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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 第71章

    “啊——我的肚子!”

    肚兒著地的溫娘子瞬時痛呼起來, 緊緊扯住起身欲繼續(xù)撲打她的龔娘子。

    瞬時,二人摔作一團,痛呼聲驟然大作, 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見要出人命了, 尼姑拋了木魚溜得飛快,道姑更年邁些, 只能用拂塵糊了擋路之人的眼, 擠了出去。

    獨掛姑停在原地, 似是沒見過這般場面,被嚇得沒了動作。

    莫婤忙喚趙媽媽等人, 將邊哀叫邊干仗的二人撕扯開。

    圍觀群眾多作鳥獸散,或抱頭鼠竄, 或疾行離去,或一步三回頭,卻還有那膽大的, 想圍上前來瞧瞧后續(xù)……

    環(huán)顧四周, 竟只有臺榭上空曠安全些。

    見狀,她同莫母一道搬起龔娘子,喊了趙媽媽和晴姐兒搬溫娘子, 將二人挪上了臺榭,一西一東,隔開一丈遠。

    莫母先去瞧肚兒著地的溫娘子, 她則留在此處守著撒潑的龔娘子。

    龔娘子口中連連哀叫,卻還咒罵不休。

    躺在地上,雙手捶著身下的木板,兩腿飛速抬起、落下, 交替拍打著,活像被按在砧板上待宰的魚,死命撲騰著魚尾。

    她這幅做派,莫婤自是無法近身查探,但見她如此有精神,應是情況尚可。

    但莫母那邊,就危急得多了。

    方才,趙媽媽抬溫娘子的腰和臀,晴姐兒護她的背和腰,將她置于臺榭上,趙媽媽騰出托其臀的手,上頭竟有血跡。

    莫母正巧撞見,上前只微微撩開溫娘子的裙擺,就瞧見了往下淌的血。

    一直留心阿娘那邊情況的莫婤,自也望見了,扭頭還發(fā)現(xiàn)了掛姑。

    掛姑方才一直停在臺榭下,未曾離去,此時竟跟著她們上來了,還就立于莫婤身后。

    見只有她一個閑人,莫婤將她拉來,請她幫忙看著龔娘子,別讓其滾下臺子去,隨即自個起身,行至臺榭邊緣,舉目遠眺。

    因突如其來的事故,怕惹上一身腥,萬象仁世中驟然少了一半人。

    在她們將兩位娘子搬上臺榭后,連欲留下吃瓜的人,都三三兩兩散去,此時,只剩雇了攤位,展示手藝謀營生的人,還在苦苦堅持。

    不遠處的西北角,擅女紅的繡娘們,賣力地演繹著平挺手藝,極力挽留欲離去的主顧。

    兩個梳翻荷髻的娘子,對持帛頭,將帛拉挺;中間梳坐愁髻的娘子,左手拉住幅邊,右手持火斗熨燙;對面還立著一個梳單髻的娘子,扯直了另一幅邊。

    她們身后支了個木架子,搭滿了已平挺好的半臂錦、披帛紗、長衫麻等。

    見此,莫婤拉了守在溫娘子旁、急得團團轉(zhuǎn)的趙媽媽一道,跳下臺榭,疾行至西北角,塞了把銅鈿給繡娘們。

    “姐姐們,快來幫幫忙,再借用此物一陣兒,之后定有重謝!”

    說罷,莫婤同趙媽媽迅速把住繡娘們身后的繡架,連著上頭掛滿的衣裳,一起推走。

    一面推,一面招呼著繡娘

    們?nèi)ヅ_榭幫忙。

    “誒——哎呀!”

    繡娘們的手皆被器具占著,一時沒忙得過來,待她們安置好手中的物件,欲阻止時,莫婤同趙媽媽已竄出半丈遠。

    想著她們方才的承諾,忙活了整日也沒找到營生的繡娘們,半信半疑間,飛快收拾好繡簍,跟了上來。

    推著繡架到臺榭旁,挑了挑上頭的衣裳,教趙媽媽和繡娘們,把透氣過光的長衫麻展開,將袖子,同臺榭四條柱子間拉繩上的挑紅,系在一起,遮住臺榭內(nèi)的景象,擋住臺榭外探究的目光。

    待她們熟練后,莫婤又跑到做醋翁的攤子,討了罐清醋并幾個粗碗,奔了回來。

    醋倒在粗碗里,拉了個手邊的繡娘,央她將繡籠里的細絲線和銀剪子翻出來,泡了進去,備用。

    臺榭已圍得只剩約一扇門大的空余,從此處看出去,她竟還瞧見了縷縷青煙。

    起身鉆了出去,竟見一丈遠的墻邊,還架了口大鐵鍋,包著花青頭巾、膀大腰圓的灶房娘子,欲露一手好廚藝,煮镈饦。

    莫婤奔了過去,抱住她揉面的粗膀子,往她前襟塞了把銅鈿,央她幫忙。

    “這桶是干凈的嗎?”

    灶房娘子方滿臉疑惑地應下,莫婤就指著她腳邊的深木桶問到。

    “自是干凈的,我用這些桶提的水,是專拿來煮镈饦的深井水,進口的吃食可馬虎不得!”

    灶房娘子見她這般問,也顧不得多想了,自豪道。

    聽罷,莫婤忙將大鐵鍋里吹著大泡泡的沸水,舀進桶里,自個提了兩桶,再喚灶房娘子提了兩桶,領著她側(cè)身擠入,已被趙媽媽和繡娘們圍好的臺榭。

    方入內(nèi),便覺里頭黑了不少,畢竟“人市”內(nèi)除了頂側(cè)狹長的天窗,就靠四周貼墻放置的人形多枝燈架,提供光亮了。

    思及此,她又跑了幾趟,去墻邊搬了些人形多枝燈架回來。

    因麻布罩著,多枝燈架一照,臺榭內(nèi)竟比外頭還亮堂不少。

    終是做好了接生前的準備工作,莫婤累得大喘氣,一屁股坐到守著龔娘子的掛姑旁,抻起衣袖,擦了擦布滿細汗的額。

    “這般累,可不能瞬時就坐下!”

    臀方及地,就被掛姑扶了起來,雖知此道理,但莫婤疲得只想坐下,掛姑卻定要攙著她,繞龔娘子打圈。

    “嗯——”

    忽而,東面?zhèn)鱽頊啬镒铀煽斓妮p呼聲,莫婤猜她是破水了。

    破水時,宮縮常暫時停止,產(chǎn)婦會略感舒適,不過,隨后就會重現(xiàn)更強的宮縮,疼痛也會愈烈。

    “開全了——”

    果然,不多時,溫娘子開始規(guī)律得疼起來,莫母將她扶起,讓其抱著臺榭旁的柱子,扎了個大馬步,預備生產(chǎn)。

    怕她疼得站不住,莫母又喚了趙媽媽,幫忙提溜著她抱住圓柱的大手臂,若她往下滑,就將她拉起來。

    “還能成嗎?”

    莫母拍拍溫娘子的臉,見她還算清醒配合,忙又教了她使勁的法子,喊起接生號子來。

    一面喊,一面蹲在她身下,看著胎頭娩出的進程,待一切走上正軌,便細細教導起身旁的晴姐兒。

    有這般近距離觀摩接生的機會,晴姐兒自是珍惜,顧不上怕臟污血腥,只直勾勾盯著,唯恐錯過細節(jié)。

    而本來狀況不錯,預計生產(chǎn)順暢的龔娘子,卻給莫婤出了大難題。

    原本聽到聲響,莫婤就要過去幫莫母的忙,可邁了兩步,龔娘子的哀嚎聲就變了調(diào),她只好留下給龔娘子探宮口。

    方觸及其裙擺,龔娘子就在地上扭動著,撒潑打滾,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她碰。

    無法,只好請膘肥體壯的灶房娘子,將龔娘子上半身和雙臂鉗住;再勞煩繡娘們兩兩抱住她的一條腿,將她雙腿叉開。

    見她勉強被制住,莫婤忙燙了手,掀開裙兒往里摸著,一面摸,還一面安撫著:

    “娘子松快些,不用怕,我定能幫你順利產(chǎn)子!”

    聽罷,龔娘子卻掙扎得更兇猛了些,雖上臂被死死摁住,但手腕竟還揮舞不休,手呈雞爪狀,要撓抱著她腿的繡娘們。

    “娘子,我們是在救你,你靜肅些!”

    聲量不由高了些,她手卻仍輕柔地劃拉著胞宮口。

    宮口開了七八指,因著胎膜未破,她還能摸到位于胎頭前方,滑膩還有彈性的胎膜。

    胎膜多在宮口開全時自然破裂,若宮口開全后仍未破,會影響胎頭下降,需進行人工破膜。

    這般想著,繼續(xù)往里探,欲摸清胎頭及其囟門,好確定胎方位時,手下的龔娘子卻猛地抖動腰肢,想將她的手晃開。

    怕不慎戳破胎膜,造成胎膜早破,引發(fā)感染,她縮回了手。

    “龔婆子,你不要命了?這般鬧下去,會一尸兩命的!”

    見她這般不識好歹,莫婤加重語氣警告道。

    看龔娘子翻著白眼,又取了塊紗,用醋潤濕后,按上了她的臉。

    “咳咳咳——阿嚏——”

    濃烈的酸臭味,讓龔娘子猛咳了幾下,還打了個噴嚏,瞧著人卻是清醒了些。

    “你聽我說……”

    沒等莫婤將話說出,清醒的龔娘子又掙扎起來,因頭腦清晰了些,還明明白白吼出了她的訴求。

    “放開我,我不生——這是條閹人命,丟人現(xiàn)眼,我不生——”

    “就算你不生,他還能留在你肚兒里一輩子?你也會沒命的!”

    莫婤聽罷,頓時火冒三丈,真當自己懷的哪吒啊,還能一直懷下去不成?

    可固執(zhí)的龔娘子哪里聽得進去勸,只不停撒潑放刁,將束著她上半身的灶房娘子累得夠嗆,一個不留神,就讓她的雙臂掙脫了出去。

    她那留著長黑指甲的雞爪手,直朝莫婤臉上撓。

    莫婤忙側(cè)開頭,欲躲過去,此時,立在她身旁不言語的掛姑,忽而動了。

    她徑直上前來,一手一邊,鉗住龔娘子的手腕后,猛得轉(zhuǎn)了幾圈,向后一翻,利落地卸掉了龔娘子的雙臂。

    “咔嚓——”

    “啊——”

    莫婤清晰地聽到,骨頭錯位的響動,隨即龔娘子的慘叫聲響起。

    只嚷了幾瞬,龔娘子發(fā)覺自己劇痛的手,竟還不能動了,驚恐地瞧著掛姑。

    掛姑面色仍平靜無波,只淡漠地回視著她,像是在看一個將死之人。

    龔娘子渾身一抖,終是消停了下來。

    莫婤見掛姑先她一步將其制服,心下緩了口氣,卻又發(fā)起愁來。

    她這般不配合,逼得她們廢了她雙臂,站著生定是不成了。

    “姐姐,幫我看著她!”

    起身求了掛姑,見她微微頷首后,莫婤掀開簾子一角,鉆了出去,站在臺榭最邊上,繼續(xù)瞭望。

    東南角,之前同她八卦的白須大爺,正坐在一繩床上。

    繩床源于佛教,是一種高型坐具,外形形似現(xiàn)在的扶手椅,座面寬大,可供人盤膝而坐。

    白須大爺正雙手把著兩側(cè)的扶手,盤腿仰面倚在靠背上,他身前正站著個纏須匠。

    大隋男子講究蓄留胡須,還講究胡須的修飾,精心保養(yǎng),其妝飾手段之精細,比同期婦女妝飾發(fā)髻,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的把胡須編成辮子,垂在下頜正中的;有的把胡須捆成兩股,分于兩旁的;還有把胡須從嘴唇兩端上翹,作成菱角式的……

    最普通的,竟是沒做纏繞,整整齊齊梳在下頭的。

    方才見大爺穿著時髦,卻未做胡須纏繞,莫婤還以為終是碰上個同她審美相近的,原來卻是專門來賃手藝好的纏須匠的。

    心下遺憾,又

    一知己離她遠去,就是不知以后老些的阿兄,會不會留啊!

    俗話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作為股肱之臣的阿兄,日后大概率也是會留的,想想那樣的場景,她就覺接受不了。

    “不管阿兄了,反正日后我娶個夫君,定是不能留長須的!”

    心下暗暗發(fā)誓,瞧著長須大爺,悠閑癱在繩床上,仰著下巴纏須,神情頗為享受,莫婤朝他奔了過去。

    第72章 第72章 第72章

    “嘿嘿嘿——你怎的?!”

    長須大爺正仰面享受著, 就被朝他奔來的莫婤猛地拉起,胡子還在纏須匠手中,他一偏頭, 纏須匠牽著胡子跟著轉(zhuǎn),像是溜犬不成, 反被溜。

    莫婤未答,先左右望了望, 瞧見纏須匠黑漆方案上, 竟還放了個護須錦囊。

    大隋的男兒們, 是真愛惜他們的胡子,每次入眠前或方做完纏須后, 都會用胡須錦囊將胡子包住,防其斷裂。

    嘆口氣, 甩了甩頭,心頭吐槽真是些精致boy,面上卻對著長須大爺恭恭敬敬拱手道:

    “老爺子,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說罷, 眼疾手快地往護須錦囊中,塞了些銅鈿,抽了長須大爺身下的繩床, 往臺榭推。

    聽她這般說,老爺子吃瓜心起,拍松了纏須匠提溜著他胡子的手, 撈起護須錦囊,就追了過去。

    “誒——我的繩床,我的錦囊,我的銅鈿!”

    纏須匠看完熱鬧, 方反應過來,他們帶走的竟皆是他的東西,忙也跟了過來。

    “老爺子,俱是我的……”

    怕得罪主顧,纏須匠跟在大爺身后,唯唯諾諾求他歸還自己的器具,可話還未說完,就又被大爺打斷。

    “瞧瞧這小娘子,要耍何神通!”

    大爺拽下他的頭,同他偷摸耳語,身子卻是大搖大擺跟在莫婤身后。

    為著器具和營生,纏須匠只好委委屈屈跟著,不敢再多言,心頭卻直罵:難怪說欠錢的是大爺,拿我的東西箍著我陪你看戲!

    低頭跟在大爺身后,心中正憤憤想著,咚地撞上了他的背。

    “哎呦——”

    大爺差些被頂出去,纏須匠忙將他扽了回來,不等他興師問罪,先出言責問:

    “老爺子怎忽地停下來?”

    “是我想停?分明是她不讓進!”

    纏繞匠抬頭望去,莫婤正站在臺榭邊擋著,不讓他們上去。

    大爺皺著臉瞧著她,一幅委屈樣,憑啥不讓他進,他可是……

    還未等他碎碎念完,抱著雙臂的莫婤,神色不善地瞧著他們道:

    “婦人生產(chǎn),你們進去干甚?欲當?shù)峭阶樱俊?br />
    “要到我們的物件就翻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大爺摸摸鼻子,忍住尷尬,強裝鎮(zhèn)定,雖不再往里頭去,嘴上卻不肯認輸,亦不離去,偏要拉著纏繞匠等在外頭。

    時間緊迫,莫婤見他不再往里頭竄,也懶得趕他,拖著繩床入內(nèi)。

    喚掛姑一道抬著龔娘子起來,掰開她的雙膝,雙腿置于繩床兩側(cè),面朝繩床靠背,將其趴坐在繩床上,肚子正巧能從靠背的空隙頂出來。

    讓灶臺娘子把住龔娘子上半身,莫婤蹲下身,把頭塞進繩床下,掏出袖中的匕首,在繩床的繩面上比劃著。

    龔娘子只覺屁股下一陣冰涼,還有些尖銳硬物的劃撥感。

    “你……在干甚?”

