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第81章
二人相視而笑, 緩緩講起她們的初識。
春夜寂寂,永安渠,鵲緣橋靜橫臥于其上, 恰值午夜時分,有二女邂逅于此。
其一為婦者, 身披喪服,面若枯槁, 眼神空洞中卻帶著決絕。
她步伐決然, 徑直往橋之高處行去, 愈行愈快,仿佛那橋身是她通往解脫的最后通道。
待她行至橋頂, 卻見另一少婦。
著紅綃翠裙,盤著坐愁髻, 上簪珠翠,但衣裙散亂,裙擺沾滿灰塵, 發松垮, 上頭的珠玉翠環叮叮當當,似要往下墜。
她面容狼狽,正抱著橋柱嘔吐不止, 穢物狼藉。
“有了身子,就別來此地,讓開些, 擋著我找夫君了。”
喪服婦人眸中精光一閃,猜到了原由,冷漠道,心中無半分同情, 甚至生了妒火。
她同夫君成親十余載,直至他死時都未給他生下一兒半女,夫君在時護她憐她,夫君一去,婆母日日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還克死了她兒子。
于是,夫君頭七一過,她便被趕了出來。
娘家不肯收留她這被休棄之人,她亦不愿再活在這個寒涼徹骨的人世,但是怎就連去死都要被人擋了路。
“娘子且等等我,待我吐舒服了就往下跳了,自是擋不了你。”
少婦又嘔了兩聲,柔柔回道,話語中卻亦是充斥著堅定的死志。
反正橫豎都要死了,沒曾想黃泉路上竟能多個人作伴,喪服婦人也不急著死了,問起了少婦為何尋死。
聽她不阻攔,反而好奇,少婦方正眼瞧她,見她穿著喪服,聽她解釋,她竟也是想死了的,可卻是為了去地底下找她夫君。
“世間真有好男兒?值得你自戕去陰曹地府找他?”少婦愣愣的問,眼中充斥著懷疑和嘲諷。
“所以你的夫君待你刻薄?”喪衣婦人不答,反問道。
“他若死了,我就不用死了。” 少婦頷首,平靜地講述了她這凄苦的前半生。
她本是富商之女,因家道中落寄居于舅舅家中,待她及笄后,在舅母的撮合下,她嫁與了大腹便便的表兄。
起初她是拒絕的,表兄瞧著腦滿腸肥,還時不時用下流的眼神掃她,她不愿,但伯母說她一孤女,別妄想能攀上什么好人家,能嫁給表哥做正房娘子,已是天大的福分。
不止伯娘,家中的親戚叔嬸皆這般說,她只好松口。
畢竟,若她不應下,伯母還說要趕她出去,說她也算長得能看,流落街頭定會被賣入勾欄,千人騎萬人跨,她嚇得整夜不敢睡,起了個大早,同意了這門婚事。
只是不曾想,成親前,她還能出門游玩,成親后,她竟不能邁出二道門半步。
伯母變成婆母,對她更為苛刻,整日督促她同表哥生子,她竟是成了沈家傳宗接代的工具,日復一日,不得解脫。
不過雙十年華,成親方五載,她竟懷過七胎,但真正生下來的只有三胎。
大兒早夭,死于癲癥發作;次女常喚心口疼,未活過孩提;幼子癡傻長到歲余,就被她那吃了酒的夫君,活活掐死。
她悲
痛欲絕,今日夜里趁著全家訪友未歸,疊起高腳凳,搖搖晃晃翻出了院墻。
舉目無親,身無分文,還發現自己竟又懷了身孕,她只想到了尋死這一條路,便來了此橋。
這橋,她小時跟著已故的父母來過,他們說這是他們的定情橋,她想從這橋上赴黃泉,是不是還有找到爹娘的機會。
“但我這般懦弱,其實無顏面對爹娘,只是現今除了死,我找不到別的解脫法子。”
“別死了,我幫你。”
喪服婦人聽完,咬牙切齒道,也不想死了,扶起少婦,敲響了當鋪的門。
“大半宿的,打烊了!”
店小二很是不滿,但屋外敲門聲不停,只好開門,見是兩個婦人,一個紅衣,一個白衫,嚇得他哆哆嗦嗦多給出二兩銀子。
將發髻上的首飾皆換成了銀鈿,租了間破屋子,開啟了她們的復仇計劃。
清晨,少婦買了身麻衣,一身婆子打扮等在角門處,同采買的奴仆一道混進了沈府,飛奔回自個院子,換回常服,裝作熟睡。
此后,一有機會,她便搜羅府中不起眼的值錢物件,每月初四,夜深人靜時,就用麻繩吊著扔出后院,喪服婦人則在外接應,賣去城中當鋪。
她們就這般養精蓄銳,等待時機。
年初,楊廣“大索貌閱”時,她們便知機會來了。
大索貌閱雖只是檢查人口,按人查對戶口上登記的年齡和本人體貌是否相符,但更是為了防止逃避賦役等情況。
而為了躲徭役,沈父安排沈生境躲去鄉下,少婦忙幾下他躲藏之處,初四夜里告知了喪服婦人。
喪服婦人趁機告發了沈生境,卻因著鄉親庇護,官府抓人時,被他逃脫了。
但官府的人日日守在沈府,沈父只好求了他祖父,將他送去當了和尚,方打發走了駐守的官差。
雖未能讓他去守徭役之苦,但他遁入空門,也算讓少婦終是松快了些。
少婦便是柔娘,柔中卻帶剛,而喪服婦人就是美婦,她叫昕娘,“昕”取自黎明破曉之意。
對柔娘而言,昕娘就是她走過漫漫長夜,終于等來的那縷曙光。
莫婤聽得酸澀不已,心尖發顫,手卻端得穩穩的,這般堅強的娘子們,可不能在她手下再多受半點罪。
打了個結,將線尾剪掉,又用酒精將切口處和針眼處,仔細消了毒,還灑上了消炎的黃連粉。
思索著方才二人的回憶,她將包好的嬰孩抱了過來。
近親結婚的壞處,在高府莊姨娘身上還未顯現,在柔娘的子女中,卻是一一應驗,長子患有癲癇,次女應是有先天性心臟病,小兒則是智力低下。
其余小產、流產多半也是因近親結婚,導致了胚胎染色體異常,進而引發的。
思及此,她仔細檢查了嬰孩面部,無唇腭裂,無癡傻面容,在他耳邊打了個響指,他瞬時睜開了圓溜溜的眼望著她,應是未有耳疾。
上天似乎終于眷顧了柔娘,只期望這個孩子日后也能康健。
“幸好你不像你爹,是個瞇瞇鼠目!”
瞧他可可愛愛地望著她,露出個甜笑,莫婤覺心都要酥了,但還忍不住吐槽他那垃圾父親。
驟而,莫婤又想到了一事,渾身瞬時冒起了雞皮疙瘩。
她記得——鄭三娘產下的嬰孩,在她發瘋尖叫時,竟半聲未吭……
“莫小娘子?”
見莫婤忽而變了臉色,昕娘以為她想到了昨夜不合理之處,誤會了,忙開口解釋。
她們以為沈生境被送入空門,就能過幾年安穩日子,誰曾想,仗著祖父是主持師弟,他竟還不老實,時不時就要偷溜回沈府,同柔娘親香。
柔娘大著個肚兒還要與他周旋,苦不堪言,就同昕娘商議如何能一勞永逸。
昕娘裝作香客,在寺廟住了半旬,日日踩點,發現了寺中往來多為官人娘子或富貴人家,從她們的閑聊中,聽了滿耳朵的家長里短,卻是抿出了她能利用的消息
——她們對妾室和通房怒意和恨意頗深。
而觀察沈生境也成了她的日常,知道了他愛焚香,藏了酒,好色無比,瞧見上香的美婦就走不動道,若不是被他師兄拉著,定早就發生**之事了。
收集好消息后,她便買了能讓人失智的催情香,摻到了他的旃檀香里。
她早已觀察到旃檀香味濃,足以遮蓋催情香的甜腥,再加上烈酒的推動,沈生境果然上鉤了。
他顛鸞倒鳳間,未無半分察覺,他身下其實是一頭白白胖胖的死豬。
“噗嗤——哈哈哈——”
說到此,昕娘不禁樂呵出聲,柔娘眸子亦盛滿笑意,目光如水的望著喜笑顏開的昕娘。
笑著將嬰孩放回柔娘懷中,莫婤起身,想著昕娘行了個拱手禮道:
“娘子英勇,莫婤嘆服啊!”
“好說,好說。”
昕娘忙起身扶起她,亦對她回了個禮道,
“多謝小娘子救了柔娘,日后若有用得上之處,任君差遣!”
說罷,拿出方才準備好的布袋,塞了過來,莫婤一掂量,銀子形狀,約莫有百兩重。
“不用這般多的!”
如同燙手山芋,莫婤忙將其丟回了昕娘懷中。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她平日接生多是收二十兩,遇上棘手的,則漲到三十兩;撞上心思不正的,如龔娘子之流,五十兩她也吃得下;若碰上心腸歹毒的,如鄭三娘之輩,百兩她也不覺得多。
今日接生她只收三十兩,且她們兩個女子,日后需花錢打點之處頗多,自是不能占她們便宜的。
“娘子放心手下罷,沈府的祖上傳下來的寶貝多,我們早存了不少銀錢!”見莫婤不肯收,昕娘忙勸道。
她還沒說的是,除了柔娘分到的家產,她還哄過來了沈家另一半家產,待風頭過了,她就找個二道販子,將這些都出手了,帶著錢和柔娘,重新過活!
見她這般堅決,莫婤只好提出各退一步,最終收了她們五十兩銀鈿。
“噠噠噠——”
房門再次被敲響,觀音婢正用濕帕子裹著藥爐的雙耳,端來了熬好的湯藥。
莫婤忙接了過來,瞧著她花著張小臉,不由問道:
“怎搞得這般可憐?”
“你瞧他們。”
空了手的觀音婢往后一指,樂呵呵道。
莫婤探出腦袋一瞧:好家伙,何處來的兩個煤炭,還是個會走的巨無霸煤。
“怎弄得這般埋汰?”
回應他的是兩個圓圓的后老勺,兩個好兄弟默契地同時轉身,還差點撞上,若黑乎乎的臉上再叮著個大包,就更滑稽了些。
“怎不洗洗再來?”
莫婤將藥爐放了進去,晾了一碗,同昕娘交代后,搬出屋中剩的熱水,翻出手帕,在水中潤濕,幫觀音婢擦小臉。
只不知何時,兩人又轉了過來,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像兩只求關注的大狗狗,她便從觀音婢袖中多翻出張帕子,潤濕后塞進了她手中。
“哥哥我來幫你!”
觀音婢秒懂,向長孫無忌走去。
本想培養觀音婢同李世民的青梅竹馬情的莫婤,此時也只能無奈地朝李二郎聳了聳肩,成功瞧見他的小黑臉垮了下來。
“哥哥?”
而正走到長孫無忌面前的觀音婢,被他一掌擋住,疑惑的問道,忽而眼珠一轉,沖他做了個鬼臉道,
“哦~哥哥定是想自己擦!”
聽及此,莫婤將目光轉到長孫無忌的臉
上,從他黝黑的臉上,竟能辨出幾分委屈。
“要不——”
見長孫無忌眸子亮了起來,她勾出笑顏道,
“要不你們回小院再洗?”
第82章 第82章 第82章
回了小院, 收拾規整,四人盤腿圍坐于菩提樹下,李二郎說了他們的發現。
高個和尚悟虛打發走小和尚后, 從悲田院后門竄了出去,繞過長廊, 穿過樹冠蔽日的參天古柏,行至一處崖壁。
崖壁上懸著些枯草, 他撩開一處, 閃身鉆進了窄縫。
讓觀音婢回小院, 找夫人們安排熬藥,長孫無忌同李二郎就守在山崖, 約莫躲了一刻鐘,才見悟虛和尚出來。
待他走遠后, 他們也入內,欲一探究竟。
打燃火折子,借著微光, 縫口崖壁上蛛網密布, 空中還彌漫著煙灰。
約莫走了二十米,終是擠過了僅容人側身通過的狹縫,前頭出現了一半人高的矮洞。
正當他們要進去時, 里頭傳來一陣轟鳴,無數的灰燼朝他們撲來,巨大的沖勁讓兩個習武少年都退后了四五步。
聽著里頭似還有腳步聲傳來, 他們只好匆匆離去。
不知那煙塵是何物,將他們撲得漆黑,觀音婢則是因著熬藥不熟練,而成的小花貓。
瞧他們二人頗有興致的神情, 莫婤猜到他們心中所謀,轉而說起柔娘的故事。
隱去不可說之處,見三人皆若有所思,莫婤心頭油然而生一股欣慰,果然,三觀要從少年時期開始培養啊。
“阿婤?”李二郎見莫婤一直盯著他,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虛地瞧了眼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仍面無表情,只身側的溫度更冰涼了兩分。
“胡想甚呢?”瞪了眼一臉古怪的李二郎,莫婤拉著臉說,“你從中感悟了何?”
“阿婤,你怎么成老夫子了?”原是想考他,李二郎松了口氣,背也挺得更直溜了些,瞥了眼回暖的長孫無忌,說起自己的理解……
翌日,同柔娘約好在容煥閣拆線的日子后,柔娘提著桑皮紙包的草藥,先一步辭別。
瞧著她和昕娘子相攜而去的背影,莫婤默默祈禱:愿她們往后,平安遂順,無恙亦無憂。
“婤婤,我們也啟程罷!”
應下高夫人的招呼,莫婤快步上馬,行至高府已是午時。
她辭別高夫人,迫不及待挎著褡褳,回了莫家小院。
莫母今日未外出接生,正掃著院子,忽而在火灶旁,發現個蓋著粗布的滿月形簸箕,正掀開來,就聽見了莫婤開鎖的聲兒。
“阿娘,我回來了!”
一進門,見阿娘在家,她忙膩了過去。
母女兩先是親香了一番,接著她的耳朵就被莫母揪了起來。
“你怎這般糟踐東西?”
