忙喚來幾房陪嫁婆子,拉著女官們道:
“齊大家的,你去瞧瞧午膳備得如何,可不能讓來客們餓著肚子等!謝二姐,你們房人力氣大,帶著莊大人她們幾個有文采的,再請些學識豐的郎君幫襯著,去外頭堵新郎官!陶三娘,盧大人和楚大人說要去瞧婤婤,你領著她們同去……”
待莫母安排妥當后,陪房們四散開來,兩路身著棗紅襖裙的婆子,捎上些熱氣騰騰的盥洗盆,輕輕敲響了莫婤的房門。
半晌,門扉從里頭推開道縫,鉆出來個身著茜色復襦、梳單丫髻的侍女。
她瞧了瞧院中的日晷,見已是晨時,便將食指抵于唇上同她們噓了半聲后,領著她們進了屋。
“大人,該起了。”秋菊轉過扇金漆點翠屏,卷起嫣紅床牙子,輕聲喚道。
待莫婤半睜開眼起身時,秋桂已招呼著眾人,用火斗熨好了婚服、擺好了盥洗用具。
昨夜闔眼本就遲,夢中還全是那玩意,時而顛鸞倒鳳,時而魚水相融,累了她整宿,一向不賴床的她,竟少見有些睜不開眼。
秋芙等人很是妥帖,輕柔伺候梳洗,她的眼更睜不開了。
楚鸞鏡適時遞來一杯蒙頂石花③,是今歲新采的茶,苦澀瞬時沖上天靈蓋,她正擰眉緩著神,全福娘子咬著絲線,雙手翻飛著絞上了她的臉。
又苦又疼,這下莫婤是徹底醒了,配合著三兩下穿好了婚服。
大唐時,女子大婚需著綠。
喜綠的莫婤特意挑了身青綠大袖連裳,恰似春芽初綻的鮮嫩,再配上飄逸靈動的青翠披帛,宛若春日林稍躍動的精靈。
規矩坐于銅鏡前,秋蓉逐一打開了花口漆蓋粉盒、銀平脫蚌黛盒、黑釉口脂瓷盒、瓜棱影青瓷胭脂盒……盧曉妝幫著“常州第一梳”知娘子同她上妝、盤發。
正梗著脖子戴金冠花釵,方出去打探消息的秋菊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長孫……姑爺到府門外了!”
第133章 第133章 第133章
“這才巳時, 怎這般早?”
秋芙納悶道,理絡珠串釵環的手,翻飛得愈發快了。
正轉著白玉戒指耍的莫婤, 陡然一僵,上了層薄胭脂的臉愈發紅, 眸中波光滟瀲,似花嬌玉潤, 一捻春期近。
瞧上值時清曹峻府的莫大人這般, 正同丫鬟們講婚嫁禮制的盧曉妝, 逗樂地撞了楚鸞鏡一下。
楚鸞鏡正忙著整理記錄婚宴流程,只回了個“快輪到你了”的眼色, 盧曉妝想著那人英俊的臉,頓覺熱汗涔涔, 隨即安分了下來。
外間擺膳的謝三娘,拉住朝里奔的秋菊樂呵道:“急甚?哪得如此易入!再去探!”
大唐女子家的一扇門,于新郎官而言卻是難關重重的萬道山, 斷不會輕易闖過的。
只是謝三娘話音剛落, 屋門又被敲響,眾人屏氣翹首以待,莫婤握著玉戒緊緊盯著銅鏡, 里頭映出的人影卻是觀音婢。
宮婢撩起珠簾,觀音婢探頭入內,讓明湖等人幫著忙活后, 上前挽著她的手道:“莫姐姐別急,世民堵著門呢,哪能讓他這般輕巧將你娶了去!”
“噗嗤——”
知娘子應她要求,上了恰到好處的淡妝。但她展顏時, 多媚生輕笑,酒窩里的小痣,若顫動羽翼的斐蝶。
觀音婢有些看呆了,卻聽她調侃道:“世民那一身牛勁,可別給我夫君打壞了。”
“莫姐姐!矜持!”
觀音婢回過神來,裝作氣鼓鼓地道,心頭竟真涌起幾分對兄長的擔憂:世民應有分寸罷?
此時,屋外迎接長孫無忌的陣仗頗大。
除了提早等在門前的單家人、莫婤的陪房親友等,還有那湊熱鬧的百姓們,手中或握搟面杖、或持舂米杵、或揚竹節棒……
皆虎視眈眈地望著翻下馬背的長孫無忌。
大唐女婿拜閣門接新娘時,女家親賓畢集,拿著棍杖打婿為戲樂,是為“下婿”,有幾分給新郎官“下馬威”的意思。
只是瞧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長孫無忌,小娘子們羞紅了臉連連往后退,手中棍棒落了一地;婆子婦人們爭氣些,高高揚起了棍杖,最終卻也只輕輕落于其寬肩窄腰上,眼神躲閃。
郎君們嫉妒紅了眼,撿起棍杖就要上手,長孫無忌只冷冷清清的一個眼神,就將其震懾住。
莫母恨鐵不成鋼地瞪了眾人一眼,領著單大人狠狠捶了他幾下。
陪同長孫無忌前來的杜如晦,瞧輔機這般爭氣正樂呵,就掃見身后停下的馬車,忙高嚷道:“輔機今日迎嬌娘,杜某恭臨賀喜忙。畫閣佳人妝未就,且催蓮步出西廂。”
因作得急,這催妝詩確是文采平平,話音剛落就被崔蘭亭拱了回來。
見一女子打頭,方才就覺丟面的郎君們瞬時回過神來,忙鉚足了勁接,一人一首,懟得杜如晦以袖遮面,徑直往長孫無忌身后躲。
房玄齡年歲長、底蘊足,更靠得住些,不慌不忙間竟將他們皆頂了回去,卻把方趕到、最為棘手的李世民,留給了長孫無忌。
錯過了最期待的“下婿”關卡,李世民正窩火著,也就不留手了,從五言絕句到七言律詩,從僻典冷故到神譚幽錄。
可惜,兩人皆頗為了解對方,古籍妙典互相分享,神話怪談也多有討論,因而對得有來有回,一時間竟僵持住了。
莫母滿意地頷首,拉著長孫高氏剛回府中,就被做客的小娘子們求著要看新娘嫁衣,幫不上忙的姑婆姨母們也露出好奇之色,皆朝莫母瞧去。
這又是一傳統,莫母也不好拒絕,念著閨女應是畫好妝了,就領著她們入了院。
進屋時,莫婤已手持團扇遮面,懸足坐于榻上。
象牙扇柄纏著金絲,扇面繡著屏開金孔雀,孔雀眼是圓潤無瑕的東珠,怒綻的孔雀屏是翡翠碧玉鑲成的。
“新娘害羞了!”容長臉的姨母調侃道,只一個勁兒地盯著她金銀絲繡成的嫁衣。
小山眉的小娘子起哄道:“好姐姐,這般美讓我們瞧瞧罷!”
“淺薄!”瓜子臉的娘子擰眉輕呵,抽出袖中的掌書,緩緩翻閱。
“裝模作樣。”小娘子皺了皺眉,不甘示弱地低聲回嘴。
忽而,屋門響動,打探的秋菊帶回了長孫無忌的催妝詩,眾人聽得似懂非懂,只覺厲害非凡,連連夸莫母找了個好女婿。
瓜子臉的娘子手中的書頁再未翻動,只尖耳記著詩,臉還有些紅撲撲的。
微微挪開扇面,莫婤將眾人的神態盡收眼底,心頭頗為驕傲:哼!羨慕嫉妒也不抵用,我的!
屋中干龍眼嚼了整簍,鮮蓮子剝了半缽,在眾人灼灼與紛紛議論之下 ,秋桂幫她舉著扇面,她又咽下碗頂飽的核桃花生餡的糯米浮元子,房門終于被人敲響。
“來了,新郎官來了!”
坐外間的單姑婆瞧著門上映出一道氣宇軒昂的身影,忙高聲嚷,正欲起身迎門,翠煙一個箭步上前,恭敬地將外頭的人請了進來。
“姑爺,這般高大威猛……”
單姑婆話說了一半,就被翠煙捂了嘴,莫母和高夫人朝來人躬腰行禮,被其躲開半身后扶了起來。
“有勞王爺了。”
莫母低聲道,兩行清淚不自覺往下流,養了多年的閨女終歸是要嫁作他人婦了。
李世民忙不迭地抽出手帕,塞入莫母手中,也紅了眼道:“伯母是瞧著我長大,我就是阿婤的兄長,不必外道!”
說罷,他不顧屋中或傾慕、或疑惑、或驚嘆、或揣測的目光,徑直入了里間。
抱了抱迎上前來的觀音婢,擦掉她落下的珍珠,輕柔哄了幾句后,行至床旁,蹲下身,略帶沙啞道:
“阿姊,我來送你出嫁。”
忍下心頭的澀意,她努力穩著顫抖的聲兒道:“又裝何怪,你分明比我老。”
“阿婤不是一直想當姐姐,大喜的日子,定是要讓你如愿的。”
李世民回首朗笑,深邃的眉眼卻透出莊嚴肅穆,通紅的眼眶盛滿了祝愿與愛護。
新嫁婦從娘家到婆家,腳不能沾地,而莫婤兄長已故又無叔舅,由誰送嫁就成了難題。
一直以為是單大人,畢竟也算她名義上的父親,但即使這般,在大唐由父親背著送嫁也是有失身份的。
她未曾在意,長孫無忌卻早在納采日就同觀音婢和李世民提及此事,小兩口也正有此意,不謀而合后,于下聘當日同莫母定下了此事。
“莫姐姐可哭不得,妝掉就成大花貓了!”
觀音婢指裹紅娟,抵于她眼瞼下接淚,自己哭成個淚人,蹲著的李世民忙抬手幫妻子擦淚。
“呵呵——”瞧他們這別扭的姿勢,她終于笑了出來。
見她收了淚,手持粉黛的知娘子連忙撲上來幫她補妝,李世民又蹲了半刻,方穩穩當當背著她出了單府。
將她交于輔機后,他還當著輔機的面同阿婤道:“愿歲并謝,與友長兮,比情長!”
暗搓搓地挑釁是為報方才的仇,因急著見阿婤,輔機只同他對了百八十首催妝詩就不耐煩了,一連出了幾首頗難的,險些讓他下不來臺,要不是怕阿婤等急了,他定不會輕易認輸!
“稚氣!”斜了李世民一眼,長孫無忌淡淡道。
他好友自知有出征的機會后,繃著的情緒顯然放松了許多,又是一股子意氣風發的勁頭,時常讓穩重的他頗覺苦惱。
翻身上馬,繞著婤婤的轎子轉悠了三圈,方喚上迎親隊返程,但他懸著的心并未放下。
果然,又迎來了“障車”。
起初,只是莫母領著親友擠在路中,擋住婚車不讓過,長孫無忌掏出早就預備好的瑞錦喜囊,給出整盒就過了關。
沒走兩步又被沿途百姓攔了路,他鎮定地發著紅封,長孫高氏眉開眼笑地撒喜糖,連家丁們都摸出些紅棗、栗子等彩果,散與大伙兒。
高士廉也笑吟吟地幫著發,愈摸愈覺不對勁,偷偷啟開個紅封,里頭竟是銅鎏金錢幣。
悄悄拉過胞妹,高士廉小聲呵斥:“你們瘋了!”
大唐時期對鑄幣管控極其嚴苛,須經朝廷批準,由少監府統一鑄造,且不說這樣的銅鎏金幣價兒遠貴于銅幣,單說私自鑄造它就不合法!
“圣上特批的,別嚷!”長孫高氏眉飛色舞地同兄長解釋道,口言低調,聲兒卻不低。
自花苗在全長安鋪開,莫婤聲望日漸高漲,連帶著李淵都時常被百姓歌頌,眼瞅著不給她升官確說不過去,但她方連躍兩級,再擢暫不說百官們嫉恨,單他自身也對其心存忌憚。
幸而她要成親了,他為其洗腦一通歸返于家室的妙處后,趕忙送了幾車添妝,還主動提出幫其鑄象征吉祥如意的銅鎏金錢幣。
瞧著李淵對她幽深的目光終于平和了兩分,莫婤心頭暗道這般也好,他們還需蟄伏。
“那你們是散財童子啊!”高士廉與榮有焉了片刻,就又心疼道。
“長安城中百姓們沒少出力!”長孫高氏一面說,一面抬手朝街巷、閣樓、亭榭指了一圈。
“這不是你等布置的?”高士廉疑惑地問,卻見妹妹白了他一眼道:“都是百姓們自發的,花銷不比你這些銅鎏金幣價廉!”