    被掛姑淡漠盯著的龔娘子,僵著身子不敢動,哆哆嗦嗦問道。

    莫婤懶得答,比劃完后,讓灶房大娘幫著將龔娘子拎起來,她按著方才比劃的大小,在繩床的繩面掏了個洞。

    將龔娘子又按回繩床上,莫婤再探頭檢查了一番,大小正巧合適,遂拉起龔娘子,讓她蹬掉里褲。

    “我……我不生。”

    龔娘子顫顫巍巍說道,還在做最后的掙扎。

    “自己脫,還是我?guī)湍愀盍耍俊?br />
    莫婤在她腿上比劃著飛鏢,嚇唬她。

    聽罷,龔娘子瞬時雙腿劇烈磨蹭,幾下就將里褲褪了下來。

    瞧她終是乖乖配合,莫婤緩下臉色,散開她的裙,讓她光著腿,趴坐回繩床上,將會陰處對準繩床劃破的洞的中央,溫聲細語教其待會兒如何使勁。

    見她變臉這般快,龔娘子愈發(fā)乖了,就怕她前一秒還笑著,后一秒就要了自己的命。

    而此番折騰,是因龔娘子雙臂無法抱著柱子直立生產(chǎn),而臺榭不算干凈,連最基礎的草木灰也無,怕發(fā)生感染,莫婤便想到讓其用坐式生產(chǎn)。

    坐式生產(chǎn)亦是豎式生產(chǎn)的一種,在現(xiàn)代雖屬于高階的自由體位生產(chǎn),但在古代并不算稀罕,《諸病源候論》中就有產(chǎn)婦坐著生的記載。

    安置妥當龔娘子后,莫婤就去準備接生的物件。

    “啵——”

    在一旁席地而坐、盤腿閉目養(yǎng)神的掛姑,忽而耳朵動了動,聽見了聲極輕微地響動,睜開眼,便瞧見被灶房娘子箍住的龔娘子,身下如潑了盆水。

    盤腿而起,掛姑喚來正燙手的莫婤,她蹲下一摸,已是破水,宮口也開全了。

    見狀,莫婤扯了麻布,跪坐于龔娘子身側(cè),喚灶房娘子扶抱其肋腰,持捉之勿使傾斜,她則埋頭控制胎頭下降速度,幫助胎兒順利出生。

    “哇——哇——”

    不多時,東西兩頭皆響起了小兒的哭聲,龔娘子是經(jīng)產(chǎn)婦,溫娘子是初產(chǎn)婦,兩人雖未一道發(fā)作,卻同時產(chǎn)子。

    莫婤向繡娘們討了個吉利,要了些五彩線,五指翻飛間,給兩小娃編了根手繩,瞧著有些單調(diào),還取了發(fā)間簪著的步搖,扯下步搖上墜著的小鈴,串了上去,分別系到了他們?nèi)馊獾氖滞笊稀?br />
    待用桶里已是溫熱的水,洗掉嬰兒身上的血塊后,她又向繡娘們買了條平挺過的荔色長帛,長約一丈,寬約三尺,用銀剪子將其裁成兩張方巾,裹緊他們,當包被用。

    溫娘子身上還有方才富態(tài)老爺給的訂金,先付了莫母等人五兩銀子的紅封,又掏出吊銅鈿,向繡娘討了身干凈衣裙換上。

    龔娘子則穿回了里褲,仍著臟裙趴在椅背上裝死。

    “小娘子,好了沒?”

    外頭忽而響起了長須大爺?shù)拇叽俾暎獘B忙拉下卷起的窄袖,見兩個婦人皆穿戴整齊,方撩起簾子,鉆了出去,出言詢問道:

    “差不離了,大爺怎的了?”

    此時,老爺子已用錦囊包了胡子,正歪在纏須匠身上,聽了莫婤的問話,向著臺榭對門招了招手,一個官員打扮的人,領著兩個小廝疾行而至。

    “程大人?”

    莫婤遲疑著認出了領頭之人,他竟是當年秋曜坊被郭婆子訛時,前來查案的市丞程大人。

    “市令大人。”

    程大人先對著老爺子拱了拱手,聽莫婤這般喚他,又扭頭細細打量,方驚訝地回道:

    “莫小娘子!經(jīng)久不見,都差些未認出!”

    說罷,捋了捋自己編成短辮的胡須,感嘆歲月易逝人易老,姑娘長美他變廢。

    “大人怎在這兒?”

    莫婤打斷他的傷春悲秋,徑直詢問道,程大人又故作謙虛講了他現(xiàn)今的官職。

    原來此間隱蔽的人市,竟是大隋官方開辦的,光在東城就有十來家,但因涉及“人才交易”,每家人市皆需常駐一名市令和市丞。

    程大人原本只是平康坊一小小市丞,這些年升了官,成了東城最大的人市的市丞,協(xié)助這老大爺,應叫市令任大人,監(jiān)管人市中各項交易。

    “我聽嫂子說,小娘子現(xiàn)今可出名得很,求您接生都難,更別說我還時常念著您的酸奶撈。”

    程大人撓撓頭,為著自己竟還惦記著一口吃食,有些羞愧,卻又真饞得厲害。

    這年頭,做酸奶撈的越來越多,但他們這些老饕餮們,都只認莫小娘子家的酸奶撈是正宗貨。

    后來,知容煥閣也有莫小娘子做的吃食,他們?nèi)粝氲脜柡Γ蜁屑抑猩┳踊蛎米樱ト轃ㄩw買幾份,就算多是對女子有好處的吃食,也未曾說過男子就不能食了啊。

    只是,買過這般多回,仍極少能買到莫小娘子親手做的,真真是一糕難求。

    當然,這般猥瑣之舉,他是無臉說的,只旁敲側(cè)擊地讓莫小娘子在容煥閣多下廚,造福大家。

    “去去去,小娘子忙著接生呢,哪來的閑空。”

    趕開霸占莫婤身前位不走的市丞,市令任大人從纏須匠身上起來,端正豎立,問起里頭的情況。

    “兩位夫人皆順利產(chǎn)子,只是耗費了大力氣,恐需親眷來接,或遣人送回去。”

    見老爺子嚴肅起來,莫婤亦正色說道。

    “后續(xù)就交給我們罷,今日勞煩姑娘了。”

    任大人對莫婤道謝后,同程大人身后的小廝道,

    “你們老爺讓來抱養(yǎng)的文昌星就在里頭,只是總得等我們小娘子收拾妥當,方能進。”

    原來程大人身后的小廝,竟是方才那富貴老爺派來的。

    隋朝是不能買賣人口的,就算親屬也不行,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們就鉆了抱養(yǎng)的空子,不僅手續(xù)齊全,連出的銀子,都美其名曰

    是給產(chǎn)婦調(diào)養(yǎng)身子的。

    在人市里頭,若有強買強賣的,或坑蒙拐騙的,任大人俱嚴懲不貸,但若兩方皆為自愿,他多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何況,他還收了富人們不少供奉,否著這斷命抱養(yǎng)的戲臺子可搭不起來。

    任大人自覺自個在行善事,畢竟這些嬰孩在自家吃不飽穿不暖,在富貴人家可皆養(yǎng)得細皮嫩肉的。

    而這頭小廝的話音剛落,莫婤身后的簾子就被掀了起,龔娘子竟抱著孩子,自行挪了出來,還欲抓了莫婤過來,當個支撐拐杖。

    一聽見其聲,莫婤就猜到是方復原了手,就不安分的出來了,忙閃開,躲過了龔娘子的魔掌。

    見一擊未中,甩了甩還有些別勁的手,龔娘子又去撈瞧著就俊俏的程大人,程大人還未娶親,見了裙尾上還染著血的婦人,又害羞又驚恐,慌忙退后錯開。

    見各個藏得飛快,龔娘子干脆一個健步上前,腰一軟,倒在了任大人身上,任大人聞著腥臭味,心頭直打擺,但怕摔著婦人,卻是一動不敢動,直喚小廝將她拉開。

    兩個小廝對視一眼,賠笑著不動,只直勾勾盯著婦人懷中的嬰兒。

    龔娘子將懷中的嬰兒塞到他們手上,身子還靠著任大人,面向小廝攤開了手道:

    “將余的錢結了罷,溫妹妹沒力氣,讓我?guī)退押⒆訋С鰜恚瑩Q錢進去。”

    聽罷,其中一小廝忙取了錢袋,龔娘子正要接過,卻被她身后托著她的任大人,一把搶過。

    “錢財之物,還是待會兒由我轉(zhuǎn)交罷,免得日后你們再來我處鬧!”

    “你污蔑人!”

    龔娘子見任大人信不過她,驟然起身,不肯再讓他占便宜,裝模作樣抹了抹淚,轉(zhuǎn)身就欲離去。

    “龔娘子,你孩子不要了?”

    方邁出一步,她就被攥住了手腕,怎也掙脫不開,一抬眼,就望見剛剛還躲得老遠的莫婤,抓著她冷颼颼地問。

    “又不是我愿生的,自是誰接生的誰養(yǎng)嘍。”

    龔娘子說得理所當然,但見眾人皆神色不善地望著她,她還是磨磨蹭蹭進了臺榭,抱著孩子走了。

    只是沒走兩步,又被莫婤扯住。

    “小娘子,你還欲何為?”

    三番兩次被扽回來,龔娘子也來了火氣,本就疲得厲害,還被拽了拽去地折磨,顧不上心頭的忌憚,怒斥道。

    莫婤忽而對她嫣然一笑,攤開手道:

    “紅封還沒給呢?”

    第73章 第73章 第73章

    見她這般, 龔娘子恨得牙癢癢,卻還是褪下手上的銀圈子,給了莫婤, 趁她掂量時,一溜煙跑了。

    “怎這般痛快?”

    任大人驚奇地問, 他可瞧見過方才她鬧騰的場景,怎會給得如此輕省。

    “假的, 值不了幾個銅鈿。”

    莫婤拋了拋銀圈, 瞧著半指寬, 不過是空心的鐵圈,鍍了層銀色罷了, 還值不了半吊錢。

    “那小娘子豈不是虧大了!”

    程大人憤憤地說,他可聽嫂子說了, 現(xiàn)請莫小娘子接生的人家,排成長隊,出價也是皆是往高了喊, 就怕給少了顯得心不誠。

    依他看, 不過是怕丟了自家面子,但也不能一個假破圈子就糊弄過了啊。

    說罷,扭頭便要追出去, 將她抓回來。

    “抓她回來作甚?她也沒錢付的。”

    阻了程大人,莫婤無所謂道,方才鉗制她時, 有意無意間,渾身上下都被她們摸了個遍,除了這鍍銀的圈子,再無其他, 追回來也討不回錢的。

    任大人也搖搖頭,來“人市”謀營生做生意的人,底細皆被他查了個底掉,這婦人一家子的鐵公雞,怕遇上假“三姑”被騙,身上定不會帶半個子兒的。

    嘆了口氣,莫婤回了臺榭,將方才接生用的物件都歸攏了,借的東西皆還了,忙完后,餓得肚兒咕咕響。

    灶房娘子霍大娘見狀,忙招呼眾人去她租賃的攤位,欲做镈饦給大家填肚兒。

    霍大娘自也不是菩薩心腸犯了,是方才聽莫婤同趙媽媽提起要雇她,去給她們那勞什子接生館當廚娘,現(xiàn)今才欲表現(xiàn)一番。

    莫婤確是起了這個心思,容煥閣前院上工的人一大攤,還要忙活月子餐,連教學營養(yǎng)課的成品都算上了,才方方忙得過來。

    若之后再負責接生館的吃食,可怎得了,定是要新招人手的。

    不過還未嘗過霍大娘的手藝,莫婤自不能即刻定下,前期都是做給兮娘子等在接生館坐館的人吃的,難吃了可怎咽得下。

    吃不飽,心情就不好,她還打算做優(yōu)質(zhì)服務,第一條就是態(tài)度要好。

    見霍大娘這般有眼力見,她自是要給機會的,便喊了眾繡娘一道,坐到了廚娘攤子旁的月牙長凳上,過去時還拽上了身旁的掛姑。

    掛姑愣了愣,乖乖跟著莫婤,坐到了她身旁。

    “姑娘,你想繡何物?”

    方坐下,繡娘們也迫不及待地問,還瞥了眼正在燒水的霍大娘。

    這憨大娘都曉得露一手,她們自然也要主動些。

    再雇繡娘也是莫婤早就打算好的。

    容煥閣生意愈發(fā)紅火,晚娘都雇了好幾批人了,秋曜坊早已塞不下,莫婤就求了高夫人,在高府的大繡坊里專給她們開了幾間屋子,秋曜坊內(nèi)就給晚娘她們幾個元老,也是研發(fā)團隊用。

    只這般,容煥閣還開啟了限購,雖是莫婤有意的限量版+饑餓營銷,但也未嘗不是想減輕繡娘們的負擔,自然不能又將接生館的繡活扔給她們。

    一面想著,她一面回答了繡娘們的疑問,她欲做接生用的鋪巾和接生衣。

    鋪巾,能減少嬰兒在出生過程中與母體接觸,感染污染物的風險,還能幫助她們看到更清晰準確的接生區(qū)域。

    而接生衣就相當于防護服,到時她還要讓繡娘們加上面紗和帽子,這般就能使姑娘們免受血液和羊水的污染了。

    將她的想法都同繡娘們嘮了嘮,她們皆若有所思,梳著翻荷髻頭的賀繡娘甚至翻出繡帕,穿了針線,打起草稿來。

    正當莫婤滿意地瞧著她們時,身旁的掛姑,紀盞,拉了拉她的袖子問道:

    “那我做甚?”

    既然將她也帶過來了,定也是需要她幫忙的,她瞧這小娘子順眼,就勉為其難的加入好了。

    紀盞面上話不多,內(nèi)心彈幕卻是密密麻麻。

    聽罷,莫婤愣了愣,隨即托起下巴,水靈靈地望著她,一本正經(jīng)道。

    “紀姐姐,就當個吉祥物好不好?”

    聽罷,心中自我攻略成功的紀盞,裝作平靜的面色,有一瞬的崩壞,不可置信地喃喃重復道:

    “吉祥物。”

    “噗嗤——  ”

    見紀姐姐瞳孔地震,她沒忍不住,破了功道,笑道:

    “是請紀姐姐去算卦的!”

    大隋人家,尤其是高門大戶,最好生辰八字,若時辰不吉利,他們真做得出不讓產(chǎn)婦生產(chǎn)的蠢事,今個看著紀姐姐她方想起這一茬,為了融入時代(蒙混過關),她決定也信奉(佯裝)一把。

    “我說不出謊的。”

    紀盞有些猶豫,不敢輕易應下。

    “紀姐姐不用說謊的,會忽悠就行……”

    莫婤拉著紀盞耳語道,兩個貌美女子低語著,瞧著是一幅美好的畫卷,內(nèi)容全是如何“坑蒙拐騙”。

    “姑娘們,用膳了——”

    隨著霍大娘的高呼,眾女子抬著月牙凳,圍坐在鍋前,莫婤則跑回臺榭,喚了莫母和晴姐兒,她們還在臺榭處,將溫娘子當模具復盤方才的接生過程。

    馎饦瞧著像是面片湯,霍大娘煮的是一鍋花花綠綠的羊肉面片湯。

    羊肉,選的是從腰子到分水骨之間的肉,呈小長條圓形,一頭稍細,是羊身上最嫩的肉。

    霍大娘將其片得薄如蟬翼,竟還敢下熱油鍋燜,放上些八角、丁香,燉啊燉,羊肉變色后再添些清醬,再加三碗水。

    待水沸后,霍大娘一手拿著面團,一手抹上油,揪馎饦,隨手扯出的馎饦竟是一般大,在羊亮黃的湯汁中翻滾。

    當所有馎饦皆變得晶瑩剔透時,霍大娘撤了火,撒了把翠綠的蒜苗和芫荽,讓眾人嘗嘗味道。

    莫婤細細品著,羊肉雖薄卻沒燉爛,整片放入口中,不腥不膻,肉質(zhì)細嫩,混著面片的勁道爽滑,讓人胃口大開。

    幾大口下肚,她又喝了口湯,湯汁醇厚濃香,還帶著絲絲辣,將腥味壓得死死的,只能品嘗其中的鮮,砸砸舌還能回味出甘甜。

    吃了滿滿一斗碗,又再添了半碗湯,鍋中竟只余下三兩片子姜,整鍋都被她們吃完了,癱在莫母身上,摸著滾圓的小肚兒,莫婤吃懵了。

    見大家這般捧場,霍大娘很是滿意,隨即又掀開了一旁還冒著煙的蒸籠。

    要展示手藝,自不能一鍋馎饦就將小娘子打發(fā)了,小娘子出身富貴人家,自要露出真本事,才能站穩(wěn)腳跟!

