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第41章
李二郎來就罷了, 還搬了個雙陸棋盤放在庫房角落。
每每莫婤挑燈奮戰,瞧著一旁席地而坐,悠閑對弈的二人就氣得牙癢癢。
也不客氣, 上去一人一個后腦勺拍了才舒爽。
就算將來是皇帝,現在也是在他面前討打的臭弟弟。
是的, 雖然李世民比莫婤大了幾月,但實際年齡三十多的莫婤仍以姐姐自居。
“阿婤何必這般粗魯, 輔機你說, 將來可怎么辦啊?”
李世民一幅老大哥為不懂事的小妹操勞的口吻, 聽得莫婤頭更疼了。
“有我等護
住,怕甚。“長孫無忌又下一格, 不甚在意道,“婤婤這般挺好的, 別讓人欺負了去。”
“也是,不服就打到服!”
李二郎聽罷亦是贊同,輔機次次能說中他心坎。
聽著兩個小伙伴甚至幻想起如何幫她找回場子, 莫婤又嘆了口氣。
抱起一旁正瞧他們起勁的狼崽子猛吸一口, 回了庫房內的書桌上,頭腦風暴地算起賬目來。
因盤腿席地而坐,莫婤總是勾腰駝背, 怕身子長壞了,便將宋代才出現的書桌搗鼓了出來,但她一直苦練的轉筆技能還未完全掌握。
為了不讓這門手藝失傳, 她對書桌藏著掖著不敢推廣,想著至少不能讓這絕活是斷在她手上。
但親近之人總能發現,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家中現皆安上了書桌。
莫婤只好又苦口婆心地勸,聲情并茂地點明害處, 訴說轉筆書寫的優美。
幸而他們皆為自律之人,每日仍勤加苦練書法,自然包括轉筆。
日日操心這門手藝,莫婤都覺待李世民上位后,定要同他討個非物質文化遺產守護大使的名頭。
心中一面吐槽,一面算得飛快,還好小時被小姑逼著學珠心算,現是起大用了。
正一心二用著,一抬頭眼前立著兩道人影。
“你倆干嘛呢?又想挨揍?”
莫婤猛地被嚇了一跳,火氣又上來了。
“每每看到阿婤這般技能,都覺驚奇。”
李二郎不理她,顧自感嘆著。
“我不是都教會你們了?”
莫婤翻了個白眼,她這點技能早被他們掏干凈了,還同她在這兒裝。
“婤婤還有多少,我幫你算些。”長孫無忌給她順毛。
莫婤欣喜點頭,拉他坐下,分了一本賬目給他,李二郎也撿了本,幫忙算起來。
送莫婤回高府的路上,李世民同長孫無忌討論著案子。
“阿兄,辦的何案?”
莫婤好奇追問,原不愿她擔憂的長孫無忌,方同她講起始末。
原是上次莫婤和長孫無忌在東市發現的那座荒院,果真是販賣孩童的窩點。
在莫婤去報官時,他們正收拾東西準備轉移。
見狀,貓在院外一顆歪脖子樹上的長孫無忌,只好趁他們未留意之際,翻進院子欲阻止。
還未等他出手,人販子們七嘴八舌鬧起了分歧。
為躲避官府的追查,他們欲分成四波逃走,東西都收拾好了,卻為著分人僵持不下。
他們皆想要自己那隊,多帶走些貌美的胚子,賣去青樓為妓,或賣去大戶人家做丫鬟,皆是筆不菲的收入。
幾方誰也不愿吃虧,吵得越發不可收拾,長孫無忌趁機狠狠射出幾枚石子。
“你他娘的,還敢偷襲!”
“傻大個,你還動手!”
“誰先動的手,別不認賬!”
“我還怕你們不成?”
皆是些膀大腰圓的懶漢,掄起拳頭來卻像是發瘋的公牛,直打到了官差們圍了院子。
因著都沒跑掉,官差們連詐帶打,竟問出他們在長安城還有別的據點。
連夜打擊,端掉好幾個窩點,但衙門似有他們的內應,還是讓人販子頭頭跑掉了。
為了能將他們抓捕歸案,他們又找到長孫無忌,詢問其是否記得更多的細節,還想讓他當餌引出逃走的人販子。
長孫晟因著兒子能為朝堂做貢獻,很是滿意,爽快應下,還敲打長孫無忌定要好生表現,爭取早日入軍營,奪軍功。
長孫無忌無所謂地應下,心中卻暗自慶幸莫婤不在長安城內,方逃過了當誘餌。
待莫婤回長安城后,長孫無忌仍不放心,除了暗中派人手保護,日日護送外,又叫上了李家二郎。
“不過婤婤亦不用太過擔憂,他們約莫已遠遁。”
長孫無忌見莫婤若有所思,便出言安慰。
“搜了這般久,衙門若真有他們的內應,他們定已逃出長安城。”
李世民亦猜測道,只是這般,再想抓他們,可就難了。
“那些孩童,都找到親人了嗎?”
她低聲詢問,古代可沒有尋人啟事,若孩子不記事,可難覓親人了。
“大些的都找著了,小些的難啊。”長孫無忌亦是苦惱。
“那如何處理?”莫婤忙追問,大隋可沒有孤兒院啊。
“往我家塞了四個!”李二郎仗義道,“沒事,我都塞我娘院中了,至少餓不死、凍不著。”
“也是沒有法子了,我還同我娘和我妹妹一人院中塞了四個了。”長孫無忌也很無奈。
這次救出許多孩童,三四歲的亦不少,皆不記得家在哪兒,官府塞不下,又讓他爹幫忙,他爹說著鍛煉他,只將這麻煩甩給了他。
他拉著李世民都快成這些孩童的“大理寺卿”了,一面破案找家,一面還要安撫情緒。
終是解決了大部分,這剩下的十二人,或家中不肯認,或是已家破人亡,他們便只好自己收了。
好友間總有聊不完的話題,轉瞬就到了高府。
因勞煩他們陪著這般久,莫婤遂邀他們進院吃些夜宵再走。
莫母正溫著鍋子,見她帶著二人進來覓食,忙在鍋旁貼了胡餅。
先從水缸中撈出塊生肉,同小狼崽拌了碗紅生。
又搬出鐵盤,莫婤燒起火爐子后,搭上木梯,爬到屋頂上取了塊咸五花。
切成厚肉片,攤在烤盤上,五花肉滋啦啦地冒著油。
李世民同長孫無忌皆不是小性兒的人,幫著洗了萵苣,還按著莫婤的指揮翻肉。
“這肉包在萵苣里,巨香!”
莫婤同二人皆卷了一個,長孫無忌吃完很是買賬,學著莫婤的吃法同她一道頑。
李世民還想出塞到胡餅中吃的法子,哽得更有滋有味。
“阿娘也吃一個。”
見阿娘只坐一旁幫他們瞧著火,她忙喂了個給娘親。
夜幕下,火光映照著他們大快朵頤的臉龐。
“哈哈哈哈,你臉上全是油!”
李二郎瞥見莫婤在夜里,臉還發著亮,仔細一瞧,全是油。
莫婤下意識用油手摸了一把臉,更油了,氣得回嘴:
“你個臭弟弟!”
“我是你兄長!”李二郎又塞了口夾肉胡餅,拉了長孫無忌來幫忙,“輔機,你瞧!她不敬兄長。”
長孫無忌只低頭憋笑,二人皆油光滿面,還菜雞互啄的樣子,甚是逗樂。
“你笑話我們!”
李二郎立馬反應過來,押著長孫無忌,莫婤亦上手幫他做臉部按摩,成功將他也變成了油臉。
“哈哈哈哈——”
笑聲從小院中傳開,帶著歡樂的味道,隨著肉香飄遠了。
翌日,莫婤同高夫人請安時,便見她理著手中的地契,撒氣。
“阿姆,怎一早就這般大的火氣?”
莫婤從斑竹盒中,倒了幾朵甘菊,提了壺細長口、圓肚腹的燙瓶,在敞口圓足的邢窯白瓷杯內泡了菊花茶,給高夫人下火。
高夫人抿了兩口,方散了氣道:
“那些個外室們,三兩日的鬧事,一會珠釵不見了,一會金耳墜被人扯了。
這不,又來了兩個打架抓破臉的,老爺子竟讓我多出些院子,將她們分開安置。
我呸。”
“呸呸呸,小人都走開!”
同高夫人一道,呸了幾口,莫婤想到容煥閣的擴張。
容煥閣后院,她前個見農莊管事時,央他們幫著移栽了些桃樹、杏樹,還找趙媽媽搬了些假山,甚至挖了幾從竹子點綴其中。
后又拉著莫母,去請了前些日子幫著砌小院墻的黃大哥拉來些河沙,做成沙池。
同高府木匠討論了滑梯、秋千、蹺蹺板等,準備打造個親子樂園。
原本院子瞧著不小,但她一綠化,一美工,這點地就顯得不夠用了。
東市高夫人還有一處鋪子,但離得較遠,莫婤想將此處規模擴大,需買周邊的鋪子。
若發大水,先不說貧苦百姓,長安城內必會涌入大量的小富人家,商賈必不可少。
到時東市的房屋必定漲價,就算現買來空著,到時再租賃亦有賺頭。
想著擴建,莫婤便盡量找鋪子附近的。
容煥閣旁,一面是兵器鋪,一面是茶館。
因著容煥閣生意好,一旁提供吃食、休閑的茶館是賺了,但兵器鋪就門可羅雀了。
最近賣出的兵器,還是容煥閣的武娘們買的。
但她們都是多年練武的,家中武器甚多,也就一人買了一兩件圖新鮮。
武器鋪子本就生意不豐,后又加上旁邊有個產后用品鋪,來者多為女子,有男子都去陪著夫人當四好男人了,斷沒空來逛他們這鋪子。
他們本就預備換地開,見莫婤出價公道,爽快地賣了。
最讓莫婤滿意的,是容煥閣和武器鋪正后方,另一條街的鋪子。
本是個馬行,售馬匹、騾子等,但因著楊廣上位以來,戰事頻繁,不僅消耗了大量的馬匹,讓他們不能低價買到良馬,更讓長安城內男丁銳減,買馬的人自然也少了。
堅持了一年,他們終是開不下去了。
因著馬行大,賣價也高,一直無人問津,他們的價一降再降。
這個馬行就是小馬駒待的馬行,莫婤也是在此處接馬時,瞧見了他們新降價后張貼出來的售賣布告。
只是這樣一來,要投入的自是翻了翻,連一向支持她的高夫人也罕見猶豫起來。
第42章 第42章 第42章
高夫人雖亦覺莫婤說得在理, 但因著今歲囤糧,花出去不少銀子,再給就是她的體己錢了。
見夫人遲疑, 莫婤咬咬牙道:
“夫人,不若算您借我的。現今我們二八分賬, 今后就四六分。”
“好呀,你個小滑頭, 也不容我考慮, 借錢可以, 不過要算利錢!”
一番拉扯,待地契到手后, 莫婤竟欠下了高夫人八百兩銀子,高夫人每月收她一貫的利子錢。
收房在下月, 馬行老板正忙著清倉大甩賣,莫婤還帶著長孫無忌和李世民想去撿漏。
好馬是沒挑著,反而拉了幾頭騾子走。
大隋的騾子, 分兩種。
馬騾是公驢、母馬雜交, 體型偏向馬,高大氣力也大,李世民要了些, 說是能幫他爹馱盔甲、兵器。
驢騾是公馬、母驢雜交,比馬驢小,偏向驢, 走山路很是靈活,長孫無忌買了幾頭,幫長孫家往返長安城和農莊運糧。
春日已至,花朝花暮, 爭奇斗艷。
莫婤同秋曜坊眾人,卻是無人賞花,紛紛爭當俗人。
牡丹、芍藥調制香露,迎春、桃紅做成春日限定面膜。
杏、梨花做抗老面霜,櫻花泡成美容養顏酒。
而望春花,則制成了含服的藥丸,能滋養臟腑、美容養顏、清新口氣……
托趙媽媽加急定了一批模具,終是趕上了元宵節,欲賺大錢。
而高府大早上,大廚房里的楊嫂子就吆細娘們刷羊子,她燒羊肉,先收拾妥帖端上祭祀臺,給祖宗嘗。
余下人,更是忙得熱火朝天,備元宵的席面。
今歲,高老爺仍去洛陽,陪著楊廣夜游,與民同樂,足足要持續半月之久。
他是縱意且樂去了,他拉回來的那幾車人卻丟在高府,是要張口啖食的。
連愛偷嘴的倪大娘都被調到大廚房幫工,大過節也垮著臉,罵罵咧咧。
高夫人忙著回帖子、送節禮,院中丫鬟支使了個遍。
而吃了酒的高大人是個不理事的,躲到高母處討清閑。
“你在我這處躺個啥,同你渾家親香去!”高母都看不慣趕人。
“夫人忙著呢,哪兒有空搭理我。”高大人倚著胡床,心不在焉地翻書。
“你那些妾室是擺設?不去下蛋,在我這兒耍閑。”高母點著高大人的額數落他,“你最樂呵的張姨娘處不去了?”