聽罷,高士廉愈發驚嘆,時不時瞅長孫無忌也就罷了,還頻頻回首望向轎內。長孫無忌不動聲色地馭馬擋住了他的目光。
闖過重重關,終于回了府邸。
“婤婤,到了。”
抱出莫婤,她一手摟緊了他的脖兒,歪頭靠在他寬闊的肩膀,另一手用團扇遮面,擋得嚴嚴實實,四周俱是百姓們起哄的高嚷聲。
“呦,新郎官抱得這般緊,舍不得放了!”
“都是繁文縟節,別管了,直接鬧洞房!”
“夫人遮得這般牢,新郎官還是神魂顛倒了!”
湊熱鬧的百姓們皆識得他們,假意開些善意的玩笑,長孫無忌坦然認下,仍立如芝蘭玉樹。
“呵——”
低首瞧著她紅透的耳根,他驟然一笑,若朗月入懷,灑下清光熠熠,起哄的百姓瞬時靜了下來,只顧欣賞這對般配的新人。
“大哥哥笑了!笑得真好看!”
寂靜中,忽而響起道童稚聲,她好奇地將團扇起開個縫偷瞄,驀地對上他的眸。
鳳眼輕挑,笑意盈盈間情意似瘋漲的鴛鴦藤,纏得她呼吸滯了半晌,回神微微喘息著擋住他灼人的視線。
他又輕笑了兩聲,見鋪四方金氈席的丫鬟們已行至遠處,他方放她于氈毯上。
他執笏板,她持團扇,他顧著她步子的速,徐徐往前走。
“約莫再行三步,抬腳。”
隔著團扇看不清去路,但耳畔一直縈繞著阿忌的聲兒,她怦怦跳動不安的心,在每一步踏實的前行中,漸漸安定下來。
穩當跨過寓意平安的馬鞍,他們一道入了大堂中央用青幔搭成的青廬,行拜堂禮。
青廬對拜畢,同食一牲肉,破葫蘆為之二,以線連柄短,她與他各執一半,同飲合歡酒。
各剪一縷發,綰結成合髻。
瞧他們青絲纏繞,酥麻驟然蔓上她的心頭。古有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剪下的這縷發,何嘗不是意味著——
從今往后,君軀有吾跡,吾體含君痕。
待長孫無忌頌完卻扇詩后,在萬眾矚目中,她緩緩挪開了扇面。
神儀嫵媚,舉止詳妍。
“哇——”
驟然,大堂中聽取哇聲一片,一浪高過一浪,波濤洶涌、此起彼伏。
前頭的人只管驚嘆,后頭的人伸長脖兒瞧,嘴中也附和著。
驚羨后,就是不絕于耳的贊美之詞,莫婤半垂眉眼,分明已
卸妝,眉際沁出翠黛,雙頰羞得緋紅,生出嬌艷桃花,朵朵繞上他心尖。
“婤婤,舉首視吾。”他輕緩地哄道,聲兒卻染上些喑啞。
驟然抬首,瞧著他眼底映出她的面容,又被他溫柔如水的目光包裹,一時間,喧囂似離他們遠去。
兩人久久對視著,萬般柔情在廬中彌漫,帳外的呶呶嘵嘵停了幾瞬后,忽而齊聲響起:“觀花燭!觀花燭!觀花燭!”
“何意?”回過神的莫婤,躲閃開他灼熱的視線,蕩著水光的眸子靈動地欲往外頭瞧。
長孫無忌鳳眸仍黏著她不放,見她偏頭忙將雙手輕輕捧上她的面道:“是謂——弄新婦。”
不就是鬧洞房!
腦海中轉了個急彎,她紅透的臉似燒得冒起了煙。長孫無忌似還嫌不夠,附于她耳畔輕聲道:“夫人別害羞,今夜同房亦在此處。”
驟然,莫婤猛地抬首,心頭只有一個念頭:
你們大唐挺會玩啊!難怪被稱天朝,極樂世界?!
第134章 第134章 第134章
見莫婤詫異, 長孫無忌偏頭示意,她順著他的目光徐徐望后看。
青廬搭得頗大,凝眸穿過瀑布般的彩綢, 略過五谷雜糧的彩繪斗,繞過朵朵蓮綻的多枝燭臺, 深處竟立著扇百寶嬰戲圖座屏。
透過朦朧的紗幕,在明亮燭火的映照下, 她隱約瞧見了張床榻。
驟然, 驚得她朱唇乍啟, 檀口微張。
只是未待她多思多訝,已有那大膽的娘子們, 撩起層層青帳,魚貫而入青廬內。
“喲, 新郎官這幅身子骨瞧著沒二兩肉!”一頭戴芙蓉珠花的娘子,搖著手中的桃粉繡帕,目不轉睛地盯著長孫無忌道。
見長孫無忌未給她半個眼風, 面容波瀾不驚, 她便壯著膽子邊朝他胸膛探,邊嚷嚷道:“快讓嬸嬸摸摸,先幫新娘驗驗物!”
長孫無忌閃身躲開, 芙蓉嬸娘見一擊不中,雙手撈魚式地撲了上去。
眼見著要被撲個滿懷,他了無遽容, 掐著點繞著七弦琴轉身,芙蓉嬸娘未剎住,一個大釀蹌幾欲趴倒在地,幸而被身旁簪著梳篦的娘子撈起。
“你頑不起!”
芙蓉嬸娘一手撐豐腰, 一手指著長孫無忌,拖著梳篦娘子急急行了幾步,還欲調戲新郎官。
莫婤忽而落落大方地起身,卻是直直擋在長孫無忌身前。
只見她隨手扯下懸吊在青廬頂的柳枝艾葉束,似在掃晦氣般,點著芙蓉嬸娘,笑吟吟道:“嬸娘別趁機揩油,我最是善妒了!”
“哪有女子自言善妒的!”梳篦娘子嘀咕道,手忙將芙蓉嬸娘拉了回來,低聲勸著,“別過火,當心順娘打上你家門去!”
“我這般就過了?外頭的小郎君們可等著弄新婦,我看他們怎受得了!”
芙蓉嬸娘撂下句狠話,憤憤出了帳,朝著外頭的郎君們吼道:“別慫啊!不是猴急弄新婦嗎?”
底下的郎君們卻是雙頰緋紅、連連擺首,顫抖著抬手指了指她身旁。
芙蓉嬸娘緩緩回頭,一兇狠無比的鬼面猛地闖入視線,嚇得她一屁股狠狠坐到了地上。
徐徐放下面具,是李世民扯了青廬上辟邪的面具頑,他手上還拎著個半人高的酒壇,手一揮,身后的男子忙上前將芙蓉嬸娘扶起,輪番同她敬酒。
原是李世民在她們入內后,就已領著軍中將士們把持了青廬四周。若想觀花燭者,或灌醉他們、或對詩勝過他們。郎君們喝得頭昏腦漲,文武皆比不過,只好乖乖留在原地。
青廬中,長孫無忌微微俯身,將頭埋于莫婤頸側,手環抱上她的腰,溫聲道:“放心,他們進不來了。”
她原是有些焦心的,畢竟弄新婦時膈應人的花樣,她早有耳聞。此刻,瞬時放下了粼粼蕩起的憂波,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
未離開的娘子們捂著嘴,善意地輕笑出聲,邊搓皮兒上的雞皮疙瘩,邊不錯眼地瞧兩人膩歪,偶兒還喚出些興奮地低呼。
待莫婤終于頂不住她們焦灼的目光,同長孫無忌分開些后,他牽著她,在眾人的簇擁下,繞過屏風,卷起珠簾,就瞧見了鋪著猩紅鴛鴦喜衾的弦絲雕花架子床。
待他們端坐于床沿后,戴碧羅芙蓉冠的小娘子移至床旁,輕輕奏起了甬鐘,身后的娘子們陡然跟上,或吹排簫、或管篳篥、或揚笛、或彈琵琶……
清脆恢弘的樂曲,瞬時響徹大堂。
莫母、高夫人、長孫高氏、崔蘭亭等女官、春桃等穩娘、賀東家等接生館東家……皆從四面涌入廬內。一手捧花開并蒂匣,里頭盛滿了紅棗、花生、桂圓、蓮子;一手攥錢串,十枚用彩條縛條的五銖錢,刻有“長命富貴”。
伴著神圣莊重的曲調,眾娘子口中朗頌著福祿話,將匣子中的彩果金錢一把把往床帳中撒。
撒帳畢,禮成!
另一處開闊的庭院,連著幾間寬敞的廳堂,皆擺上了酒宴,長孫高氏招呼著眾人入座。長孫無忌囑管事送來熱乎的膳食后,先去了前廳迎客。
青廬中,喧囂散去、賓客退場,莫婤終舒了口氣,放松下來后渾身都泛著酸懶勁。
頭上琳瑯滿目,除了花釵五樹、施兩博鬢外,珠圍翠繞,壓得脖兒動彈不得,只能扭扭酸澀的腳踝。
為讓嫁衣不拖地臟污,莫母特地給她備的叢頭履,履頭鑲金葉,鞋面金銀絲線穿插著松綠石、南海珠。
雖總共沒走幾步,她卻仍覺提腳就有千金重,配飾搖曳間還碰出叮呤咣啷的聲響。
環顧四周,正欲起身,擺膳的秋蓉忽而扭頭,行至朱漆悶戶櫥中,翻出個攢金絲海獸葡萄紋匣子,從中取出雙輕便的線鞋,幫她換鞋后扶至梳妝臺。
照著鵲繞花枝鏡,秋蓉為她拆發,秋芙同她松快肩頸,擺完膳的秋菊正往浴桶里添水,秋桂翻箱倒柜挑寢衣。
莫婤瞧著鏡中雙頰飛紅的人兒,咬了咬唇道:“還是將我那素寢衣備上罷。”
“好的,夫人!”秋桂笑著揚聲兒應道,將早就找出來的蟬素紗衣掛于屏風上。
強作鎮定地用至八分飽后,百無聊賴間竟見廬中有個豎立蝴蝶形玉架,上部兩個叉開的半圓蓮花翅上放著幾本書。
隨手翻了兩頁,似被火燙般猛地收回手,腦海中又浮現起昨夜學習的畫面。
“秋菊,水好了嗎?”覺心頭潮潤,她克制地輕喚道。
待身子泡入浴桶中,方藏起蕩漾的情絲,只是在迷亂的芬芳和熱氣中,皓若凝脂的雪肌艷若紅霞。
“夫人,是只著紗衣?”秋芙取下屏風上的薄紗,遮住通紅的面,悄聲問道。
搖了搖頭,她低聲道:“你們姑爺的袍子,這處有無?”
