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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第37章 第37章

    “官爺, 這可使不得。”

    一旁正同鐘管事一道,與這官差頭頭講理的趙媽媽見狀,忙奔了過來。

    原本不欲與官差們起沖突的高府護衛們, 也掙脫了扣押,圍了上來, 將莫婤團團擋住。

    “怎么,你們真想造反!快讓開!”

    眾官差見他們竟還敢反抗, 紛紛拔出刀來。

    鐘管事一面叫高府護衛們不要輕舉妄動, 一面又摸出了懷中的路引。

    躲在眾人身后的莫婤, 見勢不妙,立即撕下一截裙擺。

    用飛鏢割破手指, 沾血書寫后,她把一直按在前襟內的小狼崽掏了出來。

    將裙布塞進它的口中道:

    “小狼崽, 這是我的氣味,上面我寫了字,記得吐給藺夫人。”

    說罷, 也不管它能否聽懂, 又將它塞回懷中。

    因著她還小,內里根本沒穿胸托等物,只罩了個掛脖小衣。

    見兩方人馬還在對峙, 未曾注意到她,她又撕了小衣下擺,把荷包、飛鏢等防身、必備之物都塞了進去。

    再用撕破的下擺打了個緊結, 勉強兜住。

    “我是瞧了,但這路引分明是偽造的。”

    那官差高聲嚷道,趁高府護衛們被鐘管事呵住,未反抗之際, 又喊了眾官差,將他們都捆了。

    薅開捆住,不能動彈的高府護衛,這官差走上前,欲捉了莫婤,套上麻繩。

    莫婤一個閃身,從他腋下鉆了過去,直沖向不遠處的小馬駒。

    “快,快給我攔下她!”

    “再跑,罪加一等!”

    “你這小娃娃,跑得掉嗎?”

    身后的官兵,虎背熊腰,三兩步大胯,眼瞧著就要追上來了。

    莫婤知自己是跑不掉了,忙掏出小狼崽,一把拋到小馬駒的背上,對著小馬駒喊:

    “小馬兒,快回牧場……

    啊——”

    話還未說完,身后的官差追了上來,從后狠狠抽了她一馬鞭,將她踹翻在地。

    正欲再多抽她幾鞭子,便見那畜生似真能聽懂人話般,向前飛奔。

    見狀,這官差欲跨上身旁的馬匹,去追,卻被摔在地上的莫婤一個巧勁放倒后,死死抱住。

    “你們快去追啊!”

    一時擺脫不了她,官差氣急敗壞地叫了同伙去追,接著又同莫婤撕打起來。

    她人小,力氣小,跟吳娘子學的那兩招,自是打不過這五大三粗的官差。

    官差抵住她,將她的臉狠狠按進泥里,反手押了她,死命踹了幾腳。

    莫婤口鼻中,全是泥腥味,一面忍著干嘔疼痛,一面在心里默默祈禱:

    小馬兒,你快跑啊,你一定得是千里馬啊!

    這官差踹了她,還不解氣,又抽出馬鞭笞她。

    冬末初春,今歲雖冷得早,但晨間仍有幾分寒涼,莫婤穿得還算不薄,卻還是被打得皮開肉綻。

    太疼了,太疼了,身上似有無數地刀在刮,要剃掉她的肉,露出森森白骨……

    莫婤覺自己已失去了其他的知覺,只剩下了疼。

    “追到了?”

    “沒用的廢物——”

    耳邊隱隱約約傳來呵斥聲,她意識逐漸模糊。

    “嘔——”

    莫婤忽覺喘不上氣,一陣窒息感襲來,又疼又憋,似有人在掐她。

    迷迷糊糊睜眼,伸手扣脖子,她頸上還是被套上了麻繩。

    趙媽媽背著她,雙手卻也被麻繩捆著。

    只要趙媽媽走得稍慢,她的脖頸就會被麻繩緊緊勒住。

    這些官差就用著這個法子,讓趙媽媽半步不敢停歇。

    “婤婤,醒了,趙媽媽再快些,就不會再勒到你了。”

    趙媽媽見莫婤被勒醒,又加快了腳步。

    “趙媽媽,我自己走,您太累了。”

    瞧著趙媽媽喘著大氣,額上布滿密汗,她自是不肯縮頭烏龜般趴在趙媽媽背上,掙扎著下地,自己走。

    只是沒走兩步,就又重重摔在地上。

    渾身都疼,莫婤咬牙,正欲為自己打氣爬起,便被脖子上的繩子往上吊。

    一瞬間,窒息感鋪天蓋地朝她涌來,直到她爬起方歇。

    “咳咳咳——”

    她不住地咳,一面惡心得想吐,一面還要拼命往前趕。

    一手被趙媽媽攙扶,一手使命拽著頸上的麻繩,不讓它勒到自己,產生不可控的憋悶。

    就算手心被割得全是血痕,粗麻反復在傷口處摩擦,如同軟刀子割肉般痛,也不敢放松。

    因為,這一刻她才體會到,窒息原來比疼痛可怕無數倍。

    不知又走了多久,官差們終是不再一眼不眨地盯著莫婤了。

    她悄然從小衣中,掏出飛鏢,藏在掌心,磨麻繩。

    吳娘子給的飛鏢很是鋒利,三兩下便將麻繩割開了。

    為了不被發現,莫婤忙用手將斷處包住,裝作窒息的模樣,跟著繼續走。

    “進去——”

    官差一把將趙媽媽搡進牢房,又拎過莫婤,丟進趙媽媽懷中。

    楊嫂子也被扔了進來,本就鬧肚兒,未吃多少東西,又

    被馬拖著走了這般久,瞧著已出氣多、進氣少了。

    進牢房前,官差們還扒了她們的襦裙,擼掉了她們身上的首飾,連楊嫂子的耳珰都被連著皮肉扯了下來。

    怕她們私藏物件,又拆了她們的頭發,拔掉了她們的鞋襪,最后竟連她們的胸托都扯開來,仔仔細細地摸。

    楊嫂子尖叫著,卻無力反抗,莫婤也掙扎著,對著官差拳打腳踢,還咬了他們幾口,被扇了一嘴的血。

    眼見著這些官差要摸進她的小衣了,趙媽媽沖過來將她死死抱在懷中,蒙著她的眼,捂住她的小耳朵,擋在她身前被這些畜生上下其手,還不忘苦苦哀求:

    “官爺,她這般小,身上是斷沒別的東西了。”

    官差見她扁平個小身板,裹著件破破爛爛的小衣,小衣破口處的皮膚也全是被鞭打的可怖傷痕,小衣微卷,露出的肚兒上,還青一塊紫一塊的。

    又抓了兩把莫婤背上的小衣,官差便只拆了她頭上的珠花,擄了她的首飾,沒再往里搜。

    扔了幾件沾滿血污的囚衣,和幾雙破爛的草鞋給她們后,鎖上了牢房門。

    牢房終于安靜了下來,裸著身子的趙媽媽忙著穿囚服,還要幫起不來身的楊嫂子穿。

    莫婤見官差們亦走到牢房外的木幾上,正忙著喝酒,便躲到了他們的視覺盲區。

    她背過身去,從小衣中翻出莫母準備的黃連粉,灑到了自己綻開的皮肉上。

    疼得齜牙咧嘴,亦不敢叫。

    莫婤覺自己有些發熱了,被燒得迷迷糊糊也不敢睡,就怕一睡不醒。

    她努力聽著周圍的響動,來讓自己清醒。

    這間牢獄應關了不少人,她聽到了孩童的號啕、婦人的尖叫、老太的嘶啞……除此之外,還時不時就有撞墻般的咚咚聲。

    莫婤不敢去想這些聲兒是怎么發出來的,她只覺得自己越發冷,越發困。

    身子開始寒戰,不知是因高熱,還是因恐懼。

    官差們喝大了,也不把她們幾個女人放在眼里,徑直大聲議論開來:

    “我就知道這隊人有錢,這幾個娘們兒,身上值錢的東西可不少。”

    見有別的事可琢磨,她忙從其他可怖的聲音中逃脫出來,尖著耳朵聽。

    此時,只有憤怒和恨意,能讓她堅持下去。

    “看著真像大戶人家的家奴,不會出事吧?”

    “能出何事,我們可是奉旨辦案,先不說有沒有人找得到她們救下,就算救下了,我們也是正常拷問,有何不可。”

    “你還是太年輕,這可是按章辦事,不過都是些老娘了,這皮肉松松垮垮的,沒甚性趣。”

    “李二狗這回沒來,不知道多后悔,他最喜歡這半老徐娘。”

    “切,幸好黃大沒來,不然這小娃娃可不能全須全尾了,還是我們心善。”

    莫婤聽著直犯惡心,使命捏住手中的荷包。

    趙媽媽換好衣服,約莫也是聽見了,爬過來緊緊按住她握荷包的手。

    “趙媽媽,就算不能殺了他們,我們真的不能跑嗎,我有辦法。”

    趙媽媽一把捂住她的嘴,唇死死貼在她耳旁道:

    “可不能說這種話,會死的!再等等,再等等,跑了我們就真成逃犯了。”

    說罷,趙媽媽便牢牢抱住她,也是困住她做出過激的反抗。

    掙脫不開趙媽媽,莫婤只能死死瞪著那幾個人,將他們的臉深深刻進腦海,一直盯到自己再也撐不住了,倒在了牢內。

    夜半,牢房外,終于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伴著一聲烈馬地嘶鳴,莫婤醒了過來。

    此時,她正趴在藺娘子的背上,小馬駒跟在藺娘子身旁,馬背上馱著小狼崽。

    莫婤伸出手,想要摸摸小馬駒,小馬駒忙將頭蹭過來,抵上了她的手掌。

    藺娘子瞧她醒來,忙安慰到:

    “你可沒白要它們,一個小馬居然能識路跑回來,一個小狼崽居然能靠著氣味找著你,真了不起。”

    “我就知道,它們一定可以。”

    莫婤虛弱地說著,感覺自己渾身被火燒著,卻還堅持地問,

    “藺夫人,那些官差呢?”

    “他們照章辦事,只是手段激烈了些,被上司踹了兩腳,扣了半月的俸祿。”藺娘子咬牙切齒道。

    “就這般?只是這樣?”莫婤不知何處來的力氣,悲憤地回頭,差點從藺娘子身上翻下來。

    她想要回頭看看,看看那些官差臉上,是不是帶著黑夜都無法遮掩的得意,看看他們窮兇極惡的嘴臉。

    只是身子一晃,頭又暈得厲害,感覺世界在天翻地覆,她只能將暈倒前瞧見的面孔在心中反復溫習,又繼續問道:

    “他們用得何理由?”

    “你們來時經過破廟,那兒出了大案,周圍農戶說在案發前有見過你們入那破廟,他們便抓了你們問話。”

    “可是沒有問我們!”

    “鐘管事和高府護衛們都被詢問了,可能是見你們婦孺,便沒問。”

    藺娘子又嗤笑一聲道,

    “都是借口,我看就是饞上了你們的錢財,羊和羊奶等因著是高府的,我們都要回來了。

    你們的金銀首飾,他們可說了,根本沒瞧見過。”

    莫婤出門時,為了方便只戴了兩個銀手環和一些小巧的簪花,連母親求的長命鎖都沒帶,因而損失不大。

    趙媽媽作為高夫人身邊的代表,已是習慣了穿金戴銀,因而損失了些貴重首飾。

    最離譜的是楊嫂子,瞧著不聲不響,身上全是招人的首飾。

    露在外面的就不說了,穿了鞋襪的腳踝竟圈了金鏈,雙臂貼肉還戴了臂釧,被官差搜得最仔細,從頭到腳摸了個遍。

    “竟是為了求財,就將我們這般折磨?”