高大人聽了也不答,直用書蓋了臉,裝睡。
哪兒是他不想去,奈何他一跨進張姨娘院子就想起那日的恭桶,總覺四處滂臭,直犯惡心。
勉強進了房中,姨娘瞧見他很是熱情,他亦覺血氣上涌,但任姨娘使勁渾身解數,他就是出不來。
姨娘不信邪,翻來覆去搓揉,那處都充血腫了,直像凍傷的蘿卜。
別說舒爽了,更憋屈得慌,多來兩次,他約莫也廢了。
這邊高大人正擔心著自己今后的性趣,那邊東跨院竟開起了戲場。
大隋元宵的熱鬧程度空前,排場極大,《隋書音樂志》稱“綿亙八里,列為戲場①。
洮州人馬因著方回長安,無人領著不敢出門夜游,便自個在東跨院辦了起來。
人戴獸面,男為女服,鳴鼓聒天, 燎炬照地。
正在東跨院幫高夫人找君子蘭的莫婤,又被迫吃到了瓜。
她親眼瞧見兩個女子穿著的人,上半張臉,假面貼假面,緊接著,下半張臉就嘴連上了嘴。
因著燈火搖曳,也辨認不出是女女、男男還是男女。
一面拖著背簍往假山后躲,她一面還在思考:
到底是高老爺被戴了綠帽子,還是見證了古代版骨科?
方藏好裙擺,那兩人竟徑直往假山奔來。
她心中一個咯噔,不會被發現,然后殺了滅口罷。
二人疾行至假山前,轉悠了幾圈,躬身閃進了黑黝黝的假山洞。
洞內僅有一人立足之地,方才她也瞧見了,覺著里頭沒退路,便沒躲進去。
“小娘,香一口。”
“你個小色鬼,別猴急啊,啊——”
“腿盤緊些,別裝了,騷貨!”
“啊,比你那老頭子有勁多了。”
“爽不爽,誰更厲害——”
呻吟漸響,伴著衣裳被撕破的聲兒,一塊繡著牛角花的裙邊飄到了莫婤腳邊。
她正聽得羞紅了臉,忙用手帕裹著卷進了香囊,躡手躡腳地往遠處逃,心中還在感嘆,還是自個兒想淺了。
魏晉南北朝時,有流傳下一古怪習俗,人們將偷竊當戲耍,可以互相隨意偷竊而不受懲罰。
最早見于《魏書》的記載,“四年春正月禁十五日相偷戲”。
而別人只是互相偷些價值不高的小玩意,你們是直接偷人啊。
回了下人院,莫母正煮著元宵。
這元宵特意在馬家鋪子買的滴粉湯圓,用井水淘洗出珍珠般的江米,里頭桂花香餡裹著胡桃仁。
正同莫母吃著元宵,小院中零散幾顆石子落地。
端著碗,一抬頭,長孫無忌同李二郎正掛在斜頸樹上,邀她出去頑。
“快去快去——”
阿娘摸了把碎銀子塞她袖里,將她送出門。
一開院門,門外的單大人,不知已在門口晃悠了多少圈了。
“阿娘也快些罷!”
打趣著阿娘,見她罕見地紅了臉。
趁阿娘回屋梳妝時,她仔細打量單大人,直把小伙伴們瞧得都著急了。
長孫無忌蒙上她的眼,李二郎拽著她的胳膊,二人哄著她上了街。
市井間,簫鼓喧騰,人影攢動,條條道上幽香陣陣。
她還拉著他們,提花燈,過小橋,繞城墻,講述何為游百病。
大隋沒有游百病這一說法,多是明清以后婦人們的習俗。
在元宵節,著盛裝,成群出門,走橋渡危,登城,摸釘求子,夜半始歸。
“有用嗎?”李二郎好奇詢問。
“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景。”莫婤加重語氣重復。
“所以沒用。”長孫無忌幫忙總結。
兩個大直男,莫婤氣得又一人拍了一掌,回了高府。
方進屋,鄭媽媽便送來一碟高夫人賞的兔子面燈,足足十二盞,代表一整年。
面團搓成圓球是兔子頭,細長條彎曲成兔耳,紅豆點出眼,剪子剪出嘴、胡子、尾巴和四條腿,還用剔牙簽子按了爪印。
中間放著杏仁油,鑲了根棉做燈芯,一閃一閃寓意驅妖避邪祛病。
“婤婤好生收拾,夫人讓你過幾日同她一道去終南山上香。”
走前鄭媽媽還扔下這一消息,莫婤瞬時心花怒放,途中她得仔細找找折磨她的官差,想個法子,這個仇她是定要報的。
終南山,又稱太乙山,除了是牧場圣地外,從秦周以來就是道教發源地之一,是其“十大洞天”之一的“朱陵洞天”。
大隋時,佛教空前繁榮,終南山周邊又建起眾多佛寺,甚有“南五臺”之稱,高夫人要去的是其著名的“草堂寺”。
一
路上,風平浪靜,別說搜查的官差,就是攔路的乞兒也無。
許是高夫人有運勢,或是緣分到了,他們一行人竟還見到了最負盛名的吉藏大師。
吉藏大師在法堂講經說法,一旁還坐著個灰袍老者。
莫婤在現代作為新時代接班人,對此毫無了解。
見她一頭霧水,高母怕其沖撞了大師,便細細同她講著。
吉藏大師講的是三宗論:法相宗、破相宗、法性宗……
抱著學習的態度莫婤努力聽,但愈聽愈暈乎,又快睡著了,心中想著才穿越來時,在義莊聽僧人與上吊女尸念往生咒時,自己也是這般,不禁感嘆道:
“與我佛無緣啊!”
“有緣才會相見,只是緣深緣淺。”
聽罷,莫婤猛地抬頭,她雖困得不行,但確定自己沒有將心中的話說出口。
環顧四周,竟只剩吉藏大師同這灰袍老者,立于她面前。
湊近了瞧,莫婤才驚覺,這灰袍老者衣上畫有五行八卦,應是道服。
好家伙,你們這佛、道不是對家嗎?怎么還一道授課,這是準備出聯名款?
心中正吐槽著,她再抬頭往那道士臉上望去,竟是當日風雨山神廟所見的老者!
這老者見她認出他,方道:
“佛大概就是指引你,入我道的。”
她聽罷,心頭一凜,雖然與這老者有一面之緣,對他好奇,但她可不想入道教;雖然入道教不用剃頭,但她可不想當尼姑。
灰袍老者似亦能聞及她心中所想,長笑一聲道:
“是入我道,為我的弟子,此道非彼道。”
“敢問如何稱呼,您道為何道?”
“世人多喚我孫真人。”
孫真人友善說道,
“不過若你成為我弟子,應知我俗名——孫思邈,我道為……”
聽完這個名字,剩下的莫婤已聽不進去,也不需要聽了,醫學生還能不知道孫思邈?!
回高府的路上,莫婤還覺暈乎乎的。
怎么一不小心就認識了孫思邈,更奇幻的是還成了他弟子。
孫思邈也不用她留在終南山修行,扔了些藥典、醫書給她,讓她啃透,說他自會上門來教;扔了三個錦囊,說是危急之時再打開,便讓她離開了。
就徑直將這些物件丟給一小女娃?
是他收徒太草率,還是他知我有醫學基礎?
莫婤心中更發慌了,他不會已看透我是異世之人?他不會把我當異端燒了吧?
燒應是不會了,那他不會是以收徒之名,行監視之實吧?
在現代看的小說情節驟然涌上心頭,什么禍國災星,什么當世妲己。
莫婤在心中排著可能性。
大隋都要亡了,還需要她迫害?
雖說她同李世民關系不錯,但她們是摯友,是發小,她可沒當妲己的想法!
而且李世民和長孫皇后出了名的恩愛,她可沒挖人墻角的念頭,也接受不了一夫多妻,磕cp,抱大腿不香嗎?
又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暗示,莫婤終是放下心來。
回來的路上,她隱約覺高府守衛更嚴了些。
吳娘子悄聲同她說,他們要穿過圭峰山,因其險峻的山勢,又被稱為鬼谷山。
而這座山上,多馬賊。
第43章 第43章 第43章
車馬轔轔, 轅轍交錯,馬蹄得得。
高大的駿馬、騾子打著鼻響,駕馬的車夫和四周的護衛, 一刻亦不敢懈怠。
行至半山腰,前方驟然傳來一陣巨響。
高府眾人皆自顧停下, 護衛們列隊,刀劍出鞘, 弓弦緊繃, 眾人皆做好浴血奮戰的準備。
半晌過去, 卻遲遲未見馬賊出現,只零星聽到些碎石滾落的響動。
因著高府車馬走在最前頭, 身后跟著星羅棋布的馬車、騾車,漸漸匯攏, 首尾相連。
見僵持在此處,后頭的車隊紛紛叫嚷開來。
“快走啊,擺什么假把式?”
“堵著干嘛?這么怕死啊?”
“膽小如鼠, 上啊!”
騎著小馬駒的莫婤聽煩了, 才不慣著這些臭嘴的人,高聲罵了回去:
“急什么急,趕著去投胎啊!”
“嘿, 你個小娘們,爺爺我來教教你做人。”
緊鄰著高府車隊的一護衛,顴骨高聳, 粗腰扭動上前,擼起袖子,露出打著結的汗毛,欲將莫婤拽下馬。
莫婤一面握緊手中的飛鏢, 一面捏著裝曼陀羅子粉的藥囊。
可惜那人還未沖到她跟前,就被吳娘子攔下。
“喲,護衛都是個小娘子啊!”
那人見了吳娘子,還眼神不正地調戲。
吳娘子欲挖了他雙眼,但瞧著他身后馬車中探出頭的三白眼婦人,還是只將他揍得鼻青臉腫后,丟了回去。
“沒用的東西,丟人現眼。”
三白眼夫人唾了護衛一口,扔下簾子躲了進去,四周傳來了哄笑聲。
“夫人,我是君子風度,不同這小娘們計較!”
這護衛隔著簾子,勾腰駝背向他夫人解釋,嘴似抹了蜜,明明被揍得毫無還手之力,仍要吹得天花亂墜。
見忽悠不了高府車隊先去探路,這護衛亦想在夫人面前挽回些顏面,仗著自家護衛多,先行一步,欲前去殺了馬賊,一展雄威。
俄而,一陣低沉的轟鳴自山腹深處傳來,仿佛異獸的咆哮。
緊接著,整個山體開始顫抖,大地脈搏劇烈跳動。
高府一行人,眼見著十米外的馬車直直墜下去,陷出個巨坑。
一時尖叫,悲鳴響起,馬兒揚蹄嘶叫,刨動泥漿欲往上騎,卻仍被背后沉重的車馬帶下深淵。
同時目睹此情形的車馬,猛然騷動起來,馬子、騾子們拼命掙脫韁繩,嘶喊與哀嚎連綿不斷,一片混亂。
有死命拽著發狂的馬子,往回走的;有試圖攀上身旁的巖石,往高處爬的;有尋找巨石,藏身的。
挺著大肚的婦人,絕望無助地喊著丟下他們逃竄的夫郎;步履蹣跚的老者,被嫌他礙事的至親,推向外圍……
高府眾人還算冷靜,護衛們變換隊形護著馬車內的主子們往后退,高夫人一面安慰心驚肉跳的婆母,一面低哄哭泣的稚子。
莫婤躬身貼了貼還是懶洋洋的小馬駒后,翻身下馬,竄上了高夫人的馬車。
她在馬車上翻出根粗麻繩,將其綁在腹部,一頭栓在高夫人的馬車上,仗著人小又輕便,撿了根長木棍,邊戳著向前探路,邊小心翼翼往巨坑旁挪。
一套動作之連貫迅速,令還處于忙亂戒備的高府眾人皆沒反應過來。
莫婤前世是參加過地震救援的,這般場面,她第一反應是前去查看原因,看是否還有再次發生的可能,再看還有無可生還之人。
潛意識的肌肉記憶,遠比仔細考量來得快,待她自個回過神來時,她已經撿了棍棒往前走了。
終也是要前去探探情況的,莫婤便沒再多糾結,卻將第一個瞧見她動作的人,嚇得夠嗆。
高夫人正哄著哭鬧的小公子,余光瞥見了上躥下跳的莫婤,一個背身瞧完婆母閃著的腰,扭頭就不見她蹤影了。
“婤婤,你干什么!快回來!”
急急忙忙探出身子,夫人驚慌失措地喊,聲兒都夾雜著哭意。
“阿姆,不會有事的,吳姐姐幫我抓緊繩。”
莫婤朗聲安慰,示意欲沖上來的吳娘子幫著拉緊韁繩。
吳娘子亦明白她這舉動雖驚人,但不算太過危險,再次囑咐她捆緊身上的繩后,手又纏了幾圈,以防馬車滑車。
小馬駒也走到吳娘子身旁,嘴銜韁繩,幫她拽著。
將將行至滑坡邊緣,莫婤見巖石與泥土混著植被,還在往下滾沙石,下頭深不見底 ,恐無人生還。
摸了摸土質,很是潮濕,又伸手壓了壓較遠處的泥土,一按就陷個手坑,松散亦垮。
但地面未見變形,亦沒有裂縫,約莫只是單純的山體滑坡,而不是地龍,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想來是因著近來山雪融化,還伴著大量的雨水,山體本就松軟,再加上近來上香拜佛之人眾多,便終是承受不住了。
回了馬車上,正同高母和高夫人說著原由,不遠處本已漸漸低垂的哭泣聲,忽而又變為高亢的哀嚎。
這喊叫聲足夠大,其振動倒霉的與山體內部固有的頻率吻合上了,山體竟又開始晃動。
一時間,東倒西歪,人仰馬翻。
莫婤忙隨手抓了幾個輕便的包袱,捆上小身板,扶著高母和高夫人出了馬車。
方鉆出車簾,身后的馬車終是撐不住了,轟然倒塌,但她們已無暇慶幸,眼前山林中野獸們正烏壓壓襲來。
松鼠群叼著松果閃過,野兔們四腿飛速交替,刺猬蜷起身子急遽滾著,鹿群撒丫子狂奔,羚羊擠著跳向遠方……
“有野豬啊!”
“快跑,野豬!”