秋芙怔了半晌,忙喚來廬外候著的婆子,竟真在一漆木柜中翻著幾身長孫無忌寬大的素袍。
躊躇半晌,她還是只穿了他的玄色素袍。
酒過三巡,長孫無忌拉著李世民當掩護,躲過眾人的圍堵,回了青廬。
廬外候著的婆子們,皆神色曖昧、滿臉蕩漾地瞅著他,他給出幾包喜錢打發她們去更遠處的屋外候著,離去時她們還一步三回頭,似遺憾未能聽著墻角。
走在一處的婆子們交頭接耳地嘟囔著,他隱約聽見些“多燒幾鍋水”、“定得熬整宿”、“受不住”……
待她們闔上屋門后,他又定神片刻,在腦海中過了遍講義模具,方掀開了青帳。
廬內只余寂靜,襯得屏風后的水聲和交談聲,尤為清晰。
一步步走近,他聽見了沐浴起身時滑落的潺緩水聲,一池春水被攪動;聽見了衣聲窸窣,輕摩擦肌膚,似春蠶食葉般,輕咬著他心口。
眸色漸深,他隱忍地倚在屏風上,不敢再多踏足半步,只抬眼就見一截雪臂,半卷珠簾,從里頭探出道娉婷倩影。
竟還穿著他的玄衣。
寬大的長袍,在她身上松垮地晃動,隨意披散在肩頭的青絲,帶著些許濕意,幾縷順著闊領沒入,微微俯身出簾時,窺見了滾圓高挺雪峰上的黑綢。
“轟——”
心頭
一堵名為自持的城墻轟然倒塌,只余滾燙的廢墟,燃燒著燎燎大火。
喉結滾動,他緊緊盯著她盛滿春水的眸。
“換好水,就出去罷,走遠些。”吩咐完身后的丫鬟,她靜靜地看著他。
許是多吃了兩杯酒,冷白的面染上些粉,原本的清冷驟然褪去,淡淡的松芳飄出絲絲蠱人的幽蘭暗香。
看向她的眼神有幾分迷離,細看卻能瞧見里頭藏著頭兇猛攝人的欲獸。
“吃醉了?”她走近他,輕聲問道。
“不曾。”他淡淡地回道,聲兒卻是沙啞惑人,勾得她原本燥癢的心,更酥麻了。
“呵呵。”輕笑兩聲,貼近他些,附于他耳畔道,“男妖精。”
手指攀上他的胸膛,從胸口滑至腰間,蹀躞滑落,外袍中衣散了一地。
丫鬟們早已備了水退下,還貼心地將屏風外的燭火吹滅,只余床頭幾架多枝燈束搖曳,她清晰地見到了一具勻稱修長的身骨,腰薄勁窄,肌肉輕覆,腰線延著腹肌的輪廓。
手緩緩下滑,又被他輕輕捉住。
“別頑了。”他喑啞著聲兒警告,她嫣然一笑道:“夫君,想了?”
話音剛落,他響起一聲低吟,勁瘦的小腹驀地繃緊。
她早已掙脫開他半握的掌,手心滾燙。
微微支起身,她正欲仔細琢磨,眼就被他捂住,她堅定地挪開他的手,聽見他猛然急促的呼吸,心頭更潮了。
竟比姝娘給她的還……莫婤心頭暗自慶幸,幸好昨夜學了書畫,應該……得下罷?
“我不會了。”手心愈發灼熱,她無辜地看著他,干脆擺爛。
五指無章法的胡亂翻飛,他壓下喉間溢出的低沉聲,卻藏不住額間暴起的青筋。
半個時辰后,他咽下口中的芬芳,微微抿唇,察覺到唇瓣的潮意后,舌尖輕掃掉其上殘留的甜。
莫婤早已軟在貴妃榻上,他抱起她洗掉柔荑上的黏膩。
忍了半晌,還是俯身,抿掉了她唇角的濁,憐惜地撩開她又濕透的鬢發。
抬手扯一薄衾覆住點漆凝脂,遮不住她的顫。
“緩緩。”
輕笑一聲,他獨自沐浴后,幫她換下襤褸濕透的玄衣。
無力地倚靠在他胸膛,許是他沐浴后的水汽,她覺坤戶罩布又潮了一片。
半瞇著眸子,忽而猛地睜大。他同她換上的,竟是此前掛于屏風上的蟬裙。
片刻后,屋中響起聲低泣,帳中鴛鴦繡裀上點點紅梅綻放,半晌,哭調轉為甜膩的輕喚。
青廬中的燭亮了整夜,終于天邊泛起魚肚白之際燃燼。
卯時剛過,大臣們正立于朝堂上,聽著通事舍人的唱名,麻木地跟著挪動。
誰升擢,誰往前;誰受貶,誰往后。
瞧著胡子掉了大半、臉曬得黝黑的裴寂,仍立在最前頭,眾大臣半垂下頭,深覺無力,不由更困了。
這早朝是越上越沒勁,劉武周在太原耀武揚威,他們在長安暮氣沉沉。
望向又出列請兵的李世民,他們覺得敬佩又心酸。
敬佩的是少年人的一腔熱血,心酸的是其被擱置的結局。
果然,李淵又道:“容朕再……多調配些糧草予你。”
驟然,原本昏昏欲睡的眾大臣瞬時驚醒,目光灼灼地看向這對父子。
裴寂更是猛地抬首,望著上頭妥協的李淵,長大了嘴正欲勸阻,想到自己的狼狽,嗓子發不出半點聲響,只好作罷。
武德二年,十一月,李世民領三萬精兵,攻打劉武周,收復汾、晉,唐高祖駕臨華陰,至長春宮為秦王送行。
同行的除了秦王府幕僚,房、杜兩人和長孫無忌,還有嗣昌局主事——莫婤。
第135章 第135章 第135章
婚假還未休完, 聽聞李世民領兵出征,莫婤便求見了李淵。
李淵聞及她請旨隨李世民外派后,心頭樂開了花兒。現今莫婤在長安城百姓中, 官威甚篤,若驟然貶謫, 恐引起民憤,但其同秦王府沆瀣一氣, 始終是他心頭的一根刺。
待她久離長安, 京中能人輩出, 過個幾載,誰還記得她這一小小女官, 適時再行打壓,方為上計。
腦中已是百轉千回, 面上還裝模作樣地勸道:“夫者倡,婦者隨,自先秦就謂天下之理。然朕為卿之父輩, 恐其黏夫過甚, 遭夫厭棄!”
“新婚燕爾,臣城難割舍,望皇伯父成全!”她面露哀愁, 一幅戀愛腦的模樣,眼中滿是眷戀與不舍。
在她澄澈哀求的眸中,他似瞧見當年求娶竇氏的場景, 他們也曾恩愛兩不離,現今卻天人永隔。
“戰場上,刀劍無眼,朕深知爾等的擔憂。”他徐徐嘆了口氣道, “然你官至五品,斷不能再于軍營中當個驅馳醫女,現今看來接生館頗有效用,你便奉御在收復之地設嗣昌局的分局罷!”
說完,李淵眉頭輕擰,瞬時又消失無痕。
此前召回裴卿后,無意從他口中得知,連軍中追隨裴卿的小兵都知曉且崇敬“莫君”。
莫婤大婚之日,他同尹愛妃于含元殿俯瞰長安城時,巡邏的士兵竟也在身上懸著題有“白頭偕老”“琴瑟和鳴”“相濡以沫”等的字樣的紅綢。
他雖覺女子不足為懼,但也不得不防。
外派雖能減輕其在京師聲望,卻不能讓其再于軍中備受推崇。她隨他打江山時,在軍中留下的盛名仍在,斷不能再給她深耕的機會。
只此一來,外派又師出無名。
幸而,她還有官職在身,設立嗣昌局分局也是其職責所在,此舉雖也能讓她收服部分人心,但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且戰火紛飛、勝敗難測,若想成就長安這般勢頭,想要一年半載成事,可謂天方夜譚。
況女子一旦心陷情愛,俱是多愁善感,還不能同其上戰場,更會日日擔憂夫君安危,想要做出番事業更是難上加難!
李淵暗暗想著,愈發覺自己的法子妙。
瞧高高在上之人,輕易就給出了她于地方設立嗣昌局分局之權,她眸光一閃,頷首謝恩,藏住微微揚起的唇。
一切都在她和他們的計劃之中。
長安城中,接生館興盛之局已定,但隨著李世民擐甲揮戈、沖鋒陷陣,大唐將有氣吞天下之勢,萬里山河皆將納入大唐版圖。
嗣昌局的設立、接生館的開建,自也不能只困于長安一隅;她的助產之術,定將隨唐軍鐵騎踏遍九州!
然,她如何平安出京,還配有設立嗣昌局、籌建接生館的權力,就成了她與李世民、觀音婢、長孫無忌等人商討的焦點,集眾人之慧,他們仍決定兵行險招。
大婚,她與長孫無忌心向往之,然長安萬民同慶,也是計劃的第一步。
得民心者,得天下。
長安城百姓的配合,讓開頭這最為關鍵的一環竟完成得不費吹灰之力。
此后,留意裴寂行蹤,讓李淵及其親信失臣心,挑動尹德妃作梗……環環相扣,終得善果。
風從北向南,刮過晉中汾河。亂草叢生,枯枝搖動,滾滾
不斷天南流。
宋金剛領著三軍上下,占據河東大部,多少有些膨脹之際,前方探子來報。
“報——唐軍來援!”
“何人掛帥?”
宋金剛漫不經心地問道,一個都欲放棄發家大本營的皇帝老兒,又把哪個時乖命蹇之人,塞來讓他戲耍?
“秦王李世民。”
探子話音方落,宋金剛便嗤笑出聲,果然,又是個貪生怕死、養尊處優的公子哥。
同在帳中的尉遲恭,卻蹙眉肅然道:
“李世民十六歲就敢闖雁門、救煬帝,此后更是破薛舉、平隴西。斷不是李元吉、裴寂等酒囊飯袋可比的,我等該小心應對!”
見自家大將這般重視,宋金剛酣笑地拍拍他的肩勸慰道:
“兵書背得熟罷了,雁門救駕所用疑兵之計,不就與武侯的空城計同宗同源?皆是制造假象迷惑于人。然,小聰明在絕對的兵力面前不值一提!”
李世民雁門首秀時,尉遲恭還在犄角旮旯打鐵,他曉得勛貴慣愛貪天之功,思及自己不如宋金剛知內情,他半信半疑道:“那淺水原之戰呢?”
宋金剛笑咧得更大了,胸有成竹道:
“首戰不是敗了?說是重病,皆知是挽顏之詞。第二場更是拖到薛軍兵疲糧少之際才得以剿滅,運佳罷了!”
“原來如此。”尉遲恭緩緩道,心中仍有幾分遲疑。
見狀,宋金剛鼓舞道:“何足畏懼?待殺穿李世民攻下河西,日后你就是開國元勛!”
宋金剛此話,只對了半句。
多年之后,尉遲恭確是成了開國元勛;然不足半年,他就被李世民殺穿了。
沉寂了一載的柏壁,在李世民抵達后的第五月,開始沸騰。
他拎著刀、騎著馬,一晝夜行二百里,不食二日,不解三甲,追著宋金剛的兵馬連打了數十戰,數十戰皆勝,俘虜斬殺數萬敵軍,一舉收復河東、太原、山西一帶。
打得一向勇猛無畏的尉遲恭心灰意冷,日日反省:憑甚他能斷我糧,而我一分兵必會遭他預判伏擊?
尉遲恭不懂,但他聽勸。
當李道宗和宇文士及在李世民的委任下,進城勸降他時,他回想逃亡突厥的劉武周、中途被突厥斬腰而亡的宋金剛,再想到智勇雙全的李世民,他最終獻城投降了。
當二人領著他行至李世民帳中,他瞧著朗目疏眉、笑意盈盈的李世民,心頭卻是一凜。
他敏銳地看透了李世民笑瞇的眼中,閃過的寒光與神勇。
正緊張著,轉首瞅見帳中除了將領,還有些文弱書生,正欲松口氣,扭頭竟見一婀娜美人。
瞬時,他眉目緊鎖,忽視身側一玉面郎君刺來的冷光,死死盯著這女子,幾乎是怒目而視。
他的不滿眾人皆瞧見了,須臾間,帳中鴉雀無聲。
杜如晦杵了杵捧卷的房玄齡,一幅看好戲的模樣。房玄齡回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杜如晦忽而想起當初的自己,忙正襟危坐。
最終,還是李世民出言打破了這場靜默。
他欣賞尉遲恭的勇猛,徑直任命其為右一府統軍,讓他繼續統領舊部八千人,與諸營相參①。
見李世民這般信任自己,尉遲恭忍了數息,終是委婉道:“王爺,軍營重地攜姬妾行歡,恐不妥。”
“哈哈哈——”
李世民驟然朗笑,擰頭朝那女子挑眉道,“阿婤,被輕視了呢!”
莫婤瞥了眼面色如常的長孫無忌,拉過他握緊成拳、青筋暴起的手安撫,白了眼挑事的李世民,認真解釋道:
“不是他的姬妾。”
“哦,是他的。”
尉遲恭明白過來,順嘴回道,只是話音剛落就反應了過來,額角猛地抽搐兩下。他竟被這女子帶歪了,他的重點是這嗎?!
這名叫阿婤的女子還固執地回道:“不是姬妾,是妻子!”
深吸一口氣,他咬牙切齒道:“無論誰的妻妾,皆不能進!”
“哈哈哈——阿婤,你別逗他了!”李世民拍著長孫無忌的肩大笑,被他冷冷看著又訕訕地收回手,摸了摸鼻道,“你瞪我也沒用,此語非吾所言!”