    莫婤吶吶道,無法相信,這是多么荒謬,多么不可置信啊。

    “順手撈錢,還能爽,他們干得多了。

    不過,卻也只有你們這般慘,我看鐘管事他們可好得很!”

    說罷,藺娘子怪笑連連,復而大罵:

    “哈哈哈——這世道,這偏心眼的賊老天——哈哈哈哈。”

    莫婤聽罷心狠狠一顫,難怪他們不愿反抗,難怪他們妥協得這般輕易。

    原來牢房煉獄,是婦孺的專屬?

    這吃人的大隋,這絞肉機的大隋,送男丁服徭役,送婦孺進牢房。

    總有一條屬于自己的黃泉道,你必須死在自己的道上,這是你作為隋人的使命。

    莫婤不斷地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才能有尊嚴的活著?

    ——是要心狠手辣,是要成為人上人?

    因著莫婤一直高熱,長安城才有好大夫,藺管事親自帶著蒙古漢子們護送他們回長安。

    一路上仍是被仔細搜查,只是這般強大的隊伍,還有高大人派來的話事人,帶著高大人的官印和高府的族徽,自是無人再敢來碰瓷。

    這般顛簸,終是到了長安。

    一進府,莫婤便被抬進了高夫人的偏院,那兒守著三五個大夫。

    高夫人亦沖了進來,坐在莫婤床頭,瞧見她渾身的傷,直掉眼淚。

    抬起手,莫婤想幫她擦擦淚,手抬到一半,就又無力的垂下。

    一旁的媽媽們皆低頭垂淚,秋塘攥緊了拳頭,憶梅慘白著臉,杏雛更是抱著袖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夫人,我沒事。”莫婤只能虛聲安慰。

    高夫人抹了把淚,將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又灌下一碗湯藥。

    傷口上藥時,莫婤疼得直冒冷汗,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高夫人又同她分享了她不在的日子里,長安城內發生的事情。

    她不在這幾日,容煥閣內,日日有人同鋪娘們打探那日的龍游發糕。

    也不知道捯飭了幾道嘴,竟傳得神乎其神,連去容煥閣捧場過的高府世交,都派人來同高夫人打聽。

    “小神仙可要快些好起來,有身子的娘子們,皆等著你的發糕呢!”

    高夫人調笑著,聲音中還有些哽咽。

    “我是什么小神仙,夫人快幫我辟謠罷。”

    見高夫人這般難受,莫婤還在同她逗樂,只是心中暗道:

    哪有我這樣的神仙,連自己都庇佑不了,搞得遍體鱗傷。

    想到庇佑,莫婤又肅起小臉,同高夫人說了一路上的異象,道出了自己的猜測。

    “這還不是小神仙?”

    聽罷,高夫人知她從不無的放矢,很是重視,即

    刻派杏雛喚來了蔡管事。

    蔡管事或因常年奔波在高府和莊子間,膚色黝黑,下巴上還留著一小撮稀疏的胡須,胡須下是看著就老實憨厚的厚唇。

    “近來農田可有異樣。”

    高夫人為莫婤擦著額間的細汗,似漫不經心地詢問。

    “無甚特別的,今歲暖得早,芥菜、菘菜都長得好,元宵還能多添兩道。”

    蔡管事欣喜道,忽而似又想到什么,躊躇半晌,還是如實匯報:

    “就是低洼處的蘿卜根竟被泡爛了許多,農戶們辯說他們未多灌水。”

    聽罷,一旁的周媽媽忙上前,同高夫人耳語了幾句。

    周媽媽出生農戶,是有年子鬧饑荒,被賣到了高夫人娘家的。

    因一直未嫁人,熬成了管事媽媽,陪著高夫人一同嫁到了高府。

    但她被賣時,已是豆蔻,幫家里伺候了好幾年田地了,自是知道蘿卜根肥,除非是田地水分太多,否則輕易不會爛掉的。

    聽罷,高夫人讓蔡管事退下,鎖緊了眉。

    見高夫人已是心中有數,莫婤凝神這般久,終是沒了精力,睡了過去。

    夜間,高大人又吃了酒。

    方進府門,便被高夫人院中的憶梅請了過來。

    “娘子有甚大事?”

    高大人攤開了手,等著袖蓮伺候他寬衣。

    說話間酒氣噴在了袖蓮臉上,袖蓮忙躬身低頭借解腰帶,躲開了他口中發酵的酸臭味。

    高夫人亦離得遠遠的,見他寬了衣,還是不想應他,先趕他去沐浴。

    “杏雛,去拿些酪漿給官人備著。”

    想著他若酒氣難消,最后受罪的還是她,高夫人又吩咐杏雛去小廚房拎了罐莫婤在牧場做的酸奶。

    這做酸奶的羊奶還是莫婤親手擠的,原本有四五大桶,被那些個官差霍霍地只剩兩桶,莫婤讓她拿了一桶,她本都不舍得吃,倒是便宜了官人。

    因著莫婤受傷,高夫人心中氣兒本就不順,想罷,更堵得慌了。

    待高大人洗掉一身酒氣,喝了酸奶壓味后,高夫人又冷著臉押了他去凈牙。

    折騰了三五道工序,高大人終是能上床了,正想跟夫人親近一番,又被抵住了頭,推搡開。

    “我有正事同官人說!”

    高夫人拉緊了中衣,繃著臉瞧高大人。

    高大人見狀忙理了前襟,正色道:

    “夫人請說。”

    見他算是清醒,高夫人沒提是莫婤發現的,只說了此間出現的異樣。

    “你那小食客同你說的罷。”

    高大人一眼便瞧出了高夫人未盡之言,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

    “你管誰同我說的,你就說有沒有理。”

    高夫人瞧他鬼迷日眼的,又戳她心肝,沒好氣地說,拒不承認。

    “嗤——”

    高大人未多糾纏,只細細琢磨起如何將此事利益最大化。

    因心中皆有事,夫妻二人吹了油燈,各自睡下。

    翻來覆去整夜,翌日起身,高大人眼下烏黑,高夫人亦面帶疲倦。

    高大人整夜反復衡量,夢中皆是楊廣那張肥肉蠻橫的臉,心頭還是膽怯了些。

    何況他的官職也夠不上上朝稟告,只好修書一封,寄給了洮州的高老爺。

    因著元宵將至,高老爺正收拾行裝欲歸,拆了信就皺起了眉。

    “老爺,是家中出事了?”

    一旁的婦人捏上高老爺的肩,溫柔小意道。

    婦人約莫三十來歲,短上襦拉成一字,裹了條棗紅荷葉邊交崳裙,腰間還束了條羊角花腰帶,更顯腰肢盈盈。

    梳著偏一側的墜馬髻,上頭簪了些桃、杏的珠花,金鑲玉步搖斜插著,帶著銀耳墜、銀項圈、銀手鐲。

    “無事,我需即刻動身回長安。”

    說罷,高老爺起身安排管事備馬,又對婦人道,

    “姚娘,我先回了,你們若收拾妥當,亦早些回來。”

    高老爺只身在洮州,自是要有人伺候。

    除了高老夫人選的養娘,高老爺在當地也找了些外室。

    這姚小婆就是洮州的,還是羌人。

    因著能歌善舞,身姿輕盈曼妙,很是得高老爺寵愛,還給了個姬妾的名分。

    聽罷,姚小婆自是應下,只是待高老爺跳上馬背時,她亦翻身上了馬。

    “胡鬧!”

    高老爺疾言厲色道,要趕姚小婆下去。

    “不,我同老爺一道走。”

    姚小婆柔柔道,將高老爺的手,拉至腰間擁住。

    高老爺一手摟上了柔軟的腰,一手垂下碰到姚小婆的裙縫。

    摸著她只裹到小腿的行縢,往上觸感溫熱滑膩,一時心猿意馬,遂同意了。

    但當高老爺行至長安城時,馬背上卻只剩他一人。

    因著鄭小婆未著里褲,高大人日夜趕路,終是將鄭小婆的大腿內里磨破了。

    在馬背上,鄭小婆直嚷嚷著疼,苦苦哀求下馬。

    高大人無法,只能給她租了輛馬車,將隨行者多數留下庇護她,一個人驅馬,疾行入長安。

    高府內,高大人正來回踱步。

    聽下人通報老爺回來了,連外衣都未拿,直直沖了出去。

    在前院書房同高大人談了一整日,傍晚父子倆又拿了外袍,約上了太史曹,去了月華樓吃酒。

    大隋設的太史曹,掌管天文歷法,負責觀天象、制定歷法、推算節氣等。

    高老爺想著能不能從他口中套出些話,若確有其事,他好趁早上諫表功。

    太史曹崇大人,菜是沒少吃,好酒亦點了不少,卻滑不溜手,未吐露一言半語。

    父子二人敗興而歸,愈發不甘。

    高大人反復細品著太史曹的反應,深覺不對:

    “阿耶,崇大人這般遮遮掩掩,定有其事。”

    “我亦覺著,恐是怕我們搶了他的功。”

    高老爺捋了捋胡子,老神在在地說。

    “那朔日上朝,不若您先一步稟告。”

    高老爺亦是這般想的,父子兩這一刻,不謀而合。

    這頭高府主事們,在想如何將家族發揚光大,那頭莫婤在夫人院子養了好幾日傷,終于能下地的了。

    一能下地,她也不好再賴在夫人處,享受姐姐們的照顧,便回了后罩樓。

    先將小馬駒拴在自家小院中,她又拖出個腳盆,鋪上從藺娘子處得來的羊毛氈,將小狼崽子放了進去。

    用豁口陶罐熱了羊奶,給它倒了一碗,同它商量不能亂跑后,開始拾掇藺娘子從官差手中奪回的物件。

    將發酵的酸奶堆在院中,蒙上粗布,又將從藺娘子處買來長毛羊氈毯鋪上了莫母的羅漢床。

    奶酪罐藏進羅漢床底,又脫鞋踩在桌上,往橫梁上吊了些裝香料的羊皮囊。

    忙活完后,見莫母竟還未歸,又點起院中的土灶。

    墻角大缸內,冰已結不上了,莫母在里頭養了幾條肥魚。

    因著她受傷,日日躺在夫人院中,莫母又忙于接生,母女倆這幾日竟只匆匆見過幾面,未能坐下一道用過一次膳。

    今個同莫母確認她要回屋吃晚膳后,莫婤便想著做道大菜,母女倆好吃個團圓飯。

    洗了砧板,從刀架上拎了把直刃,手起刀落,她利落地殺了魚,又剁了羊肉餡。

    取了墻上掛著的刮鱗梳,將魚鱗刨了個干凈,將羊肉餡塞進來打理干凈的魚腹中。

    見土灶燒旺了,扔了幾個芋頭進去烤后,在上頭架起了鐵鍋。

    待鍋冒煙后,煉化了乳白的油膏,開始紅燒鯽魚。

    莫母方行至角門外,聞見這般香的味道,便知是閨女回來了,遂加快了腳步。

    正摸著角門的鑰匙,就被一人攔住。

    “順娘,我真的心悅于你,你就做我填房吧。”

    攔路人穿著寬袍大袖,領口、袖口處還有祥云刺繡,

    身材還算高大威猛,只續著長須。

    莫母顧自開著門,也不答話,閃身進了高府,躲了他去。

    男人在門外徘徊一陣后,長嘆一聲后,離去。

    收拾好心情,莫母帶笑進了院子。

    莫婤正忙著從火灶中掏出烤軟的芋頭,剝了皮,丟下去同魚一道燒。

    見阿娘回來了,忙親親熱熱去抱她。

    莫母一把將她托起,被沾上了一身的灰。

    見她花著個小臉很是可愛,沒忍住同她蹭了蹭,害自個也成了個大花貓。

    一番親熱后,莫母凈手,幫著莫婤做菜。

    莫母從櫥柜中拿出來午間剩的白米飯,待紅燒鯽魚起鍋后,就著油湯,打了幾個雞子,做成了紅燒味的蛋炒飯。

    又從墻角的泡菜壇子里,抓了一把酸豆角,擰成小段下飯。

    母女二人一面用膳,一面說著日常。

    “你那些酸奶撈食客,可是想你得緊!”