只見一頭頭豎起鬃毛的野豬,哼哧哼哧朝山腰沖來。
膘肥滾圓的身子橫沖直撞,一路撞斷了灌木,朝著眾人撲了上來。
“啊啊啊,快跑,有狼!”
“狼——是狼群啊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野豬身后,跟著的是夾著尾巴,耳朵向后緊貼頭顱,發出低沉嗚咽的狼群。
一時間,人們四散開來,慌不擇路。
有上樹的,有鉆兔子洞的,有躺平屏住呼吸裝死的,還有沒長眼踩空掉下山崖的……
因著能跑的都跑了,跑不了的都躺著不喘氣了,那些個獠牙猙獰、肉厚皮堅的野豬,莽莽撞撞沖向高府的隊伍。
這頭護衛們,一面護著高府眾人躲著滾落的山石往后撤,一面還同野豬們打得不可開交。
兩條腿的人,自沒有四條腿的畜生能跑,不知何時野豬竟散了干凈,眾人卻被瘦骨嶙峋的餓狼群,團團圍住。
莫婤忍住心慌,東摸摸,西掏掏,將死命往她懷里鉆、嚇得顫顫發抖的小狼崽薅出來。
“小狼崽,快看看是不是你親戚,認個親,我們互相放過,別兩敗俱傷!”
莫婤牽起它抵在自己身上不愿意聽的小耳朵,急急哄道。
畢竟此次出門,為防意外,她向畢娘子要了足夠多的曼陀羅子粉,雖不能做到毫發無損的全身而退,但亦能讓狼群有去無回。
小狼崽聽罷,終是抬起頭來,對著狼群嗷嗚一聲,又躲進了她懷里。
她見狀,也沒法子了,正欲展開藥囊,就見狼群分開一條道。
兩頭灰狼走上前來,她一眼便認出了母狼,忙將懷中的小狼崽放下去,哄著它往它娘那兒去。
小狼崽顫顫巍巍爬了兩步,又倒下,往莫婤處溜。
而一直防備著餓狼們的她,這次看得真切,母狼眼中確是布滿嫌棄,還是狼王輕步上前,同小白親熱地鼻吻舔舐,將它拋到背上,馱著它轉悠。
“兒不嫌母丑,母也不能嫌兒白啊!”
見母狼無動于衷,莫婤一面不動聲色地拉著眾人后退,一面苦口婆心同它講道理。
“嗷嗚——”
母狼低吼一聲,扭頭領著狼群跑了,她分明瞧見,它朝她翻了個白眼!
見頭狼這么親近小狼崽,她放下心來的同時,又很是不舍,安慰自己狼還是跟著狼群生活更好,咽下心頭的澀意,招呼著高府眾人也跑起來。
忽覺胸前長飄的宮絳被拽著,竟要將她外裙扯開。
一把抓緊往下滑的裙,低頭是小狼崽往上爬的無辜眼神。
莫婤忙抱起它,裹緊裙,一回頭,見狼王輕搖尾巴后,前腿彎曲,臀部抬起,成鞠躬狀。
見她看見后,便也嗷嗚一聲,追著母狼去了。
“啊啊啊——”
“救命啊,救命——”
“啊,我的腿——”
狼群離去的方向,傳來一陣陣慘叫,還似有野獸啃食拖拽之聲。
懷中的小狼崽更是抓緊了她前襟,莫婤向前的腳步一滯,領著高府眾人換了方向逃。
“你怎么不救她們!”
一同莫婤差不多大的女娃上前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女娃著水杏套青翠的齊腰襦裙,梳著雙鬟髻,頭戴金絲花枝,頸上、手腕上環著銀圈子,上頭還墜了銀鈴。
“對啊,小小年紀,見死不救,歹毒心腸!”
身后跟著他們的一老婦人,吊著三角眼,忙幫腔道。
“小娘子,你去救救他們吧。”
一大肚婦人亦是紅著眼,楚楚可憐地瞧著莫婤,她身旁約莫四五歲的小兒晃著個小牛犢的身板,沖上前來,將莫婤往尖叫處拽。
“與我非親非故,我為何要去?”
莫婤手持飛鏢,割掉小兒掹著的裙尾,將他扇去婦人身旁。
“哼,不識好歹!”
高夫人厲聲道,薅開擋在面前的女童道,
“姚小婆,管好你的蠢貨!”
“快走,夫人走!”
見天上似有烏云聚攏,莫婤懶得再同他們廢話,忙拉了高夫人繼續向前。
“姑娘,你行行好啊!我夫君在那!”
“小娘子,那狼聽你的,你發發善心,救救我婆母!”
“別走,別走,救救我的兒啊!”
方才瞧見狼群放過高府一行人,現今藏在他們身后躲禍的人,見他們要離去,竟聯合起圍了上來。
不僅將高府一行人死死堵住,還皆虎視眈眈地瞧著她。
似若她不去救,他們就要沖上來將她撕碎,碎肉還要拿去喂狼,換出自己的人。
第44章 第44章 第44章
“夫人, 快上馬。”
莫婤見狀,輕聲讓高夫人先上馬。
因著高夫人還抱著稚子,只能爬上小馬駒。
流民們初見高夫人上馬還未反應, 待見莫婤也蹬了馬鐙,方覺她們欲駕馬而逃。
瞬時蜂擁而上, 要抓了她。
她一個翻身上馬,還未坐穩就差點又被那小牛犢的男童扯下馬, 幸而方才劃拉了裙尾, 裙擺也是夫人賜的綢緞, 才讓他滑了手。
可那男童又疾撲上來,抱住了她的綁腿。
眼見著愈來愈多人奔近, 她抽出腰間的飛鏢,狠狠往男童背上扎, 血濺到了臉上,反而越刺越猛。
當劇痛襲來,男童發出凄厲地慘叫, 松了手。
她一腳將其踹飛, 小馬駒如利箭般沖了出去,將正沖到馬前的人,狠狠踢了個正著。
高府其余人見狀, 紛紛效仿。
跟著他們的流民,本就多為親人逃竄時丟下的老弱病殘,自是比不過高頭大馬, 馬匹們皆突圍了出來。
被踢飛的,或撞上山石崖壁,吐血不止;或摔下山崖,死無全尸。
人擠人, 有那倒霉被撞翻的,眾人踩,群馬踏,很快就沒氣了……
只要堵上來的人,無一躲過死傷,一時哀鴻遍野。
小馬駒撒丫子狂奔,莫婤回頭望去,欣賞了他們七死八活的慘狀,驟然揚起了笑。
她默默告訴自己,這是他們應得的。
從今以后,她再不會對大隋人心,抱有妄想了。
因著高府眾人驅馬四散開來,她們二人同其余人走散了。
待小馬駒跑遠,成功甩掉未參與圍攻,還能尾隨的人后,莫婤方貼著它的小馬耳道:
“小馬駒,能找到回牧場的路嗎?”
小馬駒嘶鳴一聲,左瞅瞅,右聞聞,探索著往前走,似是在找路。
她見乳白的小馬駒,已漸漸化為粉紅,忙扶著高夫人下了馬。
不遠處,有條約莫六尺寬的小溪,潺潺地流,高夫人正欲用溪水搓掉臉上、手上的臟污,便被她阻止。
她還幫著高夫人將發上的珠釵、脖頸的項圈、手腕的鐲子,甚至小小的耳珰、戒指都取了下來。
撕掉夫人一截裙擺,更便于行,還用這截布將金銀首飾裹了,塞進包袱深處。
一抬頭,瞧見夫人的穿著,忽覺二人的衣裳亦頗為打眼,就算撕出些破洞也不抵用,只好將身上捆好的包袱都拆了下來,翻找著。
方才雖緊急,除了她自己的包袱外,她還抓了些一摸便知其中放了干糧
的布包。
只是手黑,還抓著個高母的包袱。
里頭全是些梳兒、鏡兒、護膝,竟還藏了三五個晾干的镈饦,就是這些迷惑了莫婤。
“婆母貫好這口!”
見扯出一大堆無用之物,高夫人無奈解釋。
镈饦,挼如大指許,二寸一斷,煮時多加肉羹,晾干盤成團,類似于現代的面餅,老人家很是喜愛。
也算是口糧了,莫婤將裹著镈饦的桑皮紙重新包好,怕碎還又套了層棉布,總算在最下層,翻出幾件灰褐色長袍。
高夫人見狀更不好意思了些,復言:
“婆母嫌路上塵土多,這是用來罩灰的。”
應是來時用過,上頭果真沾了些泥漿、草灰。
莫婤見著更滿意了些,喚了高夫人,找了個草隴。
換完衣裳,天空中烏云聚得更攏了些,方才還涓涓流淌的小溪,眼見著都寬了寸余。
莫婤再不敢耽誤,讓小馬駒領著,扶著夫人,沿著堅實的崖壁,往高處走,躲避山洪的同時,更是為了找個能躲雨的地方。
終是找到一處崖洞,她吹燃火折子,往里照了照。
見石壁上只有些苔蘚、蕨根,沒有蝙蝠、灰鼠等生物,遂放下心來。
將馬背上沿途撿的干草枝丫堆在山崖里,莫婤又同高夫人多搬了兩趟,連崖壁上的藤蔓都砍了幾籠,直將崖洞堆滿了,方覺心中踏實了些。
讓小馬兒自己吃一圈草回來,她在崖洞周圍找了些平整的石塊,尋了崖洞深處擋風的平地,搭了個簡易灶,燃起火來。
火光方閃動,小馬駒嘴中含著叢灌木,噠噠跑了進來,洞外忽而電閃雷鳴,下起暴雨。
翻出自個包袱中熬藥的圓頭紋雙耳罐,煮了鍋祛除風寒的湯藥,同高夫人一道用下。
就著火,又將干糧包袱中的蒸餅,熱了兩個咽了填肚兒。
小馬駒繼續踱著馬蹄過來,將咬著的灌木丟她面前,她仔細辨認,發現竟是野生的小桑葚。
用荷包里的手帕,擦巴了兩下,同高夫人用了些,外頭的雨聽著又大了,雨聲中還夾著土石翻騰滾落的響動,讓她心驚肉跳。
警惕四周,多觀察了半晌,見此間崖洞始終安全,才從包袱中多搜羅了兩件袍子裹著。
往火里添了些柴,在火堆旁鋪了干草,小公子被夾在中間,她同高夫人相擁躺著,打了個盹兒。
“哇哦——”
二人是被小公子的哼唧聲吵醒的,約莫是餓了。
幸而高夫人一直自己喂養,不若這般情況,去何處找奶娘啊。
高夫人一面慶幸,一面熟練地給小公子喂食。
而莫婤卻是走到山洞口,瞧著連綿不斷的雨勢發愁。
這雨眼見著是輕易不會停的,幸而之前多囤了些柴火,省著用,還能堅持。
但她們這點干糧是啖不了幾頓的,也不知此處離牧場有多遠,路上還需要耗費多久。
況且高夫人還要喂奶呢,光啃干糧營養斷是不夠的啊。
光發愁也無用,莫婤搬了塊石頭,坐到洞口不遠處,一面編著手中干草、藤蔓,一面瞧著雨勢。
手眼不停,編了頂草帽,穿了個草籠,還織了件蓑衣,見雨始終不歇,又用藤蔓結了張細密的網。
檢查崖洞口有無積水時,瞧見外頭的傾盆大雨終是緩成了綿綿細雨。
也不等了,同高夫人打了聲招呼,不顧其阻攔,她頂了草帽,披著蓑衣,手提塞了藤網的草籠,腰別鋒利的環首彎刀和飛鏢,沖了出去。
“小馬兒,你就在山洞等我。”
阻了要跟出來的小馬駒,還將懷中的小狼崽塞到它背上,莫婤三兩下靈活閃身,到了山崖下的小溪處。
溪邊,大雨時躲在深處的魚兒,也趁著雨小浮上來換氣。
莫婤見狀撒下藤網,魚兒很是機敏,趁其還未收網,就掙脫了出去。
無奈,她只好捻了些餅子屑,趁魚吞食時,方將它們一網打盡。
足足撈了六七條,約莫一寸長的魚,方作罷。
將魚塞進草籠,在溪邊安置藤網時,還瞧見不遠處的坡上,搖著幾叢野蔥。
只留了些細根,長成的野蔥都扯了,又去來時路過的竹林轉悠了一圈。
搬了些春筍的嫩尖尖,還取出腰間的彎刀,砍了些竹子下來,捆好拖回了崖洞。
山洞中,高夫人亦挽了袖子,幫莫婤熬祛風寒的藥。
見她回來了,忙幫她換了衣裳,擰干頭發,擁著她,一面讓她烤火,一面哄她喝下湯藥。
待暖和過來,莫婤用方才扯的芭蕉葉鋪著,將草籠中的魚倒了出來。
經歷過山洪的魚,似乎都要耐活些,離水這般久,竟還活蹦亂跳的,她眼疾手快按住了兩條想要翻筋斗的魚。
高夫人還學著,同莫婤一道手起刀落,殺魚刮鱗。
這魚應是鯽魚,魚鱗為青褐色,體型較長,腹部較窄,眼是青黑色的,魚肚腸少,瞧著應是野生鯽魚。
不僅味道鮮美、營養價值高,還能幫著高夫人下奶,莫婤心下稍安。
將刨出的內臟,都喂給了小狼崽。
先就著雨水沖洗掉魚上的黑垢,再在魚身兩面各斜劃二刀,抹上粗鹽。
腌魚時,又從包袱中翻出塊姜切成兩半后,擦在魚身上。
再用洗凈的稻草沾了些油,在魚上涂滿后,串了根竹扦子,烤得兩面焦黃。
高夫人已剝好了嫩竹筍,還按著她的安排,接雨水涮藥罐后,將水壺中剩得不多的水都倒了進去。
水煮沸后,莫婤將魚推了下去,掰了剝好的嫩竹筍尖尖,一道燉。
從羊皮囊中,倒了些酒去腥,又將野蔥理了幾棵,扭成短段,扔進了魚湯里。
待再揭開蓋子時,鮮香撲鼻,原本因著緊張而急劇痙攣,感覺不著餓的胃,猛地泛起酸。
同高夫人一人一碗,喝得大汗淋漓,暢快無比。
最后一口,還掰了高母的镈饦,發泡成了湯面,吃了個肚圓兒。
掏了火堆,又加了把柴火,將洞口用石塊填壘高了些,還掛了蓑衣擋風,吐出的鯽魚骨砸成粉末,撒了些在周邊防蟲。
吃得飽飽的高夫人同莫婤,睡了個好覺。
醒來,想著告急的飲用水,她又將搬回的竹子砍成竹筒,都接滿雨水靜置,剩的邊角料還編了頂斗笠。
待雨小些,又去了趟小溪邊,收了藤網,里頭除了三四條鯽魚,還有窩泥鰍,泥鰍旁竟有三四只溪蟹耀武揚威,就快將網磨出破口了。
割了溪邊的蘆葦,將溪蟹五花大綁后,一道扔進了草籠,又找了些大小不一的砂石,回了崖洞。
將竹筒中沉淀好的水,用砂石多層過濾,再倒入藥罐中煮沸殺菌,收進水壺。
飲用水得到解決后,她們又在崖洞中茍了三日,天方蒙蒙亮時,雨終于停了。
快速拾掇好能帶走的物件,莫婤同高夫人踏上了尋找牧場的路。
小馬駒甚至將小狼崽頂到了頭上,仿佛是一道找著。
從晨時走到黃昏,終是見到了四周熟悉的場景,忙拉著高夫人快步往山下走。
約莫離了還有十來米,便瞧見應是綠草茵茵、馬羊成群的牧場,已成一片汪洋。
汪洋上漂浮著腫脹的羊,白的、黑的、雜毛的都被腌成了黃褐色,在水中載沉載浮,像被丟棄的破布娃娃。
馬兒龐大的身軀,發泡了一圈,或是四蹄朝天,或是鼓著巨眼,毫無生機。
細看,眾多羊馬間,還有吹成氣球的人尸,五官扭曲,辨認不清模樣。
見著已成“巨人觀”的尸體,至少死了三日。
斷裂的木樁和殘破的圍欄,在汪洋中打璇兒,多數牧寮已被沖毀,只剩汪洋中央一處屋子顫顫巍巍地立著。
想著藺夫人調笑的臉龐,藺管事耙耳朵的作態,還有牧場爽朗的漢子們,莫婤握緊了拳。
第45章 第45章 第45章
深納了數口氣, 莫婤方平復下來。
仰面看著小馬駒的眸子問道:
“還有別的路下山,回長安城嗎?”