莫母指著敞開粗布的簸箕,頗有幾分興師問罪的架勢。
順著莫母的指瞧去,只見灶臺角放著個圓簸箕,足有一人環抱般大,掀開的布下,整整齊齊碼著一個個白乎乎的小方墩。
小方墩上還粘有寸許白茸,細細辨認,竟是長了毛的霉豆腐。
風一吹,隨風搖曳的短毛上,還吐出淡淡的酸臭味,莫母忙將院門開了條縫,散散味。
“我從燕姐兒處拿的。”
見莫母這般動氣,她忙解釋道。
當初跟著馮婆子,因酸米漿挨打的細娘,燕姐兒,現今已成了馮婆子的第一愛徒。
不過是一盤長了毛的豆腐,見她想要,燕姐兒都不惜得收她的銅鈿,直給了她。
燕姐兒也是個奇人,前些年容煥閣擴張時,莫婤便去找過她,問她愿不愿意換份工。
但當時已是九歲大娃,卻還穿著開襠褲,上頭只裹了個薄短裙,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的燕姐兒,卻是笑著拒絕了。
沒多久,大廚房便傳出了馮婆子中風的消息。
因著大廚房油水豐,多的是想撬馮婆子位置的,幾個廚娘甚至因此分成了幾派,連燕姐兒這自來不受寵的細娘,都爭相拉攏。
燕姐兒卻以德報怨,哭著來求莫婤救馮婆子,莫婤便叫上為高母施針的秦娘子,也同馮婆子治了幾回。
幸而,馮婆子年紀還算輕,約莫是夜里吹多了冷風,除了臉歪了,也就右半只手使不上勁。
怕真丟了肥差,在還未康復的日子里,馮婆子就用不熟練的左手,做些簡單別致的吃食奉上。
只這般做不了大菜,手下的學徒都被其他虎視眈眈的廚娘要走了,獨燕姐兒為她忙前忙后,拒了別的廚娘的拉攏,還要忍受刻薄婆子的酸話和刁難。
燕姐兒不聲不響老實做事,都被害了病,閑得慌的馮婆子瞧進了眼里,考察了一段時日后,恢復過來的馮婆子便慢慢開始教她真本事。
或是因差些丟了這份活計,馮婆子不再懶散,逢年過節就獻上幾道大菜,讓席面好看不少,連在高夫人處都掛了名。
作為她的愛徒,燕姐兒自然也就水漲船高,混得風生水起。
聽說前個還認了馮婆子當干娘,跟她那家子虐待她的懶貨斷了親,穿上了新襦裙,盤得繁復的雙丫髻上,還簪了對銀枝花鈿,終是苦盡甘來。
聽了莫婤的解釋,莫母便懂了,她閨女要來此物,定又開始折騰新鮮玩意了。
沖阿娘得意洋洋地皺了皺鼻,莫婤洗了個竹刮板。
因這毛豆腐一個擠著一個,短絨都連到了一起,她便用竹刮板,只橫豎幾下就將它們完好無損地分了開。
用長筷子留出一缽,其余每塊豆腐墩改幾刀,切成半指厚、三指寬的豆腐塊,攤在圓簸箕上,足足又鋪一層。
在水槽下沖干凈菌絲,放進鹽水盥中再泡了大半刻鐘。
此時,莫母將早膳送來的稠粥,添了半缽水,又熬上了。
待毛豆腐酸臭味泡去不少,連收著肚兒屏氣的莫母,都放松了些,莫婤方用簸箕給豆腐塊瀝了水。
讓阿娘幫忙燒旺火爐子,放上鐵盤烤燙,她抱出個用泥糊了口的釉陶罐,費大勁起開蓋子,舀了勺珍藏的蕓薹油,就是菜籽油。
白瓷湯匙中,琥珀色的油,金黃透明,是她專求了高夫人,從莊子上給她捎的蕓薹籽。
滿滿一整簍,在酉娘子榨油坊,蒸炒后,裹成餅狀,相互緊挨著放入榨油的木槽內,用紡程壓實后插入長楔,擊打長楔整日,才壓得的這小壇子油,她平日間用得很是節省。
用鬃毛刷將菜籽油刷開,約莫燒至七成熟時,將毛豆腐挨著鋪上去。
“呦,莫大神仙是吃不起飯了,竟還烤這長毛的豆腐。”
樓上封了窗的馬婆子,不知何時將窗撕開條縫,見她竟吃這賤食,樂呵出聲,嘲諷道。
只話音剛落,莫母又將火燒得旺了些。
“嘔——”
臭氣最愛往天上竄,油鍋旁還是一股子酸香,飄到馬婆子處,就成了老嫗陳年沒洗的裹腳布,酸臭蓋臉,熏得她趕忙關了窗,還躲出了門去。
待豆腐煎至略焦時,莫婤又翻了面,往那虎皮條狀花紋上,灑些胡椒粉,還烤了一小把茱萸果子。
瞧著茱萸和豆腐皮兒起了皺,再添上些鹽、芝麻、蔥末,就齊活了。
表皮焦黃酥脆,內里軟滑鮮嫩,咬開個口子,里頭竟還爆漿,滿口的豆香,再燙莫婤也舍不得吐出來。
“正吃著呢?”
趙媽媽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來,笑道,
“我可是專程來蹭小娘子的午膳的,差事我可給你辦妥當了!”
說
罷,趙媽媽從懷中掏出張楮皮紙,赫然是接生館的圖紙。
瞧見此,莫婤怎好意思只招待趙媽媽吃豆腐,忙搭了梯子,在屋檐下取了刀五花咸肉,就著豆腐油,烤豬五花。
莫母也從苗圃里,摘了幾棵萵苣洗凈后,教趙媽媽新鮮吃法。
本就吃得半飽的莫婤,萵苣包著三兩塊肉,中間還夾著爆漿豆腐,再擠進去幾顆茱萸,一個就能塞得她嘴滿滿的。
配上碗綿密白粥,不過一刻鐘,她就吃得直打嗝。
吃完想著接生館,哪兒還坐得住,渾身刺撓又不好催促趙媽媽,便搬出了個白酒罐子。
倒了大半碗酒,將方才留的毛豆腐,在里頭滾上一圈,再裹上一層鹽,包上一層花椒面,就得了豆腐乳。
待她將所有豆腐乳,分而裝入兩子母蓋的陶罐,密封上后,趙媽媽吃得扶著腰站了起來。
給了趙媽媽一罐,拉上莫母,同趙媽媽一道去了容煥閣背街。
趙媽媽拿出鑰匙,開了背街側,現屬于接生館的大門,青銅門環鑄成麒麟狀,還綁著紅挑。
往里走,接客的屋子入門處,立了個繡屏。
立屏東側繡著一盤發娘子,坐于蒲團上,身前是藥爐,手邊是接產箱,赫然是穩婆;西側則繡著個大肚婦人,正在丫鬟的攙扶,款款而來。
繞過繡屏,正前方掛著張大毛氈板,上頭錯落釘著些鐵釘,掛了木牌。
待接生館營業后,她會在木牌上寫穩娘們的名兒,旁再貼張時刻表,前來求穩婆的人戶一眼就能瞧得明了。
毛氈板前是個類似收銀臺的錢柜,今后就由兮娘子坐鎮,負責同來客,定穩婆,收訂金。
這可不是件容易事,遇上那胡攪蠻纏的,還得靠兮娘子的手腕成事,但莫婤默默決定再幫她配上兩個健壯的婆子,讓吳娘子的護衛隊也時不時來晃悠幾趟。
在她的接生館,和氣生財,不惹事但也絕不怕事!
錢柜側的東角,布置成了玄觀,頂上懸著個大羅盤,下頭矮幾上放了些龜殼、銅錢、卦簽……是給紀盞預備的。
剩余的空間,還隔了些掛帷幔珠簾的小間,里頭布置成茶室,是穩娘們向婦人們了解其懷胎情況的地方,甚至月份大了,還能在這兒幫著,摸摸胎位是否正,有未入盆等。
旁側討論產情的屋子,放了張大長桌,最上頭也掛了張毛氈板,釘著幾排鐵釘,之后會掛上婦人們的生產信息。
若碰上產情復雜的,如多胎、巨大兒、胎位不正等,大伙兒還要集中討論,選出套最穩妥的方案。
休息間,除了安上胡床改成的松軟沙發,莫婤還特地找宿工定制了四張高低床,方便穩娘們歇息。
其余的兩間備用產房也收拾了出來,里頭已放了產婦豎式生產需拉的架子,莫婤又定了坐式分娩的產凳和臥式分娩的產床。
聽說宿工木坊的門,自她同他交代后,再未開過。
這頭,莫婤喜滋滋瞧著自己的“江山”;那頭,長孫無忌尋她無果,竟撞上了高士廉的庶弟,高士寧。
高士寧比長孫無忌大不了兩歲,但因著和高士廉同輩,就擺出長輩的架勢,斜眼瞧著長孫無忌,趾高氣揚道:
“你來此處作甚?”
長孫無忌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從他身旁略過,并未作答,只思索著莫婤常去之處,欲尋她。
見一借住的小輩敢這般無視他,高士寧怒斥:
“真是無禮,這般不敬長輩,難怪成了喪家之犬!”
聽罷,長孫無忌頓住腳步,緩緩轉身,狹長的雙眸瞇起,虛看向他。
“看甚,回話,你來此處做何?”
高士寧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摸著彰顯男子氣概的胡子,擺出上位者的架勢問道,可惜他下巴只長出了些胡茬,摸著短絨甚是逗趣。
“你有聞及瘋犬在嘯嗎?”
長孫無忌驟然出聲,見他竟真的側耳細聽,只好將話說得更直白了些,
“原是你這條瘋犬在嗥。”
“你——”
高士寧終是聽懂了,瞬時漲紅了臉,指著長孫無忌說不出話來。
見他戰斗力這般弱,長孫無忌懶得再理,只心頭默默給這人記上了一筆。
“你是來找婤婤的?”
見他闊步流星離去,高士寧忙嚷嚷道,
“你這死了爹的孤子,不準纏著婤婤!”
“你爹還活著?”
第83章 第83章 第83章
長孫無忌說完, 高士寧愣了一瞬,想到高老爺也沒了,他竟將自個兒也框了進去, 愈發覺下不來臺。
見他一幅不動如山的模樣,更覺可氣, 遂怒不可遏地沖了過來。
這幾年他苦練武藝,雖還不能擊敗壯漢, 但撂倒他這纖細外侄豈不輕而易舉的事?
不怪高士寧這般想, 因回了高府, 還在孝期的長孫無忌又換回了“斬衰”。
斬衰是用最粗的生麻制成的喪服,因不縫邊, 斷處外露,如刀割斧斬, 而得名。
上衣為“衰”,下裳有前三幅,后四幅, 每幅又作三輒, 快步疾行間,裳段翻飛,煞是風流倜儻。
斬衰還有兩條苴绖, 一為腰绖,用作腰帶,勒出了長孫無忌少年人的腰線;一為首绖, 用以圍發固冠,如發帶,甚還有繩纓垂下,更襯得他面容英俊瀟灑。
瞧著愈發眼熱, 高士寧使出全力,掌風狠狠掃過,扇起他額前兩絲落發。
“讓我摑腫你的臉,日日仗著男色引誘婤婤,不知廉恥!”
高士寧邊掄起胳膊,邊怒斥道。
他早瞧這小輩不順眼,戴孝之身卻將斬衰都穿得花枝招展,連額間兩縷青絲也暗藏心機,果如姚小娘說的——
要想俏,一身孝?
他不信,待他打爛他的臉,他還能俏,還能笑?
想著心頭就美,眼見著就要扇上了,手卻停在了長孫無忌臉龐半寸之外。
扭頭一瞧,他竟被這小輩擒住了手腕,怎也掙脫不開,還愈箍愈緊,碾得他皮肉痛極了。
齜牙咧嘴間,欲抬起另一只手,趁其不備偷襲,卻被他狠狠擰了幾轉,反手壓在了背后。
“啊——好痛,要斷了,快放開!”
一手腕子似要被捏碎的鉆心刺痛,一臂骨肉若要被扯斷的撕心裂肺疼。
高士寧再也裝不了大爺,涕泗橫流,幾欲跪地求饒,卻被長孫無忌提溜著,連雙膝往下落都會拽得更疼。
“別打阿婤的主意。”
長孫無忌冷漠的說,眼底似有無盡的冰霜。
高士寧扭開臉,不敢直視他的眼,嘴硬道:
“你在說甚?你勸勸你自個兒罷!”
“嗯?”
長孫無忌加了手上的勁,不容許他裝傻充愣。
“啊啊啊——”
高士寧又哭天喊地,見長孫無忌面上不動于衷,手還越發用力,只好委屈應下。
看著他飄然遠去的背影,高士寧心頭憤恨不已,這小子在婤婤前裝得溫和守禮,在他面前便這般囂張狂妄。
小小年紀竟有兩幅面孔,他定要在婤婤面前揭穿他。
這頭高士寧拖著兩條痛得似要廢了的雙臂,去了東跨院;那頭莫婤已集結了眾人,將接生館打掃干凈后,預備三日后開張!
這三日,莫婤也不得閑,她專去宣陽坊朱雀大街的百年老子號里,花大價錢定了塊紫檀木牌匾。
紫檀牌匾要以石榴紋為底,寓意人丁興旺,四角還傳神地畫著四種形態的麒麟,一麟吐玉書,一麟踩祥云,一麟牽童子,一鱗馱送子娘娘。
因著莫婤出價實誠,又不要上漆,又不用雕字,還自畫了麒麟,他們只需沿著輪廓刻出即可,只用了兩日就做成了。
待長孫無忌陪著莫婤驗貨后,他自覺當起了搬運工,幫她運回了接生館。
接生館里,莫母帶著穩娘們,正試用著備用產房。
兮娘子在錢柜右側立了個辟邪擋煞、招財進寶的貔貅,足有一尺高。
左側擺了個臉盤子大的金元寶,金元寶上還壘滿了銅錢,銅錢堆里蹲著只口大張的金蟾蜍,既旺財,又寓意多子多福。
見兮娘子還不住往上頭添著筆墨紙硯、算盤、賬冊……莫婤朝她豎了大拇指,又囑咐趙媽媽定要將這些物件的錢算給她。
斷沒有工錢還未到手,先貼補鋪子的道理。
紀盞正撥弄著她的新龜甲,聽聞莫婤過來了,揚起的臉上,雖無欣喜之態,但瞬時亮起的雙眸,任誰都能瞧出她的喜悅。
“天啟吉光,紫微星照,龍騰四海,鴻圖大展。”
手中開了龜甲,紀盞卻看也不看,直直望著莫婤說道。
驟然,莫婤似覺她純墨之眸中,有羅盤在轉,定睛一
看,原是頭頂的羅盤,映入了她眼。
“承您吉言!”
笑著應下,莫婤又轉悠了兩圈,終是等到長孫無忌帶著李二郎來了。
引二人坐于東南角的茶室,幾案上擺了整套茶具,茶具旁還立著個九方格多寶屜柜,里頭滿是孕婦能用的紅棗茶、桂圓茶、枸杞茶、菊花茶……
從腰間取下個小匙,插入多寶屜柜底座,彈出個暗格,莫婤取出暗格中的茶餅。
這可是顧渚山的紫筍茶團成的餅,一兩就要半吊銅鈿。
見此,長孫無忌將靠墻放置的,鎏金托盤五足銅爐,挪了過來,點上托盤里的銀絲無煙炭,用耳匙大的細柄火鉗撥旺火,讓莫婤烤茶餅,又朝銅爐內添了些水。
茶餅烤熱后,她用茶具中的曲柄鋸子,割下一角,放入茶碾中,邊推茶碾,邊抽空瞥了李二郎一眼。
李二郎心領神會,作勢要接過她手中的力氣活。
“噗嗤——又作甚怪,這不費勁的。”莫婤笑出了聲,連連婉拒。
又覺臉龐有眼風掃過,李二郎正色道:“阿婤這般客氣,是有事需我相助?”
李二郎說得很是委婉,換平常他早直言不諱了,現卻敏銳的覺得自己還是嚴肅些安全。
她卻是不答,將鋸下的松散茶塊,幾下碾成了碎末,用長柄淺匙,也叫“則”,舀起茶粉,添入五足銅爐內,沸水中,方不緊不慢地回道:
“欲君相援,給我這新開的接生館題匾。”
話音方落下,李二郎當即應下,僵直的背都松了松,心中秤砣落地。
阿婤平日甚少這般鄭重,他還以為是要他幫著殺人放火,倒不是怕應,阿婤定是有她的理由,而是怕真有人欺負了她,他們竟沒保護到。
自責的同時,他也是糾結寬慰之詞,尤其是在輔機身旁,如何說得既有分寸又體貼。
現今得知是這小事,終是舒了口氣,瞥見長孫無忌也不再斜眼瞧他,只專注地扒拉著炭,李二郎更是松快。
思及此,連這名茶都等不及喝了,起身就要題字。
“這可是千古一帝題的字,能吹上千年,怎是小事了!”
