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結為道侶
喜服由靈蠶絲織就, 樣式華麗繁瑣,光是腰封就綴滿金飾與珠玉。
裴宥川取過喜服,親自為云青岫換上。
從里衣到外裳, 有條不紊, 耐心至極。
他將最后一絲褶皺理順,后撤一步,凝視眼前之人。
云青岫不喜過于繁復艷麗的服飾, 裴宥川極少見她穿紅衣。
這一次,是為他而穿。
沉甸甸的欣喜一點點啃噬心臟。
“如何?”云青岫嘗試走了幾步, 衣裳看著繁瑣,穿起來卻很輕便。
裴宥川唇角彎彎:“很適合師尊, 但還缺了幾樣的東西。”
他捧起烏發,為她挽起發髻, 以指腹蘸取鮮艷口脂,點在唇上。
云青岫微微抿唇, 鮮艷色彩暈開, 素白面容添了幾分艷色。
冰冷繁重的金冠壓下,金冠下極細金流蘇晃動, 遮擋視野。
“師尊稍等。”玄衣身影走出內殿。
再次回來時,玄衣變成了喜服。
透過微微晃動的流蘇,云青岫見他端著兩只玉盞, 底下有紅繩相連。
不僅如此, 殿內還燃起了紅燭。
云青岫心里覺得好笑:“不是說試喜服嗎?”
試著試著, 走起全套流程了。
裴宥川坐在她身旁, 遞來一只玉盞, 朝她輕笑:“畢竟是第1回 成婚,我怕明日出錯, 想先熟悉流程,師尊可愿與我共飲此杯?”
靈釀呈琥珀色,酒香氤氳,隱約可見杯中浮動的靈光。
云青岫沉默片刻,抬手接過:“好。”
裴宥川唇角微揚,手臂繞過她的手腕,玉盞相碰,發出清脆叮響。
兩人的距離因這動作驟然拉近,呼吸隔著金流蘇交織,紅燭映出兩道交疊長影,仿佛融為一體。
“師尊。”他低聲喚她,嗓音低柔,“明日禮成后,你我便是道侶。若師尊后悔了,如今反悔也不遲。”
云青岫指尖微顫,卻仍穩穩舉杯,“又在胡言亂語。”
“好。”他喟嘆一聲,“師尊不悔就好。”
兩盞靈釀被一飲而盡。
酒液入喉,清冽中帶一絲甘甜,隨后化作暖流,順著靈脈游走全身,跗骨之蛆的刺痛竟平息了幾分。
云青岫心中一緊,不動聲色問:“這酒……似乎與尋常靈釀不同?”
裴宥川輕笑一聲,垂首湊近,勾起大半金流蘇,露出那張因酒意覆上薄紅的面容。
“這酒是我親手為師尊所釀。”
兩道目光交匯,紅燭火光在彼此眼中流轉。
他看得很專注,很認真,目光沉甸甸的。
灼熱氣息愈發近了,云青岫下意識閉眼,沉默應允了將要發生的事。
落在唇上的觸感像一片溫熱的雪,轉瞬即逝。
隨后,頭上一輕,金冠被取下。
裴宥川姿態溫柔體貼:“明日事情繁多,還是不要讓師尊勞累了。”
…
紅燭熄滅,月色在窗外流轉。
云青岫側身躺著,枕著一只手,腰上搭著一只手,后背緊貼溫熱胸膛。
她睡不著。
并且知道裴宥川也沒睡著。
但兩人都沒再說話。
更漏點點滴滴,隨著西移的紅月,一點點逼近明日。
熟悉的劇痛又一次在靈脈間翻滾。
藥瓶已空,沒有藥可吃了。
云青岫抿唇忍耐,竭力保持呼吸平穩,額角滲出細密冷汗。
恍惚間,冷汗浸透了睫羽。
身后忽然傳來輕喚:“師尊?”