小馬駒沿著洪水轉悠了幾圈,復而頂著莫婤繼續朝前。
她知道, 這是回長安的必經之路了。
“要不我們再躲回山上?”
高夫人亦沒了別的法子,無奈道, 莫婤聽后卻覺不妥。
這幾日因著雨水連綿不絕,在山上躲禍的流民皆各自找了庇護所, 待雨停歇, 眾人定爭相逃散, 她們必會遇上生人。
是老弱婦孺還不打緊,若遇上壯漢, 甚至馬賊,她們可能會生不如死。
一面被小馬駒推著朝前走, 一面同高夫人解釋,前些時日的經歷,讓她毫不猶豫以最壞的結局揣測人性。
行至洪水邊緣, 小馬兒不再抵她, 她遂撿了根長長的木板,應是牧寮被沖垮后,散落下來, 又被卷到岸上的。
用木板探了探,不算深,將將淹過她的脖兒, 只是中央應會更深些。
托現代大學必修課的福,她是會游泳的,只是未用小莫婤的身子游過,也不知能否淌這般遠。
但高夫人定不會游泳, 且還抱著個稚子。
她也不會做船,若讓夫人坐上木板,她邊游邊推,依著她這小身板,要游到猴年馬月啊。
忽而,微風拂過,洪水中泛起陣陣惡臭,蕩到岸邊腐爛的羊尸上,有無數的蛆蟲在鉆。
“啊——嘔——”
高夫人猛地嚇了一跳,接著又被惡心得夠嗆,想著莫婤亦在身旁,忙鎮定下來,還上前幫她蒙住了眼。
她閉眼思索,這泡臭尸體的腐水,就算她成功推著他們游了過去,自己也會染上病沒命的。
況且小馬兒怎么辦,對了,小馬兒!
“小馬兒——”
腦海中隱約想到了法子,耳畔忽而傳來高夫人的喊聲。
忙拉下夫人的手望去,小馬駒噠噠踏進了洪水中,還擰著身子朝她擺尾。
她方才閉目時也想到了,馬兒應是會游泳的。
在現代她曾看過一部電影,影片中的主角坐著白馬在水中暢行無阻,且速度極快①。
當時頗為好奇,還查閱過相關資料。
馬兒是天生的游泳健將,四肢在水中能有節奏地劃,龐大的軀干亦能漂浮,頭更能露出水面,保持呼吸。
只有在洪水時,因著水速極快、水力極大,會將馬兒沖入其中,它們本就是敏感動物,驚慌失措下會被打亂游泳節奏,或累死、或淹死。
再加上洪水通常攜帶大量雜物,也易擊中馬兒,使其受傷而無法游出,被困死。
現今瞧著天色還算正常,但他們要趁機快速渡水,否則一旦下雨,洪水卷土重來,他們也將死在這汪洋上,成為眾多尸體中的一具。
不能再猶豫了,莫婤拉著高夫人爬上小馬駒的背,小馬駒馱著他們拼命朝前游。
約莫游了小半個時辰,正巧經過中央搖搖欲墜的危房,莫婤瞧著眼熟,小馬兒也朝屋內游去。
屋頂還罩著些板材,混著幾叢茅草,隱約有著牧寮的輪廓。
里頭屋頂上,還吊著些小革囊,莫婤認出這是藺娘子縫的香料包!
“藺夫人——”
“藺管事——”
莫婤大喊著,期望能有應答,但只聽見被水淹著的牧寮中,傳出陣陣她自己的回聲。
一聲一聲,像是質問,砸著她的心,震耳欲聾。
她很是后悔,當初她明明覺察出要發大水,她為何不提醒藺娘子早做準備。
藺娘子從官差中救出她的命,幫她脫離魔爪,她卻沒能救他們的命。
鼻尖發酸,眼眶泛紅,身子不自覺顫抖,還是高夫人擁住她道:
“你瞧,頂上的柜子都關著,卻沒了物件,他們應是早有預料,先逃難去了。”
莫婤猛地抬頭,果然如夫人所說。
她又向四周望去,以期能再找到些佐證。
柜頂裝野蜂蜜的瓦罐不見了,墻上掛著的刀、吊著的肉干也沒了,就連屋頂懸著的小革囊也只零星剩了幾個。
讓小馬兒游到墻角旁,她取下腰間的彎刀,扯了宮絳將其連在木棍上,起開了地窖。
用其在地窖里翻騰了幾下,當中竟空無一物。
若洪水是突然來襲,沖了牧寮,若淹了眾人,他們自是沒命再取走地窖中的東西。
因著地窖封了蓋,里頭的物件,大概率不會被洪水卷得什么也沒剩下。
想到此,她方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同小馬兒搜羅著這兒可能剩的吃食。
在山洞躲了幾日,她們的干糧早已咽完,包中只剩些小雜魚干,和方才摘的幾個酸得掉牙的野果子。
雖渡了河,駕馬疾行,回長安不過半日,但現已是黃昏,夜間多有“鬼”,還是要找個地方躲著過夜的。
倘若再碰上大雨,耽擱些時日,定是會沒糧的。
開了洪水面上所有的柜子、壁龕,只找到破爛衣裳、老舊馬嚼子等不能食之物。
仗著還有三腳貓的功夫,莫婤又爬上高柜,伸手扯屋頂的香料包時,竟瞧見橫梁上放了一小口麻袋。
翻身上梁,匍匐過去,打開一瞧,竟是高粱種,約莫五六斤。
因著高粱種需要干燥儲存,多是放于橫梁上,想來是藺管事他們走得匆忙,沒將橫梁收干凈。
將找到的東西皆塞進包袱里,小馬駒馱著二人繼續往前游。
夕陽西下,余暉灑滿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卻將漂浮的尸體照得愈發清晰可怖。
面目全非的臉龐,腫脹的四肢,青灰的皮膚,腐爛的傷口里條條蛆蟲蠕動,正爭相往外擠。
她同高夫人一人手持根長棍,將前方或周圍的死尸推遠,心安些的同時,更是為方便小馬駒向前。
這邊莫婤二人還在艱難渡洪,那邊高府的大部隊,早就躲進了前不久才解封的破廟。
當日,因著莫婤被盯上,引開了主力,高府余下人雖四散開,但沒行多遠就沒了威脅,自要回頭抱團,竟皆會合了。
“大家伙齊了,去找高夫人罷。”
吳娘子欲領著眾人,朝莫婤二人跑的方向尋。
“你算個什么玩意,主子沒發話呢!”
姚小婆還記著方才高夫人罵她女兒的仇,出聲阻止。
“你個賤貨,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閃了腰的高母,瞋目裂眥,本就不爽這些妾室,聽著更是怒火中燒。
“大娘,我們也是為著能早些回去治您的腰,我瞧你面都歪了些。”
此次唯一陪同上香的庶子,上前來勸,爭當和事佬。
因著山洪,眾人本就不愿進那危險的山林尋找,現聽男主子都這般說,更有了主心骨,皆硬聲響應。
高母雖想著兒媳和嫡孫很是燒心,但她人老了,若手下人不聽勸,她毫無法子。
況且,摸了摸酸痛的腰,又擰了擰緊繃僵硬的臉,高母終是妥協,不再多言。
吳娘子見皆是些貪生怕死、忘恩負義之輩,怒不可遏,朝著眾人甩了幾馬鞭,騎著大馬,孤身沖進了山林找人。
余下的人仗著人多勢眾,連夜趕路,卻還是被暴風驟雨堵在了破廟內。
破廟里除了他們,還有許多躲雨的流民,三三兩兩圍在一堆。
見這高門大戶的隊伍,氣勢磅礴,紛紛為其騰地兒,躲到了破廟角落,擠在一處。
因著整日蕩魂攝魄的奔波,眾人累壞了。
點火堆,暖身子,伴著雨聲,終是睡了個好覺。
清晨,破廟外的雨,還是連綿不絕。
從香甜夢中醒來的眾人,正打著哈欠,覺得身子都睡綿了,四肢僵直不能動。
“啊——”
忽而,尖叫聲響起,大伙兒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竟被綁在破廟的柱子上。
“該死的賤民,快將本小姐放下來!”
厲聲尖叫后,姚小婆的閨女薔姐兒口不擇言地罵道,
“本小姐的首飾呢,叫花子!小偷!賊!”
被綁著的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婦人們只覺沒了金銀首飾,護衛們卻敏銳發現自己應是被搜了身。
接二連三醒來的流民們,鋪頭蓋臉就遭了一通羞辱。
有那臉皮子薄的,氣紅了臉,連雨也不躲了,徑直沖了出去。
更多是見大戶人家整隊都被綁了,知此間廟宇不對勁,被嚇破了膽,連滾帶爬冒雨跑遠了。
但竟還有那膽大的,瞧他們無反抗之力,試探地拿了他們身旁的箱籠,慌不擇路逃出破廟,怕再被人搶。
這一舉動,打開了酆都地獄的大門,破廟中余下的流民,如同里頭沖出的魑魅魍魎,紛紛涌了上來。
先是搶箱籠,搶完箱籠,爭包袱;爭完包袱,奪布袋;奪完布袋,扯錦囊、香囊和荷包……
身上能裝什物的,皆被搜刮干凈了,都沒搶到的流民們,干脆扒了他們身上的好衣料。
“啊——”
“不要——不要——”
“滾——你們滾開!”
男丁怒吼,婦孺哭嚎。
忽而,廟中響起不尋常的呻吟,不多時還接二連三嚷開了。
流民中本也有婦孺,見狀不敢再爭搶,撒丫子瘋跑出廟堂,沖向遠處。
廟堂的大門嘭地被關上,色中惡鬼開始了無盡狂歡。
甚至有那狼心狗肺的高府護衛,分明掙脫了束縛,卻加入了流民們施暴的隊伍。
似乎能讓他們更有成就感,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伸出罪惡之手的高府護衛愈來愈多……
高府其余男丁們,或掩面,或閉目,多是沉默低頭,一言不發。
先前巧舌如簧的庶子,更是鵪鶉地蜷縮著,用手死死捂住雙耳,嚇得哆哆嗦嗦。
高母的臉更歪了些,老淚縱橫,還拼命發出“啊啊啊——”的咒罵聲。
“你個老貨,閉嘴。”
“這張老皮子,誰稀罕!”