莫婤心頭默默感嘆,要不是為了表示對他墨寶的重視和尊重,她用得著擺這么大的架勢嘛。
李二郎向來斷而敢行,她按不住他,也就隨他去了,反正牌匾就立在接客室大門旁倚著,他進來時定也瞧見了。
“阿兄,可要好生嘗嘗我煮的茶。”
朝長孫無忌展顏后,又伸手牽起他心不在焉撥弄炭火的手,晃了晃。
長孫無忌抬眼望她,瞧見他眼底落寞頃刻消散,莫婤緊著的心方松快了些,剛才他頷首失落的樣子,讓她心頭澀澀的。
就這般對視著,周圍的喧鬧聲兒漸漸遠去。
只余升起的淡淡茶煙,掩蓋了他眼底的情思,遮住了她初生的悸動。
“阿婤,要寫甚?”
李二郎爽朗的少年音穿過珠簾,透了進來,打斷了二人間的古怪氣氛。
不自覺躲了下長孫無忌的眸,她轉而拾起棕刷,邊掃茶湯上浮著的茶沫,邊回道:
“就寫——毓麟居”
“毓”取孕育、生育之意,而“麟”則寓意吉祥美好,她希望她們接生的嬰孩,皆如麒麟般祥瑞康健。
筆鋒蘸墨,腕若游龍。
行云流水間,落字如星落棋盤,添上金箔粉,紫黑底,燦金字,鐵畫銀鉤的行書,還帶著股磅礴霸氣。
李世民的書法深受王羲之影響,獨尊其為正宗。
幸而莫婤和長孫無忌也喜王羲之,不然以李世民對“偶像”的崇拜程度,定會日日同他們掰扯,畢竟他還親自撰寫了《晉書王羲之傳贊》。
而立志向王羲之靠攏的李世民,也被譽為了“書圣”之一。
他稱帝時,書法造詣已達爐火純青之境,帝皇之中鮮有能及者,而現今少年時,雖仍有幾分稚氣,卻更顯得朝氣蓬勃。
“阿婤,預備怎謝我?”見莫婤很是滿意著牌匾,李二郎趁機問道。
“不是親手給你點了茶,用些罷!”
她用鎏金飛鴻銀匙,在幾案上,立著的摩羯紋蕾鈕三足架銀鹽臺里,舀了小半勺鹽,加入提鮮后,一人摻了盞。
“不夠,請客!要你親手做的吃食!”
見兩個小伙伴似心情不錯,李二郎大膽提議。
瞧著定會水漲船高的牌匾,莫婤欣然應下,金大腿主動約飯,還能不答應?
見已至黃昏,同毓麟居的眾人在對街酒樓定了桌席面,莫婤同沉迷教學的莫母辭別后,便招呼著他們往高府走去。
而在東跨院又碰了一鼻子灰的高士寧,亦垂頭喪氣往前院走。
那日在長孫無忌處受辱,他便去了東跨院姚小娘處,尋求安慰。
是的,前幾年莫婤在東跨院,發現的那對**焚身的野鴛鴦,就是高士寧和姚小婆。
只是這幾年,姚小娘三番兩次拒絕他的親近。
老爺子在時,他安慰自己,她定是怕老爺子識破;老爺子走后,他竟發現她饞時,寧愿賃面首,也懶得找他。
他正值壯年,哪受得了這般屈辱,更忍不住欲念,見過姚小娘發狂,他也不敢動粗,只能低聲下氣地問她。
瞧他那副樣子,姚小娘竟來了興致,拉著他快活了整夜,但只要他動了強硬些的念頭,就會被姚小娘踹下床。
待她腳趾濕潤蜷縮,方放他上來。
漸漸地,他摸準了她的喜好,榻上溫馴但放浪,榻下恭順還正經,每月也能得她三五次青睞。
本來雙臂疼得厲害,他沒想著同姚小娘親熱,只想去找回些男人的自信,卻被姚小娘拐上了榻。
姚小娘見他兩手皆使不上勁,竟更興奮了些,拉著他賞沾露海棠,牽開海棠白湛花苞,里頭是粉嫩的花心。
他被跪壓在海棠花心上,品花露。
花苞厚軟,花露甜潤,又燜又膩,害得他差些背了氣。
那滋味,賽過活神仙,他愈發不滿長孫無忌對他的下這般重的手,讓他不能雙手捧露。
“我怎打婤婤主意了?說得我不安好心,我分明真心想娶她,還是娶她當正房娘子呢!”
嘴上還沾著花水,如露珠般,晶瑩剔透,他想起方才長孫無忌平靜地面孔,就想將其打破,不小心禿嚕出了真心話。
“啊——”
正回味著口中的甘甜,就被姚小娘一腳踹開,還撞上了桌角。
“你又發什么瘋——”
本就郁氣難消,不自覺帶出兩份對長孫無忌的態度,抬頭望見姚小娘厭惡的神情,如一盆涼水從發冠倒下,潑了他個透心涼。
他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忙找補道:
“小娘,別吃醋了,就算娶了她做正房,你也是讓我最舒坦的人。”
因著手用不上力,爬起來的途中,又跌了兩腳,若平常他這般狼狽,姚小娘定是愛極了他,今日卻是一動不動。
甚至不待起身的他站穩,就將他攘了出去。
“拈酸吃醋的女人,真是失智!”
搖搖頭,頗覺有些甜蜜的負擔,擾得他煩惱不已,只好日日來哄。
這都哄了兩日了,竟還未消氣,高士寧心頭愈發苦惱,眼珠子一轉,想著了辦法。
第84章 第84章 第84章
“小娘, 你別急,聽說我那毛沒長齊的侄子,他二哥就娶了轉房婚, 我去求我兄長!”
被關在門外的高士寧,貼著姚小娘的門簾, 道出自個兒的法子,
“我先抬了你做偏房娘子, 過幾年娶了阿婤, 你就是先進門的姨娘, 資歷老,有手腕有人脈, 定能壓住她!”
高士為哄姚小娘,瘋狂畫餅, 其實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想著現今姚小娘風韻猶存,床上花樣把式還多, 常讓他欲罷不能, 他就先享受幾年半老徐娘的風騷。
待膩歪了,再娶個小娘子進門,定是嬌羞生澀, 到時自個親自調教,又是一番性趣,豈不是美哉!
愈想愈
覺心潮澎湃, 姚小娘格子門的桐油香皮紙上,都被他流的哈喇子印透了。
“嘭——”
姚小娘驟然開了門,高士寧一個前俯,直往她露著半個玉白的懷里撲, 卻被她轉身躲開。
身子往下倒了大半,足尖還遭門檻抵住,想憑腰力蕩起身,腰又酸得厲害,最終他抽抽了兩下,摔了個倒栽蔥。
而躲開的姚小婆,立于金漆點翠空心屏前,上頭掛滿了她褪下的衣物,赤黃衫子、靛藍披帛、青秋間襦、淺綠荷葉胸托……
她專挑了條帶鉤的三角花皮革束腰,見高士寧爬了起來,便揮著皮革腰帶朝他抽了過去。
驟然,將他手背,抽出條血腫。
見這架勢,他像條落荒而逃的夾尾犬,擰身跑出了屋,見她沒追出來,方垂頭喪氣回了前院。
前院,他那幾些庶兄們,也沒差事,日日閑在府中,連賭六博都沒銀鈿,只能仗著身份,在大廚房強要幾只威風凜凜的雄雞,比斗雞。
為著能搶到威武的雄雞,三更將通房丫鬟趕下床后,就去大廚房守著采買歸來的管事,挑了雞再補眠,午后斗雞至日落。
高老爺在世時,他們還裝裝樣子,翻翻書,高老爺去了,高士廉一發怒,他們就躲去庶母處,還有那等子不要臉的,倒過來怪是高士廉無用,扛不起門楣不說,也為他們安排不了差事。
現今還是個治禮郎的高士廉,氣紅了眼,也無法反駁,便是關在書房發奮,對這些懶貨眼不見為凈。
高夫人也瞧著厭煩,直放下話來,只養未及冠的,及冠后連在府中用膳,也是要交膳食費的,奈何生下他們的姨娘前些年都還算得寵,攢下不少身家,他們多得是有恃無恐的。
自也有上進的,也是日日泡在族學,存在感甚低。
今日約莫也是倒楣,高士寧一進院門,就被斗雞亂飛的毛吹了一臉,不停咳嗽打嚏,逼出了淚,糊了眼,沒往里走兩步就踩上了雞糞。
這些皆是大廚房專挑的肥雞,毛光水滑的,一看就吃得上乘,雞糞都滑膩膩、黏糊糊的,踩上捻開,臭氣沖鼻。
高士寧正翻著白眼打噦,一頭雞飛上了他的頭頂,尖爪扣著他的頭皮,在上頭拉了。
“啊——”
前院,回蕩這高士寧的怒吼,莫婤等人正慢悠悠地往高府走。
穿過三春柳巷子,折下幾枝紅柳稍粗些的桿子,行至韋曲,又在清明渠的鴻橋下,找了個魚肆,挑了兩條肥美的鯇魚,用草繩穿腮而過,提著回了莫家小院。
派人去喊了觀音婢,莫婤招呼著二人卷起衣袖。
“我們不是做客的,怎還要干活!”李二郎喃喃道,“算了,美食當前,忍一忍!”
說罷,他利落地取下幞頭,掛在屋檐下的鐵釘上,提了把鋒利的環刀,給魚開膛破肚。
而此時,長孫無忌順著莫婤的囑咐,挪開了灶洞上的鐵鍋,燒旺了火。
待李二郎扣了魚肚兒,刮了魚鱗后,莫婤在魚背脊肉厚處,劃了些淺刀,將紅柳枝從魚唇穿入,沿脊骨穿至尾部。
穿好的魚,放于長孫無忌燒旺的灶洞上烤,中途還需時不時翻動兩下,以防糊魚。
烤魚約莫要小半個時辰,她又在干柴堆后藏著的菜簍子里,翻出些小菜,打理干凈后,芋頭剁成坨,蓮藕切成片,竹筍只掰尖尖,昆侖紫瓜,就是茄子,撕成條。
李二郎正洗著她從院子菜圃里扯的蔥姜蒜、芫荽和秋葵,她又在灶臺旁端出個豁口瓦罐,在里頭掐了把豆芽,將其同口蘑、蕨菜一道,放他洗菜輿中。
拉著長孫無忌搬出火爐子,在上頭燒了鍋水,難熟的菜先煮一鍋。
菜的煮上,才過了約莫兩刻鐘,三人便守著鍋子,閑聊起來。
“阿婤,你知我們在寺廟崖縫里發現了甚?”李世民故意壓低聲兒,營造出一股子離奇的氛圍。
“發現了地道?”莫婤隨口一猜,卻見兩人同時扭頭望向了她。
見他們這般神情,知自己猜中了,她嚴肅了兩分,問道:“里頭發現了甚?”
“奇怪的是,只是條通往山腳的地道。”李二郎皺眉回憶道,“地道里有些碎石,碎石上像是鋪了層炭灰,幾步就有個大坑,崖壁還有些裂縫。”
看她一臉沉思,長孫無忌補充道:“里頭還有股焦糊味和刺鼻的臭雞子味,似乎還有淡淡的……咸味和澀味。”
聽罷,她心頭一凜,快步進了屋,起開個方角柜,搬出一小蠱陶罐。
陶罐是子母口,口沿和蓋子的縫隙處,澆灌了融化的蜂蠟,冷卻后將其封得死死的,還是托李二郎擰開的。
里頭鋪了層蘆葦葉,厚厚密密的葉子中間是堆草木灰,她將草木灰剝開,里頭是塊暗黃晶體。
她掰下個小角,找了個葵口白瓷碟,點燃了暗黃晶體,瞬時冒起淡藍火焰,飄出縷煙。
“就是這個臭味!”
李二郎捏起鼻,低呼出聲,長孫無忌也朝她點了點頭。
驟然,她渾身起了層寒栗,這可是硫磺啊。
見過她那便宜師父,手擲一物,將山賊炸得皮開肉綻,知他定備有硫磺,便向他討了些。
雖然硫磺多是作為火藥的原料被人熟知,但它亦有極大的藥用價值,能治療疥瘡、鮮等皮膚病。
皮膚病多易傳染,碰觸肌膚,同床共枕,甚至同坐一處椅凳都有可能染上,孩童也極易被奶娘、奴仆們惹上,因而莫婤特意要來備用。
不成想,先前在“人市”中招攬了不少人才,一人在夜寐,正抱衾呼呼大睡時,忽覺一陣奇癢襲來。
鉆心的癢從指縫爬過肘窩,抵至腋下亦未停下,爬滿玉房延至臀部、陰丨部。最終除頭面,竟是無一處幸免,癢得她通宵達旦,痛苦非常。
以為是長了虱子,她燒了穿來的那身衣裳,甚至剃了發,亦不見效,原本被撓出的淡紅丘疹,漸漸變成了水泡,如粟粒至綠豆大,嚇得她忙向秋曜坊的醫女求助。
正巧莫婤也在,聽罷讓其手掌朝上攤開,張開五指,在指間瞧見了卷曲的淺黑線紋,猜她大概率是患了疥瘡,這些黑線就是疥瘡的顯著病征,名為“隧道”。
銀針穿燭而過后,刺破水泡,莫婤從中擠出了淺黃色蟲點。
明了是何病,莫婤便用硫磺為主藥,配以白椒、樟冰、檳榔、生明礬,兌入豬油中,制成了硫磺軟膏,搽抹后,不過三日便痊愈了,那人還幫著眾女子在屋中熏硫磺消毒殺蟲。
這般大的陣仗,討來的硫磺就用了那一次,便只余下了嬰兒拳頭般大,莫婤小心置于陶罐中,密封保存著。
今日重見天日,竟是幫他們辨明了這樁大事!
扯著便宜師傅的大旗,她同兩人講明了硫磺的用處和威力,暗示他們地道中可能存在過的東西,見他們目光沉沉,應是有了成算,遂放下心來。
一個天策上將,一個股肱之臣,還搞不定這?
歷史上,大隋是未出現過火藥的;只是不知隋末烽煙起時,史料未曾記錄之地,有無火藥的痕跡。
但李世民是不會敗的。
在二人思索之際,魚也滋滋冒著油,已是烤好了。
“先用膳!天大地大,用膳最大!”
讓他們回神,指揮著李二郎移開銅鍋,喚長孫無忌在火爐子上安上鐵盤,她抱出罐凝成白膏的豬油,刷在滾燙的烤盤上,瞬時冒起陣乳香。
抽掉紅柳枝,將烤魚放在吐著小泡泡的豬油中,鋪上些方才煮得八九分熟的芋頭坨、蓮藕片等,再淋上小半碗鹽水,燜煮半盞茶的功夫。
同時,她又在灶臺下,掏出個綠釉四足方形銅爐,從灶洞中夾了些炭置于銅爐肚兒,將烤盤移了過來。
“莫姐姐!”
觀音婢挎著個小提籃敲開了門,展開了里頭粗布包著的嫩豆腐,這是莫婤囑她,去豆腐西施付娘子處,要來的。
烤魚怎能少了豆腐!豆腐魚,最是鮮香!
