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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121章 第121章

    后怕涌上心頭, 長孫無忌緊緊抱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寶貝,似要將她糅進身體里。

    而被牢牢鎖著的莫婤也覺無比心安,乖乖地將身子又軟了幾分, 還配合地往里鉆了鉆。

    兩人相擁良久,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已靜止, 唯有彼此猛烈的心跳聲和愈發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不知過了許久, 她抬起頭, 雙頰若嬌花般粉嫩, 羽睫上還掛著幾滴晶瑩剔透的淚珠。

    他低頭輕輕幫她舔掉,瞧著眼睫如羽蝶顫動翅膀, 不禁溢出幾聲低沉地笑,無比憐惜地道:

    “我來陪你, 不怕了。”

    “嗯!”

    重重頷首,她承認了自己的軟弱,在他面前她向來坦然。她不是怕天花, 更不是怕那瘋婆娘, 卻最是害怕孤獨。

    平復半晌后,他們便收拾起帶來的東西。

    接過他遞來的包裹,打開一瞧, 莫婤驚

    訝道:“怎這般多?!”

    里頭除了三五身男子衣袍外,其余竟皆是女子的襦裙,約莫十來件, 還都是時新的款式。

    “托太醫讓成衣鋪的掌柜挑的,要的小娘子們最喜歡的款式。”他漫不經心道,雙眸寵溺地瞧著她對著銅鏡,比劃襦裙是否合身。

    其實, 是他不愿讓別的男子幫她挑選衣裙,便將尺碼和要求都寫在了字條上,請出坊的太醫找了家最近的成衣鋪子,讓掌柜迅速備齊后塞了進來。

    買得匆忙,幸而看起來她還算喜歡。

    暗自舒了口氣,他又陪著她整理起太醫們留下的藥箱。

    孫太醫的藥箱中,除了有一大壇酒精外,其余多為治療癘風的藥材,如大風子、苦參、黃芪、連翹等。

    還好黃芪和連翹具有清熱解毒的功效,對天花同樣有效。

    寧太醫的藥箱與孫太醫大致相同,但她在里頭發現了個羊皮褡褳,里頭竟是成套的柳葉刀、鑷子、平刃刀、牛角柄銀圓針……還找到捆不小的桑皮線。

    此線是用桑樹的根皮制成,具有清熱解毒、促進傷口愈合的作用。最大的優點是無需拆線,會隨著傷口的愈合而融合在肉中,穩娘們用來縫宮頸的就多是它。

    而長孫無忌帶回來的醫藥箱就更雜了些,她竟驚喜地翻找到了能提高免疫力的忍冬(金銀花)和菘藍根(板藍根)。

    用灶房中的大鐵鍋,各熬了一大鍋后,兩人正喝著,院門就被敲響了。

    長孫無忌蒙了面,套了件新冪籬,行至院門前問道:“誰?”

    “公子,坊主讓我們來同你們送吃食的!”門外傳來一小醫女清亮的聲兒,“坊主說,你們應是自個兒做更放心,送的便是生食!”

    探出頭的莫婤也聽見了,忙罩上冪籬跑來問道:“坊中的糧食還夠嗎?黎坊主若有人脈定要多囤些!”

    “娘子放心,才收了輪宿麥,都堆在糧倉還未來得及賣呢!”小醫女興奮地回道,“坊中眾人吃的果蔬皆是我們自個兒田里種的,還養了群下雞子的老母雞呢!”

    聽罷,莫婤松了口氣,古代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竟在這時展現出了它的優勢。

    讓小醫女把糧食放門外后離遠些,他們將門開了個小縫把草簍拖進了院中,莫婤又將方才拾掇好的忍冬和菘藍根分了一半,用草繩捆著塞了出去,還搭上了包銀鈿。

    “這是報酬,定要讓坊主收下。”關了門,她朗聲道,“這兩種藥材熬出的湯藥,喝了能防天花,若坊主有人脈定要多收些!”

    送走小醫女后,他們點了點食材。

    約莫十斤重的面粉,應是新一茬宿麥,就是冬小麥,新鮮磨成的,微微泛黃,還帶著些麥子的清香。

    各種葉子菜一大捆,三根蓮藕,兩條茄子,竟還有一小筐熱騰騰的雞子。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啊!”感嘆兩句后,她撿了兩個雞子,抓了把菠菜往灶房走去。

    而長孫無忌笑著搖了搖頭,按她的習慣,連草簍帶菜皆消毒后,搬進了屋中。

    他就說婤婤最是心善。她是宮中來的貴人,黎坊主也有求于她,在糧食還算充裕的情況下,自要奉她為上賓。更何況她也還了銀錢和更為珍貴的藥材。

    思及此,長孫無忌總覺事態有些不妙,看來他早做打算啊……

    晌午已至,長孫無忌揉面,莫婤洗菜煎雞子,兩人一道做了碗香噴噴的菠菜雞蛋面。

    飯后歇了半個時辰,她終是心急了起來,繞著屋子轉悠。

    “這般久了,朝中怎還未派人來?”

    拉她坐于床上,長孫無忌道:“朝中定須備齊防疾之物,耽誤了些時辰,你先睡個午覺存些氣力,醒來時他們說不定就到了!”

    聽他這般說,她頓感困意襲來,昨夜幾乎整宿沒敢熟睡,現今他一勸就打個哈欠了。

    “你不歇會兒嗎?”瞬時眼皮就睜不開了,她躺上床迷迷糊糊地問道。

    “我看著你睡。”他輕輕拍著她,哄她入睡。

    西沉的紅日,將天邊暈染得一片瑰麗,其間夾雜著似有似無的血色。

    余暉透過破子窗欞,絲絲縷縷地灑進屋內,床上的女子輕顫,緩緩睜開了雙眸。

    “阿忌——”

    聽見喊聲,長孫無忌忙疾行而來,繞過屏風,拉了下屏風前垂著的麻繩。

    這是莫婤想的法子,麻繩固定在屏風上,一端供人扯,另一端則墜個束頸鼓腹小瓦罐。

    輕輕一拉,罐口微微傾斜倒出些酒精,既方便凈手,又能放于固定位置公用。

    凈手后,行至床旁,方坐下來,她便像個樹懶般抱了上來。

    “呵呵——想我了?”輕拂著她的發,他柔聲問道。

    “夢中都是你,好開心啊!”她還未完全醒,糯糯地撒嬌道,“你去何處了。”

    “去外頭逛了逛,找二道販買了些米面生肉,你說有用的那幾種藥材也收了些。”他話音剛落,莫婤驟然清醒,急急問道:“坊中疫癥呢?”

    捧著她紅撲撲的小臉親了口,他瞧著她忽而亮起的雙眼,忍下心頭的怒意,溫聲道:

    “武侯鋪正挨家挨戶緝拿疑犯,但至今只抓獲了三人,皆是渾身膿瘡,已在押來的路上;他們還遵圣上旨意,把控了坊中所有醫館藥坊,就等太醫來配合救治。”

    聽罷,她翻身而起,一面迅速穿著衫裙,一面問道:“那太醫呢?已到安興坊了?”

    長孫無忌卻是遲遲未答,莫婤擰頭欲催促他,卻見他向來平靜無波的眼中,溢滿了心疼。

    盤發的動作止住,她緩緩道:“說罷,我都能接受。”

    思及方才收到的暗報,他冷笑一聲道:

    “原太醫署已籌備好人手,正欲出發,尹德妃忽而暈倒于宮中,經太醫整治已有三月身孕,此前平安脈竟未發現,尹德妃覺太醫署同人勾結,欲謀害皇嗣,哀求圣上徹查。”

    “就因這,太醫就出不來了?”莫婤頓覺荒謬,安興坊這么多條人命竟抵不過尹德妃莫須有的懷疑?

    “自不會,李淵還未昏庸至此,他怒斥了尹德妃。”長孫無忌話鋒一轉道,“只是太醫們還未踏出宮門,張婕妤又覺腹中胎兒不適,還見了紅。”

    “所以太醫署又折返了?”她愣愣地問。

    長孫無忌頷首道:“裴寂大人言,定是上天警示,今日太醫不宜出宮,否則恐不利于皇嗣,于萬民亦有血光之災。圣上召了太史令,觀天象、卜吉兇,其言太醫們應七日后出宮。”

    “什么?”她頓覺心頭似被火焚燒,怒氣直沖腦仁,按了按瘋狂跳動的太陽穴道,“坊中百姓可等不了這么久了!”

    “婤婤想做甚便去罷。”長孫無忌拿過她手中的梳篦,將她垂落腰間的長發盤起道,“縱碧落黃泉,吾亦相伴君側!”

    霞光漸散,天色轉暗,安興坊中,家家戶戶都點起了燈。

    巷弄間,一鋪子雖門窗緊閉,但門縫和窗欞格子的桑皮紙透出些微光,昭告著里頭仍有人。

    忽而,這鋪子的大門被敲響。

    “誰啊?今日不營生!”

    鋪中清點藥材的老掌柜疑惑地撓了撓頭,又無奈地瞧了眼坐于交椅上的官爺,高聲答道。

    外頭分明是一女聲,她卻自述道:“下官乃嗣昌局官員莫婤,有要事相商!”

    聽罷,掌柜驟然軟了腿,抖抖嗖嗖道:“你……你別騙人,你定是染上天花的妖女,哄我同你開門的!今日你可是啃到硬骨頭了……”

    掌柜正威脅著,一旁坐著的金吾衛將士卻驀地起身,快步行至門前,開了門。

    “毛頭小子就是心急,你……”

    老掌柜正欲勸阻,就見那金吾衛同那包裹嚴實的女子恭敬行禮,高昂道:

    “莫君,末將聽候差遣!”

    此間藥房不大,因而只有他一人留守,沒成想竟得見軍中神女,他自興奮不已,回去又能與同袍吹噓頗久了!

    “現坊中疫癥橫行,我須些防治的藥,若這鋪中還有坐診的醫者,我也需他來幫忙……”見他識得自己,莫婤忙將她所須一一道來。

    金吾衛聽不懂,但他一口應下。

    自不是他因著崇拜胡來,而是他們所有武侯鋪皆得了圣旨,配合太醫們救治天花,還讓太醫們歸莫君統領。

    雖現今太醫們未至,但若是讓他們配合莫君,金吾衛中定無人不應!

    只是他應下后,卻對這鋪中藥材一竅不通,只好拉過一旁躲清閑的掌柜。

    掌柜見是一女官,心中本懷疑、輕視,但被這金吾衛死盯著,他只能裝出恭順的樣子,幾番交談后,卻被其折服。

    只因她用藥、醫理等比他深厚頗多。

    更妙的是她給出的方子,他雖未曾聽聞,但只需稍一琢磨其所用藥、配比,就覺精準無比。

    心頭嘆服,對其所囑之事自是細細記下,還承諾明日一早定叫上鋪中所有醫

    者于癘人坊救疫。

    “莫君,明日見!”

    臨走前,見官兵精神抖擻地喊道,莫婤頗覺親切,笑彎了眼卻不忘告誡:

    “我包得這般嚴實,怎認得出的?這老者可沒說錯,若有人仿我名兒,你們也乖乖束手就擒?”

    聽罷,官差心中一凜,牢記后,欲傳與同袍。

    孺子可教地頷首,她取出魚袋中的魚符,同他仔細驗證后,方同長孫無忌往下一家醫館走去。

    興安坊雖不大,但坊中藥鋪和醫館也不少,幸而黎坊主贊助了輛馬車,幸而第一間鋪子的金吾衛,給了他們武侯鋪管控的鋪子的位置。

    將士們皆頗為配合,有他們作保,在三更天時,她便將坊中所有藥鋪、醫館召集了起來。

    而此時,太極殿中,華燭熠熠,金磚鋪地。

    獨李世民一人跪于大殿中央。

    第122章 第122章 第122章

    “王爺您走罷, 皇上早已去了張婕妤宮中啊!”守了李世民半宿的大太監終是不忍,上前勸道。

    自太醫被召回后,得到消息的秦王便在太極殿中一跪不起, 李淵不見,他們也請不走。

    夜已深, 若他再這樣跪下去,膝蓋恐就廢了啊。

    “大大, 我等父皇回來。”

    李世民仍固執地跪在原地, 免冠跣足, 身著素服,平日里銳利如鷹隼的眼熬得通紅, 直直凝視著高臺上那龍椅。

    這皇位到底有何魔力,讓人面目全非, 讓父子嫌隙手足相殘,讓赤子之心備受猜忌。

    他要怎么做才能保全自己和身邊的人,是也要坐上那個位置嗎……

    李淵的步輦正繞過太極殿, 見殿中還燃著燈, 皺眉問道:“那逆子還不肯走?”

    “王爺等著見您一面。”大太監低眉順眼恭敬道。

    “倔馬!”

    嘆了口氣,李淵緩步進了大殿發問:“你真未猜到朕為何要這般做?”

    威嚴的聲兒從身后傳來,李世民身形未動, 仍跪得筆直道:“兒臣不敢揣度圣意,但求圣上派太醫增援安興坊。”

    他已猜到多半是因阿婤升擢過快,原本未將她放進眼中的某些官員, 現已起了深深的忌憚。

    尤其是她還出自秦王府,在婦孺中有這般高的聲望,不就是為他秦王府俘獲人心嗎?這更讓他的政敵們如鯁在喉。

    但阿婤并不是仰仗著他們父子的偏幫,而是憑借自己的真才實學升遷, 現今反倒要受他拖累。

    “此舉,是她破局之關鍵,若她能憑己身救萬民于水火,日后誰還敢置喙她為何官途順遂?”李淵恨鐵不成鋼道,“成大事者,不可只顧眼前安穩,要為計之深遠,這不是你當日諷你兄長的?”

    “父皇既已下旨讓阿婤主導,為何還放任太醫被阻于宮中?!”

    這些道理他自懂,但李淵分明故意選了最險的一步棋。

    “這是朕之過嗎?朕何嘗不是為她組建了最好的人手,但天降警示朕不得不防!休得再大逆不道,退下!”

    本就因此事不快的李淵,勃然大怒道。

    這些君君臣臣互相勾結的勾當,真以為他老糊涂了看不穿?若不是顧念舊情,若不是想看看還有什牛鬼蛇神跳出來,好一并厘清,他何至于被親子質問!

    心頭不爽,正欲狠狠踹李世民一腳,他竟敢躲開,穩穩起了身后,裝模作樣地恭敬告退。

    方出了殿門,就原形畢露,遠遠飄來句反問:“阿耶,她不是您最疼愛的小輩嗎?您真忍心將她置于險境嗎?”

    “哎——”

    一聲嘆息后,李淵坐于龍椅之上,回想著那聲阿耶不禁淚如雨下,昔日小婤的親切之語還回蕩在耳畔——難道,他真的做錯了嗎?