    想罷,霍大娘端出了她的殺手锏——蟹黃饆饠。

    挑最肥的母蟹,剔蟹黃蟹肉填入殼內(nèi),淋上五味粉。

    五味不過是烏梅、甘草、茶葉、胡椒、鹽混合磨成的粉,其他四味皆易得,唯獨烏梅是霍大娘的家傳秘方。

    烏梅要選用六月初頭一茬的天山青梅,入灶臺上熏至表皮微褶,煙香足,方放上土炕,文火慢烤,且每兩刻鐘就需翻動一圈梅子。

    烘烤好后,還要用深泉水泡至膨脹,洗凈曬干,方能用甕封口貯存。

    不僅此青梅難得,還最是考驗耐心和細心,若讓梅子脫皮粘黏,這一茬算是廢了。

    將五味粉同蟹黃蟹肉拌勻后,蓋回蟹殼壓實,在蟹殼表面裹上層薄薄的面粉,凝成水油皮,在刷上金黃的雞子,撒上把芝麻碎,放入蒸籠。

    此時,端到莫婤等人面前的蟹黃饆饠,外表金黃酥脆,用銀勺輕輕一瓦,還能聽到酥脆掉渣聲,里頭的蟹黃蟹肉更是鮮美異常,還添了五味的豐滿。

    莫婤沒忍住吃完了整個,見臉盆大的盤子中竟眨眼就沒剩幾個蟹饆饠了,忙給出去辦事的趙媽媽藏了兩個。

    接生前,莫婤托做醋翁家的小童,同高府送了信,正巧長孫無忌得閑,就領著高府護衛(wèi),欲來“人市”尋他們。

    趙媽媽出來時,正碰上長孫無忌從巷子口拐進來,忙拽了他,招呼著高府其他護衛(wèi),一面偷偷跟上前頭的龔娘子,一面同他們道明了始末。

    兩個孩子出生后,雖說是裹了一樣的包被,但一個放在幾案東面,一個放在西面,龔娘子因著是經(jīng)產(chǎn)婦,生產(chǎn)后竟是能起能走。

    也箍著她順利產(chǎn)子,見她欲靠著手使不上勁賴上她們,紀盞便將她的手接了回來。

    只剛接回來就不安分,趁著她們忙于收拾物件時,悄然調(diào)換了兩個嬰孩。

    幸而,莫婤出去前,就有心留了一手。

    勞煩紀盞盯著龔娘子,告知了她兩個孩童手腕彩繩的不同,一個是平安結,一個是如意結。

    紀盞的耳似乎格外聰,雖也手眼不停地幫著忙,但卻能聞及細微的鈴鐺響,瞬時就察覺到龔娘子的動作,將他們又換了回來。

    因著心虛,龔娘子溜得飛快,莫婤便遣了趙媽媽跟出來,看能不能隨著她,尋到她家,再喊上高府護衛(wèi),將紅封討回來。

    說明白了始末,長孫無忌頷首,護著趙媽媽追在龔娘子身后。

    誰知,龔娘子七拐八繞,竟沒有歸家,反而進了一處酒樓。

    酒樓內(nèi),人聲鼎沸,笑語喧嘩,或舉杯暢飲,或擊節(jié)贊嘆,龔娘子卻躲著人群,竄入了大堂角落的側(cè)門。

    側(cè)門沒臨著外街,是包在酒樓后院的,他們跟著龔娘子,竟是暢通無阻就行至后院深處。

    奇怪的是,酒樓后院多為不接待客人的后廚,這間酒樓卻不然,來來往往不少人,有俊俏公子哥,有魁梧大漢,有纏須官人……

    無忌冷眼瞧著,眸中忽明忽暗,很是不耐。

    混在往來之人中,他們一行五人陸續(xù)穿過幾座木橋,酒樓里頭竟還有一座酒樓。

    明明未到元宵佳節(jié),這酒樓門臉卻掛著花燈,燭火搖曳間,長孫無忌等人看清了這酒樓另鑄的牌匾,上頭寫著——閬珺館。

    抓了把院中的土,長孫無忌三兩下將臉摸得黝黑,瞧得同行的高府護衛(wèi)一愣愣的。

    有兩人仿著他這般做了,有一白臉護衛(wèi)聞著土腥味下不去手,只方進了閬珺館,他便后悔了,他被幾個花枝招展的郎君團團圍住。

    為了不暴露,自是沒人救他,長孫無忌更是目不斜視,只顧拉著趙媽媽緊跟龔娘子。

    龔娘子敲開了一處屋子,長孫無忌同趙媽媽躲進了相鄰的房間。

    這房間內(nèi)似有貓叫,還混著貓尿的腥臭,長孫無忌用袖捂了鼻,貼在臨隔壁屋的門處,側(cè)耳聽著。

    不過聽了三兩句,他便猜出始末,拉著趙媽媽飛速離去。

    “公子,別走啊——”

    方從榻上起身的郎君,見著他們的背影忙招呼到,又被身后之人抱上了榻。

    也不知龔娘子如何探得,此處為太監(jiān)們出宮,最喜光顧之地,竟還真讓她在里頭尋到了個肯出錢的大太監(jiān),賺了五十兩,鬼鬼祟祟地走出了閬珺館。

    只過了幾條街,行至一處窄巷時,就被高府護衛(wèi)和趙媽媽堵住。

    報了接生的物價,趙媽媽勉為其難收下了她五十兩的紅封,還補了她半吊手鐲錢。

    怕?lián)Q孩子的事情敗露,而被富貴老爺報復,龔娘子不住磕頭求饒,趙媽媽未再同給她掰扯,只離去前留下一句嘆息:

    “你肚兒里的孩子,果真成了閹人命。”

    而守了閬珺館一宿的長孫無忌,終是在破曉之際,等到了抱著嬰孩出來的大太監(jiān)。

    第74章 第74章 第74章

    “阿娘, 我回來了。”

    大太監(jiān)抱著嬰孩,進了處窄巷,對著巷子口打水的老婦人喊道。

    老婦人鬢角斑白, 發(fā)絲卻整齊盤起,堆成平頂式, 插了支如意形銀釵,瞧著很是和藹。

    “這是誰家孩子?”

    見大兒回來了, 一手抱著嬰孩, 一手還搶過她手上的水桶, 老婦人忙樂呵將酣睡的小娃接過,抱入懷中, 輕聲問道。

    “日后就是我們家孩子了!”

    瞧著娘親小心翼翼抱著嬰孩輕晃,很是疼愛的模樣, 大太監(jiān)眼中落下愧疚。

    “又在瞎想甚?你是家中大功臣,不然你弟妹早餓死了,現(xiàn)這般習性也不是你愿意的, 我們知你心頭苦, 這孩子我們定幫你好生養(yǎng)著,日后有個人養(yǎng)老送終。”

    老婦人溫聲細語地說著,語氣卻格外堅定, 還騰出手拍了拍大太監(jiān)的背,攬著他往院子深處走去。

    尾隨大太監(jiān)的長孫無忌,待他們進屋后, 方跟了過來,翻進院子中。

    老婦人正生火欲熬米湯,還給了大太監(jiān)一吊錢,讓他去買罐羊奶回來。

    “阿娘, 我還有些銀子的。”大太監(jiān)將阿娘的錢推了回去,悶聲道。

    “月月都往家中寄錢,還要去那些地方奉承老太監(jiān),今個又帶回這般乖的娃,你還剩幾個子?宮中處處要走

    人情,你留著罷!”

    老婦人心疼地摸了摸大太監(jiān)窄小的肩,攘了他出去,待聽著他的關門聲,方坐在灶臺的交杌上,抹了抹淚。

    聽罷他們的對話,長孫無忌翻出來小院,又找通事舍人打聽了一番。

    大太監(jiān)一家,是開皇十四年,關中鬧旱災時,舉家逃荒來長安城。

    途中,他的阿耶為了幫他們搶食而亡,只剩寡母領著六歲的他、二歲的弟弟和剛出生的胞妹磕磕絆絆到了長安。

    但滿眼富貴的長安城,無他們孤兒寡母的落腳之地,他們只好暫居在破廟,日日被其余難民乞兒們奚落欺辱。

    正巧,為解決長安城涌入的諸多難民,隋文帝大開宮門,廣招丫鬟太監(jiān),他便瞞著寡母報了名,只身投入水深火熱中,用俸祿給寡母和弟妹賃了處宅子。

    這些年,他走得如履薄冰,卻終是闖出了名堂,成了宮中負責采買的大太監(jiān),還時不時就能出宮探親。

    采買油水多,他甚至將這處小院給老母買了下來,但他撈錢卻很有分寸,還頗懂人情世故,日日小意捧著提拔他的老太監(jiān),就怕一不小心就怕丟了性命,無法供養(yǎng)老母和弟妹。

    打聽到這些,長孫無忌沉思半晌,回了高府。

    高府,高夫人的小廚房內(nèi),莫婤正同觀音婢做甜嘴小吃——透花糍。

    昨夜同眾娘子約定好上工的時日,莫婤便同莫母回了高府。

    方回府,就聽明桃說觀音婢甚是想念她,已是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知其夸張,不過是想哄她過去瞧瞧,但莫婤仍是心頭一軟,同莫母說過后,行至觀音婢房中。

    觀音婢聽著她進屋的聲,噠噠噠地跑了過來,要往她懷里撲,卻被她抵住額頭,在兩尺外再難前進半寸。

    “莫姐姐——你不想我?”

    “別撒嬌,我身上臟得慌。”

    讓觀音婢坐回鏤金暗花胡床上,她在一旁的紅木漆雕花矮柜中,翻出套干凈的里衣?lián)Q上。

    自在觀音婢屋內(nèi)睡過兩晚后,她便在此處備了些常用的衣物首飾,一面更衣梳洗,一面問觀音婢:

    “晚膳吃了甚?”

    觀音婢扳起手指數(shù)了數(shù)道:

    “吃了兩個素包子,三個核桃小酥,一碗粳米羹。”

    “這叫茶飯不思?”

    聽罷,莫婤忍不住逗她,見她半張小嘴,一幅被戳穿的愣神模樣,不由笑彎了腰,逗小孩可太有意思了。

    “莫姐姐笑話我,我就是又餓了……”

    觀音婢鼓著包子臉,糯糯地說,很是委屈。

    “今夜可不能再吃了,不過我們能先預備明日一早的吃食。”

    她領著觀音婢行至小廚房,預備找些食材先備上,讓她好望梅止渴。

    瞧著觀音婢不算紅潤的臉色,莫婤在鑲著松綠石的高腳豆里,挖了勺紅小豆泡上,紅小豆補氣血,很是適合觀音婢。

    想罷,她又從米甕里,舀了勺糯米倒入斗缽中,添了剛剛沒過糯米的水量。

    現(xiàn)今,泡了整宿的紅小豆大火煮開后,轉(zhuǎn)文火慢燉,起鍋前的一刻鐘再添些糖霜,再用勺子將豆子碾碎攪勻,待湯汁收干后出鍋晾涼。

    喚倪大娘領著觀音婢,用濾網(wǎng)濾去紅豆皮,只留細膩豆沙,即為靈沙臛。

    她又拉上祝大娘,則將泡了一宿,泡得晶瑩的糯米,上蒸籠,蒸至透明后,趁熱入石臼舂搗,搗至糯米團細膩粘密后,方取了出來。

    揪下大小合適的糯米團,用搟面杖壓成極薄的薄片,包入塑成花形的靈沙臛,再蒸上半刻鐘,透花糍即成。

    透花糍雖是大隋小吃,但有些像她前世吃的雪媚娘,色澤雪白,只皮兒更糯更透,能透出里頭莫婤和觀音婢塑的花兒餡。

    圍著蒸籠,轉(zhuǎn)動食盤挨個瞧,有怒放海棠、低垂睡蓮、卷舒雛菊、搖曳紅梅……各式各樣,惟妙惟肖,皆熟透了。

    “倆個小饞貓。”

    莫婤同觀音婢正望著透花糍流口水,就被歸府的長孫無忌逮個正著。

    抬頭見著是他,想著早間趙媽媽同她八卦的后續(xù),莫婤忙上前問道:

    “阿兄,如何?”

    “是處好人家。”

    回憶著老婦人用湯勺,一點點喂著小兒舔米湯的場景,長孫無忌篤定說道,

    “之后我會派人留心的,你且安心罷。”

    聽罷,知他識人最準,遂方放下心來,而長孫無忌見她緊緊拽著自己的袖口,手指微動,自然將她的手包住。

    “怎這般涼?”

    他眉頭皺起,將莫婤領到灶臺前烤火。

    “怎~這般涼~”

    在一旁的觀音婢,忍不住低聲學著兄長的語氣,自個將自個逗樂,正捂著嘴偷笑。

    “觀音婢,沒大沒小笑甚?也過來暖著!”

    還沒等她笑完,她的后脖頸就被兄長揪住,不客氣地拎著她,按到莫婤身旁,暖身子。

    “哥哥,我正冒著汗呢!”

    觀音婢擦了擦額間的細汗,攤開手給兄長瞧,見他終是不再束著她,就起身從他身旁繞開,端來透花糍,三人一道嘗著味。

    一口咬上,外皮軟糯香甜又嚼勁,還不粘牙;內(nèi)里,細密滑膩的靈沙臛在口中爆開,稠稠沙沙,唇齒留香。

    做得這般成功,莫婤給府中長輩皆送了份,又加入了容煥閣的食譜中,只方給高夫人送去,高夫人就派人將他們?nèi)私越腥ィ屗麄兺坏廊ザU定寺禮佛。

    禪定寺就在長安城內(nèi),雖往來車程不過大半個時辰,但高夫人言明會小住兩日,莫婤便收拾了三兩套換洗衣物。

    又同趙媽媽交代了接生館的布置,還派人給兮娘子和紀盞帶了口信,讓她們幫著把把關。

    安排好后,她跟著大伙兒一道出了高府。

    只當她瞧見高府外,唐國公的馬車正等在側(cè)門處,李二郎更是坐在匹高頭駿馬上,目光灼灼瞧著高府牌匾時,心下了然。

    這哪里是禮佛,約莫是給未來小兩口培養(yǎng)感情罷。

    思及此,她意味深長地瞧了眼長孫無忌,翻身上了胭脂雪的馬背,長孫無忌亦有所覺,眉目不善地瞥了眼裝傻發(fā)愣的李二郎,追著莫婤去了。

    “阿婤,輔機,穩(wěn)重些!”

    見兩個小伙伴撒丫子往前竄,李二郎忙駕馬上前,同他們并肩。

    “你怎在此處?”長孫無忌眸子微瞇,盯著趕上來的李二郎,咬緊后槽牙道。

    “這不是想你們了,得知你們要出去頑,我可不得快馬加鞭趕來!”

    方呵慢馬,聽他這般問,李二郎忙端出甚是想念的姿態(tài),鎮(zhèn)定答道。

    “說實話。”存心想看李二郎的笑話,莫婤也出言戲謔。

    “怎不是實話了?!”

    李二郎咋呼起來,雖他是有別的打算,但想念他們也是真的,心下委屈,李二郎是當場就要發(fā)的性子,便想學著莫婤抽他一般,抽長孫無忌的后老勺。

    見李二郎騎著馬還不安分,長孫無忌歪頭躲開,擰著馬走到了莫婤另一側(cè),又似受到啟發(fā),虛了虛眸,欲拉起莫婤未牽韁繩的手。

    方探過來,還未搭上,莫婤瞧他這般莫名其妙,就忍不住一直看著他,瞧他要做甚。

    長孫無忌手一僵,手風一拐,只理了理她被風吹至身前的亂發(fā),鎮(zhèn)定地收回了手,蜷起掌咳了兩聲,裝作若無其事。

    “噗嗤——”

    李二郎瞧他面色嚴肅,動作微慫,耳垂還臊得緋紅,忍不住笑出來聲,瞬時便猜出了他的心思,在他瞇眼刺過來時,眼珠子

    一轉(zhuǎn),就搭上了莫婤的肩。

    正佯裝著哥倆好的同莫婤嘮嗑,他的手膀子就被長孫無忌用力扯了下來,還趁機狠狠掐了一把。

    “嘶——”

    李二郎來了興致,非要將手再抬到莫婤肩上,卻又被長孫無忌護著莫婤的手擋住。

    “你作甚?”