“也想爽?晦氣。”
她身前的流民們似被擾了興致,皆出言戲謔,還有那離得近的,竟回頭給了她一巴掌,將她扇閉了嘴。
整整三日,此間破廟成了高府眾人的煉獄,禽獸們的捕食場。
而一無所知的莫婤,方渡過了河,見天色不早了,仿佛又有下雨的趨勢,欲領著高夫人來此間破廟避雨。
第46章 第46章 第46章
也不知那間破廟有無解封, 想著上回因著此間破廟而引發的迫害,莫婤心中還是有些發毛。
一路上,她四處張望, 希望尋著其他庇護所,但除了茂密的叢林和泛濫的小溪, 再無其他。
眼見著,天快黑了, 前方忽然或明或暗, 竟有光。
莫婤的心一下子緊了起來, 讓小馬駒緩了馬蹄,悄悄往前行。
又多行了兩步, 廟宇的輪廓逐漸展露在眼前,光就是從廟里頭散出來的。
原來竟已不知不覺行至破廟, 既然當中已有光,那應是解封了。
想著今晚有住處了,莫婤心頭稍安, 但怕里頭的生人, 又是另一重威脅。
她們身上的衣服,顏色雖不顯眼,但一摸便知是好料子。
附近沒有其余躲雨的地方, 破廟中定有不少流民。
想著那巴掌大點的廟堂內,定會同其余流民們近距離接觸,若不幸遇上那識貨的人, 還是一眼便能瞧出他們衣物的不凡。
莫婤思及此,便又拉著高夫人找了個草籠,換了從藺管事牧寮處搜摸來的破衣服。
剛淌完水時,實在是累極了, 但又想省著最后剩的小魚干和高粱種,便只啃了幾口野果子。
啃野果時,她發現野果子皮竟能將手染黃,便將其都收了起來。
現今將自己同高夫人露在外頭的皮膚都涂得蠟黃,再抹了些灰,方作罷。
正欲入破廟,忽覺此間很是怪異。
明明是缺食少柴的時候,天還未黑透,破廟中竟就燃起了柴火,而且不僅有柴燒,還隱約傳出些**。
或是給了自己些心理暗示,莫婤還覺周圍似乎飄散著古怪的氣味。
她在現代時,因著醫院建設的規劃,每次下班時都會路過男科實驗室,這氣味同里頭的氣味很是類似。
心下愈發不安,她讓高夫人在外頭不遠處等她,她也不走正門了,找了處破墻朝內瞧。
院中空無一人,但破爛的馬廄中,竟有幾匹馬,更覺詭異了些,莫婤心中升起重重戒備。
又等了會兒,見院中始終無人,方從墻角翻了進去。
越往里走,各種聲兒接踵而至,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也愈發濃烈。
廟堂的窗皮紙,早爛了些豁口,莫婤瞇著眼朝里瞧去。
猛地捂住嘴,瞳孔緊縮,屏住了呼吸。
她先是見著了癱倒在近處的高母,抬眼望去,是被人折辱的高府其余人。
忍住惡心,往那些賊人臉上瞧去,竟覺他們皆有些面熟。
仔細辨認,發現了混在其中的高府護衛。
而護衛旁的壯漢,她亦覺有印象,忽而看到他腰間吊著的臟帕子,方才回想起來。
他就是當日她同長孫無忌在拐賣小孩的院子中見過的,被抓的人販子之一。
前不久李二郎才猜他們勾結了官府的人,定是逃出了長安,難道就是來此處當賊人了?
而當背對著莫婤的幾個賊人換了位置,莫婤的頭驟然充血,發出轟鳴,握緊的拳頭直將手心剜出了血。
他們的面孔就算化成灰燼,她都能認出來,他們就是當日以此間破廟出了命案為由頭,抓了她們折磨的官差。
“黃大,這次你有福了。”
當初同莫婤撕打的官差,對著一滿口黃牙的壯漢調笑道。
“還說呢,我聽王五說,上次那小女娃更乖。”
“這一瞧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你還不滿意?”
順著他們的目光,莫婤瞧見了地上慘烈的薔姐兒。
一時,周身寒毛直立,渾身發抖,都是些畜生,都是些畜生,一定一定要殺了他們。
她的心狠狠揪了起來,劇烈跳動,似要蹦出來,腦海中全是殺了他們的念頭,但思維反而更敏捷了些。
數了數,里頭高府護衛、人販子、內奸官差,加起來竟有二十余人。
將荷包中的曼陀羅子粉都翻了出來,估摸了他們的體重,算著應是夠的,遂輕輕試探了破廟大堂的門,卻發現被巨石從里頭抵住了。
無法閃身進去偷襲,莫婤又圍著破廟轉悠了幾圈,尋找破局之法。
夜間,漸漸吹起了風,約莫又要下雨了。
踱步到了院中的馬廄旁,里頭竟還堆著不少稻草,因著棚子遮雨,都還是干的。
找出在藺管事牧寮處搜到的馬嚼子,將破廟大門的銅環用其捆死,從外頭鎖住了門。
感受了風向,將干草堆在了破廟的一處破窗戶下。
蒙了面,將曼陀羅子粉撒在了干草上,用飛鏢撬開窗后,用火折子點燃了干草堆。
順著風向,她還用了羊皮囊中所有的油助燃,瞬時草堆冒起濃煙,煙又被風吹進了破廟中。
廟中眾人荒誕無度多日,身子早已空虛,且毫無警惕之心,這火都快燒到里屋了竟還沒反應。
待反應過來時,早已全身麻木起不來身了。
見身上的人動不了了,渾身無力的姚小婆竟還能掙扎著爬起身來,撿了根木棒,拼命杖打著欺辱她的人。
薔姐兒明明也昏昏沉沉,卻還雙手抱起大石,在黃大臉上,拼命攆著,鮮血飛濺,黃牙滾落。
受辱的眾人在生死關頭爆發了人最大的潛能,竟踉蹌著反擊,或舉板磚,或撿棒子,或絞麻繩,或提菜刀。
莫婤甚至顧不上管還燒著的干草,跳過火堆,沖了進去,掏出腰間的飛鏢,狠狠扎著當初欺辱他的那幾人的脖兒。
一下下直捅大動脈,將他們戳得沒氣兒了心中還是不暢快,又掏出彎刀刮他們的皮肉。
“婤婤——”
忽而,被人從身后輕輕擁住,莫婤劇烈掙扎,反手就朝來人捅去。
來人奪下她手中的彎刀,將她轉了過來,竟是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身后還跟著高夫人和吳娘子,
連李二郎也正往里走著。
他們不知何時破開了大門外的馬嚼子,推開了抵門的巨石,進來了。
她一把丟了刀,蒙住長孫無忌的眼,將他和李二郎統統趕出了廟堂,關了門。
喚了吳娘子和高夫人,先找了包袱中所有的衣物給眾人裹上,方讓他們入內。
李世民同長孫無忌點了點頭,喊了門外的家丁,幫著將破廟中的尸體接連搬了出去。
搜尸后,就著還未熄滅的火,將他們都燒成了灰燼。
而從這些尸體中,他們搜出了高府眾人的金銀首飾和高府護衛的武器。
原來他們一早就偽裝成流民,先綁了高府眾人,本欲嚇跑真正的流民,自己人慢慢享受這些大肥羊。
畢竟先前在破廟中的流民這般多,他們可殺不光,一旦有人報官,這么多條人命,自會引起官府的注意,他們好不容易才偷了山賊的身份,可不想再暴露。
而若他們只是綁了高府眾人,這些自身難保的流民們大概率是不會報官的,就算報了官,官府中也有他們的內應,他們自能提前得到消息跑路。
況且現今大隋局勢這般吃緊,官府哪兒還有功夫管他們這些山賊的。
誰知這些流民中,竟有大膽的,搶了他們看在眼中的囊中之物,還逃得飛快。
不過這般也好,他們更不用擔心真流民們報官了,而他們的這些損失自然也要在高府眾人身長討回來。
無忌幫著莫婤擦手擦臉,拭掉她身上的血跡,同她解釋。
李二郎父親手下有一新來的小兵,前些時日聽說李二郎在探查逃出長安城的人販子,主動上報了一怪事。
他只說自己原本是破廟附近的村名,投靠李淵將軍前,曾見過破廟中的山賊,但自從長安城人販逃出長安后,他再回村探親時,竟發現山賊換了人。
深覺兩件事太過湊巧,見官府遲遲未抓獲人販子,遂將此事上報,希望有所幫助。
李二郎聽了,當即便將其同不久前,轟動一時的破廟中內的殺人案聯系了起來。
當時長安城正在抓人販子,戒嚴出去的關卡,誰知不多時城外又發生了破廟殺人案,連回城的關卡也層層審查。
一進一出皆困難,鬧出這般大的架勢,最終卻不了了之。
因著心中有了疑惑,他翌日便托父親好友幫忙,翻看了破廟殺人案的卷宗,雖官府最終是以村民互相打架斗毆致死結案,但里頭分明記有利刃、刀口等訊息。
應是逃出去的人販子,不知怎的又與破廟中的山賊起了沖突,他們便殺了原本破廟中的山賊,偽裝成村民互毆致死,還頂了他們山賊的身份。
畢竟常住村子的村名不好假扮,窮兇極惡的山賊卻是無人懷疑。
他去右驍衛將軍府同長孫無忌說道此事時,正巧遇上前來求救的吳娘子。
當日吳娘子在林中未找到莫婤和高夫人,眼見著要下雨了,便駕馬狂奔回了長安。
正逢河南諸郡洪澇初現,高老爺和高大人都被急召去了洛陽,府中沒有能做主的主子,一時間竟無人相幫,只好求到了右驍衛將軍府。
長孫無忌同李世民聽罷,當即便點了人馬,幸而還有查案的名義,他們才能一路暢通無阻,快馬加鞭,出來尋人。
路過此間破廟時,見里頭濃煙滾滾深覺不對,便下馬進了院子。
一進門,便認出來廟堂大門外急得滿頭大汗的高夫人,遂破門而入。
方進入便見著了讓長孫無忌痛心疾首的一幕,也顧不上其他,更未查看四周,只快步上前將莫婤擁住。
“阿兄,我方才是不是很可怕!”
“不,很勇敢。”
“那你……”
莫婤話還未說完,又被一陣喧鬧聲打斷,李二郎的家丁們,正抬著一個大肚婦人入內。
婦人疼得大汗淋漓,灰撲撲的裙上,一大片深色,不知是被洪水沾濕的,還是被血打濕的。
見狀,莫婤忙迎上前去,發現竟是之前要她去狼口下救人的那大肚婦人。
第47章 第47章 第47章
大肚婦人身子重, 念著腹中孩兒,當日并未跟著圍堵高府一行人,因而還有命在。
本是悄悄尾隨莫婤和高夫人, 但她們有馬,不多時就跟丟了, 只好扶著肚子莽莽撞撞往山下走。
幸而一道的流民見她一個大肚婆,身上破破爛爛, 也沒處藏糧, 就沒多為難。
快下暴雨時, 他們正巧路過一個遮雨亭,同行的流民見附近再無躲雨之處, 便撿了些柴火,堆在亭子中央。
當時她因隱約覺著肚子不適, 只好緩下動作,待暴雨來臨之際,她才只撿了一捆柴火。
夜里還有些倒春寒, 為了節省柴火, 流民們點了個火堆,大伙兒一同烤火,撿得越多的, 越靠里,而她自然只分到了個邊角落坐著。
她身旁的阿婆見她著實可憐,拉了她相擁取暖。
夜深人靜時, 她忽覺有人掰開她的嘴,往里頭塞東西。
驟然睜眼,原來是阿婆。
阿婆竟還藏了炊餅,等眾人皆沉睡時, 才敢悄悄掐了些喂她。
本想靠著個餅子,定能平安待到雨停,再在山中找些野食,誰成想,這雨沒完沒了,他們在亭中整整躲了三日。
阿婆的餅子早被她們偷偷咽完了,有那膽子大的,趁雨小些,出去覓食,但就算尋到食物,也是偷摸藏起來自己吃。
更是有甚者,一去便不回了,不知是找到了更好的躲雨處,還是沒了性命。
她與阿婆,一人年邁,一人有身子,只好龜縮在遮雨亭。
渴了就接雨水,餓了就嚼亭子邊的草葉。
亭中自不止她們二人這般做,甚至還有餓得受不住的,抓了土來吞。
待雨停后,她同阿婆一人撿了根木棍,杵著泥漿,互相扶持著下山。
而遮雨亭周圍本是草葉繁茂,在他們離開時,都被薅禿了。
好不容易下了山,一直往前走,終是瞧見一處能歇腳的破廟。
或是驟然放松,或是過之激切,她肚子瞬時猛烈地痛起來,讓她根本無法直立,還是阿婆叫了廟中人,幫著將她抬了進來。
“阿兄,你招呼男丁出去,再幫我多燒些水。”
“世民,煩你派人回長安,找個穩婆,最好能接我阿娘來。”
“吳姐姐,可能需要你幫幫我。”
見莫婤一下子嚴肅起來,廟中眾人紛紛響應。
挑了破廟佛座身后的空地,能多擋些風。
讓吳娘子幫忙去馬廄中搬了些稻草鋪在空地上,她又去了方才撲滅的火堆里,多刨了幾捧草木灰撒在稻草上。
一面同吳娘子將大肚婦人抬過來置于其上,一面詢問著她的孕產史。
“之前生過沒?生過幾個。”
“生過兩個。”
“肚兒疼了多久了?”
“方開始疼。”
聽著才發作不久,但因著是經產婦,她手腳還是又麻利了些。
經產婦已有過分娩經歷,宮口會比頭次好開,而且產道也會相對更松弛,分娩過程往往會比初產婦開得更快也更猛。
莫婤現今還未探明宮口,不知她開了幾指了,心中更焦急了些。
在無忌告知水燒好后,高夫人忙幫著送了進來,還給莫婤帶了壺酒。
這些日子同她相處,高夫人還是懂了些醫理,尤其對莫婤日日掛著嘴邊的“消毒”印象深刻。
接過水盆,先用熱水燙手后,擰了張熱帕子欲塞入婦人口中。
因著疼痛,婦人掙扎尖叫得很是厲害,方才同吳娘子抬她時,還被她撓了幾下,怕她咬到舌,更怕她在生產時大喊,散了力氣。
莫婤小時候見電視中的女子生產時,大喊大叫,對其產生了深深地誤解,直到學了此專業方得以解惑。
在生產時,是斷不能費勁喊叫的。
分娩痛可
達十級,自是讓人難以忍受,但喊叫不僅不能發泄疼痛,還會消耗自身體力,甚至泄氣。
生產時若力不夠,或力氣用不對地方,就會導致產程延長,受地痛苦也將成倍地增加。
趁著婦人再次張嘴吶喊時,莫婤眼疾手快地將帕子塞進了她的口中。
讓高夫人幫著倒白酒,她用其搓手消毒后,欲探入了女子的宮口。
方觸到會陰,女子又劇烈的掙扎起來,雙腿蹬地,差些踹到莫婤。
“我們是在救你,你不要不識好歹!”