瞧尉遲恭黝黑的臉愈發紅了,眼都染上了怒氣,莫婤輕嘆了一聲,徐徐起身。行至他身側忽而出手,尉遲恭反應敏捷,閃身躲開。
“別動。”她淡淡道,雙眼無悲無喜地看著他。
驀地,尉遲恭似瞧見了坐于大悲殿上,普度眾生的觀音菩薩,一時未再動彈。
“又裝起來了。”
李世民輕聲點破,見她余光掃了掃他的后老勺,乖順地閉上了嘴。
她握上尉遲恭的小臂,一抽一扯,錯位的手臂驟然歸為。
“原是軍醫。”回過神的尉遲恭呢喃道,仍未將她放進眼里。
“不是軍醫。”她再次否認后轉言道,“聽聞將軍獻城而降,城中百姓可否抵觸唐軍?”
見帳中眾人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任憑這女子發問,他遲疑半晌仍照實道:“城中百姓已被圍困多時,見唐軍入城后,未濫殺無辜,皆算平和。”
莫婤面露感激地頷首,起身朝眾人道:
“盡快入城罷。”
說完,她拉著長孫無忌正欲出帳,就聞杜如晦賤兮兮道:“莫君,不同他種上花苗?他方同突厥合作,你不說異邦人最易染上天花?”
此言不假,天花最早是于東漢傳入中原,據史書推測,應是由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平定交趾叛亂后,通過戰俘帶回中原的②。
但突厥主要在漠北一帶活動,交趾卻是在南方。
“何為花苗?娘們兮兮的,我不種!”尉遲恭聽后嚴詞拒絕道。
“無妨。”
懶得同他計較,莫婤悠悠出了帳,她預備的花苗本就不多,自是少一人用就能多余下一只,她欲在城中開接生館,這減毒數回、副反應極小的花苗本就是給嬰孩們準備的。
尉遲恭五大三粗的,給他用可浪費了!
見這女子輕易就走了,尉遲恭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頭有些悶悶的,李世民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追著莫婤去了。
“不識好歹,莫君的花苗不知多珍貴!”待領頭的幾人走后,屈突通上前譏諷道。
他身后的殷開山也狐疑地看著他,質問道:“你不會是假降罷?甚都不愿,是怕我等害你?”
“一派胡言!”他虎著雙眼憤怒道,忽而又問,“所以,她到底是叫阿婤還是莫君?”
兩人被這人的反射弧氣得仰倒,抱著頭盔疾行而出,身后還傳來尉遲恭不明所以地疑惑聲。
翌日,天方明,唐軍大部入城駐扎。
李世民同尉遲恭完備著城中軍事部署,加固城防,恢復治安;長孫無忌同房、杜二人,忙著上報朝廷,設立州縣,任命新官。
莫婤則領著嗣昌局女官們,清查人口,登記戶籍。除了女官們,同她一道前來的,還有十余名來自不同接生館的穩娘。
穩娘們更忙碌,白日找鋪面、了解城中生養風俗,晚間同莫婤一道商議第一家接生館落座何方、怎籌備人手、如何宣傳等。
三日后,莫婤正登記一家人戶籍時,一方出生的嬰兒碰巧尿濕了包被。抱著他的婆母忙將其置于炕上,飛速換了襁褓,正欲裹上時,卻被莫婤緊緊拽住了手。
定睛看清嬰兒斷臍處后,莫婤面色驟變,勃然大怒。
第136章 第136章 第136章
莫婤驟變的臉色, 吸引了不遠處的盧曉妝,她也好奇地探頭看去。
“嘔——”盧曉妝瞬時干嘔起來,忙推開眾人, 往門外跑去。
離得近的女官們也瞧見了,面色俱現怪異, 或被嚇得慘白、或怒得通紅、或惡心得發青、或閃著忽明忽暗不可置信的色……
嬰孩剛出生不久,斷臍處應尚未愈合, 此時竟被塞滿了大糞。
深褐稠密的糞, 約莫拇指頭大小, 嚴絲合縫地堵在臍孔,隱隱能瞧見黑糞中夾雜著些血絲和青綠, 徐徐飄出縷縷令人作嘔的屎臭。
莫婤凝眸觀察著,糞球成橢圓的蛋狀, 她用手扇了扇其味,臭中裹著股青草的腥味,大拇指和食指掀起個邊, 捻了捻半干燥的糞, 質地細密卻硬。
種種性狀在腦海中過了一遭,回憶此前讀過的《太原史話》,她已有了猜測, 只是未曾想到身臨其境竟是這般震撼。
而被她箍著的嬰孩婆母史氏,先是滿臉古怪地瞅了她一眼,緊接著目光掃過眾女官, 口中疑惑地禿嚕道:
“不說是京師來的大官兒,怎在肚臍塞羊糞這般尋常的法子,都未曾見過?”
“尋常?!”
方吐盡回屋的盧曉妝,正頷首壓抑著喉嚨的酸水, 聽著史婆子的話,不由驚叫起來。
王清歌上前輕拍她的背,徐徐解釋道:“醫書有言,羊糞頗多效用。于小兒而言,用其能止瀉痢、腸鳴驚癇等。”
“對對對!老娘婆就是這般說的!娘子好學問!”史婆子喜不迭地回道,見終有見識廣的娘子知曉,笑
意還未來得及從臉上的深壑中爬出,下一瞬就驚變了臉。
只見這名有才學的娘子,一面啟開肩頭上挎著的提梁銀絲編箱籠,一面看向押著她的這名女子。
“清理罷。”
那女子輕飄飄三字之辭,就讓有學識娘子迅速搗騰起箱籠來。
箱籠很不尋常,學識娘子兩手一抬,小小的箱籠驟然升成三層,竟是折疊式,每層還皆分成了百眼格。
學識娘子從最頂層拿出個琉璃瓶,又在最下層翻出雙套子戴于手上,緊接著還從葫蘆袋中取出把頂上裹著木棉的細棒。
瞧著這些稀罕玩意她愈覺驚奇,忽而,學識娘子竟朝她孫兒走去。
“大人使不得!老娘婆說要敷上七日的!”史婆子高喚了起來,原是王清歌在莫婤的示意下,用酒精棉簽清理掉了嬰孩肚臍上的羊糞。
“娘,出了何事?”
“老婆子怎了?”
“婆婆,娃怎了?”
屋中正被問話的史家人,皆伸長脖子往史婆子處瞅,邊急急地問,邊薅開擋住視線的女官們奔了過來。
突破眾女官、將士們的包圍圈,炕旁的場景讓他們目眥盡裂,正欲揮拳干仗,就被領頭的女官呵斥住。
“荒謬!”莫婤冷冷掃過眾人,厲聲怒罵道。
一身淺緋色官袍,正氣凜然,腰間束著金玉帶上,掛有放著符牌的銀魚袋,青絲高盤成利落的半翻髻,只罩了頂象征身份的輕金鸞鶴冠。
眉眼如畫,面容卻莊嚴肅穆,威儀凜冽,薄唇緊抿,語氣不容置疑道:
“羊糞雖有妙用,然使前皆需煎煮炙烤,斷無新鮮涂抹的,多會引發高熱感染,日后嬰孩肚中還會鉆滿三尸九蟲!”
“高熱?”
“三尸九蟲?!”
怒氣沖天的史家人,先是被她的威嚴嚇得渾身一顫,緊接著明了話中之意后,轟然高嚷了幾聲就吶吶不敢言。
“這不可能……不可能!”反應過來的史婆子連連嚷嚷道,軟了身子坐于地上,朝著身旁的莫婤拳打腳踢。
莫婤一個反手,將史婆子雙手束于背后,肚兒抵在炕邊。一手捆著史婆子雙手,一手把她的頭狠狠按近嬰孩的肚臍。
“你自己瞧!”聲兒分明夾著滔天的怒火,卻讓史婆子如臨萬里冰封的北地,寒徹骨髓。
被震懾住的史婆子,抖抖嗖嗖定睛看著肚臍,潰爛流膿的臍孔中,有些白線在蠕動。
“嘔——”
驟然,她想道了茅坑里在糞上蠕動的蛆,不住反胃,酸水股股涌上喉嚨。
孩子他母舂娘子還躺在炕的另一頭,見狀忙爬了過來,湊近一瞧,瞬時扯掉炕旁史婆子包發的巾布,拽著她的頭發同她撕打起來。
“舂娘!你干甚?”
“住手,別打了!”
“不孝啊!不孝啊!”
史家人上前拉架,舂娘揍得更狠了,口中怒叫道:“讓你別聽那虔婆的!都是你害了我孩子!”
分明剛生產的女子,竟幾人都拉不開,她似有無窮的力量同傷害她孩子之人拼命。
“鄰里皆是這般的!” 史婆子鼻被揍出了血,哀嚎著往她兒子身后躲,卻還碎嘴反駁。
舂娘淚如雨下,她不再同史婆子爭辯,擰上史大郎的耳,讓他仔細瞧瞧孩子的肚臍,泣不成聲地朝著莫婤問道:“官人……官人可有……法子……”
看清線蟲的史大郎和史公公也跪下身哀求道:“大人,我等蠢笨,您定要救救我兒(孫)啊!”
重重嘆了口氣后,莫婤同王清歌一道翻找著肚臍處,倒上酒精麻痹線蟲順道消毒后,再用尖嘴細鑷子將能瞧見的線蟲都挑了出來。
但定有線蟲已通過未長合的臍孔鉆入嬰孩腹內,若等七日再取下羊糞,干硬的羊糞早已不適合線蟲生長,定是再也瞧不見它的影子,若有B超就能在嬰孩肚臍周圍照見,密密麻麻盤成線團的長蟲。
思及此,她又從藥箱中翻出些使君子、苦楝皮蕪荑等驅蟲藥材,借了史家大鍋煎炒,用石碾研磨成粉后,兌水讓嬰孩服下。
忙活之余,她們還細細詢問了史婆子,得知老娘婆就是穩娘,史婆子是聽其吩咐行事,周圍的人戶有了娃皆是這般。
“你等這般聽話,未曾揭開瞧過?”盧曉妝震驚地問道。
“臭得慌,誰無事掀這玩意。何況蟲這般小,誰能瞧見?隔壁的王大姐、對街的席小妹,她們家中也才生了娃,亦未提起過此事有何不妥!”
史婆子腫著臉哭訴道,
“平日我眼前總有蚊蟲飛,就算瞧見了,無人提醒,我也是不當回事的!”
“哦,應該是得飛蚊癥了。”莫婤心中暗暗想著,又聽王清歌問道:“這般胡來,嬰孩就未無故高熱或病危的?”
“嬰孩最嬌氣了,立不住不是常有之事?”史婆子振振有詞,見媳婦眼露兇光,忙低眉順眼裝鵪鶉。
聽罷,莫婤眉頭緊鎖,打響設嗣昌局分局名聲,開接生館,果然迫在眉睫啊!
“娃排出的糞中若有這樣的蟲,應就是藥起效了,你等需細細留意至糞中再無此蟲……”
暫時按下憂心,同他們細細交代后,莫婤見女官們已登記好此家戶籍,便告辭去往下一條街。
此后,她尤其留意門上掛谷草的人戶。依晉汾兩地風俗,生女掛無根谷草,生子掛有根谷草束。
書香門第產子后,還會將帶根的谷草束分作十把,用泥塑形扎成窗戶,再于窗格正中釘上瓷碗、木杓各一個,竹筷一雙,掛于門上,取“十年寒窗,步入仕途”之意。
“咚咚咚——”
莫婤一行人又扣響了一扇半掩的柴扉,小廝正領著他們入院,她就瞧見灶臺旁一約莫五六歲大的男童,正對著藥爐子撒尿。
停下步子,她低聲問道:“這是在干甚?”
“哎呦,失敬失敬!”小廝忙擋住女官們的視線,滿臉愧色道,“大人們來得突然,更未曾想這般多女子……給這藥添引子呢,童子尿大人們聽說過罷?”
又是一家不經消毒殺菌肆意妄為的,她已覺麻木了,三兩下制止講明原由后,在這家人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又拈出一堆線蟲。
這家人除了在嬰孩的臍上塞了羊糞,連婦人臍上也填滿了,美其名曰——舒緩產后腹痛。
“官人你別不信,方生完時痛得我死去活來,這才過了三五日,竟愈發不疼了。”
此話一出,女官們皆沉默了。
嗣昌局的女官們就算不是穩娘出身,也看過莫婤撰寫的助產書,更在毓麟居見習、學習過數月,皆知此不過是到了宮縮痛平息的時日了。
“愁人啊!”