    莫母同她調笑道,

    “都是你做的一樣的吃食,每個熟客都要問一遭你哪日回來。”

    “這段時日,辛苦阿娘了。”

    莫婤吃得臉紅撲撲的,不好意思道。

    她出去頑了,還受了傷回來,將家中一攤子事都丟給還要忙著接生的阿娘,是她不懂事了。

    “說什么呢,我若忙不過來,不去便是,去了自是為了多賺些。”

    莫母見她自責,忙出言安慰,見效果不明顯,又脫口而出,

    “何況也有人幫我……”

    莫母說禿嚕了嘴,莫婤聽罷,敏銳察覺其中定有故事,遂探究地望了過來。

    見閨女直勾勾地盯著,莫母知她可不好糊弄,便講明了此事。

    前些時日,她受邀去了,將作監主簿單大人府上,幫其弟妹接生。

    將作監主簿是一七品官,家中三進宅院,只有單大人,同他弟弟、弟妹,三人住著。

    他弟弟在他手底下當個將作監,負責東都洛陽城的修建。

    東都好不容易修建完畢,等楊廣遷了過去后,又要求在洛陽城建造天經宮。

    還需在元宵前完繕,楊廣說要在此處祭祀高祖楊堅。

    這下子他弟弟又忙得脫不開身,夫人生產也沒法回來。

    單大人雙親皆已駕鶴西去,妻子又早亡,生子等諸多事宜都不清楚,還好請了莫母,除了幫忙接生,還幫著備了東西,請了奶婆。

    一來二去,單大人便同莫母熟悉了起來,還幫著她去賣了幾次酸奶撈。

    前日賣完酸奶撈送莫母回來的路上,竟同她表面了心意,說是要明媒正娶她做填房。

    這些時日的接觸,二人間雖有暗流涌動,但未曾想他竟這般快就說出了口,莫母一時沒了主意。

    恰逢莫婤去牧場未歸,歸來后又渾身是傷,莫母不僅沒法找她拿主意,更不知她是否抵觸,便一拖再拖。

    “阿娘,你喜歡他嗎。”

    莫婤斂下眼中情緒,只輕聲問了句。

    聽她這般問,莫母似陷入回憶,半晌,方遲疑地點點頭。

    “那就試試吧,或許是良人呢?”

    咽下口中的酸澀,揚起笑臉,她出聲鼓勵道。

    夜間點了沉香,或是因閨女終是好了些,或是因心中大石終是落了地,莫母睡得格外香甜。

    而躺在小間的莫婤,將洗得香噴噴的小狼崽子用薄毯裹著,抱著懷中,翻來覆去睡不著。

    每次翻身還拉扯著未完全好的傷口,又疼又癢,更讓她難受得緊。

    狼崽子隨著她翻身,顛來倒去,瞧著都快暈了,也未反抗。

    現代的莫婤,小時便面對這種難題,穿來古代,回到童年竟面臨同樣的境遇。

    她一瞬覺得,她同古代的小莫婤是同一個人。

    這種感覺裹挾著她,給她帶來的是深深的無力。

    現代那般小的她,就不會阻止母親去追尋幸福,而古代擁有成人靈魂的她就更不會。

    但前世,她已經歷過一遍結局,見證過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從父母的掌中寶,媽媽的心頭肉,變成融不進去的外人,被兩家人嫌棄。

    她看著媽媽輕哄弟弟,瞧著爸爸舉高妹妹。

    媽媽說,你是姐姐,你已經不需要了;爸爸說,你是大人了,你該獨立了。

    于是,兩家都沒了自己的位置,不是說會從兩份愛變成四份嗎?為什么她一份也沒有剩下?

    難道穿來古代后的她,又要奔向同一個未來?

    想著想著,淚濕透眼眶,一滴滴無聲地落到了小狼崽的薄毯上。

    小狼崽探出頭來,欲將她淚添凈。

    莫婤一把捏住它的嘴,一面數落它嘴臟,一面用被角擦掉了淚。

    翌日,怕莫母瞧出她的不對勁,她早早便起身。

    去大廚房提了早食,用熱雞子燙了眼,神色如常地回了屋子。

    同莫母一道吃過早膳,見她高高興興地出門赴約后,終是一屁股又坐到了羅漢床上。

    發了會兒呆,想起高夫人同她說的龍游發糕,忙收拾妥當去了高夫人的小廚房。

    一上午手眼不停,足足做了五籠發糕。

    兩籠給了容煥閣,兩籠被高夫人要去走人情,還有一籠莫婤準備帶著去瞧王舒。

    她原是同王娘子告假三日,現今,自是超出了許多,高夫人已派人同王娘子說了原由,又為她再告了假,但她還是準備了一籠發糕孝敬師父。

    想及此,她便在小院中拉了小馬駒,預備出門。

    或許是因著她受傷,之前小馬駒怎么也不肯離開她。

    在夫人院中養傷時,它便待在夫人的后院,在下人院養傷時,她就待在小院里。

    小院中還未種花種菜,就這般小馬兒也轉悠不開。

    莫婤悶悶地蹭了蹭小馬兒,覺得很對不起它,它可是識路的千里馬!

    小馬兒亦用鼻頭抵了抵她,似在說沒事。

    現今她好了,小馬兒應該放心了,她預備將它帶去高府馬廄安頓。

    那里不僅有跑馬場,還有專門的“弼馬溫”伺候,豈不暢快!

    來接馬的還是個老熟人,是隔壁王媽媽的男人,孫管事。

    見莫婤從遠處騎著小白馬,飄過來,很是驚嘆。

    小白馬頸部修長且呈優美弧形,身姿優雅高貴,尾高高揚起,尾毛像白綢隨風擺動,明明是疾行,瞧著神態卻毫不費勁。

    待她翻身下馬后,孫管事忙湊上前去,拿出磨成薄片的水晶,仔細瞧小白馬應疾行而微鼓的肩膀,猜是大宛馬種。

    大隋馬種很多,有古老優良的河曲馬;有體型矮小,但擅登山馱運和乘騎的果下馬;還有蒙古馬、康國馬、吐火羅馬……

    但大隋最為人熟知的,是大宛馬,它還有個更響亮的別稱——汗血寶馬

    因其奔跑后,肩膀處會慢慢鼓起,并流出赤紅汗而得名。

    大宛馬還皮薄,血液在血管中沸騰后,這小白馬竟呈現出淡粉,才引得孫管事猜測。

    孫管事瞧著眼熱得緊,想同這良馬親近一番,小馬兒根本不理。

    身后跟著的馬奴見狀,趁她不注意,竟顧自翻身上馬,想再騎馬疾行,看能不能出“血汗”來確定馬種。

    “你作甚!”

    莫婤扭頭瞧見,大聲怒斥,拳頭緊攥,眼中快噴火了。

    “莫小娘子,一會兒也是要我們幫著騎回馬廄的。”

    白馬兒還小,成年的馬奴輕松翻身上馬背,對著莫婤得意洋洋道。

    瞬時,莫婤腦海中又浮現了那些官差們,趾高氣揚的丑惡嘴臉。

    而這邊,還未等馬奴拉住韁繩,小馬兒一個劇烈抖身,直將它甩了下來。

    “哎呦——”

    馬奴沒有防備,重重地摔了個屁股蹲,爬不起來。

    莫婤忙沖過去,手腳并用打他,狠狠出了惡氣,方護在小馬兒前頭,不讓馬奴們再碰它。

    小狼崽也鉆出她前襟,對著馬奴齜牙咧嘴,只是太小被眾人當狗,沒啥威懾力。

    因著前些日子的經歷,莫婤死有了創傷后應激反應,伸手就掏出懷里的飛鏢。

    送她過來的鄭媽媽本就心疼她,見狀忙走了過來,站到了莫婤身旁撐

    腰。

    “莫小娘子,信你孫叔,我親自幫你養,絕不讓人隨意騎它。”

    見兩方竟隱隱有對峙之態,孫管事主動站出來攬責。

    雖信得過孫管事,但怕手底下的馬奴陽奉陰違,謝過他后,莫婤還是拉著小馬兒離開了。

    帶上剩下的一籠龍游發糕,莫婤騎著小馬駒,揣著小狼崽,去了書肆。

    書肆內,王娘子還躺在原處,一面曬太陽,一面捧卷。

    正伸懶腰時,便瞧見一人一馬,神態頗為相似,皆懶洋洋地過來了。

    在書肆的后院栓了馬,又晃悠了一圈,仍覺此處不便她養馬。

    跟著她溜達的長孫無忌聽罷,便提議放于他府中養。

    但莫婤想著他那一家子亂麻,尤其是他那不省心的兄長,亦是婉拒了。

    下學后,又拉著無忌去了東市容煥閣。

    “小東家”

    “莫小娘子!”

    “這是做蟠游發糕的那位!”

    方進鋪門,隨著鋪娘們一聲聲小東家,鋪中眾人皆望了過來,互相通氣,得知她便是做龍游發糕的莫小娘子后,竟有圍堵她的趨勢。

    嚇得莫婤拉著長孫無忌翻身上馬,一溜煙跑了。

    一面奔出東市,一面將此處也劃掉。

    先不說她進去可能就出不來了,只說這兒多是孕婦,養馬確是不方便。

    進了秋曜坊,見擺了一地的藥材和染缸,莫婤頭更疼了些,她堂堂一個小東家,難道真的沒地養馬?

    正忙著搬貨的吳娘子見她這般苦惱,遂上前詢問。

    最終,還是吳娘子想到了法子。

    吳娘子組建的女子護衛隊,眾人皆有馬,便湊錢租了處馬廄,就在容煥閣背后那條街。

    因這馬行近來生意蕭條,馬廄租得價廉又寬敞。

    武娘們湊的錢還夠顧專人打掃,平日間自己也時常來洗馬,馬廄干干凈凈,無怪味。

    莫婤很是滿意,便也出了份錢,在這馬廄中給小馬兒挑了個好位置。

    安頓好小馬兒,已是黃昏,無忌送她回去時,終是沒忍住,出言詢問:

    “這不是才頑了回來,到底怎么了?”

    “啊,怎么了。”

    莫婤裝不懂,撲閃著眸,疑惑地反問。

    但長孫無忌這次并不愿讓她裝傻躲過去,一本正經地復問:

    “所以告訴阿兄,怎么了?”