    癘人坊內,一偏僻的屋舍外竟掛了三把鎖。

    此時,忽而響起了捯飭鎖頭的動靜,屋里奄奄一息的女子驟然有了力氣,拖著身子爬到門處,將流膿的臉緊緊抵至門縫處。

    “噠噠噠——”

    三道門鎖俱被解開,門被緩緩推開,她拼命仰頭,膿瘡遍布的臉上揚起個得逞的笑,本就腫脹不堪的眼已樂成了條縫。

    救她的人終于來了。

    “啊——”

    還未來得及定睛細看,她高昂著的頭就被猛地壓下,臉上本就皮都撐得透明的膿瘡,又一個個破開,疼得她哀嚎不止,頓覺眼鼻口都被惡臭的膿水糊住。

    身上也傳來幾聲哀嚎,聽著愈發熟悉,她用盡全身力推開身上的人,掀起破爛的裙擦了眼縫的膿水,仔細一瞧,不由冷笑兩聲道:

    “你們怎也被抓來了?”

    被推開的三人互相攙扶著坐了起來,見著是她,竟二話不說皆撲上前來同她撕打。

    一人抱她的腰,一人捆她的手,一人左右開弓扇她巴掌,邊扇還邊咒罵:“若不是你逃跑,壞了門主的大計,我等也不至于被扔下山做餌……”

    “念奴!”

    扇巴掌的女子還未罵完,就被另一女子呵斥住,三人不再咒罵,只是安靜地換著法子折磨白衣女子。

    一直藏在窗后竊聽的金吾衛飄然離去,將她們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傳與武侯鋪。左武侯將軍安修仁飛遞入宮中時,正巧遇上了從太極殿出來的李世民……

    而召集完醫者后的莫婤和長孫無忌,并未回癘人坊,而是按金吾衛們所知訊息,全坊找飼養奶牛的人家。

    但安興坊中,只有幾戶人家零星散養著奶牛,翻找完最后也是唯一一家胡人開的奶牛坊后,莫婤情緒逐漸低落下來。

    壓著心頭的焦躁,她還是打起精神同胡女道謝,念著耽誤了胡女歇息,遂用雙倍的價錢買了頭母牛。

    將母牛拴在院中,她心煩得睡不著,念及從前在牧場學的擠羊奶的手藝,摸著母牛脹鼓鼓的乳,便找了個干凈的桶擠牛乳。

    于是,長孫無忌洗漱完出來后,就見著她披散著濕發,抱著小半桶牛乳發愣。

    “別著急,天亮后我去趟武侯鋪。”

    摸了摸她的頭,行至她身后幫她絞發,甚至還找準了她頭上的穴位幫她按著,緩解疲勞。

    “你怎會的啊?”

    “過目不忘。”

    “哇,阿忌好厲害啊,最喜歡你了!”

    闔上眸享受著他的侍弄,她擠牛乳發泄一通后仍有些浮動的心,漸漸安定下來,開始同長孫無忌胡侃,指著懷中的牛乳道,

    “阿忌,我親手擠的,好香,好想喝啊!”

    瞧她饞這口鮮乳,本已洗漱規整的他,卻還是撩起衣袍,生火給她熬牛乳喝,還變戲法般地從午后買的糧中翻出塊圓茶餅,掰了個邊給牛乳提味去腥。

    火光映照著他的臉,將他原本就神朗無比的面龐襯得更英俊了幾分,她直勾勾地盯著,聽聞鍋中牛乳冒泡泡了,才轉過頭去咽口水。

    見她被牛乳吸引走了視線,他心頭升起股失落,隨即平靜地問道:“這般喜歡牛乳啊?不過奶牛也能染上天花?”

    因奶牛坊的牛不少,他們分頭行動時,莫婤便同他們描述了要找皮上有紅點或是起了水泡的牛。

    長孫無忌稍一過心便有了猜測,怕引胡女恐慌壞婤婤的事,便一直未問,現正好能用來引

    回她的心神。

    “不是天花,是牛痘!”她回眸答道,注意力果又移回了他的身上。

    心下滿意,長孫無忌瞧著她眼中閃動著零星的火光,明艷動人又自信張揚,覺著奶香竟有幾分醉人。

    閉了閉眼,咽了咽喉,牽著她坐于自己腿上,讓她半干的發再用火烘一烘,他按下心癢仔細聽她講:

    “我師父早著有防治天花的人痘法,就是用針在康健的人身上扎出個細孔后,取天花者的膿液涂于傷口處①。這法子雖有效,但還是太烈,不乏有全身出花而死者。”

    她一面回憶孫思邈給她的醫書,一面還要現編說辭,腦子轉得飛快。

    “不急,慢慢說。”

    摸了摸她已被火烤干的發,讓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一手輕拍哄著她,一手蒙上了她的雙眸。

    “怎么了?”眼睫掃過滾燙的掌心,她不禁疑惑道。

    “火光太亮,你邊講也邊歇會兒罷!”長孫無忌忍著笑意道。

    除了這些原因,他還為幫她藏起泄密的瞳。畢竟,她轉悠的眼珠好像在同他說著——讓我想想用何說辭才能圓過去。

    而在他面前從不設防的莫婤,果然未曾察覺半點不對,繼續講著:

    “此前我見過頭牛也長了痘瘡,竟同天花時的人痘一模一樣,但它卻只萎靡了幾日便又生機勃勃了,我猜,它身上的痘烈性定更弱……”

    說著說著,她的聲調漸漸低了下來。

    待她熟睡后,長孫無忌將她輕輕放回了床上,留了些火仍溫著灶上的牛奶,按著她的描述,將患牛痘的牛的特征皆寫了下來,甚至畫了幅形象的畫。

    黑白花片的奶牛,眼鼓得巨大,四只粗壯的羅圈腿中夾著連綿的乳,尖尖布滿了紅丘或卵圓的水泡;而公牛則多是密布在牛睪上。

    月光隱沒,初陽穿云破霧,透過繁枝茂葉,在小院中灑下斑駁光影。

    “婤寶,藥箱!”

    拉住喝了牛乳急急往外沖的莫婤,將她昨夜整理好的藥箱挎于她肩上,見她乖乖望著他看迷糊了,不禁輕笑一聲。

    “我走了!”

    心頭感嘆了句美色誤事,她擁上長孫無忌的脖,親了他一口后,蓋上冪籬便奔去了前院。

    前院已站滿了人,多數都背著藥箱,讓莫婤更驚訝的是,里頭竟還有提著接產箱的穩娘。

    見她來了,最先圍上來的是昨夜她都未曾見過的穩娘們。

    “莫大人,我們可是你帶出來的娘子軍,怎能少了我們!”前頭一罩著冪籬的嬌小娘子朗聲道。

    她身旁一裹著接產服的婦人亦高聲應和:“若說照料病患、防范疫癥,我們定不會比他們差!”

    “我們可不差,莫大人讓我們也來!”

    “莫大人別擔心,我們能行!”

    “我們定能做的更好!”

    話音剛落,四面八方的穩娘們紛紛應和,其中的堅定之意、蓬勃氣勢,若排山倒海般壓過院中,原本竊竊私語的醫者們,皆停下,目光灼灼地看著出聲的穩娘們。

    穩娘們經過嗣昌局嚴苛的定品校驗,早已將消毒防護等意識深入骨髓,自比普通醫者好上千萬倍。

    只是她們皆為女子,在古代本就要承擔照顧一家老小的重任,還要肩負接生的辛勞,她實在不忍再讓她們抱著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決心加入。

    因此,今晨回癘人坊時,她在一中品接生館門前猶豫了許久。

    她想為她們爭取證明自己的機會,卻又怕這對她們而言更多是一種負擔。

    最終,她仍是沒敢去敲開她們的門,她深知自己現今在接生館中的聲望,只要她開口定是一呼百應,她卻不想讓她們盲目追隨,到頭來怨人怨己。

    沒成想,她們竟自發而來,抱著我必定能行的決心,帶給了她莫大的支持與鼓勵。

    驟然,莫婤心頭升起豪情萬丈:你看!誰說女子不如男!

    有了穩娘們的加入,莫婤自是輕松許多,帶著醫者們培訓如何防護時,也能讓穩娘們幫著糾正。

    培訓時用的護具,是穩娘們提供的接產服,自是比冪籬防護效果更好,讓她不禁眼前一亮。

    見大伙兒基本掌握了防護手法和要點,她將眾人分組,讓一名穩娘領著三名醫者一道練熟,自己則趕著馬車風風火火出了疬人坊。

    而莫婤不知道的是,此時,毓麟居的穩娘們也在觀音婢的帶領下,開啟了屬于她們的戰場。

    第123章 第123章 第123章

    天方既白, 一輛馬車便停在了宮門前,上頭下來一行女子。

    她們皆身著雞心孔雀羅衫,外套藕絲長裙, 青絲利落盤起,只簪了金鵲銀鵝各一叢。

    “來者何人?”

    兢兢業業守了一宿, 熬紅了雙眼的將士們,努力打起精神問道。

    “我等應秦王妃所召前來。”

    最前頭的女子頷首恭敬道, 話音剛落便見秦王妃的女史明桃, 提著裙尾快步趕來。

    “有勞!”

    明桃掏出秦王妃的令牌, 同眾將士道謝后,帶著這一隊女子進了宮門。

    整隊人有五, 皆是毓麟居的高階穩娘,明桃邊領著她們闊步往前, 邊快速地講著:

    “嗣昌局的女官昨日通知你們時,應已同你們講過張婕妤的產情,我再同你們說說宮中情形。

    昨日午后, 圣上之妃張婕妤忽見紅, 此后便一直喊肚痛,太醫們輪番診治,穩婆都換了好幾茬, 卻仍未查明原因。

    圣上安撫其至三更,天還未亮她便又嚷起來,這般下去太醫定是出不了宮的……”

    聽明桃這般講, 穩娘們皆眉頭緊皺,雖長安已封鎖了安興坊出現天花的訊息,但同毓麟居和容煥閣交好的高官重臣頗多,掌柜們早便得了他們夫人的暗示。

    而她們昨日傍晚更是從嗣昌局盧曉妝女官處, 得知東家竟被困其中的消息,早已急得團團轉,卻未曾想東家已到了孤立無援的地步。

    心頭愈發焦躁,她們的步子也邁得愈發大,行至張婕妤宮中,眾穩娘便四散開來,紫煙診脈、薔姐兒摸肚兒、慈姑備藥、玉梅和阿惠搜整偏殿。

    “你們干甚!放肆!”

    張婕妤何曾見過這架勢,尖叫著不讓人碰,殿中的貼身宮女和老嬤嬤們,欲上前撕開穩娘們,卻被觀音婢帶的手下似老鷹捉小雞般,一手一個死死拽住。

    昨日觀音婢雖已同嗣昌局女官們商議后,讓她們通知了毓麟居穩娘們,但她還未找到機會說服李淵,誰知三更天張婕妤又鬧了起來。

    她趁機將此事說予李淵,李淵向來滿意她這個兒媳,也知莫婤一手培養的穩娘們的本事,見她這般孝道,自一口應下。

    而觀音婢更知張婕妤不會乖乖配合,專挑李淵上朝后,帶著膀大腰圓的嬤嬤和習武的女史前來。

    此時,瞧著亂成一片的偏殿,她威嚴地高聲道:

    “娘娘痛成這般,爾等不勸導其配合穩娘診治,反縱容慫恿,是何居心?皇嗣但凡稍有閃失,爾等必誅九族!”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威儀堂堂、不怒自威,殿中驟然安靜,掙扎的宮女嬤嬤們軟了身子,連一直嘶喊的張婕妤也啞了幾瞬。

    忽而記起她是宮妃,怎能被一小輩唬住,正欲張嘴嚷嚷,紫煙上前銀針一閃,便讓她徹底啞火。

    緊接著,紫煙的手搭上了張婕妤的脈,薔姐兒也趁機用四步觸診摸了她的肚兒。

    這一診一摸,哪還有不清楚的,雖隱隱有假性宮縮,但她表現得這般疼,八成是裝的,兩成是腹中孩兒真有異。

    太醫穩婆們不敢實言更不敢下猛藥,毓麟居的穩娘們卻是半點不怵,摸著胎頭已入盆,算了日子,怕真是那少見的兩成,便幾碗催產藥灌下去,假宮縮成了真陣痛。

    “開臺!”

    隨著薔姐兒一聲令下,穩娘們配合默契、動作迅速,開始接生。

    此時,莫婤正趕著馬車穿梭在安興坊的街巷。

    無論是寬闊的街道,亦或是羊腸小巷,皆空空蕩蕩,獨街巷盡頭的井口石欄上,爬滿了翠綠的青苔。

    從武侯鋪出來后,她又趕著車敲響了記憶中,安興坊內唯一一間高品接生館祥鶴館的門。

    幸而,經過嗣昌局定品校驗后,接生館皆嚴格遵守其頒布的規定,即使在興安坊醫藥界已流傳出天花的消息,即使多數穩娘已前去癘人坊支援,接生館中仍有穩娘留守。  :

    待她表明身份后,開門的穩娘立即按她的請求,領她到了接生館的東家申娘子的府邸。

    “莫大人,您怎來了?”申東家見她戴著冪籬,心頭一緊,試探地問道,“大人,果是天花?”

    她沉重地頷首,申東家連連退后數步,絆上桌椅腿差些摔倒,回過神后更是轉身一溜煙跑了。

    “誒——”

    話剛出口,就見東家朝她揮了揮手,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被獨留在待客室,見東家聞天花變色,她只能深深嘆了口氣。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接生館的東家們更

    是重利的商人,能默許穩娘們援助已是無私,她確是不能再強求其他了啊。

    雖早有料到,但見申東家都不肯與她談一談,她心頭還是頗為喪氣,平復半刻后,方起身欲去下一家。

    正跨過待客室的門檻,就見申東家戴著冪籬重新進了院子,瞧見她后還遠遠俯首,朝她行了個大禮。

    “申老板,不必如此!”她很是無奈道。

    雖有官威在身,但她斷不是公報私仇、仗勢欺人之人,她能理解東家的顧慮,日后也不會因此事為難她。

    “莫大人,我等人微言輕、勢單力薄。”

    申東家不起身,只高聲道,

    “但藐小粗賤的我們卻受您庇護良多,只要您有言,我等必定力相助。何況在此等生死存亡之際,我等定會與您、與興安坊共存亡!”

    莫婤心似戰鼓,被這字字句句狠狠擂著,每一滴血都像被點燃的烈酒,順著奔騰的血脈匯入心臟,發出似崔征的號角。

    望著遠方那道渺小的身影,莫婤似看到了她身后磅礴的靈魂,她深深躬身道:

    “雖千萬難矣,但天花必為爾等之勇毅所敗!此乃定數,無可改矣!”