將豆腐橫豎幾刀,砍在了烤魚邊上用炭火煮著,外頭再圍一圈口蘑。
口蘑燙軟了口沿,口朝上能烤出些蘑油,盛在小傘里頭,一吸就滑進了口,鮮美甘甜從
舌尖直蔓延到舌根。
再撒上蔥段、芫荽、花椒、茱萸等輔料,莫婤招呼眾人圍坐在石桌上,她順手抽出個鐵勺,瓦了勺豬油融沸后,淋在了作料上頭。
嗅覺被香氣霸道的占滿,只聞得到烤魚的香,瞧著也是紅紅綠綠,令他們垂涎欲滴,紛紛動筷。
紅柳烤魚與其他烤魚最大不同,便在于紅柳分泌的汁液,與細嫩的魚肉完美融合,使魚肉更鮮,再配上火烤的焦脆,細呡還帶著絲絲回甘和麻辣,吃得他們滿嘴生香。
兩條三四斤的肥魚,被他們吃得一干二凈,連魚頭的腦髓都被李二郎同觀音婢,一人一條吸了精光,鮮而不腥,美得李二郎逗長孫無忌也吮兩口。
“試試!試試罷!”
李二阿拎著魚頭直往長孫無忌嘴上貼,惹得他后仰躲開后,將圓凳移到了莫婤身后。
“好了,是未吃飽?”
知李二郎胃口大,怕他不夠吃,莫婤拉著長孫無忌就著煮菜的鍋子,搬上火爐子,又下了把韭菜葉寬的粗面。
煮熟后,過道涼水讓面更勁道,她拌進烤盤里,裹上烤魚剩得湯汁,美味無比,吃得李二郎頭也不抬。
酒足飯飽后,四人抬出張胡床,坐于其上,望著天邊姹紫嫣紅的晚霞。
“婤婤,明日開張,預備如何宣傳?”
李二郎疑惑問道,他是聽聞過容煥閣當年開業辦得如何紅火,莫婤最在意的接生館,反而不見她宣揚。
“不了,我欲開得斂抑些!”
莫婤笑著搖搖頭,同他們解釋道。
容煥閣是她立穩腳跟,打響名號的第一步,現今長安城內,誰還不知莫小娘子,她接生館自不會沒生意,何況學徒還未出師,他們也接不下這般大的生產量。
聽罷,三人皆贊同的頷首,李二郎又在心頭給莫婤加上了道光環:
阿婤做事有分寸,講策略,全力以赴卻不好高騖遠,他的摯友果真棒極了,他真有眼光!
長孫無忌卻是溫柔的看著莫婤,瞧著她說起喜愛之事,雙眼放光、神采奕奕的模樣,心頭也為她開心。
他自不用給她加光環,在他心里,她已是光芒萬丈!
*
紅綢一拉,金銀箔一撒,兩串鞭炮響盡,“毓麟居”接生館開業啦!
開業第三日,毓麟居大門外的街上,竟堵滿了人。
第85章 第85章 第85章
遠遠望去, 都分不清每個人的輪廓,只見密密麻麻的人頭,如顆顆密布的棋子。
酒香不怕巷子深, 但這“香味”也傳得太快了些,莫婤愈發覺得古怪, 忙快步上前。
霜降已至,雖已是卯時末, 但仍不見天明, 只有兩旁的烏桕疙瘩上, 還有凝成霜的寒露,連艷麗的紅葉也不見了蹤影。
昨日不是還有一樹的葉子?
心中正疑惑著, 就瞧見人群外圍,伸長脖子的兮娘子。
“兮掌柜, 這是出了何事?”見兮娘子都有空閑在街上湊熱鬧,莫婤知這些人定不是為毓麟居來的,忙問道。
“東家沒瞧見?”
兮娘子擰眉, 抬手指向前頭, 莫婤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仔細辨認,方辨得濃得與天幕一般的煙塵。
“這對街起火了, 畢醫女和秦醫女已……”
不等兮娘子說完,莫婤已然擠了進去,只見此間房屋被燒得最是厲害, 牌匾已是漆黑,只能依稀識得上寫著“佟氏傘鋪”。
里頭火雖已滅,卻還不斷冒著煙,外頭幾個小娘子扶著一老太, 不停咳嗽著,應是狠嗆了幾口煙。
席地而坐的男兒們就慘了些,身上的衣裳被燒了大半,赤裸的手膀和大腿上,紅斑點點,嚴重些的還布滿了細密的水泡,瞧著已達II度燒傷。
燒傷自是有分度的,最輕的只會在皮膚上出現些紅點,在巷子口的深井里,打盆涼水泡上,直至覺不出痛,就算處理好了,若沒燒到家徒四壁再找碟烏麻油抹上,斷不會留疤。
但若起了水泡,就更嚴重了些,除了浸涼水,最好是將水泡輕輕刺破,放出膿水但要留住那層薄皮,再抹上燒傷膏,用干凈的紗布蓋上。
最嚴重的反而既不紅,又沒水泡,只是白或焦黃,甚至還發黑的,這就已是炭化,達到了III度燒傷。
III度燒傷在現代都到了植皮的地步,古代也只有用些地榆、大黃、寒石水敷上,再服用些清熱解毒、涼血活血的中藥,能不能熬過,只能看個人的命了。
幸而外頭能瞧見的傷者們皆沒這般嚴重,畢醫女忙著包扎,秦醫女正在施針,除了她們竟還有兩名太醫署的醫正前來襄助。
見狀,莫婤正欲去幫秦娘子挑水泡,就見一青衫公子和一玄衣公子扶著一大肚兒婦人從滾滾濃煙中,沖了出來。
這兩位公子竟同莫婤還有一面之緣,是前不久,長孫無忌二哥娶寡嫂時,同她分享瓜的劉郎劉景行和韋郎韋師時,也是他們派人請來了休沐的醫正。
“莫姑娘!”
劉郎白凈的臉通紅,卻忍著害羞,主動上前同莫婤打招呼。
見他魂兒都被勾走了,韋郎搖搖頭,獨自攙著大肚婦人,往一旁站著的老太走去。
“怎出的這樁事?”猜他們定知曉些內情,莫婤忙向他八卦起來。
劉郎驟然記起了他們的初遇,也不裝風清朗月,徑直同她說起前因后果。
此街上的鋪子皆是前鋪后院格局,為著能早些開門做生意,多是一家人擠在后院。
起火中心是家賣早點的鋪子,為了搶占生意,便讓幺兒先幫著熱蒸玉尖面的灶頭。
誰知,這幺兒膽兒忒大,竟不守著火,見家人皆沒起,心中不平,也去補眠,為了火能一直燒著不熄,往里頭添了不少柴,火舌濺出,點著了一旁壘著的柴堆。
柴堆靠著隔壁傘鋪的窗,燒著了窗紙,連上了兩個鋪面間的竹籬木壁,將傘鋪燒得盡凈不說,在傘鋪一堆堆竹骨和一桶桶桐油的助攻下,竟連著燒了五六間商鋪,蔓延至巷子口,方被人發覺。
眾人從寅時救火,直至卯時末才將火徹底熄滅。
幸而隔著個院子,后院多是石頭磚塊砌成的,起火的時辰早,前頭的鋪子都沒人,沒有傷亡的。
而遭燒傷的大伙兒,多是心急或求救跑出來時,被火刮著的。
傘鋪也是闖火海出來救援的男丁們,被燒傷得重了些,婦孺皆是滅火后出來的,只是煙塵久久不散,原是預備著待煙小些,再讓有身子的婦人出來,現今卻是等不及了,只好求了救火的他們。
待劉郎解釋完后,送完大肚婦人的韋郎也折了回來,卻莫名問起了薔姐兒。
“你怎識得薔姐兒的?”
莫婤不答,一臉警惕的問道,要知薔姐兒最怕見生人,近來同莫婤外出接生好了許多,但見著男子,還是不自覺發顫。
“在王娘子的書肆見過幾次。”韋郎冷硬的面容似想到了何,忽而溫和了下來,連眉目間都染上了笑意。
瞧他這般神色,莫婤揚了揚眉,正要回答,一旁忽然傳來陣喧鬧聲,他們扭頭望去,竟是老太將大肚兒婦人推倒在地。
“你這掃把星,懷的也是個孽種,若不是你推說肚兒不舒坦,躲懶不肯早起制傘,怎會害得我們鋪子被燒得精光?要我說,就該把你燒死!”
老太推倒她還不肯罷休,弓著身子,黝黑的長指甲,狠狠戳著大肚兒婦人的腦門罵道。
“你怎不讓弟妹她們制傘,光指著我?是我放火燒的鋪子?你這刁婆子,好沒道理!”
婦人懵了半晌,回過神后,一面躲著老太臟兮兮的手,一面反駁道。
沒想到死里逃生,迎接她的竟是謾罵,未設防被推倒,她順著力盡量保全自己和孩子,卻仍覺腹中陣陣抽疼。
一想到腹中孩兒可能出事,無盡的怒火沖上心頭,平日的溫順如同傘鋪一般,被燒得一干二凈,她頭一次牙尖嘴利地同婆母叫板。
此前在家中,她是長媳,要伺候婆母,照顧弟妹,連同妯娌都要禮讓三分,誰知懷孕后,不過的貪睡了兩刻,竟給她扣下這般大一口鍋 ,她斷是不能認下的,也不能讓她的孩子還未出生就背上孽種的罵名!
“你還敢頂嘴!”老太約莫是在家一言堂慣了,被這般駁面子,暴跳如雷,提起小腳就想踹她。
“嫂嫂!”
坐在地上,正包好手臂的少年,速而起身,一個健步上前,擋在大肚兒婦人身前,生生受了老太一腳,欲將婦人扶起時,卻又被老太一把拉住。
“七郎,有未踹傷?你這是在剜我的心肝啊,別碰這災星,你看吃虧了罷!”
“娘,你在胡說些甚!不去找那早點鋪的當家賠錢,倒是胡亂冤枉嫂嫂!”
少年被炭熏黑了臉,眸子卻是熠熠發亮,替嫂子叫屈的同時,還不忘點明罪魁禍首。
果然,老太的心神瞬時就被能要回多少賠償占據,支使了扶著她,正癟嘴的佟二嫂去問。
“娘,我一婦道人家,怎好去要銀子的?”佟二嫂亦是不依,同老太討價還價。
老太見她也不聽話,哪肯罷休,抓著她一面數落,一面氣勢洶洶地朝那早點鋪子的當家走去。
扶著老太的另一婦人,佟三嫂悄然脫了手,喚上她猶猶豫豫的大女兒,幫著佟七郎將佟大嫂扶了起來。
“嫂嫂,你怎了?”
驟然傳來少年的驚叫,圍觀的人也嚷了起來。
莫婤忙上前去,只見婦人滿臉汗,捧著肚兒,閉著眼,似搖搖欲墜。
“我肚兒好疼!一陣陣疼!又來了!”婦人虛弱道,直往后頭倒,佟七郎和佟三嫂忙墊在她身后,急出了淚花。
“醫正救救我嫂子!”佟七郎想起方才為他包扎的醫正,擰頭求道。
醫正易太醫正收拾著藥箱,聽罷為難地撫著胡子,他只擅長外科,內科一知半解,婦兒之道更是半點不懂啊。
此時,莫婤已繞過少年,摸上了婦人的肚兒,數著秒速,這婦人竟已有了規律宮縮。
“你誰啊?懂嗎就亂摸!”
佟三嫂見莫婤神情認真,便未出聲打擾,只她大女兒見同她差不多的小娘子,竟能將她娘唬住,不滿道。
“她可是莫小娘子,她不懂你懂?”
莫婤還未回話,倒是圍觀的婦人一口幫她頂了回去,見這佟家小娘子一臉不服氣,還拉了礙事的她到一旁,宣揚莫婤的事跡。
“嗤——這有甚了不起的!干臟活的穩婆罷了!”
“你娘生你時,沒喚穩婆?小娘子家的,言語可不能這般刻薄!”
“你胡咧,她就是……”
兩人爭論不休,莫婤卻是顧不上了,喚了佟七郎和佟三嫂扶著佟大嫂,她領著他們往毓麟居緩步走去。
佟三嫂知女兒被婆母養歪了,聽著很是上火,但看著大嫂面色慘白,招呼了聲佟姐兒,就跟著莫婤去了。
此時,圍觀眾人竟不用莫婤招呼,自覺讓開條直通毓麟居大門的路。
兮掌柜早開了門,見莫婤扶著大肚兒婦人走來,忙喚了身旁的晴姐兒去備接生的東西,自己候在大門口。
莫婤正要邁過門檻,回頭一瞧,佟大嫂身后竟跟著一溜兒人。
“大伙兒要不先散了?”
莫婤試探性地問道,瞧著皆認識她,還為她說話,本著都是潛在客戶的原則,她也不好得罪,況且人都愛湊熱鬧,只要不礙事,也算不得什么。
“您忙您的,我們找兮掌柜!”
最前頭一戴著流蘇石榴耳珰的夫人,爽朗回道,她身后的婦人婆子甚至郎君紛紛點頭,沖著莫婤露著慈藹的笑,瞧得她打了個哆嗦。
因著時間緊迫,讓佟家人等在門外后,莫婤拉著晴姐兒和紫煙進了備用產房。
念著大肚兒婦人受了驚嚇,又未進食,便用上了新安的產床。
產床半人長,晴姐兒指導佟娘子臀坐于最邊緣,躺下后,兩腿岔開放于腿板上,擺出個截石位。
屋角放著個炭盆,盆上放了雙層鐵架,下層是冒著煙的醋缽,醋缽上一層是個編籠,紫煙仔細凈手后,從里頭拿出沓吸水透氣好的棉布,赫然是兩件長袖袍子的模樣。
這也不是普通的袍子,而是莫婤指導繡娘們做出的古代無菌衣,穿這玩意可是有大講究。
莫婤凈手后,需雙手提起領子兩端,多走兩步,尋一空曠之處,雙手遠離前胸,認清袍子兩面后抖開,反面朝向自己,身前是一片式,后頭才是袍子兩邊,還垂著兩條帶子。
將袍子向空中輕拋,她雙臂順勢插入袖內,略向前伸。
緊接著,紫煙快步上前,在身后協助拉開衣領兩角,并握著衣帶最尾端幫著系好,將里頭的衣服完完全全包住,瞧不見一點。
這可不是莫婤架勢大,背后就算是污染區了,她是可不能自個兒往后摸的。
此時,薔姐兒也進來了,端著碗紅糖雞子羹,扶佟娘子用下后,推來個裝了輪子的方形木桌子,用酒精消毒手后,也在方才的編籠里取出塊布單子鋪上。
鋪了單子的木桌上,東側再放了沓布單子;西側則擺上了從酒盤子里撈出產具。
待莫婤和晴姐兒穿好袍子清點產具時,紫煙用涼白開沖洗佟娘子會陰處,還用刮刀剃了可能會側切部位的毛。
待紫煙忙完后,薔姐兒從木桌上一條條取單子,先是在婦人臀下鋪了張,雙腿伸入腿套單子,再鋪了張在會陰上,不過這張中間有個洞,正好露出會陰,方便接生。
四人在產房井井有條地忙活著,外頭的兮掌柜卻被眾人團團圍住。
“我夫人說了,要這日!”
“管你誰說,我兒媳就要這日!”
“讓讓,讓讓,哎呦,我弟妹也要這日!”
眾人七嘴八舌,爭論不休,眼瞧著竟是要打起來了!
第86章 第86章 第86章
前頭鬧得沸反盈天, 后頭人潮涌動,如蜂攢蟻聚,擠滿了毓麟居的大堂。
有那長袖善舞的簪花婦人, 同身旁插花鳥頭釵的美婦,敘話家常后, 知對方也是來求穩娘的,方才的清風高誼, 在轉首后, 便成了忌憚。
兩人皆在心中默念:可不能讓她搶了我相中的時辰!