    見躲不過,莫婤只別扭的說了今日令她不對勁的事。

    說完還自我厭棄道:

    “我是不是很壞,很偽善,我心里就像有個小本本,我一面鼓勵阿娘去,一面又給她偷偷扣分。”

    長孫無忌將她拉倒一旁的石階上,用袖子給她擦了擦,又鋪開塊手帕,邀她坐下,方說道:

    “阿婤在我這里,即使壞,也沒關系,我皆心悅。所以你母親約莫也遇到了這般的人。”

    “可是,可是我……我怕。”

    莫婤低聲道,眼中憋了整日的淚,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無忌未再多言,讓她頭靠在自己身上,為她擋住眼。

    瞬時,他便覺自己的手掌濕透了。

    莫婤也不知怎么了,她突然覺得好怕好累,比她剛穿來時還怕,比她在高府拼命立足還累。

    長孫無忌一面為她遮掩,一面拍著她的背哄她。

    懷中的小狼崽亦鉆出頭,接淚,又被長孫無忌按了回去。

    終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自出事后,為了哄著周圍的人,為了裝作無事,她就算哭,也只允許自己哭一小會兒。

    待心中哭暢快了,莫婤方對著長孫無忌聳了聳鼻子,展顏一笑。

    見著她真正的笑,無忌一直緊繃的身子也終于放松下來。

    帶著她逛花燈街,吃糖人,猜燈謎,戌時末方歸。

    而此時,本應逐漸熄燈的高府,燈火通明。

    第38章 第38章 第38章

    大業二年, 東都建成,楊廣便已遷都。

    雖眾多官員家眷仍定居長安城,但上朝卻是要行至東都洛陽的。

    高老爺因是地方官員, 只需每月朔日和望日參加,也就是初一和十五。

    離朔日不足五日, 高老爺只能在同太史曹吃過酒后,就從長安動身前往洛陽。

    丫鬟婆子們用火籠熨著老爺的朝服, 小廝們給馬匹們喂草料, 備車馬。

    大廚房熱火朝天備著干胡餅一摞、番捻頭幾碟、玉尖面一笸、蟹饆饠一籠, 又包了些香嘴的雜碎,蘆服鲊、糟腌蟹、松江魚膾……

    青銅樹形的九枝燈架, 照得正廳明晃晃。

    高老爺同他兒商議了大計,又喚來了兒媳囑咐她千萬瞞下此事。

    想著待公爹在朝堂進諫此事后, 食饌等物價兒必上浮,高夫人也欲先暗中囤糧。

    莫婤回府時,高夫人便喊了丫鬟翠姐兒喚她來, 叮囑她勿聲張此事。

    這般不確定之事, 莫婤自不會四處宣揚,遂一口應下。

    她與莫母啖谷米不多,只是想著秋曜坊眾女子獨住, 災日若送糧,實屬太打眼了些,便同夫人商量著給她們院子也囤些。

    高夫人讓憶梅去錢匣子里數了十幾貫錢, 讓她領著吳娘子,明個一早便去。

    吳娘子也是吃瓜人,在她耳旁問了十萬個為何,她也不理, 只管拉她去了東市的米行。

    米行老板姓梁,身形富態,腆著個大肚,還扎了條粗腰帶,上吊著串鑰匙,同他那被擠出的肥肉,碰得丁零當啷。

    見來了大主顧,梁老板親自領著她們瞧陶甕里的米,這排是糯米、香米、秈米,那列是赤米、白粲、碧粳……

    忽而,一旁沖出個胖丫頭,提著掃帚,繞著陶甕,朝地上瘋扇。

    “吱吱吱——”

    一只碩鼠逃竄而出,見狀,梁老板張開胳膊,搖著身子,幫著堵,竟還讓莫婤和吳娘子襄助。

    四人合力,將它圍追堵截,胖丫頭一把子將它敲暈,拽住它尾巴,邊倒立晃蕩,邊開口罵:

    “死耗子,把你嚼的米給我吐出來,把你一家子藏哪兒也給供出來!”

    梁老板摸出個手帕擦著雙鬢豆大的汗,同她們解釋:

    “近來也不知怎的,這耗子猖獗得很,白日就敢出來偷糧。

    可能是我行今歲這米太好,你看把這畜生都饞得不行。”

    梁老板是怕她們不買而自夸,莫婤卻想著,熬過冬日的老鼠還要存糧,何不是一種預警呢!

    油肆買了幾大陶罐的油,還讓鋪主在封口的木塞上,涂了層蠟。

    鹽鋪稱了鹽,醬醋坊內清醬、鼓醬共打了半斛,酸粟又要了一斗。

    想著若發大水,淹了山林,柴火定亦短缺,價兒亦會上浮,便又去燒炭行稱了幾石柴薪,還要了幾籠金貴的木炭。

    而在高府的趙媽媽,為著如何能暗中采買高府這么大一家子的糧食,也是想破了腦袋。

    最后,還是想到了莫婤借的木牛流馬。

    她翻出最大的幾輛木牛流馬,將糧食裝在牛肚兒內,面上罩一層肉,再蓋一層菜。

    就算有人不小心揭開,也只會以為麻袋里裝的蘿卜、芋頭等。

    最多罵幾句高府人喜歡吃草,斷不會懷疑到他們在囤糧。

    況且這樣一來,肉菜也能多捎帶些。

    因而,今年府中除了羊,農莊上來的木牛流馬都拉了十來趟。

    念著羊肉價貴,想著府中的丫鬟婆子,高夫人又派人去農莊的豬圈,足足拉了七頭豬。

    也不能白給了眾人,算著來年要漲價,為了讓高府下人們多囤些吃食,便按著現今的市價又降了一層賣給大伙兒。

    “定是要死的豬賣不出去,用來打發我們。”尖嘴猴腮的婆子陰陽道。

    “你這人怪道,夫人可不是這般人。”瞧著是在夫人院中當值的婆子回嘴。

    “我信夫人,但我家沒存銀!”粗布短衣的丫鬟喃喃,挺著大肚,身后還背了個娃。

    “來年亦能買,說不定豚肉也降價了!”包著頭巾的廚娘,嚷嚷出聲。

    院中眾人瞧著拉來的大肥豬,眾說紛紜,本是湊熱鬧的莫母見狀,卻是買了不少。

    莫母想著,這閨女長大了也換

    了口味,比起價貴的羊肉,更愛燒些豚肉食,臘肉、臘腸也被她用光溜了,今年有錢了,多置辦一些,讓她吃得痛快。

    是的,除了莫婤小打小鬧賺了些零花錢,莫母是真的賺錢了。

    因著莫母在外接生,也讓高家在七八品官宦人家中有了存在感。

    雖都不是大官,但難保哪一日就飛黃騰達了,莫欺少年窮,這些皆為人脈。

    是以,除了高夫人,連高大人都支持她外出幫忙,甚至有時主動同她介紹。

    接生的紅封都歸她自己得,有金貴的吃食,其一回甚至還得了株小人參,但更多的卻是銀錢。

    她還拿著高府食客和容煥閣的月錢,兩份外快加成,不過月余就攢下了十余兩銀子。

    而莫婤心神還在剛剛莫母的自言自語中,心里毛毛的:

    阿娘,我不是近來愛吃臘肉,我是換人了,我在現代就愛吃!

    臘肉不健康,但就是很愛!

    這邊高府眾人在分豬肉,那邊高老爺也終于到了洛陽城。

    洛陽位于中原地區的中心位置,北臨黃河,南通伊闕,東接虎牢,西連函谷,交通經濟本就發達。

    待楊廣遷都后,大規模的宮殿、廟宇,讓其顯得更加富麗堂皇。

    高老爺一面感嘆還是楊廣這老小子會享受,一面修面湯浴,欲明日光鮮登場。

    卯時未至,高老爺便換上了紫袍。

    大隋官服有著嚴格的等級規定,五品以上官員著紫衣,六品以下兼用緋絲。

    官員們頭戴冠冕,腰間系著配飾,伴著玉飾清脆的聲響,行至乾陽殿。

    待進入正殿向楊廣行稽首禮后,太史曹甚大人開始進諫:

    “北斗七星位置有變,春日竟已至。”

    聽及此,高老爺便覺自己要被搶功勞,也欲上前稟告,卻被一旁的崇太史曹狠狠拉住。

    楊廣立于上首,聽罷龍顏大悅。

    甚大人復言:

    “然據冬日載錄,雨澤甚豐,近日又氣暖異常,恐春日有水禍,望陛下早做防御。”

    “好啊,我告你之訊,你轉頭說予了他。”

    高老爺對著同為太史曹的崇大人,低聲罵道,

    “你們合營搶我功,不虧心?快將我那些好酒吐出來。”

    “他早有察覺,何來搶你功一說。”

    崇大人面色不改,仍緊緊抓了高老爺。

    見此,高老爺更氣得牙癢癢,臉都憋紅了。

    眼瞧著到嘴的鴨子就要飛了,驟然,甚大人從天而降,砸在了他腳邊。

    抬頭一瞧,迎面是楊廣一張怒氣沖沖的臉。

    原是他踹飛了甚大人,還不解氣,走下來指著他鼻子罵:

    “你個老貨,危言聳聽,一派胡言。”

    罵完,又使命踢了兩腳,方作罷。

    “皇上息怒!”

    眾大臣見狀,紛紛跪了下去,高老爺自也隨大流往下跪。

    也幸好跪下來了,他已被嚇軟了腳,本就要站不住了。

    古人認為皇帝是天子,代表上天治理人間。

    若發生天災,如洪澇、地龍、大旱等,都預示著皇帝德行有虧。

    而這才是楊廣上位的第二年,雖民間一直流傳他驕奢淫逸、草菅人命,但當天災降臨,豈不是做實了他的暴政。

    楊廣愈想愈覺怒火中燒,直叫人把甚大人拖出去砍了,又將與他共擔太史曹的崇大人拎出來質問。

    崇大人早有準備,先述他與甚大人分工不同,未曾涉獵此事,又言瑞雪兆豐年,或許來年是個大豐收。

    接著又是一番奉承吹噓,直順了楊廣的氣。

    楊廣倏而瞧見高老爺杵在崇大人一旁漲紅著臉,復問:

    “高大人,有何見解?”

    “皇恩浩蕩,我是被他那一派胡言,氣紅了臉。”

    看清形勢,高老爺迅速反應,恭維道。

    “皇恩浩蕩——”

    眾大臣見識了楊廣的殘暴,皆是些能屈能伸之人,紛紛俯首稱贊其英明神武。

    下朝后,崇大人見高老爺一直用顫顫巍巍的手,握著面巾,擦額間細汗,便挑眉戲謔道:

    “那些好酒,沒白喝你的吧?”

    高老爺不住點頭,面色也由方才的憋紅,嚇成了現今的慘白。

    當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隋文帝時期,亦出現過天災。

    開皇十四年,關中地區出現了嚴重的旱災,開皇十八年,河南八州大水。

    每每大災前,必有蛛絲馬跡,隋文帝對于諫言的人很是褒獎。

    若預判錯誤,只賞賜白銀萬兩;若預言中,升官進爵更是必然。

    因而當聽到有災情時,高老爺子才一心想著確認后上報。

    本是怕人搶了先,現在卻是慶幸因著沒得到崇大人的肯定,而躊躇了半晌。

    但經過這一遭,高老爺更加確信,天災降至。

    為了不在這個節骨眼上觸楊廣的霉頭,高老爺硬生生等到其他官員都走光了,才裝作不緊不慢地離開了洛陽。

    實則一上了官道,他派了心腹送信洮州后,駕馬狂奔,回了長安城。

    一回府便叫來高大人和高夫人,連久不出門的高母都喚來了。

    先是言明春日必發大水,后又告知了楊廣的態度。

    “朝中有眼力的人家,應皆已猜到,爾等需小心籌謀,若招人眼,傳到圣上耳中,我們高府必瞬間傾覆。

    此事除了我們,其余知曉之人皆要封口。”

    高老爺一字一句地說道,銳利的目光掃過在場眾人。

    高大人拱手應下,眼余光直往高夫人處瞥。

    只見她面色平靜,聲都未見半分顫抖地應下。

    出了前院,高大人意味深長地對她道:

    “看好你的小食客,別讓她丟了性命。”

    “官人在說甚,我的小食客這般小,什么都不懂。”

    第39章 第39章 第39章

    而什么都不懂的莫婤, 正在秋曜坊圍觀眾女子殺豬。

    除了高府的七頭大肥豬,高夫人還讓人另拉了一頭豬送來了秋曜坊。

    一粗布麻衣的漢子,趕著頭膘肥體壯的黑鬃豬, 進了院。

    莫婤懷中的小狼崽,一個興奮地撲了上去, 要同它頑。

    豬鼻子拱著它,三兩下就將它拋飛到了藥草堆里。

    “哎呦, 小狼崽!”