云青岫勉力睜眼,發現自己無意識間攥住了裴宥川的手。
他很快反應過來,起身要去拿藥。
“不用去。”云青岫攥緊要抽離的手,聲音隱忍,“藥吃完了。”
裴宥川深吸一口氣:“我即刻請姜……浮玉仙尊來。”
“也不用勞動浮玉仙尊。他先前說過……所有藥吃完后就會如此,熬過這次便好了,再吃也是無用的。”
云青岫顧不上這謊話編得蹩腳,光是忍痛就分去了大半精力。
裴宥川握著她的手,感受著肌膚滲出的冷汗,沉默許久,他重新躺下,面對面將她擁入懷中。
指尖彈出一縷靈息,幾盞香爐接連燃起。
濃郁的香漸漸彌漫在殿中。
神思漸漸恍惚,劇痛仿佛被一點點剝離出去,云青岫無知無覺合上眼。
察覺到懷中的人呼吸漸緩,裴宥川取過素帕,拭去她的冷汗。
然后用力地抱住云青岫,像是要將人嵌入骨血,但又不舍勒疼她,手臂緊繃輕顫。
裴宥川埋首在她頸側,緊咬牙關。
“師尊,師尊……”
有水光滲入烏發間。
過了許久,裴宥川支起身體,俯身看云青岫。
目光幽冷黏膩,如不見天日暗流邊上生出的苔蘚,爬滿了被流水浸潤的青石。
指尖撫過她微蹙的眉心,再撫到鼻尖,淺淡的唇色,再滑至咽喉。
血脈在指腹下溫熱跳動。
裴宥川低聲呢喃:“我不會讓你走的。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們至死不離。”
殿內寂靜,唯有裊裊燃起的安魂香。
這是他今日逼問陰鬼蜮內所有醫師以及擅蠱之人,得到了緩解之計。
又一縷靈息彈出,催使香氣更濃。
裴宥川冷冷勾起唇角。
既然有緩解之計,那就必然有解蠱之法。
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去死,只有云青岫不能。
他垂眼摩挲那副陷入沉睡的面容,神色轉而柔和。
明日……只要明日一過,合籍禮成,他們便是受天道見證的道侶,永不分離。
“你賭輸了。”
識海內,安靜大半月的紅息再次冒出,相較之前,它已經凝成隱隱元神。
“如今,該兌現你的賭注了。”
裴宥川勾起一縷烏發,笑意幽幽:“是啊,我輸了。”
…
星月沉下,天邊泛起微光。
風渡城籠罩在淺淡天光下,城外十余里是魔息翻涌的無間淵,數千年前的封印早已搖搖欲* 墜。
陣修每日都在竭力修補。自從魔主傳承被取,失去壓制的無間淵向仙州移動的速度更快了。
照此下去,不出七日,整座城池都會被吞并。
如今的風渡城已沒有太多修士,能走的都走了。
以往繁榮的街道蕭條冷清,偶有路過的凡人,也都是倉惶匆忙。
他們時代居住于此,離了這座城池,無處可去。
城內,仙盟管理處。
議事殿內,只有仙盟八宗的宗主與大能,以及幾位親傳弟子。
彌珍一改平日的散漫不正經,嚴肅道:“諸位,今日事關仙州存亡,決不能退。去觀禮時,不要漏出任何端倪,尤其是你們倆!”
她著重看了眼謝倦安和蕭灼。
兩人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陰沉。
謝倦安面無表情,蕭灼冷哼一聲當做應答。
彌珍很想先把同盟毆打一頓,眼不見心不煩,她扭過頭去,看向窗外。
高樓之外不遠,就是無間淵。
按云青岫的計劃,她之前已在魔宮八方匯聚之處已埋下聚靈陣,等她指令,前去觀禮的仙州修士合力起陣,讓其與無間淵旁早已設好的另一聚靈陣相連,靈力將涌向無間淵,凈化平息魔氣。
同時,靈力也會涌向陰鬼蜮,這樣仙州修士將有一戰之力,不受荒息所束縛。
蕭灼與謝倦安需要守好魔宮內的聚靈陣,直到無間淵平息。
而云青岫,按她所說,將會在今日應劫飛升,誅殺天魔之主。
在她渡劫之前,他們需要阻攔裴宥川片刻。
彌珍有些憂愁。
聽起來似乎天衣無縫,但只要有一步出現變數,就全然不可控了。
只求上蒼保佑,今日一切順利。
蕭灼忽然開口:“秀秀有沒有同你說,如何飛升?仙州已數千年無人飛升,她為何如此肯定,飛升之劫在今日?”
