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怪胎
一夜之間, 南荒域換了新荒主。
新荒主是鐘氏前任家主之子,血脈存疑,聽說是多年前家主受傷流落鄉野, 與農家女春風一度留下的血脈。
孩子拿著當年信物找上門時, 前任家主隱約記得是有這么一段,便收入府中,當養個閑人。
鐘俞像一株雜草在鐘氏生長。
住在落魄小院, 扛著鋤頭在院里開墾一片地,每天埋頭種地。
見過他的, 都會罵一句“怪胎”。
鐘俞天生心如頑石,除了種地, 什么都入不了眼。打罵、欺辱于他而言不如一株秧苗長勢好值得記在心里。
云青岫與裴宥川在荒主府停留了五日。
南荒域內人心惶惶。
五日里,玄金衣袍成了世家之主的心頭噩夢。
心懷異心者, 人頭落地。
他們試圖聯合起來抵抗,但在絕對的實力碾壓面前, 一切陰謀詭計都是徒勞的。
來自魔宮的僚屬迅速控制了南荒域內盤根錯節的世家勢力, 新任掌權者都是傀儡,受魔主直系下屬的監管。
裴宥川在外雷厲風行重整南荒域, 云青岫在荒主府內與鐘俞交流種子改良。
鐘俞搬出成堆手札,里面記錄了他這些年的種植經驗。
云青岫大致翻閱,不由贊嘆此人的確是個農學奇才。
“你為何喜歡種地?”
鐘俞與她保持著恰當距離, 坦誠答道:“我娘喜歡種地, 我也喜歡。并且, 種地是一件很純粹的事, 你對它上心, 它會以產成回饋。不像他們,表面一套, 背地里更多套。”
云青岫贊同:“看得很通透。你對荒主之位,怎么看?”
“不太感興趣。”鐘俞聳聳肩,“我不懂治理事務,還不如種地。”
云青岫淺抿一口茶,壓下靈脈深處隱隱劇痛,面不改色道:“治理一域如同種地,用人如撒種。用人得宜,城池繁榮,反之亦然。”她點過成堆手札,微微一笑,“無人教導,僅憑自己就能修至五階,獨自摸索,在農學一道有此成就。”
“鐘小郎君天資聰穎,如果有心想學,定能學會。”
鐘俞神情微變,沉默許久,最終笑嘆:“小時候,我娘說我是個聰明孩子,臨死前叮囑我,到了鐘氏要藏鋒,勿爭勿搶。”
“既然仙尊看得起我,那就試著爭一爭。”
與聰明人談話,總是格外順利。
云青岫道:“陰鬼蜮種的作物,與仙州同根同源,依賴靈氣生長。環境不宜,再怎么篩種改良,產量也是有限。”
“可陰鬼蜮內并無靈氣,仙尊打算怎么做?”
云青岫的想法很直接,既然需要靈氣生長,那就在農田下布簡易聚靈陣,陣心置一顆極小的靈石,可從播種用至豐收。來年播種,只需要再次放上新的靈石。
鐘俞半天沒說話。
但南荒域的農田數量就很龐大,更不用說整個陰鬼蜮境內的總數。這并非短時間內能辦到的事。
況且,陰鬼蜮內也不產靈石。
云青岫看破他心中所想,再次開口:“西荒域盛產黑石礦,此物仙州沒有,是絕佳的鍛造材料。”
他緩緩開口:“仙尊是希望兩界放下仇怨,互通往來。”
“仙尊的良苦用心,大部分魔族都不會理解,亦不會感激。他們只想開戰,發泄仇怨。”
桌案上展開一卷南荒域地圖,幻象投至上方,可隨意放大縮小。
云青岫操縱著地圖,在心中飛快估算,隨意笑笑:“做事只求無愧于心,旁人怎么想,那是他的自由。”
鐘俞默然許久,主動為云青岫重新沏了一杯熱茶。
“仙尊與傳聞中很不一樣。”
“什么傳聞?”云青岫大致算出所需的聚靈陣數目,下意識端起輕啜一口,神情一陣扭曲。
燙得差點把人送走。
大意了,平時送到她手邊的茶都由裴宥川經手,溫度永遠正好。
“嗯……”鐘俞支著下頜,沉思片刻,一本正經復述:“陰鬼蜮內都說仙尊容貌艷麗,狐媚惑主,在尊上面前與背后是兩幅面孔,實則脾氣喜怒無常不好相與。”
云青岫:“……”
這人設聽起來怪耳熟的。
緊接著,鐘俞補了一句:“不過,我覺得這些話形容尊上似乎更合適。”
云青岫為他敏銳的洞察力默默點贊。
…
離開南荒域時,盤根錯節的幾大世家已成散沙一盤,對裴宥川俯首帖耳。
鐘俞穩穩當當坐上了荒主之位。
樸素車架駛離南荒域,前往西荒。
云青岫從一日吃一次藥,變成了一日兩次。
食荒獸腳程很快,兩日便已抵達西荒主城下。
西荒域黃沙圍城,砂石黑礦裸露,紅月懸于半空。
身形枯槁,面容麻木的普通魔族被玄鐵鏈串著,如同豬狗被持鞭的管事驅趕出城。
其中一人跌倒在地,管事破空揮去一鞭,嘴中罵道:“老實點,別想著偷懶!去晚了采不齊今日的數,你這條賤命抵得起么?”
長鞭劃破本就襤褸的衣衫,留下紫紅滲血鞭痕。
那人哀叫一聲,有氣無力哀求:“大人,我、我實在沒力氣了……”
“沒力氣?那就去找你祖宗團圓!”管事露出兇惡嘴臉,長鞭灌入荒息,倒鉤刺出,朝那人重重落下。
紅月色,銀光閃過。
管事的手腕先是一冷,隨后微癢,潮水般從血從他的手腕處噴出。
攥著長鞭的斷手咕嚕嚕滾到地上。
“誰!誰敢斷老子的手?”管事暴跳如雷,四處環視,“睜開你的狗眼看看,老子可是在為荒主辦事!”
他用視線釘住不遠處的一輛車架。
白衣少年倚著車轅,一手抱臂,一手指尖薄刃旋轉。銀白利刃在他指間翻飛,像振翅欲飛的蝶。
管事莫名膽寒,色厲內荏逼問:“你、你是何人?”
少年唇角彎彎,指間薄刃閃電般射出,“殺你的人。”
管事頸間多了一道紅痕。
他仰面倒下,尸首分離,身下匯聚一灘血泊。薄刃從他后腦飛出,轉瞬斬斷了所有玄鐵鏈。
重獲自由的人們木訥站在原地,像乖順的羊羔。
少年用荒息提起管事的頭顱,“你們可以走了。”
眾人麻木對視一眼,剛剛被管事鞭打的人艱難爬起,扯出苦笑:“多謝小郎君,我們沒地方去。”
“你們沒有住處?”
“有的。”那人笑容愈發苦澀,“但沒采完礦就回去,是重罪,要牽連一家老小。”
有人開始低聲議論。
“怎么辦?管事死了,我們肯定也活不成了。”
“唉,多管閑事,再熬兩日我就能回家看老母了,現在不知怎么辦才好……”
“又是世家小郎君學行俠仗義那套,殺了就走,管什么用,麻煩還是我們的。真他爹的倒霉,不讓人活了!”
裴宥川冷眼旁觀,掀起唇角:“既然如此惋惜此人死了,不如我送你們去作陪?”
眾人:“……”這小郎君脾氣好差!
“好了,回來。”車內之人曲起手指,輕敲兩聲,語氣滿是無奈。
裴宥川不再管他們,頭顱扔在駕車處,施過清潔術才挑簾入內。
車架向著主城長驅直入。
“被繩子束縛太久,驟得自由,不知所措是正常的。何必動氣?”
裴宥川哼笑:“我可沒有師尊心善。枷鎖被斬斷還想為奴,活該在地里爛著。”
云青岫倚著軟枕,正核對布下聚靈陣所耗的材料總數,無奈抬眼:“一界之主,說話這樣不寬容。”
他理所當然道:“他們又不是師尊,我為何要寬容?”
“……”
云青岫被他哽住,將難以理清的賬扔過去,“牙尖嘴利,算賬。”
裴宥川乖乖接過,認真核算起來。
車架內燃著兩盞琉璃燈,融融光影在少年側臉流淌,勾勒出立體剪影。
云青岫看了半響,問道:“扶光,游歷這些日子,你有何感受?”
短短五日,他能將南荒域盤根錯節的勢力瓦解成散沙,恩威并施讓余下臣服,可見深諳御下之道。
裴宥川一目十行核算完,抬眼望向云青岫,黑瞳幽深:“我明白師尊的意思。”
“師尊想讓我親自看見陰鬼蜮內的不公,知曉作為魔主的職責。”他微微一笑,“他們的苦難,并不源自我,即使源自于我,又如何呢?”
“世間生存本就是弱肉強食。”黑瞳愈發幽深,透出幾分陰鷙偏執,“我對拯救弱者的橋段不感興趣。”
云青岫的心微微一沉。
裴宥川彎了彎眼眸,語氣乖順:“師尊知道我的過往,就知道我并非良善之輩。但只要是師尊所希望的,我都會去做。”
“前提是,師尊永不離開。”
第62章 “師尊,我與他本就是一體,何必分得這樣清楚?”
西荒域荒主府燈火通明。
比起南荒域, 這里的建筑更加粗獷,外墻用黑晶礦石堆砌。
府內酒肉池林,美人充當燈架, 提燈靜立。
宴席上首, 一座肉山格外顯眼,他左擁右抱,俊逸清雅的少男柔若無骨依附在他懷中。
一個下屬連滾帶爬跑到肉山身旁, 慌張道:“荒、荒主,那位來了!”
西荒主一把揮開懷中的美人, 陰森瞥他一眼:“慌什么,來了就來了。本荒主早有應對之策。”
俊逸少男跌在地上, 痛得顫抖,卻不敢出聲。
一道荒息轟開大門。
雙目圓睜的人頭重重砸在西荒主面前桌案, 杯盞傾倒一地。
他面不改色,拂去衣袍上的酒漬, 龐然身軀起身相迎。
笑起來時, 眼睛幾乎陷入肉中,只剩一條窄縫:“恭迎尊上大駕。早知尊上要來, 已備好宴席相迎。”
“此人定是沖撞了尊上,是我御下不嚴,有罪, 任憑尊上責罰。”
眾人跪倒滿地, 恭敬相迎。
玄衣青年緩步踏入, 漠然打量奢靡不菲的庭院。
見他不語, 西荒主抬手一揮, 停下的歌舞再次開始。
輕歌曼舞間,他笑著迎上去, 恭恭敬敬遞上兩枚玉牌。
“此物可表我對尊上的誠心。”
一枚是號令西荒域大軍的兵符,一枚統管西荒域境內所有黑晶礦脈。
西荒主手中一輕,兩枚玉牌已被勾去。
裴宥川扯了扯唇角:“你倒是很懂規矩。”
西荒主懸著的心落地,后背滲出汗,膩膩黏在一塊。
他面上不顯,笑容更加熱切:“身為臣屬,自然一切都聽尊上號令。”
“除此外,還有一物獻給尊上。”
他拍了拍掌,即刻有人呈上一瓶丹藥。
“此丹名為鴛鴦纏,是調教人的利器,吃下后,再傲的骨頭也能折斷,絕無背主可能。”西荒主得意指向安靜跪地的少男,“他先前也寧死不屈,如今變得乖順可心。”
裴宥川拈起其中一枚丹藥。
西荒主笑容恭敬,心中愈發得意。
他就知道,這東西一定合魔主心意,那玄微仙尊是什么人,半步飛升,仙洲第一人,這樣的人,怎會甘于屈居人下。
但有了這東西就不一樣了。
“只需每月一顆,保證服丹之人絕無二心。此丹原料難得,剩下的都已給了尊上,若再煉了新的,我定即刻呈上。”
裴宥川淡淡道:“你很忠心。”
西荒主心中一喜,膽子更大了些:“尊上謬贊,我這還有些調教人的竅門,不如先入席……”
他倏地對上一雙紅瞳,話音戛然而止。
龐大肥碩的身軀深深陷入地面。
黑靴踩上西荒主的心口,裴宥川眼眸低垂,瞳中似有鬼火躍動。
他替云青岫感到不值。
為這樣一群死不足惜的蠢貨未雨綢繆。
荒息扯開西荒主的嘴,鮮血橫流。
滿滿一瓶丹藥灌進他的口中。
西荒主目露驚恐,口齒不清地掙扎:“為、為什么……我對你如此忠心!”
裴宥川指間薄刃射出,一截紫紅信子從他口中掉出。
西荒主說不出話了,只能驚恐萬分盯著裴宥川。
他看起來,像是換了一個人。
宴席之上的人四處逃竄,荒息筑起結界,圍困整座府邸。
裴宥川歪了歪頭,活動五指,像是得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真不錯。”他微微一笑。
隨后,魔息轟出,西荒主大半身體化作一灘碎肉,魔息扼制他自愈的能力。
他留了西荒主一口氣,讓其盡情享受鴛鴦纏的滋味,然后起身向外走。
每走一步,荒息溢出,無數慘叫湮沒在荒息中。
火光映紅半邊夜幕,星星點點的火星子飄蕩在空中。
…
云青岫倚著車內軟枕淺眠了一會。
醒來時,裴宥川還沒回來,靈脈再次涌起劇痛。
細密冷汗瞬間冒出。
她指尖微顫,倒出三顆藥吞下,片刻后,劇痛被緩緩壓制下去。
車簾挑起,玄色身影彎腰走入,擋住了身后死寂的荒主府邸。
森森血腥氣撲面而來。
他目露奇異之色,盯著云青岫看了片刻,淺笑道:“師尊?”