    莫婤沖過去, 薅藥草堆, 身后的豬也上來幫忙,拱了她的屁股, 將她也推到了藥草上。

    “啰啰啰啰——”

    周媽媽喊著號子,忙上前, 拉了黑豬身上的牽繩,將它往后拽,也差些被帶翻。

    吳娘子快步上前, 拔出利刃, 一刀割了它脖子,身后追上來的晚娘,眼疾手快地放了個比臉大不少的腳盆盆接血。

    “啊——哇”

    一旁來做客的崔姐兒, 半蒙著眼,驚呼連連:

    “你們都是些怪人,這都不怕!”

    武娘們正圍上去幫著剃豬鬃, 又黑又短的毛擠滿了彘刃,繡娘們忙卷了窄袖,用水瓢舀了熱水,幫著沖洗。

    挎著個藥簍的藥童, 正撿壩子上曬的肉蔻、白芷、山奈和草果,預備一同煮了去豬腥。

    畢娘子在同她帶的藥童討論,要多少曼陀羅子粉才能將豬迷倒。

    更古怪的是秦娘子,還摸出銀針,在豬肥腰薦的十字部摸摸戳戳,似在搗騰著豬的穴位。

    畢竟,豬也是有穴位的,如山根穴,能幫助豬開竅醒神,治療中暑、感冒、昏迷等癥狀;后三里穴,也對豬的脾胃功能起調節作用。

    而最小的莫婤,目不轉睛地盯著,口中還念叨著:

    紅燒肉、鍋包肉、蜜汁叉燒、菠蘿咕嚕肉……吳娘子手法這般老道,肉定好吃。

    肥豬,若在屠宰的過程中,受到驚嚇和掙扎,其肉中會產生乳酸堆積,影響肉的口感。

    見眾人皆淡然,崔姐兒也壯著膽子,幫著將武娘剁下來的肉搬到芭蕉葉上晾著。

    莫婤特意讓吳娘子將豬皮剔下來,架了火,烤豬皮。

    烤好的豬皮,只灑些粗鹽、胡椒粉,就又香又糯,還有嚼勁。

    周媽媽還指揮著眾人,兩個豬后膀,做成火腿;兩個前腿,剃骨剁肉,做咸肉;豬頭肉,泡了鹽

    鹵,涼拌做下酒菜……

    烤完豬皮的莫婤閑不住,見武娘們將眾人都不愛吃的肥肉都挑了出來,忽而想了——芋糖玻璃肉。

    此為潮汕傳統喜宴中“二十四道菜”的必備佳肴之一,潮汕人“食桌”講究“頭甜尾甜”,而芋頭玻璃肉正是其不可或缺之一。

    留下一部分豬肥膘熬油,剩下的燒了沸水煮。

    約莫小半刻鐘后,撈起,用粗布攢干水分,切成條,再加入高粱酒去腥。

    抱來個封口糖罐,在膘條上,灑粗砂糖,碼上后,放進陶罐。

    一層肥膘,一層糖,鋪在陶罐內,再嚴嚴實實密封上。

    “到時我給你們做咸蛋黃玻璃肉卷,一口下去又酥又甜……”

    因需腌制三四天,莫婤又描述地格外香,吊足了眾人的胃口。

    一旁聽著的崔姐兒小肚咕咕叫,覺嘴角似在淌哈喇子,下意識用手去遮。

    “嘔——”

    崔姐兒被一陣惡臭捂嘴,一面干噦,一面往水缸旁跑。

    聽著這般動靜的莫婤,忙望了過去,原是崔姐兒在幫忙洗豬胰子,晚娘欲用其做澡豆。

    將豬胰子的血污洗凈,拈掉上面的脂肪和經絡,研磨成糊狀,再按著比例加入些豆粉、香料等,就做成了洗滌用的澡豆。

    澡豆早在隋以前便有了,南朝宋劉義慶所著的《世說新語》中,還專門記載了一個澡豆的故事:“婢擎金澡盤盛水,琉璃碗盛澡豆。”

    因著從誕生起就是王公貴族的專屬,晚娘還是在皇宮內當差時,同老嬤嬤學的。

    除了加了些青木香、鐘乳粉、蜀水花等香料,老嬤嬤的方子中還加了玉屑和真珠。

    玉屑能增加澡豆的質感和光澤,而真珠就是珍珠,能使皮膚光滑細膩。

    晚娘一面同眾人解釋,一面將香料按比例灑了進去。

    正欲添綠豆粉,就被一旁的莫婤攔住了。

    莫婤自穿來后,日常就搓些自己的小衣、內裈,洗浴沐發用著皂莢也沒覺著不便,時不時莫母還給她泡泡艾草水、香湯浴,更覺舒坦。

    現今才覺,自己還是過得太糙了,竟連香皂都沒想起。

    她用草木灰代替綠豆粉,又加了些皂角、豬油、砂糖進去做成了香皂。

    晚娘試了試,發現果真比那澡豆好用得多,遂決定都做成香皂。

    瞥見院中攤著的草藥,莫婤又同二位醫女商量著,再加些白附子、川穹、商陸等香藥材進去,做成藥皂。

    不僅清潔效果極佳,兼具滋潤肌膚、預防皮膚病等功效,還能美白祛斑,若放于容煥閣售賣,定亦能受到主顧們的追捧。

    一聽著還能賺錢,大伙兒紛紛尖起耳朵聽,繡娘們還提出可以染色,更增加美感。

    用藍草染出天青,紅花、茜草染出胭粉、赤紅,梔子染出嫩鵝黃……

    眾人聽罷皆覺有理,當場便試驗起來,紅的、黃的、紫的……兔子樣、鯉魚樣、蓮花樣、元寶樣……足足做了一大匣。

    聽著效用這般好,崔姐兒期期艾艾地問:

    “做成了,當費幾何,我能買一盒否?”

    不著痕跡地捏了下長裙底藏著的荷包,她暗自掂量里頭的銅錢夠不夠。

    她是想給她阿娘也買一塊,嫂子總罵她阿娘身上一股子騷臭味,但她阿娘明明亦不是腌臜人,同她洗的衣物雖未熏香,卻亦帶著皂莢淡淡的清香。

    她自是不信,見嫂子不肯親近阿娘便罷了,還箍小侄兒不讓靠近她阿娘,心中更是氣得牙癢癢,沒少同她哥告嫂子的狀。

    她兄長卻總是尬笑著,顧左右而言他,令她齒寒。

    果真應了那句老話,有了媳婦忘了娘!

    直到一日她阿娘抱了小侄女,小侄女也捂著鼻,直喊太臭了,臊得她娘直躲進屋子里抹淚。

    她以為是侄女也被嫂子帶壞了,橫了她一眼,忙跟進里屋哄阿娘,卻發現阿娘屋內飄著一股子死魚般的腥臭味。

    家中明明沒有晾咸魚,一旁的恭桶倒得干干凈凈,還灑了草木灰,怎會出現這般味道。

    而此時,阿娘一面哭,一面還手不停地搓著腳盆里的內裈。

    見狀,她正欲安慰阿娘,竟瞧見阿娘的內裈上頭貼著私密的位置,淌著銅綠銹黃的污穢,還混著些豆腐渣滓,而惡臭就是從這盆里傳出來的。

    “阿娘,這是怎么回事。”

    崔姐兒很是不解,一直追問。

    直把她阿娘眼淚都攪沒了,羞紅著臉道:

    “約莫是內裈洗得不凈,連帶著私密處又臭又濃,還時常癢得鉆心,連你爹都嫌我,日日睡在那勾欄。”

    說罷,又抓著腳盆,號啕大哭起來。

    崔姐兒聽著又急又氣,吼道:

    “你別給他找借口!我得給你請個大夫。”

    一面說著,一面就要往外沖,卻被阿娘一把抱住。

    “我兒啊,阿娘知你孝道,但這是要你娘的命啊,叫外人知了去,你娘可怎么活啊!”

    阿娘死死捆著她,淚順著她脖子,滴進了她心里。

    她不明白,為何她阿娘不怕病痛要了她的命,反而恐懼求醫問藥,讓她沒法活?

    爹見不著,兄不答話,嫂子一臉鄙夷,稚子只會嚷嚷著臭,什么也不懂。

    沒法求得答案,但她卻沒有放棄要給阿娘請大夫的念頭。

    先去了醫館,向藥童一打聽,請個大夫竟這般貴,家中嫂子握著銀錢,自不會給她半分,她便幫著別家補舊衣,一分一分的攢。

    為了賺銅鈿,她什么縫補的活碌都接,連郭大的臭鞋破襪子都幫忙補了。

    眼瞧著翠帷廊的街坊鄰里都被她求著縫了個遍,卻還是沒能存夠請大夫的錢。

    最可氣的是哪些個貪色漢,每每找她做活碌,還要動手動腳占便宜。

    甚至巷口的仇三,見著她就面浮不正之色,還一個勁地對著她笑,腮肉橫生,咧開的嘴里,滿口黃牙,出言就讓她做外室。

    她實在受不了了,就想到了秋塘坊人多,平日間外出生意也很忙,應也有余錢,說不準能求得些活。

    盡管有些難以啟齒,覺著丟臉,但都是女子,不會有多臟多臭,更不會對她毛手毛腳。只是眾人一直忙,她便遲遲未敢問出口。

    晚娘瞧了瞧眾人的神情,又見周媽媽和莫婤均點頭,方道:

    “今個你著做了這么多,本就該分你些,快別說這些外道的話。”

    說罷,晚娘從函盒內專挑了些染色好、模樣全的,一旁的紫煙還扯了個桑皮紙袋,幫她都裝上,塞進了她手中。

    “不不不,我雖沒幾文錢,但斷不能白要的。”

    崔姐兒一面拉緊袋繩,不讓袋子滑落,一面扯下長裙內的荷包,將里頭的銅錢都塞進了紫煙的手中。

    她方才可瞧見了,都是用得好料,藥材她雖不知都有些啥,但瞧著就不便宜,她也沒東西回禮,可不能白要人家東西。

    送走不肯再留下用膳的崔姐兒,莫婤撿了些剩的邊角料,欲為大家做刨豬湯。

    殺年豬,做刨湯。

    用豬棒子骨,吊高湯的同時,她同周媽媽灑了些面粉洗豬下貨。

    洗好的豬下貨,先加些丁香、姜片煸一煸,再倒入銅鍋中,添上奶白的高湯。

    待大火煮沸后,莫婤讓周媽媽幫著架了火盆,吊銅鍋;又順手調了幾個秘制料碟,做蘸水。

    原以為眾女子約莫接受不了豬下貨,誰知一個比一個吃得香,一頓晚膳竟從酉時足足吃到戌時初。

    見大伙兒都不顧形象地扶腰攤在莞席上,莫婤鋪了毛氈毯,讓眾人都圍坐過來。

    周媽媽拿了賬本,莫婤坐于中央點賬。

    不過月余,刨去成本,竟賺了兩百余貫。

    “夫人念著要過元宵了,讓我先同你們發了月錢,別省著,多買些吃食。”

    莫婤一面為眾人發錢,一面暗示道。

    這也是高夫人的意思,除了便于她們囤些吃食,更是為了讓她們手里有錢,心中不慌。

    莫婤還沒說完,春桃便連連點頭。

    元宵定會被家中盤問有無發賞錢,她想著得早早花光才能躲得清凈。

    買了吃食是最

    好的,最終進自己肚子也不算虧。

    晴姐兒則念及最近早出晚歸的趙媽媽,若有所思。

    多數時候留在秋曜坊的晚娘,自是發現后屋堆了頗多糧食,隱隱有所懷疑。

    畢醫女和秦醫女,想著溢價的黃芪,亦有所猜測。

    前幾日去進貨,竟發現黃芪價上浮的厲害,但初春本就是出黃芪的好時候,怎會如此。

    因著一時好奇,便多追問了兩句,誰知多數藥材鋪子皆言黃芪受了澇災,被淹死了。

    黃芪本就是喜澇藥材,甚至積水的條件下也能存活一二,現今長成的黃芪這般少,定不尋常啊!