原來, 這些人就是沖著毓麟居來的,他們或是容煥閣的熟客;或是寺廟香客, 慕名而來;更離奇的是人市的市令和市丞,竟也幫莫婤猛猛宣傳了一波。
因不知她何日開張、何時開門迎客, 探得消息后,他們五更天就尋來。
遠遠望著這條巷子,本以為是烏葉赤紅如火, 隨風搖曳, 正感嘆喜慶;誰知,走近一瞧,竟是火燒連鋪, 趁風漲勢,真正意義上的風風火火。
若不是他們恰巧齊聚于此,大伙兒一道幫著滅火;若不是除了巷子口的深井, 不遠處就是龍首渠,這條街定是要被燒穿,成一片汪洋火海。
此時,幾人已爭得面紅脖子粗, 喊啞了嗓子,或擼袖子,或找趁手器具,欲大干一場。
見狀,錢柜東角的紀盞瞧了他們的面相,燒起龜甲,方才悠閑坐于錢柜后,老神在在搖團扇的兮掌柜,不得不出來主持大局。
她婀娜多姿行于眾人中央,朗聲問:“諸夫人郎君,君等怎知產者臨盆之期?”
“吾家已為弟妹延請了高……嘶!”
戴著翹腳幞頭的郎君,自傲答道,只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夫人狠狠踩了一腳,還捂了他的嘴。
“他說笑的,我們不知!”
他夫人發戴碧羅芙蓉冠,額點花鈿,恨了他一眼后,將他拽于身后,八面玲瓏地賠笑道。
見這娘子如此,被問的眾人恍然大悟,紛紛推說不知。他們或是聽從長輩吩咐,或自請了高僧,但既然來了毓麟居求小神仙,這些前情說出來,定有不信之嫌,若惹得小神仙不喜,拒了他們的請求,回去可如何交差啊!
這般想著,心頭愈發緊張,見兮掌柜還笑得意味深長地環視他們,忙或頷首,或仰面,或偏頭,或垂眸,皆心虛地躲開了她的目光。
見此,兮娘子心中有了成算。
“無妨,無妨!”
有了他們的把柄,兮掌柜底氣更足了些,拿出賬本道:
“東家說了,君等須預定時辰,攜產婦親至,我們這兒有穩娘,能勘察胎位,估臨盆之日。若有看重吉時者,連掛姑都同君等備妥。”
見后頭,還有大肚兒婦人伸長脖子望,兮掌柜又補充道:
“若有懷著身子親至的娘子,其后我將安排穩娘,引君等往茶室診視,先定下。”
話音方落,幾家歡呼,幾家愁,幾家還在捶胸頓足。
自也有覺毓麟居架勢大的,但兮掌柜不松口,只端出幅和善樣,完全不懼客源流失。
她知莫婤之謀,待客流量更大些,家家戶戶去接生可來不及,也不安全,這番也是為日后打基礎;更何況這些流失的客源終
會回來。
挨著為他們約了時辰,讓春桃領著大肚兒娘子診視,聽外頭竟又傳出陣喧鬧,兮掌柜只好叫上婆子,又趕了出去,連紀盞也起身跟了出來,活動筋骨。
“我去問問那妖婦,是怎蠱惑我兒的!”
這喧鬧是從產房門外傳來的,佟老太正伸直手往里撲,欲闖入,幸而佟七郎在后頭緊緊箍著她的腰,她身前也還擋著個壯漢。
壯漢便是佟娘子的郎君,前些日子去走商賣傘,方才趕回來,就瞧見大火燎過,只剩殘垣斷壁的前巷,瞬時紅了眼,正悲痛欲絕,就被佟姐兒瞧見。
佟姐兒還被先前的婦人扯著說教,婦人身經百戰、巧舌如簧,她被訓得苦哈哈,告饒也不抵用,只好偏頭裝鵪鶉,瞧見大伯,終是找著了借口脫身,趕忙引他入了毓麟居。
見兄長回來,耳被老母嘮出繭子的七郎,忙同他講明了前因后果,當聽到懷胎九月的夫人被老母推倒在地時,九尺的大漢驟然落下淚來。
“娘,既然你這般看不慣惠娘,我們就分開來過活!”漢子哽咽著開口,斬釘截鐵道。
惠娘本是賣傘翁的女兒,得傘翁親傳,長得也貌美,若不是同他自小一道長大,信得過他的為人,怎會嫁給他這個憨大漢。
老母瞧不上她無娘教養,又眼饞她的手藝和嫁妝,他百般哀求后,雖終是首肯了他娶她,但為平心頭的怒火,老母日日盯著惠娘做傘,一刻不得閑。
他在家時,還能多護著她些,但也因這般,他離家時,老母就更苛待惠娘。
惠娘亦知婆母心頭的恨,也都忍著,哪成想一步的退讓,換來的是日益得寸進尺。
聽大兒撂下這般狠話,佟老太火冒三丈,對著過鬼門關的惠娘喊打喊殺,還要沖進去,卻被兩兒合力攔住。
見兩兒這般向著外人,佟老太直往他們臉上撓。
正看戲的兮掌柜,忽而聽見火灼聲,緊接著被紀盞拉著退了幾步,此時,她方才讓開處,不知從何地橫沖直撞出只老鴰,就是烏鴉。
它跌跌撞撞繞飛了一圈,最后竟一頭撞進了佟老太,因咒罵而大張著的口中。
“噦——噦——”
佟老太被噎得直翻白眼,更覺惡心至極,拼命將烏鴉往外嘔。
“佟夫人,這吉物可不能往外吐!”
雖看不慣這老虔婆,兮掌柜還是“好意”提醒道。
唐以前,烏鴉都是吉祥的象征;在《本草綱目》中還有烏鴉反哺的記載,因而它也被認為是知恩圖報和慈孝的代表。
甚至有將烏鴉與太陽聯系者,它便同帝王有了緣分,唐初人楊師道《詠弓》詩就說:“烏飛隨帝輦。”
而在紀盞處,烏鴉被她作占卜之用。
遭扁毛畜牲堵了嘴,佟老太哪還聽得進去,顧自與鴉搏斗著,終將它吐了出來,只滿嘴都被啄爛了,正淌著血,嘴邊還黏上了畜生毛。
不過,她亦是兇悍,跌落地上的鴉,頸部的毛竟被她啃禿了。
見老母似消停來,佟大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產房佟娘子一聲慘叫,他心疼不已,佟老太這虔婆卻又被激怒了。
“聽你男人回來,就裝模作樣嚷嚷,我要讓他休了你這禍水!”
佟老太又欲撞門,佟大終是忍不住,一個馬步,將老母舉了起來,搬出了毓麟居。
外頭的喧鬧,絲毫未影響產房內的穩娘們。
因著佟娘子聽指揮、懂配合,胎兒也不大,莫婤便將此次主導接生的位置,讓給了晴姐兒。
晴姐兒初次接生,舉手投足間卻是有條不紊,面色沉著,指令清晰有力,若不是瞧見她剪臍帶時微顫的手,莫婤真以為她無半分的緊張。
接生過程很順利,在陰丨道里塞上兩塊有尾紗后,她們撤了木桌。
產床尾翻上來,是個套了墊子的長板,將佟娘子叉開舉著的腿,合并放在上頭,腿托也往兩側掰,轉至臀兩邊支棱著。
此時,佟娘子還不能下地,產后要觀察個把時辰方能離去,此間穩娘需規律按壓宮底,促進子宮收縮,并嚴密觀察產婦的出血情況,以防產后出血。
按壓宮底,又是門學問。
讓平臥的佟娘子,屈起雙腿,渾身放松,莫婤逐一拉著薔姐兒等人的手,找佟娘子的宮底。
才生產完的產婦,子宮會變得硬硬的,在松軟的小腹上,稍用些力就能摸到,而子宮形態,似倒梨形,因此硬塊靠頭側的最上層才是宮底。
掌著晴姐兒的手,拇指貼于宮底的小腹上,待佟娘子吸氣后,囑她慢慢吐氣。
此時,莫婤帶著晴姐兒的其余四指,貼著子宮底,四指往下切的同時,往子宮體按,擠出了宮腔內的積血,量也不大。
未出現產后出血,子宮收縮也好,待佟大孤身回來后,趴在惠娘肩頭,抱著肉嘟嘟的閨女,笑咧了嘴。
賃了架鋪厚褥的腰輿,他將觀察后的惠娘抱了上去,安置妥當后,忙轉身,從錢袋中取出銀子,付了紅封,喊上弟弟弟媳,一家人喜笑顏開地離去。
“東家,薔姐兒,有人找!”
莫婤等人接生完后,正于休憩間褪下濕透的短襦,就聽跑腿的丫鬟吉雀在門外喊道。
“就來——”
莫婤一面高聲應下,一面利落地換了身菊紋短襦,又套上了沒潤的茜色長裙。
扭過頭,卻見薔姐兒選了身琵琶襟上襦,還拿出了柜中最惹眼的百褶如意裙,細致地展開裙擺端坐于月牙凳上。
打開妝匣,她甚至照著銅鏡,提起青雀頭黛筆,揭開個檀蝶鎏金盒,蘸上些盒中央盛著的,約指甲蓋大的螺子黛,欲描眉。
古代畫眉,可是從娃娃抓起,李商隱寫的《無題》就曾這般描繪:“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因而薔姐兒畫眉不稀奇,稀奇的是這盒螺子黛,據《隋遺錄》記載,“司官吏日給螺子黛五斛……出波斯國,每顆值十金”。
薔姐兒這一小點,約莫要數十兩銀子,錢算不上緊要,最難得的是購買渠道,連高夫人都無處覓得。
“薔姐兒,這是從何處購得的,色真正!”莫婤立于她身后,蹭著銅鏡盤發,故作漫不經心地順勢問道。
薔姐兒描眉的手一頓,莫婤見她耳根泛上淡淡紅暈,聽她細聲道:“我不知,托好友買的。”
“你竟還有我不知的密友?”
莫婤故作吃醋,心頭已是了然,怕薔姐兒尷尬,調侃后,便欲移開話頭,薔姐兒卻擰過頭來,臉上飄著紅霞,主動道出此物的來歷。
前些時日,王娘子書肆來了個英俊威武的玄衣公子,或是喜這書肆安靜,竟成了常客,王娘子觀察幾日后,見他品性上乘,便攛掇著怕生的薔姐兒去招呼,欲鍛煉她。
薔姐兒想著日后待人接客,總不能一直躲在莫婤身后,遂存了逼自己的念頭,應下了。
忍著心頭的惡心,她哆哆嗦嗦走向他,慘白著臉幫著添茶,因著手也顫抖不已,竟讓茶水亂濺燙傷了他的手。
“同我要燙傷膏,就是為了他?”莫婤忍不住出言八卦。
“多虧給了他,今日他還用來救人了,都用沒了!”薔姐兒頷首,欣喜又苦惱道,方才進來就遇上了他,因急著進產房幫忙,他們只交談了兩句,但當他自然地同她抱怨時,仍是讓她歡喜不已。
從回憶中恍然,見莫婤似笑
非笑地望著她,她臉更紅了,卻堅持繼續講。
燙了人,她愈發害怕,死死闔上眼,繃緊身子,等著斥責,甚至是拳頭相向。但玄衣公子瞧著冷峻,卻柔著雙眸望向她,溫和接過她手中的茶壺,反而涮了個空茶盞,給她倒了茶,幫她平復心神。
他們就這般結識了,之后的日子,玄衣公子每每來時,便在他捧卷的幾案旁,放上盞茶,也不故意叫她。
她知他是給她沏的,他不逼她,默默相守的態度,讓她放松了很多,起初只敢在他身旁坐上一刻鐘,現已能陪他度過大半日。
這螺子黛是他幫他妹妹買的,他妹妹不喜這色,他便轉送給了她,她自是不肯白收,幸而近來接生尚有余錢,便咬咬牙問了價兒。
聽聞竟要半吊錢,她既松了口氣,又有些心疼,但見他黑眸中映出寡淡的自己,還是沒忍住購下了。
聽罷,莫婤心中的猜想得到了應證,那玄衣男子定是韋師時。
“詭計多端的男人!”
心頭暗嘆,見薔姐兒竟還重視地盤了個多環髻,簪上了鏤金欞花,莫婤隨意插了兩根卷須珠釵,拉著她出了毓麟居。
她們分明是一道出來的,卻見韋師時的目光,從始至終只望向薔姐兒,莫婤哪還有不懂的,拉走與她一樣是電燈泡的劉景行,同他一道立于墻角吃瓜。
“韋公子還有妹妹?”不動聲色地往薔姐兒處瞥,她嘴中八卦得很自然。
“他哪兒有妹妹,他們一家子帶把兒的,連胞姐都無。”劉景行也是個好吃瓜的主,一時看入了神,順嘴禿嚕了出來。
方說完便暗自懊惱,說實話是對的,兄弟就是用來兩肋插刀的,只是他不該說得如此粗俗,什么就帶把兒的啊!
齷齪!
見莫婤臉色未變,他方松了口氣,一拍腦袋,暗自埋怨自己,光惦記兄弟的大事,怎把自個兒的姻緣忘了。
想到這兒,忍著臉上的熱意,他僵著身子,輕輕扯了扯莫婤的衣袖。
莫婤看戲正興奮得緊,燦笑著回首。
二人因低聲吃瓜,頭靠得近,她如夏花般璀璨的笑靨,驟然撞進劉景行的心口,原本脫兔般亂跳的心,轟鳴響徹耳畔。
“哥哥,怎么不走了?”
觀音婢見前頭的兄長忽而駐足,追上兩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第87章 第87章 第87章
“哇——哎——”
觀音婢忍不住低呼, 本是驚嘆,見兄長冷著臉望過來,忙裝模作樣地轉成了唉聲嘆氣, 還又踮起腳,偷摸探出小腦袋, 再往巷子里瞧。
一手捂了妹妹的眼,長孫無忌將手中的食盒, 塞到了她的懷中, 側身倚在了外墻上。從這個角度, 他只需微抬首,就能瞧見不遠處的兩人, 那兩人卻是看不見他的。
“哥哥,此番非君子所為!”
觀音婢探回身, 一手抱穩食盒,一手扯下長孫無忌的手,見他這欲聽墻角的架勢, 不贊同地搖首, 語重心長道,
“哥哥,男子漢大丈夫, 敢作敢當,上前去加入他們啊!”
“我非君子。”長孫無忌垂下眼簾,理了理衣袖, 輕描淡寫道,“你先去,我后至。”
觀音婢猛地搖頭,退后兩步, 立于他身側,同他一道聽墻角。
而笑著回頭的莫婤,見劉景行傻愣愣地望著她,退開些,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著眸中明媚的臉,逐漸遠去,眼前還忽閃忽閃阻他視線,劉景行心頭悵然若失,竟不自覺抬起手,欲拿開眼前的手,只抬到一半便醒悟過來,忙收手摸了摸后腦勺。
“韋公子,喜讀書?”