    待莫婤離去后,申東家按著同她商議的,拿著她蓋了嗣昌局官印和她私印的帖文①,領著家丁們,挨個敲響了興安坊中接生館東家們的府門。

    而拉著一馬車的防護用具回到癘人坊的莫婤,見癘人坊門外竟停了七八輛馬車,忙欣喜地奔了進去,果見前院堆滿了藥材筐簍。

    “莫大人,您要的藥材,我們皆送來了!”昨夜有過一面之緣的藥坊掌柜們,皆殷切地迎了上來。

    鄭重同他們道謝后,讓大伙兒幫著將她馬車上的什物搬下來,除了接產服,還有口罩、帽子、手套、長靴等,看得眾人連連稱奇。

    這時莫婤愈發慶幸,幸而在嗣昌局定品校驗后,她立即統一了接生館的用品規范。

    接生時,穩娘定要身著接產服,頭必罩帽子,還要完全裹住頭發,手戴用豬膀胱特質的手套,腳蹬皮革防水靴。

    因而,在祥鶴館中方能存有這般多可用于防護的用具。

    將藥材和防護用具分給每一組防疫小隊后,長孫無忌也領著一批金吾衛回來了。

    見狀,她忙招呼眾人忙活起來。

    癘人坊的屋舍有限,定不夠日后出花的病患們,她便讓長孫無忌同金吾衛們,在寬闊的院子中搭簡易的棚子。

    棚子只需個木架,頂上覆蓋稻草和草席,四面掛上透風的簾子即可,既能遮陽避雨,多容納病患;又能通風,減少病毒在空氣中的傳播。

    醫者和穩娘們熟絡了分得的防護用品和藥材后,便手腳不停地按著她給出的方子,研制起治療天花的湯藥。

    癘人坊中所有灶臺皆被醫者們征用,他們甚至找磚塊在空地上搭起簡易灶。

    一鍋鍋小柴胡湯、麥門冬湯、葛根湯、白虎湯、六君子湯、生地黃湯②煙霧繚繚地飄蕩在癘人坊上空。

    穩娘們除了為大伙兒解釋防護用具用法,還要幫著碾磨藥材、搓丸裹蜜、蒸膏煎藥……

    癘人坊眾人忙得熱火朝天,朝堂上也吵得不可開交。

    “皇上,若再不派人增援,恐會失了民心啊!”太子詹事李綱率先高聲諫言道。

    裴寂老神在在地看了太子一眼,果見他面色晦暗,便悠悠道:“天花初現時,李詹事不急報,現今卻要圣上觸犯天道警示援助,也不知是何居心。”

    聽罷,太子李建成驟然跪下請罪:“皆是因孩兒未重視,才鬧到這般地步,還望父皇降罪!”

    “皇兄也是怕驚擾父皇圣體,還望父皇恕罪!”齊王李元吉見兄長這般自責,忙跳出來幫著求情,還恨了秦王李世民一眼。

    李世民站得筆直,待李淵意味深長地看過來后,方緩緩求情道:

    “大錯已鑄成,現今追究于事無補,求父皇早做決斷,派人救疫,我大唐不能如隋般視萬民之命為無物!”

    此言一出,眾大臣連連附和。

    經歷過隋朝暴政的戶部尚書蕭瑀,更是聲淚俱下:“長安城中百姓方安居樂業,對大唐初萌信賴,可受不住半點懷疑啊!”

    “蕭大人說得對,如今劉武周南下威脅我大唐江山,河北竇建德割據稱夏王,還要勾結在洛陽稱鄭帝的王世充,聯合對抗我軍,京師現不能出現內亂啊!”

    納言劉文靜高聲道,想著現今大唐的局勢,頗覺痛心疾首。

    裴寂仍固執道:“俱是皇上的手下敗將,收服他們指日可待,上天的警示才最為重要,臣聽聞張婕妤腹痛不止,定是爾等激怒了上天!”

    “裴大人是如何得知此消息?您不常說后宮不得干政?”李靖心頭惱怒,真當眾臣瞧不出他的把戲?

    太子李建成卻是猶猶豫豫道:“皇嗣關乎國祚,自是關乎朝政的,若威脅母妃腹中皇嗣,那增援之事須……”

    “報——”

    他話還未說完便有大太監送來急報。

    “哈哈哈——好!

    眾卿不必再爭論了,張婕妤已平安誕下麟兒,嗣昌局功不可沒,莫大人的毓麟居更居功甚偉。

    傳朕旨意,太醫署立即整裝出發,不得再耽誤,若再有羈絆之人,一律處斬。”

    龍顏大悅后,李淵警告的目光銳利地一一掃過眾大臣,惹得心虛的人皆緊緊地低下了頭。

    裴寂卻是不怕,他深覺自己一心為了圣上,便堅持道:“皇上,上天……”

    “好了,朕知裴卿您忠心耿耿!”他話還未說完便被李淵打斷,李淵沉聲道,“待太醫出宮后,我會下罪己詔③!”

    此話一出,再無人敢有異議,裴寂更是泣不成聲地高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見心術不正之人皆老實后,李淵復言:

    “莫卿還須一類奶牛。

    傳朕旨意:無論官宦庶民、商旅僧道,凡發現此牛蹤跡或能活獻者,一經莫卿驗實,必有重賞。各地官員將領務必全力配合尋找,不得推諉,朕皆將論功行賞!”

    詔令一處,全宮皆動了起來。

    太醫署令早在毓麟居穩娘們入宮時,就得到了嗣昌局崔蘭亭崔女官的暗信,早早便收拾妥當。前腳剛接旨,后腳就領著眾太醫,浩浩蕩蕩卻悄無聲息地出了宮門。

    “怎只有你來的?”

    李淵方下朝,尹德妃又因害喜不止召了太醫,產科圣手須臾便至,其余太醫卻不見蹤影。

    要知她們高位的妃嬪召太醫,都講究一個排面,內科、外科、產科、婦科等皆要出一太醫前來,才能體現出她圣眷正濃!

    “多去增援安興坊了,剩下的去其他娘娘宮中請平安脈了。”產科圣手一板一眼地答道,卻將尹德妃氣個半死。

    她本就是恐朝堂上有變數,才掐著皇上下朝的點,大鬧了一場,興師動眾地叫來太醫,卻仍未趕得及。

    “張婕妤腹還疼著,他們怎敢出宮的?若皇嗣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定會掉腦袋的!”尹德妃關懷地說道,神態話語卻像毒蛇吐信子。

    這太醫似沒聽懂,憨著一張臉疑惑問道:“娘娘未曾得到消息?張婕妤生了啊,生了個大胖小子,肚兒自就不疼了啊!”

    “什么!”

    尹德妃驟然起身,臉驀地陰沉下來,心中咒罵不停,這賤人不同她通消息便罷了,竟還比她先誕下男嬰!豈有此理!她詛咒這孩子活不長!

    其實不怪張婕妤,有觀音婢守著,嬰兒一出生,她便讓人喊叫掩蓋了嬰兒的哭聲,悄悄報于皇上,連張婕妤宮中外頭伺候的宮女太監都不知,如何能將這消息傳與她。

    宮中的官司,莫婤自是不知的,她同癘人坊的眾人一道忙碌著,不過一個上午,就建好了兩個院子,所有湯藥也均備齊了。

    見此,她便同武侯鋪的金吾衛們通了氣兒。

    午后,安興坊空無一人的街巷間,忽而出現了一隊隊包裹嚴實的將士,他們敲鑼打鼓、挨家挨戶地檢查通知著。

    不過半個時辰,癘人坊中竟送來了數十名高熱者,多數還是孩童,其中甚至有一剛滿月的嬰兒。

    第124章 第124章 第124章

    “香姐兒, 你尚年少,安能照料嬰孩,我們將他交予別的隊伍……”

    接手嬰孩的是一年輕的醫者小隊, 領頭的穩娘不過十六七歲,瞧著應還未生養過, 與她同隊的小郎君便紅著臉提議道。

    話還未說完,就見香姐兒熟練地抱過嬰孩, 輕易便將襁褓中嚶嚶低泣的嬰孩哄得歇了鬧騰。

    “我們穩娘, 無論有未生養過, 都是會護嬰的!”

    謝過郎君的好意,香姐兒揚起笑看向小隊的醫者們, 眼中閃動著驕傲與自豪,幾欲亮晃他們的眼。

    而立于她身側的小郎君不動聲色地退后兩步, 怕她聽見自己如雷般響動的心跳。

    “先將已開始出花的抬到最右側那排棚屋,按照一家一戶分開安置,避免交叉感染!”

    除

    了香姐兒, 其余穩娘們也在莫婤的號令下, 領著醫者小隊們將送入的一批批患者們抬進了隔離棚中安置妥當。

    無論是嚎啕大哭的孩童,或是垂淚不止的婦人,甚至是怒火沖天的漢子, 穩娘們只用三五句便能將他們安撫下來,讓其配合治療。

    除此之外,她們上藥、把脈、退熱皆是一把好手, 將輕視她們的醫者們瞧得一愣一愣的,迅速放下成見,乖乖聽從其指揮。

    “暉哥,你們隊還收得下人嗎?”

    遠遠望見飄揚疾行而來的紅旗, 是她讓金吾衛們插于馬車上方便辨認的旗幟,約莫又有一批病患即將送到,莫婤忙同各小隊協調起來。

    “稍等,我去問問曉夢妹子!”

    說罷,暉哥便如風一般前去問詢,莫婤卻是淡笑著怔了一瞬,連暉哥這般大男子主義之人都懂得聽從穩娘的部署調配,實屬不易啊!

    此后,忙碌之余,她還留了個眼風。

    竟驚喜地發現潛移默化中,每個小隊都已徹底變成以穩娘為首。

    送來的患者們,更是無論男女老少,皆對她們崇敬有加,不會因為她們是女子而心存偏見,更不會因為她們是穩娘而鄙夷。

    隨著病患地激增,從祥鶴館帶回的防護用具消耗得極快。

    幸而興安坊中多數接生館的東家們頗為大義,申東家未多費口舌便為癘人坊籌到了一車車防護用物,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莫大人,太醫們來了!”

    晌午方過,宮中增援的太醫們終于拉著治療天花的藥材趕到了。

    黎坊主忙領著他們進了莫婤所在的小院,興奮地朝正同醫者們討論用藥方案的莫婤喊道。

    院中醫者、穩娘和患者們自也聽見了,多數只瞧了一眼便不再關注,有的甚至頭也未抬,只顧忙活自己手上的事。

    見直面這般兇險的瘟疫,未曾經過正統培訓的民間醫者、穩娘們竟也能被鍛煉得臨危不懼、有條不紊,太醫署令孫大人心中不禁感嘆:不愧是莫大人啊!

    立于孫大人身側,與他同行而來的寧太醫瞧見這一幕也暗自頷首,隱隱明白了皇上定要將莫大人留在安興坊主持防治瘟疫的用意。

    但他的徒弟涂太醫,卻覺是大伙兒不將他們當回事,心頭不滿又委屈地嘀咕道:“也不知速速前來迎接!”

    聲兒雖小,但就站于他前方的寧太醫聽得清清楚楚,轉身便是一腳,狠狠踹了上去。

    “啊——”

    正抱著腳叫喚,他又被走過來的莫婤淡漠地瞥了一眼,嚇得他渾身一激靈,迷迷糊糊跟著其他太醫一道出了院子。

    待他回過神來時,已立在了癘人坊的花園中。

    “這是要干甚?”他杵了杵身旁的夏太醫低聲問道,“還要來個下馬威?”

    夏太醫朝他翻了個白眼,擰頭目光灼灼地瞧著莫婤,滿臉崇敬。

    見他這幅模樣,涂太醫哪還有不懂的,暗嘆自己倒霉,一問就又問上了個莫婤的小迷弟。

    倒是他另一側的簡太醫同他低聲道:“說是要做什崗前培訓?我們還需被她一穩婆訓?!”

    聽著兩人的交談,涂太醫前頭的沃太醫回頭道:

    “別胡說,人家可不是當年的穩婆了,都是六品官員了,自要耍官威啊,誰讓我們不是女兒身,不能勾得皇上秦王皆為我們保官!”

    他們許是說出了一部分太醫的心聲,而莫婤瞧著他們或信賴、或疑惑、或輕蔑、或輕浮的目光,心頭頗覺膩歪,也懶得同他們多寒暄,徑直講起防治之法。

    莫婤的官階立在那兒,還有太醫署令孫大人壓著,太醫們明面上皆動了起來,只是動作頗為敷衍。

    穿接產服時,雙手不提領子反四處摸;戴無菌帽時,額前還垂下幾縷鬢發;褲腿也不塞入高靴內……種種搪塞,瞧得她火冒三丈。

    “每人必須通過考核,若練不過者,不必前去害人害己!”

    她壓著怒火朗聲道,冷冷的目光掃過太醫們滿不在乎的臉,又言,

    “連這般簡單的考核都不過者,我會同署令商議免去你們的太醫之位。回長安后,我也會報于陛下,論功行賞之余,定也會論過行罰!”

    太醫署令孫大人本就對莫婤頗為推崇,見大難當前太醫們還這幅做派,頗覺面上無光,聽她這般說,自是連連頷首稱贊。

    聞及要丟官還要受罰,敷衍的太醫們終于正色起來,開始一板一眼地學。

    “再來一遍。”

    當莫婤吐出第十次再來一遍時,沃太醫終于忍不住怒火,沖上前欲同她掰扯,方揚臂,反手就被莫婤掀翻在地,狠狠揍服之后,讓人架著他繼續練。

    沃太醫一面涕泗橫流,一面忍痛顫抖著穿接產服,莫婤還撿了根長棍,但凡他有錯處便狠狠抽下去。

    “啊——嘶——哦——”

    眾太醫聽著沃太醫的哀嚎,心頭更怵了,打也打不過,跑又跑不掉,他們只能拼命練,就怕一不留神棍子就落到自己身上。

    待又練了八遍,沃太醫終于過關,此時院中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將他安排至一頗為強勢的穩娘隊中,同她耳語幾番后,莫婤便不再管他,只偶爾聞及都不用領頭的穩娘出手,他就被隊中的其他醫者們擠兌得如同只鵪鶉。

    七月暑氣漸盛,吾衛們每日提著混上醋的井水灑遍大街小巷,但送入癘人坊的天花者仍與日俱增。

    方加入小隊的太醫們,經受過穩娘和其他醫者們的錘煉,剛融入其中就要接受愈發嚴重的病患。

    他們或昏迷不醒,或皮膚滾燙、布滿瘡痘,或渾身潰爛、流膿不止……膿血順著肢體流淌,浸濕了身下單薄透氣的草席。

    醫者小隊們前一刻還幫他們上完藥,后一刻他們便沒了脈搏。

    按著莫婤所教,他們拼命按壓著斷氣之人的胸骨①,雖已搶救回十之八九,但更多的老人卻是在夜里悄無聲息的離世。

    太醫們皆是有真材實料之人,瞧見一具具因不敵天花而逝去的尸首,心中尚未泯滅的良知日夜被鞭笞著,漸漸也就放下自傲與守舊,同大伙兒一道竭盡全力救治。

    終于在眾人的不懈努力下,出現了幾例痊愈者。

    但痊愈后,他們也未離去,反而投身于救疫隊伍中,因染過天花通常便不會再感染,他們還自發去做那些最易感染的活,如煮洗接產服,如搬運死者尸體。

    太醫們和痊愈者們的加入,雖減輕了莫婤等人的壓力,卻讓坊中的糧食和防護用具消耗得愈發快了。

    “黎坊主,糧食還夠多久?”瞧著大鍋中熱騰騰的米粥,莫婤有些發愁。

    她不是五谷不分之人,在太原時更是沒少見觀音婢施粥,這粥瞧著清湯寡水,其實所須的米粟也不少。

    “無妨,昨夜長孫大人又拉回來幾車,很是夠的!”

    黎坊主笑彎了眼道,

    “也不知長孫大人如何同糧肆東家們商討的,他們最是鐵公雞一毛不拔,前些時日我拿著銀錢去買,還報出了您的威名也無用!”

    一旁送完病患正欲離去的金吾衛正巧聽見,也敬佩地接話道:

    “我們武侯

    鋪頭頭去都無法,強硬些他們還說我們是官欺民,是仗勢欺人!長孫大人卻不過半刻鐘就能化到車糧食!”