“怎么弄成這樣?受傷了?”她握住裴宥川的手腕。
裴宥川的眼眸似墨色與朱砂交融,綺麗異常。
他垂眼看被握住的手腕,指尖沾了血。
“哦,這個。”他彈出一道魔息,血跡與身上的血腥氣蕩然無存,“處理不長眼的廢物沾上的。”
指尖拂過云青岫的側臉:“師尊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
“沒事,睡得不太好罷了。”云青岫蹙眉揉了揉手臂,“怎么去了這樣久?”
“西荒主設宴款待,閑聊了片刻。可惜話不投機,只好將他殺了。”
裴宥川唇邊凝著笑,正力度適中按揉云青岫的手臂。
靈脈長久無靈力滋養,會滯澀淤堵,這樣的按揉能稍微緩解不適。
云青岫微微皺眉。
不是她的錯覺,裴宥川今日看起來格外乖戾。
是天魔之主的意識影響加深的緣故?
“西荒主說了什么冒犯之言?”
裴宥川扯了扯唇角:“污言穢語,師尊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你今日有些……”
揉捏的手順著寬大袖袍鉆入,貼上細膩肌膚,硬生生打斷了云青岫的話。
另一只手握住腰,裴宥川俯身逼近,將她困在車架的夾角。
他咬字清晰,柔聲喚著:“師尊。”
這一聲喊得云青岫脊背微微發麻。
心里的疑慮更重。
她忽然勾住裴宥川的脖頸,仰頭朝他貼去。
額心將要相貼的瞬間,裴宥川側過頭去,將她按在懷中,低聲輕笑。
胸膛因低笑而微微顫動。
“師尊竟這樣主動?”
云青岫的意識有剎那空白,她抬起手肘一撞,將對方逼退兩步。
正要開口,夜風卷起車窗紗簾,烈烈火光點亮了半邊夜幕。
“……你殺了多少人?”
裴宥川好整以暇看她,唇邊笑意玩味:“一個也沒留。”
云青岫盯著他,怒色一閃而過:“天魔之主。”
他的笑淡了幾分,再次逼近,嗤笑道:“我們本就是一體,師尊何必分得這樣清楚?”
云青岫一掌揮去,“扶光呢,他去哪了!”
他輕而易舉扼住揮來的手,順勢壓在車壁,五指鉆入指縫,與之十指相扣。
“師尊,我就在這。”
“你不是他,滾出他的識海!”
一聲怒喝下,裴宥川的神情微微扭曲,他咬牙按住暴動的識海。
云青岫迅速拽下他腰間裝有靈石的乾坤袋。
“這話說得讓人傷心。”他眼底猩紅一片,笑盈盈看她,“我殺了那群不懂師尊好意的螻蟻,師尊為何不領情?他與我有什么區別?他能殺人我就不行?”
車內黑霧蔓延,鱗尾從霧中生出,卷上云青岫的手,乾坤袋被甩遠。
“師尊蠱毒未解,還是不要擅用靈力比較好。”
更多的鱗尾卷上,他垂首抵近,兩人幾乎鼻尖相觸。
“我們的意識很快就會相融,師尊不必如此抗拒。”
灼熱氣息緩緩貼近。
云青岫道:“扶光。”
昳麗面容瞬間扭曲,眼瞳中黑紅之色來回交替,最終褪成如墨黑瞳。
裴宥川緊咬牙關,揚手撕碎了車內荒息與鱗尾。靈氣卷過,血污被清理干凈。
他低頭看見云青岫腕間的紅痕,厲色一閃而過。
云青岫一把攥住他的手,“扶光,讓我入你識海看看。”
裴宥川單手擁住她,眼底是化不開的郁色。
“師尊,對不住。”他閉了閉眼道,“我可能要離開幾日。”
…
裴宥川在西荒域主城購置了住處暫住。
是山上的庭院,遠離城池。
他極少回來,偶爾回來時,身上猶帶森森血腥氣。
一部分來自于他殺的人,一部分來自他自身。
云青岫很清楚,他的失控越來越頻繁了。
否則不會帶著血腥氣出現在她面前。
夜色寂靜,云青岫在疼痛中醒來。
睜眼時,枕邊依然無人。
她熟練摸到藥,再次吞下三顆,然后下榻出門。
側屋的窗戶黑沉沉,沒有動靜,像是無人。
云青岫抬手按上門,沒推開。
“扶光?”她急促叩了幾聲。
裴宥川后背抵著門,淅淅瀝瀝的血順著指尖流淌,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手背青筋暴起。
他一言不發,抬手落下結界。
一切聲音被阻隔在結界之內。
識海里的紅息越發濃郁,它的聲音充滿蠱惑之意。
“你我本為一體,相融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么好抗拒的。你如此愛重師尊,我自然也是,相融后,絕不會傷她分毫。”
裴宥川眼中厲色更甚:“滾!你是什么東西,也敢提師尊?”
它低笑一聲:“大婚之日將近,留給你的時間可不多了。屆時你我相融,* 師尊還分得清嗎?”
裴宥川揮劍再次落下一道傷,保持眼中清明,咬牙道:“我不是你,我只是我。”
“我姓裴,名宥川,字扶光,師承玄微仙尊,與你毫無干系!”
紅息氣焰被壓,再次凝成小小一團。
它冷冷嗤笑:“好啊,敢打個賭嗎?就賭師尊對你有多看重。以大婚之日為期,在此之前,我不會再出現。”
裴宥川重重喘息,力竭半跪。
血肉外翻的傷口迅速愈合,他彈出一道靈力,血腥氣清掃一空。
結界散去,裴宥川推開屋門。
門外之人烏發素袍,唇色淺淡,在夜風中像要羽化而去。她眼中盛滿焦急,攥住他的手細細檢查。
“是天魔之主殘余的意識又……”
裴宥川忽然擁住云青岫,埋在烏發間。
“師尊會一直陪著我嗎?”
“……怎么又問這個問題?”
“就是想再問一次。師尊會嗎?”
云青岫微微點頭,最終應道:“會。”
裴宥川抱得更緊,彎了彎唇角:“好,那我就安心了。”
第63章 “師尊喂我吃一個吧。”
自那夜后, 裴宥川的狀態穩定下來,不再失控。
西荒域勢力被重新洗牌。
魔主一夜屠盡荒主府傳得紛紛揚揚。如今,只要提起裴宥川的名號, 陰鬼蜮內無人不膽寒。
新任荒主是位實力強悍, 但一根筋的魔族,崇尚絕對的力量,因此對裴宥川心悅誠服, 無論說什么都一律照辦。
礦脈與兵權握在裴宥川手中,從魔宮調了臣屬監管開采事宜, 廢除了先前殘忍嚴苛的奴役制。
西荒域處理完,樸素車架一路向東行駛。
越過東西界碑, 進入東荒域后,氣候變得溫和清爽。
路上時常能看見玩樂的孩童, 笑容無憂無慮。
云青岫了解過陰鬼域的勢力體系。東荒比起其余荒域最為富庶,之前的東荒主死后, 他的子侄上位, 此人沒什么野心,不熱愛戰爭, 統治得還算井井有條。得知裴宥川入境,主動將一切事務遞交,兵權也主動交出。
見此人識趣且無異心, 裴宥川對只他敲打了一番, 安排了魔宮臣屬接管部分事務, 權當監視, 并沒有取他性命。
…
東荒域主城附近有一座風景秀麗的小鎮, 是陰鬼域中難得的環山繞水之景。
小鎮名為柳溪。
街巷以青石鋪成,錯落有致。
兩日前, 柳溪鎮上搬來了一戶新人家,車架瞧著樸素卻綴有金鈴。
有鎮民遠遠瞧過,下車的兩人氣度儀態都不似常人,長得像神仙下凡似的,像是一對姐弟。
他們買下一座兩進小院,院外栽有一棵古槐,枝丫茂密,延伸至院墻內。
參天槐樹下,是鎮子的小學堂。授課先生是位鶴發老人,姓關,身形矮小,面容和善。
許多年前重傷路過鎮子被鎮民搭救,此后就留在這教鎮上的孩子修煉,還順帶做鎮上的郎中。
今日,一群孩子們等了許久,都沒等到李先生來。
胖頭嘀咕:“李先生是不是上山采藥去咯?”
鎮民們有個頭疼腦熱都找李先生,他上山采藥是常有的事,偶爾會忘記通知孩子們放假。
福妮眼睛一亮:“那、那咱們今天不用聽學啦?”
有孩子提議:“咱們去柳溪里摸魚吧!”
栓財指向參天槐樹:“摸啥子魚,太沒意思咯,爬樹去,正好瞧瞧這戶新搬來的,我娘說,長得像畫里的神仙!”
孩子們都看向二花,她是這群孩子里年齡不是最大,修煉天賦卻很好,李先生有意收她做弟子。
因此,她在孩子堆里地位很高。
二花坐在矮墻頭上,雙丫髻綁著紅繩,左臉生有三道暗紫魔紋,草鞋在腳尖一晃一晃的。
“咔嚓”幾口,她吃光一顆脆桃,手在墻頭上隨意蹭了幾下,輕巧落地,氣定神閑發話:“那就去看看。”
一群孩子歡呼著涌到古槐旁,動作靈巧的三兩下就爬上了粗壯樹枝。
二花無需爬,腳下借力一蹬,翻身就穩穩落在枝丫上。
孩子們眼中的羨慕都要溢出。
栓財哀求道:“好姐姐,二花姐姐,李先生說的‘心無雜念,引荒息入體’我搞不明白咋回事,你能不能再教教我?”
二花像靈巧的貓,蹲在枝頭上往院子里眺望,頭也不回道:“你要是能安靜聽先生一節課,不撓屁股不抓頭,我就教你。”
栓財哭喪著臉:“不成不成,這太難啦,有沒有什么簡便的法子……”
二花撥開礙事的繁茂枝葉。
這座小院是鎮子的商戶留下的,做生意搬去了城里,空置了幾年。
院中荒草叢生,偶爾會有能學人叫的鳥兒啼鳴。
孩子們把它定為探險寶地,隔三差五順著槐樹的枝丫爬到院子里探險。
不過兩三日光景,荒草變成了新栽的花圃,院墻栽了兩棵金桂,秋夏之交,枝頭已有金黃花苞。
屋檐回廊整潔如新,懸著漂亮的琉璃燈。
“好姐姐,好姐姐,教教我吧……”栓財在后面叫魂似的喊。
二花想探險的心蠢蠢欲動,不耐煩道:“回家找你娘借根麻繩,往房梁一扔,吊上去就成了。我給你燒香禱告,保佑你下輩子投個天資過人的好胎。”
福妮聽得咯咯笑:“栓財,我也會給你多燒幾炷香的。”
栓財又惱又羞,與福妮拌起嘴來。
二花沒興趣參與這種無聊的吵鬧,兩三下爬到延伸進院落的那根枝丫,如往常一樣,借力躍過院墻,調整好落地的姿勢。
即將躍過院墻那刻,空中浮現出水波紋路。
“砰!”二花被一股巨力彈回,倉促間及時調整身形,才得以狼狽抓住樹枝,沒飛出去。
“二花!”“二花姐!”
孩子們被嚇傻了,七手八腳將人拉上樹枝。
“鬧鬼啦!院子怎么進不去了?”
“這、這是不是李先生說過的結,結啥來著?”
二花揉著腫起的腦門,不耐煩道:“結界,你們聽學的時候能不能……”
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倏地一停。
回廊下,霧青身影迎著日光走來,抬眼望向古槐繁茂枝頭。
夏末初秋的風拂過,吹動衣袍與淡青發帶。
日光為素白面容鍍上柔和淺淡的光澤。
“墻上設了結界,傷著沒有?”她溫聲問。
孩子們都看癡了。
二花呆呆看了半晌,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手在墻垛上抹過,連忙藏到身后,一張臉憋得通紅。
“沒、沒事!我很結實的,一點事也沒有!”
…
樣貌怪異的孩子們烏泱泱聚在院子里。
他們格外謹慎,乖乖坐在小木凳上,生怕踩壞那些從未見過的美麗花草。
云青岫正俯身為二花上藥。
清涼柔潤的藥膏均勻涂抹在雞蛋大小的腫包上。
青色衣襟,精巧的蓮花銀綴,淡青飄帶近在二花眼前,她還嗅到了淺淡冷香。
二花的手放在膝頭,差點把褲子攥出兩個洞。
從耳朵到脖子都紅透了。
“好了。”云青岫笑著收起藥,看了眼好奇地要命但規規矩矩的孩子們,問道,“你們是鎮子上的孩子?”
他們吶吶點頭。
福妮怯生生開口:“今日李先生不在,我們、我們就想爬到槐樹上看看。這座院子很久沒人住了,我們以前經常來……”
原來是小孩們的秘密基地。
想起前兩日經常聽見院外有老人家講授修煉之道,那應該就是“李先生”了。
他授課的聲音又緩又長,都是很基礎的修煉方法,云青岫聽著這聲音,連著兩日午覺都睡得很沉。
今天沒聽見聲音,原來是放假了。
云青岫拿出兩包酥糖,分給孩子們。
有糖吃,他們都放松不少,開始嘰嘰喳喳起來,大著膽子與云青岫說鎮子上的趣事。
古槐繁茂的影子漸漸西移。
鎮子上空炊煙裊裊,街角處,翠嬸提著木桶晃晃悠悠走過。
木桶里,有幾尾鮮活河魚。
一道高挑忽然停在她面前。
“這魚賣嗎?”
翠嬸一抬頭,木桶險些砸在地上。她認出這是前兩天才搬來鎮子的小郎君,心中感嘆怎會有生得如此好看之人。
“這是自家養的,小郎君如果……”
少年迎著夕陽,雪白衣袍染上深深淺淺的光暈。他遞出一塊黑晶礦,“夠嗎?”