見劉景行回過神來,莫婤忍不住繼續吃瓜。
“他一習武之人,最是坐不住,不過,聽聞近來是多看了兩本,連他阿耶阿娘都欣慰不少。”
見莫婤有興趣,他正想同她多聊幾句,舒緩緊張,好道出心頭念想,便欣然答道。
但這不能夸得太過,給自己增加情敵;也不能貶得太厲害,傷兄弟面子,給他的追妻之路,添阻礙。
正當劉景行暗自苦惱時,韋師時已在莫婤心頭坐穩了“詭計多端的男人”這個寶座。
而墻后的長孫無忌見莫婤退開,勾了勾唇,見劉行景抬手,又蹙了蹙眉,還直起身,腳都邁出了半步,瞧他收手,暗自冷笑后,又倚了回去。
見兄長面上端著平淡無波,身子卻誠實地起起靠靠,觀音婢真情實感地嘆了口氣。
同莫婤多聊了兩句,見門前的薔姐兒和韋師時似在告別,劉景行忙從懷中,掏出個螺鈿檀香盒,起開蓋子,里頭盛的是胭脂。
“我阿娘說這色太艷,我也沒姊妹,便送予你,望莫姑娘毋嫌而納之。”劉景行忍住害羞,一本正經道。
“你也沒姊妹?”莫婤不禁疑惑出聲,見他臉紅透了,還浮上兩分難堪,她愣了愣又道,“也可,只是我要付銀子的。”
聽罷,劉景行將胭脂盒塞進她手心,暗自松了口氣。韋兄說薔姐兒也給了銅鈿的,他便利落地報出半吊錢的價,正在手背上試胭脂的莫婤,手一頓,心頭很是無奈。
這兄弟倆,要不要追人都用一個套路啊。
她可不是薔姐兒,薔姐兒長在洮州,雖姚小娘還算得寵,但也沒聽過長安城中的稀罕物,她卻是在高府還得勢時,就被高夫人當干女兒養大,這些玩意就算沒用過,還能沒聽過?
何況,這種胭脂,她還真在高夫人妝匣中見過,瞧了色澤,方才又試了質地,她更是肯定,這分明是久負盛名的紫花蘇木胭脂,也稱“壽胭脂”。
自古胭脂就頗受女子喜愛,《隋朝食貨志》中就有記載,隋朝女子好在嘴唇和臉頰上涂抹胭脂。
而詩詞中關于胭脂的記載也頗多,如唐代元稹在《離思五首》中就有寫道:“須臾日射胭脂頰,一朵紅蘇旋欲融。”
胭脂中,紫花蘇木胭脂又極為難得,需從千里迢迢的昆州,運來紫花蘇木樹,取嫩根皮,切成薄片,煮于沸水,提出純天然的胭脂。
又因其顏色鮮亮且不易褪色,而得名“壽胭脂”,雖不至于螺子黛那般天價,但一盒也要六七兩銀。
“你若不收,就是不以我為友,同我見外!”
數了七兩銀子裝入個素荷包,莫婤遞給他,見他吶吶不愿收,遂出言威脅。
至此,劉景行也只好收下。
“哥哥,你未贈過莫姐姐物件?”
一旁看著的觀音婢,見莫婤收下物件,還回了禮,也是歇了看戲的心,替兄長著急。
聽罷,正按著眉心的長孫無忌仔細想了想,除了筆墨紙硯、吃喝玩樂的小玩意、生辰禮、長孫族族徽外,他竟沒給過阿婤別的。
“哥哥,你糊涂啊!”觀音婢恨鐵不成鋼,低聲數落道。
知自己理虧,任妹妹數落后,見莫婤同劉景行已交談完,長孫無忌方拎著觀音婢走了出來。他可不會貿然出來,打斷二人,讓阿婤難做。
“阿兄!”
莫婤抬眼便瞧見長孫無忌,笑著喚道,還不自覺上前兩步。
見此,長孫無忌周身隱隱沒藏住的郁氣驟然消散,畢竟無論如何說服自己大度,心頭的酸澀難忍是他難以忽視,也不愿忽視的存在。
他一面想著,一面大步迎上前來,輕拂她額間遮眼的碎發。
劉景行在一旁瞧著,瞪圓了眼,氣鼓鼓地望向長孫無忌這登徒子,又看向沒甚大反應的莫婤,也只好憋氣,裝作平常。
他可不能點醒莫姑娘,給自個兒再添一情敵!
“輔機兄?”
韋師時辭別薔姐兒,瞧見長孫無忌,不確定道。
他阿耶與長孫晟同為大將軍,兩府也有些往來,他與長孫無忌也是認識的,只長孫將軍近歲纏綿病榻,長孫無忌甚少同他們走動,少年一歲一個樣兒,他險些認不出。
同韋師時頷首后,長孫無忌也未多寒暄,莫婤知阿兄素來不愛說廢話,只有忽悠人時,話最多,便同二人告別后,拉著長孫無忌和觀音婢進了毓麟居。
“專請了你們來,今日可要多用些!”
莫婤笑著領他們入了大堂,坐于茶室內,此時,廚房飄出的陣陣香,竟傳了這般遠,甚至透過紗幔,穿了進來。
同他們一道進來的薔姐兒也嗅見了,勾得她肚兒咕咕直叫。
薔姐兒平日也不缺佳肴,今日約莫是累狠了,見自個兒的饞蟲被他們聽見了,羞紅了臉,慶幸方才在外頭沒嗅見,不然就在韋郎面前丟臉了。
這香是霍大娘在熬鴨湯、鹵鴨雜。
前些日子,莫婤特教了她做了粉絲,欲給毓麟居眾娘子做——鴨血粉絲湯。
南京自古喜食鴨饌 ,盛行以鴨制肴,更是有著“金陵鴨肴甲天下”的美譽,而鴨血粉絲湯就是其中頗負盛名的一道,因而也被歸為蘇菜、金陵小吃。
從農戶手中,買只老肥鴨,拔毛剖凈內臟后,用山泉水加老姜片,放入上乘的紫砂砂鍋,大火煮開,轉文火慢燉。
至鴨脂黃亮,肉酥爛鮮醇厚后,才算煲好了。
同時,霍大娘還按照莫婤的法子,放些粗面粉洗鴨雜,從血色臟污洗至白嫩透明后,方另起一鍋焯水,放兩個莫婤用紗網縫的鹵料包,再鹵上大半個時辰。
八角混著茴香,桂皮的甘甜香同老鴨湯的醇香纏綿,飄出這般濃烈誘人的香。
見眾娘子都得閑了,讓長孫無忌等她,身后跟著觀音婢,她們一道進了廚房。
舀了勺老鴨湯吹涼,給觀音婢嘗了嘗咸淡,只見她雙眸發亮,贊美之詞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直將莫婤夸得心火怒放。
被萌得心軟軟的莫婤,猛親了口她嫩乎乎的小臉,先給她留出缽老鴨湯。
小團子真是太可愛了,最會給情緒價值了,不枉她做老鴨湯就想起了她。
老鴨湯除了味鮮,還有養胃生津、止咳潤肺的功效,有利于觀音婢養身子,因而一做需要用到老鴨湯的鴨血粉絲湯,莫婤便將她叫來了。
想到三十六歲就香消玉殞的觀音婢,苦澀又漫上莫婤心頭,抱緊她軟糯的小身子,莫婤深吸了奶香,壓下不適。
而此番親熱場景,又被坐不住尋過來的長孫無忌瞧見,長孫無忌心頭梗了梗,先是情敵,后是妹妹,他是不是也該做些什么。
觀音婢忽覺頸后一涼,猜到定是兄長那醋壇子,驟然將莫姐姐又抱緊了些。
“觀音婢,站直溜了,阿耶是這般教你的?”
將觀音婢拎到灶火下,長孫無忌坐在她身旁,幫莫婤燒火的同時,亦是守住這小色女。
見他們兄友妹恭的模樣,莫婤笑著調了碗淡鹽水,泡上鴨血。
鴨血粉絲湯精髓就在鴨血,而處理鴨血最是緊要,是去腥和防黏鍋。
待二人燒沸水后,鴨血也醒好了,放入滾水中只能煮三五分鐘,待顏色變艷、血軟時,就要立馬撈起,不然就煮老了,失了口感和彈性。
在老鴨湯中,倒入鹵鴨雜、鴨血和燙好的粉絲,再擱些芫荽、姜蓉、蔥花即可出鍋。
先給肚兒響的薔姐兒來了一碗,顧不上害羞,薔姐兒挑起粉絲,猛吹幾口涼氣,滑溜地將晶瑩剔透的粉絲吸了進去,鮮香直沖她天靈蓋,瞇起眼,滿臉幸福。
見狀,眾人也顧不上客氣,大快朵頤,獨霍大娘仔細品味其中精髓,東家不僅有接生的好本事,竟還懂用這些賤貨做出珍饈之味,而她定要多偷師,在毓麟居站穩腳跟!
心頭默默想著,口中細細品味,待她喝完鮮美的湯,欲再來一碗時,鍋已空,不免捶胸頓足。
這邊,毓麟居,眾人歡聚一堂、其樂融融;那邊,高府中,卻是人仰馬翻。
高士寧這混不吝的,竟真找到高士廉,要行轉房婚,娶姚小娘做偏房。
作為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漢族人高士廉,其胞妹長孫高氏,又被下流同僚那般調侃過,高士廉怎會允許高府有轉房婚。
二人爭論不休,屋中甚至傳出杯盞落地破碎聲,大丫鬟紫霞聽罷也是待不住了,忙請來了高夫人來。
屋中,高士廉氣得面紅耳赤,抖著被割破冒血的食指,指著高士寧鼻尖怒罵,見著夫人如同見著救星,直言道:
“府中嫁娶皆歸夫人管,連我都說不上話,更別說你這混賬了!”
見官人又將她推了出去,念著他這些年已改好了許多,少有和稀泥、裝聾作啞的時候,高夫人便欲幫他擋這一次。
聞及高士寧的請求后,高夫人眸光一閃。
這些年姚小娘是何做派,已將高府牢牢握在手中的高夫人,自是一清二楚,思及她染上癮的原由,高夫人也不忍苛責。
不過是多招幾個面首,反正高老爺子死了,活人何必被死者束縛。
因此高夫人不僅沒管,還順帶幫著掃尾,姚小娘約莫也察覺到了,更是也知趣,每次小心謹慎,從未給她惹出過事,還投桃報李,對她多有維護。
知姚小娘定不會為了一顆歪脖子爛疙瘩樹,放棄整片森林,高夫人暗自笑高士寧自作多情。
只是,下一瞬,她便笑不出來。
高士寧竟還揚言,要娶莫婤當正房娘子,讓她幫著張羅先定親。
第88章 第88章 第88章
“癡人說夢!”
聽罷, 高夫人雙臂環胸,面若冰霜地瞧著他,冷冷道。
高士寧是何品性, 幫著姚小娘掃尾的高夫人瞧得一清二楚,貪色好淫, 好逸惡勞,斷不是良人, 莫婤是她放于心尖的小輩, 怎會推其入火坑。
著翻領胡服、系金蹀躞帶的高士寧, 卻是嘆氣搖首,深覺兄長兩口子迂腐, 復而勸說道:
“有甚不可,小娘同我情投意合, 婤婤更是對我芳心暗許,皆是美好的人兒,嫂子何必說她們癡, 太刻薄了些。”
說罷, 還嗔怪了高夫人一眼,直將高夫人瞧得犯惡心。
一旁收拾碎渣的紫霞,手也是微頓, 不留痕跡地用余光瞥高士寧。
哪知高士寧對女子的目光甚是敏銳,瞬時察覺,深感自個兒魅力大, 昂首挺胸,自覺以器宇軒昂之姿,含情脈脈地望了紫霞一眼。
見他當著她面就這幅做派,還污蔑莫婤, 高夫人愈覺怒火中燒,奪了紫霞手中掃帚,徑朝高士寧揮去,邊打邊罵道:
“我說的癡人,是你這妄想的登徒子,好沒自知之明的牲口!”
“哎呦——嫂子怎這般粗魯!”
高士寧一面熟練地躲,一面高聲嚷嚷,還拼命朝高士廉使眼色。
早瞧不慣這庶弟的高士廉,見夫人為自己出頭,心頭美滋滋,裝睜眼瞎,優哉游哉地坐于胡床上。
提著掃帚氣喘吁吁的高夫人,沒打中高士寧幾下,反把自身累得夠嗆,瞧著坐于胡床上看戲的高士廉更加不滿。
忽而,瞥見身側的多寶柜,在她順手的位置,正放著套蟠螭紋玉劍飾。
劍飾是劍柄與劍鞘上鑲嵌的飾物,飾玉的劍被稱為玉具劍,在西漢時始有專名。《漢書匈奴傳下》:“賜以……玉具劍。”
而一柄完整的玉具劍,又是由劍首、劍格、劍璏、劍珌,四個玉飾物組成,高士廉收藏的這套,就是完整的。
但此時她哪有心思欣賞,伸手一撈,將其握于掌中,瞧準時機,大力一擲,狠狠砸中了高士寧的臉。
“啊——”
“哎呀——”
兄弟倆同叫了起來,高士寧鼻血直流,嘴腫若紅腸,舔了舔冒血的門齒,竟覺其有幾分松動;高士廉則猛然起身上前,撿起他的玉劍碎片,心疼不已,這可是他闖了幾條巷子,才淘到的寶貝啊!
“夫人,夫人——不可,不可——”
高夫人見高士寧疼得閉了眼,趁機在多寶閣上,又掏了件更重的菱紋琉璃管砸去,動作麻利,比高士廉起身阻攔之姿迅猛了兩分。
高士寧頭又被砸破,終是受不住,落荒而逃;高夫人則坐于胡床上,喝著紫霞倒的冷茶,舒了口氣;高士廉卻是親自撿著珍寶碎片,痛心疾首。
“轉房婚不能應,不過娶莫婤,夫人卻應
幫其促成。”
高士寧坐于書桌前,一面粘碎片,一面囑咐高夫人,
“你那小食客亦至定親之齡,成一家人則更易掌控。嫁與士寧為正房娘子,雖略顯勉強,然且教那混賬略吃幾分虧罷。”
“不愧是兄弟倆,一般齷齪!還用著我婤婤的物件,就要打她的主意!”
說罷,高夫人一手打翻高士廉方拼好的碎片,將他從書桌前推搡開,橫眉立目。
“夫人此話怎講!”
心血再被次弄碎,還遭擠走的高士廉正要發火,抬眼見夫人一臉怒容,氣勢弱了兩分,吶吶問道。
“官人既說府中嫁娶之事,皆歸我管,你就歇了這份心思,婤婤是不會嫁你那些個窩囊廢庶弟的。”
都是一丘之貉,有甚好解釋的,高夫人撂下此言,也懶得理高士廉鐵青的面色,快步走了出去。
官人既開口嫁娶之事推與她,她自要坐實了,何況現今她養家,也不怕與他爭!
心下這般想著,但仍是怒火難消,只堪堪邁出正屋門檻,便覺一陣眩暈,眼前發黑。
“夫人——快來人——”
正等在門外的秋塘,反應機敏,一把將扶著門檻往下滑的高夫人撈起,口中高喊道。
高府中的鬧騰,莫婤一概不知,用過午膳,送走長孫無忌和觀音婢后,稍作小憩,她便領著春桃、晴姐兒、薔姐兒外出接生,留紫煙在毓麟居看診。
牽出印著毓麟居大字的馬車,字旁還繪有個大肚兒婦人的側身輪廓,是莫婤專為毓麟居設計的圖徽。
眾人幫著將接生產具搬進了車廂,掀起陰板,小件器具置于儲物格內,接產桌等大件則折疊靠于車廂壁,待娘子們于矮榻上穩坐后,馬車晃晃悠悠出發了。
先去了京兆尹府邸,為其弟媳昭娘子瞧宮口。
昭娘子是初產婦,宮口將將開了一指尖,留下春桃,莫婤同晴姐兒、薔姐兒去了工部尚書宇文愷處。
宇文大人的次孫媳婦恭娘子,亦是初產婦,宮口開了約莫三指,摸了摸肚兒發硬的間隔,估摸至少也要等上兩個時辰,留下晴姐兒,她又領著薔姐兒去了治書寺御史府邸。
治書寺柳御史的夫人施娘子,是個經產婦,一探宮口,近開全,莫婤忙喚丫鬟跟著薔姐兒搬產具,她則凈手,檢查產道。
產道分為骨產道和軟產道。
評估骨產道,主要是摸產婦的骨盆,施娘子個兒不高,臀卻是滾圓豐腴,形似滿月,骨盆條件很是不錯,她心稍安,又檢查起軟產道。
軟產道卻是復雜些,包括了子宮、宮頸、陰丨道及盆底軟組織。
她一一摸著,忽而指尖一頓。
指腹下是施娘子的陰丨道內壁,她觸及了一略粗糙處,皺起眉,在這處反復流連,仍覺其彈性比之周圍略差,摩著也更緊實。
思索片刻,她開口問道:“娘子平日同房,有無疼得厲害?”