彌珍攤手:“她只說,今日會飛升,沒告訴我怎么飛。但是吧,她和別人不一樣,就是個變態,她說行,一定行。”
天機閣主照臨開口:“我曾起卦算過,今日天有異象,是萬年難遇的七星相連,寓意天門大開,或許可見登仙階。”
天光照進議事殿內。
謝倦安起身,冷聲道:“啟程,化神以上,入陰鬼蜮觀禮。”
風渡城內,仙門百家聽從號令前來,仙州金丹以上的修士都匯聚于此,有條不紊清點法器,肅然待發。
彌珍御空站在高處,看見了流云宗的人。
無一缺席,全都到了。
連之前被裴宥川重傷,最近剛痊愈的施凜也來了,背著靈劍滿臉斗志。
徐月也已褪去稚氣,站在副宗主洛云語身旁,神色沉穩,有點云青岫的影子。
彌珍回首,再一次朝姜白溯確認:“飛升之后,蠱毒對仙人之軀無效,是吧?”
姜白溯頷首:“是。”
彌珍嘆氣:“希望一切順利吧。”
…
云青岫醒來時,窗外透著微光。
無時無刻的細微刺痛暫時蟄伏,她久違地睡了個好覺。
一抬眼,就對上裴宥川的眼眸。
他坐在床邊,已換上喜服,金冠束發,昳麗面容奪目逼人。
“幾時了?”云青岫倏地起身,“怎么不叫我起來?”
“剛過卯初,見師尊睡得沉,離吉時還早,不急于一時。”
裴宥川為她披上外裳,“先用些早飯。”
桌上已擺好了豐盛的早點,裴宥川一如往常,并不動筷,安靜等她吃完。
每一道都是云青岫喜歡吃的。
她品嘗地細致而認真,直到完全吃不下。
早飯撤去,裴宥川如昨夜,親自為她穿上喜服,對著水鏡,執筆描眉梳妝。
殿外,整座魔宮已喧鬧起來。
眾人都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氛圍中。
殿內安靜極了,唯有更漏滴答。
金冠壓下,極細的金流蘇垂落,面容半掩。透過流蘇間隙,云青岫從水鏡中看見裴宥川俯身,與她靠在一處,一同看著鏡面。
兩道紅衣,親密無間。
“師尊今日真好看。”他揚起唇角,遞出一只手,“該走了。”
云青岫握住遞來的手,流蘇掩去了她的神情。
“好,走吧。”
…
陰鬼蜮魔主與仙州玄微仙尊大婚,儀式極盡盛大,仙門百家與魔族共同觀禮。
歷代魔主成婚,皆要在魔族祭臺接受天地見證。
熹光籠罩天地,鸞鳥啼鳴。
兩道紅衣身影相攜走來。
仙門百家與魔族間涇渭分明,各站一邊,不少魔族投去隱晦厭惡的視線。
他們不否認云青岫的好,但不會因為她的好,就輕易放下對仙州的成見。
仙州修士來得并不多,皆是化神以上修士,以謝倦安為首。
裴宥川腳步一緩,瞥過上百位修士,視線定在謝倦安身上,露出微妙譏諷的笑。
“謝宗主。”他咬字輕緩,“許久不見啊,上次對戰的傷可好全了?”
謝倦安目光冷厲,指骨捏得咯吱作響,“狼子野心之徒,厚顏無恥。”
彌珍連打一萬次手勢,用眼神求他閉嘴。
“哦?”裴宥川含笑挑眉,“看來謝宗主對今日大典很是不滿?”