    聽罷,莫婤頗為矜持地頷首,身后無形的尾巴卻是早就翹得老高,心頭暗自驕傲:我男人當然是最厲害的!

    自豪之余,便是滿滿的心疼。

    她在院中忙得腳不沾地,長孫無忌卻是更甚。

    上午要領著金吾衛搭建臨時棚,下午要同他們一道巡邏安興坊,晚間還要挨家挨戶地敲響糧鋪的門,與他們拉扯化糧。

    每日她回屋歇息皆見不著他,今晨半夢半醒間她方覺有人將她攬入懷中,吻了吻她的額頭。

    待她仰面找到他的唇,同他濕吻許久后,微微睜眼便瞧見了他愈發削瘦凜厲的臉龐,再望向窗外,天已然泛白。

    晨起,身旁早已沒了他的身影,摸著冰涼的竹席,知他應是早便起了身,灶臺上還溫著牛乳,連桌子都還微微泛著酒精擦拭過的氣味。

    愈想心頭愈是酸得厲害,抬眼卻見心上人闊步進了院子。

    “阿忌,你怎有空回來!”

    莫婤忙迎上去,念著自己身上不知有多少天花患者的膿液,便又急急停在一米外。

    只見長孫無忌竟亦退后了幾步,平靜無波的眸中泛起點點怒意:“婤婤,定禪山又出現了批天花女子。”

    她面色驟然一冷道:“都抓到了?”

    長孫無忌頷首,停頓片刻道:“不知山上是否還有,將士們的防護用具恐也要換新的了。”

    “無妨!”莫婤一口應下,隨即清點了一批防護用具讓長孫無忌送去。

    待他走遠,同她一道清點的曉夢方發愁道:“莫大人,安興坊所有接生館存余的防護用具皆已送來,這些恐只能支撐三日了!”

    天花病毒在沸水中不能存活,她們雖已反復利用接產服等防護用具,但當用具反復煮洗或有破損后,卻是不能再用。

    “我讓金吾衛遞封飛遞……”

    “快拉進來!”

    話還未說完,便見黎坊主拉著一輛板車進來了,板車上壘滿了大箱子,用麻繩高高捆緊固定在車上。

    “莫大人,您真是好官啊!”黎坊主笑逐顏開道,“這些竟是全長安城眾接生館,自發請命捐贈的防護用物,嗣昌局統計后送了來,這還只是第一批!”

    因長安城中接生館們的大公無私,李淵龍顏大悅,大手一揮批了莫婤在找申東家前,就托武侯鋪遞上去的飛遞,來年所有的接生館減稅三成。

    此詔一出,長安城中的商戶紛紛動了起來,有藥的捐藥,有糧的捐糧,物資源源不斷送入安興坊,整整持續了半月。

    因而,雖坊中起高熱者愈發多,但莫婤等人還算游刃有余,只是回小院歇息得愈發少了。

    “婤寶,要保重身子啊!”

    長孫無忌一如往常般溫柔地朝她笑著,只是鳳眸中帶著淡淡的擔憂與哀傷,微風拂過,他的身影竟漸漸消散在她眼前。

    “阿忌!”她驟然驚醒,喃喃安慰自己道,“別怕,我只是在做夢。”

    翻然起身,疾行至灶臺,瞧見冷鍋冷灶上再無溫熱的牛乳,心頭卻是升起股不妙。

    換上干凈的接產服,罩上冪籬,她一路往小院奔去,遠遠就瞧見院中又抬出具尸體。

    忽而,一陣風吹過,輕卷起擔架上的白布,露出白布下的一角,赫然是金吾衛的鎧甲,而長孫無忌近來也是這般穿著。

    “莫婤,冷靜!”

    她深深吸了口氣,戴上手套,從頭處輕輕揭開白布,露出張滿是潰爛膿瘡的臉,腫脹的眼周,依稀能分辨出杏眸的輪廓。

    心頭一松卻又涌上難受,她低聲問道:“這將士怎會染上的?你們身子這般康健,多是能扛過的啊!”

    一旁護送的將士早已淚流滿面,他哽咽道:

    “都怪定禪山那些妖女,前幾批皆是些弱女子,最近這批卻好似會武,我們一心想救她們,她們卻趁我們不備劃傷了我們,刀刃上更是抹了膿液!”

    “什么!”她驟然皺起了眉,急急問道,“怎不早說?”

    “我們起初皆不知,因整日套著這衣服,日曬雨淋的,身上早便起了紅疹,待變為膿痘時方驚覺染上了天花,卻不知從何染上,還是長孫大人猜到的!”

    將士哭得愈發委屈和悲痛,他想不明白,為何老天無眼,為何好人沒好報,他們日日奔波勞碌,卻還要被奸人所害。

    戰友們起了高熱,卻只敢自行找個穩娘,悄悄關入癘人坊,連父母妻兒都不敢告知。

    而聽這將士提到長孫無忌,霎那間,莫婤頓覺天竟變得灰暗一片,慌亂無措恐懼窒息諸般情緒朝她涌來,她聽見自己顫抖著問:

    “那你們長孫大人呢?”

    將士唯一露在外頭盛滿悲傷的雙眼,忽而帶上了幾分憐憫,他低下頭,啞著嗓子輕聲道:

    “長孫大人,高熱不退,已自行關入坊中。”

    第125章 第125章 第125章

    莫婤頓覺天旋地轉, 顧不得暈眩,她奔入院中,尋著每隊負責的穩娘, 挨個兒問過去。

    終是在一閃躲的目光中,逼問出了長孫無忌所在屋舍。

    “大人, 您便讓我進去服侍您用藥罷!”

    一醫女端著托盤立于屋舍門前勸道,聲兒中滿是心疼與惋惜, 扭頭瞧見莫婤, 神色僵了一瞬, 正欲同她行禮,便聞及屋內傳來陣響動。

    須臾間, 屋門開啟,醫女面上一喜想入內, 一個空木碗準確無誤地擲于其托盤上,嘭得一聲,門又關得嚴嚴實實。

    里頭傳來道疏離淡漠地回復:“不用。”

    領著莫婤前來的穩娘寧櫻, 慌忙上前將醫女鈴蘭拉走, 只邁了幾步,鈴蘭便緊緊扒著廊柱不肯離去。

    莫婤聽見他聲兒中的虛弱無力,心頭酸澀無比, 她輕拍著門,像往常他哄她般輕哄:“阿忌,婤婤在這兒, 你開門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你瞧見我日后丑陋的模樣。”

    長孫無忌堅定地回道,語氣卻似落于心尖的羽毛溫柔細膩,還反過來哄她,

    “婤婤, 日后定要保重身子。早膳不能省,當心胃疼;夜間多歇會兒,要乖乖睡覺。婚房里有我全部身家,出去后你記得……”

    “我不聽,我要你好好的!”

    聽著他似交代遺言般,萬般恐懼在心頭翻滾,不知不覺間已是淚眼婆娑,她嗚咽道,

    “我不要,你丟下我四年,四年后你若再離開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來生也不要同你相見!”

    他扶著桌角幾欲站不住,聽著她的哭聲,覺自己的心被狠狠撕扯,喉嚨都似涌上鐵銹,卻還溫聲道:

    “現今我不能哄你,你乖乖不哭了。我答應你,一定努力撐過此關。”

    寧櫻聽著也紅了眼眶,想著方才長孫無忌出言拒絕時,鈴蘭竟揚起了笑,不自覺朝她看去。

    果見她臉上滿是嫉妒與憤恨,不由狠狠擰上她大臂的軟肉。

    “啊——你干甚?”鈴蘭痛得驚呼,憤恨地瞪著寧櫻。

    寧櫻也冷下臉道:“你又在干甚?要點臉。”

    此時,已起身的莫婤也瞧見了兩人,自然也望見了鈴蘭面上的嫉恨。

    心頭本就萬般難過,她沒收住眼中的威嚴,凌厲地刺向鈴蘭道:“若是不安分,就滾出去,我會同黎坊主說的。”

    鈴蘭恭順地低下頭,藏起眼中溢滿的怨恨。

    “莫大人在這兒嗎!”

    方提及黎坊主,她就喜氣洋洋地奔了進來,帶給來個天大的好消息。

    時隔月余,舉國之力尋找的奶牛,終于被一邊疆將領從胡人手中繳獲,一路飛遞入長安,短短兩日便到了安興坊,現就在癘人坊外等著莫婤驗收。

    聽罷,她猛然轉身,興奮地拍著長孫無忌的門道:“阿忌,你聽到沒,你有救了,你定要撐住,再等等婤婤!”

    里頭傳來聲輕笑,他寵溺地回道:“好!別急,我會等你的!”

    歡快地同他告別,春風滿面地出了院門,方踏出門檻,臉便又暗淡下來。

    “怎么了?不是有法子救長孫大人了嗎?”黎坊主瞧著她低落的神色,不解地問道。

    她只是搖搖頭,擠出個笑后,便俯下身仔細查看起這頭奶牛來。

    是頭母牛,雙乳上赤紅的丘疹已成了豌豆大小的卵圓水皰,皰上有一凹窩,內里蕩漾著透明的液體。

    赫然是染上牛痘病毒,現已開始出痘的奶牛。

    謝過送牛來的金吾衛和黎坊主后,她將牛牽回了自己院中。

    關上院門,四下無人時,她終于繃不住了,雙膝一軟,緊貼著院門的身子緩緩滑落,木然地跌坐在地上,眼淚無聲無息從臉上滾落,眸中死寂一片。

    沒用的……沒用的……

    就算有了牛痘膿液,做出的疫苗也是用于預防天花的。若不幸染上,還是只能靠他們自己的意志熬過來。她那般說,不過是為讓她的阿忌再堅強些。

    那具金吾衛尸首的冰冷模樣,在她腦海中不停回放  ,她驟然覺得渾身發冷,止不住地寒顫。

    “不能再想了,莫婤!”

    她喃喃自語道,拼命爬起來,跌跌撞撞翻找出藥箱中的銀針,紅著雙眼,全神貫注地采集起奶牛雙峰尖尖的膿液。

    采集完后,她帶著琉璃瓶中的膿液,驅車行至武侯鋪,遞了封飛遞,又到了胡女的奶牛坊。

    向她買了兩頭小奶牛犢①,還同胡女商量,日后恐會將她坊中的奶牛皆買了去,但定是會付錢的,只是望她多留些給她。

    商議后,她便趕著兩頭小牛犢回了癘人坊。

    另找了個荒廢的馬棚,把新買的小牛犢關了進去,在它們身上割了道小口子,將牛痘膿液倒在其傷口上。

    牛痘病毒的毒性本就低,但考慮到安興坊中還有更弱小的嬰幼兒,她便還是將牛痘病毒做了減毒處理。

    在疫苗的制備中,最常用的是減毒和滅活②兩種方法,滅活在古代難做到,但減毒中的體外連續傳代培養③,卻仍是能實現的。

    三日后,兩頭小牛犢的身上也出現了水皰,她在它們身上采集完膿液后,又如法炮制到后兩頭小牛犢身上。

    十日后,她拿著傳了幾代又經清水稀釋過的牛痘膿液,召集了癘人坊中所有醫者和穩娘們。

    “您說這能防預天花?”立于醫者小隊最前頭的穩娘曉夢,聽罷驚呼道。

    隨即就被她側后方的沃太醫戲謔:“頭發長,見識……短……”

    他話還未說完,立在他身旁的暉哥便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忽覺鼻尖一股暖流正往下滑,忙閉緊嘴,屏住呼吸。

    曉夢無所謂地翻了個白眼,小聲詢問著她身旁的小夏太醫。

    憋了許久的寧太醫委婉勸道:“我們知莫大人救人心切,但用天花痘液防治之法,早便有之,可其效果想必眾醫者皆心知肚明。”

    此話一出,上了年紀的醫者們皆頷首贊同,年輕的醫者們也同穩娘們交頭接耳……連莫婤的迷弟小夏太醫都眉頭微蹙,面露不贊同。

    這些時日莫婤在癘人坊已立起了絕對的權威,她說要做的事無一反對,如建臨時棚、物資分配、糧食供給等,但現今見他們并未盲從,她更放心了些。

    看來就算她不在,大伙兒也能按照病患至上的宗旨始終如一地踐行下去。

    “咳咳咳——”輕咳幾聲,將眾人的注意拉回后,她正色道:“這自不是出自天花患者,而是取自奶牛。”

    話音剛落,院中一片嘩然。

    “奶牛也會染上太花?”

    “這……這簡直荒謬啊!”

    “莫大人難道是……失了智?”

    種種質疑聲鋪天蓋地涌來,還是太醫署令孫大人更為鎮定,他出聲問道:“莫大人這般肯切,定有依據罷?”

    “幼時同恩師行醫,在一胡商家中借住時,見過一八歲男童的阿姆給奶牛擠牛乳,那是乳上便有水皰。不久后,我再途徑那村子,竟因天花滅了村,只有男童和他阿姆活了下來。男童同我說,他們是被那牛傳上了皰疹,但幾日就康健了,之后天花肆虐時竟只出了些紅疹。④”

    “莫大人只拎個故事,那就是場豪賭了?”簡太醫滿臉不信道,“難道您讓這般多人,賠上性命完成您的賭局?”

    院中瞬時安靜下來,眾人皆望向中央,挺得筆直的莫婤。

    她看著他們灼灼的目光,只不在意地笑笑道:

    “我只是告知各位一聲罷,這場賭局,我贏定了。”

    話落,她驟然提起匕首,在手背劃了一刀,轉眼間,琉璃瓶中的液體被傾倒在傷口上。

    “莫大人!”

    “莫大人,不可!”

    “莫大人,您別莽撞!”

    眾人反應過來后慌忙勸阻,香姐兒更是上前一把揮掉她手中的琉璃瓶。

    長頸細口琉璃瓶,猛地摔落在地,發出咔嚓地碎裂聲,在艷陽下閃耀著斑斕色彩,碎片里卻是一滴膿液也未余下。

    “莫大人,您何至于此!”鈴蘭一面垂淚,一面惋惜道,“若您出了事,我們怎么辦?安興坊中的百姓又要怎么辦?!”

    “這說的何話?我們是擔心莫大人,可不是有旁的心思!”寧櫻反唇相譏道。

    院中眾人紛紛應和,莫婤的目光也直直射向她,她忙連連向大伙兒道歉,躲閃著垂頭拭淚。

    此時,莫婤方移開視線,環顧著院中眾人。

    他們或淚眼婆娑,或面露哀傷,或愁眉不展……連涂太醫都紅著眼眶,雙唇不停顫動,卻說不出半句話。

    “好了,我都說這是場必勝的賭局了!”