吳娘子厲聲呵斥道,想讓婦人配合些,可婦人似沒聽到般,仍舊我行我素。
莫婤在前世曾接生過一個產婦,就算已生了五個,再次生產時仍不配合,眼見著她和孩子皆危險了,最終只能順產轉了剖宮產。
但現在這個條件,可沒法讓她轉剖宮產啊!
幸而她早有準備,讓吳娘子又去抓了把草木灰,涂在她大腿內側,不一會產婦的腿便被麻得不能動了。
這時,她方能順利地探進宮口。
宮口才開了三指,但已破水,想來婦人裙上的深色,應是羊水浸濕的痕跡。
稍稍松了口氣,在藥包中挑了些有催產效用的藥材,讓高夫人喊人幫忙熬,并準備剪子、絲線等物后,繼續守著婦人,觀察產程。
高夫人在備好莫婤所需什物后,又倒了盆酒將其泡水,還打了缽熱水,幫莫婤多燙了些帕子備用。
因著物件不少,干脆喊了吳娘子,抬了佛祖的供臺,準備給莫婤當桌子。
方抬起供臺,高府庶子就從供臺底下,抖抖嗖嗖地爬了出來,渾身都是尿騷味。
“不要,不要碰我——”
“你們去找她們——”
“放過我,放過我——”
口中渾渾噩噩地罵著,竟將自己如何躲進去的,都禿嚕了個遍。
前些時日,他見著窮兇極惡的賊人,嚇破了膽,不敢多說一句,更沒血性反抗,只沒出息地躲在角落,捂著耳朵,閉眼裝死。
就這般還是有一賊人將他認錯,戲呷了一番,脫了他褲子方覺出不對勁后,罵了幾句晦氣,又將他打了一頓,便不再睬他。
毆打中,他無意滾到了供臺,發現供臺低下竟能藏人,待無人注意時便鉆進里頭,躲了這般久。
吳娘子見狀,抽出馬鞭又將他抽得哀嚎連連,高夫人也上前直踹他心窩子。
想著莫婤處的危急情況,也不再同他多糾纏,抬了供臺便走了,只留他一人還在原地神神叨叨求個不歇。
而莫婤這邊,原本疼痛萬分的婦人,因著麻藥也舒坦了很多,不再高聲呼喊。
為了讓她之后有力氣生產,莫婤甚至將她們舍不得吃的鯽魚小魚干都拿了出來,取下她口中的帕子,讓她嚼食。
扶她坐起身時,手不慎摸到了婦人的裙擺,莫婤覺得有些不對勁。
聞了聞手上沾上的羊水,竟有一股子腐臭味。
心頭一緊,面上還鎮定自若,哄著產婦躺下,從高夫人備好的帕子中挑了張白的,包著手指,又探入了宮口。
經產婦的宮口就是開得快,已到了五指,但取出的白帕子,上頭全是黃綠的臭羊水,還帶著死死深褐。
羊水通暢分為三度,羊水I度為輕度污染,常呈淺綠或淡黃;羊水II度為中度污染,呈黃綠混濁;而羊水III度最為緊迫,呈深綠或深褐。
這羊水瞧著都快達三度了,腹中胎兒的情況定是不好了。
但古代的條件,別說剖宮產,就算側切她也不敢做,只能靠催產藥了。
幸而是經產婦,配上催產藥,因還來得及。
“夫人,藥熬好了嗎?快催催他們。”
一面高聲朝高夫人嚷道,一面又從懷中的荷包中,掏出了塊參片。
這還是上次莫母在一官宦人家府邸接生時,得到的小人參,切成的片。
因著年份不長,只是薄薄一片,待會兒含于婦人口中,有助于她生產。
但再多或年生再長些的人參就不行了,人參雖有補氣養血、提神益氣的功效,但同時也有活血化瘀的功效,若大量服用,極可能誘發產后大出血。
所以產后的婦人,也不宜服用人參等大補之物,可能會加重產后損傷。
又過了約莫半刻鐘,催產藥終于熬好了,扶著夫人喝下去,又將參片塞入她口人,囑其含著,燙手消毒后,又查了一遍宮口。
宮口已摸不到邊了,終是開全了,莫母還未到,胎兒情況不好,她也顧不上再藏拙了。
“你一定要聽我指揮,知道嗎?”
“孩子已經不好了,你一定要聽話!”
“聽明白頷首!”
反復向婦人重復后,莫婤喊起了號子。
“放松!放松——”
“好,用力!用力——”
讓婦人分開雙腿,吳娘子幫著抱住,莫婤隨著宮縮的頻率指揮起來,婦人還算配合,總算沒在關鍵時刻放棄。
“見到頭了,吹氣,吹起——”
隨著婦人不斷吹氣,胎頭慢慢擠了出來,如破殼的雞蛋,但竟是個茶葉蛋。
只見胎兒臉色烏青,還有些發黑,隨著胎頭不斷鉆出,胎兒脖頸上纏繞著的臍帶開始顯現。
“臍帶螺旋繞頸兩周!”
莫婤忙擰了熱水中的帕子,在母體近端的臍帶處打了個結,為了防止其回縮進體內,致使胎盤無法順利娩出。
這一步其實需要用到止血鉗,此物在隋朝已有出現,巢元方著的《諸病源候論》中就有提及,而莫母產具中亦有此物。
緊接著,莫婤再抽出腰間的飛鏢,割斷了胎兒頸上的臍帶,將他翻轉倒立,使命打他腳底。
“哇——哇——”
破廟中,終于響起了嬰兒微弱的哭聲,她心中憋著的氣,終于吐了出來。
應是下山時,婦人頻繁變換體位,導致腹中胎兒出現臍帶繞頸的情況,幸而及時遇上了莫婤,否則這孩子必死無疑。
而在破廟外焦急等待的長孫無忌和李世民,聞及嬰兒的啼哭聲,亦是松了口氣,著手安排剩下的事宜。
“阿婤,這般厲害?”李二郎很是驚訝,他方才見著婦人的樣子都以為她必死無疑了。
“她可有宏愿呢,要開接生館,減少婦人和胎兒的死傷呢!”長孫無忌回道,很是為她驕傲。
李世民聽完,若有所思。
忽而,聽破廟外傳來噠噠馬蹄的疾行聲,莫母背著接產箱,風風火火地疾行而至。
第48章 第48章 第48章
莫母進來時, 莫婤正在同產婦檢查會陰。
因著她將胎頭分娩的速度控制得極好,這般急產,也未出現會陰撕裂。
見不用縫補, 她方松了口氣,畢竟縫針在這時也是極易引發感染的。
“婤婤, 人呢?”
莫母瞧著地上小腹平坦的婦人,忙問道。
“就是她, 已生出來了, 孩子在夫人處。”
莫婤盡量裝作不在意地說道。
“起開!”
莫母橫了她一眼, 將她趕開。
先仔仔細細檢查了婦人的下身,見無明顯破口和裂痕, 又壓了壓子宮底,見收縮尚可, 出血不多后,又去檢查了嬰兒。
嬰兒發育得還算健全,只臉上有些烏青, 應要多等些時日方能恢復了。
正事解決后, 莫母在破廟中撿了根枝丫,開始追著莫婤打,邊追邊罵:
“你個小混蛋, 別給我裝傻,我說沒說過不讓你接生。”
莫婤上躥下跳地躲,還不忘回嘴:
“那不是情況緊急嗎?不是我, 他們就沒命了!”
“你還挺得意,你是走了狗屎運,出人命了怎辦?”
“所以阿娘,你就該早些教我接生!”
莫婤也是想趁此機會, 松動莫母的念頭,畢竟她需給自己的手藝找個出處。
況且,莫母亦有些獨門絕技,是她在現代才工作不久的“新矛頭”不會的。
“夫人,夫人救我!”
見自個勸不動,她還欲找來高夫人幫著勸莫母。
高夫人一把拉住正奔過身
前的莫母,亦是幫莫婤說話:
“順娘,莫虛擲了婤婤的天賦,別學那等眼皮子淺顯的人家,有門手藝豈不更好?”
長孫無忌同李世民,聽聞莫婤的喊聲,以為出了什么大事,也忙闖了進來,欲護著莫婤。
莫母聽罷,一把扔了手中的棍子同高夫人訴苦:
“我這不是怕她將來不好說人家,多得是人嫌我們穩婆。”
“單大人可沒嫌你!這種人才是好人家!”
聽罷,本就不想嫁人的莫婤,更是忍不住勸道,
“阿娘,難道為了虛無縹緲的好人家,就放棄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見莫母若有所思,高夫人又幫著加磅:
“我也是看著婤婤長大的,我定會為她找戶好人家,順娘且放心罷!”
聽著高夫人的承諾,莫母心中更是松動。
方才她查看了產婦和嬰兒的情況,閨女確是做得很好,她都不知她何時偷學的,難道就憑著屋子里那幾本她未上鎖的接產書?
心中想不通,但更是在意女兒確是具天賦之才,亦懷興味,她這一身本事,不交予女兒很是可惜。
這邊莫母還在思考著,那邊李世民悄悄拉了長孫無忌問:
“為何會被嫌棄,救人這般了不得。”
“大隋風氣如此。”
長孫無忌也對這些三教九流里頭的腌臜事不清楚,只能簡單歸結于此。
但李世民卻是聽了進去,心頭不禁吐槽著:這般增長人口的好事,我這堂叔竟這般忽視,實屬不該!
事實卻并非如此,無論在大隋前,還是大隋后,穩婆亦多被世人所看不起。
在古人眼中,良家婦女是不應走街串巷賺錢銀子。
這些時日,莫母幫著接生的皆是官宦人家,面上對她客客氣氣,但私底下她曾不止一次聽聞他們議論她。
何況在大戶人家中,賄賂穩婆做些茍且之事的情況時有發生,連高府這般人口簡單的人家尚且不例外。
而一旦事發,他們則將責任全推給穩婆,導致穩婆的名聲更差,進一步遭世人唾棄。
再加上穩婆這一行,暫不說接生出了差錯丟掉性命,單就運氣不好接觸到主子們的陰私更會一命嗚呼。
正當她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時,恢復了些體力的婦人,讓阿婆扶起身,緩步上前向莫婤致歉。
方才她那般激烈抗拒,不僅是疼,還因著她亦是認出了莫婤,害怕莫婤記恨于她,要害她和腹中孩子。
聽罷,莫婤心中著實掀不起更多的波瀾,她方才只是盡了一個醫者的職責,在救一個患者罷了。
同高夫人回府的路上,莫婤同夫人打著雙簧勸莫母,諸番開導勸慰下,她總算同意了讓莫婤跟著學接生。
方回到高府,秋塘便帶來了新鮮的瓜吃。
因著近來河南諸郡接連發大水,郡中和鄰縣有些底蘊的大戶人家或富貴商賈,一批批涌入長安。
眼見著,長安城的房價上浮得厲害。
先前欲幫高夫人接生的穩婆中,竟還有人手握房產,現今總算是被發現了。
因著那穩婆一直未住進去,甚至平日也從不曾去欣賞,日子還過得清貧,方才躲過了秋塘和杏雛的搜查。
現今見房價上漲,家中亦是缺糧得厲害,急急將手中的屋舍院落賣了換糧,才被一直監視著她的秋塘發現。
當日劉姨娘大丫鬟暴露,高夫人大肆處置,就是為讓其背后之人放松警惕,她可不信一個丫鬟能拿出這般多的銀錢收買穩婆。
這些時日,一直讓秋塘派人守著幾位穩婆地動向,現今終是有人現行了。
“繼續盯著,待她揮霍完手中的銀錢,定會再來找人討的。”
高夫人篤定道,這般好用的把柄,就像是能生錢的搖錢樹,誰會只搖一次?