    “你又想作甚?”

    “輔機不是最能猜到我的心思?”

    “所以不讓……”

    兩人隔著莫婤拌嘴,還單手在她身后比劃起來,卻是“貼心”地注意著不傷及她。

    拍拍胭脂雪的脖兒,馬兒與她心靈相通,只快了身側(cè)兩馬半步,既能繼續(xù)吃瓜,又給他們騰了更大的battle舞臺。

    瞧著一個未來的大唐皇帝,一個未來的股肱之臣,這般小學雞的互啄,莫婤只恨自己沒有錄像機,不能給他們做回憶錄。

    若能在李世民的登基大典上放給他瞧,定很有趣,一面天馬行空地想著,一面?zhèn)榷毬犞?br />
    兩人的爭斗也到了白熱化,長孫無忌武力不及李二郎,單手已被他鉗制住,李二郎正得意洋洋念叨他該多練武藝。

    見狀,莫婤笑瞇瞇地瞧了李二郎一眼,揚聲道:“觀音婢,想不想騎馬?”

    李二郎驟然放開制住長孫無忌的手,三兩下扯順衣袖,正了正幞頭檐,端得風度翩翩、溫文爾雅。

    慢條斯理挺著闊袖的長孫無忌,動作一頓,亦是猜出了李二郎的心思,瞧他的目光越發(fā)銳利。

    待她抱著觀音婢上馬,李二郎就不胡侃了,乖乖跟在莫婤身旁,不時故作隨意的瞥著她身前的觀音婢,一幅皎月清風的做派。

    “呲——”

    長孫無忌嗤笑一聲,不再多言,李二郎最會打蛇隨棍上,他可不會給他機會。

    兩人各懷“鬼胎”,兩人享受風光,兩輛馬車緊隨其后,搖搖晃晃,打打鬧鬧,他們終是到了禪定寺。

    因著莫婤等人行在前頭,迎上來的是兩個面輕和尚。

    高些的黃薄眉三白眼,癟著張彎弓唇,像打翻的小舟,瞧著不好相與;矮些的則腆著個圓肚,咧著四方唇,笑得像個彌勒佛。

    高個和尚立于他們馬前,兩手接過他們的韁繩,邀他們下馬,莫婤方抱著觀音婢落地,笑得和藹的矮和尚,就上下打量著她們,尤其是莫婤。

    他目光掃過莫婤半舊的小口馬褲,翻領的小袖外袍,用布帶吊起的馬尾,又探頭欲審視她的雙肩褡褳。

    第75章 第75章 第75章

    從馬背上取下個冪羅給觀音婢罩上, 莫婤挺直腰背,下頜微揚,氣定神閑地任他打量。

    長孫無忌不動聲色地將矮和尚猥瑣的目光擋了去, 一向泰然自若的臉上,帶出幾分陰沉。

    見這華服公子哥這般護著他家下人, 矮和尚猜又是通房婢之流,臉上的笑淡了幾分, 眼中露出鄙夷, 還下流地在莫婤面上轉(zhuǎn)了一圈, 方擰了頭。

    “跟我走吧。”

    背朝他們,正欲帶路入寺, 就被身后的李二郎單手拎了起來。

    “我給你倒倒腦子里的糞水!”

    說罷,李二郎一手抓矮和尚的前襟, 一手并握他腳腕綁腿處,雙手交替顛倒,將其倒立, 狠狠晃著。

    “公子, 這可使不得!”

    方才還端得高深莫測、與世無爭的高個和尚,忙上前勸阻,卻又被長孫無忌堵住。

    無忌眸中的光, 忽明忽暗,分明將此二人的這番作為記在了心頭。

    若說李二郎是有仇當場就報的性子,那長孫無忌便是暗處的毒蛇, 只要惹了他與心愛之人,就要日日提心吊膽、小心提防,冷不丁就會被他反復折磨,直至怒火平息。

    “來人啊——有人鬧事——”

    高個和尚正放聲嚷著, 先前綴在后頭的兩輛馬車也已抵達。

    竇夫人瞧著眼前的場景,又等了會兒,待矮胖和尚已翻起白眼,寺中出來了一溜和尚,方下車,裝作怒氣頗盛地對著李二郎罵道:

    “世民,怎能同大師父這般玩鬧。”

    “是世民頑劣了。”

    李世民乖乖應下阿娘責問,將矮和尚放正立直,松了手。

    見這身著錦衣、頭戴珠玉的夫人一句話,就將他此番作為定了性,高個和尚氣得牙癢癢,卻不知如何反擊,只能沖上前,扶著他那頭暈目眩,瞧著就要倒地的師弟。

    周圍的小和尚也有機靈的,忙跑回寺中,喊了主持來。

    “阿彌陀佛,是老衲招待不周。”

    主持一手摸著長白須,一手盤著佛珠,緩步而至,口微張,聲卻洪,行至竇夫人跟前,躬身行合掌禮。

    唐國公府的面,自是大的,非年非節(jié),寺中香客不多,他得了信本欲親自接待,誰知被寺中俗事絆住,還好有小和尚報信。

    “主持還得多調(diào)教一二,這六根尚未清凈之人,還是別出來接觸凡俗的好。”

    見主持還算知理,想著禪定寺的盛名,竇夫人提醒道。

    “師弟入我門不過月余,何必如此苛責。”高個和尚紅了眼,替矮和尚抱不平道。

    “悟虛,住嘴!”

    主持身旁的大和尚上前一步,呵住高個和尚,主持則搖了搖頭,不再多言,轉(zhuǎn)身領著眾人入內(nèi),心頭確很是后悔。

    他就不該松口,讓師弟將他俗世的孫兒弄進來,說這小娃娃一心向佛,現(xiàn)今看來,多半是為了躲避徭役。

    今日只是狗眼看人低就惹了唐國公府,來日若再出格些,豈不是鬧得他這寺廟雞飛狗跳?

    主持愈發(fā)悔恨,心頭波濤洶涌,盤算著如何將這弟子打發(fā)了,面上還要慈眉善目地將莫婤等人,帶至廂房安頓。

    因她們?nèi)硕啵瑢7至藗單獨的小院給女眷們,男客則住于前院的廂房。

    天色尚早且長輩俱在,長孫無忌同李二郎便跟著在小院中落腳歇息。

    小院正房三間,帶兩個耳房,東西廂房各一間,還有個小灶房。

    院子中央,立著棵兩人方能環(huán)抱的菩提樹,菩提葉已染至金黃,隨著瑟瑟秋風,時不時搖曳下三兩片,飄落到樹下鑲著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面上鋪了張竹席,席間幾個蒲團錯落擺放,還有一四方幾案上,擺了幾個粗碗和一個雙耳陶缶。

    陶缶是個小口,短直徑,折肩,鼓腹下內(nèi)收,莫婤摸出包炒得深褐卷曲的茶葉,灑在里頭,找小和尚要了沸水泡茶。

    接著又去灶房逛了一圈,果然在墻角處找到堆柴火和稻草,便又生了火,將泡開茶葉的陶缶抱了進來,放在灶上煮。

    她還在廂房中尋得個取暖的踢腳火盆,放在菩提樹下,讓長孫無忌往上套了個鐵架子,挑了個大小合適且耐火烤的銅鍋,架在了上頭。

    將溫碗里的羊奶倒進了銅鍋內(nèi),再從灶房抱出些短柴,點了火,煮羊奶。

    讓觀音婢同李二郎不時攪攪鍋,以防奶燒焦,她又去看著灶臺上的茶。

    待茶湯色深,茶香濃郁時,正欲裹了濕布抱起,就被身后的長孫無忌搶先一步。

    無忌用濕布圍了小短口,一手提著陶缶,一手護住莫婤往外走。

    方行至,便見燒著的羊奶也吐泡泡了,忙將茶慢慢倒入其中,不停攪拌。

    此時,竇夫人、高夫人和長孫高氏已往幾案上擺了一盤芝麻胡餅,一簍貼乳花面夾、一碟佛手酥和一缽穿著糖霜的柿餅。

    柿餅具有清熱潤肺、生津止渴、健脾化痰的功效,是莫婤專給觀音婢帶的。

    別瞧這小小一缽,她卻是費了大功夫。

    柿子要挑曹州鏡面柿,光滑如鏡,色澤鮮艷,口感細膩甜蜜。

    削去熟透的柿子外皮,日山夜露,經(jīng)三旬,方能放入席圈內(nèi),再晾月余,直至面上析出糖霜,才得一簍柿餅。

    讓眾人坐上蒲團,長孫無忌卷了袖,在小和尚提來的水桶里,仔細將粗碗洗凈,才用它盛了奶茶,一人擺上一碗。

    大伙兒圍著幾案坐著,三位夫人嘮著長安城中貴婦圈的八卦,忽而竇夫人壓低聲兒道:

    “周府小兒那夫人,竟是怪異非凡。”

    莫婤正摸出條五彩繩,欲教觀音婢翻花繩,聽及此,忙豎起耳。

    “有何不妥?”高夫人咽了口中的佛手酥,一面撿落在裙兒上的酥脆,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與人通奸。”

    “咳咳咳——”正小口品著奶茶的長孫高氏,一個震驚將自個兒嗆到,見眾人皆望向自己,忙舒了口氣,示意竇夫人繼續(xù)講。

    “燒得迷迷糊糊,還嚷著奸夫的名字,周夫人后又在她屋中搜出了寫與奸夫的信件。”

    竇夫人愈講火氣愈大道,

    “郎中還說她似有過孕,她陪房忙將她喚醒,她開口就說是周夫人罰她在院中站了許久,害她早產(chǎn),害周六

    郎沒了長子,現(xiàn)又污蔑她通奸。還威脅周夫人,要修書給周六郎訴苦呢!”

    見大伙兒皆震驚不已,竇夫人又道:

    “都把下頜收收,還有更嚇人的。她還燒著,大理寺就找上了門,雖是被周夫人擋了回去,但周夫人隨即派人循著大理寺給的線索,在她院里挖出兩俱人尸!”

    “嘶——”

    兩位夫人皆倒吸了口涼氣,竇夫人亦吃了口甜柿餅,壓壓驚。

    “竇娘怎得知的?”高夫人不由問道,這般勁爆的消息,應是捂得嚴嚴實實才對。

    “周夫人欲大義滅親,當日就把燒得糊涂的鄭三娘,送進了大理寺關著。”竇夫人冷笑道,“進了大理寺,還能再瞞住?”

    “不過,關不了多久罷?”高夫人腦中一轉(zhuǎn),就猜出了后續(xù),“是想以此名正言順休了她?”

    “自然,畢竟死的那兩人皆是簽了死契的下人,周家、鄭家在朝中又不是無人,運作兩下就出來了。只是周家想找個偉光正的由頭,休了她,再給自己掙回一波面兒罷了。”

    竇夫人理性分析道,隨即又搖搖頭,

    “可憐見兒的,進了那大牢,不死也得脫層皮。聽說周家小兒已告假,正往長安趕,也不知是要同他娘鬧,救他夫人出來,還是聽他娘的,休了他夫人?”

    聽罷,三位夫人身旁的莫婤和觀音婢卻是對視一眼,皆覺不妙,這鄭三娘又瘋又狠,若是要攀扯他們下水……

    莫婤則將觀音婢摟進懷中,抱著自己的金大腿,心中安穩(wěn)了許多。

    雖手中還捏有鄭三娘的把柄,但她還是在心中復盤當日種種細節(jié),欲找個法子將她徹底解決。

    而聽著鄭三娘被關進大牢的長孫無忌,嘴角微勾,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瞧著兩個小伙伴打著啞謎,一個好兄弟顧自冷笑,李二郎深覺不爽,抽了長孫無忌手中裝模作樣的書卷,押著他回了前院審問。

    “說說罷,怎么回事?”

    回到前院的李二郎,勒住長孫無忌的脖子,威脅他說實話。

    伸手撓了李二郎的癢癢,讓他放開自己后,長孫無忌理了理衣襟,道出了始末。

    “不夠兄弟,這都不叫上我!”

    聽罷,李二郎瞪了長孫無忌一眼,深覺未曾加入是一大憾事。

    “是何好事?為何要叫上你?”

    取了幞頭,聽他這般遺憾,長孫無忌深覺他腦子不清楚,搞不明白狀況,他還想在阿婤面前多表現(xiàn),告訴他,豈不是多一人分功勞?

    想罷,他氣定神閑地打了盆熱水,欲洗漱。

    “好兄弟,自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李二郎拍拍胸脯,很是義氣地夸下海口,“放心,到小爺出馬的時候了,我主動請纓,給你們收尾!”

    “別亂來,同阿婤商量再說。”長孫無忌見阻不了他幫忙,又怕他沖動,忙勸道。

    “知道,定會先同阿婤和觀音婢商量的,我可是有勇有謀,你這般小看我,道歉!”搶了長孫無忌手上的面巾,洗了把臉,佯裝生氣道。

    “關心則亂。”

    長孫無忌重新給自己換了盆洗臉水,見只四個字就能將李世民哄好,就又同他算起賬來,

    “我和阿婤同你商量即可,扯上我妹妹干甚?”

    李世民翻身上榻,不再言語,心中卻是吐槽:

    我同阿婤商量,你還要看著,再告訴你我對觀音婢的心思,你豈不是面都不讓為我倆見了!

    ……

    主持盤腿坐于蒲團上,身旁站著兩名大弟子,身前跪著高個和尚與矮和尚。

    “今日你們知錯了嗎?”

    念了半日佛,讓二人跪在殿外反省了半晌,主持方喚了他們?nèi)攵U房。

    “弟子知錯。”

    矮和尚潛心懺悔,若他知道是唐國公府的親眷,定是不會得罪的!

    思及此,他心頭仍有幾分憤恨,不過是個下人,定是使了見不得人的媚術,才讓唐國公府二公子替她出頭!

    主持身后的大弟子,從高處看去,自是將他的面色瞧得一清二楚,見他又想歪了,忍不住道:

    “那可是莫小娘子,就是長安城中有名的容煥閣那位!”

    “那就不是唐國公府丫鬟,那李公子這般替她出頭,定是狐媚貨色!”

    矮和尚是聽說過莫小娘子的,但他又不懷孕,自對這小妮子沒甚好感,出言揣測道。

    “生境!”主持不由提高聲量,怒斥道,“謹言慎行!”

    “師父何必這般動氣,不過是下等經(jīng)商的女子。拋頭露面有辱斯文不說,還專做此等污穢生意,讓她入內(nèi)都辱了我等佛門清凈之地,斷不值師父懲戒小師弟的!”

    高個和尚得知莫婤的來歷后,更是不屑,這般腌臜之人,就該趕出寺!

    “簡直無理!”

    聽他這般放肆,大和尚忍不住訓斥,

    “莫小娘子雖為商賈,卻實實在在做了益于婦孺之事。更何況,你若真這般清高,商賈來捐錢,你別收啊,皆是臟錢!”

    “師兄已是被迷暈了頭!”矮和尚搖搖頭,痛心疾首道。

    高個和尚亦是火冒三丈:“此豈同焉,商賈捐錢,就是為洗凈他們的齷齪,求得佛祖寬恕。而這小娘子又沒捐!”

    “好了,住嘴!”