翠嬸眼睛都挪不開了。
乖乖,這都能抵自家整年的衣食用度了。
“哎喲,用不著用不著。”她連連搖頭,熟練地抓住最肥美的一尾,用細繩穿過魚嘴,遞給他,“自家養的,不值錢,小郎君想要,拿去就是了。”
裴宥川勾住細繩,指尖一彈,黑晶礦落入翠嬸袖袋,對她略略頷首,轉身離開。
身后安靜了片刻,傳來匆匆腳步聲。
“小郎君,你給得太多了,真不值幾個錢,都是鄰居送你條魚有啥呀?這錢你還是收回去吧。”
裴宥川腳步不停,淡淡道:“既然給你,收下就是。”
翠嬸提著桶攔在裴宥川面前,絮絮叨叨:“小郎君,你年紀小,不知道當家不易,再多的金銀也不能這樣花呀。我可不能白拿你這么多錢。這樣,往后我每日送幾尾魚過去,你還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我說,行不?”
裴宥川平淡應下。
翠嬸松了口氣,從背后籮筐取出一個竹籃,裝滿了深紫的果子,指節大小,飽滿多汁。
“這是鎮子山上才有的,咱們管它叫蛇莓子,也就這段時日能吃到。”
也不管裴宥川要不要,翠嬸硬塞到他手里,笑瞇瞇道:“我得回家給娃兒做飯了,明天一早,給小郎君送魚。”
婦人的背影消失在街巷轉角。
裴宥川提著一尾魚,摟著一個竹籃回到古槐旁的小院。
還未進門,就聽見了里頭熱鬧的聲音。
院中,一群半大孩子圍在云青岫身旁,她正在教如何引荒息入體,并化為己用。
二花屏氣凝神,一縷荒息從指尖飄出,顫巍巍托起草螞蚱。
它晃晃悠悠飛起來。
孩子們樂得直鼓掌,高興地像過年。
二花眼睛亮閃閃,激動道:“云姐姐,我……我成功了!”
云青岫眉眼含笑,夸道:“這么快就能化為己用,悟性不錯。”
忽然,她似有感應,望向院門外,“扶光?”
裴宥川跨過院門,走至云青岫身旁,伸手拈去烏發間的一點碎葉,彎了彎唇:“阿姐在教他們術法?”
嘰嘰喳喳的聲音安靜下來,看見裴宥川,孩子們都莫名有點敬畏。
云青岫朝他們介紹道:“這是我家中弟弟。”
孩子們向他乖巧打招呼。
二花忽然拍了拍腦袋,叫道:“完了!我娘叫我去打草,一捆都沒打!”
同伴有難,孩子們很有義氣,拍著胸脯說幫她打,同云青岫道別后,鬧哄哄散了。
二花跑到門口,腳步一緩,扭頭期期艾艾問:“云姐姐,明日、明日我們還能來嗎?”
云青岫淺笑點頭。
他們滿臉喜色,小旋風一般跑遠了。
院子重歸靜謐。
裴宥川洗凈蛇莓子,先嘗了一顆,確認無毒后,拈起一顆遞給云青岫。
溫熱唇瓣擦過他的指尖。
云青岫眼睛微微一亮,“這果子不錯。”
蛇莓子汁液鮮紅,染在唇上如同暈開的口脂。
裴宥川的視線落在她的唇上,眼眸彎彎:“是嗎?我也想嘗嘗,師尊喂我吃一個吧。”
云青岫伸手拈起一個,同樣送到他唇邊,“的確好吃,試試。”
他不吃,反而將這個遞到她唇邊。
“不是要吃嗎?”
裴宥川沒答,只目光灼灼看她。云青岫不解,只好張口吃了第二個。
蛇莓子入口的瞬間,一只手環住她的腰,另一只扶住她的后頸。
薄唇與高挺鼻梁一齊壓下。
蛇莓子被舌尖碾過,酸甜汁液四溢。裴宥川不斷掠奪果子汁液,吞入腹中。
半晌,他才直起身來,盯著變得嫣紅的唇瓣,黏膩陰暗的情緒暫時得到滿足。
“果然很好吃。”
第64章 “師尊這是舍不得我?”
少年體溫灼熱, 貼近時像火爐。
云青岫熱得出了薄汗,見裴宥川再次湊近,她抬手抵開, 輕斥:“胡鬧。”
“與師尊親近, 怎么算是胡鬧?”裴宥川眼中盛滿笑意。
素白面容與唇瓣都染上薄紅。
膚色過白,染上薄紅時,反而露出幾分倦容。
“師尊近來臉色都不太好。”
云青岫揉了一下他的腦袋:“你太憂心了, 解毒丹藥總會有一些副作用的。”
“我瞇一會,你忙去吧。”她往后一仰, 陷進搖椅蓬松軟枕里。
“好。師尊睡醒,正好用飯。”
裴宥川取來薄毯, 為她仔細蓋上。
暮色浸透云層,霞光深深淺淺, 犬吠與婦人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飄過院墻。
伴著這些聲音,云青岫很快就睡沉了, 一只手垂在扶手旁。
裴宥川垂眼握著她的手, 摸到微涼的指尖。
他順勢扣住脈門,一縷靈息探入。
的確有在好轉, 蠱毒也淡去不少,可是為什么,她看起來很是疲累?
或許, 真是藥物所帶來的影響。
裴宥川將垂下的手放回薄毯里, 坐在云青岫身旁, 取來一筐青色刺球, 將它們逐一耐心剝開。
剝開青色帶刺外殼, 里面是棕褐色的硬殼果實。
再去掉硬殼,才是金黃的果肉。
裴宥川很快便剝完一筐。
他側目看去, 天光垂落在云青岫面容,令他想起昔年游歷時,曾在鼎盛香火里見過的神女像。
晚風徐徐,他不曾察覺自己的神情柔和至極。
深重愛意與仰慕、依戀、偏執占有揉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強烈的念頭。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也要留住他的神明。
…
炊煙裊裊,紅月爬上古槐枝頭。
云青岫朦朧睜眼,對上一雙漂亮黑眸。裴宥川正一眨不眨盯著她看。
他身后已布好桌椅和飯菜,淡淡靈力籠罩,飯菜還在冒熱氣。
“……怎么這樣盯著我看?”
剛睡醒就被直勾勾盯著,多少有點驚悚。
裴宥川彎了彎眼眸,五指穿過烏發,為她理好散亂的發髻,“師尊好看。”
云青岫不動聲色搓了一下手臂,實在是太膩歪了。
她甚至覺得,無論自己做出多么驚世駭俗的事,裴宥川都會一味贊同。
這一覺睡得太久,渾身都有點發麻,她甩了甩胳膊。
裴宥川很貼心地靠過來,為她從指尖揉捏到肩頸。
云青岫舒服地喟嘆一聲,癱在搖椅上,“為什么不叫醒我?”
“我見師尊睡得沉,不忍叫醒。飯菜用靈力溫著,晚些用也是一樣的。”
裴宥川布好碗筷。
兩人一起用飯,聊起這些時日重整陰鬼蜮勢力,拔除世家沉疴,然后又聊到那群孩子。
云青岫道:“扶光,你明日出門嗎?”
裴宥川搖頭:“師尊有事要我去辦?”
“有個叫二花的孩子,天資不錯,明日你得空,指點一下她修煉。”
裴宥川挑眉:“師尊又想收徒了?”
上回他要殺施凜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云青岫無奈道:“收什么徒。鎮上無魔修大能,為他們授課的李先生不過二階,能教的有限。只是想你引她入門,不然這樣好的天資,埋沒在此可惜了。”
裴宥川神色暗了幾分,扯著唇角道:“師尊總是這樣關心旁人。”
想起傍晚回來時,那群孩子圍著云青岫,她神情柔和的樣子,心中陰暗情緒如野草瘋長。
“師尊不在我身邊時,我沒有一刻不念著。可我在或不在,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無論與誰在一起,師尊都很高興。”
云青岫:“……”
又踩到玻璃心徒弟的雷區了。
裴宥川眸光暗沉:“師尊心里一定覺得我氣量狹小,煩人難纏。”
他的自我定位十分精準。
她稍稍移開視線,道:“還是不一樣的。”
“師尊這話說得好沒底氣,不必違心哄我。”
小兔崽子怎么這樣咄咄逼人!
云青岫忍不住捏了一下拳頭。
剛剛那句話,完全不是違心之言。她不厭惡與人相處,但也談不上喜歡,社交于她而言可有可無。
她只是習慣性釋放善意,彌珍曾經吐槽過她是行走的中央空調。
但裴宥川是不一樣的。
見旁人時,心境無風無瀾。見他時,心境無風起漣漪。
裴宥川實在太過了解她,生活里的每一處,都有他的影子。
云青岫想,如果有一日長久分開,她一定非常不習慣。
許久沒得到回應,裴宥川眼中閃過自嘲,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煩亂心緒:“與師尊開個玩笑罷了,用飯吧。”
“笨。”云青岫忍不住曲指敲他額頭。
裴宥川眨了眨眼,表情怔然。
“你與旁人自然是不一樣的。我這境界是為誰掉的?我對旁人何時有對你這樣親近?”云青岫很無奈,“整日想些亂七八糟的,打翻的陳醋壇子都沒你酸。”
她輕輕嘆氣:“究竟要多喜歡,才能讓你安心?”
裴宥川瞳孔震顫。
他的心如山谷豁然敞開,風無止息地刮進來。
比心跳更快的,是涌到眼眶的酸澀。
淚珠滑過眼下那點紅痣。
云青岫一驚,趕忙伸手去擦,不由反思是不是語氣太重了點。
“為師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話音戛然而止。
裴宥川緊緊擁住她,像是要將人揉碎融進骨血。
每當他情緒失控時,黑霧涌動,鱗尾們熱情地纏繞上來。
云青岫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艱難推了一下,沒推開。
“我很害怕,怕師尊同我在一起,只是出于憐憫或是習慣。喜歡師尊的人太多太多,可我身無長物,萬一搶不贏……”
云青岫順著他的脊背輕撫。
“你是我教出來的弟子,怎么會身無長物?”
“如果只是出于憐憫或習慣,天底下可憐之人這樣多,時常待在我身邊的人也這樣多,難不成個個都要喜歡過去?只有你一個,沒有旁人,不許胡思亂想。”
裴宥川把頭埋在她的頸側,喃喃道:“好,有師尊這句話,哪怕讓我去死,也心甘情愿。”
云青岫沒忍住,在他背上用力錘了一下。
“裴宥川!”
他先是低低一笑,濕漉漉的氣息灑在云青岫的脖頸間。隨后抬起頭,在她唇角輕啄。
“師尊別生氣,弟子錯了。”
云青岫一把推開,瞪他一眼:“吃飯。”
裴宥川眼眸彎彎,抱著她的胳膊,黏糊糊喊著師尊。
“師尊,弟子不想吃飯。”
云青岫咽下一口魚肉,對上那灼灼目光,面無表情道:“你昨日答應了什么?”
一連幾日縱欲過度,云青岫實在吃不消。昨日裴宥川信誓旦旦保證,不會再胡來。
“師尊……”他換了幅可憐兮兮的表情,水光懸在睫羽上。
云青岫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是造孽了。
“只一次。”裴宥川繼續黏糊糊抱著她的胳膊,柔聲蠱惑。
“你昨日也是這樣說的。”
“這次絕不食言,師尊就答應我吧。”
云青岫才不信他的鬼話。
…
次日午后,二花帶著孩子們來找云青岫。
院中只見身姿挺拔的玄衣少年,正在悠然澆花。
二花領著孩子們規規矩矩喊了一聲“哥哥”,眼睛亮晶晶道:“我們來找云姐姐。”
他瞥了眼孩子們,唇邊含笑:“阿姐累了,在休息,讓我來教你們。”
二花內疚起來,一定是昨日纏了云姐姐一下午,才讓她勞累的。
裴宥川教起人來遠沒有云青岫溫柔。
他坐在石桌旁,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栓財下意識想撓屁股,一道荒息倏地打來。
“嗷!”他爆出一聲慘叫。
又是一道荒息射來,裴宥川瞥他一眼,淡淡道:“靜氣凝神,噤聲。”
栓財用盡吃奶的力氣才憋住第二聲慘叫。
在所有孩子都愁眉苦臉,只能勉勉強強感受到荒息,卻無法引入體內時,二花盤腿坐在前面,八風不動,周身有荒息緩緩流轉,臉頰上的深紫魔紋像流動般。
裴宥川打量片刻,的確如云青岫所言,修煉天資不錯。
一縷荒息從他指尖飄出,融入二花周身的氣流,引導她如何將荒息煉化為己用。
徘徊在突破門檻的二花如撥云見日,很快習得煉化法門,源源不斷的荒息匯聚在她身旁,逐漸成了一個小漩渦。
日頭逐漸偏移。
福妮與一個眉心長角的孩子也成功引荒息入體,踏上了修煉之路。
…
云青岫推門出來時,半大的孩子們興奮極了,嘰嘰喳喳圍在裴宥川身邊。
一點也不見昨日的敬畏。
他站在孩童間,神色淡淡,態度很不熱絡,但至少沒流露出厭煩。
似有感應,裴宥川側身回首。
“阿姐。”他眼中漾開笑意。
孩子們肉眼可見變得更高興。
二花笑得眼睛都沒了:“云姐姐,我已經突破一階了!”
福妮高高舉手:“我學會引荒息入體了!”
“我也是我也是!”