    瞧著眾人依戀的目光,她灑脫一笑,朗聲道,

    “癘人坊現已走上正軌,有我無我,爾等都只需如往常般即可,就當我偷個懶,讓我歇歇罷。”

    說罷,她停頓了半晌,左手緊握右手拇指,右手掩其胸⑤,躬身朝眾人行了個大禮道:

    “今后幾日,癘人坊中病患,就有勞各位了。”

    隔著幾丈遠,同黎坊主交接完坊中諸項事宜后,她自請關入了小院。

    傍晚,便發起低燒,身上也開始發小疹子。

    孫太醫仔細詢問著她的癥狀,寧太醫一面記錄,一面遺憾搖頭,這些赫然已是天花的早期體征了。

    是夜,坊中雖仍是一片寧靜,但眾人卻似籠罩在層層陰霾中,無法自拔。

    連得知此事的百姓也拖著疲憊無力的病軀,掙扎著起身,望向天邊的明月,跪下身匍匐著哀求上蒼保佑。

    只是,無論何般掙扎,天總會亮,明日總會來臨。

    晨曦初露,旭日東升,穩娘寧櫻端著托盤欲同莫婤上藥,方掀開她的薄衫,手中托盤驟然落地。

    “孫太醫——孫太醫——”

    她來不及收拾散落的物件,拔腿就奔至孫太醫屋中,拉著他疾行回莫婤的小院。

    正巧瞧見這一幕的醫者、穩娘們,皆慌忙跟了上來,須臾間,莫婤小院外圍了一堆人。

    “老寧,快來!”

    孫太醫把脈后,興奮地將寧太醫喚入內,緊接著夏、涂、簡等多名太醫輪番診治,之后曉夢、香姐兒等穩娘接二連三地撩開莫婤的袖口、前襟、裙擺。

    “好了!”

    眼見著渾身都要被她們瞧光了,莫婤紅著臉拒絕,穩娘們卻只顧著跑出去高聲報喜:

    “都沒了!紅疹都沒了!”

    三更天時,莫婤便已退了燒,現今更是連紅疹都無,類似天花的癥狀紛紛消退,脈象更是平穩康健。

    “太好了——太好了——”

    眾人的歡呼雀躍聲兒,從莫婤的小院飄到了各個病患的院中,她痊愈的消息更是不脛而走。

    一時間,癘人坊中響起陣陣震天動地的歡呼聲。

    只是還未等大伙兒興奮多久,莫婤便不顧阻攔,無任何防護地進了長孫無忌的屋中。

    第126章 第126章 第126章

    屋外那般大的聲兒, 長孫無忌竟未曾醒來,靜靜地躺在那兒,似只余下具永久沉睡的軀殼。

    心頭陣陣絞痛, 雙腿發軟,她不得不扶著墻, 一步一步挪向床邊,伸手顫抖著探了探他的鼻息, 方踉蹌著跪倒在他的床畔。

    “阿忌, 婤婤來了, 你醒來看一看我,好不好!”她哽咽著哀求, 床上的人仍雙眸緊閉,連劍眉也鎖在一起, 似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汗珠不斷從他額間冒出,又順著面頰歪歪扭扭地滑落,緊抿的雙唇, 血色全無。

    她想為他擦擦汗、摸摸他的臉也無從下手, 面上皆是流膿的潰爛。

    自幼與他相識、相知,年少與他相戀、相愛,就算他游學的那四年, 她同他賭氣卻仍篤定他會回來,可現在——

    她好怕。

    她不曾記得歷史上的長孫無忌有染上過天花,若不是她身陷安興坊, 他也不會執意留下;若不是她總記掛定禪山,他也不會日日去巡察……都怪她。

    大唐的天下蒼生,與她有何干,她不過是異世的一縷幽魂, 為何要將大唐百姓的生死寄予在她的身上。

    一股從未有過的怨恨涌上心頭,李淵那道圣旨的字字句句,如同來自地獄的低語,縈

    繞在她耳畔。

    “怎在我夢中,你都在哭啊……”

    耳畔傳來聲悠長的嘆息,她抬首就被長孫無忌捧住了面頰。

    他掌心仍是滾燙,無力的指尖拼命伸展,只為用唯一完好的指腹,輕輕為她擦拭眼角不停滾落的淚珠。

    喉嚨長滿了膿皰,明知是夢,他卻仍嘶啞著嗓子溫聲哄著:

    “乖,不哭了,我會好起來的,我還未娶你……我好想娶你,可卻不敢許諾,若我沒熬過去,豈不是多一人遺憾……若我去了,你就把我燒了,骨灰灑在我們的婚房,然后,你就把我忘在那里罷……夢醒我就不愿同你說了,我不想你忘了我。”

    “不會的,不會的,你會好起來的。”

    她早已淚流滿面,卻不敢緊抱住他,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只能俯身輕輕貼著他的胸膛。

    他懷中好熱、心跳好快,聽著他有力的脈搏,她方能平復下翻涌的痛恨與悲傷。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留下只字片語,長孫無忌又沉沉睡去。

    夜半,他結痂的膿瘡開始脫疤,如蟻咬般奇癢無比,他原本平靜的軀體猛地掙扎扭動起來,手挪動著往臉上撓去。

    “阿忌,乖,不能撓!”

    跪在床畔為他上藥,束著他的手輕聲哄著,似認出了她的聲兒也,躁動不安的他竟瞬時平靜下來。

    撿了幾枚他掉落的痂,磨碎后,灑在了她手背未痊愈的傷口上。

    東方既白,屋中響起了敲門聲。

    “莫大人,您如何?”孫太醫隔著門板問道。

    “無礙,未起疹子,連高熱也無。”回話后,她凈手消毒,將前臂伸于門外,讓孫太醫把脈。

    孫太醫診脈后激動萬分:“神跡啊!莫大人,您出來罷,這法子成了!”

    瞧著興奮得老淚縱橫的孫太醫,她終是彎出個淡淡的笑,回頭望了望床上躺著的長孫無忌,落寞道:

    “不了,我想在里頭陪陪他。這是如何制備預防天花藥劑的方子,先在癘人坊中推行罷,大伙兒這般齊心,想來應是無阻礙的,也就用不上我了。”

    孫太醫斂了笑,想著屋中病情兇險的長孫無忌,瞧著連笑都染上哀傷的莫婤,硬聲道:

    “莫大人放心,拼了我這把老骨頭,我也會將此藥劑推行下去。”

    此時,朝堂之上,眾臣緘默不言。

    李淵將飛遞重重擲于地上,怒斥道:“莫卿已研制出防疫藥劑,爾等怎無動于衷!”

    大臣們俯首匍匐,不敢多言半句,只裴寂輕聲嘟囔道:“誰知有無效用!”

    他聲兒低,但在寂靜的朝堂上尤為響亮,見秦王李世民目光如劍般刺過來,連李淵也面露不善,忙辯解:

    “皇上息怒,口說無憑,不若找幾個死刑犯先試藥,若確如莫大人所言般有奇效,再于安興坊中施行。”

    此話一處,朝堂上贊同附和聲雷動。

    畢竟這法子聽著確是不錯,既能試出藥劑的效用,又能避免無辜人喪命,兩全其美!

    裴寂也覺自己頗為聰慧,這般又能多拖些時日,好想法子耗死她。

    正當他得意之際,李淵冷哼道:“一群貪生怕死之輩,莫卿早以身試藥,還需爾等懷疑?!”

    其實,裴寂的提議莫婤早便想過,但因李淵登基時大赦天下,現今牢中的死刑犯少之又少。

    再者,用死刑犯驗證,單請示、公告、挑選犯人等流程,來回倒騰就須數日,安興坊中的百姓可等不起了。

    更何況,其中步驟也定是暗藏貓膩,若僥幸躲過,就算防治藥劑起效了,朝中也會有質疑聲,遠沒有她以已試藥來得震懾。

    果然,李淵話音剛落,大臣們面面相覷,倒吸了幾口涼氣后,紛紛驚呼起來。

    “哈哈哈——爾等自愧不如了罷!”

    李淵亦起身笑罵道,

    “枉愛卿們自詡頂天立地大丈夫,竟被瞧不起的小女子比了下去,是何等滋味?眾卿不應迂腐,只要能為我朝效力,無論男女老少,朕皆敢用!”

    “皇上英明!”

    大臣們跪地高呼,心頭敬佩之余也膽寒不已,對自己都這般心狠手辣的女子,還擅醫會藥,定不能輕易招惹,否則恐見了閻王,才知自己是如何沒命的。

    見眾臣皆嘆服,李淵遂拋出莫婤所須:“不過制備此藥須奶牛數頭,幸而安興坊有一奶牛坊,蕭愛卿撥些銀子予莫卿罷。”

    大臣們心有顧忌,皆未出言反對,蕭瑀盤算著國庫存銀,正欲應下,齊王李元吉卻出言阻攔:

    “父皇不可,現戰事吃緊,國庫空虛,斷不可再動用銀餉了!”

    “那是爾等廢物。”

    李世民身子挺拔,猶如蒼松傲立,眉心微蹙帶著凌厲的氣勢道,

    “讓你守太原,你只顧游獵,日日鞭笞百姓,還將與爾有私怨的將領推出城門,卻只給兵一百,致使其當場倒戈,你還有臉帶著妻妾家小逃回長安?你不敗,誰敗?”

    這場戰事,本是李世民主動請纓,誰知被李元吉半路截胡,雖知是父皇對他日益忌憚,但何嘗不是李元吉及太子一黨從中挑撥。

    朝堂上眾大臣將頭埋得更低了,李元吉暴跳如雷道:“你有何資格……”

    話方出口,就被李淵打斷,他怒斥:“他是你兄長!本就是你之失,還容不得半句詰問?蕭卿也不必動用國庫了,這銀錢就由齊王府出!”

    李世民眸光一閃,下了朝就押著李元吉將一箱箱白銀搬上了送往安興坊的馬車,回承乾殿后,又抱著捧卷的觀音婢,悶悶不吭聲了。

    “誰惹我們王爺不快了?”

    放下書卷,捏著他肉肉的耳垂,觀音婢輕柔地問道。

    抓過她逗弄的手,輕咬了一口,聽她故作疼地嬌呼一聲,方吐出口濁氣道:

    “四弟丟了太原,我當眾譏諷,父皇竟仍強撐著輕拿輕放,還用阿婤作筏子,當真可笑!”

    “世民,無妨。”觀音婢握著他的手,堅定道,“躲在爹娘羽翼下的燕雀,是不會飛的。而我的世民,注定是蒼穹中最烈的雄鷹!”

    望著妻子眼中炙熱的光,李世民眼圈微微泛紅,他硬聲道:“定不負卿言!”

    伴著午日的艷陽,馬蹄噠噠,車輪轍轍,銀兩終是到了癘人坊。

    因莫婤早與胡女有約定,黎坊主領著孫大人輕易便買到了足量的奶牛,如法炮制出一批批防疫藥劑。

    “大人,還是我先來罷!”見孫太醫欲身先士卒,涂太醫壓著心中的恐懼,抖抖嗖嗖道。

    “我已黃土埋半身,還有何懼?” 孫大人開懷大笑道,“放心,你也跑不!”

    聽罷,涂太醫更覺腿軟,圍過來的穩娘們面露鄙夷,也不多廢話,如莫大人般提起匕首劃出道細口試藥后,便自請關入屋中。

    當孫太醫和穩娘們去掉防護,仍安然無恙地從天花患者的屋中出來時,癘人坊恭賀歡呼聲轟然騰起。

    輪到第二批太醫們時,穩娘們怕莫婤的心血白費,還出言激將:“爾等不會被我等女子比下去罷?”

    此言一出,就算心頭仍有疑慮者,也是眼睛一閉手一伸就用了藥。

    此時,連武侯鋪的金吾衛們也

    得了消息,紛紛自告奮勇。

    短短三日,所有穩娘、醫者和將士們皆用了預防天花的藥劑,反應最嚴重者也不過是渾身起了幾日的紅疹。

    “莫大人,癘人坊中、武侯鋪中均已推行完畢,爾后恐需您主持大局啊!” 黎坊主輕敲著門勸道。

    屋內,長孫無忌的臉已恢復了光滑平整,新長出的肌膚瞧著比從前更白,棱角分明的面龐也愈發英俊。

    只是,莫婤摸著他耳后留下的疤,心頭仍有股無名火在燒。

    在他臉上印下幾道唇脂,方輕移蓮步,開了屋門,柔聲問道:“出了何事?”

    語調如沐春風,黎坊主卻起了身雞皮疙瘩,壓下心尖戰栗,回稟道:

    “安興坊中百姓大多配合,只一些頑固婆子、地痞無賴嚷著若出了事,定要官府賠償。”

    “我們是在同他們商量嗎?”她勾出抹笑,和善地反問。

    見黎坊主猛地搖頭,她收了眼中的戾氣出了屋子,雷厲風行地召集了癘人坊和武侯鋪全員,一條條指令從她口中發出。

    此防治天花藥劑取名為花苗。

    即日起,癘人坊中所有穩娘返回各自所在接生館,培訓館中眾穩娘,并按照接產時的無菌要求,為婦孺接種花苗。

    癘人坊留守的醫者們,除了完成天花患者的救治,還要肩負安興坊中男子花苗的接種。

    武侯鋪金吾衛們,挨家挨戶搜查,確保每戶每人均接種花苗,并與戶籍一道登記在冊。

    百般不愿者,簽下生死狀,禁止發放過所①,永世不得離開安興坊。

    隨著莫婤指令的下達,安興坊中掀起了花苗接種之風。

    擔憂穩娘們把握不好嬰兒接種的力度,她只好奔波于安興坊中的接生館,挨個指點,如柳葉刀要選何種型號、刀口要細要淺、如何觀察嬰兒接種的不良反應等等。

    當她拖著疲憊的身子,方邁過長孫無忌所在院落的門檻時,就聽見了醫女的驚呼聲。

    “長孫公子,您終于醒了!”醫女喜極而泣道,“您嚇死鈴蘭了,鈴蘭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能陪著您醒來,鈴蘭就滿足了。”

    長孫無忌躲開鈴蘭的攙扶,半坐起來,雙眼淡漠地刺向她道:“若有癲狂就去治。”②

    “噗嗤——”方行至門前的莫婤正巧聽見,沒忍住笑。

    探頭望見他冰冷的目光驟然變得柔和,鼻頭一酸,奔入內,撲進了他懷中。

    第127章 第127章 第127章

    長孫無忌緊緊抱著她, 溫聲道:

    “嚇著了罷?”

    “嗯!”

    莫婤仰頭望向他,重重頷首,羽睫上掛了幾顆晶瑩剔透的淚珠。

    抬手輕觸睫稍, 淚珠滑落到他指尖,他心頭翻涌起無盡憐惜, 額頭同她的眉心輕抵,只能不住道歉:“對不起……對……”

    用朱唇堵上了他, 探出軟糯的舌尖勾得他呼吸瞬時亂了, 手將她抱得更緊些, 唇齒交纏間,兩人愈發纏綿。

    忽覺一道炙熱的目光緊盯著他們, 他掀起薄衾擋住懷中嬌艷欲滴的莫婤,膩得出水的眸光驟然變得兇狠慎人, 徑直射向床畔。

    鈴蘭早在莫婤出聲時便起了身,只是未離去,此時正杵在床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瞧莫大人的行事作風頗為強勢, 長孫公子定是俱內才百般拒絕她, 但哪有男人不偷腥的,滴水都能穿石,只要她小意撩撥, 定能勾到他。

    未曾想,竟見到這樣的莫大人,遇上對手……

    “滾——”

    還未想完, 長孫無忌寒徹骨髓的聲兒在她耳邊炸響,將她激得猛地一抖。

    她不由楚楚可憐地望向他,卻見那雙令她心折的鳳眸中,盛滿了滔天的怒意, 兇猛地撲上來,似勒住她脖頸的白綾。

    她若瀕死的魚兒,一面大口喘息,一面瘋逃出了屋。

    趕走礙事之人,長孫無忌摟著她臥入床榻,她縮在他懷中,同他分享這些日子發生的事。

    “我病后,那定禪山還有無突現的女子?”愛人在懷,難免有些心猿意馬,為壓下心頭躁動,他徐徐開口問道。

    “未曾。”她輕擰眉頭答道,想著多年前發現的硫磺,憂心忡忡道,“此山必有大患!”