    見兩人牙尖嘴利、冥頑不靈,主持將他們趕了出去。

    被攆出去的二人,心頭郁氣難消,各自回了房。

    第76章 第76章 第76章

    高個和尚摔了房門, 不許任何人打擾,在屋中翻箱倒柜鬧騰著。

    瞧著像瘋狗般發(fā)狂的師兄,矮和尚訕笑一聲, 回了自個兒屋。

    寺廟中,僧人們的寮舍皆大同小異, 最深處貼墻安了張禪床,中央放著個矮幾并三兩蒲團, 另有一掛袈裟缽盂的衣缽柜, 和幾盞照明的油燈。

    高僧多還有經(jīng)柜, 面上雕著“法丨輪、寶傘、吉祥結、右旋螺、蓮花、寶瓶、金魚、寶蓋①”這佛教八寶,里頭放著經(jīng)書, 是專用來保護佛經(jīng)不受損壞的。

    若遇上那虔誠講究又有閑錢的僧人,也會設個小佛龕, 擺放些瓜果、香糕等貢品,再安上香爐。

    矮和尚生境,就是這般的人。

    他進屋后, 徑直行至佛龕旁, 立于鏤空的葉紋銅香爐前,捏著蒜頭鈕,揭開了子母口蓋, 往里頭添了旃檀香燃上。

    瞧著縷縷香煙飄出后,又摸到經(jīng)柜深處,從暗格中取出個羊皮囊, 痛飲幾口烈酒,欲借酒消愁。

    只是被主持罰了大半日,粒米未進,酒又喝得猛了些, 很快便醉了,恍恍惚惚間睡去,竟夢見一豐腴少婦。

    少婦云鬢上,簪著金步搖,香腮含笑,額貼花鈿,扭著水蛇腰,向他款款而來。

    單羅紗下香肌玉體,豐韻攝他心魂。

    夢中,他們顛鸞倒鳳,好不快活……

    而深覺失禮的主持,派大和尚親自去后廚,要了桌招待貴客的素齋,送來了莫婤等人的小院。

    一道素佛跳墻,用上等無煙炭煨了三個時辰;一道羅漢齋,三菇、六耳、九筍全齊了;

    草堂八素一缽,里頭還擱了油炸呈桔紅的板栗;炸齋菜一碟,裹了糯米粘米發(fā)酵糊糊,又用文火炸至金黃酥脆……

    最讓莫婤口齒生津的,還要數(shù)那道素燒鵝。

    聽大和尚介紹,是挑的宣州南陵的圓白糯米,還用山泉水浸了一個時辰,再放入蒸籠,又蒸了半個時辰。

    蒸好的糯米飯,要拌上紅棗、金錢餅、冬瓜糖、白芝麻、香油等,再細致鋪在薄如蟬翼的豆腐皮上。

    鋪滿的豆皮,要刷上禪定寺特制的醬汁,一張張疊在一起,卷成長條,置油鍋炸熟。

    炸熟后切成小塊裝盤,色澤鮮亮,莫婤給觀音婢搛了個,一道瞧了瞧,確是形似燒鵝。

    觀音婢吃得津津有味,她也夾了個放入口中。

    外層酥脆又彈韌,還帶著輕微豆香的豆皮,內(nèi)里最先滴落舌尖的,是濃稠的醬汁,鮮香帶甜,綿軟濃郁,瞬間打開味蕾。

    塞得滿滿一嘴的糯米餡,飽滿軟糯,吃得莫婤很是滿足,碳水的幸福又一次將她淹沒。

    大夾吃菜,大口咽飯,再配上先前做的奶茶,眾人吃得眼都瞇成了縫,還時不時輕輕順著自己脹鼓鼓的肚兒,希望能再脹下些。

    見大伙兒這般,恐夜間不消食鬧覺,莫婤便拉著她們在小院里搖,打圈轉(zhuǎn)悠,遠處瞧著頗為詭異,直到晃舒坦了,方放眾人上榻歇息,皆睡了個好覺。

    早上竟睡到了自然醒,一睜眼,才發(fā)覺院中無人。

    施施然起身,念及昨日被人輕視,想到高夫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莫婤還是好生拾掇了一番  。

    換上了藕荷彈墨對襟襦,一襲湖藍游鱗暗花裙,拉至齊胸;長發(fā)盤成單髻,插了對玲瓏點翠銀釵,簪了些溜銀喜鵲珠花。

    照了照銅鏡,臭美一番后,出門尋人。

    方出了院子,就碰見昨日給他們院提水的小和尚,莫婤忙上前詢問:“小師傅,可知院中其余娘子,去了何處?”

    “正于天王殿祭拜,特請我于此處等您。”小師傅行了個合手禮,不急不緩地回后,引著莫婤往天王殿行去。

    一路上,二人無甚話講,似覺頗為安靜,小和尚磕磕絆絆開口打破沉默:“聽聞,小娘子師父屬道?”

    “何處聽聞?”莫婤和善地笑著,卻覺得尷尬。

    在佛門說道家是怎一回事,她雖然是拜了個信道的師傅,但她不信道啊,喂!她那便宜師父,只有在這些讓她發(fā)窘的情況下,才會被提及!

    “聽院中夫人說的,因此她們才未曾喚醒你,讓我在此等候。”怕莫婤誤會,小和尚慌忙解釋,“聽說您還頗善醫(yī)術,都是同那位道長習得的罷,我們廟中亦有幫人瞧病之處,小娘子若有興致可去看看。”

    瞧著小和尚愈說愈驕傲的神情,她終是恍然大悟,難怪非要提這尬得要死的話題,原是想引她去膜拜這寺廟中的“醫(yī)院”。

    隨著隋朝太醫(yī)署②的建立,長安城中多家寺廟都緊跟帝志,開辦了用以收容病人的場所,如悲田院、癘人坊、濟病坊③等,這也是醫(yī)院的雛形。

    只是不知這間寺廟的“醫(yī)院”是悲田院、濟病坊,還是癘人坊。悲田院和濟病坊無甚特殊,但癘人坊內(nèi)一般收容的,皆是得了麻風病的善男信女們。

    麻風病潛伏時間長,短則幾個月,長可達十年。

    一旦發(fā)病,輕者可有皮膚斑塊、丘疹等,還會出現(xiàn)蟻走感、蟻行感、四肢麻木等;嚴重時,會出現(xiàn)毛發(fā)脫落、耳垂腫大、雙唇肥厚,形如獅面,甚至四肢畸形。

    在現(xiàn)代,嬰孩一出生,就會接種卡介苗,能有效預防此病;可在古代,這又是種絕癥。

    思及此,想到自己的大神師傅,她覺得自己還應再多做些……

    “若有空余,我定去瞧瞧!”輕聲應下,她暗自下定決心。

    小和尚亦覺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步伐都輕快了些,三步并兩步,將她帶至天王廟。

    “阿婤!”

    長孫無忌自一早未見著莫婤就心不在焉的,此時竟能一眼就將她望見,忙招呼她過來,見她還穿得這般束縛,心頭又給那兩人記了一筆。

    “阿婤,怎這般能睡,像是……”李二郎也跟著觀音婢回頭,見著飄過來的莫婤,習慣性地打趣道。

    只后半句還未說出口,三人皆一臉警告地瞧著他。

    莫婤是起晚了有些臊得慌,觀音婢是聽不得有人說她莫姐姐,長孫無忌是這般久沒見到阿婤本就煩。

    “像是睡蓮,紅粉伊人枕波眠。”

    見小伙伴們面色皆不算美妙,高情商李二郎忙拐了個彎,圓了回來,抹了抹額間不存在的虛汗,心頭亦給那兩人記了一筆——

    都怪他們,害得他連頑笑也得開謹慎些。

    “走罷,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上完香的三位夫人,見人皆到齊了,便請了大和尚領路,帶他們在寺中游觀一番。

    這大和尚是主持身側(cè)的第一大弟子覺塵,因昨日幫莫婤說話,聽著對他們頗有好感,主持特地遣了他來接待,就怕又安排上那不長眼的,壞了他們定禪寺的名聲。

    因著竇夫人對羅漢堂頗感興趣,覺塵便帶著他們一路向里往羅漢堂去,正巧路經(jīng)禪房,聽見里頭吵鬧不休。

    “何人在此喧嘩?”

    身為大弟子,覺塵自應端出師兄的架子,維護寺廟的安靜祥和,只好駐足詢問。

    正巧一小和尚掩面跑了出來,被覺塵一把拉住詢問。

    “師兄……師兄這……”

    小和尚放下寬袖,瞧見是覺塵,竟更顯得慌亂,緋紅著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覺塵眉頭驟然緊鎖,深覺不妙,快步入內(nèi)。

    莫婤一行人自也好奇,禪房為修禪之人居住之所,其中的“禪”更取靜思之意,怎會這般喧鬧,想罷,眾人亦寸步不離地跟了進去。

    方邁過院門,就瞧見一間禪房外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不止是光著頭、燙了戒疤的和尚,還有穿金戴銀的香客,甚至還有被大人抱在懷中的孩童,皆伸長了脖子往里瞧。

    覺塵悄然行至包圍圈,手輕輕搭在最外圍的小和尚身上,低聲詢問道:

    “有何這般好看,讓我也看看罷!”

    “你剛來罷,我同你說……”

    小和尚語氣興奮,扭頭,正欲與同好八卦,一瞧是大師兄,瞬時沒了聲,還是他身旁瞧著大些的和尚反應快,高聲呼喊道:

    “大師兄來了——”

    頃刻間,湊熱鬧的人頭齊刷刷地轉(zhuǎn)了過來,又像訓練過千百次一般,一溜兒往旁撤,讓出條道來。

    莫婤一行人蹭著覺塵的“特權”,緊跟他的腳步,也進了內(nèi)圈。

    剛跨過門檻,就看見一約莫雙十年歲的婦人,正坐在禪房中央,雙手后撐,挺著肚兒,嚎啕大哭,瞧著已是崩潰了。

    因她情緒頗為激烈,又懷著身子,門里門外站了這般多人,竟無人敢上前勸導。

    在婦人正前方的禪床上,還有一長發(fā)美婦,烏發(fā)披在鶴背上,鬢邊幾縷青絲,輕垂至白皙圓潤的肩頭,露在外頭的玉臂將禪褥拉至胸前,正低聲啜泣著。

    床旁還有一矮胖僧人,渾身冒著酒氣,正背對著眾人,手忙腳亂地穿著衣服。

    或因身形太過肥圓,或因宿酒未完全醒,這里褲竟怎也提不上,屁股還露了大半邊在外頭,白白嫩嫩的,像那凝著乳白油膏的豬腦花。

    慢莫婤一步的長孫無忌也瞧見了這一幕,忙上前,手遮于她的右臉側(cè),擋住她往赤裸僧人處瞥的目光,還附于她耳旁,低語道:

    “阿婤,別看了,這肥臀脂膩的,污了你的眼!”

    從未聽過阿兄用這般粗俗刻薄的形容,她有一瞬愣神,忽而又被長孫無忌揪了揪耳垂。

    “阿婤,不許回想!”

    “我想你個大頭鬼,又不是沒見過!”

    莫婤頗覺無語,她明明是被他搞得走神,他還怪上她了,倒反天罡!

    “你在何處見過。”

    長孫無忌是會抓重點的,聽罷,聲音更冷了兩分,心頭直冒酸氣。

    “自是在……”

    瞧著阿兄面色冷峻,她忽而覺得有些心虛,但學醫(yī)的誰沒見過?沒想到又不暴露前世經(jīng)歷,又圓得過去的說辭,莫婤臉一鼓道,

    “你兇我——”

    “我怎會兇你……只是有些忌妒了。”

    長孫無忌柔情似水地望了她一眼,隨即垂下眼簾,神情很是落寞,看得她驟然有些心疼,正欲哄他,邁著小短腿的觀音婢終是趕到了。

    “對,你兇莫姐姐——”

    觀音婢也來不及四處張望,聽著莫姐姐的控訴,忙上前聲援。

    見小團子竟也擠進來了,莫婤忙一把抱住她,將她的頭按在胸前。

    “莫姐姐不必如此感動,這是觀音婢應該的~”

    觀音婢紅撲了小臉,乖乖埋在莫婤懷里,糯糯地說,堅決同她統(tǒng)一戰(zhàn)線。

    而只是為了不禍害她眼睛的莫婤,被萌得狠狠搓了把她毛茸茸的腦袋。

    見阿婤的心神全被妹妹占去,本都準備好享受呵護的長孫無忌,收起受氣包的模樣,危險地

    瞇起了眼。

    “哼——”

    沒能幫觀音婢捂眼的李二郎,正遺憾著,轉(zhuǎn)眼瞧見裝可憐不成的輔機兄,竟連自個妹妹都嫉妒,冷哼一聲,對其“語重心長”道:

    “輔機啊,若是你不勤練武,日后你那身貌還不如他呢!阿婤更瞧~不~上~了~”

    莫婤聽罷,在心中暗自點頭,難怪你是千古一帝呢,這般料事如神,歷史上,長孫無忌可不就是發(fā)福了,想罷,亦是一臉憂愁地望著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面上恨了李二郎一眼,心頭卻不由琢磨起來。

    李二郎雖是激他陪他練武,但他的話也不無道理,阿婤自來顏控,若他真身形走樣……

    “要不,你們先理理我,再聊?”

    坐在地上的婦人聽他們愈聊愈遠,忍不住出聲打斷,她屁股都坐得冰涼了,可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77章 第77章 第77章

    莫婤等人正欲詢問, 終是穿好衣裳的矮胖和尚,憤而轉(zhuǎn)身,對著婦人怒罵道:

    “誰會理你這個潑婦!”

    “你這喪良心的負心漢, 沒天理了!”

    原本聽著莫婤等人的胡侃,心緒平復些的婦人, 聽罷又是哭天喊地起來。

    莫婤怒目瞧去,竟是昨日對她不敬的矮胖和尚。

    “瘋婆子, 誰放你進來的, 滾出去, 滾啊——”

    矮胖和尚厲聲怒斥,陰沉著鼠眼, 惡狠狠地瞧著大肚兒婦人,還時不時往榻上的美婦瞥去。

    “啜啜啜——”

    美婦似察覺到矮胖和尚的在意, 嗚咽地越發(fā)可人憐,抽得圓潤白皙的雙肩聳動,如枝頭隨風顫落的霜雪。

    矮胖和尚被勾得心癢癢, 三兩步欲上前去哄, 被大和尚覺塵一手扯了回來。

    覺塵手如鐵鉗般,死死抓著矮胖和尚的胳膊,指節(jié)因大力而凸起, 手背更是青筋暴起,一下便將他捏得哀嚎不止。

    他咬牙切齒道:“生境,你簡直荒唐!隨我去見師父。”

    說罷, 就押著矮胖和尚往門邊去。

    坐在地上的婦人反應敏銳,兩掌猛地一撐,搖晃著倏然起身,一個箭步堵在門前, 口中叫嚷道:

    “不準走,必須給個說法!”

    “嗚——郎君,你走了妾身怎辦啊!”而榻上的美婦亦嚶嚶哭著撒嬌道。

    “將兩個女子就這般丟下,卻是不妥罷?”見狀,莫婤皺著眉,不贊同道,“她們皆是苦主,怎不護護她們?”

    “她個悍婦,算哪門子苦主,瞧著就令人作嘔!”

    被箍著的矮胖和尚恨著婦人,面目猙獰,張牙舞爪地掙扎著,似要撲上去,將婦人的肉撕咬爛,方能解心頭之恨。

    瞧他這般作態(tài),大肚兒婦人通紅著雙眼,淚不住地往下淌,身子劇烈抖動,瞧著竟是要站不住了。

    莫婤忙上前,一手撈起大肚婦人的胳膊將其扶住,一手狠狠朝矮胖和尚扇去。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矮胖和尚被摑偏了的臉上,驟然浮腫起一個手掌印,鼻和嘴角都開始滲血。

    長孫無忌快步上前,拿出方巾幫莫婤擦手,口中念念有詞:

    “別把這臟東西打爽了!”

    “有道理,我?guī)湍愦鷦冢 ?br />
    李二郎聽了,亦是煞有介事地頷首道,說罷,就對著矮胖和尚的寬臉左右開弓。

    而被莫婤點醒,本就有些羞愧的覺塵,也不阻攔,甚至還幫李二郎縛著矮胖和尚的雙臂,用眼神召來個小和尚,讓他去請主持過來。

    “大伙兒皆散了罷!”