夜半,她同長孫無忌一道沐浴后,懶洋洋地窩進他懷中,邊想法子,邊以他腹為紙理絡思緒。
見她郁悶,他忙柔聲安慰道:“是你將長安生養之事治理得頗善,方覺不適,此前京師不知何為消毒無菌時,不也這幅做派?更別說此等偏遠之地了。”
心頭的陰云散了些,她摸著他精瘦的腰身,上頭附著的肌肉線條流暢,緊實得有些咯手。
食指在上頭點點圈圈,忽覺指尖有些水汽,紋理分明的腹肌上竟蒙了層細汗。
須臾間,天旋地轉,她被壓在他的身下。
“夫人可否滿意?”他喑啞著嗓子道,“有未想到對策?可須為夫身體力幫忙?”
原還偷偷笑得狡黠的莫婤,忽而雙頰緋紅凝露,檀口微張嬌嗔道:“自是想到了。”
“那方才,夫人就是裝著頑?”他輕柔地問道,就見被識破的人兒青絲拂拂,斂下羞眸,桃腮熟透了。
“不不不,方方想到的!”她連連否認,努力藏住潮意。
“小騙子。”他輕笑兩聲,未同她計較,掐著初夏熟透的桃尖,緩緩低頭,嚙住夏日紅艷誘人的櫻桃。
翌日,莫婤又同女官們忙碌了整日,臨近傍晚方回了嗣昌局在城中的辦事處——嗣昌局分署。
穩娘們早已等在署內,見著她忙將城中商鋪分布圖翻了出來,上頭標明了她們覺著不錯的鋪子。
因晉、汾多風沙,她率先考慮城中心的鋪子,選了間臨近汾河穿過城中的支流、靠近嗣昌局分署、車馬皆通的便捷之地。
正同穩娘們敲定細節,嗣昌局分署外的大鼓,竟被鳴響。
眾人驟然起身跑了出去,領頭的莫婤剛踏出署門,就被百姓們團團圍住。
“大人救命!”
“大人救救我家孩兒罷!”
“大人行行好!”
原是昨日莫婤給藥的那些人戶,皆于今晨開始出恭,因她特意囑咐,大伙兒翻找了大半個白日的糞桶。嬰孩們俱排出了長蟲和蟲卵,用藥的婦人們更嚴重些,多是幾寸長的蟲絲。
最讓百姓們恐懼是,黃昏后一婦人竟排出十尺長蟲。
這消息瞬時長出了羽翼,傳遍大街小巷,百姓們皆坐不住了,四處打聽女官大人們的辦公之所。
“爾等俱安!”
莫婤高聲喊道,原本喧鬧的人群驀地安靜下來,大伙兒皆哀求地望著她。
第137章 第137章 第137章
四月的汾州, 黃沙漫天。
風糊得百姓們眼眶通紅,卻仍固執的目不轉睛地看著莫婤。
她環顧四周,擲地有聲地道:“家中方產子敷過羊糞的, 明日攜子于我署領藥,其余人容我等備藥三日, 定幫大伙兒排蟲!”
聽罷,百姓們面面相覷, 他們方歸順唐軍, 此前長期遭亂軍欺壓, 雖再生不起反抗之心,卻也難對其燃起信心。
事關生死, 他們方走出院門,望上天垂憐派來救苦救難的菩薩, 可惜仍只得個虛無縹緲的承諾。
署門前守衛森嚴,各個威猛士兵手持鋒利長槍,目光如炬地戒備著, 他們眼中的光漸漸熄滅, 垂頭喪氣地緩緩離去。
“明日,你們定要來啊!”
盧曉妝見眾人不信,忙高聲懇切道。有孩童和婦人回頭望著她苦笑, 卻被婆母、夫君拽走,未留下只字片語。
翌日,天已青光亮, 署中果然只零星來了十幾戶人家,猶猶豫豫給出五枚銅鈿后,徘徊許久方用了藥,還走得悄無聲息似在做賊。
女官們備藥忙了整宿, 還專門留出今日的空閑,如今卻只能撐著腦袋、打著哈欠,百無聊賴。
“有人嗎?”
忽而,一道童稚聲響起,女官們皆望過去。
一約莫六七歲的小郎君,小心翼翼地背著一嬰孩。他衣衫洗得發白但干干凈凈,背上捆著的襁褓卻是灰撲撲的,還能瞧見油漬。
“能給我阿妹一幅藥嗎?她不哭不鬧很乖的。”
小郎君抿著唇、紅著眼道,搜摸了半天,終從內包中取出兩枚藏得嚴實的銅板,咬咬牙又解下脖子上的長命鎖道,
“這些夠嗎?若不夠,我同你們跑腿還上!”
眾女官瞬時覺心頭發酸,望向上首的莫婤。
莫婤起身行至小郎君身旁,只收了他手心的兩個銅板,柔聲道:“這些就夠了。”
幫著小郎君解下背女嬰的結,王清歌方揭開襁褓,驟然發出聲驚呼:“啊——”
女嬰肚臍處的羊糞已被強行扣下,除未清理干凈的羊糞外,還有指甲挖破的血痕和線蟲殘留的斷段。線蟲未被完全取出,就算殘留一絲,也仍會存活生長。
“畜生!枉為親人!”王清歌少見地帶著哭腔道。
莫婤眉頭緊鎖,摸了摸女嬰的額間、腋下,滾燙無比,又拍了拍其腳心,只能聞絲絲貓叫般的輕哭。
“快!病危了!”
把脈片刻后,她高聲疾呼,抱著嬰孩快步入內,懂醫術的女官們迅速跟上前來,或配藥、或碾藥、或燃爐……有條不紊,配合默契。
盧曉妝拉著小郎君去冰窖取冰、去藥房買藥、去井口取水……小郎君頗為聽話懂事,將她交代的事辦得穩妥又周到。
待兩人備好屋內要用的物件后,他方顫抖著攥緊她的衣角問:“我妹妹,是病重了嗎?”
躊躇半晌,盧曉妝還是誠實頷首,眼淚瞬時從小郎君眼角落下,又被他猛地擦掉:“我不能哭!妹妹一定沒事的!娘還等著我們呢!”
“還要冰!”
屋內又傳來道指揮聲,小郎君驟然起身,飛速跑到冰窖,提著桶冰又沖了回來。
待眾女官忙到日上中天時,終是將女童救了回來,同她飲下驅蟲藥后,方將其還給了小郎君。
“我能帶著妹妹在這里住兩日嗎?”
小郎君猶豫許久,掛著淚的臉羞紅,慚愧地問道。女官大人們救了他妹妹,他卻還厚顏無恥地讓她們收留兩日。
輕撫上小郎君的頭,莫婤蹲下身問道:“不回家,父母會擔心的。”
他眼露掙扎隨即道:“我不回去,他們只是擔心;我若回去,妹妹就沒命了!”
小郎君名喚阿貴,家住兩條街外的九巷,昨日他是同爹娘一道來的嗣昌局求藥的,回家后正興高采烈地逗弄著朝他甜笑的妹妹,就聞爹娘在外間吵得不可開交,他輕輕將房門推開條縫聽著。
“誰知她是不是騙子!”
“不是問了史大娘?我們得早些去,萬一沒藥了!”
“不去,這些賊人定是想將我們的錢哄了去。”
“你喪良心,這可是你閨女。”
“果真是賠錢貨,你以為錢是大風刮來的?”
最終祖父同鄰里商量后一道拍板,不去嗣昌局當冤大頭,祖母同父親硬扣出了妹妹肚臍中的羊糞,還找了個拈豬毛的木夾扯線蟲。
娘親拼命阻止,卻被打倒在地;他上前阻攔,卻被祖母緊緊抱去一旁。
瞧著朝他笑的妹妹漸漸從嚎啕大哭到嚶嚶低泣,晨時更沒了聲響,他翻出藏在鼠洞的銅錢,趁著祖母、父親上工、祖母出屋買菜時,背著妹妹跑出來求藥。
聽完,空曠的嗣昌局內,抽泣哽咽聲尤為清晰。
咽下喉中酸澀,她拍著他的肩膀鼓勵道:“小男子漢,你好厲害!能不能帶姨姨去救其他弟弟妹妹?”
“當然,是姐姐!”阿貴驟然亮起眼道,“小石頭也想,但是他沒錢!阿松也要來的,出門時被發現了!”
他聲兒漸漸低了下來:“只有我一個人成功了。”
聽及此,她片刻都等不了了,今日只來了十余戶,她原是不急,欲等這些人排蟲成功后,再給城中百姓帶去連鎖效應。
她深知百姓們還不信任他們,也怕將其逼緊了適得其反,未曾想竟還有這般殘忍的做法。
讓女官們準備藥箱、藥粉,她先去一旁的縣衙找了趟長孫無忌,正巧李世民和尉遲恭也巡防回來了。
她便徑直同李世民道:“王爺,城中百姓尤其是嬰孩,多身染三尸九蟲還不肯醫治,我須一小隊將士陪同,強勢些了。”
“好,你放手去做。”李世民亦正色道,說罷又叨叨,“阿婤怎喚我王爺,好不習慣。”
“遲早要改口的。”她淡笑道,“可不能再落人口實了。”
說罷,她輕輕掃了一眼尉遲恭。
須臾間,尉遲恭就見秦王看他的目光不善起來,頓時敏銳道:“王爺,讓我陪莫君一道去,我定鼎力相助!”
尉遲恭性格火爆自傲,但還是很有眼力見的,這些日子跟著秦王部署軍防,對其佩服之余,也常聽見將士們莫君長、莫君短的念叨,連手上開了道口子都遺憾不能找莫君包扎了。
他對這些矯情做派很看不上,卻也感受到了眾將士對莫婤的崇敬和愛護,因而沒少旁敲側擊地打聽她的事,現今已是后悔沒種花苗了。
思及此,尉遲恭耿直道:“莫君,我也在這城中待了許久,能否同我也來上一份驅蟲藥?末將感激不已!”
“嘿,你這小老兒!”杜如晦瞬時驚叫出聲,他原就有這般打算,竟被這武夫搶了先。暗自懊惱,他亦飛快道:“莫君,我們交情
更深,你讓我先試試唄!”
“嘿,你懂不懂先來后到?!”尉遲恭爆脾氣上來了,擼起袖子同杜如晦掰扯,杜如晦出言挑釁,還拉過房玄齡幫腔。
長孫無忌冷著張臉,眸色幽深,藏起里頭想要忽悠懲治幾人的欲望,見秦叔寶帶著將士昂首闊步而來,便拉著莫婤朝他行去。
吵吵的兩人瞬時歇戰,尉遲恭忙追了過去,跟上了莫婤的隊伍。
待他們走遠后,李世民方扭頭同殷開山和屈突通道:“他原是不知阿婤,現今這般誠懇用藥,爾等該放下心中猜忌才是。”
“那是莫君的藥本就好!” 屈突通嘴硬道,殷開山亦是頷首贊同。
李世民無奈地擺擺手,拉著長孫無忌語重心長道:“輔機,你忍忍啊,別再添亂了。”
“王爺說甚?我不懂。是你也想要份驅蟲藥?”長孫無忌張口就忽悠,李世民忙捂著他嘴道:“別轉移話題,我還不知你?收收神通罷!”
瞧了眼沖著尉遲恭離去的背影揮拳的杜如晦,他不由嘆氣,身邊俱是能人猛將,怎聚到一起情智還不足三歲?
這頭的“勾心斗角”莫婤自是不知,她已在阿貴的帶領下行至九巷。
阿貴立于九巷口一聲高呼,幾息間就竄出群孩子幫,有他們領著莫婤等人,有尉遲恭帶將士們震懾百姓,不過半日就清掉了九巷內所有嬰孩肚臍的羊糞,還讓他們皆服下了驅蟲藥。
百姓們原憤恨不止,聽聞只須五枚銅鈿,講理的人家咬咬牙也就給了,但多是分文不肯出的人戶,莫婤只讓盧曉妝記下,就領著眾人離去,也未多為難。
而當她牽著阿貴行至他家,正同他娘瞧著胸口的踢傷時,他爹竟舉著刀闖了進來。
尉遲恭正欲上前阻攔,就見莫婤翻身一腳,將他踹出半里地,走上前踩著他的手腕,碾掉他手中的菜刀道:
“襲擊朝廷命官?帶回衙門!”