“我咋還沒學會,不想活啦嗚嗚……”
他們笑笑鬧鬧,滾作一團。
裴宥川走到云青岫面前,為她稍稍整理鬢發,乖順道:“我今日在認真教他們修煉。”
言下之意很明顯,他在將功補過。
補的自然是昨夜沒信守承諾的過。
想起昨晚荒唐的場景,云青岫耳根微燙,脊背發麻。
她淡淡瞥了裴宥川一眼,壓著聲音道:“接下來三日,滾到隔壁屋子去。”
一轉頭,云青岫已換上溫和笑容,朝二花等人走去,“來,為我展示一下你們的修煉成果。”
裴宥川頓時笑不出來了。
…
東荒域的事情暫告一段落,裴宥川出門的時間減少。
閑來無事時,云青岫會偶爾早起,與他一起去街市買菜,再買些孩子愛吃的糕餅酥糖。
因為李先生接連幾日都沒有在古槐下授課,孩子們隔三差五往院子里來。
買來的糕餅酥糖都分給了他們。
鎮子上的人都知道新搬來的姐弟會修煉,還熱心腸。
翠嬸在小院外墻掛了個編織竹筐,每日清晨都往里面放新鮮的魚和山上采來的蛇莓子,與一些難尋的山珍。
鎮民們為了感激云青岫和裴宥川帶孩子們修煉,也往里頭放各種蔬果。
竹筐里總是滿滿當當的。
云青岫度過了悠閑的三日。
對裴宥川來說是獨守空房的三日。
第四日夜晚,他終于回到了熟悉的臥房,不敢再亂來,老老實實摟著云青岫。
兩人相擁許久,云青岫漸漸困倦。
“師尊,我明日要去溧城一趟,之后就不必再出門了。”
溧城是東荒域大軍駐扎之地,軍隊還未收整完,裴宥川得再走一趟。
“師尊有什么想吃的,我帶回來。”
云青岫忽然清醒,微微皺眉。
真是不湊巧,竟然是明日要出門。
“明日回來嗎?”
“我盡量趕回來。”他用薄唇碰了碰白皙耳垂,聲音又低又沉,“師尊這是舍不得我出門?”
第65章 “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裴宥川離開時, 天邊剛泛起曦光。
他走后沒多久,云青岫也醒了。
昨夜下過一場雨,黎明的風卷起些許微涼濕意, 秋雨下過, 天已入秋。
云青岫從乾坤袋中取出束發用的銀冠與發簪。
在陰鬼蜮游歷這些日子,裴宥川抄了無數世家,流水般的天材地寶堆在乾坤袋里, 任她取用。
她手中這套發冠,便是用一塊天外玄鐵制成的。
發冠與簪身呈古銀色, 刻有繁密法陣,因沒注入靈力, 看起來只像尋常飾物。
云青岫倚坐在窗邊長榻,手持刻刀, 細致將最后一重法陣補全。
天光由暗轉明,玄鐵碎屑簌簌掉落。
二花領著孩子們探頭探腦進來時, 云青岫正好刻完最后一筆。
“云姐姐。”二花探進一個頭, 用氣音問,“走了嗎?”
見他們做賊似的, 云青岫沒忍住笑,招了招手:“進來吧,他出門了。”
孩子們大大方方推著小拖車進院子, 上面堆滿土塊砂漿。
他們動作利索, 在院墻根處找了塊空地, 忙忙碌碌卸下東西。
日上三竿時, 一個結實窯爐搭成。
院外, 挑著咸酪的白嬸子經過,云青岫向她買了十多碗, 分給孩子們吃。
細白柔軟的膏體淋上自制的酸辣澆頭,口感吃起來像咸豆腐腦。
白嬸子手腳麻利舀出十多碗,笑瞇瞇道:“女郎太縱著他們了。你們這些皮猴子,一大早跑別人家院里瞎鬧,還弄得像花貓似的,被你們爹娘看見,非抽一頓藤條。”
二花捧著一碗咸酪,揚著下巴道:“白嬸,我們在幫云姐姐搭窯,才沒有瞎鬧。”
白嬸子好奇道:“女郎搭窯做什么?想吃烤物,咱們鎮上翠娘家男人手藝好,讓他做去。”
云青岫輕笑搖頭,遞去一小袋錢幣,“是我一時興起,想親自烤點東西。”
“今天是哥哥及冠生辰,云姐姐要做個蛋、蛋……蛋什么來著?”栓財舔了舔唇角的醬汁,撓頭沉思。
福妮脆生生道:“蛋糕!”
孩子們也不懂蛋糕是什么,但聽起來很好吃。
“啊喲,這錢我可不收了。”白嬸子堅決不收錢,眉開眼笑道,“小郎君今日及冠,可得好好辦,不如我將大家伙叫來,咱們置幾桌席面,好好慶祝。”
想到裴宥川會面無表情坐在席上,云青岫連忙婉拒。
“多謝嬸子,我家阿弟向來不喜熱鬧,不必麻煩鄰里。”
“也是,小郎君一看就不像愛熱鬧的性子。”白嬸子也不強求,“有要幫忙的,女郎盡管開口,左右這兩天無事,大伙都閑著呢。”
送走白嬸子,孩子們已經吃完咸酪,滿眼期待看著云青岫。
“云姐姐,還有別的活嗎?”
云青岫陷入沉思。
回憶著曾經參加過的小型聚會,她說:“麻煩你們替我采些野花來。”
孩子們干勁十足應下,旋風般跑出了院子。
云青岫捏碎了一塊藏在乾坤袋內的靈石。
靈氣入體的剎那,一口鮮血吐出,她強忍劇痛,胡亂咽下一把姜白溯給的丹藥。
藥瓶空了大半,劇痛才勉強平息。
云青岫用清潔術除去血污,喚醒識海內的系統。
她與系統溝通了目前的情況,并警告道:“大婚當日七星相連,天門開啟時我將應劫,屆時叫你幫忙,如果再敢裝死,我捏碎你的本體。”
“你怎么能不信任我嗚嗚……”系統哭著咬手絹,“宿主你放心,就算碎成渣渣,我也會努力幫忙的!”
得它保證,云青岫心下稍定。
“今日叫醒你,還有一件事。”
系統緊張兮兮:“是有什么壞事發生嗎?”
“你是上古神器,能查看異世資料吧?”
系統點頭:“是可以的,宿主想查什么?”
云青岫下達指示:“查蛋糕制作教程。”
系統:“……啊?”
…
大股濃煙從窯爐噴出。
一人一統對著黑炭似的圓形物體陷入沉思。
云青岫指責:“你搜的什么教程?”
系統氣鼓鼓:“我的教程一點問題都沒有!是你靈機一動亂加東西,如果按我說的做,一定沒問題!”
云青岫不信邪。
修道數百年,再玄妙晦澀的典籍都是一看就會,天下九道皆有涉獵。
區區廚藝,絕不可能難倒她。
她冷靜開口:“再做一次。”
又是一陣搗鼓,系統緊緊盯著云青岫的每一個步驟。
它聲嘶力竭:“不要把它們混在一起!……一勺夠啦,不要再加了……對,輕點攪拌……等等!這不是在煉丹啊!!”
一人一統看著邊緣焦黑,且是蘑菇云形狀的膨脹糕體。
云青岫掰了一塊,系統膽戰心驚注視她吃下。
“宿主,味道怎么樣?”
云青岫極力控制住表情,強行咽下后,只說了兩個字:“想吐。”
系統:“……”心好累,想休眠。
…
二花帶著孩子們走遍山上與柳溪邊,采來了大捧秋日才有的鮮花。
回到院子時,二花看見云青岫坐在石桌旁,桌面擺了兩盤造型奇特的東西。
孩子們將花放下,堆得像小山高。
花香淺淺淡淡飄在院子里,蓋住了焦糊味。
二花湊近去看,桌面上所擺的東西像炸開的蘑菇抹了一層白漿,還插了一根白蠟燭。
有點像鎮子祭祖時,放在墳前的貢品。
而且貢品比這好看許多。
栓財撓撓頭:“呃……云姐姐,這個就是蛋糕嗎?”
云青岫微笑推出其中一盤,聲音溫和:“沒錯。我做了雙份,這份給你們吃。”
孩子們瞬間后撤兩步。
云青岫:“……”
堅如磐石的道心有點要碎了。
二花勇敢踏出一步,目光堅定:“我來試試!”
孩子們看她如看英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云青岫扶額:“算了,就放這吧……”
“不,云姐姐做的,哪怕有毒我也愿意吃。”二花鼓起勇氣吃了一口。
最外層的白漿冰涼滑膩,很甜,甜得二花有點牙疼。
里層是有些焦糊的蓬松糕體,也很甜,她嚼了幾下,嚼到兩片雞蛋殼。
“二花,你覺得……味道如何?”
二花咯吱咯吱嚼碎雞蛋殼咽下去,深吸一口氣,用力點頭:“從未吃過這樣的,很新鮮,很特別。”
反正哥哥對云姐姐那么好,一定不會嫌棄味道的。
二花如此想著,底氣更足:“好吃!”
“不過……”她看向不太妙的造型,委婉提出建議,“多些東西裝飾會不會效果更好?”
一群孩子嘰嘰喳喳幫忙。
采來的野花用清水洗凈,挑出最漂亮的幾支,剪去花莖,簇擁在蠟燭旁。
云青岫看著改頭換面的蛋糕,目露欣慰:“不錯,總算有點像了。”
孩子們也紛紛點頭,終于不像貢品了。
院子里堆了太多花。
云青岫挑了一些插在細頸瓶中,一樽放在臥房,一樽放在院中石桌。
剩下的的花扎成了一堵花墻。
孩子們幫忙打掃滿院飄落的花瓣。
花墻如打翻的調色盤,顏色深一塊淺一塊。細頸瓶中,插滿了大紅大紫的鮮花。
系統看了半晌,弱弱道:“宿主,這個顏色好像……”
云青岫正欣賞自己的作品,疑惑道:“怎么了?”
系統不吭聲了。
很早以前,它就知道云青岫在藝術審美方面有問題。
處理完滿院子的花材,日頭已經微微西移。
云青岫決定開始備菜,親自做一桌飯菜。
二花竭力阻攔,大腦飛速運轉:“云姐姐,天色已經不早了,做菜很麻煩的。我去找人來幫忙,姐姐做一碗長壽* 面就好了,很簡單的!”
栓財附和:“是啊,我爹燒的剁椒魚可好吃了,我喊他來幫忙!”
孩子們七嘴八舌報出自家的拿手菜,很快就湊齊了一桌宴席。
云青岫:“只做一碗面,好像有些……”
二花趁熱打鐵:“不會不會,我娘說了,心意是最要緊的。”
孩子們四散找人。
鎮上的人一早就聽白嬸子說今日是裴宥川的及冠禮,都很樂意幫忙。
沒一會,孩子們搬來許多救兵。
翠嬸與鄰里都提著禮進門,禮物堆在花墻旁,像冒尖的山。
“一早就聽白嬸子說小郎君今日及冠。”翠嬸笑道,“女郎歇著吧,他們幾個都是熟手,包管弄出一桌像樣的菜。我來教你做長壽面,這面簡單的很。”
院子里忙得熱火朝天。
大人在灶前翻炒,小孩在井邊洗菜,井然有序。
翠嬸在一旁耐心教云青岫和面。
“加一點水,給它揉成我盆里這種面團……哎喲,水多了些,沒事,再加點面粉……多了多了,再加點水……”
翠嬸看著巨大的面團,干笑道:“沒事,來,咱們搟面。”
二花站在云青岫身后,偷偷憋笑。
有一聲沒憋出,漏了聲音,翠嬸抬頭與她對視。
母女倆都在彼此眼里看見了無奈。
…
溧城與柳溪鎮相隔甚遠。
裴宥川盡可能迅速處理了溧城軍中事務,趕回柳溪鎮時,暮色已經褪盡。
今日的鎮子很奇怪。
每一個遇見他的人都在笑,說著“你阿姐對你可真好”“快回家去吧”之類的話。
他滿心疑慮,步履更加匆促。
夜色里,小院掩在古槐下,院門間站著一道霧青身影。
她提燈而立,風吹動烏發,露出含笑面容。
裴宥川的腳步不由自主慢下來。
這一幕令他想起曾經雪夜外出除妖時,路過一戶農莊,一道人影提著燈,正在等候晚歸的家人。
那時尚不覺得有所觸動,因為他沒有家,自然無法理解。
但此刻,他有些明白了。
“師尊……”裴宥川喉間滯澀,定定望著云青岫。
云青岫自然拽過他的手,引著人往里走,“別愣著,來吃飯。”
裴宥川怔住:“吃飯?”
月色融融落于院中,似積水空明。
滿院花香浮動,色彩繁多的花墻豎在一側,石桌上的菜肴琳瑯滿目,一盤造型奇特的點心擺在正中。
云青岫轉過身來,輕笑:“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第66章 不溫柔的一夜
那個糾纏裴宥川三百余年之久的噩夢, 悄然無聲消散。
他反手一拽。
云青岫猝不及防往后退了兩步,一只手橫在腰間,裴宥川從身后將她抱緊, 力度之大, 手中的提燈險些落地。
裴宥川沉默不言,渾身緊繃輕顫。
“從前沒能給你辦及冠禮,一直想找機會補上。”云青岫反手摸索, 毫不意外地摸到濕淋淋一片,“好啦, 今日生辰,高興些。”
“高興的……就是太高興了。”裴宥川抱得更緊, 低聲喃喃,“師尊, 別對我這樣好。”
好到他覺得惶恐。
“又在胡說。”云青岫拍了拍他的手,滿是無奈, “再不吃飯菜可要冷了。”
裴宥川極力壓住洶涌情緒, 道:“好。”
石桌上的飯菜琳瑯滿目。
兩人落座,裴宥川只掃了一眼, 視線定在藏于角落的一碗面。
粗細不一的面條在湯中沉浮,以翠綠小蔥點綴。在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間,它顯得很不起眼。
裴宥川越過滿桌的菜, 伸手去端。
“等等……!”云青岫將他按住, 微微一笑, “不急, 先嘗嘗其他的菜。”
“好。”裴宥川順從點頭, 看向菜肴中央那盤插滿花的奇特食物,將其端起。
云青岫再次攔下他, 硬著頭皮道:“……這個也不急,先嘗嘗別的。”
裴宥川定定看她片刻,撲哧一笑,眼眸彎彎道:“原來師尊也有不擅長的事。”
昳麗面容浸潤在月色中,眼角眉梢都含著散漫愉悅的笑,既俏皮又狡黠。
云青岫:“……”
她曲起食指,彈向裴宥川的額心,“沒規矩,還調笑起為師來了。”
裴宥川笑盈盈道:“弟子知錯。”
“咳。”云青岫移開視線,耳根稍燙,語氣猶自鎮定,“吃飯。”
…
裴宥川對食物的定義只有能吃和不能吃。
味道從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
他雨露均沾,將桌上的菜都嘗了一口,然后看向云青岫,眼含期待:“師尊,都嘗過了,可以吃面了嗎?”