而剛吃完瓜,回到下人院的莫母和莫婤,還未多歇口氣,就又有人求到高夫人處,請莫母幫著接生。
莫母即刻應下,同人約了午后便去后,喊了莫婤,母女倆做起午食來。
撈起水缸中泡發的面粉劑子,莫母欲做雜醬滑餅。
大隋自是沒有雜醬的,還是莫婤前不久囤糧時用豬肉剩的邊角料做的。
將蔥、姜、蒜、豬肉剁成碎末,備用。
熱鍋涼油,放入肉末煸炒至變色,盛起后,在鍋中留底油,在放入方才剁好的蔥姜蒜,炒出香味。
再倒入肉末,加清醬、砂糖、鹽等調味,翻炒均勻后添些井水,下貨慢燉,直至醬汁濃稠,水分收干即可。
而滑餅,卻是大隋就有的吃食。
面粉搜成小劑子,放于水中,待面性發得足些,取出拉薄拉長,再搟圓。
薄圓的滑餅,落沸水煮熟即可食用,有些類似現代的“鋪蓋面”。
再淋了雜醬,做添頭,面餅薄但寬大,滑爽細膩,湯汁醬色十足,鮮美醇厚。
莫婤吃著吃著,甚至將整個臉盤子都塞入了碗里,滿足得險些流下淚來。
吃完,待她收拾妥當,見時候也差不多了,莫母就拉她一道去接生。
自這以后,但凡有接生的活計,莫母便帶著莫婤同去,披星戴月、風雨無阻。
轉眼間,過了三年。
這三年,莫婤從一開始的只能守在遠處,到現今能在莫母身旁打打下手。
不過遇到家境復雜的人家,莫母還是會將她攆出去,趕到偏殿或院中等候。
跟著阿娘走街串巷這幾年,她方體會到這份職業的辛苦。
且不說生產時辰不定,時而晌午,時而半夜,光接生就是個體力活。
古代生產方式眾多,最常見的生產方式是豎式。
豎式生產涵蓋站著、蹲著、跪著,但用得最多的竟是站著。
站著生產雖便于產婦使勁,亦能讓孩子在重力作用下自然下墜,但卻極其耗費產婦的體力。
此時,就需穩婆幫忙撐扶,因而穩婆必須下盤夠穩。
古代穩婆多見之膀大腰圓,也是此原由,否則若同產婦一道摔個屁股墩,可就是一尸兩命了。
富貴人家還會專為產婦準備個雕花楠木架子,纏以柔錦細緞,讓產婦憑物站立,將雙手置于架上借力,亦是防產婦因失力倒下。
況且,生產還極為耗時,若產婦出現倦怠需仰臥或坐立時,就將粗紙鋪地,以枕安于腿中。
待到羊水涌潮,腰腹齊痛時,穩婆便知胎頭已下墜,再扶起產婦使勁。
見嬰孩頭抵產門時,用藥催之,大呼號子,即可娩出胎頭。
這時穩婆更是半刻不敢放松,見胎兒雙肩娩出后,要及時將胎兒接住并拉出,防胎頭著地。
因而,站著生的危險系數大,對產婦和穩婆的體力消耗也很大。
莫婤這輩子暫且不論,就上輩子活了二十多年,托先進科技的福,自幼沒干過什么體力活。
穿越后類似于力大無窮體質、金剛大力丸等金手指也是一個沒有的。
現還只是跟莫母學了穩婆中最簡單、使用頻率最高的接生,本以為現代就是這個專業的她,完全能夠勝任,誰知古代同現代生產方式差別竟如此之大。
現代雖然也有豎立生產,但這屬于高階助產方式“自由體位”中的一種,像莫婤這種剛上班的菜鳥,自是接觸的不多。
“電視劇又誤我啊!”
莫婤心中默默吐槽的同時,還有些慶幸。
幸而是穿成了穩婆的閨女,且她阿娘手藝頗為了得,能多教她些符合古代實際的接生方式。
但多跟著莫母接生幾次后,她又覺這種方式很是浪費人力、物力,亦極不安全。
若穩婆被收買,想要害人豈不輕而易舉?
暫且不說裝作氣力不夠,沒扶穩產婦,單是一個恍神,就可能使得胎頭墜地,摔成個癡傻。
思來想去,還是得改變古代的生產方式。
她欲設計一個像現代那般專門供產婦生產使用的產床,既可以節省力氣,還可保證孩子的安全。
念及此,莫婤乃于小院一隅取枯樹枝,在泥地上涂畫許久,刪刪減減,還是沒有想好。
現代的產床,用的都是現代化的技術,在古代可難以找到替代之法。
何況,她又猛然想到,古代人亦是有智慧,那為何選擇不夠省力的豎式生產呢?
定還有她不知曉的由頭。
第49章 第49章 第49章
正值莫婤犯難之際, 莫母背著個大竹簍而歸。
竹簍里頭像是裝了一個個小刺猬,待她走近些一瞧,竟是栗子。
“方才在東門橋下見著個小童, 小小一個背著這般大的
背簍,我就都買了。”
莫母放了簍子, 解釋道。
現今日子不好過,也不知是不是受了當年水禍的刺激, 這幾年楊廣發瘋似地開發各段運河, 先后調發諸郡的男丁三百多萬人。
年年勞民傷財, 家中的壯丁死的死,傷的傷, 長安城內多的是賣吃食的小童。
莫婤的酸奶撈早也不做了,當年那場洪水, 藺娘子在莫婤旁敲側擊后,便有警覺,憑著高府中人脈一直打探消息。
許是高夫人有意透露, 他們竟輕易探得府中在囤糧, 因而在雨水來臨當日,當機立斷帶著牧場的漢子們和羊馬群往山上遷。
相鄰的牧場管事還笑話他們膽小如鼠,最終他們是唯一躲過那場浩劫的。
只是在山上困了月余, 羊馬或死或吃,莫婤的母羊早就不知是魂已歸西,還是入了他們的喉嚨。
高府中的主子又多了這般多, 自是沒羊奶再供莫婤小打小鬧地做生意了。
因著鬧了糧荒,長安城中的羊奶喊成了天價,莫婤也沒處買價廉質高的羊奶。
況且酸奶撈這種稀奇玩意,在缺糧的年歲也少有人光顧, 她就歇了做酸奶撈生意的心思。
幸而容煥閣的生意并沒因著洪水蕭條,反而隨著眾多富人商賈涌入長安,賣得更好了些。
現今走在東市問一問,誰不知道有家產后用品鋪子,里頭的小東家叫莫小娘子,還會做蟠游發糕。
更妙的是,里頭還有課堂,欲有孕的,或已有身子的都會去聽聽;而生了的,亦要帶著孩子去那親子樂園玩上一玩的。
這樣一來,莫婤自是賺得盆滿缽滿,別說給小院添置物件,若按照前些年的房價,她都能在平康坊買處小屋了。
莫母買回來的栗子約莫是新摘的,很是不好剝殼,莫婤只好用腳輕碾開,撿了里頭的橡子。
地上的殼,她挑了些完整的,將尖端修剪圓潤,看著像花瓣狀,用錐子在頂端捶了個小孔,穿些銀鈴,做了個栗子風鈴,掛在屋檐下。
品相不好的,放在瓦盆里,燒成了灰,封進個陶罐內,別小瞧這些灰,外敷能治好些瘡瘍腫毒。
一旁莫母正宰著烏雞,欲燉鍋栗子烏雞湯。
將烏雞剁成小坨,焯水后倒入砂鍋中,加夠量的水。
栗子橡子去皮后,同雞塊一道燉,燉爛后,再添些蔥、姜、醬油,起鍋前再加些粗砂糖提味,能鮮掉舌頭。
莫婤則在一旁生了個銅火盆,還用了無煙炭,丟進一把栗子,烤栗子吃。
這般多的栗子,一兩頓是嚼不完的。
她撿了幾竹籃,掛在風鈴邊,待吹幾日,就成了“風栗子”。
風栗子雖瞧著皺巴巴、軟趴趴的,但里頭的肉又甜又細膩,吃上幾顆,滿嘴的香甜。
瞧著還剩了小半背簍的栗子,莫婤干脆在小院的墻角挑了個口小、短頸、溜肩、大肚兒的四系罐。
先往里頭倒了層炒焦的細米鋪上,再挑些品相好的栗子擠在炒米里,再蓋上一層厚炒米,再擠一層栗子,就這般將罐填滿。
多蒙上幾層厚布,用粗麻繩捆上,上頭還壓了個吻合的小漆盤。
這般不僅能多存些時日,再吃時炒米有栗子的甜津津,栗子有炒米的清香,想想就美。
“單大人怎說?”
見母親守著湯鍋發呆,莫婤皺著眉頭問道。
去歲,莫母和單大人便在談婚論嫁了,本想等著單大人那在榆林監工的胞弟歸來后再辦,誰成想,傳來的又是身死的噩耗。
大業三年和四年,楊廣下令在榆林以東修長城,兩次調發丁男一百二十萬,役死者過半①,就連監工的單大人之弟亦未能幸免。
在大隋,兄弟作為“五服”中的第二服“齊衰”,喪期為一年②。
因著單大人要給胞弟守孝,同莫母的婚事就耽擱了下來。
“說是過了這個冬日,孝期一滿就要辦。”
莫母拍了拍裙尾,又往灶臺頭添了些柴火。
“那不挺好的,阿娘怎的不算高興?”
搬了火爐子點上,鑲了小銅鍋,莫婤剝了一小缽栗子肉,搗碎后邊炒著栗子醬,邊問道。
“只是因著他弟的事,想起了你爹和你哥。”
“不止吧?”
“他弟妹還未發作。”
單大人胞弟死訊傳來時,被一道接信兒的弟妹杜娘子聽個正著,杜娘子受不住一下就暈了過去。
找來莫母一瞧,竟有了身子,依著杜娘子給出的月信,推出了臨盆的日子,現今竟已超了十余日。
“還未生?算著時日,都有十月余了吧?”
雖古話說是懷胎十月,但實際上這里的月是按照28日來算的,就是比正常的十月要少。
而在現代醫學里,37到42周就是足月了,超過42周就叫過期產了③。
過期產很是危險,胎盤可能會逐漸老化,向胎兒輸送的氧氣和營養會減少。
除此之外,羊水亦會減少,可能會使得胎兒肢體與羊膜相連,造成胎兒肢體斷離;更會增加臍帶受壓的幾率。
這些因素的影響下,會出現胎兒窘迫,若未及時處理,將會導致胎兒腦損傷甚至死亡。
莫婤亦是擔憂起來,鍋也顧不上管了,在心中又算了一遍日頭。
“在府中聽著些閑言碎語,擾了心神罷了。”
莫母平靜地說,還幫著莫婤翻了翻炒栗子碎,怕她糊鍋。
“說了何事?有人疑您算錯時辰了?”
她聽著很是不忿,跟阿娘接生這幾年,見得多了大戶人家疑她,雖她都用手藝打了他們的臉,但每每聞及還是憤怒。
“說這遺腹子,不是遺腹子。”
差些被這話繞暈,醒悟過來后深覺有瓜,莫婤來了精神,三兩下將栗子醬裝進琉璃罐頭里頭,欲認真吃瓜。
“是有那愛嚼舌根的,說杜娘子偷人?”
她按著大戶人家慣常會傳的言子,開始推測。
莫母點了點頭,有些猶疑。
莫婤卻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勸自己不要動氣,不過是些沒見識之人,“過期產”自古有之。
她正念著如何催催產,莫母復而又言:
“說是單大人的。”
手中的琉璃罐子被嚇掉,還是莫母眼疾手快幫她撈了起來。
“不至于吧?”
她腦海飛速運轉,瘋狂回憶著同單大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瞧著不像是這般渣男啊!
“我也是不信的,但聽著心煩。”
莫母用手中的鐵勺,刮得銅鍋叮鈴哐啷地響。
為移開阿娘的注意力,她又把方才的疑惑拿出來問。
“阿娘,我瞧著眾娘子都站著生,為何不躺著生?”
聽著閨女的疑惑,莫母手了折磨銅鍋的手,娓娓道:
“再往前,亦有臥生的,只是用勁不佳。更怪的是,生后多高熱不退,到頭來難逃一死。
因著立生如常,而臥生死者數人,大伙兒鮮少敢讓她們躺著生了。”
莫母不知原由,莫婤卻在心中又罵了一遍該死的感染。
臥生自會接觸被褥床鋪等,古代是沒法子將這些物件徹底消毒,穩婆更是沒有消毒的意識。
尋常人家,若出現產后高熱也請不了名醫救治,拖成嚴重感染,在這沒有抗生素的年歲里,也就只有一死了。
這般,就算她設計出產床,也沒法做到徹底消毒,亦沒有市場,還是先將酒精倒騰出來吧。
盤算著蒸餾出酒精要用的物件,飯后莫婤來了高夫人院子。
“婤婤,近來有見過無忌嗎?”
高夫人正手捧著封信,見著她便憂心忡忡地問道。
莫婤搖搖頭,自她同莫母學接生后,就沒法子固定在王娘子處上學了,她皆是挑平日間空閑時去,常常與長孫無忌錯過,只是最近頻次更高了些。
“他阿耶似病得更重了些,應是在侍疾。”
聽罷,莫婤恍然,竟不知不覺來到了大業五年,這一年長孫晟將會仙逝,只是不知在何日。
心頭一緊,長孫晟死后,長孫無忌同其母妹,將會被同父異母的兄長,長孫安業趕還舅家,也就是高家。
她怎么把這般大的事忘了,不行,她得想個法子提醒阿兄才是!
向高夫人求了做酒精會用到的物件后,匆忙告辭。
因著心急,只顧往前走,她不慎撞到了從角門溜回來的高府庶子高士寧。
高士寧抬頭見是莫婤,先是渾身一抖,低頭連聲道歉,卻不逃開。
莫婤也不知他怎的,自那年從破廟回來后,高士寧每每見著她就是這副“小白花”的樣子,但她還總是能碰上他。
想不通,她亦懶得理這慫貨,提了裙就欲出門。
“你還是帶個帷帽啊。”
高士寧見著莫婤大搖大擺地就要出門,忙勸道。
隨著當年水禍眾多難民的涌入,以及各地農民起義的矛頭初現,連長安城內都亂了些。
燒殺擄掠時有發生,官府不僅無能,有的甚同地痞流氓沆瀣一氣,魚肉百姓。
連背靠高府的容煥閣,都時不時要交上一筆保護費,吳娘子們的日常工作更是從抓賊,已升級至保命了。
因而莫婤這幾年,很是在武藝上下了些功夫,想著就算跑不掉,也要給她掏曼陀羅子粉的機會。
帷帽就是在這樣的大隋下開始流行的,它在帽檐四周綴又一圈垂紗,長短不一,但足以遮擋臉部,又比冪籬更方便。
莫婤現今長開了些,桃心面,腮擰新荔,頰膩鵝脂,眼型圓圓如荔枝,水滴鼻下花瓣唇,小巧艷麗,很是招人。
雖不言傾國傾城,亦是一美人。
聽罷,也不知他為何這般好意,只掏了塊麻布做面紗,將臉一裹就要出去。
還未跨出門檻,又被高士寧拉胳膊:
“你……你去哪兒”
甩開他的手,橫了他一眼,向他比了比拳頭,見他又被嚇成個鵪鶉樣,方甩上了門,離開了。
第50章 第50章 第50章
未行至右驍衛將軍府, 遠遠就瞧見將軍府來來往往許多人,應是來探望長孫晟的同僚下屬們。
快步上前,欲勞煩門衛通傳。
誰知見慣了錦衣華服的門衛, 哪兒瞧得上莫婤這麻布遮面的姑娘,也不管她手中亮出的長孫氏族徽, 徑直趕了她,還是幫著送客的幞頭管事認出了她。
“莫小娘子, 怎的來了?”