魔族虎視眈眈看來,手中已經凝聚荒息。
“嘖。”蕭灼本就不爽,見他這樣囂張,一簇離火從掌間竄起。
氣氛劍拔弩張,下一刻就要打起來。
金冠下傳來溫和平靜的聲音:“扶光,別耽誤時辰。”
裴宥川頓時收斂鋒芒,乖巧道:“好。”
兩道紅衣身影逶迤離去,踏上祭臺長階。
彌珍抹掉額角冷汗,在心里求爺爺告奶奶,把東方西方的神求了個遍。
“千萬別出岔子了,姑奶奶心臟脆弱,禁不起折騰啊……”
長階凝了冰霜,行走不易。
云青岫一步步向上走,偶爾抬頭望天。天色已全然泛白,七顆星宿緩慢移動,隱隱要連成一線。
這條漫長的路上,兩人都默契地沒開口。
祭臺之上,霜風凜冽。
須發俱白的魔族巫祝各遞來三炷靈香,裊裊青煙升騰。
巫祝的聲音蒼老而莊重:“請拜天地,愿皇天后土為鑒,賜福新人,永結同心。”
兩人同時躬身,靈香高舉遙遙一拜,青煙繚繞間,彼此的神情模糊不清。
“二拜祖師,愿先祖庇佑,福澤綿延。”
兩人再次躬身一拜。
“三拜彼此,愿生死與共,永不分離。”
最后一拜,云青岫心跳忽然加快。她與裴宥川相對而立,流蘇下目光交匯。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眼中閃過陰霾,低聲道:“師尊,從今往后,你我便是道侶。無論生死,永不分離。”
她深吸一口氣,微微點頭,聲音幾不可聞:“好。”
隨后捏著靈香,正欲折身相拜。
剎那間,浮動霞光照耀天地。
天幕之上七星相連,異象忽生。
云層仿佛被無形之手攪弄,漸漸形成漩渦。
眾人怔怔仰頭望著。
云青岫驀然起身,朝仙州修士喝道:“起陣!”
彌珍一直在緊盯云青岫,得她指示,指間法訣變幻,聚起靈潮打入地面。
剎那間,仙州修士手持法器,準備迎戰。
風凌厲卷過,魔宮方向仍沉浸在喜氣里。
原本該被喚醒的聚靈陣,毫無反應。
云青岫的心倏地沉了下去,一點點回首望向裴宥川。
他神情陰鷙,唇邊笑意譏諷,慢條斯理道:“不惜代價,拿下仙州修士,斬一人,重賞。”
第72章 “我從未對你起過殺心。”(修)
大地隆隆顫動, 霞光萬丈的異象轉瞬被陰云覆蓋。
裴宥川身后,祭臺之外,滔天魔息自無間淵掀起, 盡數涌向仙州。
生于無間淵底, 畸形可怖,渴望血肉的邪魔從淵底爬出,飛蛾撲火般撞向法陣。
祭臺之下, 廝殺聲已起。
云青岫意識到,他知道了她與仙州的計劃, 但他本不應該知道。
聚靈陣是在裴宥川出城應付東荒主與南荒主時,悄悄設下的。
無數的畫面自腦海掠過。
忽然, 她想到那個奇怪的夜晚,她與系統的對話, 裴宥川的沉默與反常。
那夜,他說“師尊看似待誰都好, 其實是這天下最狠心之人。”
寒意順著云青岫的脊背往上爬。
裴宥川聽見了她和系統的對話。
以為, 她要聯合仙州修士,在大婚之日殺他。
所以……在裴宥川眼中, 這段時日的每一分甜蜜,都是對他臨死前的補償。每一分溫柔,都是對他最后的憐憫。這些甜蜜與溫柔, 像一把鈍刀, 一點點磨去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善念, 最終促使他做出了徹底與仙州為敵的決定。
云青岫在一刻, 明白了他的惶恐不安, 明白了他的沉默回避。
甚至,每一次向她詢問是否要取消、延遲婚期, 背后的含義都是——
“師尊,你當真要殺我么?”
可無論是解釋,亦或是彌補都來不及了。
無間淵被徹底打開,魔息狂亂卷向仙州,法陣搖搖欲墜,勉力支撐的修士身后,是大大小小的城池。
云青岫微微閉目,再睜眼時,眉目間只余平靜。
她轉身奔向祭臺下,提高聲音道:“姜白溯!”