    他亦贊同地頷首,當年他們監視了那條密道許久,始終未發現端倪,后隨李淵去了太原,便撤回了那處的人手,現今看來漏掉了條大魚。

    “那女子還是不肯吐露半句?” 他鳳眸微瞇,神色變幻莫測地問道。

    是夜,從關押美嬌娘的屋中,走出位豐神俊朗的郎君,他神色淡漠未沾塵埃,身后卻傳出女子的怒吼聲。

    “阿忌,忽悠……問出來了?”莫婤迎上前去問道。

    他周身的冷峻驟然柔和,勾起寵溺的笑,輕捏她的鼻尖道:“那女子你應認識,她原是高家家奴,姓陶。”

    聽他這般說道,莫婤終于從記憶的犄角旮旯,扒拉出那對非要拜師的極品母女——陶氏母女。這同她一般大的白衣女子,應是長大的陶小娘子。

    “她不是被送到莊子上了?”她擰眉問道。

    “原本是,后來她癡戀一玉面書生,與其私奔,就進了賊窩。”

    長孫無忌向來對別人的遭遇無甚興致,自幼被趕出家門,生性淡漠,唯一熱烈的情感只給了莫婤,對他人不會惋惜更無同情。

    因而只漫不經心地簡述,甚至還有心神籌劃如何攻下禪定山。

    熟透的梅子掉落滿地,墻下竹筍已然成林,恍惚間,盛夏悄然流逝,竟走到了金秋九月。

    安興坊中,男女老少的左臂皆綻開朵米粒大小的花兒,是接種花苗印下的痕跡。

    而在眾人皆接種的半月后,坊中終是再未有過新出花者。

    “咚——咚咚——”

    嘈嘈晨鼓盡,安興坊四面坊門緩緩轉動,封鎖了整整三月的坊門終是開啟。

    百姓們圍于坊門處,歡呼聲此起彼伏,直沖云霄。

    忽而,一匹泛粉的白馬疾行而來,身后追著匹黑馬。

    黑馬背上騎著個身著鎧甲、威武英俊的將士,他一手御馬,一手高舉明黃帛書,口中高呼著:

    “圣旨道——”

    此聲甚至壓過了坊中百姓們的歡呼聲兒,大伙兒或追著將士、或奔走相告、或等在他們推斷的目的地。

    而黑馬足足繞著安興坊跑了三圈,吊足了眾人胃口,方停在了癘人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有女莫婤,于瘟疫猖獗之時,深入疫區,終研抗疫良方,拯救萬名于水火,其功甚大,朕倍感欣慰,特擢升正五品,欽此!”

    “臣領旨,謝主隆恩。”

    接下圣旨,莫婤很是疑惑,雖早已料到會升官,但出自秦王府的她,在李淵對李世民忌憚愈深時,怎會連跳兩級?

    正琢磨著,她竟被趕來道喜的穩娘們抬起拋向空中,外圍里三層外三層堵滿了恭賀的百姓。

    當她頭暈目眩落地時,還是胭脂雪不耐煩地吹了吹鼻,將眾人抵開,她忙擠過縫隙,翻身上了馬。

    “胭脂雪,禪定山!”

    待她坐穩后,胭脂雪如離弦的利箭般沖了出去,甩掉了眾人蠢蠢欲動的手。

    禪定山腳,她方與長孫無忌的玉骨十指相扣,就見遠方晃晃悠悠行來輛金車玉輦。

    馬車行至他們跟前跳下幾名男子,領頭的是此時萬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

    “世民,你怎來了?”沖著房、杜兩人頷首后,她蹙眉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一身戎裝,皁衣玄甲泛著爍爍寒光,面容沉寂,雙眸布滿血絲。

    凌厲殺氣籠罩著他的眉眼,在看向她的同時藏起了兇煞,只是她已有所察覺,徑直問道:“世民,是宮中出事了?”

    “無事,我等來相助,阿婤不喜?” 他如往常般朗笑著與她胡侃,只是周身縈繞著無盡的疲憊和悲切。

    她眉頭鎖得愈發緊,回首望了望眸色漸深的長孫無忌。

    “現今九月。”

    沒頭沒尾留下個月份,長孫無忌攬過李世民,喚上房、杜二人去瞧圍剿定禪山的布陣圖。

    獨留莫婤在原

    地思緒翻滾,漸漸地,她臉上浮現的神態,完全掩不住心頭掀起的驚濤駭浪。

    午時三刻,她應李世民所求,在營帳中為他接種花苗。

    在其袒露的左臂上,用薄片柳葉刀輕輕劃下道細口,接過長孫無忌手中的花苗液淋了上去。

    正收拾著刀具,便聞及帳外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王爺!您真讓……”

    杜如晦拉著胡子一大把的房玄齡急急闖入帳中,瞧著一旁冷著臉的長孫無忌和淡定自若的莫婤,頗為咋舌。

    “這就成了?”

    他呢喃道,一向風流自命的臉上繃不住驚詫。王爺就真輕易地將性命交予一女子手中?

    身后的房玄齡理著被風刮亂的胡子,眸光微動,忽朝莫婤拱手道:“有勞莫大人也為玄齡種下花苗。”

    猛地扭頭,他覺好友也失了智,只是瞧見其意味深長的神情,想著第一次與莫婤相遇的情形,忙懇切道:“我也勞煩莫大人了!”

    午后,房、杜兩人上臂起了些紅疹,李世民只在刀口處冒了個紅痘,傍晚三人便已是生龍活虎了。

    夜半三更,禪定山腳,堵在密道口的巨石被悄然挪開。

    唐軍們正欲跟隨秦王入內,就見密道內竟殺出批訓練有素的蒙面艷女,斬落她們的頭顱,面紗下是一張張潰爛流膿的臉。

    將士們皆接種了花苗,自是不懼,未曾想女子身后接踵而至的是一批批裝備精良的死士。

    他們右手或手持彎刀、或舉著長槍、或揮起利劍……

    立于后方戰車頂的莫婤,卻是眼尖地瞧見了他們左手緊握,指縫中透出些黝黑粉末。

    “世民,防御!”

    她高聲疾呼,李世民振臂一揮,眾將士在死士拋灑粉末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連后退,手中燕尾盾牌連成一片。

    “嘭——彭彭——”

    爆破聲接二連三響起,在泛著銀光的盾牌上,留下道道黑痕。

    “沖啊——”

    聲若洪鐘,響徹云霄,將士們齊聲響應,吼聲震天,士氣高昂。

    殺手锏被輕而易舉地破掉,李世民領著將士們迅猛反攻。

    他一馬當先闖入陣中,身姿矯健,手中長槍似龍,左突右刺,槍鋒所指之處,敵人紛紛落馬,每次出手都帶著雷霆萬鈞之力。

    將士們緊隨其后,氣勢如虹,以一當十,銳不可當,喊殺聲、兵器碰撞聲震耳欲聾。

    洞口這片,李世民同眾將士已殺紅了眼;沉靜埋伏的長孫無忌也帶著精銳小隊,成功堵住,欲用調虎離山之計,從另一密道叛逃的反賊頭目。

    早在天花女子無任何預兆忽現于山腳時,長孫無忌就料定還有密道。

    沿著她們留下的痕跡排查出洞口位置,又在陶小娘的口中詐出洞口不尋常后,他終是在一巨石后摸到了開啟洞口的機關。

    他已悄然入內過,雖聞及遠處的腳步聲未曾深入,但已從密道連通的廟宇的布置中,推出了此反賊的來頭。

    腦海中掠過無數古籍文字,他從中拎出來一段舊事。

    隋文帝楊堅在位時,為紀念其后獨孤伽羅,在永陽坊修建了占據整個東半坊的寺廟,該寺廟最初就起名為“禪定寺”。

    后因寺內建有一為人稱道的七層木塔,在百姓間“木塔寺”的名兒就廣為流傳。

    隨著李淵反隋,定都長安,武德元年改木塔寺為“大莊嚴寺”,禪定寺的名稱就徹底被眾人淹沒遺忘。

    此時,再回顧這以禪定寺為名的廟宇,其建立者定是隋朝的忠實擁立者,也不難猜出反賊頭目。

    或為一心復隋的隋朝追隨者,或是收編建立者的隋朝舊部。

    將反賊一網打盡后,李世民等人也結束了戰局,他們一道沿著荒草茂密的山路找到了破敗的寺廟,圍剿了里頭的余孽。長孫無忌還在暗格中搜出了火藥的制作方子。

    “威力這般小,有何懼?”杜如晦想到只傷了盾牌外殼的火藥,有些輕視。

    房玄齡瞧見莫婤重視的神色,不動聲色地朝他搖了搖頭。

    果然,李世民也頗有興趣,拉著長孫無忌反復研究,還斷言:“此物若好生研制,定有大用!”

    說罷,朝莫婤瞧去,見她肯定地頷首,心頭更重視了兩分。

    此時,天將明,莫婤同李世民一道回了宮中,行至太極殿求見李淵。

    “爾等做得甚好!”李淵身著明黃常服,瞧著兩個立下大功的臣子頗為開懷。

    兩人謝恩后,莫婤望著心緒尚佳的李淵,輕柔卻堅定道:“臣望陛下能在長安城,甚至是我大唐境內,推行花苗。”

    此話一出,李淵靜靜地盯著她,眼中無盡的威壓向她涌來,他沉聲道:“莫婤,你已官至正五品。”

    李淵著重強調了正,她坦然迎上他審視的目光,盈盈拜下,背脊卻仍挺得筆直,若青松立雪。

    “婤無半點私心,只望我大唐百姓不再受天花所害,望陛下明鑒。”

    她無絲毫畏懼道,字字句句鏗鏘有力卻又沉穩平和。

    李世民色淡如水地望了李淵一眼,裝作沒瞧見其輕瞥他的眼風,只微微斂眸,掩起了眼中的譏諷。

    第128章 第128章 第128章

    李世民心頭暗道可笑, 阿婤這般大的功勞難道還當不起正五品?

    何況,他分明將此當做安撫他的甜棗。

    死死壓下喉嚨涌上的甜腥,他撩起衣袍, 跪在莫婤身側,像往日般同李淵道:“父皇, 此事有利于民,兒臣也覺應推行。”

    李淵沉吟片刻只淡淡道:“容朕再想想。”

    走出太極殿, 李世民方放任心頭滔天的怒火翻滾, 熊熊怒焰中映出了劉文靜含笑的面容。

    “世民, 斂容!”

    見他青筋暴起、面容慍怒,莫婤沉聲道, 擋住宮人們探究的目光,同他快步回了承乾殿。

    承乾殿中, 見她肅著臉進屋,身后跟著頷首的李世民,觀音婢忙屏退旁人, 闔上了門。

    再無外人, 李世民終于抬首,布滿血絲的眼中已是猩紅一片。

    觀音婢的心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拉著他在榻上坐下, 安撫道:“劉大人九泉之下,定不愿你這般。”

    背對著小兩口逗弄小承乾的莫婤,背脊一僵。果然, 八月已過,劉文靜被斬了啊。

    “裴寂,無恥小人!”他咬牙切齒道,將頭死死埋入妻子懷中, 掩住自己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容。

    他與劉文靜的初識是在牢中,他為他分析天下局勢,讓李唐得以在最好的時機起兵;他舌戰群儒,聯絡突厥為援,避免了唐軍多線作戰;他陪著他們父子征戰沙場,為大唐奪下寸寸疆土。

    開國功勛可謂卓偉。

    然而,只因與他父皇的寵臣裴寂不和,只因發酒瘋咒罵了他幾句,竟被冠上了謀反的罪名,處以極刑。

    父皇親手賜予劉文靜的“恕二死①”竟無半點用處,皇帝高高在上的金口玉言也能朝令夕改。

    可笑,當真可笑啊!

    他永遠忘不了自己匍匐在太極殿,苦苦向父皇哀求,饒他一次。短短一年,他竟已像條喪犬般跪求了自己至親的阿耶三次。

    最終,他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劉文靜被押上了刑場。

    烈酒一噴,屠刀一揮,須臾間,他的好友已是人首分離。身子被緊緊按在砧板上,斷首卻已飛幾丈遠,直直落在他的眼前。

    握緊的拳頭指節泛白,手背青筋暴起,他抬頭望向阿婤直挺的背脊,迷茫又無助地問道:

    “阿婤,我到底該如何才能護住你們。”

    莫婤的身子越發僵直,她久久地沉默。

    史書仿佛在眼前徐徐展開,幾行單薄的文字,卻讓身處局中的她如墜冰窟,刺骨的寒意無孔不入將她圍剿,凍住了她四肢,也冰封了她的喉舌。

    往后數年,李建成陷入謀反仍能脫身,李元吉荒淫無度仍被包庇。

    而李世民呢?

    他身邊的房、杜二人被調離秦王府,無皇詔不得入內;尉遲恭被李建成、李元吉收買不成,又慘遭刺殺;連他

    自己,也被親兄弟端上了毒酒。

    世民啊,你誰也護不住。

    眼眶盛滿了淚,她努力克制住哽咽,良久終是憋出一個字:“忍。”

    “若忍不住呢?”李世民喃喃問道。

    他性子爽朗率直,為不給摯愛摯友招來殺身之禍,只能死死將怨恨藏住,卻已讓他精疲力盡。

    “出征伐罷,戰場上的功勛,會成為你的護身符的……”她啞著嗓子道,只是他們都知道,她還有半句未曾說完的話——也會成為你的催命符。

    “他是不會讓我出征的。”想著半路被召回的屈辱,他不確定道。

    “會的,很快了。”她緩緩勾出個冰冷的笑:“有人會成為你的墊腳石的。”

    翌日早朝,李淵竟將莫婤推行花苗的提議,公之于眾臣商討。

    眾臣聽罷,雖心存疑慮,但因對莫婤忌憚頗深,便不愿當那出頭鳥,只低頭不語。

    唯方排除掉異己的裴寂氣勢膨脹,高呼道:“現今安興坊天花已滅,何故逼著天下人一道犯險?”

    “天花并未斷絕,染上此疫,花苗就無用了,何不防患于未然?”李綱覺莫婤提議頗善,低聲反駁。

    昨日,隨著莫婤入宮一道被呈遞上的還有安興坊的死亡人戶,雖遠低于每年瘟疫爆發的致死量,但仍讓大臣們觸目驚心。

    蕭瑀亦出列道:“皇上,現今大唐境內人丁甚少,可再經不起一場瘟疫了。”

    眾大臣頻頻頷首贊同,獨裴寂冷笑道:“那誰作第一個接種花苗者?”

    朝堂之上,瞬時,鴉雀無聲。

    安興坊中百姓,是被逼到無路可走的絕境,方能舍下一身剮,但享受著榮華富貴、功名利祿的皇子大臣們,誰真能有不畏生死的氣概?