    念著兩位婦人的顏面,莫婤勸著門外看熱鬧的人,卻又被大肚兒婦人攔住。

    “我要讓大伙兒都瞧瞧這狼心狗肺之人。”大肚婦人哭著求道。

    見大肚婦人這般痛徹心扉,她又為難地朝榻上還露著肩的美婦望去。

    美婦竟瞬時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柔柔開口:“我也想讓大伙瞧瞧,我才是郎君的心上人。”

    莫婤:……行吧,尊重,不祝福。

    不多時,主持杵著錫杖,健步如飛趕到,一面大喘氣,一面悔恨不已,他就知道早晚得出事,沒曾想,早竟是這般早!

    同主持一道趕到的,還有主持的師弟慧忠,亦是矮胖和尚的祖父。

    出了這般大的事,自是瞞不過他的,主持想要將他的孫兒趕走,就得讓他好生瞧瞧,他的好大孫惹出的滔天禍事。

    “你是誰家的娘子,如何進來的,這般不守婦道!”慧忠大師一進屋,只瞥了眼鼻青臉腫的矮胖和尚,就向榻上的美婦發(fā)難。

    被呵斥的美婦,先愣了一瞬,緊接著哭得更兇了,更是被激出了三分烈性,高聲反駁道:

    “大師好沒道理,分明是郎君強要了我的身子,還來質(zhì)問我,真正是蛇鼠一窩!”

    聽罷,眾人一片嘩然,交頭接耳,議論不休。

    “佛祖在上,竟是用強的!”

    “佛門清凈之地,竟有這般無恥之徒!”

    “真是齷齪,酒肉和尚就算了,還毀人清白!”

    眼見著局勢越發(fā)不可控,慧忠沖到門邊,欲鎖了門。

    “怎么,要捂嘴包庇?”

    本只是八卦的路人們,見此,也來了火氣,抵著門,不讓他關。

    見群情激奮,慧忠轉(zhuǎn)了態(tài)度,對著畏畏縮縮的矮胖和尚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口中朗聲罵道:

    “讓你六根不凈,就算才出家,還未戒掉陋習,也不能把小妾帶來!”

    他猜這美婦是貪圖妾室的位置,便轉(zhuǎn)了口風,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過是多收個小妾給他孫,雖來路不正,但瞧著長得也還過得去。

    “我才不是她的小妾,他今日強了我,就要名正言順娶我做正房娘子!”

    聽著慧忠的話,美婦并不罷休,徑直將她的目的嚷嚷了出來,也順帶著戳穿了他們的說辭。

    見圓不回來,慧忠拼命朝矮胖和尚使眼色,恨鐵不成鋼道:“你怎會用強,定是她污蔑的!”

    矮胖和尚卻是心虛地移開眼,他昨夜醉得厲害,現(xiàn)今根本記不起細節(jié),只隱約記得身下之人是動得厲害,但也讓他更興奮了些……

    還未回味完,又被祖父狠狠揍了一拳,方反應過來,吞吞吐吐否認,卻是再無人相信。

    “我要同你和離!”

    看著男人這番作態(tài),淚流滿面地大肚婦人,一手捧著肚兒,一手捏著帕子,捂住胸口,悲痛欲絕道,活像挖了她心頭肉。

    “柔娘,何必鬧到這步田地!”慧忠見傳宗接代的孫媳要沒了,忙勸道。

    矮胖和尚卻是高聲怒罵道:“離,老子早就膩了你這人老珠黃的爛貨,日日對著你這張衰臉,真晦氣,若不是我出了家,早就休了你!”

    “呸,你個腦滿腸肥、蠢鈍如豬的膿包,是老娘休了你,家產(chǎn)得分我一半,我肚兒里的娃也與你家再無瓜葛,不然我就去告你通奸,這么多人看著,你別想抵賴!”

    婦人一抹淚,也不哭了,反唇相譏,其中的威脅之意,將爺孫二人嚇變了臉色,皆陰狠地瞧著她。

    大隋對通奸處罰尤為嚴厲,一套杖刑下去,能要了矮胖和尚大半條命,再加上觸犯佛門戒律的處罰,又能去了余下的小半條命,哪還有得活。

    “對,現(xiàn)在就離,家產(chǎn)不過些地契房契,現(xiàn)在就分!”熱心的香客們也紛紛聲援。

    因著上香的多是女香客,其中正房娘子又占大頭,皆同情大肚兒婦人的遭遇,有的甚至想到了自家的負心漢,情緒瞧著竟比大肚兒婦人還差上兩分。

    又因定禪寺出名,來此地的多為有權有勢的富貴人

    家,有一戶夫人甚至喊來了民部官員督辦。

    慧忠無法,只能眼睜睜看著矮胖和尚,同他的俗世夫人簽了和離書,又分給了她良田十數(shù)畝、兩進宅院三套、鬧市旺鋪一間,還歸還了全部嫁妝,頓時心痛不已。

    爺孫倆正肉痛著,主持也抓住了機會,借著有官員在此,向眾人公布道:

    “你們且還俗罷,我這禪定寺容不下你們!”

    說罷,就叫了眾弟子,按照寺中戒律,將他們一人鞭笞二十后,丟了出去,一時禪院中掌聲雷動,眾人皆舒心了些。

    見惡人已受了罰,還被趕了出去,夫人們也怕議論聲再戳了大肚兒婦人的心,便三兩成群散去,只不知是各自回了房,還是聚在一起臭罵這腌臜和尚。

    只長孫無忌同竇夫人等人仍候在禪房外,等著里頭正給兩位婦人把脈的莫婤。

    因著美婦還要起身穿衣,莫婤便先給大肚兒婦人把了脈。

    問了她最后一次月事,又用四步觸診摸了摸她的大肚兒,方心有余悸道:

    “都快臨盆了,斷不能再同今日一般虎了,若有半點差錯,一尸兩命可就得不償失了!”

    見她說得這般嚴重,帶著幾分意味深長,更帶著深切的關懷,大肚兒婦人愣了愣,隨即苦笑道:

    “多謝小娘子了,我也是沒招了,他都來當和尚了,竟還有機會胡作非為,公公婆婆讓我守活寡不說,還把我當生子工具,我受夠了!”

    說著,似想到了什么,她的臉色驟然變得煞白,慘白的唇大張,喉嚨不斷發(fā)出“呃……呃……”的作嘔聲。

    莫婤忙將不遠處的火盆用腳勾了過來,一面輕拍著大肚婦人的背,一面哄道:

    “我不會問的,都過去了,別想了……”

    話還未說完,手邊竟遞來一盞茶,方才還在穿衣的美婦,竟只著中衣,甚至赤著腳,跑去幾案上給大肚兒婦人倒了水。

    見莫婤若有所思地瞧著她,美婦展顏一笑,將茶盞中溫熱的水,小心翼翼地喂給了大肚兒婦人,還幫她順了順氣,待她緩過來后,方回來榻邊繼續(xù)更衣。

    收回目光,莫婤繼續(xù)給大肚兒婦人把脈,摸著還算強勁有力的脈搏松了口氣,念及即將開張的接生館,想著也是樁生意,開口道:

    “我是容煥閣的莫小娘子,若生產(chǎn)時有需要,可來容煥閣報我的名號,容煥閣近來在籌劃接生館,到時我定先給你安排個手藝好的穩(wěn)婆!”

    “原是莫小神仙,我還在您閣中買過胸托!”收拾妥當?shù)拿缷D亦聽到了她的話,驚喜道,“柔娘就快生了,不知您的接生館何時能開張,我們定捧場,望您多關照。”

    “就這幾天了,能趕上,穩(wěn)婆是早就備好了的,只要發(fā)動就來容煥閣,也能尋到穩(wěn)婆的!”

    聽著美婦對大肚兒婦人親切的稱呼,莫婤眸光一閃,也未再追究,只言商不談情。

    “娘子不驚訝,卻也似不好奇?”美婦冷不丁轉(zhuǎn)了話題,意有所指地問。

    “我只替人接生,斷案是大理寺的活兒。”

    莫婤淡淡道,臉色未變分毫,方才她那套言行舉止不就是釣她上鉤,何況她更衣時也未避著她,玉肌如雪,想不注意都難。

    但經(jīng)歷過鄭三娘的事,她心如止水,對甚都不想好奇了,懶得多問,自爆的更不愿聽。

    思及此,莫婤起身告辭,同等著她的長孫無忌等人一道回了小院,而禪房中的兩位婦人也先后離去。

    先一步離開的,是行動更自如的美婦,她邁著蓮步往山門走去。

    寺廟的山門就是外門,一般由三扇門組成,中間的門稱為空門,兩側(cè)分別稱為無相門和無作門,合稱“三解脫門”。

    而方才被主持掃地出門的矮胖和尚,賃了小廝,抬走了被鞭得昏死過去的祖父,獨自等在三解脫門外。

    第78章 第78章 第78章

    還未行至山門, 美婦就瞧見了守在山門外的和尚。

    “郎君——”

    美婦甜甜地喚道,提著裙擺奔了過去,撲進了矮胖和尚的懷里。

    “嘶——啊——”

    矮胖和尚方受了鞭笞, 現(xiàn)今美婦生猛地撲上來,身子的重量皆狠狠壓在他傷口上, 疼得他齜牙咧嘴,心中暗恨:

    該死的大和尚覺塵, 竟不念著先前的師兄情誼, 對他下這般重的手, 還專挑他肉薄骨頭凸的前胸抽。

    “郎君——妾身可好找!”

    似未察覺矮胖和尚,因皮開肉綻的劇痛, 而繃緊的身子,美婦還死命往他懷里鉆, 握起的纖拳,一下下重重地往他胸膛上砸。

    “你方才拋下我,就這般離去,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愈說愈傷心, 方才的笑顏,轉(zhuǎn)為我見猶憐的嬌嗔。

    佳人嗔怒,“輕揮”粉拳, 矮胖和尚就算疼得幾欲昏厥,也只能忍著,還要花言巧語地哄:

    “我這不是專程候著娘子, 沒了那礙事的,我定會娶你當正房娘子!”

    兩人郎情妾意,正互訴衷腸時,落后美婦幾步的大肚兒婦人, 瞧準時機,輕手輕腳繞過他們,平安出了山門。

    寺廟山門外,石階蜿蜒,兩旁古木參天,枝葉層層疊疊,秋風輕拂,金黃與火紅的落葉翩躚,鋪成血色小徑。

    柔娘穩(wěn)步走在小徑上,呼吸間,皆是自由的芬芳,挺著大肚兒,一手撐著腰,一手摸著前襟里分得的家產(chǎn),更覺今后的日子終是有了盼頭。

    小徑不寬,僅能容兩隊車馬匯聚錯開,方行過一處拐角,竟差些與兩個小廝抬著上山的腰輿撞上。

    腰輿是隋唐時興起的,無非是一塊稍呈長方形的木板,四周各多出一點作把手。

    小廝們用襟帶系于兩杠頭,掛在肩上,雙手下垂,提杠至腰間而行,乘者盤坐其上,類似與現(xiàn)代的擔架。

    款式頗多,金銅裝飾的,鑲嵌珠寶的,裹著絲綢絹帛的,畫著漆畫紋的……只這腰輿榆木做成的粗木架子,坑坑洼洼,還生著榆木疙瘩。

    上頭乘的人也未盤膝而坐,而是歪在上頭,時不時發(fā)出幾聲呻吟。

    走頭的小廝見差些撞到有身子的婦人,忙連聲賠罪,待柔娘凝眸看清腰輿上之人時,方才的輕松愜意俱被毀得干凈。

    腰輿上,竟是去而又返的慧忠,現(xiàn)應叫沈老爺。

    沈老爺先前受不住鞭笞之刑,昏死了過去,迷迷糊糊間,竟覺置身于驚濤駭浪的扁舟中,顛簸浪蕩。

    鞭笞的傷口本就如萬刀刮骨般疼,再加上被攪得天翻地覆的五臟六腑,他終是被折磨醒了。

    側(cè)身一頓狂吐后,發(fā)現(xiàn)自個竟被他那不孝孫生境,隨意賃了架粗陋的腰輿,遣下了山,生境卻不見了蹤影。

    怕那豬腦子再惹出禍端,沈老爺忙又加了半吊銅鈿,讓小廝將他抬了回來,正巧遇上了下山的柔娘。

    柔娘不欲同他多糾纏,見他半闔著眼,未瞧見她,側(cè)身讓路,悄然往前走。

    大肚兒正要掠過沈老爺歪著的頭時,沈老爺卻似有所感地睜大了豆眼,將她瞧了個清楚。

    “柔娘——”

    一幅虛弱至極的模樣,輕聲喊她,手卻頗有狠勁,死死攥著她扶肚子的手,不讓她離去。

    “放手!你作甚?”

    柔娘用力欲甩開他的鉗制,卻始終無法掙脫,扶著腰的手往上,一爪扯下發(fā)髻里插著的簪子,狠狠朝他手上栽去,戳出了個血洞。

    “啊——啊啊啊——”

    沈老爺哀嚎起來,松了手,卻指揮著兩個小廝,將腰輿橫放,擋在了她面前,不放行。

    “將方才分得的家產(chǎn)還回來!”沈老爺邊取下腰間的僧帶,裹冒血的手,邊厚顏無恥道。

    “這是我應得的,就算現(xiàn)今給你,我去報官也能要回來!”柔娘并未被他唬住,鏗鏘有力地回道。

    “桀桀桀——”沈老爺狂笑不止道,“我們可是分予了你的,大伙兒皆瞧見了,是你肆意揮霍沒了,又來訛我們,到時我定送你去吃牢飯!”

    聽罷,柔娘抬眼,朝提著腰輿的兩位小廝看去:若是他們能幫忙作證……

    一團臉小廝,心虛地垂下眼簾;一猴面小廝  ,事不關己地移開目光。

    見此,柔娘又提起裙擺,扶著肚兒,艱難地跨過腰輿,嘗試離去,不愿妥協(xié)。

    “抓了她,我再給你們一人十兩銀子!”

    沈老爺話音剛落,方才還置身事外的猴面小廝,忙丟了腰輿,上前將柔娘箍住。

    而一側(cè)高一側(cè)低的腰輿,卻是將氣勢洶洶歪斜在上頭的沈老爺,重重滑到地上,摔了一屁股的土腥。

    “你怎不去?”

    疼得面目猙獰的沈老爺,卻是將罪過皆怪在了,低著頭不動彈的圓臉小廝身上。

    四人正糾葛著,矮胖和尚,也就是沈生境,攬著美婦亦撞上了他們。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沈生境像一頭瘋牛,鼓著猩紅的眼沖了上來,美婦人是拉也拉不住,將方才一路上為拖延時間采的雛菊,丟了他一頭,也只多阻了他幾瞬。

    頃刻間,方才還被猴面小廝押著的柔娘,竟被沈生境一把扯了出來,按在了地上。

    “你這瘋婆子,吃我的用我的,竟還敢要錢,都給我吐出來!”沈生境邊吼,邊往柔娘懷里掏,全然不顧她大著的肚兒。

    柔娘一手護著肚子,一手也與他撕巴起來,攥著銀簪的手,將沈生境身上戳出數(shù)個血洞。

    二人身旁的猴面小廝,忙上前,欲再幫著沈生境束住柔娘。

    見狀,還抬著腰輿的圓臉小廝終是看不過去,也丟了腰輿,上前抱住猴面小廝,不讓他助紂為虐。

    而落下的腰輿,又狠狠砸到沈老爺?shù)纳砩希蚶蠣斖春糁馀溃瑓s被趕來支援的美婦,狠狠踩了爬行的手,聽著骨頭碎裂聲,手指不知斷了幾根。

    美婦人上前,瞧著是在拉柔娘,卻一爪直往沈生境眼仁插,一爪拼命朝他皮開肉綻的傷口挖。

    這般緊急,兩個婦人卻不動聲色配合默契,當再有香客路過時,就只瞧見一大肚兒婦人坐在一胖子和尚身上,一拳拳揍著不知死活的他。

    身旁有個美婦哭泣不止,卻是死死將矮胖和尚的頭,按在了土里,也不知有沒有憋死他。

    猴面小廝見勢不妙,早順從圓臉小廝的勸阻,二人抬著快散架的腰輿,悄悄溜走了,只留斷了手的沈老爺趴在泥里,動彈不得。

    “娘子,需幫你報官嗎?”