    后來,她們有聞及小東家拉著吳娘子囤糧,便同黃芪漲價串聯上了,約莫猜了個大概。

    不過,既然小東家沒說,自是不能說,她們就更不會多嘴問,反正已做了準備,她們便趁藥材還沒溢價得厲害,多囤些罷了。

    同眾人這般說完,竟已至戌時末,莫婤忙拉著周媽媽和春桃往高府趕。

    高府內,咬死不承認是莫婤說的高夫人,正喚了當日在場的丫鬟婆子,統統敲打了一番。

    “若有人嚼舌,小心被老爺送去絞了舌頭。”

    除了秋塘、鄭媽媽等心腹,見在房中伺候的余下丫鬟俱跪地求饒,就差發毒誓了。

    眼瞅著要將她們嚇破了膽,高夫人方放過了她們。

    若連她這一關都過不了,難免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若真出了事,她可就成高氏一族的罪人了啊。

    心中嘆了口氣,高夫人屏退旁人,又留了趙媽媽詢問存糧之事,還讓鄭媽媽派人去角門守著,待莫婤一回來,便帶她過來。

    趙媽媽匯報完囤糧情況,又說到買糧時遇見的怪相。

    因著為保有更多余糧,除了從莊子上運糧來,高夫人還令趙媽媽,在各坊、東西兩市大型米行,不留痕跡地買糧。

    “夫人,我今個在東市米行,瞧見了光祿卿家中管事。”

    趙媽媽回憶著晨間的事,低聲同高夫人稟告道。

    因著光祿卿府中負責采買的管事是個八尺大胖子,她一眼就瞧見了,閃身躲了他去。

    高夫人心中一凜,復而自我安慰道:

    “他們日日酒醴膳羞之事,朝堂上出了這么大的事,定察覺到了。”

    隋朝時,光祿寺主要負責皇室飲食,包括食物的供應、膳食的安排等,統轄太官、肴藏、良醞、掌醢等署。

    而作為光祿寺長官的光祿卿,這般迅速便回味出其中深意,自屬尋常。

    “隨后,我在平康坊的米鋪,瞧見了司農卿家的;

    在永興坊糧店,認出了大鴻臚卿家的;

    在東市的米倉瞅見了,正互相寒暄的太仆卿和都水臺使家的管事。”

    趙媽媽冷靜直白道,戳破了高夫人的僥幸心理。

    因著瞧見了光祿卿,趙媽媽每去一家米肆就更加小心,時不時便躲于大柱后觀察。

    皆為長安城內顯赫人家的采買管事,趙媽媽雖不是全都認識,但面孔看著卻是熟悉的。

    先瞧見那買糧的架勢,再派人謹慎打聽一番,知了是哪家管事,都記下來向高夫人匯報。

    “何況,昨日糧價還未曾有變,今兒一早我再問,每斗竟漲了兩錢。”

    趙媽媽復而加磅,很是憂心,他們買的量本就大,別說兩錢了,就是漲一分都不是小錢。

    聽罷,高夫人忙提了算盤,手飛速撥完,果真是一大筆錢。

    原本此事不宜宣揚,她欲趁著糧食未溢價,讓趙媽媽盡量囤,若到時仍不夠,再喚自家眾管事幫著收,現今看來,眾官員反應得比她想象的快。

    也不自個瞎琢磨了,她當機立斷派了秋塘,喚府中與食饌相關的管事前來商議。

    因而,莫婤等人方急急忙忙回了高府,就又被翠兒拉著匆匆往夫人院中趕。

    周媽媽自同她一道,春桃便先回了下人院。

    因著春桃明日輪休,她已月余未歸家,怕老子娘一個忍不住,殺到她上工處逮她,鬧得人仰馬翻,遂主動回來了。

    “呦,大小姐還知有家啊!”

    春桃那挺著個大肚子的二嫂,正用篦子,幫著她娘通頭發,見了她忍不住恨恨道。

    這么大一家子人,擠在這間破屋子里,到是這小姑子飛黃騰達了,日日舒舒服服的,也不說幫家里一把。

    眼瞧著春桃頭上珠花,心中更嫉妒得緊,手中不自覺大力了些。

    “啊——”

    通到打結處,也沒在意,一個直溜下去,疼得春桃娘齜牙咧嘴、面目扭曲。

    “哎呦,嫂子怎這么不小心。”

    春桃三妹見狀,忙奪了大肚嫂子手中的篦子,爭著去娘跟前表功,說不定明個一早還能多分口粗餅吃。

    她二嫂翻了個白眼,心中暗罵,這死老太婆,久也不洗發,臭得很,熏得她眼都睜不開。

    還教她們是為了顯得頭發光溜油亮,瞧著利落敞亮,主子也更喜歡。

    放屁,是她頭上除了個剃了個前額,包了條假金絲發帶,再無旁的;人家得寵的大丫鬟頭上,簪金戴銀的,油發可插不牢實。

    方才她通下來不少白的、灰的,也不知是發屑,還是蟲啊、卵啊,也不知有沒有蟣虱蚤蝨。

    想著她愈發覺得身上都癢了起來,忙坐得離春桃娘更遠了些。

    不過也遠不著哪兒去,這三四十平米的下人房,要住下十幾口人,還能躲哪兒去?

    春桃爹娘都是高府家生子,本應混得不錯,但春桃娘是易孕體質,成親三年,便生了三個娃。

    因著時常坐月子,也不用上工,家中還有婆母好生伺候著,春桃娘便生了惰性。

    也不想著多做些成績往上升了,就日日同男人在帳中廝混,成親八年,竟生了十個娃。

    覺著自己勞苦功高了,還日日同婆母干仗,鬧得一家子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婆母先受不了了,借口這般多人,家中住不下了,嚷嚷著要分家。

    正想握財政大權的春桃爹娘一口應下,誰知公爹公婆死活要跟著二兒子過活。

    春桃爹娘氣不過,放下話來,若是如此,他們也就不會給養老錢了。

    原以為能威脅住公爹公婆,誰知老兩口連夜收拾包袱,同他二弟一道求了老夫人,多分了一間下人房,搬了出去,搞得兩家人幾乎斷了親。

    這時,春桃娘才發覺家中鍋都揭不開了,因著前些年沒努力,年歲大了各院皆不要,只能在浣衣院中,當個粗使婆子。

    而春桃爹也是個偷奸耍滑的,日日想著占人小便宜,最后被調去幫著喂車馬,日日同畜生打交道,這回人的便宜占不到,還學著同人賭馬,又折進去不老少錢,讓本就貧窮的家,越發雪上加霜。

    這般多孩子,春桃爹娘自顧不過來,春桃從小就知道,要想吃飽、穿暖必須得把父母哄好,還要將哥姐哄好,才能得到她們穿剩下的破衣裳。

    因此她為人很是圓滑,甚至自己攀關系,進了老夫人院子,住進了老夫人院中的下人房。

    但春桃心中很有主意,她知道大丫鬟們同她歲數相差無幾,若一直留在老夫人院中,待大丫鬟們要出嫁時,她也差不多要出嫁了。

    若沒法子成為大丫鬟,就沒法攢錢,更不會被許給好人家,逃脫這恐怖的一家,正巧遇上莫婤開了鋪子,她方找著了出路。

    聽了她嫂子的酸話,春桃也懶得理,只同她爹娘打過招呼,便翻出自個兒的腳盆洗漱。

    她許久未回,自沒了她的床,夜間她只能和衣同兩個妹子一道擠在門后的草褥子上。

    掛了一道破簾,就是她四哥和四嫂,才成親不久,兩人打得火熱,還嚷出些呻吟。

    睡四哥四嫂上頭的三哥三嫂聽罷亦忍不住了,不甘示弱,也鬧出些動靜,將床架子晃得吱嘎吱嘎。

    身旁是小妹的磨牙聲,耳旁縈繞著叫春聲,遠處還有阿爹、阿娘、大哥大嫂們比雷都響亮的鼾聲。

    春桃咬著牙,閉緊眼,心中默念賣貨的口條,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要睡著了,又覺有人在

    剝她衣服。

    瞬時,冷汗就嚇出來了,想著難道是二哥的怪癖又犯了?

    一面裝作不經意間扇了那人一巴掌,一面瞇著眼睛辨認——竟然是她老子娘。

    她娘先解了她的荷包,又搜了她的衣袖,最后剝了她的褻衣,往胸托里摸。

    只搜到一把零散的銅板,又拆了她頭上的珠花,走時還唾了她一口。

    忍著惡心,待她老子娘走了睡下后,方裹好衣服,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去了高母院子。

    幸而喜郝今個未值夜,敲了她的窗,進屋同她擠了一晚上。

    春桃一面躲喜郝懷里哭,一面暗自發誓,回秋曜坊立即便要將銀錢都換了糧食,皆存著自己啖,絕不給她們留半個子兒。

    而高夫人院中,明明是夜里,卻恍如白晝。

    正屋內坐滿了管事,見莫婤和周媽媽來了,高夫人抬手徑直將莫婤喚了過來,周媽媽自覺立到了趙媽媽身旁。

    高夫人拉她坐到了身側,一起聽管事們的匯報。

    管事們因不知詳情,亦是一頭霧水,不知夫人為何急召,但見一個小娃娃都能旁聽,想來也不是何大事,遂放下心來。

    高夫人尤其聽了賣糧倉店鋪的管事匯報,讓他們近日不僅不要大額售糧,還要多多進糧,若能從官府收糧是最好的。

    因著楊廣近來頻頻開展大工程,還總是發動戰爭,一擲千金的東都方落地,就又開始窮兵黷武。

    前剛令劉方攻占城,劉方一走,占城王商菩跋摩就在比景、海陰、林邑三郡故地復國①。

    此戰隋軍死者十之四、五,主帥劉方也病死于班師途中。

    方才給了工程征討的開支,后又要給隋軍將領的遺孤們安置費。

    因而國庫告急,官府不時便要將存糧投入市場售賣,以獲取財政收入。

    而如高府這般人家,自有人脈,是能從官家手中買到合法糧。

    當然,這一舉措又方便了隋朝的蛀蟲們偷糧出來賤賣,以賺取私用,高夫人亦瞄準了這頭。

    “這些個偷糧賣的,都給我盯牢了,一有出手,定要都包圓了。”

    這些都是潛規則,本不該擺上臺面說,但現今高夫人已顧不得了,著重給米鋪管事強調必要拿下。

    “夫人這般要求,難道今年是荒年?”