云青岫只好把面端到他面前,道:“為師初次下廚,技藝不精,這長壽面你只需嘗一口,討個好意頭。”
“長壽面……”裴宥川咀嚼著這三個字,垂眸笑笑,“這是師尊的心意,怎可辜負?”
他手執玉箸,吃相斯文。
面條入口的瞬間,裴宥川動作一頓,隨后若無其事,低頭認真吃起來。
一碗面吃得干干凈凈。
云青岫緊盯他的神情,“味道可還行?”
這份面分作了兩碗,一碗給翠嬸和二花先試吃了。
她們吃完后,像是在極力忍耐什么。
翠嬸:“女郎別灰心,這面還是可以吃的。”
二花:“好、好吃!”
鑒于她們的反應,云青岫對這碗面的味道很沒底氣。
不過裴宥川能吃完,大概也許不會難吃到哪去吧……
裴宥川莞爾一笑:“師尊做的面風味特別,我很喜歡。”
“真的?”
“真的。”
見他表情挑不出一絲虛假,云青岫對自己的廚藝重燃信心。
也沒有那么糟糕嘛。
做飯而已,沒什么難的。
如此想著,云青岫將蛋糕推到裴宥川面前,將鮮花中的蠟燭點燃。
一簇火光微微搖曳。
“這是慶祝生辰所用的蛋糕,先閉眼許愿,再吹熄蠟燭。生辰時許的愿是最靈的。”
溫和眉眼鍍上暖色,眼中映著搖曳燭光,似一池被攪動的柔和春水。
裴宥川緩緩點頭:“好。”
他對著燭光合上眼。
夜風柔柔吹拂,蟲鳴微弱。
云青岫望向他,唇邊含著不曾察覺的笑意,輕輕哼唱起來。
輕快的曲調被夜風卷著吹遠。
直到唱完,裴宥川才睜開眼,吹熄了蠟燭。
“許了一個與師尊有關的愿,師尊要聽嗎?”
完全在云青岫的意料之中,她搖頭輕笑:“說出來就不靈了,吃蛋糕吧。”
裴宥川像吃長壽面一樣,認真品嘗著。
它很甜,甜得過頭,甚至泛起一絲苦味。
但他一口不剩,全部吃完。
云青岫拿出今日做好的發冠,它已注入靈力,繁復法陣銀光流動。
與她從前沒做完那個很相似,但法陣有細微不同。
“扶光,為師為你加冠。”
裴宥川掀起衣袍,身姿挺拔跪在云青岫身前,恭順地垂首。
原有的發冠被取下,新發冠將長發束起,一支祥云鶴首發簪從發冠穿過。
云青岫深深凝視著他。
“及冠禮成,為師望你今后平安健康,珍重自身。”
裴宥川一怔。
冠禮時,加冠者會留下勸誡訓導之言,相較之下,云青岫這句話實在簡短。不像訓導,更像是殷切叮嚀。
見他不語,云青岫輕點他的額心,“記住沒有?”
裴宥川仰頭,攥住素白指尖,用薄唇輕輕觸碰。
“師尊所言,弟子謹記。”
…
后院有一處活溫泉,水從山上引來。
云青岫喜歡在此沐浴,泡上半個時辰,整日的疲懶都消了。
披著素袍回屋,她懶散倚在窗邊美人榻。
窗向前院開,裴宥川收拾了碗筷后,在院中收整鄰里們送來的生辰禮。
忙忙碌碌了一陣,他朝后院方向去了。
大概也是去沐浴。
云青岫面前是攤開的話本,半晌都沒翻頁。
出神許久,久到已然聽見游廊外響起腳步聲,她才恍然回神。
云青岫打開乾坤袋,閉眼掏出一件被壓在底下的東西。
金光一閃而過。
裴宥川推開屋門,見云青岫倚在榻上,披著寬松素袍,烏發未挽,垂在身后。
手里卷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閱。
素白足尖懸在美人榻邊緣。
裴宥川喉結滾動,上前兩步,從身后擁住她,如耳鬢廝磨般。
“師尊在看什么?”
溫熱沉重的軀體壓過來,云青岫重心一偏。
“叮鈴——”
清脆纏綿的鈴音毫無征兆響起。
云青岫瞬間僵硬,裴宥川疑惑地向下看。
寬松衣擺下,素白腳腕若隱若現,細細金鐲圈在上面,綴著枚漂亮金鈴。
他的腦海轟鳴一聲,視野只余那抹金色。
灼熱視線有如實質,一寸寸舔舐肌膚,從足尖到脖頸,再到神色僵硬的面龐。
云青岫展開書,靜靜蓋在臉上,試圖降溫。
指骨分明的手將腳腕與金鐲握住,滾燙的掌溫像烙印,刻在那片肌膚上。
她下意識往后退了一下。
金鈴晃動,鈴音纏綿不斷,似一點火星濺入荒原。
烈火燎原,迎風見長。
裴宥川用力閉了閉眼,喉嚨干澀異常:“師尊,我今夜可能沒辦法溫柔。”
半響,書下傳來一聲回應:“……嗯。”
這聲應允讓火勢滔天。
裴宥川單手啟開瓷瓶,數也不數,一把丹藥入喉。
空瓷瓶與書一起滾落在地。
云青岫被仰面壓在美人榻上,勉強支起身體,看見地上的空瓶,瞳孔一縮,“你吃了多少?”
裴宥川緊盯著她,黑瞳幽深不見底,聲音暗啞:“不知道,沒數。”
他握住素袍下的腳腕,另一只手捏住云青岫的下頜。
金鈴晃動間,急促灼熱的吻壓下。
力度很重,毫無章法地連啃帶咬,令人生出一種要被吞入腹中的顫栗。
在這件事上,裴宥川從來很有耐心。
事前準備會做得很充分。
今夜的準備顯然不那么充分,感受異常清晰。
月色入戶,銀色發冠折射出冷光。
云青岫不由想起今早篆刻最后一重法陣時,天外玄鐵質地堅硬,篆刻并不是易事。需要用刻刀一點點鑿入玄鐵中,開拓出基本紋路,再細細雕刻。
這個過程漫長且艱難。
但因為趕時間,她刻得很快,手法甚至有點粗暴。
視野蒙上水光,發冠也隨之模糊。
金鈴晃動之聲越發急促,細細的金鐲在腳腕上搖動不止。
…
云青岫的意識在短暫空白后漸漸回籠。
黑霧在屋內涌動,冰冷鱗尾已經染上她的體溫。
不必看也知道,身上定然滿是亂七八糟的痕跡。
幾條鱗尾強硬擠入指縫,占據她的掌心。
云青岫下意識握拳,鱗尾們先是一僵,隨后更加熱情貼來。
嗡嗡低鳴聲不斷,挨挨擠擠,互不相容,像是邀寵一般往她面前擠。
意識又是一陣空白。
云青岫齒間泄出一聲斷斷續續的喘息,恍惚間像難忍的泣音。
連綿不斷的鈴音忽然停下。
兩只手捧住她的臉,幾乎是有點手忙腳亂在擦拭滑落的水光。
裴宥川找回了理智,滿臉懊惱:“我……師尊,是不是弄疼你了……是我不好……”
云青岫艱難喘了一口氣,勉力搖頭。
素白面容染上薄紅,眉尖蹙起,眼眸水光瀲滟,看起來像是備受煎熬的模樣。
裴宥川更慌了。
“師尊疼嗎?還是不疼……?”
云青岫閉了閉眼,只好開口:“……不是疼。”
“不是疼嗎?”裴宥川嘗試性動了幾下。
回應他的是搖晃的鈴音,以及藏在鈴音下的幾聲悶哼,尾音黏膩。
裴宥川徹底放心。
屋內的鈴音時而輕緩,時而急促,偶爾毫無章法。
不知響了多久,金鈴終于停歇。
滾燙灼熱的身軀擁住云青岫,附在她耳邊說:“師尊身上都濕了,我抱師尊去沐浴清理。”
這話在云青岫聽來,就是要結束的意思。
她懶得睜眼,倦怠點頭。
裴宥川為她披上衣裳,掩去深深淺淺的痕跡,將人抱至后院。
顫顫鈴音響了一路。
溫熱泉水從四面八方包裹,舒緩每一寸神經。
云青岫懶怠地趴在泉邊,修長帶繭的手慢條斯理為她沐浴清理。
“快點。”她的聲音低啞,蹙眉催促道。
裴宥川從善如流:“好的,師尊。”
對方明顯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云青岫腿一酸,險些滑進泉底。裴宥川將人攬腰一撈,親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柔聲問:“師尊如今害怕蛇嗎?”
這個問題問得突然。
“……你又想干什么?”云青岫一眼識破他心思不純。
裴宥川黏糊糊貼過來,撒嬌般搖晃,非要得到一個答案。
云青岫被晃得頭暈,忍不住道:“再怕也被你治好了。好了,不許晃!”
裴宥川頓時停下,鼻尖與她相貼,眼中盛滿笑意。
指腹薄繭順著她的脊背摩挲。
“忽然想起來,還未讓師尊看一看我的本相。”
云青岫:“……?”
這語氣聽起來可不像臨時起意,倒像蓄謀已久,藏著什么見不得光的陰暗心思。
“不,改日再說。”她果斷拒絕。
與黑霧中生出的鱗尾不同,一條漆黑似墨,粗壯矯健的蛇尾順著小腿,一點點纏繞上來。
鱗片是冰冷的,撥開溫熱的泉水,緊緊貼在肌膚上,留下蜿蜒紅痕。
裴宥川拽住她的手,按在腰腹之下的鱗片上。
聲音柔和到像蠱惑人心的鬼怪:“師尊不想摸摸看嗎?”
第67章 “三百年間,你有替我立過墳嗎?”
云青岫深刻領會到什么叫“蛇性本淫”。
那夜后, 她對鈴一切鈴鐺敬而遠之。
裴宥川自知太過火,乖巧安分了好幾日,處處溫柔體貼。
秋收農忙時, 鎮上的人忙忙碌碌, 連一向喜歡纏著云青岫的孩子們都幫家里干活去了。
二花哭著跑進院子時,云青岫躺在搖椅里看書,裴宥川手執針線, 在為塌陷的軟枕填充新的棉絮。
“云姐姐……云姐姐,李先生得了很嚴重的病!”向來活潑傲氣的少女哭得喘不上氣, “他快死了,我不想他死, 他還答應要收我做徒弟的……”
云青岫坐直身體,用素帕擦去她滿臉淚痕, 溫和道:“不急,慢慢說。李先生得了什么病?”
二花哭著搖頭:“我不知道!李先生好多日沒來講學, 我和福妮午后翻了他家墻頭, 發現院子里采藥用的竹筐還在,里頭是空的, 他沒有上山去采藥。”
“我們在屋里找到李先生,他、他快沒氣了!云姐姐,哥哥, 你們救救他好不好……”
云青岫與裴宥川對視一眼, “扶光, 隨我去看看。”
裴宥川放下針線, 從善如流道:“好。”
…
李先生所住院落樸素老舊, 院中曬著各色藥材。
屋內陳設也很簡單,桌椅床榻都有些年頭了, 床頭處的紅漆斑駁脫落。
身材矮小的鶴發老人,面容枯槁,指尖為黑色尖爪,他的胸膛許久才起伏一次,氣息微弱。
一縷荒息從裴宥川指間潛入李先生腕間。
片刻后,荒息收回,他對上二花盛滿淚光與希冀的眼睛,淡淡道:“二階修為壽數只有兩百余年,他壽元已盡,神魂也散了大半,神仙難救。”
二花跌在地上,怔怔半響,使勁吸鼻子,像是要把噼里啪啦的眼淚都忍回去。
云青岫輕輕拽住裴宥川的手,輕聲問:“沒其他法子了?”
裴宥川垂眸看向交握的手,用力握緊,彎了彎唇:“師尊有令,自然有其他辦法,但我不是大羅金仙,只能為他續命幾日。”
利刃劃過指腹,濃郁魔息包裹著幾滴殷紅,渡進了李先生口中。
二花忍住哽咽,一眨不眨盯著。
微弱的氣息逐漸平穩。
李先生忽然咳嗽了一聲,吐出大口濁氣,恍恍惚惚睜開眼。
“先生,先生!”二花撲到床榻邊,抓住李先生的手,淚珠嘩嘩往下掉,“我再也不偷剪你的指甲了……”
“二花啊。”李先生勉強坐起來,看見滿臉鼻涕淚光的二花,長長嘆氣,“你的鼻涕都弄到老朽手上了。”
二花嗷一聲大哭,抱著李先生不撒手。
李先生虛著眼,看見床榻邊兩道氣度不凡的身影,又見裴宥川指尖有魔息縈繞,心中大驚。
這、這不是新搬來鎮上的?怎么會是那兩位?
他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咳咳……二位,多謝二位貴人相救。”
李先生不敢叫破兩人身份,只能含糊道謝。
裴宥川微微挑眉,道:“不是相救。你壽元已盡,神魂消散,我只是為你續了五日命。”
“感激不盡。”李先生勉力拱手,“老朽自知大限將至,能多活五日,已是意外之喜。”
然后拍了拍二花的背,“二花,起來站好。”
二花抹掉眼淚,聽話站在一旁。
李先生扶著床頭起身,動作不太利索,利爪掰斷了兩根朽木,然后顫巍巍往下跪拜。
云青岫即刻伸手相扶,“李先生,你這是做什么?”