施娘子驟然臊紅了臉,喃喃道不明,倒是她身旁的婆子葷素不忌,脫口而出:
“是疼得厲害,嚷得如待宰母豬似的,我教她婉轉些,效仿貓喚春。你瞧,這不勾得官人再留下種來!”
“劉媽媽!”
施娘子高聲制止,手還捂住了她的嘴。
劉媽媽是她陪房,最懂房中之術,瞧著口無遮攔,其實最有眼力見,見她這般一個勁禿嚕大實話,施娘子忍住羞澀道:
“官人每每闖進來時,都有處疼得厲害,但忍過那處,再淌出些蜜來,就能得趣兒。”
“是這處嗎?”
問的同時,莫婤指尖稍用力按了按粗糙處,還揉及內里稍硬的質地。
要知道陰丨道內壁多由黏膜組成,應是舌舔上唇內側的觸感,怎會有硬塊。
“啊~”
施娘子婉轉低呼,連脖頸都浮起紅霞,頷首附和。
心頭升起不妙,莫婤琢磨著方才施娘子的回話,又問道:
“蜜中是否帶紅?”
似沒想到她會問得這般細,施娘子面若熟透的蜜桃兒,羞答答地垂下眼簾,不肯再答。
這閨中秘事怎好同外人說道的,官人調謔她都娩過麟兒了,還宛若處丨子,緊得厲害,稍用些力,竟有落紅,最是提性……
見她又沒了聲,一旁的劉媽媽干著急,使勁拽了拽她,這可是接生圣手莫姑娘的問話,自有她的道理,小姐怎這般扭捏!
正幫著薔姐兒擺產具的大丫鬟杜鵑,手中不得閑,還豎耳聽著,見屋中除了他們五人,再無其他嚼舌的丫鬟婆子,沒忍住抱怨:
“小姐,有甚為難的,大人也不說憐惜些,我收拾褥子十有八九都染點紅,氣得我手顫,就夫人忍得下,若不是有了身子……”
“杜鵑!”
施娘子驟然抬首,緋紅的臉上斂了羞意,帶出幾分怒。
“從何時有落紅的?”見施娘子似有了火氣,莫婤只好道出實情,“娘子產道有異,我須問清楚些,見諒。”
此言一出,施娘子果然繃緊了身子,丫鬟婆子也面露焦急,莫婤暗自嘆氣,方才不愿說,就是怕產婦恐懼益甚,可終是沒瞞住。
“自……自……”施娘子死命回憶,卻似被人抹了記憶,怎也想不起。
“不就是頭次如殺豬叫的日子?”劉媽媽一拍腦門,反應過來,慌忙道,“就是誕下大公子后,頭次同房!”
聽罷,莫婤心下了然。
她指尖下這處粗糙,定是軟產道異常中的,陰丨道瘢痕,多是由上次生產撕裂留下的。
這種瘢痕會導致陰丨道變得狹窄,同房時,男子會覺緊致,女子卻多感劇痛出血,也是施娘子能忍,遇上個痛感再敏銳些的,甚至會在同房時引發抽搐。
“我家小姐還有救嗎?”見莫婤一臉嚴肅,杜鵑哭著問。
劉媽媽亦是滿臉自責,也是她粗心大意,生了娃同房哪還有這般痛的,她只道是小兩口的樂趣,還自詡懂行的教小姐,真真是害了她啊!
指尖貼著陰丨道內壁,莫婤又按了按,劃拉其邊緣后,從瘢痕沿慢慢往后摸,將手撤了出來,往薔姐兒處走去。
見她收了手,轉身就走,主仆三人心更涼了,若是莫小神仙都救不了,她們該去找誰啊!
絕望瞬時沖翻天靈蓋,劉媽媽挽起袖子,猩紅著眼轉身,就要去找柳御史算賬,卻被頗為了解她的施娘子一把拉住。
“小姐別怕,都是老奴的錯,我去宰了那畜生,再自戕,黃泉路上,我們還做主仆。”劉媽媽抱著施娘子拉她的手,痛哭流涕道。
“媽媽可不能這般,若我死了,你定要好生撫養大哥兒成人!”
施娘子流淚滿面,卻死死拽住劉媽媽,喊來杜鵑,同她一道勸。
待莫婤在薔姐兒的幫助下,找了處空地,換好接產服回來時,就瞧見了抱頭痛哭的三人。
“我方才沒說能救?”
提高聲量,莫婤又問了遍,痛哭的三人終是聽見了,忙轉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方才她撤手那般慢,就是為衡量瘢痕的位置。
若位置高,在現代只需轉剖宮產即可,但于古代只能**分娩的情況下,就有子宮破裂、產中出血、胎兒窘迫等多重風險。
幸而,施娘子瘢痕的位置靠下,她通過會陰側切,應該是能有效降低這些風險。
只是側切、縫合、觀察一套下來,竟用去了兩個時辰有余,留下薔姐兒收尾,莫婤急急忙忙回了工部尚書府恭娘子處。
一進偏房產室,恭娘子抓著生產架子,滿頭大汗,晴姐兒正蹲在她兩腿下控制胎頭。
見晴姐兒擰頭瞧見了她,頷首示意其繼續后,她凈手守在一旁,幫晴姐兒托底。
先前順利接生給了晴姐兒莫大的信心,現今見莫婤回來了,更是不怕了,號子都喊得有力了些,終是將這七斤的大胖小子接了出來。
“娘子日后孕期斷不能貪嘴了!”莫婤一面縫著輕度裂傷的會陰,一面勸道。
虧得恭娘子個兒高,晴姐兒控制胎頭速度得當,若換上施娘子的身量,
再滾圓的臀都生不下。
瞧身下的傷,被莫小娘子精湛手藝,縫得細如絲,幾乎瞧不見,恭娘子亦是心有余悸。
容煥閣的醫女早說她難生,讓她定要去找莫家母女,幸好莫小娘子的毓麟居開業了,不然她去何處找這神出鬼沒的母女倆啊!
若不是莫小娘子手藝了得,她這**豈不丑陋無比,聽阿姆說,若是補得不好,還會漏尿啊!
想著,恭娘子打了個寒戰。
這頭,莫婤忙得腳不沾地;那頭,從前院逃出來的高士寧,撞上了回府的長孫無忌,洋洋得意道:
“我已請嫂子定下了我與婤婤的親事,你莫要再叨擾我夫人!”
第89章 第89章 第89章
聽罷, 長孫無忌瞳孔猛顫,驟然握緊了拳,頸側青筋暴起, 寒眸掃過高士寧的慘狀,臉上勾起諷笑, 如惡魔低語道:
“你也配?舅母就算眼瞎了,也不會瞧上你。”
“我如何配不上?我可是高府正經主子!”
高士寧見長孫無忌有了火氣, 愈發得意。
他雖與長孫無忌接觸甚少, 但他們庶兄間沒少討論, 說這崽子明明是個小輩,卻裝得朗月清風, 不同他們斗雞也就罷了,還時常不在府中, 神神秘秘也不知在干甚。
自從撞見過幾次他同莫婤一道,高士寧就認定他日日纏著莫婤,上回耍嘴皮子沒贏, 比武也敗, 他回去想了幾宿,現今能激怒長孫無忌,他也算扳回一城了!
“躲在供臺下, 當縮頭烏龜的正經主子?”
長孫無忌頭一次見高士寧,是其從破廟供臺下爬出來時,因而他最是厭惡其軟弱無能,
“人模狗樣,狼心狗肺,卻仍比不過畜生,連畜生都知護短, 你這正經主子只會跪地求饒,痛哭流涕,渾身尿腥。”
“你……你……”
可怖的回憶又鋪天蓋地涌來,高士寧竟覺真有幾分尿意憋不住了,不甘心再次落敗,回罵道,
“不愧是被趕回府的外嫁女生下的魔胎,你兄長只想殺了你,而我卻有兄長嫂子替我張羅婚事。任你如何奚落,我都是婤婤的夫君!”
“哈哈哈——”
似乎想到了日后莫婤為他出頭的場面,他大笑不止。
破廟中莫婤的颯爽英姿,日夜在他夢中回蕩,她是他的救贖,他定要娶到她。
“嘭——”
長孫無忌闊步上前,拽起高士寧的前襟,一拳拳揍上去,將他松動的門齒徹底打掉仍不停歇,直至他失去意識,被小廝抬回了房。
甩了甩用力過猛的手,長孫無忌轉身去了高夫人院中,卻得知舅母暈倒方醒的消息,自不好再提及此事,陪舅母坐了一陣后,回了前院。
此時,秋塘請的郎中還沒到,反是莫母先一步回了高府,趕了過來。
凈手后,莫母輕搭于高夫人腕間,應指圓滑有力,如珠走盤替替然,竟是滑脈。
見高夫人一臉期待地望向她,莫母含笑頷首,又略帶幾分責備道:
“夫人有了身子也不同我們說,今日這般急火攻心,可是兇險!”
“我也是方醒來,憶起月事延期,才有了此猜測。”
高夫人喜彎了眸,又想到讓她昏倒之因,斂了笑,同莫母說了起來,這一談,竟到了黃昏。
而同恭娘子接生后,莫婤又馬不停蹄趕往京兆尹府邸,幫著春桃為昭娘平安產下麟兒,酉時末,方回了高府。
一進府,就聞及高夫人無故暈倒,忙行至夫人院中,見阿娘也在,先松了口氣,瞧她們二人皆神情嚴肅,心又提了起來。
“阿姆,是出了何事。”她猶豫著問,害怕聽到噩耗。
“好事,我又懷上了!”見莫婤紅了眼,知她想歪了,高夫人急忙解釋,微微起身,將她拉到床旁坐下。
“那您和阿娘為何是這幅模樣?”莫婤深緩了口氣,疑惑道。
高夫人同莫母對望一眼,知莫婤性子,皆覺應讓她知曉,便同她道出始末。
聽罷,莫婤羽扇般的睫,半遮星眸,暗自嗤笑:看來高士寧是活膩了……
見她面色有異,高夫人直言:“婤婤想做何,便去做,我同你托底!”
得夫人許諾,心頭暖和,她笑著應下,同莫母回了莫家小院。
“阿娘,今日商議得如何?”莫婤一面換下濕透的襦裙,一面問道。
今夜毓麟居是莫母上值,白日便能休沐,她去了單大人府邸,同他商量開春的婚事。
“其余皆順利,只是他弟媳執意與我們分府過活。”莫母低聲嘆道。
自生下遺腹子,單大人的弟媳杜娘子方出了月子,就聞及府中關于她和單大人的流言,竟染上了產后抑郁。
待莫母發現了告知莫婤時,已是她用刀抹了單大人的手腕,幸而割腕及時處理也不會沒了性命,但怕再發瘋傷人,她自請關入一偏院。
莫婤跟著莫母,去送過幾次藥,那時她情緒已平和許多,但仍不肯搬出來,連遺腹子也不愿見。
她住的偏院,只有約莫半丈寬的天井,從門縫望入,莫婤只能瞧見墻角一處杏花樹,已是開敗,飄落了一地的殘花枯葉。
現今,莫母同單大人成婚在即,杜娘子怕莫母心頭芥蒂,便主動提出分府,但她一寡婦,帶著個孤子,搬去何處皆危險,單大人自是不愿。
但杜娘子心意已決,直言單大人若不肯,她就絞了頭發當姑子去,弄得單大人和莫母皆沒了法子。
暗嘆一聲,收拾妥當的莫母去了毓麟居值夜,莫婤則坐于胡床上,翻出個陶土缽,在里頭點了烏薪炭,其上架個井格鐵網,烤起了年糕。
“古巷道里鳴鶴情,馬頭墻下年糕香。”烤年糕是山城的地道風味,尤其在夜市燒烤攤上,遠遠就能聞到烤年糕的香。
捶打成手掌般大的薄年糕,取一張放于鐵網,瞧著它慢慢變鼓,像是吹了氣。
用筷頭將其敲扁,她翻出豬油罐子,取個鬃毛刷,在白膩的豬油膏上,捯飭幾圈,讓刷鬃裹上些油脂,再懸于薄年糕上。
年糕升騰起的熱氣,將鬃毛上的膏脂熏化后,往下滴的油就落在了年糕上,用鬃毛刷掃勻,糯米香中炸開股股肉香。
當拍扁的薄年糕上,烤起小泡,卷起焦黃邊邊,再翻個面,繼續烤。
兩面皆鼓泡后,灑上些胡椒粉、花椒粉和鹽,滴上清醬,用油亮亮的鬃毛刷,將佐料刷滿整張年糕。
搬出床下的泡菜壇子,凈手后,抓出條酸蘿卜,切成碎末,同蔥花一道灑上去,原本誘人的肉米香,帶上酸香和蔥香,香氣更霸道了些。
一張薄年糕對折成兩層,一口咬下又酥又糯,連外頭覓食的大白都招了回來。
大白回來前,也不知去了何處洗澡,身上竟還有容煥閣姚黃香皂的氣味。
“你是不是在別處有家了?”
莫婤一幅遇上負心漢的神情,戲癮大發,惹得大白淚汪汪地用胖乎乎的腦袋蹭她。
“好了,好了!撒嬌怪!”
大白長長的軟毛掃過莫婤的脖頸,本就是同它玩笑,此時更是憋不住樂,狠狠揉了幾把它的軟毛頭,整個身子倚進了大白肉乎乎的肚兒,渾身陷入溫暖中,似靠上了暖和的懶人沙發。
一人一狼,分完了三大塊年糕,吃了個肚兒圓,睡得最是香甜。
秋風拂過,吹散了入夜前的喧囂,卻讓清冷的紅葉搖曳,給這平
靜的夜更添些孤寂。
有宵小從圍墻翻入莫家小院,小院直通莫婤小間的木門竟被其撬開。
奸人躡手躡腳至莫婤床頭,俯下身,見她未醒,欲低首親香。
嘴正往她白嫩的小臉貼,莫婤忽而暴起,匕首直攻其下三路,同時,拿著飛鏢的手往賊人眼仁刺去。
賊人忙躲開飛鏢,還從懷中掏出把粉末灑向她。
因著這幅動作,擅躲避的賊人,眼尾處被狠狠劃拉下一道口子,下身更是只來得及避開**,刀深深扎入了大腿。
“啊——你怎還有力氣!”