    米鋪管事很有警覺,聽罷立即反應。

    驟然,大堂本還有些竊竊私語不當回事。

    此言一出,皆鴉雀無聲,眾人目光都朝高夫人望了過來。

    高老爺先前才下了封口令,況且她也不能當著這么多人暴露而造成恐慌,因而只淡淡道:

    “今年老爺子在洮州的人手皆要歸,恐府中耗糧過多,元宵后糧食本就要漲,爾等定要多囤糧,才能維持府中收支平衡。”

    眾人聽罷,想著高老爺子在洮州的一攤人,皆信服地點點頭。

    此事雖是為搪塞眾人,但卻也是高夫人煩惱之處。

    因著高老爺子常年在洮州任職,那處都快成一個家了。

    高老爺子知水禍后,駕馬疾行回長安前,竟還不忘通知洮州的鶯鶯燕燕,讓高母心中愈發不滿。

    高母特地又喚了高夫人去,話里話外都是讓她看緊家,斷不能讓人分了權兒去。

    聽著婆母的敲打,高夫人內里亦是抱怨連連。

    除了眾多的丫鬟小廝,嬌嫩欲滴的妾室,就連那沒名分的外室,這老爺子竟都要帶回來。

    年輕的姬妾不打緊,叫一聲小娘供著便是,最讓人焦心的,是那有孩子的妾室。

    那些高大人的庶兄們,最大的只比高大人小五歲,生他的姨娘還是抬了房的貴妾桂小婆。

    因著跟高母合不攏,一直陪著高老爺住在洮州,這番回來,還不知要鬧成何樣。

    而余下能在桂小婆手下長大的,皆是些能人,且多是十七八歲的熱血漢子,也不知有無秉承高老爺子的習性。

    想著這些,高夫人的頭,越發疼了起來。

    現今這般緊迫,先不說這般多人,住處要如此分配,光是他們每日需啖的吃食,就難以估量,只能往多了囤。

    而一旁聽著的莫婤,又同高夫人耳語,悄聲提醒道:

    “夫人還需多存些炭火、火種、能入口之水和藥材。”

    炭火、火種,甚至水,高夫人皆能理解,但藥材又是何說法?

    “夫人,我一會兒同您解釋,定有用。”

    見莫婤如此言之鑿鑿,高夫人自是信她的,便又叫來藥材鋪的管事,按照莫婤說的藥材,都多備了些。

    待眾人退下后,她方向高夫人解釋。

    她也是今個瞧見殺豬血遺留在院子中,招來些蒼蠅蚊蟲,才終于逼迫自己面對一早便隱隱產生的念頭。

    尤其在古代,大水之后,多有大疫啊!

    洪水攜帶的穢物、沖死的尸體,不僅會污染水源,成為傳染病的傳播媒介,害飲用的人生病,堆積下來的尸體還會滋生細菌和病毒,成為疫病的源頭啊。

    況且現今還是初春,蚊蟲蒼蠅本就急速繁殖,洪水后,水體面積擴大、濕度增加等因素,更將帶來一場蠅蚋生長繁殖的盛大狂歡。

    而因著水禍,多是逃荒的難民,恐懼、饑餓,甚至夜不能寐,皆會讓他們喪失免疫,更易染病。

    若再加上無藥亦無醫,要不了幾日便會沒了性命。

    到時尸橫遍野,聚蚊成雷,蠅蚋群繞,整個大隋將哀鴻遍野。

    莫婤思及,便寒毛卓豎,心尖發顫。

    高夫人院內,莫婤同夫人想著今后,眉目緊鎖,而出了高夫人院子的張媽媽,隨即就摸到了東跨院張姨娘處。

    自上次張姨娘惹了夫人生厭,后又遇上莫婤遇險,她至今仍被夫人牢牢把控。

    監視她的丫鬟暖香,見來的是夫人身邊的張媽媽,收了她一把銅錢,便吃酪漿飲子去了。

    “你這個老貨,是來瞧我笑話的。”

    見著唯一的親人,張姨娘嘴也不留情面,還怪張媽媽這般久才來看她。

    聽她落到如此境地了,竟還在使小性兒,張媽媽轉身便想走。

    但瞧見她尖尖的下巴,四肢也不見有多的五兩肉,肚兒卻開始顯懷了,終還是心有不忍。

    從懷中摸出個錢袋子,整個都給了她。

    見她還提溜著錢袋的重兒,又咬咬牙,取了頭上足金的釵子,脫下腕間純銀的鐲子,皆給了她去。

    “多備些吃食吧,別餓著你和肚中兒。”

    說罷,張媽媽也懶得再同她白費口舌,推門徑直走了。

    “還算你有良心!”

    張姨娘在其身后嘟囔著,見她跨出門檻,關了門,忙將銀子用桑皮紙裹了幾成,又套上麻布,閃身進了里間,塞進了虎子里。

    虎子,就是大隋大戶人家多用的尿壺,因著形狀像伏虎而得名,頭部上揚,有一較細的頸部開口,虎身則圓潤飽滿,無論男女皆適用②。

    為了日常方便,多放于床榻附近,錢藏在張姨娘眼邊,她方放心。

    翌日一早,倒尿壺的丫鬟,始終覺著今個這虎子有些重。

    見張姨娘守在一旁,也不敢多逗留,提著接尿的恭桶便跑了。

    一面低頭往外退,一面在心中腹誹:

    不會是在里頭拉了糞,今個才這般看著我罷,這么怪道惡心,就覺著今個虎子臭氣熏天。

    而屋內,張姨娘見小丫鬟這般磨蹭,仍覺不放心,況手中有余錢,她心中又犯癢癢。

    這還是當年逃荒時,留下的后遺癥。

    當年逃荒,她身上的細軟皆被搶了,現在但凡有錢,若沒花出去,日日夜不能寐。

    因著在高府好日子過久了,腦袋也生銹不轉了,她自沒悟出張媽媽是何意。

    徑直賞了暖香一個碎銀子,央她幫著買了些香料,將銀子都用了個七七八八方作

    罷。

    久不用這些金貴玩意了,她喜歡得緊,每樣摻了些,沉香、檀香、蘇合香……

    皆裝在鎏金雙蛾紋銀薰球內,將自己的小衣、長發腌得香氣熏人。

    高大人方一撈起珠簾,探頭入內,就被這混成怪味的香封了鼻,接連打了四五個噴嚏,才緩過來。

    氣兒還沒喘勻,張姨娘便撲進了他懷里,訴苦到:

    “大人,您再同夫人說說,就放過我罷,我又不是囚犯,日日盯著我,我睡得不踏實,吃也吃不下。”

    原本美人在懷,高大人應很是享受的,卻被這蓋過來的香味搞得,幾欲暈倒。

    推開張姨娘,憤而起身,跌跌撞撞往外逃。

    還未逃出張姨娘院子,又迎面撞上了剛倒完屎尿,提著恭桶回來的香暖。

    “哎呦——”

    香暖被撞倒在地上,摔了個屁股蹲,手中的恭桶飛了出去,卻久久不見其落地,抬眼一瞧,竟蓋在了高大人頭上。

    “嘔——”

    香暖先受不了了,看著就替高大人作嘔,只沖出去,趴在湖邊狂吐。

    可憐高大人一人,頂著恭桶,被腌臜之物胡了眼鼻口,睜不開眼,亦不敢張嘴叫人。

    一把扯下糞桶,高大人帶著一身惡臭,沖回了前院。

    不爭氣的男人,因著尋歡不成,反忍了一身臭。

    而隨著工作狂高夫人一道道指令的下發,高府各管事都謹遵夫人吩咐,秘密籌謀起來。

    這般大的陣仗,就算木牛流馬也不頂用了。

    只能讓米鋪管事、菜莊管事、油坊管事等白日間,拉了食物,分散置于高府附近的其他宅院中。

    到夜半三更時,趙媽媽再同人悄悄地去拉。

    高夫人本不欲全都拉回來,還是經歷了荒年的周媽媽,同她道出了其中的厲害。

    到時水患來襲,難民涌入,真亂起來,出門手上拿塊餿胡餅都會被搶,背著個破爛包袱都會被翻,更別說運糧車了。

    若派護衛壓縮,當時可能因著畏懼,不敢來犯,但定會跟蹤糧車歸屬。

    最終發現糧車進了高府,恐難民們聚攏圍了高府,撞了門,官差可來不及救,被搶了殺了,就算最終抓了他們,自身也是沒命了。

    況且,若讓人知曉高府有余糧,借糧之人斷不會絕,沾親帶故的都能黏上來。

    周媽媽說到這兒,高夫人便又想到了同在長安城的小姑子,忙支人問了高老爺,是否要派人同他們說一聲。

    高老爺這才一拍腦袋,想起了這個長安城中的女兒、女婿。

    因著長孫晟身子一直未好全,此次便告了假,未去東都上朝。

    念及此,高老爺忙喚了心腹來幫忙傳話。

    右驍衛將軍府

    長孫晟見二兒子長孫恒安自那日上朝回來后,便惴惴不安,遂找他前來詢問朝堂之上出了何事。

    “阿耶,可出了大事,甚大人當日就被砍了頭。”

    長孫恒安慘白著臉,如今回憶時話語還顫顫巍巍。

    這幾日,他只要閉眼就是楊廣那張兇狠的臉,甚大人從官這般久,就這么輕巧的死了?

    “阿耶,我能告老還鄉嗎?”

    長孫恒安被嚇破了膽,念著伴君如伴虎,這老虎的屁股誰知哪天他就不小心摸到了,還動了歸隱的念頭。

    “你個逆子,你老子還沒告老還鄉呢,你倒是敢想。”

    見他這般不成器,長孫晟更氣了,忽而似想到了什么,忙復問:

    “你就沒察覺些旁的?”

    “還有甚?是要學著崇大人嘴甜?阿耶,我可沒這本事,我們武將,嘴都笨!”

    長孫恒安撓著頭,更為難了些。

    “誰他娘的跟你說,武將嘴笨的。”

    長孫晟頓覺,一口老血都要被他氣得噴出來了。

    要知道,長孫晟除了是大隋杰出的將領,更是優秀的外交家。

    想當年,他搞得突厥內部分裂前,可是能同敵人指點江山,縱論天下大事,直將突厥頭頭忽悠瘸了,現他兒子竟同他說武將不善言辭!

    荒謬!真的巨大的諷刺啊!他長孫晟一世英名,竟落得這般后繼無人!

    想著逝去的大兒子,長孫晟恨鐵不成鋼,復而又問:“你就不覺有水禍?”

    見長孫恒安竟還沒回過味了來,長孫晟引著他想。

    “哎呦,阿耶,這可是假的,崇大人都說了,況且圣上還能分辨不出真話假話?”

    見這軸驢最終都沒醒悟,長孫晟扭頭便找起了羊鞭。

    狠狠抽了長孫恒安兩鞭子,呵退逆子后,他坐在床榻上大喘氣。

    “官人,這又是怎的了。”

    去廚房提藥的長孫高氏見狀,忙奔了過來道,

    “大夫同您說了多少次,切忌動怒,好生靜養!”