一道荒息比她更快,強硬托起李先生,讓他不得不站著。
裴宥川側身擋在云青岫面前,壓下她的手,冷淡瞥向李先生:“有事就說。”
“尊上,玄微仙尊。”李先生朝兩人拱手,微微躬身,視線滑過云青岫時,神情復雜,“老朽的確有事相求。”
“二花天資好,機靈能吃苦,是塊修行的料,老朽想為她謀個前程。若您二位瞧得上這丫頭,能否留她在魔宮效力?”
話雖然是對著兩人說,李先生卻一直在等云青岫的回答。
他修為不高,看人卻很準。魔主對這位師尊,極為相護,言聽計從。
二花瞪大眼睛,腦子只剩空白。
“先、先生,你你你說云姐姐和哥哥是……”
李先生一記眼刀飛去,呵斥道:“住口,不許插話。”
二花緊緊閉嘴,腦子還暈乎乎的,像在夢中似的。
裴宥川的神情不辨喜怒:“師尊喜歡她?”
云青岫自然愿意照拂這個機靈的孩子,但施凜的事還歷歷在目。
沉吟片刻,她委婉道:“二花是個機靈懂事的孩子,這些時日幫了不少忙。”
腦袋暈過一陣后,二花清晰意識到,她的命運是否改變,全憑當下這一刻。
柳溪鎮是平靜的,也是不起波瀾的。留在鎮上,她至死都是低階魔修,坐井觀天。
外面的天地廣闊無垠,容得下她的傲氣,也容得下一顆野心。
她顧不上李先生的訓斥,筆直跪下,目光灼灼而堅定,眼底是少年人掩飾不住的勃勃野心。
“我愿侍奉云……仙尊與尊上。我不怕吃苦,仙尊與尊上說什么,我就做什么!”
裴宥川靜靜看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略微松動。
“年紀不大,野心倒是不小。”他扯了扯唇角,“既然你能入師尊的眼,回魔宮后,便侍奉左右。若有異心——”
窗邊養著一盆野花,幾日無人打理,依然生機勃勃。魔息壓下,野花瞬間枯死零落成灰。
“你與柳溪鎮,如同此花。”
李先生看得膽戰心驚,一時間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
二花抖了一下,背脊挺得更直,擲地有聲道:“是!”
…
秋雨細密,寒意絲絲縷縷。
李先生得知自己只有五日可活,上午進山采藥,午后在古槐下教孩子們修煉。
他過得與從前的每一天沒什么不同,只是采的藥比以前多,為了多留些藥包給鎮民們。
第六日清晨,他注視著一群孩子們。
有嚎啕大哭的,有哽咽抽泣的,二花跪在床榻邊,珠子般的眼淚滾落,她抿著唇,倔強地不哭出聲。
李先生知道,她在斗氣。
氣他不肯在離世前,認她為徒。
“有什么可哭的?”李先生輕輕笑著,“我死后,身軀化作荒息歸于天地,往后你們遇見的風啊,云啊,都有我的一份。”
“如今世道亂得很,今日安穩,明日指不定就打起來了。你們都得用心修煉,才能在這樣的世道里護著自己,護著家人,明白沒有?”
孩子們都哭著點頭。
栓財哭得最大聲:“先、先生……我以后一定做最厲害的魔將!”
福妮哭著拆他的臺:“你做屁的魔將,都沒學會引荒息入體,先生講學,從來都不好好聽……”
栓財哭得更大聲了。
李先生笑得搖搖頭,摸出幾枚乾坤戒,分別落在孩子們手里。
“我攢的東西都在這了,師生一場,這是贈你們的禮。”
他的視線移到二花身上。
“二花,還在氣我不肯收你為徒。”他抬起枯瘦的手,收起利爪,撫摸她的頭,“你還小,不懂。”
“魔宮中大能眾多,如果將來哪位貴人看得上你,愿意收你為徒,那才是前途無量。你認我這半截入土的老頭子做師父,不值當。”
二花拼命忍,還是沒忍住哭聲,一雙眼睛被水光洗過,滿是倔強。
“我不管,你答應要收我做徒弟的!”
“我反悔咯,你能拿我怎么辦?”李先生哈哈一笑,目光慈愛,“往后,你就叫丹歌,去飛吧,飛到最高最遠的地方去。”
慈愛目光與笑聲化作一縷荒息,歸于天地。
孩子們跪地哭送,丹歌伏在床榻邊,脊背發顫。
“師父、師父……”她極小聲喚著。
屋外秋雨漸急。
柳溪鎮在連綿秋雨中辦了一場白事,李先生的衣冠被葬在了風景秀麗的山間。
鎮民與孩子們都前去祭拜。
裴宥川撐著一把竹紋青傘,為云青岫擋去風雨。
泣音融在秋雨中,更顯得哀寂。
她伸手接住一絲秋雨,水珠從指縫滑落,難以留住。
云青岫忽然開口:“扶光,三百年間,你有替我立過墳嗎?”
“不曾。”裴宥川目光深幽,“我當時想,師尊的神魂俱碎,那就重塑,身軀消散,便尋找新的……總之,只要我活著,就會一直找下去。”
…
李先生逝去后,鎮子似乎并無不同。
只是,少了一位會耐心治病的赤腳郎中,古槐下少了古板催眠的講學聲。
云青岫繼續教孩子們修煉,裴宥川會時不時指點他們一二。
二花從前是最專注的,如今偶爾會走神,聽見“丹歌”這個新名字,總是要傷心一陣子。
結束當日講學后,云青岫將她留下。
丹歌腦袋低垂,悶悶道:“仙尊,對不起,我最近不夠專注。”
“你知道李先生為什么替你取名‘丹歌’嗎?”云青岫拉她坐下,語氣溫和。
丹歌搖搖頭。
“丹歌是鶴的別稱呢。”云青岫微微一笑,“李先生希望你做遨游天際的鶴,而不是流連往事的家雀。”
丹歌如被重擊,恍惚片刻,目光漸漸褪去稚氣,堅定起來。
“仙尊,我明白了。”
“不必叫我仙尊,像從前一樣就好。”云青岫捏了一下她長有魔紋的臉頰。
丹歌定定看她一會,見裴宥川不在,猛地抱住她的胳膊,終于露出笑容:“云姐姐!”
這日以后,丹歌又成了從前那個活潑機靈的少女,她修煉刻苦,修為提升很快。
生活很安寧,云青岫偶爾會恍惚。
這樣的日子,太像她向往中的隱居生活。
離大婚之期還有兩日時,裴宥川忽然說要帶她去個地方,還選在入夜時啟程。
樸素車架駛出小鎮,車檐的金鈴已被取走,一路上聽見各種蟲鳴唧唧。
云青岫見柳溪鎮已消失在視線外,問道:“扶光,這是要去何處?”
裴宥川避而不答,只微微一笑,道:“想邀師尊去看一處奇景,去到便知道了。”
第68章 “我想邀師尊同游。”
云青岫沒想到, 裴宥川所說的奇景在東荒主城。
之前所見的東荒主城肅殺冷峻,此時夜色如墨,紅月當空, 街道兩旁懸滿花燈, 行人熙熙攘攘。
花燈下,成雙成對的男女牽著手,皆戴著形色各異的妖鬼面具。
兩道身影從云青岫身旁掠過, 女子裙擺蕩開漣漪,男子衣袍隨風輕揚。
“今年要是沒拿到九十九朵金花, 我可不同你成婚。”
“好!今年必奪下九十九朵金花,如果不成, 你就打死我!”
女子撲哧輕笑:“呆子,我胡亂說的, 這么多你如何贏來?”
高大男子拍拍胸脯:“你想要的,我怎么也得弄來, 你只管等著收金花就是!”
云青岫望著消失在人潮的身影, 眉眼柔和,露出淺淡笑意, “這是什么節日?”
一個面具遞來。
不同于街上各色妖鬼面具,是幅垂眉斂目的菩薩像。
“今夜是東荒特有的月夕佳節,黎明時分, 還有每年一度日月重疊的奇景。我想邀師尊同游。”
裴宥川戴著一幅銀質面具, 只露出下頜與微彎薄唇。
修長漂亮的手掌朝上攤開, 遞向云青岫, 作出邀請姿態。
見他所戴的面具, 云青岫有一瞬恍惚,這是她當年送出的拜師禮。
昔年瘦弱年幼的孩童, 已經長成了身姿挺拔的青年。
云青岫戴上面具,握住他遞來的手,笑道:“好。”
…
東荒主城內花燈光影浮動,攤子沿街開滿,街邊攤販吆喝著各種游戲,攤子上皆擺著金光熠熠的花朵,花瓣上海嵌著細小的黑晶石。
有攤主正在為外地而來的伴侶講解金花用處。
“這金花用處大著呢。黎明前,誰手中的金花組多,便能登頂踏仙山,賞日月交疊的奇景,還能在山巔的龕樹立誓結下姻緣,永生永世都不會分離……”
一袋錢幣放到攤上,銀面青年打斷了攤主的話:“玩法是什么?”
攤主眼睛一亮,指了指身后水鏡結成的鏡籠,熱情道:“一百錢幣換一罐琉璃珠,可注入荒息到琉璃珠內,射中瑩蟲便可贏金花。”
“若是砸中水鏡,整局便結束了。”
籠中閃爍熒光的小蟲飛舞,移速極快,穿過交錯水鏡時,瞬間就出現在另一處。
“郎君請。”
攤主掂了掂沉甸甸的錢幣,捧來五罐滿滿當當的琉璃珠。
云青岫拈起一顆,察覺這琉璃珠比尋常的更加脆弱。
注入的荒息只能恰到好處,且要兼顧力度與飛行速度。飛得過快,會砸中水鏡,飛慢了會碎開。
總而言之,對普通魔修來說,并不是容易事。
一旁,已有好幾人敗下陣來,嚷著老板黑心。
攤主嘿嘿一笑,悶頭收錢,搓手道:“各位郎君女郎,這游戲太過簡單,如何能證明你們之間情比金堅吶。不如再來一局?”
綠衣郎君擺手:“不來了!你這碰到一次水鏡,整局就不作數,這不是給你白送錢?”他轉而對裴宥川道,“道友,你快快把錢收回去吧,這就是在坑人呢!”
攤主陰陽怪氣:“哎哎小郎君,你射不準,倒怪我黑心啦?我這攤子可是上不封頂,不像旁的,頂多贏個幾朵。”
綠衣郎君抄起袖子就要打架,被同伴使勁拉住:“不能打啊!今夜尋釁滋事要被逐出城的!”
攤主叉著腰,愈發趾高氣揚。
裴宥川淡淡道:“你的攤子有多少金花?”
“五十朵金花。”攤主捧著五罐琉璃珠,笑瞇瞇道,“這籠中正好五十只瑩蟲,郎君射中多少,我就給多少。”
裴宥川隨手一抓,琉璃珠在罐中叮咚彈跳。修長手掌攤開,不多不少,正好五十顆。
“余下的不必了。”
攤主迅速收起,生怕他反悔似的,并熱情夸贊:“郎君的氣度,令人折服啊。”
一番好意無人領情,綠衣郎君臉都綠了,嘀咕道:“裝得越狠,臉丟得越多。”
方才被坑的人都聚過來,交頭接耳,等著看熱鬧。
有女郎與云青岫搭話,好奇問:“道友,你家郎君練過這個?”
荒息徐徐注入琉璃珠。
云青岫姿態從容,搖頭道:“大概沒有。”
不知聽見什么,裴宥川倏地扭頭,灼灼視線落在云青岫身上,指尖一彈,琉璃珠如流光射出。
瑩蟲化作點點流螢。
交頭接耳的人群靜了片刻,綠衣郎君不屑道:“就那樣吧,一開始誰射不中?”
“可他剛剛是盲射啊?”
綠衣郎君一哽,嘴更硬:“那又怎樣,運氣好罷了!”
裴宥川指尖輕抬,荒息注入十顆琉璃珠。
搭話女郎一驚,忍不住“哎”一聲:“這珠子脆弱,都注入荒息,不一次性射出去就會碎的。”
話音剛落,琉璃珠驟然擲出。
珠子折射各色花燈,光影交錯間,瑩蟲化作流光消散。
人群靜了下來,攤主瞪大眼睛,一口老血哽在喉中。
整整十一朵金花啊!
女郎瞳孔輕顫,小聲道:“……這叫沒練過?”
云青岫頷首:“水鏡折射路線固定,了解瑩蟲移速后,只需稍加觀察便能預測出現在何處。要射中并不算難。”
她拈起一顆,沒有注入荒息或靈力,手腕輕甩,琉璃珠又撞出一道流光。
女郎默默后退兩步。
人群都默然,用一種敬畏的目光看向兩道身影,難怪能湊一塊呢,恐怖如斯。
裴宥川輕輕一笑,傳音道:“還是師尊厲害。”
荒息注入余下的琉璃珠,他隨意揚手擲出。剎那間,無數熒光飄浮,如同下了一場流光溢彩的雨。
綠衣郎君半晌回不過神來,崩潰道:“我們玩的是同一種嗎?”