兩道視線在倉促間交匯。
姜白溯揮出靈潮,逼退掄大刀劈砍的魔將,從袖中擲出一物。
一瓶天品聚靈丹拋來。
云青岫揚手去接,喜服飛揚,金流蘇隨她的動作晃動不止。
指尖觸碰丹瓶那刻,她驚覺自己動不了了。
身體像失去了控制權,只能眼睜睜看著聚靈丹落地。
昨夜喝的那杯酒有問題!
黑靴漫不經心踏過,天品丹藥被碾成粉末。
裴宥川扼住她的腕骨,額間生出魔紋,眼瞳赤紅,卻平靜道:“師尊,還未禮成。”
狂亂魔息在裴宥川身旁涌動,他已經徹底失控了。
“天魔之主……”云青岫怔怔看他,“不,你沒有被他……”
天魔之主的意識經被裴宥川吞噬了。
裴宥川勾起唇角:“我還是我,師尊不高興嗎?”
他身負修士與魔族血脈,卻挖去靈骨,如今魔性徹底占據上風。
是他,卻又不完全是他。
“師尊總是一次又一次騙我,明明應允不會離開,卻想著怎樣同外人置我于死地。”裴宥川親昵蹭了蹭她的指尖,“真是好狠心啊。”
“沒關系,今日之后仙州覆滅,師尊也不必牽掛了。”
姜白溯忍不住怒喝:“裴宥川!她的焚心蠱已滲透深入靈海,大羅金仙也救不回,若不應劫飛升,她會死的!”
裴宥川凌空一揮,姜白溯心口如遭重擊,靈海動蕩,頓時噴出一口血。
“聒噪。”他悠然收回手,拽著云青岫相對而立,“師尊不必擔心,殺盡天下蠱師,總能找到解蠱之法。至于飛升離開,想都別想。”
三炷靈香重新塞進云青岫手中。
祭臺下,彌珍結出伏魔陣,使盡全力壓制魔族大能,咬牙道:“快!……把人救了,回無間淵守陣,那邊撐不住了!”
有伏魔陣相助,謝倦安與蕭灼殺出重圍,掠至祭臺。
華美翅羽展開,南明離火與濯雪劍一同攻向裴宥川。
然而,祭臺不知何時已布下結界,將襲來的離火與劍意盡數奉還。
任憑謝倦安揮劍千萬道,結界紋絲不動。
云青岫從齒間擠出一聲低喝:“走,去護陣!”
裴宥川微微揚手,掀起魔息筑成囚籠,將觀禮之人盡數圍攏。
微微一笑道:“禮還未成,賓客怎能先離去?”隨后瞥了眼巫祝,“繼續。”
巫祝依然莊重肅穆,高聲道:“三拜彼此,愿生死與共,永不分離。”
云青岫手持靈香,脊背不受控制,一寸寸彎下。
無間淵旁,燃盡靈力的修士被魔息反噬,重傷飛出。
祭臺下,親友同門被魔族圍困。
這樣的情景,與第一世的仙魔之戰何其相似——日月無光,天地傾覆。
金冠下,流蘇晃動。
云青岫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眸中已是一片澄澈清明。
低聲喚道:“玄天鏡,助我。”
一道璀璨的靈光飛出,玄天鏡懸浮于空中,靈光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玄天鏡與無間淵旁的聚靈陣相連,磅礴的靈力與倒灌的魔息抗衡,修士們壓力驟減。
靈氣涌進云青岫體內,焚心蠱發作,靈脈如同被生生撕碎。
她忽的吐出一口血。
祭臺覆蓋霜雪,血濺落地面,似點點紅梅。
鮮紅衣擺在狂風飛舞,云青岫的神情沒有因劇痛有一絲改變,隨手扔了繁重金冠。
原本跌落的修為排山倒海般回來,甚至節節攀升,連天雷都來不及劈下。
化神、煉虛、渡劫……飛升。
昏暗天幕之上,七星相連,華光流轉的登仙階正在浮現。
登仙階外,天幕裂開無數狹長幽暗的縫隙。
黏膩陰暗的域外天魔虎視眈眈,伺機撕裂天道,降臨此界。
彌珍動作一滯,喃喃道:“這是已飛升了?”