話音剛落,阿貴的祖父、祖母就跪下朝莫婤磕頭,一面哭,一面同炕上的阿貴娘道:“孩兒她娘,你男人都要下大獄了,你快求求情啊!”
“活該。”
阿貴他娘嘶啞著嗓子道,昨夜聽了女兒整宿的哭聲,她疼痛難忍的傷愈發痛徹心扉,若不是起不來身,她定找把剪子絞了這一家子的畜生。
“啊——你個賊婆娘,我要休了你!啊——”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阿貴爹慘叫一聲還不忘威脅阿貴娘,雙眼布滿血絲似要砍了他們。
“呸,老娘早就不想同你過了!”阿貴娘捂著胸口恨恨道,這些年為了孩子她一忍再忍,現今差點失去閨女,她定不能再窩囊下去。
“那你今兒就滾出去!”阿貴祖母陡然起身,朝了炕上撲來,此時就要將她掃地出門。
“走就走,我睡大街也不再住你們這魔窟!”說罷,阿貴娘就在阿貴的攙扶下,掙扎著起身。
莫婤忙叫來個擔架,將她抬了上去,派了兩人先護送阿貴和他娘回嗣昌局暫時安頓,阿貴爹則是在阿貴祖父祖母的哭天喊地中,被送入了牢房。
回縣衙的路上,尉遲恭想著今日莫婤的手段,心頭還有些發顫,她手上功夫穩準狠,同講理之人恩威并施,還能將胡攪蠻纏者罵得下不來臺,他暗自慶幸道:
瞧莫婤對我這態度,應是不記仇之人,不然就憑我當初軍營那番大不敬之言,日后定有我好受的!
感嘆之余,他忍不住問道:“莫君,軍中糧響不豐,恐無余錢買藥材,這般多人賴賬,未回本還怎接著買藥材?”
聽罷,莫婤揚起道淺笑,她很想說老娘多的是錢,但這話聽著刺耳且離譜,想著日后也是同僚,她還是細細同他講了自己的計劃。
翌日藥起效后,經過整日的發酵,第二日,嗣昌局署門口,排起了長隊,排隊之人手中皆抱著嬰孩,俱是為其求藥之人。
第138章 第138章 第138章
晨雞初叫, 嗣昌局就開了署門,長長的隊伍終是緩慢地挪動起來。
列于隊伍中尾部的百姓,伸長脖往前望, 心急如焚地嘀咕:“怎這般慢?”
“哎呦,門前那陣仗頗大!這藥定是神藥!”方于前頭打探的漢子, 溜達回來同眾人繪聲繪色地講著,傳得神乎其神。
百姓們疑信參半, 待能望見隊首時, 方覺漢子說的話不假。
只見嗣昌局署門外, 橫放了個長約六尺的云紋四角漆繪幾,威嚴高貴之氣撲面而來。
漆幾后坐著三名女官, 她們按莫婤的囑咐,一人登記領藥者戶籍, 兩人輪番在其姓名旁配上簡略的速畫像,桌旁還立著幾名身著山文甲的將士,手持長槍, 威風凜凜。
“何故如此?”有些百姓很是不解, 暗自交頭接耳。
忽而,見署門外一方臉將士,客客氣氣地請走了戶人家, 那老嫗正欲倒地撒潑,就被他拎起往外走,聲如銅鐘般警告眾人道:
“先供給嬰孩, 不得重復領藥!”
將士邊走邊吼,足足復述了六遍,方才質疑的百姓們瞬時氣紅了臉,心頭暗自慶幸:幸好官人們有遠見, 若真讓人重復領了去,輪到他們家娃定就無了!
這般想著,眾人瞧那戶人家的眼神愈發不善,正巧有一郎君在同嬰孩噓尿,當即直直滋在了那戶人家的臉上、發上。
列隊的百姓們受其啟發,紛紛掏出嬰孩方換下的尿布,扔了過去。
“嘔——”
那戶人家一溜煙跑了,同他們有著一般打算的人戶,也蒙上臉跑了。
“大人,果真有冒領的!”
莫婤方巡視至署門口,就被女官們仰慕地望著,將士們更是連連夸贊莫君神機妙算。她心頭頗美,面上還要端出穩重的模樣,幫著署門的女官們裁剪紅綢。
紅綢一寸長,半指寬,百姓們通過核實驗證后,將這紅綢系于嬰孩細細的手腕上,方能以此為憑證通行,進入嗣昌局分署內。
邁過嗣昌局的門檻,沿途有女官指引抱著嬰孩的百姓們進入嗣昌局大殿,殿中央有一魚子紋鎏金司馬秤,上頭還墊了層柔軟的木棉布。
在為嬰孩們稱重量時,莫婤還早早安排了穩娘,幫著丈量身形、檢查骨骼關節等,評估嬰兒的生長發育情況等。
穩娘們將檢查結果記錄于藤紙上,給與嬰孩父母時,還會附贈一塊半個巴掌大的木牌,此為嬰孩下一遭體格檢查的公費劵①。
“大人,這上頭寫的甚啊?”
一不識字的婦人,先是被木牌細致的做工和精美的雕花吸引,在嬰兒指著上頭鮮艷的色彩咿呀叫喚時,她方瞧見了其上大氣磅礴的字體。
“這是下回公費檢查的鋪名和地址!”穩娘喜氣洋洋地回答。
約定同嬰孩們做檢查的鋪子,就是嗣昌局和眾穩娘們聯合開辦的接生館,名謂“大唐嗣昌婦孺堂”,位于汾河邊上最繁華的商埠街。
說是聯合,其實嗣昌局就只出了個官營的名頭,本錢皆是由前來駐扎的穩娘們在長安城中所屬的接生館的東家們出的。
原按大唐官營鋪子的規定,本錢皆應由官府出,每歲每旬還須發放伙計們的俸祿,營生所得錢財直接歸入戶部。
誰知李淵竟同她哭窮,半點銀錢也不肯撥于她,打著空手套白狼的算計,莫婤索性徑直向其求了“大唐嗣昌婦孺堂”十年自主營生權,即同其他商戶上繳相同的稅,自負盈虧十年。
否則,她就讓長安城的東家們,自行在此處開建接生館,絕不領著嗣昌局摻和。
自因天花而免除了長安城中一些接生館的商稅后,李淵便有留心過接生館每月上繳的稅額,以此推出了接生館盈利頗豐,現今連當時免稅的決定都有些懊悔,更別說放棄官營接生館的機會。
聽莫婤一言不合就要撂挑子,他更是心煩了。
雖然他大可以免了莫婤嗣昌局主事的官職,但無她號令,朝中無人懂接生和如何經營接生館,更不愿去統領一群女官,嗣昌局定將一盤散沙,再無半點作為。
猶豫再三,想著介休地勢偏遠,前些年生定不能盈利,他心頭已然動搖,卻仍不愿輕易同意她的提案。
兩人討價還價好一番拉扯,終是約定下了“大唐嗣昌婦孺堂”七年的自主經營權。
摸著長須的李淵深感自己占了利,莫婤卻是暗笑道:七年后,你這糟老頭子還管得了我?
然,介休確是名不見經傳,長安城中的東家們雖信任她,但給出的本錢卻也不多,她便暗中出錢占了六成利。
先前登記戶籍時,她就知自己日后定能賺翻!
介休城,汾河穿城而過,水運發達,位于太原、河東、西河三郡交叉地帶,雖瞧著不顯,其實經濟頗為興旺,再加上介休早在北魏時期就開始燒造琉璃,城中百姓更是富有。
而她出資之事除了長孫無忌誰也不知,連其他東家都只以為是她拉來了富商大賈。
真可謂,悶聲發大財!
“公費?不要錢?!”聽完穩娘的話,婦人驟然驚叫起來。她家開著琉璃鋪子,
錢財自是有一些,但再有錢也不會真的嫌錢多,能省定是要省的。
“真是越有錢越摳門!”她身旁的婆子同她熟識,翻了個白眼低聲嘀咕著,一面哄著懷中的嬰孩,一面悄然靠講解的穩娘更近了。
婦人附近及身后的百姓們皆尖著耳聽,還謹慎地將此物貼身存放,畢竟木牌上頭可沒署名,若是被誰偷摸了去,他們可是欲哭無淚了。
稱完秤,領完劵,集齊約莫十來人,就有一女官領著他們出了大殿。
繞過正院,穿過回廊,同其他女官領著的十余人交錯分別后,他們行至另一處大堂,堂外亦有士兵把守,方進屋,映入眼簾的是一整面墻的百眼柜。
莫婤已是巡視到此處,見眾人瞠目結舌,面帶笑意道:“爾等將手中藤紙逐一遞上來罷!”
將他們手中藤紙標號后,給與配藥的王清歌,王清歌裙擺回旋,轉成朵不停含苞又怒放的春花。
“半方寸匕”
“三刀圭”
“兩珠”
莫婤按照藤紙上標注的嬰孩的重量,飛速計算著驅蟲藥的劑量。
一旁撥算盤的女官也沒歇著,五指翻飛幫著核算,震驚地發現莫大人竟未算錯一例,閉上驚呆的大口,她丟了手中算盤,幫著熬藥的女官多燒起了幾口三足雙耳小藥爐。
熬好的藥,直接放上托盤,傳送于胡床上盤腿坐著的穩娘手中,穩娘輕動銀匙,待藥微涼后,方同身前的婦人道:“將嬰孩給我罷。”
婦人愣了愣,見女官笑得妥帖,猶豫著還是將襁褓給了出去。而原本有些焦躁不安的嬰孩,在穩娘懷中竟瞬時安靜了下來。
穩娘哼起小調,輕哄著將藥一滴不落地喂了進去,瞧著繁復,喂一個嬰孩,卻也只花了約莫兩分鐘。
“為何這般麻煩?”熬藥的小女史見莫婤笑得和善,壯著膽子問莫主事。
瞧著她純真童稚的眼,莫婤低聲解釋道:“藥的劑量皆是按嬰孩的體重來的,抱著嬰孩前來領藥的有婦人、有婆母甚至有男子,并不是人人都喂過嬰兒,別說一滴不灑地將藥全喂進去,就是嬰兒的平安他們都保證不了。若將嬰孩喂斷了氣兒,還要我們急救。”
其實,還有個原因莫婤沒說,若碰上那只顧自己,不顧嬰孩死活的自私鬼,保不齊就私吞了屬于嬰兒的藥。
畢竟,成人的藥她雖保證之后有,但不是所有人都信的。
“那為何不讓他們帶回去,讓孩兒娘喂?”小女史竟十分敏銳,一問就問到了關鍵。
不讓他們帶回去,也是有此防備,畢竟家中變數更大,不止成人,還有其他孩童。
現今百姓們講究多子多福,家中多是生養了三五個孩子的,大些的孩子身子更健壯,多是能立住的,不像方出生的嬰孩,丁點寄生蟲感染就能要了他們的命。
這些莫婤并未同小女史說,她只是笑著敲了敲她的額頭道:“自個兒想罷!”
說罷,她行至此間堂屋的大門處。
屋門開了個縫,她推開門,外頭擺了幾張直腿方凳,一戴著對月牙金鈿的女官坐在最里側的凳上,正把玩著手中的印章。
“大人,里頭好了嗎?”見她出來了,女官忙起身行禮后問道。
“還差兩。”她笑彎了眼道,“瑛娘,分我一個,我來幫你們。”
聽罷,瑛娘子忙從墜著的串珠繡迎春的布袋中,取出枚同她手中把玩的一樣的印章。
待眾人列隊欲出時,王清歌也先一步出來了,同莫婤、瑛娘子一道在用了藥的嬰孩手臂印了紅章。
“此章七日后消退,爾等不必擔憂。”她同眾人解釋后,領著他們從后門出了嗣昌局。
目送他們離去后,她又馬不停蹄地行至其他屋子巡邏。
畢竟,為提高效率,她同女官們一口氣準備了五間大屋子,幸而有穩娘們來幫忙,否則可忙不過來啊!