攤主徹底笑不出來了。
他視線發黑,忍著一口老血,顫巍巍遞出五十朵金花,牙都快咬碎:“恭喜郎君,賀喜郎君,五十朵金花,您收好。”
裴宥川接過那捧花,轉而遞給云青岫。
“贈給師尊。”銀面后的黑瞳盛滿笑意。
她接過金花,莞爾道:“很漂亮。”
燦金之色映著垂眉斂目的菩薩像面具,愈發慈悲柔和。
兩人攜手離去,留下靜默的圍觀群眾。
一人忽然開口:“今夜的頭名,定是這兩位的。”
…
沿街的攤主們從笑容滿面變得苦哈哈。
裴宥川所過之處,從無敗績。
金花以特殊材料鍛造,很輕。云青岫從單手拿,到雙手抱著,最后不得不收入了乾坤袋。
實在是太多了。
前方又是一陣喧鬧。
無常幻象鏡中映出刀山火海的景象,入鏡的郎君或女郎都為了山巔那片金花,各自施展神通。
白衣銀面青年如風掠過,踏平利刃,徒手捏碎咆哮炎龍,踩著它龐大身軀登上山巔。
幻象鏡破碎,又是一捧金花送到云青岫面前。
刀子般的視線唰唰飛來。
云青岫將其收入乾坤袋,輕拽裴宥川,“足夠了,去逛一會吧。”
再贏下去,真要引起眾怒了。
裴宥川反手回握,五指嵌入她的指縫,笑吟吟道:* “聽師尊的。”
眾攤主紛紛松了一口氣,恨不得將兩人立刻攆出城去。
兩人在街上漫步閑逛。
除了贏金花的攤子,還有不少售賣吃食、衣衫首飾、稀奇玩意的小攤。
云青岫都很感興趣,沿途買過去。裴宥川跟在一旁付錢,所給銀錢只多不少。
很快,他手中便拿滿了。
一串鮮紅糖葫蘆送到裴宥川唇邊,捏木簽的手素白纖長,菩薩像面具后,溫和的眼中浸滿笑意。
裴宥川彎了彎唇,乖順低頭湊近。
糖殼與酸甜山楂在齒間碾碎,混在一塊,成了甜津津的滋味。
云青岫也嘗了一顆,味道太甜,她吃不習慣。
這樣甜的味道,只有小時候極少吃糖的孩子才會喜歡。
轉角處,一聲帶著委屈怒吼傳來。
“你根本就不愛我!”
“你那衣裳上叮叮當當……少了一粒金珠,看不出來不正常嗎?”
“那又如何?你若足夠愛我,即使我掉了一根頭發絲,也該看出來!”
“……忍不了了。”
哀嚎聲與揍人的聲音起此彼伏。
正在揍人的高挑女郎忽然停手,拎著穿著華麗的郎君,側身讓路,滿臉歉意。
“不好意思,你們先過。”
云青岫在面具后忍著笑,微微頷首致謝,與裴宥川繞過這對情人。
身后,再次響起噼噼啪啪的暴揍聲,以及郎君的求饒聲。
街道轉角,迎面便是一家風格奇異的鋪子。
見有人經過,鋪主熱情攬客。
“兩位瞧著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定然心有靈犀,對彼此十分了解。可要進來接受挑戰?贏了可以各得一朵金花呢。”
云青岫感到一絲不妙,婉拒道:“不了……”
“師尊為何急著拒絕?”裴宥川微微一笑,興饒有趣味道,“這朵金花我定能贏下,師尊能為我贏一朵么?”
第69章 默契挑戰
云青岫微微一怔, 對上那興味濃厚的視線,無奈道:“你倒是自信。”
裴宥川笑意更深,語氣有幾分調侃:“師尊莫非是怕了?”
竟還用起激將了。
云青岫搖頭失笑, 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手臂:“真是……罷了, 既然你想玩,便陪你一試。”
鋪主見兩人應下,頓時眉開眼笑, 一條雪茸似的尾巴在身后輕甩,熱情引他們入內。
鋪子陳設粗獷, 充滿陰鬼蜮風格。墻上掛滿各式謎題與機關,前來挑戰的客人不少, 大多都黑著臉出門,還有在門口便大吵起來的。
鋪主早已習慣此場面, 將他們請至隔間,放下竹簾隔絕喧鬧。
兩枚玉簡分別遞到云青岫與裴宥川手上。
“兩位客人, 我們這鋪子做的是實誠生意。只要通過挑戰, 這金花是送給二位的,分文不取, 小店還倒給五百錢。若是失敗呢,那就要付五百錢啦。”
方才進來時,云青岫瞥了眼鋪內的客人, 看神情沒一個挑戰成功的。
這一晚上, 鋪子不知賺了多少。
鋪主清了清嗓子, 繼續道:“挑戰也十分簡單。例如我問‘最喜愛的花’, 三息之內, 兩位在玉簡中寫下自己與對方最喜愛的花即可。只問三道,簡單吧?”
云青岫聞言, 眉梢微挑,心中暗道這挑戰果然不簡單。他們雖師徒多年,但也不敢說全然了解對方,更何況裴宥川這些年變化頗大,她更不敢斷言自己對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答對了還好,要是答錯了,那脆弱的玻璃心又得碎一地。
她扶著額頭,已經開始頭疼了。
鋪主狡黠一笑,語速飛快道:“最厭惡之人是?”
懸在鋪主指間的銅鈴“叮鈴”一聲。
響一聲,便是一息。
銅鈴叮當間,轉瞬響完三聲,全然不給人反應時間。
云青岫抄起玉簡,神念微動,字跡浮現其上。
裴宥川同樣寫完。
鋪主有些吃驚,眼珠一轉,笑容熱切:“兩位客人果然很默契,寫得這樣快。”她手指一勾,兩道玉簡浮在半空,“哎喲,答案也是一樣呢。”
云青岫稍稍松了一口氣。
她寫的答案是“謝倦安”與“無”。厭惡是一種濃烈的情緒,在她眼中,只有該殺與不該殺,達不到厭惡這種程度。
“師尊竟然知道我最厭惡他?”裴宥川似笑非笑,指尖無規律點著桌面,“那下次遇見,就不要阻止我殺他了。”
鋪主悄悄睜大眼睛,尾巴一蜷。
這兩位客人看起來不像善茬呢。一個要殺仙州劍尊,一個連厭惡之人都沒有。
云青岫瞪他一眼:“不像話。”轉而對鋪主溫和道,“請出下一道。”
鋪主立刻道:“初次相贈的禮物是?”
銅鈴再次響過三聲。
云青岫與裴宥川同時遞出玉簡。
鋪主勾起一看,都寫的是“面具”與“劍簪”。
裴宥川神色柔和:“師尊還記得?”
云青岫輕笑點頭。上面所寫的劍簪,指的并不是裴宥川在兌澤城中所買的那支。
而是上一世收他為徒時,他用自己攢下的靈石,為她買的那支劍簪。
可惜,在證心臺上,隨著她墜入深淵,碎得無影無蹤了。
“兩位果真是心有靈犀。”鋪主上挑的眼眸一轉,嘻嘻笑道,“請聽下一道——”
一道水幕忽的從兩人間升起。
與此同時,細小荒息飛快卷過。
眨眼之間,水幕消失無蹤,鋪主滿眼狡猾:“對方的衣裳上少了什么?”
好刁鉆的問題!
云青岫將裴宥川從頭到腳掃視一番,他今日穿了件頗為華麗的白衣,領口綴紅珠,腕間扣著銀質護腕,花紋繁復。腰間綴玉環與乾坤袋,連腰帶都嵌了許多熠熠生輝的寶石。
頭暈眼花間,三息已過。
裴宥川挑眉看向云青岫,她沉默回望,手中玉簡是空白的。
“這太難了。”她輕嘆。
裴宥川的視線掃過如云似霧的月白衣裙,左右衣襟各有銀綴與飄帶為裝飾,腰間系帶上同樣綴滿琳瑯銀飾。
修長手指推出玉簡,上面浮現出一行字“系帶上少了一枚蓮花銀飾”。
云青岫一怔,低頭望向腰間,什么也沒看出來。
鋪主攤開手,掌間躺著一枚蓮花銀飾與圓潤紅珠。忍不住搖頭笑嘆:“厲害厲害,郎君當真是眼力過人。”
“恭喜郎君勝了。”她奉上一朵金花與五百錢幣,對云青岫眨了眨眼,“女郎好福氣,今夜可還沒人答對第三道呢,可見郎君對你是多么上心。”
裴宥川輕嘆:“可惜師尊連我領子上少了粒扣子都看不出來。”
云青岫:“……”
能看得出來才是不正常。
…
云青岫本以為裴宥川要鬧一通別扭。
至少會可憐兮兮抱怨幾句,再撒嬌討一點好處,他平時向來如此。
可從鋪子出來后,他反應很平靜,將贏來金花遞來,問道:“城中有家買百年羹的,聽說味道不錯,師尊想嘗嘗嗎?”
云青岫狐疑打量他,語氣遲疑:“你……不生氣?”
連假裝生氣的環節都沒有了?
裴宥川指尖捻著那粒紅珠,淺笑道:“自然不會。若師尊能答對,那才古怪。這些把戲只是討個樂趣,我知道師尊待我好,怎會生氣?”
“那你又是如何看出少了什么?”
“師尊的衣食住行都經我手,衣裳是什么款式,配有什么飾品,我都清楚。”裴宥川垂眸輕笑,“凡是與師尊有關的,我都不會忘記。”
這話讓云青岫感到慚愧。
所謂滿心滿眼都是一人,就是像他如此了。
前方忽然傳來喧鬧之音,人頭攢動,擠得寸步難行。
街道上方,飄浮著數百盞明燈。荒息凝成的箭矢如流星,穿過明燈時如穿過幻影。
定睛一看,每盞燈上都有米粒大小的紅點,都在飛速移動。
恰巧一支箭矢穿過紅點,明燈綻開一片燦金煙火,即刻有人奉上一朵金花給射中的女郎。
云青岫問:“想要花嗎?”
裴宥川微怔。
不等他答,云青岫莞爾笑道:“等著,這就為你贏來。”
…
射燈攤的攤主樂得見牙不見眼。
今晚簡直賺翻咯,射中的寥寥無幾,又偏要在愛慕之人面前出風頭,咬著牙買次數。
攤主搖著鼓鼓囊囊的錢袋,賣力吆喝:“射燈咯,射中一盞同心燈得一朵金花,你與傾慕之人的緣分便多一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緣分深淺全看今夜——”
“我要一百支箭。”溫和清潤的聲音打斷了吆喝聲。
一百支箭!貴客啊!
攤主眼睛一亮:“女郎,我們這只提供弓,箭由自身荒息凝成。普通箭羽很難射到這樣高,咱們可是實誠做生意的,也不能明著坑不是?”
“普通箭羽射中可作數?”
“呃……是作數的,但射不中的嘛,飛到一般就掉下來咯。”攤主試探性問,“您是想用普通箭羽射?”
云青岫從容頷首,遞去沉重錢袋:“所以,有箭嗎?”
攤主接住錢袋,眼神更加熾熱。
送錢的財神吶!冤大頭中的冤大頭!
“有!必須有!我現在就給您弄來!”
攤主旋風般跑遠,不消片刻,又樂顛顛跑回云青岫面前,捧來幾只裝滿的箭筒。
這一弄,動靜不小,眾人都知道有位女郎要用普通箭羽射同心燈。
正在射箭的都停了,等著看一出熱鬧。
“呀,氣勢瞧著很足,要是一盞都不中,豈不是更難看?”
“你就不懂了,這是給心上人看的,中不中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心意呢。”
“嘶……我怎么瞧著這女郎與她身旁的郎君有些眼熟。”
“小爺射了百支不過中十多盞,哪來的外地人,不知天高地厚。”
眾人有好奇調侃的,亦有不屑奚落的。
裴宥川按住云青岫握弓的手,微微搖頭,傳音道:“師尊蠱毒未除,還需靜養。有這份心意已是足以,抵得上千萬朵金花了。”
云青岫瞥他一眼,輕輕笑起來:“在你心中,為師就這么弱不禁風?”
素白長指拉開弓弦,弓似滿月,箭矢折射冷冷銀光。
夜風掠過,明燈飄浮晃動,那些移動的小紅點愈發難尋。
月白衣袍隨風揚起,云青岫神色平靜,驟然松手。
箭羽飛馳而去。
“砰!”燦金煙火炸開。
竊竊議論聲瞬間消失了,眾人瞪大眼睛。
這可是普通的箭!怎么能飛這樣高?
有人嘴硬:“定然是借了風力,湊巧而已!瞧著吧,風已經停了,下一箭絕對不中。”
攤主心里一驚,只覺得是湊巧,掛著笑容為裴宥川送上金花。
然后睜大眼睛,緊緊盯著云青岫的一舉一動。
無數視線匯聚于她身上,云青岫反手拔出三箭,拉弓搭箭,瞄準高空之上的三盞明燈。
三道箭羽似流光而去。
“砰砰砰!”三朵燦金煙火炸開。
不等眾人有所反應,云青岫輕輕皺眉,換了把更大的弓。
這弓都是給壯碩女子或男子所用,厲害之人可以連發七箭。
“……她、她這是顯小弓太慢??”
“好像是……嘶,太可怕了。”
“等等!這好像是贏了最多金花的那兩位啊!”
在窸窸窣窣的談論聲里,七箭齊發。
緊接著,又是七箭。
漫步在主城中的人們紛紛駐足,仰頭望向天幕中綻開的燦金,似萬千金光浮動,組成汪洋海域。
于萬千金光下,裴宥川怔怔望著云青岫。
面具后的那雙眼從容不迫,點點金芒映在眸中。
忽然,那雙眼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云青岫捧著一大束金花,送到裴宥川面前,笑道:“拿去。”
裴宥川喉結滾動,用盡力氣,才克制住蠢蠢欲動的鱗尾以及將要溢出的情意。
他珍重接過金光耀眼的花。
剛才還想著財神駕到的攤主,此刻已經心如死灰,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
他抽了自己兩巴掌。
蠢,太蠢了!光想著占便宜,沒認出來是橫掃了許多攤位的兩位魔王。
又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遞到攤主面前。
他愣愣抬頭,對上鍍了層光暈的菩薩像面具。
“抱歉,贏得太多,這些錢幣略作補償。”
攤主淚流滿面,又抽了自己兩巴掌,什么魔王,這簡直是菩薩!