    他料定朝中無人敢率先試用!

    忽而,死寂的朝堂上,響起了李靖的嗤笑聲:“嗤——有何懼?我愿做那第一人!安興坊中這般多百姓都無礙,裴大人何必危言聳聽!”

    裴寂怒目而視,鼻孔大開似要噴火。這半路殺出的匹夫,三言兩語間竟將了他一軍!

    思及此,他靈機一動道:“我等自是信得過莫大人,可天下百姓信嗎?就算你用了,仍不足以服眾!”

    他邊說,邊將目光掃過太子、秦王、晉王……最終看向了李淵。

    見李淵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眼風無意間掃過李世民,他便懂了圣意,轉身只直勾勾盯著秦王。

    若能讓李世民用此藥,他再找到機會做些手腳,定能……

    他的目光過于灼灼,朝中大臣皆已明了其言外之意,他心頭盤算著浸了毒的計謀,口中正欲出言將李世民拉下水,李世民驟然大笑。

    “哈哈哈——”

    笑聲爽朗開懷,繞梁三轉,直將裴寂笑得寒毛直立。

    “嘶嚓——”

    笑舒暢的李世民面朝眾大臣,猛地將袖子撕掉,露出了健碩的臂膀。

    赤裸的左臂上,赫然有道接種花苗留下的痘痕,如花般綻放,中央竟有點妖冶的赤紅。

    “裴大人今日之恩,本王謹記。”李世民柔聲道謝,卻讓裴寂覺脖頸發涼。

    言畢,李世民直直跪于大殿上,靜靜地看著高臺龍椅之上的李淵。他篤定李淵會應下,畢竟才砍了劉文靜,無論是出于虛偽的愧疚,還是束縛他的安撫,他都要裝裝樣子的。

    何況,這本就是有利于民之事。

    瞧著二子臂膀上的痘印,李淵冷硬的心猛地顫了顫,他長嘆一聲道:“罷了,傳朕旨意,就由莫卿全權推行罷,退朝。”

    看著李淵離去的背影,蒼老中帶著幾分頹然,只是李世民心中再已升不起半分心疼。

    果然,方退朝,李淵就下旨派裴寂去抵于劉武周。

    他的父皇寧愿信賴一個外臣,都不愿他的至親之子爭得半點軍功,大唐的疆土遠沒有他的皇位重要!

    只是,李世民此刻卻是揚起了真正的笑,他知道,阿婤說的墊腳石來了。

    裴寂帶兵打仗的三腳貓功夫,李淵被其花言巧語蒙蔽了雙眼,但他卻是再清楚不過。

    此戰必敗。

    承香殿外,莫婤接旨謝恩后,領著女官、女史們忙活開了。

    翌日,長安城內諸般有品階的接生館,皆得嗣昌局之告牒,命其三日內上報館中愿意學習接種花苗技法的穩娘名單,嗣昌局將派專人指導授課。

    只是,在習得此法之前,必先接種花苗。

    此消息一出,長安城中的接生館又熱鬧起來,穩娘們爭先恐后報名,送入莊蘭亭手中的穩娘名單,都能裝訂成本書了。

    “高品月滿閣,高階穩娘,靈蕓。”

    “中品祥瑞館,中階穩娘,襄睿。”

    “低品喜緣坊,高階穩娘,袁巽。”

    “……”

    莊蘭亭唱著名,盧曉妝和楚鸞鏡奮筆疾書,莫婤則拉著王清歌核實花苗液數,太醫署署令孫大人前來拜訪。

    “孫大人,出了何事?”莫婤瞧著愁眉不展的孫署令好奇地問道。

    “莫大人,您是如何做到的,太醫署現今報名的醫者寥寥無幾啊!”孫太醫焦心地道,摸著掉了不少的胡須更心痛了。

    雖然朝中大臣頗多質疑,但從安興坊活著出來的莫婤和太醫們皆知,這是一份天大的功績。

    因太醫署在花苗的制作與推廣上也出了頗多力,她自不能厚顏無恥地讓嗣昌局獨占這份功勞,便帶上了太醫署。

    怕被人動了手腳,兩司專賃了長安城中最大的奶牛坊,經過層層排查,抽調出最可信的人手,封閉式制作花苗。

    幸而裴寂被派去征伐劉武周,他的爪牙們忙著出謀劃策,又有秦王的震懾,他們無暇也無膽來招惹嗣昌局和太醫署。

    太子李建成不會對有利于民之事出手,齊王李元吉根本未將莫婤這一女子的功績放在眼中,兩司得以順利制作出首批足量的花苗。

    兩司還約定,由太醫署負責長安城中男子的接種,嗣昌局則主導長安城中婦孺的接種。

    只是嗣昌局這邊培訓穩娘,宣傳接種,日日搞得風風火火;太醫署那頭招安醫者,教導技法,日日吆喝斷了嗓子都無人問津。

    孫大人無法,只能厚著老臉來尋她,求破局之法,她卻知是太醫們脫離百姓的弊端開始顯現。

    穩娘們無所顧忌是因她一手創辦接生館,無半點私藏地教導她們接生技法,她們足夠信任她。但尋常醫者們,顯然對太醫署沒有這般信任。

    “其實,不難。”心頭百轉千回,她口中卻徑直建言道,“太醫署只須招安一批醫館歸于爾等名下,日常也無須耗心神打理,只時不時傳授些宮中獨技,就會讓他們心悅誠服。”

    “這如何行?”孫署令下意識拒絕道,“宮中技法斷不能外傳!”

    “太醫署獨技皆是治病救人之用,為何不能?”她冷冷的反問,肅著臉壓抑心頭的不悅。

    她當然知為何不能,人命被分為三六九等,自詡高貴于民間醫者的太醫們,他們的技法自然也只用來救上等人。

    但她偏要打破這個無形的規則。

    她繼續循循善誘道:“若不這般,爾等如何能勸說民間醫者們加入,若你們無法,就不能怪嗣昌局獨吞此功了。”

    見孫署令面露掙扎,她又加碼道:“花苗制法我也未私藏,若諸位醫者都若太醫署一般,醫道危矣。”

    驟然,孫署令似被天雷擊中,愣了半晌,方顫抖著回道:“我同其余太醫們商量商量!”

    說完便似身后有惡鬼在追般,拔腿跑了。

    三日后,太醫署召天下醫者傳授接種花苗之法,還許諾學成并配合官府實施者,太醫署將再另教予他們三門宮中太醫獨技。

    “也算有進步罷。”她在心頭暗嘆,畢竟破除守舊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只能慢慢來了。

    正當長安城中,花苗的接種開展得如火如荼時,裴寂帶著殘兵敗將,屁滾尿流地逃回了長安。

    第129章 第129章 第129章

    劉武周擊潰裴寂, 只用了一個晝夜。

    他從晉州膽喪魂驚逃回長安時,騎著一匹瘦骨嶙峋的瘸腿棕馬。

    身形佝僂,面容憔悴, 方領著殘部灰溜溜潛入坊門,就被坊中張燈結彩的場景慎住。

    街巷兩旁掛著紅艷艷的燈籠, 像一串串熟透的柿子,彩綢從街邊閣樓垂下, 隨風飄舞, 好似天邊五彩的云霞落入人間。

    “何處來的乞丐幫子?真會挑時辰!”

    為掩人耳目、逃得迅速, 裴寂同殘兵們皆脫了顯眼厚重的盔甲,一路狂風怒號、沙塵漫天, 衣衫襤褸、灰頭土臉與乞丐無兩樣。

    酒肆老板娘唾了他們一口,想著大好的日子, 又擠出個笑臉,塞了把金花五色綾紙包著的糖酪,讓穿得紅彤彤的酒肆伙計將他們掩了去。

    裴寂倍感屈辱, 卻聽身旁捧著糖抹淚的小將, 同老板娘道謝后問道:“今兒是什日子,這般熱鬧?”

    “過幾日更熱鬧!”老板娘喜滋滋道,“今兒還只是長孫大

    人同莫大人納征, 之后大婚更喜慶呢!”

    “莫大人?是莫君?!”小將眸中神色驟亮,不顧裴寂憤恨的目光,哀求老板娘多說些。

    老板娘搖搖頭道:“沒聽過莫君, 是嗣昌局主持接種花苗的莫婤,莫大人!”

    莫婤在長安城中婦孺間頗負盛名,花苗推行后,就成了家喻戶曉的莫大人, 因而她與長孫無忌的婚事,從他納采送雁之日起就備受關注。

    得知長孫無忌今日納征,百姓們天不見亮就自發掛起紅燈籠、高懸五彩綢、門貼雙喜字……

    食鋪酒肆更是煮了紅雞子,用金箔紙裹了喜糖,還悄悄往莫府門前撒了五谷雜糧、紅棗、花生等。

    是的,不要懷疑長安城百姓的八卦能力,他們連莫婤同長孫無忌成親后的住所都打探了出來。

    “長孫大人點骨氣都無!”一尖嘴猴腮的歪嘴男,望著門上莫府的牌匾,酸溜溜地道。

    話音方落,就被身旁的女子狠狠擰住了耳朵,拳拳到肉,揍得他哭爹喊娘。

    “你懂個屁!這是愛慕!這是尊重!”

    “不就是妻管嚴嗎。”

    “你還敢頂嘴!”

    “啊~”

    兩人的爭執莫婤和長孫無忌無從得知的,未來小兩口正在害相思病。

    將門開了個縫,莫婤探出小腦袋正驚訝于百姓們的大手筆,就被莫母塞了回去敲打:

    “你可老實些,別想趁著他來下聘,偷溜出去見他!”

    “我們許久未見,我想他了!”她水汪汪的雙眸可憐兮兮地望著莫母,義正言辭地道。

    莫母翻了個白眼道:“就一旬未見,我不信能想死你?”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單大人見母女倆又拌起嘴來,忙上前勸架,心頭卻是對她們的語出驚人頗為無奈。

    莫母撇開他,點了點她的眉心,學著大戶人家夫人的口吻,語重心長地道:“未出閣的小娘子,矜持些才招人喜歡!”

    “我怎樣他都愛慕的!”頗為硬氣地回嘴,單大人又想嘆氣,卻見莫母很是贊同的頷首。

    只是莫母雖附和,面上卻還是箍著她,聽外頭敲鑼打鼓、嗩吶聲聲,她只能托著腦袋嘆氣,遺憾不能去湊自己的熱鬧。

    前些時日,從安興坊出來后,她忙著鋪開長安城中花苗的接種,長孫無忌也忙得腳不沾地,還日日同她匯報行蹤。

    今兒個畫好的家具樣式,要讓她過目;明兒個院中栽何種果樹,要她定奪;連臥榻的板材都帶回了小樣,供她挑選。

    這是兩人日后的小家,她也頗為重視,不需她出力,只是挑挑款式材料,斷不會不耐煩,就是有些選擇恐懼癥了。

    “你有什要求?”瞧著都頗好的床板材,她糾結地問他。

    他不仔細琢磨板材,反定定看了她半晌道:“無甚別的,但要結實。”

    想著中年發福的長孫無忌,她煞有介事地頷首,口中還安慰道:“成親后我會督促你鍛煉,不會重得將床板壓垮的!”

    “若不結實,如何鍛煉?”他眸子幽深,里頭透出些讓她心悸的光,意味深長地道。

    “鍛煉又不在床……上。”話說到一半便琢磨出深意,她耳根泛起熱意,瞬時就紅了。

    淡定自若地抬手,他用修長的玉骨逗弄著她肉肉的耳垂,或挑或捻,還順著耳廓輕撫。

    她的耳兒一向敏感,在他指尖愈發滾燙,身子卻是在他指腹觸及耳垂時就開始戰栗,現今還勾出陣陣濕意。

    “阿忌,好癢。”她低低地聲討,頭卻未曾挪動半分。

    見她垂眸輕喚,他輕笑兩聲,俯身在她耳畔道:“好乖。”

    升騰的熱氣讓她心頭酥麻一片,忽而,耳垂被一陣濕熱包裹……

    僅是回憶她就又紅了臉,揉了揉滾燙的雙頰,撿起石桌上的繡簍,里頭是她做了一半的寢衣。

    寢衣的布料還是莊靜姝鬼鬼祟祟送來的,薄如蟬翼,輕若鴻毛,起初她只當是飄逸的披帛,直到莊靜姝掏出了制作圖紙。

    “是套在胸托外的罷。”她努力裝作老練地道。

    “古板!”姝姐兒瞥了她一眼,展開薄紗蓋于手背上道,“這般貼身穿。”

    “那怎遮得住?”她低聲驚呼道。

    素蟬紗遮不住冰肌雪膚,反將凝脂襯得朦朧又勾人,若還點綴上朱峰尖尖和……太過迷亂。

    “嗤,小娃娃作態!想來我送你的物件,你是一個都沒用!”姝姐兒點著她的鼻尖,恨鐵不成鋼道,“當心成親那晚遭罪!”

    “不會。”她狡黠一笑道,“我都轉送給阿忌了,他會替我好生琢磨的。”

    話音剛落,成功見姝姐兒臉上胸有成竹、好為人師的表情震裂。

    回過神訕笑幾聲,她猶豫片刻,還是在蟬衣關鍵處繡了紅蓮。

    兩朵怒放,嬌艷欲滴;一朵含苞,羞羞答答。

    晚娘教她的手藝還在,幾針就勾勒出傳神的輪廓,只是繡得慢,幸而連莫母都未要求她繡陪嫁,長孫高氏更是送來了許多精美考究的繡品。

    莫婤的嫁妝在莫母為她鋪房時,便應她的要求先送了批去。

    畢竟,除了莫母給的陪嫁外,高夫人也給她存了好些年的陪嫁。

    李世民和觀音婢更是一有閑暇就在私庫中搗騰,每日都有幾大箱添妝送入單府,還不容她拒絕。

    她一提及不要,觀音婢就抱著小承乾同她唱苦肉計,下朝回來的李世民都不用醞釀,驟然就能紅了眼。

    連李淵得知她要成親,都添了好幾車嫁妝,俱是皇家的精貴玩意,這回她不推諉,只是謝恩時,被迫聽他講了一大通相夫教子的綱理倫常。

    十里紅妝固然好,但她的嫁妝著實太惹眼了,怕招來橫禍,她便分批先送些去莫府。

    李淵早早給她批了婚假,她忙起來同長孫無忌也時常三五日見不上,現今日日空閑,又聽丫鬟婆子提及她的婚事,姑爺如何如何,對長孫無忌愈發思念。

    今日本想趁機見一見,誰知還是被抓了回來。

    扔了手中的繡簍,正坐于庭院中惆悵,忽而聞及幾聲鸚鵡語。

    抬首望去,竟有一只紙鳶翻過西墻,翩躚而來。

    紙鳶尾墜著數條五色長帶,垂落到她的手邊。她只輕輕一扯,那頭放線的人就卸了力,任由紙鳶被她收繳。

    長帶竟是信紙,或赤或粉,或鵝黃或霽藍,約莫三尺長,以行寫詩,訴說著思念。

    拿起紙鳶,雙翅和剪尾上繪著朵朵海棠,正中畫的是他們在月下說開那日的場景,她醉倚在胡床上,他單膝跪于她身旁。

    指腹輕點著畫上長孫無忌的臉,她又聞及鸚鵡聲。

    再度抬首,靈風攜無數紙鳶,似翩翩仙客,自邈遠蒼穹迤邐而來,于庭院上空漸次停駐。

    須臾間,竟聚成一片浩瀚鳶海。

    金烏灑下熠熠光輝,穿透鳶海間隙,于庭中交織成絲絲縷縷的金幕,若天女散落的仙絳,分割出無數夢幻片段。

    她步履輕盈,翩翩而行于間,一一打量。

    蝶翼流轉生輝,恰似莊周夢蝶,繪著他們在書肆的初見;魚尾搖曳生姿,似扶搖直上的北冥鯤鵬,畫著她身著官服,跨過宮門奔向他。

    九天玄鳥,舒展華羽,高貴祥瑞,勾描著她審核校驗接生館的場景;麒麟昂首挺胸,吉兆威嚴,臨繪出她在安興坊指揮防疫的風姿。

    ……

    “大哥哥,好多紙鳶,你手上這只能給我嗎?”