“我來找師兄, 能煩請您幫著通傳嗎。”
聽罷, 幞頭管事卻躊躇著,很是為難。
這幾年, 他沒少沾著長孫無忌的光,吃些莫婤做的美食, 自是該幫她的,卻還是吞吞吐吐拒絕道:
“主子在老爺房中侍疾,他兄長們皆盯著他, 出不來啊!”
“已是這般嚴重了?”
莫婤聽著心頭發涼, 長孫無忌連出門都難,就算將消息遞給了他,他又要怎么籌劃呢?
但現下管不了這么多了, 除了提醒他早做打算外,若是她能同長孫無忌見上一面自是最好的。
想罷,莫婤拉著幞頭管事去了街旁的算卦鋪子, 賃了筆墨紙硯,寫了首狗屁不通的詩,讓他幫忙帶給長孫無忌。
這詩里頭是他們才能看懂的加密語,這還是她和李世民想出來的法子。
別看李世民小小年紀, 對軍中之事卻是頗為了解。
自容煥閣后院建了親子樂園,還弄了個大大的沙坑后,每到容煥閣打烊,她需要清點盤賬的日子,李世民就會拉著長孫無忌將沙坑當戰場,在里頭行軍布陣。
誰能拼得過天策上將啊!
無忌雖大李二郎好幾歲,仍對弈不了太久,就敗下陣來。
李二郎還是招貓逗狗的年紀,也是欠得慌,時不時還要調侃無忌確實武學天賦一般,惱得無忌時常撂挑子,只好將她拉去湊數。
她本是算賬累了,想歇會,現今卻還要換種方式費腦子,煩悶之下就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借著她不懂排兵布陣的由頭,一通亂來,直把李世民逼得手足無措,眼瞧著就要自閉了。
臉上方揚起得逞的笑,誰知這一頓操作反而讓李二郎燃了起來,死活纏著她,非要將她教會。
為了轉移他心神,莫婤就拉著他們琢磨了一套他們三人的獨家密語。
但順完密語后,又被李二郎以要熟練掌握為由,逼著她又陪他玩了一個時辰。
后來,她實在受不住了,舉起巴掌,欲又要抽他后腦勺了,他才放過她,卻又哄著一旁看戲的長孫無忌上場。
沒曾想,這般快,這密語就被用上了。
幞頭管事見此,自不好三番兩次地推脫,撓撓頭,將信好好藏進了衣袖內,閃身回了右驍衛將軍府。
直到望不見他背影了,莫婤方憂心忡忡地回了容煥閣。
現今的容煥閣,可是大變樣了。
前頭并入了當初的武器鋪子,地盤翻了一倍不止,門臉更是氣派。
閣門朱漆髹飾,其色殷紅,高大沉厚,扉上嵌有金獸門環。
繞過琳瑯滿目的產后用品架,穿過四五道珠簾,就入了后院。
后院連通了馬行,成了個親子樂園。
入園是一道蜿蜒的青石板徑,兩畔垂柳細長,如同金線。
金線后是大片大片開闊芳甸,草色蔥蘢,仿若翠玉織就的錦衾,平平整整。
其間,除了散落的蹺蹺板、滑滑梯、秋千,還錯落放著形態各異的梭門,孩童們跳躍穿梭而過,仿佛踏過任意門,更得樂趣。
莫婤還大手筆地同高府木匠們,造了個旋轉木馬,倒騰出個迷宮,更是將小孩哥、小妹崽們迷得進來了就不愿再離去。
院子中的屋舍,莫婤改了幾個作大講堂,用于宣講生育哺育知識;裁了些小教室,則多用于貴賓授課或私密咨詢。
除了原本供孕婦哺乳的母嬰室,又多了為其提供休息和社交的休閑室,還配了舒適的沙發和茶點。
茶點,除了專門請的廚娘,更多是來自營養教學廚房。
營養教學食堂,教學的對象是孕媽媽和準孕媽媽,在保證茶點供給的同時,更重要是教會她們如何搭配營養均衡的餐食。
這個營養教學廚房,最是受大戶人家的夫人歡迎。
她們平日在府中,極少接觸廚房,現今同大家一起玩鬧,很是有趣,最讓她們滿意的,是她們能通過這個留心自己孕期的膳食。
莫婤曾將高夫人臨盆時的危急之事改編后,講給了她們,她們聽后皆若有所思。
過了約莫半月,莫婤竟還得了四五位夫人的反饋,說是因著她的提醒,捉出了些心思蔫壞之人。
口口相傳間,眾夫人對她更信賴了,甚至將她的話奉為金科玉律,讓她更覺身上責任重大。
見大伙兒這般支持她,莫婤還欲開運動室和實操室。
只是現今未找到合適的舞娘,能教授瑜伽、孕婦操;而用于模擬分娩和嬰兒護理的模具也還未制作完成。
因著這般多的功能區,在全部修繕完工后,莫婤讓大伙兒免費試用了三日。
有選了幾樣的,有辦了通票的;有買了次卡的,有包了全年的。
甚至有幾戶家大業大,孩子多的,還買了好幾年的。
今個是莫婤每三日一次的營養教學廚房課,同她搭檔的是春桃。
因著容煥閣擴大了許多,當年趁著水禍,長安城丫鬟小廝皆要價低,莫婤同趙媽媽去“人才市場”,大隋叫“人市”的地方,招了不少幫手。
擠過東市人群的摩肩接踵,闖離朱雀大街的酒肆茶館。
穿過蜘蛛網般的市井小巷,趙媽媽領著她,終于敲開了城西處一破屋子的
重門。
重門上掛著個朽木雕的爛木牌,上頭刻著“萬象仁世”。
此處偏僻隱晦,還臨著城門,幸而有干了幾十年采買的趙媽媽領著,否則莫婤只能在長安城內抓瞎,根本找不著“人市”入口。
趙媽媽握緊她的手,拿出高府對牌,掛在腰間醒目處后,方拉她入內。
一進屋,光線略暗,只有幾縷天光從頂上狹長的窗擠入。
待莫婤細細打量,才覺別有洞天。
門臉很小,大堂卻分外開闊,甚至一眼望不見頭。
門外分明寂寥無人,內里卻是人聲鼎沸。
有討賬房先生的,有找鏢師的,有賃修胡子的,有雇梳頭婆子的……
登上凳子,纏綿婉轉哼唱著的,是賣藝的伶人;跪下雙膝,身前躺了個蓋白布的人的,是賣身葬父的孤女。
最多的,是因水禍逃來長安的難民,有手藝的賣手藝,有相貌的做丫鬟,有氣力的當搬工……
除了買丫鬟尋小廝的散戶們,挑了些奴仆;更多的是牙婆四處流竄著,欲將容貌手藝好的買了,當個二道販子再賣給大戶人家,多賺些銅鈿。
四周,姿態萬千的人形多枝燈架上,星星點點的麻油燈亮著,照得堂中人容貌皆順眼了些,這也是人市里提價的小心機了。
趙媽媽同她商量著,招了些面容姣好的、口條順、心性瞧著不錯的。
莫婤一面監工修繕容煥閣,一面同秋曜坊眾人將這些人才都培養得老練些,能獨自上工方作罷。
新人上崗,容煥閣的老員工們自該升職加薪。
春桃最是上進,成了小組長還央著莫婤,要跟她學手藝。
她自是支持,只是見春桃拼命攢銀子,還是有些猜測。
種種推斷,皆在她領著秦娘子,幫中風的高母施針,聽喜郝吐槽時,得到了驗證。
春桃一家子懶貨,當值少,工錢低,家中還無存糧。
在水災后,高府給的那些口糧也不省著嚼,咽沒了嚷著肚兒餓,也沒銀錢買,回回都向春桃討,煩得她再沒回過高府。
知喜郝同春桃關系好,他們先堵著喜郝鬧了幾番,被高母院的丫鬟婆子打罵出去。
沒法子,她老子娘甚至在容煥閣鬧了幾場,被吳娘子架出去后,還在外頭守春桃。
春桃惱得日日宿在母嬰室的沙發上,就是不露面,終是將她熬走。
這般之后,春桃越發上進,成了容煥閣的金牌銷售,若沒了這個扯后腿的家,她還能過得更舒心自在。
現今她還欲同莫婤發展副業,攢了銀子就去他們面前耍著玩,氣死他們。
有小東家和高夫人撐腰,量他們也拿她無法子。
除了春桃,其余人亦是爭氣,紫煙同醫女們學了些手藝,晴姐兒還負責起了容煥閣節日同各位大客戶的回禮。
各個都是人才,莫婤著急培育其余人,也是想著日后開接生館將她們都帶走。
她可是小東家,自己撬自己的人,應不算挖墻角吧?
方下了課,就被晴姐兒拉著,琢磨重陽給大客戶們的回禮。
大隋時,人們在重陽這日要登高“避災”,插驅蟲祛濕、逐風邪的茱萸,簪象征福壽安康的菊花。
此時正值菊花怒放之際,菊花在古人心中有著極高的地位。
君子之德是它,隱士化身是它,龜鶴遐齡亦是它。
從《詩經》到唐詩宋詞,菊花頻繁被提及,或是抒發情感,或是隱晦思想,或是表達抱負。
容煥閣也沾著菊花的光,推出了眾多與菊相聯的產品,菊花酒、菊型胸托、菊花樣式收腹帶、菊花香膏、菊花面膜……
多是皆買了,還要了好幾套的人家,莫婤就想著趁重陽節送回禮——重陽花糕。
紅綠果脯切成絲,赤豆、糖、豆油煮成干豆沙,備用。
糯米粉同粳米粉混合,分成兩份,一份添上紅糖,拌成糊狀;一份倒了白糖,攪成稀漿。
取糕屜,鋪上濕布,先鋪平白稀漿,再撒上赤豆沙。
放大火上蒸,中途在半熟的糕上,均勻地澆上紅糖糊糊,并撒上紅綠果脯絲。
糕體完全蒸熟后,熄火就得了一層重陽花糕。
莫婤講究地做成了九層,像座寶塔,上頭插了五色旗,還用白蘿卜雕了兩只小羊鑲上,符合重陽(羊)之義。
這邊莫婤正同晴姐兒研究著重陽花糕,那邊幞頭管事終于逮著機會,將信塞給了長孫無忌。
還未來得及多交代兩句,就被出恭回來的長孫安業趕走。
見三哥(長孫安業)要來搶他手中的信,長孫無忌閃身躲過后,飛速打開。
只掃到一眼,就被方才還在長孫晟床前哭孝的二哥(長孫恒安)從身后抱住,長孫安業趁機將信搶了去。
“讓我瞧瞧是你哪個小情人寫的,這般不孝,阿耶都病重了還有心思談情說愛!”
長孫安業見長孫晟眼皮子下的眼珠轉了轉,邊裝作憤怒地出聲污蔑,邊目不轉睛地審視著詩。
只是此詩,用詞頗為粗糙,連他都覺不堪入目。
“瞧著字不錯,詩卻作得胸無點墨,你就憐這般的?”
又將莫婤的詩貶了一通,還要傳給他二哥瞧。
“三哥若看不上,還我便是。”
長孫無忌見狀,伸手就要搶,長孫安業徑直一把扔進了火盆里,得意洋洋地瞧著他。
“你——”
見他這般賤樣,長孫無忌握緊了拳。
“都安靜些,守著父親!”
長孫恒安正欲接詩,就被長孫安業甩進了火盆,攤著的手都還未來得及收,見長孫無忌似要發火,忙端出一幅正義樣,拉偏架。
長孫無忌只能低頭,跪在阿耶身旁,瞧著臉色極差。
其實,他也是演的,現今他正淡定地在顱內拼湊莫婤在信上留下的信息。
畢竟他過目不忘,只需一眼,就能將整首詩背下來。
方才那般作態,也是怕長孫安業拿莫婤的信做筏子,若厚顏無恥地藏了她的墨寶,更不利于她的名聲,才激他將其毀掉。
而待莫婤研究完重陽花糕,回到高府時,已是黃昏后。
這幾日,為等單大人弟妹杜娘子的發作,莫母特地推了別府的邀約。
誰知杜娘子遲遲不發動,莫母雖安慰自己,就當放個小假了,但心一直懸著。
將屋中的箱籠都歸置了一遍,犄角旮旯擦得一塵不染,又拿出酸米漿,做了缽米線。
莫婤忍著牙酸,吃了一整碗不知倒了多少米醋的酸湯米線后,一面覺著靈魂都要升天,一面悔恨路過孫二嫂鋪子時,沒順兩碗攛肉羹回來。
瞧著今晚因是又接生不成了,同莫母交代去向后,出了門。
跟著巡邏的官兵,行至右驍衛將軍府,卻沒瞧見長孫無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