慘叫的賊人瘸著腿怒吼道,莫婤瞧清了他的臉,果然是高士寧。
自覺身上開始發軟,莫婤拉開衣柜,里頭赫然是一頭大白狼。
先前,見大白吃飽了也未離去,莫婤知喜在夜間活動的大白,要留下陪她夜眠,興奮地抓著它毛茸茸的前爪子入睡。
誰知,睡到午夜,大白忽而用嘴,頂了頂莫婤牽著它的手。
“大白,你要去上廁所?”
她睡眼蒙眬,自覺松開了它,手正往床上收,卻又被大白銜住。
驟然,她睜開了眼。
大白最是心疼她,哪會鬧她覺,側耳細聽,聞及賊人踉蹌落地聲,便讓大白藏進了衣柜,她倒是要瞧瞧,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輕薄于她!
此時,莫婤一開柜門,乖乖藏在里頭的大白,驟然化身疾影,一躍而出,將高士寧撲倒,在他臀上咬下塊肉來。
回頭見莫婤嫌惡地皺起眉,大白叼著他,欲奔出去。
“大白,別吃它,臟了你的牙,我可懶得刷!”見大白提溜著眼珠子,她又道,“別輕易弄死了,那可太便宜他了,我要給他備份大禮。”
大白搖搖尾巴,躍出了院子;院外,長孫無忌正等著它。
見它銜著高士寧出來了,示意其跟上,他行至一處破院,開了院門,讓大白將其扔了進去,一番鞭笞后,瀟灑離去。
他走后不久,不知從何處竄出只發情的惡犬……
翌日一早,莫婤行至東跨院,敲響了姚小娘的門。
“莫姑娘怎來了,試試我新調的香!”姚小娘見莫婤來了,喜笑顏開,拿最好的香招待她。
畢竟,從前她救了她們暫且不說,就是近來教薔姐兒接生,賺銀鈿,也讓她多了閑錢買香。調著香,她心頭很是寧靜,連那股子癢得撓心肝的癮,都去了不少。
何況,來她此處的小輩,最喜嗅她的香,昨日觀音婢來拜訪時,就流連忘返,像是掉進米翁的小乖鼠。
只是,她最后竟向她要了份發情香,也不知用在了誰身上……
“小娘,今日前來是有事相問。”莫婤嗅了嗅香,直言道。
眸光一閃,聞及莫婤的話,姚小娘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進了里間,在妝匣最下層,翻出個信封,遞給了莫婤。
“早給你預備好了,我可不信你就這般放過他。”
自那日高士寧禿嚕漏了嘴,姚小娘就讓薔姐兒透了口風給莫婤,還將高士寧的把柄整理成信,就算莫婤不來,今日她也是要給其送去的。
高士寧最是荒唐,約莫是在姚小娘和莫婤處總受鉗制,竟還另找了個愿伏小做低的寡婦,大展雄威。
寡婦姓殷,跟他廝混了大半年,早想同他成親,只高士寧自持身份,從未答應;近來,殷寡婦的五個弟弟又似有察覺,高士寧就去得更少了些。
一月后,高士寧成功迎娶了殷寡婦,分出高府單過。
因在殷寡婦的榻上,被她弟弟們抓個正著時,還似發情的瘟犬,拉也拉不開,他姨娘嫌他丟人,更不想用自己的體己補貼他,不肯同他出府過活,只當沒了他這兒子。
他無官職、無家產,只好入贅殷寡婦家,搬進了醉孚巷。
從此,每個路過醉孚巷的人,都能聽到寡婦的咒罵聲,壯漢的捶打聲,男人的求饒聲。
而長孫無忌,在同高夫人交談后,思忖了月余,與莫婤辭別。
第90章 第90章 第90章
春日有遲, 春景尚熙,唯東風者,歲歲送花信, 攜果香。
晨曦初露,莫婤爬上后罩樓的屋檐, 舉目遠眺,平康坊內, 一聘禮之伍迤邐而東。
最前頭是鼓吹儀仗隊, 壯漢露著粗膀子, 腰系紅綢,頭戴花冠, 嗩吶聲響,鑼鼓喧天。
他們身后, 馬車印出深轍,仆從成群,或被扁擔壓彎腰, 或抬著腰輿漲紅臉, 再往后是馱著綾羅綢緞的高頭大馬,系著紅鈴的肥碩牛羊。
見那隊伍愈發近了,莫婤翻身跳下來, 掃了小院中飄落的迎春花瓣,擰開滴灌竹筒,摘了捧開繁的垂絲海棠, 插于床頭琉璃瓶中,換上高夫人送來的吉服,去前院幫著迎客。
莫母出嫁時,她就練過無數次, 現今做起來還算趁手,不過是誰家賀了何禮,這戶來了幾口。
一一登記在冊,還順勢多瞧了幾眼唐國公府下的重聘,一箱箱、一匣匣的珍寶列于前,最讓她眼饞的還是瓜果。
巫山朱橘、并州大黃梨、肥城佛桃、冀州蜜李……她瞄見含桃,就是櫻桃,移不開眼。
胞衣若紅繒,瓤肉粉白,顆顆似珠,想來應是甜潤香口。
“阿婤,斂涎!”
開口的少年郎,威儀秀異,朗目疏眉,能洞察世間萬物的眸子,卻偏生來看穿莫婤。
“李二,別逼我在你最歡樂之際,扇你!”她摸了摸唇,露出個和善的笑,口中威脅之意卻是頗濃。
頓覺后腦勺抽疼了兩下,李二郎正要同她掰扯,就被竇夫人拉著見高府親眷,莫婤見他瞬時端得如圭如璋,翻了個白眼,又盯著櫻桃。
見她這幅模樣,路過的高夫人哪還舍得壓榨饞貓,每種撿了些,讓她陪觀音婢頑去。
聽罷,莫婤卻有些臉紅,已是十六歲的年紀,竟還被夫人當個小孩,捧著盛瓜果的編籠,她躲去了觀音婢處。
院中,觀音婢正逗弄著納采那日,李二郎送來的大雁,也不知他怎馴的,這大雁竟同他本人一般,最是黏著觀音婢。
觀音婢也舍得,平日間,羊饈豚彘、果蓏翠菘沒少投喂,直將英俊威武的大雁,喂成了個胖墩模樣。
她都懷疑,不拴著它,它也不飛,是因實在飛不動了,這般肥美,也不知燉成大雁湯,是個什么神仙滋味。
或是察覺她眼露兇光,大雁直往墻角縮,見莫姐姐又盯上了大雁,觀音婢忙拉著她進了里屋。
方盤腿坐于胡床上,觀音婢就手托下巴,嘆了口氣,瞧著有些悶悶不樂。
“莫姐姐,你怎不問我?”
見莫婤一門心思挑著櫻桃吃,觀音婢本就氣得紅撲撲的小臉,皺成肉包子。
“反悔了?”
莫婤慢條斯理咽下櫻桃,開始拖李二郎后腿。
自長孫高氏松口,去歲末李二郎就急吼吼地走完納采、問名、納吉,現都到了納征的步驟,眼見著六禮走了半數,觀音婢從起初的害羞,變為情投意合的歡喜,現今終是來到了恐婚階段。
每日她兩眼一睜,就是吃小兩口的瓜,今者,李二郎為觀音婢書就情詩幾何厚;明日,復贈觀音婢親鐫玉章幾枚,后日……
前線磕糖還不作數,若小兩口鬧別扭,她還得當傳聲筒,今日這固定環節又來了。
“反悔是不能了,只是要搬離高府了!”
觀音婢環顧四周,更覺難過,墻上掛著她同莫姐姐的墨寶,漆木架子上有莫姐姐給她捏的泥人,連屏風上都掛著莫姐姐給她做的花燈。
物件能帶,莫姐姐卻帶不去,她還要獨自面對生人。
“莫姐姐,我舍不得你,我怕!”觀音婢撲到莫婤懷里,像小時那般撒嬌。
可不還是小孩,雖將大婚,但她堪堪十三歲。雖與李世民青梅竹馬、兩小無嫌,然其將獨對唐國公府闔府之人,有懼意亦為常情。
“放心,我去當你食客!”莫婤揉揉她的小腦袋,笑道。
高夫人早已同她商量了此事,她及笄后,食客契約仍簽在高府,現今轉到觀音婢身上,成了其嫁去唐國公府的陪房,讓觀音婢多些面兒。
畢竟,現今長安城中,誰人不知莫東家的名號。若說容煥閣,高夫人還占著些股,分去三層利,毓麟居卻全是莫婤的私產。
以她現今的身家,早可開府單過,莫母嫁人時,就反復勸她搬去單府,但想到帶發修行的杜娘子,她卻覺高府更自在。
熱鬧,有人氣兒,還不敢多嘴她,若方去單府就將丫鬟婆子整治一番,也是讓莫母難做。
現今,作為食客,成為觀音婢的陪房,不過是個名號,簽的仍是活契,日常她只需忙于毓麟居和容煥閣,卻能抱上大唐皇后的大腿。
就像眼見一家公司要上市,她居然技術入股了,豈不美哉!
何況,莫婤尤為關心觀音婢的身子,思及日后她一胎胎地生,就覺腦門嗡嗡,讓其在唐國公府給她留出間屋子,好常去幫她調養。
將前提同觀音婢講明,觀音婢欣喜應下。
“我還以為,莫姐姐要留在高府等哥哥。”或是得意忘了形,觀音婢竟脫口而出。
莫婤正垂眸挑著蜜李,聽罷,手不著痕跡地頓了半晌,撿了個稍青的李子送入口中,這種應是要脆些,她愛吃脆口。
誰知,蜜李竟名不副實,澀味瞬時梗在心頭,沖得鼻酸,她斷不會委屈自己,徑直掏出張方巾,吐了李,邊扭頭往熏籠里擲,邊漫不經心地回
道:
“小娃娃胡說甚?那是你哥哥,你都不等,我等甚?”
觀音婢瞧她裝得若無其事,暗自撇嘴,她這幅模樣同她兄長口是心非時,一個樣。
當年,她兄長分明在意得要死,寧愿聽墻角,也不愿莫姐姐為難,誰成想,卻反倒讓莫姐姐為難了這么多年。
“這幾年,求娶姐姐的這般多,姐姐再為難都拒了,現今卻是別再等了,挑個瞧得順眼的,先試試罷。”
觀音婢老氣橫秋地勸道,
“都說外甥肖舅,你瞧我舅努力這么久,仍是個治禮郎,哥哥也走了近四載,還沒混出名堂,莫姐姐另挑個好的罷!”
說罷,觀音婢恨鐵不成鋼地搖首。
雖是她親哥,但莫姐姐也是她最愛的姐姐,陪她的日子,給她的關懷,可比那不知離了幾千丈遠的兄長多多了,她可不能讓莫姐姐白等。
“我何時為難?不過,你且小聲些,讓你老舅聽見,豈不寒了心,到時找阿姆哭訴,我才真為難!”
莫婤笑彎了眼,里頭繁星點點,要是觀音婢知她舅舅不久后還會被貶,可就不會說得這般輕巧了。
“莫姐姐,我同你說認真的,你就只顧著笑!”
觀音婢有些干著急,她說得可是真心話,偏莫姐姐半點不放在心上,再耽誤兩年就成老姑娘了。
“說了你瞎想,我還怎認真?”彈了觀音婢一腦嘣,她回道,“我是不想成親,可不是為了等誰,賺銀子不香嗎?”
話是這般說,莫婤心頭也真是這般想的,她還未滿十八,且不著急呢,但是毓麟居的差事,卻是樁樁件件緊急。
當年,高夫人有孕后,翌日午后,她的毓麟居也迎來了個孕婦,竟是月余未見的南陽公主。
一旁的春桃見著南陽的模樣,沒忍住驚呼出了聲。
原本光彩照人的飽滿鵝蛋臉,已瘦成尖下巴,眼眶深陷泛著烏青,臉上的皮兒皺皺巴巴,仿佛老了十歲。
更可怖的是她高聳的肚兒,分明穿著寬大的衣衫,肚兒卻挺出座小山,壓在她薄成紙片的身上,搖搖欲墜。
見此,莫婤邊扶她進產房,邊詢問,竟有四十二周有余。太醫皆言,懷的愈久愈好,南陽卻是經受不住了,徑直來求莫婤。
本以為是過期產,莫婤四步觸診時,卻覺出不對。
“公主兩次月事,多是間隔多久?”摸著子宮的位置,她輕聲問道。
“一般間隔月余。”南陽完全躺不下,撐著產床,喘著粗氣回道。
見莫婤皺起了眉,奶嬤嬤連忙補充:“有時一月多上幾日,有時卻要一月半。”
“你們有無同太醫說過?”心頭有了猜測,莫婤追問道。
奶嬤嬤心頭一驚,死命回憶:“應是說了,太醫測了公主肚兒的大小,也是相合的。”
聽及此,再觸診到子宮明顯的液體震蕩感,莫婤哪還有不明白的。
南陽公主月經周期不規律且長,讓醫者推算錯了生產期限,再加上慢性羊水過多,腹部膨脹明顯,超余原本的孕周大小,導致一錯再錯。
慢性羊水過多,是孕晚期逐漸出現的,聽著普通,卻能引發胎盤早剝、產后出血、宮縮乏力等多種嚴重后果,一旦發現,必須立即處理。
幸而,無論哪個月經周期,南陽現今都是足月了。
讓春桃同薔姐兒將產房多消毒幾遍后,幾碗催產藥下去,南陽開始出現宮縮。
使南陽處于截石位,半臥于產床上,待宮縮間歇期時,她左手中指和食指伸入陰丨道,右手抽出根細長針,在左手的引導下,緩緩刺入胎膜,行人工破膜術,放羊水。
羊水順著她的左手往下淌,還算澄澈,見南陽表情也松快兩分,她緩緩將破口撕大了些。又停留了半盞茶的功夫,待指尖感受到入盆的胎頭后,方撤了出來。
再灌下碗催產藥,兩個時辰后,終是順利將胎兒接了下來。
抱著孩子出門一瞧,毓麟居的院子里站滿了人,除了宇文府的,竟連蕭皇后都派了女史來。
但她急著去觀察產婦,將嬰孩報給奶嬤嬤,囑兮娘子招待來客、紀盞盯著嬰孩后,朝眾人欠身,回了產房。
誰知,她這般一心為著公主、做事干脆利落的模樣,得了女史賞識。
次日,蕭皇后賜下了賞,毓麟居徹底在長安城打響了名號,預約的產婦從年末排到了第二年中,連在備用產房生的都多了不少。
這些年,她忙著接生,忙著培養人手,哪有空理那些個情情愛愛,觀音婢所言更是無稽之談。
“沒等,你就找個如意郎君啊!”觀音婢顯然不信,定要讓她面對真實的內心。
“我真忙啊,要讓更多產婦來毓麟居生產,還預備開分店呢,你別動搖軍心啊!”怒嗔了觀音婢一眼,她笑罵道。
見她又推說忙,觀音婢苦口婆心地勸,“莫姐姐,活到死也忙不完的!你不說要享受生活嗎?”
莫婤心頭驟然一怔,想起了上輩子她的死因,不禁有些戰栗。
這份戰栗,在她回屋后,仍覺心有余悸,干脆泡了個熱水浴,舒舒服服睡了個午覺。
屋外落花滴水,日暖杜鵑聲碎。
隔著番馬小屏風,能瞧見暖陽在莫婤臉上,印下垂絲海棠的影,似在遮掩她眉間擰起的輕褶。
夢中,還是那一年的秋日。
斜陽下,楓葉翻飛,似紅綢漫天,讓她看不透身前人眼底的深邃。
“我欲去游學……”
“愿君無虞,前程似錦。”
……
醒來,繡枕竟被沾濕了,若點點繁星,約莫是曬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