    院外忽而響起童稚聲,打斷了她的思緒,眸中波光瀲滟,似有盈盈秋水在浮動。

    片刻,娃娃竟高聲喜慶地祝賀道:“祝大哥哥和大姐姐,往后余生,平安喜樂,恩愛綿延!”

    “噗嗤——”她破涕而笑,一幅美得驚人的仕女圖上,又添了楚楚動人的韻致。

    笑過后,她小聲嘟囔著,“又是怎么忽悠小孩子說的,真把紙鳶送……”

    話音未落,一只畫滿了她小相的紙鳶越過無數紙鳶,在她眼前停留少頃,又直直落下。

    上頭的小相,栩栩如生,婀娜多姿,或頷首淺笑,酒窩中小痣忽隱忽現;或雙眸含情,顧盼神飛間流露出溫婉從容;或嘴角微勾,端莊威嚴,儀態萬

    千……

    “我哪有這般好看。”

    她輕笑間,忙伸手將其撈起,取下上頭墜著的錦盒,里頭赫然是一枚白玉戒指。

    冬暖夏涼的和田玉,通體純凈無暇,細細一圈是用麒麟紋勾勒而成,里頭還刻著個“忌”字。

    止住微顫的手,她小心將戒指拿起,戴在無名指上正巧合適。

    她同他說過她家鄉的傳統,不及他們繁復,但有能戴在無名指的對戒。

    話中漏洞百出,因而她說得頗為隨意,他也沒追問,未曾想他字字句句都記住了。

    “婤婤。”外頭傳來長孫無忌清朗的聲兒,“向莫母求娶你那日,就想給你……皆怪我手笨。”

    “你自己做的?”摸著戒指中熟悉的筆鋒,她求證道。

    “送與夫人定情之物,怎可假手于人!”他淡淡地道,心中卻頗為在意。

    從選玉石、打磨成戒、雕割獸紋、鐫刻名字皆是他一人完成。

    只是他手夠不靈光,廢了數枚終做出這對臻于完美的,卻錯過了親手給她戴上的機會,又迫不及待想送她。

    “無妨,成親之日,你再給我戴。”聽出他話語中的低落,她得到了圓滿的求娶,自不會讓他心存遺憾。

    “好,你先把玩著。”他低低笑著,回話輕快了兩分,還帶著些炫耀。

    “你是讓我睹物思人啊。”

    坐到高腳石凳上,晃著腿,同他玩笑道,

    “阿忌怎畫我的小相,該畫自己的,好解我相思之苦啊!”

    第130章 第130章 第130章

    “想你時, 便只記得畫你的了。”

    長孫無忌低低地回道,莫婤卻聽到了自己如雷轟鳴般跳動的心。

    腦子一片空白,未等她想到回話, 他又道:“不過,我也不愿畫自己, 婤婤只能想我,不能想那畫上之人。”

    “怎么連自己的醋都吃啊!”莫婤嘀咕道, “那你畫了這么多我, 也是在想那畫上女子, 我吃味了!”

    “不是的,我是想著你臨摹下的, 未見你時,我心頭反復想你數回, 都是不夠。”

    長孫無忌肅聲同她解釋,她卻身子似火燒般,臉連著脖梗皆紅透了。

    “阿嚏——”

    忽而, 院外響起了道震耳欲聾地打噴嚏聲兒, 停滯在空中的紙鳶都似震了震。

    “長孫大人,無意打擾,但您還需多久啊?”

    站在長孫無忌身旁的, 是個腆著大肚兒的敦厚漢子,一手拿著三五個紙鳶線軸,一手五指不停翻飛扯著線, 將紙鳶牢牢控制在小院上空。

    而繞著莫婤所居院落外墻轉一周,就能瞧見八九個同他一般動作的壯漢。

    每位壯漢身后都站著幾位婦人,手拿芭蕉大扇,正徐徐扇著風, 吹紙鳶的同時也將大漢們吹了個痛快。

    “胡大,是你身子虛!”叉著腰搖扇的吉娘子聽得正起勁,見他打斷還催長孫大人,很是不滿道。

    被吉娘子扇風的漢子聽罷卻是挺起了胸膛,自豪地想:那我的身子定是不錯了!

    知外頭還有旁人,莫婤忙找了把銀剪子,飛速將紙鳶都剪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堆于石桌上,欲拾掇完后搬個結實的木箱,將紙鳶都好生裝起來。

    “抱歉。”

    讓眾人多辛勞了些時辰的長孫無忌,朝他們懇切賠禮,又多給了些銀鈿。也是怪他只要有婤婤在,就想不起也顧及不到旁人。

    見他道歉時都泄出些藏不住的甜蜜,漢子們牙酸,婦人們一臉姨母笑。

    而當長孫無忌轉身欲收拾物件時,就瞧見一丈遠外圍滿了人,婦人抱著小屁孩,漢子高舉小娃娃,玉面郎君紅了臉,嬌俏娘子亮起眼。

    數十只紙鳶聚成的鳶海甚是壯觀,本就對他們頗為關注的百姓,早便圍攏了過來。

    因莫婤的好名聲,他們對郎情妾意的小兩口頗為寬容,無人陰陽怪氣,皆是帶著祝賀地湊熱鬧。

    須臾間,已是人山人海,見證著這場盛大的告白。

    “長孫大人,你定要好生待我們莫大人,不然我們不會饒了你的!”

    “對,你們要好好的!”

    “你若待莫大人不好,我們可要打上門來的!”

    最前頭膀大腰圓的婦人抹著淚高呼,后頭的娘子、婆子紛紛應和,連漢子、郎君們都趁機起哄。

    院內,聽著外頭響徹云霄的喧囂,莫婤拿起方剪下的紙鳶擋住了害羞的臉;院外,長孫無忌煞有介事地頻頻頷首,還沖眾人鄭重行禮。

    大伙兒七嘴八舌后,忽而停了幾瞬,又齊聲高呼道:“祝長孫大人和莫大人,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說罷,眾人酣笑著散去,繼續忙活開來,或散喜糖、或撒花生、或吹金箔、或鳴嗩吶……

    待莫婤剪完紙鳶后,莫母從一顆垂著紅彤彤大柿子的樹下走了出來,手上還拿著根搟面杖。

    長孫無忌頗為淡定,恭敬同她行禮,收拾完物件還溫柔地同莫婤道別后,方在她虎視眈眈的目光中離去。

    只是,回了他住所,瞧著李世民送來的箱子,他端得冷淡的面容就被打破,額角青筋直跳。

    李世民一直牢記大婚當日阿婤對他與觀音婢的傾囊相助,但現今他與阿婤都大了,他也自覺沒她臉皮厚,不愿(不敢)回敬,就日日往輔機處送他淘到的書畫。

    自然不是正經書畫,書中皆是淫詞艷曲,畫里俱繪云雨巫山。

    許是知他今日下聘,他還親自送來,苦口婆心地同長孫無忌致歉:

    “我這妹子,平日葷素不忌、大大咧咧,恐不知情趣,周公之禮還望輔機多學習一二,多海涵她。”

    聽罷,長孫無忌強裝淡漠的臉,徹底冷了。婤婤的好,他知道個……屁。但他也不可能同他說。

    壓著心頭的怒火,見李世民又往院中轉悠,怕他語出驚人,就緩步跟了上去。

    而李世民瞧著他院中忙活之人俱是小廝婆子,欣慰其守節之余,又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建言:

    “你無實操,要不去也毓麟居找份模具練練?”

    “李二郎,慎言!”

    自李世民被封為秦王后,他向來有分寸,明面上從來都是叫王爺,私下頂多喚兩句世民,絕不會喊其乳名,現今卻是脫口而出,沒忍住。

    “我也是為你們好……”

    聽他這般喚,李世民也多了幾分稚氣,嘟嘟囔囔道,見他眸色漸深,方閉了嘴。

    送走他后,長孫無忌吐了口濁氣將箱子皆搬進屋中,隨手翻了翻,里頭的人形皆不入眼,唯一的用處是多了些從前那本畫冊沒有的姿勢。

    只是方看了幾頁,他便闔上眼按了按眉心。

    畫上的人只有輪廓無眉眼,他腦海中浮現的俱是昨夜夢中的婤婤,夢里他與她……

    海棠在指尖綻放,吐露點點濕膩的花蜜,撥開些粉瓣,揉捻著紅蕊,探入……

    驟然,心頭似有萬只蟻細密爬過,渾身燥癢。

    將畫冊反蓋在桌上,提起一旁的茶壺,連飲幾盞涼茶,起身平復時將窗紗帳子拉開了些。

    白日的青光透過窗欞上的千層紙,照得屋子亮堂堂,驅散了他夜半黑天才應有的荒念。

    而出了院子的李世民并未回宮,他一面逛著街巷體恤民情,一面等同他一道出宮的觀音婢。

    觀音婢已是接上了莫母和莫婤,領著眾多宮女嬤嬤,一道車至莫府,為莫婤鋪房①。

    成親前,女家派人布置婚房者喚鋪母,須是福祿雙全之人,觀音婢早同莫婤自薦,她自是欣然應下,這可是未來大唐皇后的福祿!

    觀音婢指揮著眾人有條不紊地布置,渾然天成的威儀頃刻流露。

    忙活了整整一下午,觀音婢方覺收拾得還算像樣,她忙遞上盞熱牛乳道:“娘娘辛苦了!”

    “起身侍候罷,小婤子。”觀音婢下巴一揚,伸出了手。

    “諾!”她配合道,說罷就將觀音婢按在了交椅上。

    見其坐著小口喝牛乳,手還捧著瓷碗熱乎,她望了望屋外的天色問道:“近來轉涼,草果皆熟,多灰燼粉塵,可有不適?”

    “莫姐姐放心,一切都好,宮中這般多太醫,

    請著平安脈呢。“觀音婢微頓,放下碗轉頭笑看著她道,雙手還拉著她撒嬌。

    握上觀音婢的手腕,指腹微動診脈后,她點了點觀音婢的鼻尖道:“有未避孕呢?”

    “莫姐姐探不出?”觀音婢好笑地說,“世民日日要得這般兇,若未避孕早懷上了!”

    “你知道就好。”她正色道,“產子未至一載,就算懷上也是不能要……”

    觀音婢忙捂上她的嘴,見屋中宮人嬤嬤早有眼力見的退下,方軟了身子靠在她肩頭道:“我知莫姐姐為我好,但世民現今的處境,我不知除了生養還能為他做甚。”

    “觀音婢,別急!”她輕拂其發頂道,“皇上現今對世民這般忌憚,除他本事不凡外,還多有奸人挑撥。朝堂上的明槍,他曉得躲;后宮的暗箭,卻須你去。”

    觀音婢沉吟片刻道:“姐姐說的是尹德妃和張婕妤?”

    “你已察覺?”她有些驚訝,兩寵妃對李世民的不滿竟在武德初年就現端倪?

    見莫婤說的確是她們,觀音婢便將她圍困安興坊時,兩妃的所作所為告知。

    莫婤這才發現,原來是她這只蝴蝶,讓兩人這般早就暴露在李世民和觀音婢的警惕之下。

    而得了準信的觀音婢,也不糾結在生養上了,反同她說起同房之事:“從前是莫姐姐教我,現今我也有些經驗交予你的。”

    “不用了,我這方面學問頗豐,只是未曾躬行。”她斷然拒絕,已被姝娘笑話過一回,斷不能再在妹子面前丟臉。

    思及此,她又同觀音婢嘮叨道:“套子別一只用整宿,你們一夜有幾回?可要多換幾只,不能嫌麻煩,由著世民胡來……”

    “莫姐姐,別念了!”

    觀音婢捂住雙耳,瞧著天色也不早了,逃似地出了莫府,同李世民一道回了宮中。

    共享敦倫之樂后,兩人相擁于榻上,談及了今日與莫婤的討論,低聲商量如何在現今朝中、后宮的局勢下,多收集些情報。

    是夜,同莫母回了單府的莫婤,躺在不熟悉的床上輾轉反側。

    金爐香燃燼,正欲起身點上催眠香,就見莫母抱著她的香枕被衾搬了過來。

    同她一道躺著,莫母少見的有些沉默。她托起腦袋一瞧,莫母竟在靜靜地流淚。

    “阿娘!”她窩進莫母的懷里嬌聲道,“我嫁的是好人家,你放心罷。”

    “放心,放心!”莫母一把擦了淚,摟緊她道,“阿娘還是滿意的,你嫁過去不用伺候公婆,也沒妯娌弟妹,只管由著自己舒坦了來,他慣了你這么些年,是他該受的!”

    “……阿娘,我從不無理取鬧。”

    她頗覺委屈,阿娘將她活生生說成了個嬌小姐,她分明肩能抗手能提,萬事不求人,妥妥頂天立地大女子。

    “阿娘知曉,我家婤婤秀外慧中、胸懷大志,是女中英豪!”莫母自豪道。

    她被夸得面紅耳赤,往莫母懷中鉆了鉆,將脖子縮在被衾中,藏起紅透的脖梗。

    摸了摸她有些燙的臂膀,莫母拿起床頭的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平復了許久,方啞著嗓子道:

    “但是婤婤,阿娘想說,這些年辛苦你了。”

    驟然,多年殘存的疲憊委屈,甚至短暫的孤寂皆涌上心頭,她覺鼻尖一陣酸楚,努力穩著聲兒道:“怎這般說,是阿娘更辛苦。”

    “有婤婤在,阿娘不苦。”莫母柔聲道,輕拍著她,哄她入睡。

    梧桐樹縫外的月,依舊明亮,月光透過窗欞,斑駁地鋪滿床榻,映在莫婤昳麗的容顏上。

    看著熟睡的閨女,往事一樁樁如走馬燈般,在莫母眼前放映。

    趕跑王麻子護住她、說服高夫人開容煥閣又建接生館、遍體鱗傷卻堅韌不屈、日日寄信擔憂她的安危、家財頗豐仍心系百姓……

    “婤婤,真的辛苦你了。初見小小一個,現今都到了嫁人的年紀了。”她輕聲道,唯恐驚醒美夢中的閨女。

    伸手放下秋香色的蟒紋床牙子,遮住明晃晃的月光,她未瞧見沉睡的閨女,羽睫若蝶翼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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