腳不沾地又忙活了三日,終是讓前來嗣昌局求藥的嬰孩,皆用上了驅蟲藥。
眾女官正癱在胡床上歇息,就見幫著忙了幾日的阿貴猶猶豫豫地上前,拉著莫婤的衣角道:“姐姐,許是我錯過了,但我真未瞧見我七姑,七姑與我娘同日生的娃,就住在城東的十里巷。”
“放心。”早預料到的莫婤,輕輕撫著阿貴圓溜溜的小腦袋,又讓眾人歇了兩刻,就領著女官們出了門。
這幾日她主持驅蟲事宜,戶籍登記等事就托與了巡防完備的李世民和尉遲恭等人。他們五大三粗的老爺們,雖沒有女官們溫柔細心、進退有度,但效率還是頗為不錯的。
她按著將士們登記的戶籍,由阿貴的孩子幫補充,逐一找出未服用驅蟲藥的嬰孩。
先集中解決大部分,再掃蕩零散戶,是她提升效率的策略。
這般一來,遇上家境確實艱難的,她也好悄悄補貼;若遇上蠻不講理的,更方便她將其治得服服帖帖的。
只是此間,竟出了件讓她憤怒萬分的事。
途經一偏窄巷道時,她聽聞一院落里有嬰孩的哭聲,雖很細微,但她接生這般多年,自是一耳兒就聽出來了。
然,仔細核驗數遍戶籍,此戶分明未曾有嬰孩登記在冊。
思及此,她忙喚上女官將士們疾行而入,原是此家懷胎八月的娘子忽而早產。
她奔進屋時,正聽著那穩婆說:“七活八不活,娘子別白費力氣了。”
遠遠望去,那婆子竟將嬰孩塞進了恭桶內。
第139章 第139章 第139章
“你作甚?!”
女官瑛娘一聲怒吼, 穩婆渾身猛地一顫,不自覺松了手,嬰孩徹底掉進了恭桶。
莫婤疾馳而至, 抓住嬰孩倒立的腿將他撈起,掀著裙尾擦拭了他進水的口鼻。只是, 嬰孩面色已是鐵青中泛著紫紺,分明是溺水缺氧了。
將嬰孩平放于炕上, 用勁捏住他肉嘟嘟的雙頰, 緊閉的小嘴張開個口, 她忙順著口子掰開嬰孩的嘴 ,清理出口腔中堵著的糞水。
飛速解開襁褓, 原本應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廓,再無波動。同時, 搭在其脖頸的指腹,也幾乎摸不見脈搏。
“快開接產箱,預備搶救!”
一面吼著, 一面雙手環抱嬰孩的胸廓, 兩大拇指端壓胸骨,做著新生兒的心肺復蘇。
規律按壓了五回,嬰孩口中吐了三波水, 面色雖已漸漸恢復,卻仍泛著缺氧的青。
王清歌對著嬰孩的嘴吹了幾口,仍不抵用, 她只好讓王清歌接替她按壓后,從開啟的備用接產箱中翻出把竹管。
挑了根最細的,將消毒過的竹管又用酒精殺菌后,插入了嬰孩的口中輔助呼吸。
讓瑛娘幫著扶竹管, 她拉開褡褳,取出銀針,快準狠地扎上了嬰兒的會陰穴。
“噗嗤——”
悶聲響起,嬰孩排出灘墨綠胎糞,耷拉著的雙腿也輕微的晃蕩起來,插管的口中發出些咿呀。
嬰孩終于醒了!
擦了擦額角的汗,她暗自松了口氣,又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待嬰孩徹底緩過來后,她方有心思管那險些讓嬰孩喪命的穩婆。
穩婆面色慘白,雙臂被將士們扣押在其身后,雙膝跪地深埋著頭,身子不停顫動。
扯著穩婆髻上紅艷艷的牡丹,讓其仰面,貼近她的臉厲聲質問道:“分明是活胎,為何不救?!”
“大人……明鑒,現今是活的,過幾日許就沒命了,就算僥幸活下來,也是體弱多病。一個窩囊廢,活著有何用?”穩婆起初還有些戰戰兢兢,愈說竟愈覺自個兒有理,聲量放得大了些。
只是話音剛落,從天而降個瓦罐,將她砸得頭破血流。方才還虛弱不堪的產婦,竟能將瓦翁擲出半丈遠,還正正好砸中穩婆。
瞧這婆子振振有詞的模樣,莫婤猜她手中定還有其他方出生嬰孩的亡魂,囑將士們將其押入大牢,嚴加審問。
此后,她親自將婦人和嬰孩送于大唐嗣昌婦孺堂,由穩娘們悉心照料,自己則領著女官們繼續投身于驅蟲大業。
然,此事始終是梗在她心頭的一根刺。
半旬后,城中嬰孩用藥完畢,她于太原定購的藥材也到了。
召集全城人,分發驅蟲藥,若此前未補上嬰孩藥錢的人戶就不能購買。這般一來,錢竟追回大半。
嗣昌局的門口又排起了長隊。
這回百姓們的臉上再不見躊躇質疑,皆是笑逐顏開,似瞧見了明媚的朝陽,感受到了新生的希望。
莫婤立于嗣昌局分署的牌匾下,望著逶迤向前的隊伍,也露出了燦爛的笑,她知道她在介休城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成功了!
“大人之恩,無以為報,愿您洪福齊天、福壽安康!”
原本跟著隊伍前行領藥的百姓們,忽而齊齊跪了下來,朝著莫婤叩拜。
她何曾直面過這般場景,面頰緋紅,忙同女官們分散開來,一面躲閃,一面側身將百姓們都拉了起來。
翌日,全城茅房告急。
憋紅臉的小娘子,提個腳盆躲于紗簾后酣暢;肚兒絞痛得面色暗淡的婆子們,夾著長裙,躲去郊外田間的高苗后淋漓。
男子們更豪放些,三兩個脫了褲頭,擠在一個茅坑,鼻孔堵上棗核,眼睛還不忘攀比誰的“蟲”長。
更有甚者,當街行出恭之舉。
此時,尉遲恭正巧領著士兵們巡邏。介休城由唐軍接手,自要遵照大唐的規矩。城中除設立了武侯鋪,任命了金吾衛,還于每條街巷選出了左右街使。
作為總巡使的尉遲恭,方行至一處巷口,映入眼簾的不是百姓們走家串戶的其樂融融,而是一白花花的肥肉臀,還噼里啪啦放著臭屁。
眼見著就要一瀉千里,他忙捂著鼻子欲躲遠些,卻見身后的將士們竟一窩蜂地沖上前去,將那男子團團圍住。
“嘖,這什癖好?”向來勇猛無畏的尉遲恭,虎軀一震,不可置信地瞧著將士們。
只見將士們配合默契,兩名將士把男子拉起身,一名將士幫男子提褲頭,其余將士環顧四周,找來些稻草、破布、爛柑橘往他**里塞。
男子只覺臀肉冰涼一片,微微酸澀感,將他的便意堵住了大半。
“官爺!”他回過神來后,臉嚇得灰青,抖抖嗖嗖地道,“小人是有兩分姿色,但望官爺們高抬貴手,且容小人通暢后,再同官爺們行歡愉之事。”
“呸!”
將士們齊齊唾了他一口,怒目而視。他們雖聽不懂他話中之意,卻仍固執道:“無論行何歡愉之事,都不能當街噴糞!”
“咳咳咳——”
眾將士口出狂言,尉遲恭猛地被嗆住咳嗽數聲,然他的下屬竟無一人在意他,只目不轉睛的守著此男子,就怕他趁著他們不注意隨地大便。
聽將士們扯著男子的耳朵,嘀嘀咕咕教訓著,尉遲恭心頭好奇得如貓撓癢般。
他拉來最外圍的小兵低聲問道:“雖說有辱……斯文,然他都快拉**里了,就放他痛快罷。”
一向謹遵軍令的小兵,卻是連連搖首拒絕:“萬萬不可,莫君早就說過了!”
此時,尉遲恭雙目瞪得似銅鈴,他吶吶道:“原來不是你等有怪癖,是……莫君真乃奇女子,長孫大人也是辛苦了。”
小兵狐疑地瞧了他一眼道:“長孫大人何嘗辛苦?能娶到莫君,我等皆羨慕。莫君自是奇女子,早就同我等說過當街大小便的危害,這城中百姓糞中還藏有三尸九蟲,更不能讓他們肆意妄為!”
尉遲恭驟然醒悟,收起胡思亂想追問道:“有何危害?”
見他當真不知,小兵自豪地同他科普了從莫君處聽到的新鮮詞,再細細同他解釋了其會傳播疾患、污穢天地、影響城容等。
尉遲恭聽得入了迷,更領悟了其中的危害,此后領著將士們巡邏時,也將這些禍害告知了欲當街行不雅之事的百姓們。
除了尉遲恭,往返于各家各戶記錄藥效的莫婤,自也察覺到了此現象,瞧著時不時在半空聚集成群的蚊蠅,不禁眉頭緊鎖。
三日后,嗣昌局向全城百姓發函,由左右街使通知到戶。
嗣昌局分時段接待了全城百姓,向其講述了三尸九蟲的由來、正確的生養方式、為何不能當街大小便等知識。
因時長有限,百姓們能明白十之一二,就已是最好的結果了。然莫婤還是要這般做,不僅是展現嗣昌局更是唐軍對百姓們的重視,還樹立了嗣昌局的威望。
待眾人離去后,莫婤又同其他女官一道,反復將這些知識交予了左右街使,讓其每三日召集民眾講解一遭。
講義自不是深奧的術語,皆為頗具趣味的實例,有些甚至收錄于此次驅蟲。
有驚恐的,如蛔蟲四處游走,鉆入一男子腦髓中;有發笑的,如一婦人夜半覺**瘙癢難忍,一挖竟扣出了寸白蟲頭……
配上講述者惟妙惟肖的神態動作,更是引人入勝、發人深省。
黃昏后,用過晚膳無其他娛樂活動的百姓們,紛紛自發端著小杌排排坐于巷口,等著學習新知。
此后,就算這日無左右街使講述故事,他們也會互相討論得來的消息,誰家又拉出三尺的長蟲,誰家又被穩婆忽悠著胡亂用藥。
是的,介休城中百姓們愈發不信任老娘婆。
聽聞嗣昌局還開了家什官營的接生館,專為婦人接生,介休城中多數大肚兒婦人都會選擇照著木牌上的地址,尋去大唐嗣昌婦孺院。
大唐嗣昌婦孺院中的穩娘們,不僅領著他們瞧了院中環境、接生場所、購置流程等,還模擬了幾遍接生實景,將前來的百姓們瞧得一愣一愣的,當即選定了合適價位的穩娘。
歸家后,他們立即就將此事分享給了相熟的鄰里;黃昏后聽完精彩的故事,見大伙兒都贊揚著嗣昌局,他們更是將此事驕傲地宣揚開來。
鄰里們聽后心也癢癢,不能日日叩謝嗣昌局女官們的大恩大德,他們便紛紛去大唐嗣昌婦孺院一探究竟。
一時間,大唐嗣昌婦孺院門庭若巿,而于此處產子更成了風尚。
“這般下去,可怎得了!”
城中老娘婆們皆熟識,日常接產手段雖藏著掖著絕活,但約定俗成的塞羊糞、喂童子尿、樹下埋胎盤等,皆是相同的。
此時,她們聚于一處,愁眉不展地想著對策。
“一個小女娃娃,我們還怕她不成!”梳著倭墮髻的婆子憤恨道,“毛都沒長齊,手上定無半點功夫,還敢詆毀我等。”
拂云眉的穩娘蹙眉道:“然我等塞的羊糞中確有蟲,此事眾娘子何解?”
“定是她們栽贓陷害!”著葡萄紋復襦的穩娘豎眉冷哼道,“不知天高地厚,我等定要給她教訓。”
插著金步搖的穩娘緩緩道:“民不與官斗,淮娘子還關在大牢呢,我等有何法子整治她?”
未等眾老娘婆想出對策,一貼著迎春花子的穩娘急急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快……快去看……看公示墻。”
見大伙兒皆疑惑地瞧著她,她解釋不清忙領著眾人行至巷口。
巷口處的東墻一人高的位置,釘著塊結實的木板,上面寫著公示欄。此亦是莫婤讓唐軍們釘的,每條巷子口皆有,先前是用其來告知服用驅蟲藥諸般注意事項。
現今,公示欄前圍滿了人,穩婆們正欲躋身于前列。
忽而聽聞一聲——“老娘婆來了!”