    握著夫人的手,長孫晟很是頹然,隨即又道:

    “輔機回來沒,尋了他來。”

    長孫無忌行至父親房中,親手伺候父親服藥后,又被父親考了一通。

    “圣上此番大怒,你可明白做文臣之膽戰心驚了?”

    長孫晟一句帶過起因,著重描述了楊廣盛怒,想要借此敲打長孫無忌。就剩這一根獨苗苗了,他誓要斷了小兒做文官的心思。

    “所以,水患將至吧?”

    誰知,長孫無忌的心神絲毫未在楊廣的麻木不仁上,反而敏銳察覺出其中暴露的訊息。

    長孫晟驟然一怔,這可是他為官數十載才培養出的政治敏銳度,他這稚子不過十一二歲,還未踏入官場半步,竟在他只字片語中就有所察覺。

    他這兒子好似有些了不得啊……

    第40章 第40章 第40章

    醒悟的各家, 皆緊鑼密鼓地囤著糧,老爺在洮州的車馬,也終是回了長安。

    足足裝了五車人, 還不算跟在馬車旁的丫鬟婆子和護衛們。

    高夫人早早便將分住處的單子,呈給了高母。她這般小輩, 自不好安排小娘們的住處,還得高母出馬。

    高母也厭煩同她們寒暄, 直讓丫鬟婆子領他們去住處, 收拾妥帖了, 明個一道來她院子點卯。

    女眷們皆搬進了東跨院,外室們仍養在高府附近一所三進宅院內, 庶子們則同高大人擠在前院。

    方安頓下來,就鬧出些事來。

    “夫人, 大人院中的丫鬟,又被幸了一個。”張媽媽低頭稟告。

    高夫人眉眼都未抬道:“誰幸的?”

    “約莫是二少爺。”

    “抬了做通房丫頭便罷了,果然跟老爺子一脈相承。這等事我早料到, 今后便不必再報上來了。”

    高夫人按著眉心, 瞧著囤糧頭疼。

    見狀,莫婤上前幫著揉了揉額角。

    “還是我婤婤乖巧,那些個惹事精。”

    見張媽媽欲言又止, 莫婤復道:

    “夫人聽聽八卦,換換腦子也好。”

    高夫人聽罷,遂讓張媽媽接著講。

    “二少爺都認下了, 三少爺卻站出來說是他先幸的。”

    張媽媽驟地語出驚人,本閉目養神的高夫人都來了興致。

    見兩人興致勃勃地瞅著她,張媽媽接著爆出更大的瓜:

    “五少爺又說,是他們兩個一同幸兒的。”

    “哼——”高夫人冷笑一聲道, “都是些腌臜人,反正他們都住一個院兒,此次且隨他們鬧罷,今后可給我看緊些。”

    說罷,重重扔了賬本,又撥起算盤來。

    吃了瓜的莫婤,念著高府這般亂,除了日常去容煥閣或書肆,更不愛出門了,就在房中搗騰莫母買回來的食料。

    特意讓莫母去橋頭的鮮肉鋪子多買了些腸子,豬腸、羊腸,甚至還淘到副牛腸。

    剁了一背簍的肉,用豬腸灌了川味臘腸,又加了些白砂糖,做了廣味臘腸。

    抱出從秋曜坊帶回的豬血壇子,倒了些在肉糜里,加了鹽、丁香粉等,灌入羊腸中,做成了細長的血腸。

    還找豆腐西施買了些嫩豆腐,混著做了豆腐腸。

    最讓莫婤歡喜的是排骨腸,雖麻煩了些,但做時想著燜飯流油的場景,還是饞得她直流口水。

    只是可惜今年本就柴火不豐,也沒有存下柑

    橘皮、柚子皮,沒法熏了做正宗的家鄉風味了。

    見街邊竟有小娃賣咸鴨蛋,莫婤又拉著莫母買了些,將蛋黃塞豬肝里,腌了幾日,晾成了龍肝鳳膽。

    剩下的肉,或腌了鹽,裹上草木灰,做成咸肉;或是串了竹扦子,做菜時就吊土灶上,烤成了干巴肉。

    看著日漸被吃食堆滿的小屋子,莫婤很是有成就感。

    晚間與莫母用膳時,莫母又同她分享了近來接生的新瓜。

    前幾日,莫母在七品官員錄事參軍陸大人的府中,幫其繼室接生。

    因著胎兒不小,起初不算順利,但莫母還未發力,便有一管事婆子進來傳陸大人的話,說是若不能大小皆安,就保大。

    自是未到這般田地,莫母除了感嘆這大人還算有良心外,便沒太在意。

    也不知是接生這胎站太久,還是近來同莫婤吃多了臘肉,竟大便難下,莫母鼻中塞著棗核,蹲得腳都麻了,也未拉出。

    正焦灼著,忽而身后傳來竊竊私語。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還是繼夫人命好啊!”

    “此話怎講?”

    “姐姐你竟不知?小心些罷。”

    隨著丫鬟們小聲八卦,正蹲在一簾之后的莫母,聽了個全套。

    原來錄事參軍的原配,就是因難產死的。

    當時正值隋文帝病重,楊廣把持宮門,禁止出入。

    跟隨楊廣,當時還不是錄事參軍的陸大人,遇上夫人難產也無法趕回,便將家中一切交給了老母。

    陸老太自來就瞧不上這個文文弱弱的兒媳,見她連孫子都生不下來,這般無用,就對穩婆道——不計一切保小。

    后因嬰頭卡住,穩婆拉了馬,將原配置于馬背上顛簸,仍未能生出。

    眼見著羊水污了,為保小,穩婆就剪開了原配的會陰,一面喊了三四個虎背熊腰的婆子死命按她肚子,一面用搟面杖滾壓她腹部,硬是將胎兒擠了出來。

    這般折磨,就算穩婆將裂得稀爛的會陰縫上止了血,原配也燒了整日,未挨到陸大人歸來便死了,只留下個滿臉烏青的嬰兒。

    隨著嬰兒日漸長大,府中人發現他竟是個傻的,還時常對著老夫人身后傻笑。

    丫鬟多傳,定是傻子能瞧見老夫人身后纏著的厲鬼。

    一日夜里,雷雨交加,老夫人被轟鳴聲震醒,讓大丫鬟伺候著出恭。

    點了燈,一盞微弱的燭臺只能隱約照亮四周,窗罩、帷幔、木幾甚至老夫人的被面上,竟出現了一個個血手印。

    忽而,聽見院中傳來奇怪的聲響,她們透過印滿血手印的窗往外探,院中竟有個披散著發,光著身子像野人的女子,正趴土里不知在撕咬著什么。

    女子啃得滿臉、滿嘴是血,猛地抬頭,她目光陰沉地看向她們所在的方向,張開了血盆大口,嚇得她們忙躲到窗下,大氣都不敢出。

    漸漸地,院中沒了聲響,當她們再抬頭看向那處時,女人已不見了蹤影,她們卻覺頸后一涼。

    一回頭,女人同她們臉貼臉。

    翌日卯時,待丫鬟們上值后,方發現倒在屋內的老夫人和大丫鬟。

    老夫人摸著身子都涼透了,大約昨夜便被嚇死了。

    丫鬟還有氣兒,被救活后,也徹底瘋了,但大家還是從她那一直顛來倒去的喃喃自語中,拼湊出了那晚的詭異。

    楊廣初上位,這般怪力亂神定會毀了陸大人的前途,因而孝期未過,他便娶了填房,還特地算了生辰八字,亦是為了沖喜。

    不過也是邪門,至此府中再無怪事發生。

    就著驚悚瓜下飯,莫婤都沒了胃口,一面暗自催促自己要把酒精弄出來,一面又覺此事多是能推敲之處。

    世間最可怕的斷不會是鬼怪,而是人心啊,還是要將這些冥頑不靈的老太弄開啊!

    莫母原本是見莫婤愈發大了,卻還是對接生頗感興趣,甚至還接生了頭小狼,方說了這個故事嚇唬她,想讓生畏。

    但她不僅不怕,又念叨著她那沒影的接生館事業,還擔憂起她的安危來。

    “你娘白混這些年了?”

    因著她現今接生的人家都不算簡單,莫母對這些尤為注意,若不慎接觸到陰私,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擔心我,還要同我學?”莫母另辟蹊徑,繼續勸道。

    “我開接生館讓她們來我這兒生,不僅接觸不到這些,還能多救她們的命呢!”莫婤振振有詞。

    “哼,還是童稚純真,天馬行空呢,若真有那日,阿娘定支持。”

    莫母笑笑亦隨她去了,她這閨女常常有些奇思,若能成真,自是女子們的福音。

    畢竟,若沒有不靠譜的穩婆、亂指揮的婆母、心術不正的“身邊人”,女子這“鬼門關”應是要好闖許多罷。

    因著高府今歲囤糧、殺豬、宰羊,大伙兒皆過了個富裕年,開春都壯了不少。

    莫婤在槐花樹下一量,竟長了一寸,臉也長開了些,愈發有美人模樣。

    春日是生長播種的季節,容煥閣又迎來了高峰。

    多為備孕或已孕的娘子們,提前來添置物件,以免坐月子沒法出門挑到自己喜歡的花樣,還同小神仙抱怨為何不能送貨上門。

    大隋有名的繡房,皆是能上門丈量尺寸。

    起初多因高府的關系,大家礙于面子情,在開業時象征性的捧場。

    哪知,一入容煥深似海,從此就離不開了。

    日日都念著容煥閣又出了什么新寶貝,有了什么新花樣,因而皆愿親自來。

    來了有醫女們深入淺出地講解,或養娃、或養生,或產后調攝、或娩身之宜忌,還有小神仙隨機掉落的蟠游發糕,因而尚未有人提出這點。

    現今大家忙著備孕,這點就又被提了出來。

    “承蒙大伙兒抬愛,但您瞧我這店,就這么些人手,務以質勝,可不敢再將人派出去。”莫婤賠笑拒絕。

    這婦人環顧一周,見鋪子人流這般大,眾人皆忙得腳不沾地,亦認同的點點頭。

    況這鋪子才開,恐方盈利,她斷不好嚷著讓人家多招人手,遂作罷。

    待日后擴大規模,送貨上門自是可的,但現今莫婤更想讓眾人親自來買。

    她已同醫女們商量過,多說些產育知識,潛移默化間養成眾婦人的求知欲。

    習慣養成后,她們再順勢開啟孕媽媽課堂,從傳播科學生產知識的方面,降低產婦們的死亡率。

    因著莫婤賠笑著作陪,婦人愈發滿意,家中人還說她拈酸,你瞧別人怎么一幅她說得頗有道理的模樣?

    被捧舒服的同時,又多添置了兩套,一旁走過去的晴姐兒對莫婤擊節稱贊。

    因著每七日便需盤賬,莫婤就同王娘子商量將此日定為休沐。

    當日一早莫婤便同掌柜、鋪娘們一道上值,店鋪打烊后,方獨自盤存。

    自知莫婤休沐日,要亥時初方回高府,長孫無忌很是擔憂,皆要陪同。

    一人盤存無聊透頂,四周全是貨物,但凡出一點動靜,就讓她心中毛毛的。

    她還將狼崽子也帶來陪她,但它這般小,也不抵用,還是心存恐懼。

    現在有人陪,還能多個人說說話,自是好的。

    況且,長孫無忌從最初便送她回家,她早已習慣他的陪伴,很是安心。

    只是不知從何時起,李家二公子李世民,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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