    正巧一見證過寺中鬧劇的香客夫人路過,竟是不管胖和尚的慘狀,反而柔聲問向發(fā)狂的大肚婦人。

    柔娘頷首應下,夫人陪著她等來了官差,同官差潤色一番,再不經(jīng)意間露出了腰間,左右武衛(wèi)府的對牌,將爺孫倆送入了牢房。

    “郎君,快將家私給我,我去走關系,救你們出來,若不然進了牢,被搜刮出來,皆便宜了貪官!”

    見沈氏爺孫要被押走,美婦忙撲進沈生境懷里,嘴貼到他耳畔,裝作依依不舍,實則是在為其出謀劃策。

    沈生境被打得半死,還翻著白眼,聽罷,正欲頷首應下,就被美婦掏了前襟。

    搜走家產(chǎn)不說,連金寶袋里的碎銀子,腰間皮鞓帶上綴著的玉方、金花、翡翠玉佩,甚至是指上穿著的白玉扳指,皆被擼了個干凈。

    當官差拖走他時,他眼淚汪汪地瞧著美婦,見她胸脯更鼓幾分,藏滿了錢財,放下心來:

    娘子定會來救為夫的!

    待二人被拖遠,美婦同左右武衛(wèi)府夫人,扶著柔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禪定走。

    *

    禪定寺,悲田院內(nèi)

    莫婤幾個小輩,正瞧著跪了一地,表情虔誠的信徒們,瞠目結舌。

    信徒們,或頭昏腦漲,或皮膚瘙癢紅腫,或面色蠟黃發(fā)黑,或缺胳膊斷腿……瞧著皆是有病之人,卻是跪得筆直,目光癡癡皆望著最前方。

    最前方是一高僧,立于無量壽智如來佛像下的,雙眉劍掃,兩眼橫波,腰挎戒刀,足穿芒履,身披七幅布偏衫,口中念念有詞,雙手虛虛實實晃蕩著,手下是一株長得茂盛的草。

    莫婤定眼瞧去,草外形莖直立,頂部多分枝,植株光滑無毛,通體翠綠,帶著白粉霜,應是株品相不錯的菘藍。

    它在現(xiàn)代被人熟知的是根,也叫板藍根。

    “小哥,這是干甚?”她挑了個離她最近,瞧著神情正常幾分的信徒,輕聲詢問。

    “這是在求藥!”小哥梗直著身子未動彈,卻低聲答道,“待大師將手中治百病的草藥摘下后,會熬成百病皆除湯,一人賜一碗。”

    莫婤:菘藍什么時候能……治百病了?

    心頭震驚不已,腦海中將自己看過的,古往今來的藥典,回憶了個遍,還未能說服自己,就被身旁的阿婆猛地拽了下。

    “小娘子,今個是碰上了,快也跪下虔誠些,若能討到一碗就是你的福運了!”阿婆笑瞇瞇道,一幅她撿了個大便宜的模樣。

    莫婤連連擺手,露出個遺憾的表情,鬼祟道:

    “不了,不了——我信道。”

    阿婆面色驟變,一幅“我懂,我懂”的神情,伸長脖子同她耳語道:

    “你定是靈虛觀遣來打探消息的罷,聽說你們道觀也辦了個濟病坊,下回我再有病就去你那兒找你,你可得給我便宜些!”

    “我不是靈虛觀的……”見阿婆竟還攀上了關系,她正欲解釋,又被阿婆打斷。

    “你們那兒收銅鈿幾許?”阿婆輕聲細語道。

    “他們這兒收幾何啊?”她亦壓低聲兒反問道。

    阿婆似笑非笑地對著她拋了個眼色,豎起了一根手指。

    “一個銅板?”

    “一石五谷。”

    她瞬時瞪圓了眼問道:“這般貴,何不請個郎中?”

    “郎中胡亂抬價且哪有高僧靈驗!你是出身道觀的女冠,怎未參透求人不如求神的道理?”

    阿婆拉著她語重心長說,竟覺她是道性不佳,還欲安她的道心。

    見她若有所思(其實是驚呆了),阿婆又于她耳畔問:“我若多帶個熟客去,價可否廉些?”

    說罷,又左右打量戒備了一番,生怕被人將此砍價秘訣聽了去。

    這……這是古代版?zhèn)麂N+殺熟?!

    見阿婆不知怎被洗的腦,莫婤忙好言相勸,欲將她的扳回來,好說歹說,阿婆卻是白了她一眼,丟下了句:

    “真摳,難怪你們沒信徒去!”

    將她刺了句,就扭回了頭,不再理會她了。

    瞬時,莫婤覺自己面上的表情似乎都裂開了,三個小伙伴忙上前安撫她,拉手的拉手,摸頭的摸頭,攬背的攬背。

    她捏緊觀音婢的手,拿下頭上李二郎的掌,倚在了長孫無忌的肩上,又想到了前世她那冥頑不靈,買保健品被騙了幾大千的奶奶,哽得要站不住了。

    一面氣憤,一面又有些擺爛,她就是不走了,定要瞧瞧這些“高僧”是怎么玩轉(zhuǎn)“傳銷”的!

    或是因開頭太過離譜,之后僧人們再讓大伙兒跟念經(jīng)文、焚艾香、灑凈水,她竟皆覺有理。

    正想著,就見他們又進行到了下一項。

    他們叫了最前排面色潮紅、眼露狂熱的信徒,穿過素縷帷,坐于薄翼簾前。

    待坐定后,身后方顯現(xiàn)了一高僧的影子,高僧隔著輕煙幕,為其推拿,同時也是向其他信徒展示技法。

    見此,莫婤甚至都覺高僧不愧是高僧,竟連按蹺也會,簡直是在華佗了!

    深覺自己不對勁,她忙從香囊中翻出片薄荷嚼,同長孫無忌等人分了些,環(huán)顧四周,瞧著門窗皆閉,屋子里還熏了香,又取了艾葉讓小伙伴們醒鼻。

    待腦子再清醒了兩分時,便見方才坐于紗簾內(nèi)的信徒,已將簾幕掀起了個小角,躬身鉆了出來,邊回蒲團上坐定,邊高聲呼喊道:

    “見到真佛了——”

    待他嚷完,臺下眾生紛紛呼應,同他一道高喊,而同時引導的僧人,又領了另一少婦入內(nèi)。

    少婦似乎病得更重些,除了推拿,高僧竟還摸出把細長之物,瞧著起落的手勢,應是在為其施針。

    莫婤不錯眼地看著,銀針從少婦的肩頸延展到鎖子骨。

    因她也未給少婦診脈,不知她到底患了何病,但瞧著這僧人慢條斯理卻針針入肉的動作,竟覺其手法頗為專業(yè),且每針皆是扎中了穴位的!

    這是有真本事的?

    第79章 第79章 第79章

    “阿婤, 如何?”

    長孫無忌見她面露驚訝,同她耳語道。

    莫婤左右瞧了瞧,見信徒們皆目光炯炯地凝視著紗簾內(nèi), 便同小伙伴們小聲嘀咕起高僧所刺的穴位,所用的手法。

    正分析得頭頭是道, 就聞身旁傳來一聲短促地驚呼。

    他們抬眼瞧去,帷幕里的少婦低垂著天鵝頸, 身后的高僧正俯首, 親

    吻著婦人頸子后的凸起。

    方才驚呼的老嫗皺著眉, 惡狠狠盯著紗幔后的僧人和少婦,被身旁的大娘扯了下, 臉上卻是浮現(xiàn)出古怪的笑,惡意從根根皺紋中溢出來, 很是滲人。

    大娘卻似沒瞧見,手還攀著老嫗,遺憾道:“真是可惜, 大師就賜吻三人, 怎這般早就去了一個。”

    “這小娘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出來同我們爭,也是無禮。”老嫗收回目光, 斂了笑,“哪個好人家的媳婦會傷在那處,真是腌臜!”

    “大師真是仁慈, 這般貨色還用賜吻相救!”大娘亦是憤憤不平,她膝蓋都疼了一旬了,好不容易等來了大師賜吻的日子,卻被這年輕少婦搶了先。

    站在她們身后, 聽著此番對話的莫婤,心頭沖她們狠狠翻了個白眼,也醒悟了過來,方才她的結論下得還是太早、太草率。

    是有真本事,但也有假本事,高超的唬人技巧,總得真假參半,才更能讓人信服。

    況且,相傳古代是有和尚通過親吻病人或其患處,來治療其疾病的,只是猛然見著“現(xiàn)場版”仍覺炸裂。

    而當她看清高僧吻的是婦人的富貴包后,不禁在心頭疾呼:這吻難不成是鐵錘?一錘下去,多年的富貴包就能沒了?

    這般還不算完,緊接著又上去一小郎君,坐定后,猶猶豫豫地卷起褲腿,露出了被瘋狗咬傷的小腿。

    高僧看了幾瞬后,從他身后行至身前,單膝跪地,將他受傷的小腿,放于他另一未落地的膝蓋上,亦是“佛光普照”地吻了下去。

    莫婤瞧見周圍信徒的眸子皆亮了起來,表情更狂熱了幾分,連方才面色還算正常的小哥,都露出向往之色。

    冷不丁打了個哆嗦,搓掉衣袖下的雞皮疙瘩,她拉上長孫無忌的手,又對觀音婢和李二郎使了個眼色,四人默契地往后退。

    輕輕起開門閂,他們躡手躡腳出了門,繞開了門外打鼾的小和尚,穿過曬著草藥的壩子,逃似的出了悲田院。

    只是他們沒瞧見,風從門縫間吹入,將輕薄紗簾卷起一個角,露出了半跪著的高僧,清晰的面龐。

    而疾行回院的途中,莫婤還不忘同他們科普。

    求他們別搞那些自詡深情的戲碼,若被毒蛇或被瘋狗咬了,立刻找郎中,不然就等死,用嘴吸只能多搭上一條人命。

    當然,想殉情除外。

    見他們?nèi)私匀粲兴迹獘B方松了口氣,回了院子,從灶臺的燃灰里刨出了幾個芋頭。

    這是今早她出門時,見溫著洗漱水的灶臺,柴還未燃盡,便在帶火星的炭灰里,埋了幾個。

    這芋頭還是高夫人娘家送來的,吳郡特有的紅香芋,形橢圓,外披赤色鱗毛,下著褐薄皮,皮上輪紋稀疏均勻,頂芽長,呈櫻粉。

    紅香芋個頭小,一個不過半掌大,此時被烤熟,外皮焦黑,她稍用三分力便將其掰開了,里頭卻是奶白,陣陣香甜撲出,舔一口,軟糯入舌。

    她同觀音婢分著吃了個,長孫無忌同李二郎各嘗了一個,念著還在歇息的夫人們,余下的烤芋頭她便想到了道名菜——拔絲芋頭。

    拔絲芋頭是安徽的一道傳統(tǒng)名菜,屬于徽菜系,最早的興起可追溯到清朝,當時溫州地區(qū)常常遭受洪澇,食物匱乏,百姓只能將用過的糖漿重新煮熱,浸泡芋頭來吃。

    后來,人們又想出將糖漿倒于芋頭上,并用筷子拔起的法子,由此便有了拔絲芋頭這道美食。

    讓長孫無忌將烤芋頭滾刀成塊,莫婤將其下熱油鍋燒至焦黃后,盛出。

    再往油鍋中倒入蔗糖,小火慢炒,直至糖融化,又從淡黃泡沫炒至泡沫消失,糖漿由稠變稀,色澤也由淡黃演變?yōu)樯铧S。

    其間,最艱難地是需不停攪動熬糖鍋,以防炒焦或是糊鍋,幸而臂力大的李二郎主動接過了此活。

    待糖漿炒好后,將方才炸好的芋頭放入鍋中,快速翻炒,使糖漿均勻裹在芋頭表面即可出鍋。

    拔絲芋頭金黃焦香,伴著一層細密的糖拉絲,拔出的長絲層層環(huán)繞,絲絲入扣,很是晶瑩剔透。

    裝入抹過油的碟子,穿戴整齊的夫人們早已被香甜氣引了過來,此時正圍在灶房外,不錯眼地看著。

    她忙盛了過去,還捎帶了碗涼白開,蘸上些涼白,也不燙了,夫人們一口咬下,外頭酥香脆甜,內(nèi)里柔嫩綿密,很是過癮。

    一盤不過六七塊,夫人們吃了,竟挽起袖子,欲自個兒動手。

    不曾想瞧著簡單,自己做時卻是手忙腳亂。

    這頭芋頭皮還未刮好,那頭油鍋已是煙霧繚繞,只好又將趕出去的小輩們叫了回來。

    小小的灶房竟是要擠不下,李二郎忙著攪糖,觀音婢花著個小臉燒火,莫婤找了塊薄絲包著削芋頭皮,長孫無忌剁著花刀……

    眾人正忙得熱火朝天,小院門卻被敲響了。

    丟了包手的紗絹,抖落腿間兜著的芋頭皮,莫婤跑去開門。

    門一打開,竟是晌午就離去的美婦。

    “莫小娘子,柔娘發(fā)動了!”

    美婦人慘白著臉,眼中淚花閃動,拽著她便欲飛奔。

    “等等——”

    莫婤冷靜抽身,奔回了正屋,取出了她置于柜頂?shù)鸟籽灐?br />
    前幾次的經(jīng)歷,已讓她懷疑自己是旺生的運道,此次出門特地將接產(chǎn)工具帶上,沒成想,果真還是用上了。

    不過,終是不用就地取材,她心頭踏實了些許。

    “我?guī)兔由チ恕边吋残谐鑫荩吪ゎ^朝著灶房喊,拽上門外急得直轉(zhuǎn)悠的美婦,奔至禪房。

    此間禪房,竟就是矮胖和尚修道的禪房,因著掃地僧人晚間方出動,現(xiàn)今這屋中還是矮胖和尚被趕走前的模樣。

    柔娘正大汗淋漓坐于榻邊,一手撐著床,一手扶著腰,雙腿叉開,腿間兜著的裙兒被染成了深色,腳下卻不見羊水和血污。

    莫婤三步并兩步跑了過去,見她面色蒼白,眉頭緊鎖,顫抖的唇下牙關緊閉,忙詢問了常規(guī)問題,讓美婦關了門,掀起了她腿間的裙擺。

    長到拖地的襦裙里頭,未著裈,連類似開襠褲的袴也無,但更讓莫婤在意的,是她兩腿丨間的粉白帶子。

    “快——讓小和尚們幫忙燒些沸水,再搬個幾案來,快——”

    莫婤的心狠狠顫動起來,一面吼,一面扶著半坐著的柔娘完全躺下。

    待其躺平后,馳于屋子中央,掃落幾案上無關之物,雙手并用大勁,把其推了過來,將柔娘吊著的雙腿置于其上。

    但這幾案竟比床榻矮上幾分,環(huán)顧四周,莫婤瞧見了經(jīng)柜里,厚得似磚頭的經(jīng)書,忙將其皆取了出來。

    “佛祖在上,人命關天,委屈了,委屈了!”

    口中唯唯諾諾向佛祖道歉,手下卻是利落地將經(jīng)文搬出,皆塞到了幾案下,墊高了案面。

    此時,嬌小的美婦竟一人扛著個幾案回來了,莫婤從上到下掃視了柔娘一遍,又回憶了方才拖她上榻的手感,根據(jù)她的身量和重量,調(diào)整了兩個幾案的位置。

    兩個幾案隔開約莫兩尺,讓柔娘一腳踩上一個幾案,兩腿間約莫成110度,擺出個截石位。

    邊從隨身攜帶的褡褳中飛速往外掏著產(chǎn)具,邊問道:“熱水何時能至,再問問小和尚能不能找些酒——不對,醋,再要些醋來!”