百姓們紛紛讓開條道,見大伙兒仍如往常般看重她們,她們瞬時昂首挺胸,在他們灼灼的目光中行至公示欄前。
須臾間,識字的老娘婆面色驟變。
“怎……怎了?”在不識字的老娘婆的詢問聲中,她們將公示欄上的信息逐字逐句說明。
嗣昌局頒布牒告:
此后,介休城中所有穩婆必須于嗣昌局接生通過考核,領取到嗣昌局發放的官方文書,名為產牒之物,方能行接生之舉。
否則必遭抓捕,抓捕后將按其嚴重程度給予笞刑、杖刑、徒刑、流刑和死刑,歡迎城中百姓檢舉,檢舉成功者將有重賞。
另,此前抓獲的穩婆,將處以鞭笞三十、流放千里之刑,望介休城中其余穩婆引以為戒。
第140章 第140章 第140章
公示欄的木匾下, 貼著薄薄三尺桑皮紙。
白紙黑字,短短幾行,就決定了介休成中老娘婆日后的前途命運。
“荒謬!”梳著倭墮髻的多婆子, 忽而怒吼道。
她原是墜于其余老娘婆后頭,不屑看這公告, 現今猛地推開身前人,沖至公告欄前, 一把扯下告牒將其撕得粉碎。
碎紙如寒雪般散落, 她高呼道:“我等絕不會屈服于賊軍淫威, 大家別忘了是誰害得我等家破人亡!”
說完,多婆子面上悲痛欲絕, 通紅的雙眼緩緩合攏,兩行清淚滑落。耳畔傳來風的低泣, 四周鴉雀無聲似在贊同她的話語。
緊閉雙目擠眼淚的多婆子心頭一喜,這是她方才靈機一動想出的法子——勾起眾人城破家亡的悲憤,煽動他們一道抵觸唐治, 就算嗣昌局要抓捕她們, 若無百姓檢舉,定是白費工夫。
狡兔還有三窟,更別說她們這些日日走街串巷的老娘婆了。
暗自得意, 眼淚卻流得愈多,涕泗橫流間,忽而被身旁貼迎春花子的巧娘子狠狠掐了一手。
“嘶——”她痛得驚呼, 朝巧娘子怒目而視,卻見她面頰通紅地往拂云眉的韻三娘身后躲。
“你這小妮子,活膩了?!”多婆子淚如泉涌,口中卻是咒罵著就要來捉巧娘子。韻三娘張開雙手護住巧娘子, 頭環顧四周后朝多婆子使眼色。
多婆子這才往周遭瞧去,就見百姓們皆吊著眼看她,面露恥笑,活將她當成了丑角。
一時間,多婆子淚不再流了,面色尷尬,強撐著痛心疾首地勸道:“小恩小惠就將爾等馴服了?你們的骨氣呢?咱要同心協力共獲安樂!”
百姓們仍瞧西洋景般望著她不言語,只抱著阿娘大腿的垂髫小兒,咬著豁風的門牙疑惑道:“可是士兵哥哥們沒讓我們家亡啊?官人姐姐們還幫二狗子除了蟲蟲!”
他摸了摸肚子,心有余悸地回憶著排出的長蟲,阿爹同他量了,足有半尺長!
其實,也是多婆子未找準時機,若早半月說這番話,恐怕還有百姓應和,現今大伙兒受唐軍和嗣昌局諸般恩惠,信任已然建立,自不可能再相信愈發懷疑之人的話。
“那淮娘子何罪之有?!”見煽動不了眾人,多婆子轉而言之,“周大勇,你可不能不起良心,你家婆娘就是淮娘子給接生的,可費了淮娘子一整宿的力氣!”
周大勇憨厚老實地點頭直白道:“可我婆娘下身裂了條大口子,足足養了大半年,如今還時常漏尿呢!”
“你娘子個頭小,孩子能生下都不錯了,半點不懂還狼心狗肺的東西!”多婆子指著周大勇咒罵道。
周大勇身旁的寡母聽后,忍不住徑直撲上前同多婆子撕打,一面打一面口齒清晰道:“還有臉說,我兒媳個頭雖小,但臀大啊!就是好生養的!昨在接生館又生下個大胖小子,半點傷未留,我還未找你們這些焉壞的婆子算賬呢!”
愈說愈氣,她抓著多婆子的頭發撕扯,多婆子也有一把子力氣,死死箍著她,欲將她勒斷氣。
兩人正打得不可開交,左右街使忽至。
拉開兩婆子后,將多婆子撕掉的告牒重貼了一份,罰了其半吊銅鈿。
瞧著手持彎刀的左右街使,多婆子正欲夾著接產包灰溜溜逃走,縮著的脖兒前突然抵上把鋒刃,寒光一閃而過,驚得她連連后退,一屁股坐到了臭水溝上。
“官……官人,這是何……何意?”她顫顫巍巍道。
“鼓噪生事,意圖謀反,依唐律當斬!押回去!”左右街使正氣凜然道,肅著謀掃了周圍的老娘婆一眼,方昂首闊步離去。
無人言語的巷口,回蕩著多婆子一聲聲的求饒和詛咒,待再聽不見聲兒了,百姓們方漸漸議論開來,朝著其余老娘婆指指點點。
老娘婆們或以袖遮面,或弄扇擋臉,或雙手捂頰,快步離去。
翌日,公告欄前又圍滿了人。
這回老娘婆們自發匯聚于巷口,瞧著新張貼的桑皮紙,心似揣了潑猴般狂跳。
“又出了甚幺蛾子?”仍著葡萄紋復襦的陶老娘婆擰眉輕聲道,正巧被外圍的垂髫小兒聽見。
“老娘婆來了——”
小兒一聲高呼,眾人皆回頭望向她們,仍如昨日般讓出條道,只是眼中忽明忽暗,瞧得她們心里發毛。
緩緩踱步至公告欄前,瞧見立于欄下的女子,正欲使喚其讓開,就聞身旁的巧娘低呼道:“莫大人!”
女官大人怎會親至?
老娘婆們心頭不約而同地想著,眉心已是猛跳,強撐著讀完公告欄上的文字后,渾身如墜冰窟,陰暗寒冷又令人窒息。
上頭細述了淮娘子和多婆子的罪行,如溺死數名活嬰,或為女嬰,或為童子胎①;如強行于產婦肚中拉出嬰孩,致使一尸兩命;如將難產婦人至于牛背,顛簸失血過多而亡后,破腹取活嬰。
“最殘忍的是,你們竟還施以幽閉!”莫婤厲聲道,望向眾娘婆的目光含刀,似欲將她們千刀萬剮。
“莫大人,何為幽閉?”最前頭的郎君朝著她恭敬行禮后,疑惑地問道。
他身旁的垂髫小兒,見女官大人美得似神女,亮著眸子撲上前來抱著她的大腿,也疑惑地望著她。
躊躇半晌,她猶決使百姓益明兩老娘婆深重的罪孽,遂微俯身緊捂住孩童的耳,朝眾人肅聲解釋:“幽閉即為用木槌猛擊婦人胸腹,直至一物墜而掩其婦人幽戶,使其絕育②。”
“荒……唐,怎會落下一物就懷不上了呢?”巧娘面色慘白著問道,她接觸穩婆之道兩余載,從未聞及此道。
“此物大伙兒可能耳生,但爾等定是知曉。”莫婤心頭也升起陣寒戰,她平復后緩緩道,“是胞宮。”
“啊——”
人群中生養過知曉其意的婦人瞬時驚駭道,竟渾身顫抖起來;老娘婆們更是驟然變了臉色,或站不直身子,搖搖欲墜;或軟了雙腿,跪地不起;或眼露迷茫,臉上卻布滿淚痕……
“是何?”
不明所以的百姓們交頭接耳,郎君們抱著哆嗦不止的娘子安撫的同時,側耳聽其講述。
“畜生!”
忽而,一瞧著斯文的玉面郎君,竟搬了巷子口碩大的井石,高高舉起欲砸向老娘婆們,卻被早留心眾人動向的莫婤阻止。
待她奪下其手中巨石后,玉面郎君彥郎竟猛地躬腰,捂著下身痛哭不已。
在聽聞老娘婆收取高額錢財,幫買主向無辜女子施以幽閉后,彥郎也渾身冒起了冷汗。他逐字逐句往后讀,果瞧見了老娘婆也會收受賄賂,對男子施以過椓刑③。
其中,龔四娘家赫然在列。
彥郎是龔四娘的姐夫,半載有余前,他幫鄰里王寡婦修繕了回破爛的屋頂,傍晚小姨子笑容滿面地接他回屋。
用過晚膳后,念他辛勞還為他煮了碗安神茶,他痛飲后竟即刻有了困意,醒來后卻覺下身似被棍棒猛槌過般疼痛不已。
以為是翻屋檐時拉傷了胯,他面皮薄不好意思找郎君瞧,便獨自養了月余,待疼痛散去后仍于往常便忙于生計,然心頭仍有疑慮。
前不久,因喪妻已滿三年,丈母勸說他再娶還同他介紹了一門親事,那女子是逃亂來的介休成,雙親皆亡,只想找個可靠的人家嫁了。
同其相處過幾回,他漸生憐惜,遂應下了這門親事,只是洞房花燭夜時,方覺自個兒不行了。
前些時日他也有過疑惑,畢竟正值壯年,然他信奉荀子的性惡論“淫丨亂生而禮義文理亡”④,便將隱憂藏于心底,現今再尋郎中卻已是早錯過了救治良機。
此時,他方回憶起那日的不對勁,然仍不愿相信是受親人所害,今日的告示卻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愈說愈氣,彥郎轉身便要投井,卻被左右街使死死拽住。
他抬眼瞧著眾人憐憫的目光,更覺悲凄,忽而望見神女般的莫大人,忙爬至她腳邊哀求道:“大人,您可
有法子?我方成親,如何對得起人姑娘啊!待我倆半白,我子女可依,該如何是好啊!”
“萬望見諒,我亦無計可施。”望著面前痛哭流涕的男子,她眸光一閃只遺憾道。
“連莫大人都無法子了,太可怖了!”
“真是作孽,我記得他們家單傳罷?”
“天吶,他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啊?”
百姓們一片嘩然,瞧著眾老娘婆的目光愈發不善,不知是誰起的頭,竟朝她們扔起了爛柑子,隨后爛菜葉子、屎尿片子、臭雞子等紛紛砸來。
“大家且慢,別傷及無辜!”莫婤高聲道,“這些皆是抓捕的那兩穩婆的罪行!”
“蛇鼠一窩!”百姓們憤慨道,“否則她們為何不愿去莫大人拿那什產牒,分明是心虛!大伙兒說對不對!”
“對!她們就是心虛,經不起查!”百姓們振臂高呼道,橫眉怒目地瞧著老娘婆們。
“不是,我們沒有,大伙兒別激動!”巧娘子蒼白無力的解釋,韻三娘也眼泛淚光。眾娘婆深知她們成了過街老鼠,只能無助地望著唯一能幫助她們的人——莫婤。
莫婤深嘆口氣后,擋與眾娘婆身前,朝著百姓們行禮后正色道:“再給她們些時日罷,嗣昌局的產牒本就不易得,大伙兒應是見過接生館中穩娘們出神入化的技藝了,她們只有練至最低等水準方能得產牒的!”
見莫大人這般鄭重,百姓們終是忍下激憤,遲疑地瞧著莫婤。
見狀,她又莊嚴地承諾:“爾等放心,授予產牒前,我等必查明此穩婆先前營生,絕不放過謀財害命者!”
知莫大人一言九鼎,連全城這般多的人的驅蟲藥也能兌現,只是幾個無權無勢的老娘婆,定能差得一清二楚。
思腹再三,眾人放下心中懷疑,緩緩離去。
待人潮散去,趴著如一灘死水的彥郎尤為惹眼,他身旁還跪著一哭泣不止的婦人。
莫婤行至他們跟前,竟聽兩人在商議殉情之事。
“萬不可沖動啊!”她很不理解,蹙眉勸道,“日后抱養被棄嬰孩應也是一樣的啊?”
“大人您不懂,若含辛茹苦養大,他得知自個兒的身世,定會去尋他親生父母的,我等承受不起啊!”
她眉頭緊鎖,前世這樣的新聞她也聽了不少,知兩人的擔憂有道理。
其實,若只是想要一個屬于他們倆的孩子,她還是有辦法的。
桃娘從她的惋惜中聽出來異樣,猛地抱著她腳踝哀求道:“莫大人,您定有法子,求你救救我們一家子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