兩人退出擁擠人群。
云青岫微微甩手,連射百箭,又考驗力度眼力,手掌與小臂有點泛麻。
靈脈與靈海有涌起熟悉的刺痛。
她在心中輕嘆,是如今的身體大不如從前,放在以前,揮劍萬次也不會覺得累。
前頭不遠,就是買百年羹的鋪子,人滿為患。
裴宥川收起金花,為她按揉手臂,見旁邊有家茶鋪,便道:“師尊先到茶鋪休息,我去買百年羹。”
云青岫點頭:“也好。”
正好能背著他將藥吃了。
裴宥川在她身上留下神魂印記護身,轉身擠進了擁擠的鋪子。
刺痛演變成劇痛。
云青岫用手抵住茶桌,摸出藥瓶,側身仰頭吞下一把丹藥。
現在的藥量,比起剛開始多了近乎十倍。
已經快要壓不住了。
她調整呼吸,指骨泛白緊繃,耐心等待劇痛平息。
半盞茶時間,藥效壓住蠱毒。
云青岫瞥了眼旁邊的鋪子,裴宥川的身影都被淹沒在人群里了,估計一時半會買不到。
“你寫了什么?”一位戴著狐面的嬌小女郎從茶鋪外路過。
“明年今日你不就能收到了?那時拆開再看,更有意思。”狐面郎君語氣神秘。
“可是,明年今日我們分開了呢?”
“哎,我的祖宗奶奶,你可不要再問這個問題了,絕無此種可能,我以性命發誓。”
他們剛從茶鋪旁的另一個店面出來,店名倒有些意思。
鴻雁傳書。
店內同樣人滿為患,擠滿年輕男女,正在埋頭書寫,有些在抓耳撓腮,有些下筆如神。寫好的信卷起來,塞入魔雀腹中,交還給店主。
云青岫若有所思瞥了幾眼。
第70章 他察覺到了。
百年羹, 取百年好合之意。
瓷白碗中以熬到綿密濃稠的豆沙為底,兩尾面魚活靈活現,肚腹鼓鼓, 裝滿清甜蓮子。
的確如裴宥川所說, 味道不錯。
方才閑逛,云青岫見到新奇玩意就嘗幾口,眼下吃了大半碗, 撐得慌。
對面那只瓷碗已經空了。裴宥川托著下頜,一直在看她, 專注無比。
“師尊吃不下了?給我吧。”他自然拿過余下半碗。
烏黑睫羽垂下,他吃得認真專注, 仿佛并不是一碗羹而是一份會實現的美好祝愿。
夜色將盡,曉月墜, 宿云微。
一聲悠揚啼鳴,紅喙黑羽的九離烏收攏翅羽, 委委屈屈停在茶鋪外, 腳上纏著兩道紅線。
“啾啾!”它催促著今夜拔得頭籌的佳偶。
游玩的路人紛紛駐足,目光中是掩不住的艷羨。
細碎交談聲嗡嗡響起。
“哎, 這是九離烏吧?往年不是只在山腳迎人上山么?”
茶鋪老板倚在門邊,輕搖蒲扇,笑吟吟插話:“可不是嘛!我在這兒開鋪子三百余年, 頭回見九離烏親自接引。看來兩位乃天定之緣, 恭喜恭喜。”她說著, 朝裴宥川擠了擠眼。
幾位年輕郎君擠在人群前排, 其中一人驚道:“這不是今夜橫掃城內金花的兩位前輩么, 怕是贏了有數百朵,難怪能引得九離烏親自接引, 當著是神仙眷侶!”
同伴摸著下巴道:“不一定是眷侶,沒聽見他們以師徒相稱?或許是大能帶著弟子來見世面了。”
“你懂個船船。”垮著糖葫蘆筐的小販操著西荒口音嚷道,“咱們陰鬼蜮內師徒結緣的也不少,前些日子尊上不是廣發邀帖,要與玄微仙尊成婚么?要我說,郎君看女郎的眼神比我這糖葫蘆還黏糊。”
眾人哄笑間,裴宥川遞去修長手掌,唇角彎彎。
“師尊可愿共乘?”
云青岫頂著許多炙熱目光,瞥了裴宥川一眼,都不用猜,這鳥必然是他召來的。
堂堂魔主為了出風頭,還耍起手段了。
她搖頭輕笑,握住了裴宥川的手。
“與你一起,自然是愿意的。”
裴宥川極力忍耐那些過于洶涌的情緒,用力攥住掌間的手。
此刻,黎明將盡,花燈光影柔和,模糊了張張笑臉。
過度的喜悅肆無忌憚沖撞,他幾乎有些喘不上氣,心臟好似難以承受這樣的情緒,每搏動一次,都會帶來劇烈飽脹的窒息感。
九離烏不耐催促,紅喙輕啄裴宥川衣擺。
他壓下情緒,順勢扶著云青岫的腰躍上鳥背。
九離烏振翅,清越啼鳴后騰空而起。
身后頓時炸開一片喝彩,有個穿桃粉襦裙的女郎突然揚聲道:“踏仙山巔,龕樹下有塊三生石!記得將金花供于其前,可換三世姻緣——”
裴宥川在呼嘯風聲中回首,銀冠束起的烏發掃過云青岫頸側。望著城池中漸小的人群,他忽然揚聲道:“諸位吉言,裴某銘記于心。”
尾音蘊著荒息蕩開,驚得滿城花燈簌簌搖晃。
星星點點的金光從天而降,似一場金雨。
道賀的眾人怔怔看著天上撒錢。
忽然有一人嚷道:“裴……裴?咱們尊上好像也姓這個啊?”
“那九離烏上的那兩位豈不是……!”
…
九離烏振翅高飛,那零碎議論聲徹底消散在風中。
云青岫摘去面具,扶額嘆氣。
張揚!實在是張揚!這下好了,實名制出風頭。
這消息很快會傳遍陰鬼蜮再傳到仙州,想到三日后要見仙州好友以及宗內同門,就有點頭皮發麻。
云青岫瞥了眼摘去銀面的裴宥川:“滿意了?”
他悶笑著將下巴擱在云青岫肩頭:“弟子知錯。”
云青岫眉梢微挑:“毫無誠意。”
裴宥川攬著她的腰,側身擋去夜風,垂首擁得很緊,緊到琳瑯銀飾在他掌心留下紅印。
他不再說話,只是用下頜時不時輕蹭她的肩頭與烏發。
癢意接連生出,云青岫偏頭躲開,輕斥道:“胡鬧。” :
一只手覆住云青岫的雙眼。
溫熱氣息緩緩抵近,近在咫尺,卻不落下。
“我在數師尊的呼吸。”
這話不假,他的確在數——三十七次吐息間,她有三次無意識繃緊指尖,兩次眉尖輕蹙。
裴宥川那雙黑瞳幽深不見底,笑意全無。
這些下意識的動作,他太過了解。
云青岫在忍痛,忍受那些細微的、如跗骨之蛆的疼痛。
細密疼痛纏繞著心臟,裴宥川緩慢吐息,才能壓制住翻騰的戾氣。
“數這個做什么?”
仍是溫柔隨和的語氣,纖長睫羽拂過掌心,他能感受到云青岫正在輕笑。
“一時興起罷了。”裴宥川的聲音同樣含笑,“師尊猜猜,我此刻在想什么?”
在黎明與朝光的交界里,他放縱自己以目光舔舐素白面龐。
云青岫拿開那遮眼的手:“在想那女郎說的三生石?”
裴宥川彎了彎眼眸,只笑不答。
覆滿霜雪的山峰已近在咫尺,寒意迎面撲來。
踏仙山巔的日月臺浮在云海中,飄滿紅綢的古樹成了雪白天地間最奪目的色彩。
裴宥川率先躍下九離烏,轉身朝云青岫伸手。
“當心冰階。”他柔聲提醒,指腹在她腕間多停留了一瞬。
龕樹下紅綢飄揚,一塊漆黑石碑屹立于樹下。
碑身古樸滄桑,刻有三尾首尾相連的陰陽魚。
今夜所贏來的金花盡數奉于三生石前。
它們化作點點金光,最終成了兩條金紅相間的綢帶,飄到云青岫與裴宥川手中。
云青岫仰頭打量漫天紅綢,其上都有字,但無法被看清。
想必是年復一年月夕佳節,上山的戀人們留下的。
無非是美好的祈愿,對自身,或對身旁之人。
云青岫沉思片刻,神念一動,一道字跡浮現其上。
紅綢從手中飄出,悠悠掛在高處枝頭。
直到她寫完,裴宥川仍攥著紅綢,沉默靜立。
“扶光?怎么了……是這紅綢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裴宥川搖搖頭,彎了彎唇角道:“只是在想寫什么,有些入神了。”
不消片刻,紅綢從他手中飄到枝頭,緊挨著云青岫那條。
裴宥川仰頭望著,冷不丁道:“三日后就是大婚,師尊是想再游歷一段時日,還是明日啟程回魔宮?”
一絲隱秘古怪的不安在云青岫心底蔓延。
第三次了。
這是裴宥川第三次詢問她相似的問題。
但已經沒有時間了,無論他是否發現端倪,都已經沒有時間再去變更計劃。
默然片刻,云青岫緩緩道:“我起卦算過,三日后是個難得的吉日。”
“是么?”裴宥川微微一笑,“師尊起卦一向很準,那明日就啟程吧。”
他忽然指向云青岫身后,爛漫朝光落于精致眉骨,一寸寸描摹。
“師尊,你看。”
自群山之巔升起的金日與西斜墜落的紅月在剎那間交疊,云海暈開金紅霞光。
不過剎那,金日升起,紅月墜入群山。
云青岫凝望著那輪燦金,眉眼溫和:“天亮了。”
…
得知云青岫和裴宥川要離開,柳溪鎮鎮民與一群孩子們不舍極了。
成堆的蔬果作物往裴宥川手里塞。
鎮民們就像對待出遠門的小輩,生怕兩人在路上渴著餓著,巴不得將鎮子上有的都搬上車里。
在塞滿一個乾坤袋后,裴宥川斷然拒絕了更多的贈禮。
臨別前,云青岫為鎮上的人都備了一份薄禮——有法器,有錢幣。
亂世時,法器護身,太平時,錢幣傍身。
翠嬸和丹歌的爹也在往丹歌的乾坤袋里塞東西,絮絮叨叨不停。
“這是娘給你炸的魚干,放里頭慢慢吃。還有你愛吃的蛇莓子,娘也放了一籃子……”
“丹歌啊,你要聽女郎與郎君的話,收一收那脾氣,天外有天呢。”丹歌爹語重心長拍拍她的肩,“爹娘不求當什么大能,哎……平安健康就好。你就安心去,不用記掛家里,得空寄封信就行了。”
“你爹說得對,不用記掛我們,爹娘身體好著呢。你這孩子從小和別人不一樣,爹娘幫不了你什么,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吧。”
丹歌說不出話,抓著乾坤袋,眼淚噼里啪啦掉個不停。
孩子們扒著車轅,福妮仰著腦袋問:“云姐姐,你和哥哥還有二花……不對,丹歌,你們還回來看我們嗎?”
栓財眼淚汪汪:“云姐姐,我學會引荒息入體了!下次、下次見面,我一定會變得很厲害!”
云青岫挨個摸過去,笑吟吟道:“丹歌是鎮上的,自然會常回來看看。以后你們得空了,也可以去找丹歌玩。”
“姐姐,云姐姐,那你呢?你會再回鎮子上看我們嗎?”
避而不答失敗,云青岫只好耐心道:“若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們。柳溪鎮景好,人好,我很喜歡這兒。”
得到應允,孩子們肉眼可見高興起來。
車架漸漸駛遠,鎮子入口烏泱泱站著一群揮手道別的人影。
他們逐漸縮成一片小黑點。
丹歌扒著車窗,一直用力揮手,直到再也看不見。
一回頭,對上云青岫溫和的目光。
“后不后悔?”
丹歌用力抹去眼淚,堅定搖頭:“不后悔。柳溪鎮太小,我想去外頭看看。”
云青岫揉了揉丹歌的腦袋,莞爾笑道:“好姑娘,有志氣。”
一道冷而幽微目光射來。
丹歌悄悄抬眼,對上裴宥川的視線,她連忙道:“云、云姐姐,我開始修煉了。”
她立刻凝神入定,假裝自己是塊石頭。
荒息隨著丹歌吐息匯入靈海中。
見她已入定,云青岫拍了一下裴宥川的手,“好端端的,嚇唬她做什么?”
裴宥川挑眉道:“我見不得師尊對旁人笑,笑也罷了,偏偏還這樣親近。”
“……”
不分男女老少,滿天吃飛醋。
云青岫擔憂他有一天會把自己醋死。
…
陰鬼蜮魔主大婚將近,整座魔宮都沉浸在喜氣里。
放眼望去,主城與魔宮都是殷紅一片。
魔主寢宮內,兩套喜服懸掛,金線逶迤,綴滿舉世難尋的珍寶。
洛桑與丹歌正在外殿忙忙碌碌,清點明早要用的首飾器物。
丹歌被安排與洛桑一塊隨侍云青岫左右,短短兩日就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她會察言觀色,活潑機靈,很討同僚的喜歡。
一道玄金身影踏入殿內。
“尊上。”兩人俯身行禮,然后安靜迅速退了出去。
裴宥川走入內殿,見素白身影倚在窗欞,望月沉思。
“師尊在想什么?”他拈起一縷垂落烏發,輕輕聞嗅。
香氣冷清淺淡,如人一般。
“在想大婚的流程。”云青岫掩去眼中神色,“你邀了仙州宗門,宴席都安排好了?明日不要起了沖突。”
“自然,都已安排妥當了。”
裴宥川望向懸掛的兩套喜服,微微笑道:“師尊還不曾試過喜服呢,不如先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