    她自是隨身攜帶了酒精的,但酒精難得,她也只備了小小一瓶,大頭就只能用膳房的酒、醋,又想到在寺廟,能用之物就又少了種。

    腦中急速運轉(zhuǎn),手動得更快,仔細迅速地用酒精將雙手,里里外外,指縫指尖,接消毒了個遍。

    正忙活著,眼前忽而出現(xiàn)了個羊皮囊,美婦竟輕車熟路地從經(jīng)柜的暗格中,扣出壺矮胖和尚藏的酒,聞著度數(shù)還不低。

    她忙指揮著美婦再尋個干凈些的盆,將酒倒入其中,而她消完毒的手,也摸上了柔娘腿間的粉白帶子。

    溫熱軟綿的觸感,卻是讓她心頭一涼,果然是臍帶脫垂了,還是完全性臍帶脫垂。

    臍帶脫垂分為多種,但臍帶掉

    出宮頸口外,甚至掉出陰丨道口,露于體外,是其中最嚴重的一種。

    “她何時破水的?”莫婤邊繼續(xù)往里探宮口,邊問美婦。

    “破水是何?但方才上山的路上,她似……尿崩了!”美婦應是未生產(chǎn)過,聽不太懂,卻將之前的異樣一一道出。

    “那就是破水,我沒敢告訴她們。”柔娘虛弱地說,對著美婦露出個歉意的笑。

    她是知自己破水了,才更急著回寺廟,斷不能生在荒郊野嶺的,但也不愿說出來讓柔娘和官人娘子跟著干著急。

    莫婤心頭竄起陣火,但瞧著她們一個虛弱不已,一個自責不休,終是壓著怒火道,

    “美娘聽聞過我,更聽聞過容煥閣,你們就沒說去容煥閣上幾堂課?!”

    發(fā)生臍帶脫垂的原因很多,如胎位不正、頭盆不稱①、早產(chǎn)、多胎妊娠等,但柔娘多半是因破膜后,大量羊水涌出,卻還堅持爬山,重力吸引下,才導致臍帶脫出得這般嚴重。

    臍帶脫垂危險萬分,若還出現(xiàn)臍帶受壓,導致臍帶血循環(huán)受阻,只需七分鐘,就能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

    這般緊急的情況,容煥閣的課上皆講過,遇到了該如何處理,她們是一點不聽啊!

    走了這般久的山路,體力耗盡,現(xiàn)今又遇上臍帶脫垂,只能讓柔娘躺著生,她還推了兩個幾案支撐她的腿。

    既能減少其與矮胖和尚的床榻接觸的面積,降低感染的風險;也是大致擺出了截石位,方便生產(chǎn)。

    但仍是頗為兇險啊!

    “我生不出……不敢去聽。”美婦手足無措立于榻旁,低下頭,啞著嗓子道。

    柔娘冰涼的手,握住了美婦急出汗的柔夷,對著莫婤歉意道:“是我自個兒疏忽,怪不上她的。”

    “才不是,分明是他們都不讓你出門!”美婦憤恨地說,抬起的臉上,眼眶猩紅,淚滾了滿面。

    聽她們這般說,二人下山前的對話在莫婤腦海中掠過,隱約猜到了內(nèi)情,驟然,無盡的悲涼與力不從心,朝她傾瀉而來,她如洶涌海浪中的孤舟,幾欲覆滅。

    “你看,你還是救不了她們?”心頭的小惡魔擠了出來,慫恿嘲笑她,“去把懷孕的娘子都搶出來?桀桀桀——”

    “不,至少你還有挽回的機會,你如今不是在救她?”胸口的小天使飛了出來,一腳踹開惡魔,趴在她耳畔碎碎念,“別放棄,別放棄啊!”

    “對,至少對她,我還有機會!”

    摸到柔娘開全的宮口,莫婤心下一定,她必能讓他們母子皆安的!

    雖然,她只剩一刻鐘了。

    第80章 第80章 第80章

    莫婤抬高肘部, 消毒完的雙手置于胸前,目光灼灼地看著柔娘,眼中滿是堅定:

    “柔娘, 我有法子,你定要配合我!”

    柔娘愣愣頷首, 卻又苦笑道:

    “我沒甚力氣了!”

    “不怕,我們先試試!”

    莫婤邊教柔娘肚兒痛時, 用力的法子;邊指揮美婦, 將她腰間掛著的荷包取下, 拿出里頭的紅糖,掰了塊讓柔娘含著。

    瞧著這般關懷她的美婦和莫婤, 柔娘口中吮著甜津津的糖,蜜卻溢滿了心田, 她仔細聽著,將莫婤的話,字字句句皆刻進腦海。

    按著莫婤所教, 她扯了禪枕, 墊高頭;蹬掉鞋襪,有些許汗的兩腳,濕漉漉卻更扎實地分而踩在幾案上;曲著的雙腿, 盡力向兩側(cè)打開;手往前伸,抓住榻邊緣,臀往前坐至榻沿。

    “好, 用力!”

    當宮縮驟然來臨,莫婤一聲令下,她叉開的兩腳,立即同莫婤教的那般, 后跟垂直向下用力,雙手緊緊拉著榻沿,借力。

    同時,深吸口氣,憋住后使長勁往下推。

    她虛弱蒼白的面色,瞬時血氣上涌,憋得通紅,直到再也屏不住,馬上又換下一口氣,繼續(xù)用力,周而復始,直至肚兒不疼了,才停下片刻。

    每次用勁她皆全力以赴,努力配合莫婤,用力效果很是喜人。

    不過用了三兩次,便已見胎頭尖尖,會陰體也愈變愈薄,甚至能看見里頭網(wǎng)狀的紅絲和青紫的脈絡。

    只是時間又過去了五分鐘。

    “很好!再來!”

    “太厲害了!再來!”

    “快了,快了!堅持!”

    隨著莫婤一聲聲鼓勁,胎頭已露出了半個拳頭的大小,估摸著時間,應才過去一分鐘。

    見此,連未曾生育過的美婦都面露喜色,喜滋滋地將泡好產(chǎn)具的酒盆,放于莫婤手邊,又將門開了個小縫,出去接了和尚送進來的熱水和醋,甚至還有一小壇黃酒。

    這是重陽前,寺廟為迎接大批香客,做雄黃酒剩的。

    寺廟做雄黃酒的酒,用的是黃酒。

    將雄黃粉灑入壇黃酒中,密封后存放至廚房陰涼的地窖中,從初一發(fā)酵至初五,初六清晨便開封灑于寺廟各處,驅(qū)蚊除蟲,還能趕蛇。

    而做雄黃酒剩下的一小壇黃酒,便被人遺忘在地窖角落,無人收拾,幸而這幫忙的小和尚聰慧好記性,竟能想起此物。

    “呼……我沒力氣了……”

    正當一切向好時,柔娘忽而泄了氣,話音未落,通紅的臉瞬時垮成慘白,兩眼一翻,竟是暈了過去。

    莫婤心頭泛涼,口中鎮(zhèn)定喊道:

    “美娘,快掐柔娘鼻子下凹的位置!”

    聽罷,美婦忙放了手中的盆,沖了過來,知情況危急,也是狠了狠心,用染著鳳仙紅的大指甲尖,深深掐了下去。

    須臾,柔娘便悠悠轉(zhuǎn)醒。

    見此,莫婤又讓美婦去將她先前擺出來的還神散,就著方才和尚送來的黃酒,喂給柔娘。

    一劑還魂散,生芪、潞參、歸身五錢,熟地炭、姜炭各五分,茯神一錢半①,磨成細密的粉,童子尿或黃酒送服。

    能救婦女生產(chǎn)時血暈、不省人事、氣血兩虛。

    同時,莫婤取出酒盆中泡著的鋒利銀剪子,將其刃口用酒精仔細消毒后,左手中、食指伸入陰丨道內(nèi),兩指稍分開,撐起左側(cè)陰丨道壁的同時,叉開條縫。

    而右手則持銀剪子,橫向伸入左手兩指分開的縫,讓剪子橫貼著會陰內(nèi)外壁,但刃口卻與會陰皮膚保持垂直,預備著。

    此時已到了宮縮最頻繁的階段,約莫一分鐘,宮縮再次來臨時,咽下還魂散的柔娘,瞧著又有了兩分力氣,她忙對其喊道:

    “柔娘,再用力!”

    伴著她的鼓氣,柔娘的貝齒死死咬住下唇,下意識又使出了全力。

    而在柔娘用力時,其會陰處的皮膚亦是迅而繃得緊緊的。

    莫婤堅定而冷靜地凝視著,迅速找準時機,將原本橫貼于會陰壁的銀剪子,別成約莫四十五度角,利落地剪了下去。

    角度精準無誤,切口大小恰到好處,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猶豫與拖沓,手起剪落間,柔娘甚至未感覺到疼痛。

    而當皮肉被剪的刺痛緩慢襲來時,也讓后知后覺的柔娘徹底清醒過來,又嚼了塊美婦喂過來的紅糖,繼續(xù)往下用力。

    此時,時間只剩下三分鐘了。

    “快,哈氣——哈氣——”

    因著做了側(cè)切處理,柔娘又用了兩次力,胎頭便輕松地被送了出來。

    莫婤一面囑咐柔娘放松哈氣,一面加快控制胎頭娩出速度,在最后一分鐘時,成功將胎兒接了出來。

    只是,嬰孩或是因在宮內(nèi)缺氧,面色稍顯灰暗,還一聲不哭。

    她忙掰開其小嘴,將里頭的羊水血污扣了出來,豎倒抱,狠狠拍著他的腳心和背部。

    “哇……哇哇……哇哇哇——”

    嬰孩終于哭了出來,待聲兒由虛弱的貓叫,高昂至小狼崽的嗥叫時,莫婤終是松了口氣。

    臍帶脫垂在越短的時間內(nèi)生產(chǎn),嬰孩的預后越好,而最佳的胎兒分娩間隔時間,是臍帶脫垂的二十分鐘內(nèi)。

    據(jù)柔娘的描述,她是方才坐下時,才覺下頭有物脫出的,莫婤推測是因坐下時腹壓增加,將臍帶擠了出來。

    除去她疾行而至的時間,就約莫只剩一刻鐘了。

    而此時,門外忽而掌聲雷動,還伴著歡呼雀躍聲,穿過紗窗門扉,皆躍了進來。

    不知何時,禪房外又圍滿了湊熱鬧的香客。

    只是香客們頗有分寸,雖站滿了禪院,卻皆自覺留出禪房門前三尺,耐心等著,不曾高聲喧鬧,更未私自探頭往里瞧。

    連后來再送來的熱水,都是左右武衛(wèi)府夫人,提前放于房門口的。

    聽見孩童健壯的啼哭聲,他們方為其喝彩。

    “請了誰家穩(wěn)婆,這般厲害?”

    頭梳環(huán)髻、戴寶

    冠的鮑夫人問向身旁之人,方才聽著里頭的動靜這般驚險,屏息以待,不敢多言半句,此刻才有心思八卦。

    而被問到的,是瓔珞帔巾繞身的英娘,她思索片刻,方驚喜地同鮑夫人分享:

    “我聽那美婦喚她莫小娘子,啊——就是容煥閣的那個小神仙!”

    兩女子身前,著長襦垂讖漓的陳大娘,亦扭過頭來,興奮地同她們討論:

    “不愧是小神仙,臨危受命都這般穩(wěn)妥!真厲害啊!”

    “是啊,聽容煥閣的鋪娘說,小神仙的接生館就要開了!”

    英娘眉飛色舞道,眸子亮晶晶,寫滿了敬佩與向往。

    鮑夫人和陳大娘聽完,亦是皆喜出望外,這都是她們婦孺的福音啊,她們定要回府同親友說道說道!

    同她們?nèi)税憔墼谝坏烙懻摰姆蛉四镒舆有許多,接生館即將開張的消息,也像是長了對翅膀,飛遍了整個寺廟,香客們皆知了。

    有對莫婤深信不疑的,自也有半信半疑的,甚有丁點兒不信的,但皆在心中對此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都欲探探她的虛實。

    這些,還忙著處理生產(chǎn)后續(xù)的莫婤,自是不知的,而小院中高夫人等人,卻是聽到了風聲,忙一道趕來,派個小又靈巧的觀音婢,擠了進去。

    “莫姐姐,有甚能幫上忙的?”觀音婢輕輕敲響禪門問道。

    此時,莫婤怕柔娘出現(xiàn)產(chǎn)后血崩,正從褡褳中翻出包蓮殼散。

    燒成灰的棕皮、蓮房各半兩,再拌入碾成粉的炒香附子三兩②,就得了一包蓮殼散。

    蓮房和香附子皆易得,獨棕皮費事,只能在九十月份采收,還僅割取棕櫚葉柄下延部分及鞘片,除去纖維狀的棕毛,曬干才可得到棕皮。

    而棕皮燒灰更是耗時,需先將其切成斜塊,置鍋內(nèi)用武火炒至外呈炭黑色,內(nèi)呈焦黑色為度,噴淋清水適量,滅盡火星,取出,晾一宿,待干后再搗成灰。

    雖麻煩了些,但配上蓮房和香附子,止血效果卻是頂好,方才還往外滾的鮮血,漸漸變少稀薄。

    正欣慰著,聽著觀音婢的問話,忙從褡褳中取出忍冬、連翹等能防傷口感染的中藥材,讓她叫上人去悲田院,找個會熬藥的和尚,最好能再同他們買些菘藍添上,一道熬。

    觀音婢默默記下,拉著兄長和李二郎行至悲田院。

    悲田院中,之前賜吻的屋子,門大敞著,里頭燭火皆滅,香爐全熄,不見半個人影,應已是散場了,他們只好繞道后院,看能不能找到個小和尚幫忙。

    “真是惡心!”

    方行至拐角處,他們便聽不遠處傳一怒罵的男聲,三人默契地住了腳。

    “師兄低聲些,生境師弟方被趕出寺,若你再出些差錯,恐落得同他一般的下場。”另一尖細男聲勸道。

    “皆是些愚民,我不過輕輕一吻,他們便自動獻上錢財,主持才舍不得趕我走呢!”

    男聲并不在意,反而揚聲笑罵嘲諷道。

    長孫無忌眸光一閃,同勾起笑的李二郎對視一眼,皆明白了對方眼中之意,他們已是猜出男聲是何人。

    觀音婢則微微探出頭,見到了水井旁不停用水洗嘴皮子的和尚,凝眸瞧清他臉后,確認了心中想法——果真是同那矮胖和尚一丘之貉的高個和尚,悟虛。

    而禪房內(nèi),莫婤同觀音婢交代后,關上了門,仔細探查起柔娘的宮頸及陰丨道內(nèi)壁。

    方才同時間賽跑,分娩得快了些,雖然她已做了側(cè)切處理,避免了會陰裂得稀巴爛,但仍擔憂里頭出現(xiàn)宮頸裂傷。

    果然,宮頸九點鐘方向,有一道細細的裂傷,幸而傷口不深,只是仍在滲血。

    見狀,莫婤便又從褡褳中,取出包紗布塊。

    紗布塊是她特制的,一角還縫了條長細帶子,高溫消過毒,又用酒精浸泡過。

    她將紗布體卷了起來,塞入宮頸裂傷處,壓迫止血,而將其一角的長尾留在陰丨道外,方便之后取出。

    搬了個交杌,坐于榻沿邊,將浸泡在醋里的絲線取了出來,以左手中指、食指撐開陰丨道壁,暴露整個側(cè)切切口,細致地縫了起來。

    這同縫衣裳可差遠了,并不是指拿銀針,而是手持鉗子,鉗夾彎針,從切口頂端上半厘米處開始,間斷縫合至陰丨道口,還需對齊處丨女丨膜,更是不能留有死腔。

    絲線牽拉間,鈍痛愈發(fā)明顯,柔娘雖一聲不吭,但手下不停顫抖的皮肉,卻讓莫婤有些猶豫和不忍。

    “同我說說讓你喜悅之事罷?”

    莫婤輕啟朱唇安撫,其聲婉兮,似春風輕拂愁云,欲移婦人集于身下之心神,轉(zhuǎn)至樂事。

    “我最心悅之事……就是將那雞鳴狗盜之徒,送去吃牢飯!”

    柔娘虛弱的聲兒,染上恨意,更多的卻是暢快,坐于她身旁的美婦緊緊握著她的手,亦是舒爽一笑道:

    “我最暢快的,卻是在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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