“不完全是。”姜白溯咳出一口血,氣息不穩,“她的修為已至飛升境,但還未登天階。”
彌珍一記靈潮轟開偷襲的魔修,瞳孔震顫:“所以,她真修成了太上忘情道……”
姜白溯望向祭臺上的云青岫,沒有金冠遮掩的面容平靜無瀾,眉目溫然,似累世受人香火,平等憐憫每一位蒼生的神像。
他怔然片刻,聲音低而輕:“是,她已得道。”
七情六欲皆已堪破,了無執念。
…
靈潮與魔息對撞,祭臺傾倒,天塌地陷。
玄天鏡已被打落。
伸手不見五指的天幕中,兩道身影打得昏天黑地,傾盡全力不曾留情。
謝倦安與蕭灼死守無間淵旁的聚靈陣,魔息無休止涌來。
身后,同門死傷慘重,入眼盡是血色。
彌珍半跪在地,領著無數陣修,拼命修復鎮壓無間淵的禁制。
剛修復一重,就碎好幾重。
“我艸你大爺……沒完了!”她咽下喉嚨里的血,急得眼睛噴火。
咔嚓——
禁制完全破碎。
眾人一怔,仰面見遮天蔽日的魔息咆哮卷來。
蕭灼直迎荒息,聲音蘊含靈力,遠遠回蕩:“乾山弟子聽令,結陣,死守仙州!”
徐月眼瞳化作赤金,翅羽從身后生出。
清越啼鳴接連響起。
華美的朱雀翅羽接二連三展開,如螳臂當車,毅然對上魔息狂潮。
謝倦安手持濯雪劍凌空而起,劈開魔潮。
所有修士祭出各自神通,為了身后的仙州,為了億萬生靈,無人后退。
天幕之上,仙魔大戰臨近尾聲。
靈光凝成千萬金絲,將裴宥川困于其中,一身喜服血跡斑斑,黑鱗從頸側生到了頰邊。
完全接受天魔傳承,又無入仙骨相互制衡,他已經逐漸異化。
昳麗俊美的面容染了血,更顯妖異。他放棄抵抗,慘淡一笑:“能死在師尊手下,也好。”
裴宥川閉上雙目,等待藏玉劍刺入。
但等來的卻是避開心脈的一掌。
被金線束縛的殷紅身影似隕星墜下,砸至祭臺,掀起無數煙塵。
天雷陣陣響起,華光流轉的登仙階終于完全凝成。
玉雪長階破開陰云,展現在世人面前。
裴宥川自煙塵中仰頭,目眥盡裂,掙扎著想阻攔云青岫踏上,身上的金線越縛越緊,勒進血肉。
不殺他,卻要棄他而去。
對他處處遷就,萬般憐惜,最終說放下就放下。
世上怎會有這樣狠心的人?
濃烈的不甘化作怨恨,裴宥川雙目赤紅:“師尊!你答應過,你答應過永不離開……你若走了,我便殺盡仙州——”
話音戛然而止。
裴宥川直勾勾盯著那道天梯,不僅是他,所有人都心中大駭。
登仙階從中斷開,玉階殘損。
彌珍的靈力近乎耗光,見此情景崩潰大吼:“他二舅爺個腿,這特么是斷的!斷的怎么飛升?!”
云青岫依然平靜,手持藏玉劍,望向苦苦支撐的同門。
滔天魔息下,乾山弟子與低階修士接連重傷隕落。
蕭灼將徐月護至身后,那雙漂亮翅羽白骨森森。
云青岫合上雙目,抬手召起玄天鏡,靈氣從八方匯聚,無窮無盡涌入體內。
直到靈脈寸斷,靈海破碎也不曾停下。
烏發隨紅衣飛揚,素白面容無悲無喜。
畢生修為與靈力匯于劍鋒,一劍揮出!
仙州與陰鬼蜮上方同時落下一場靈氣所化的雨。
仙人自戕,龐大靈力洗滌兩界,修補破損天道,重塑斷裂天階。
裴宥川腦海只余空白,天地陷入寂靜。
瞬息之間,被拉得極為漫長,長到無數繁雜的念頭涌起又雜亂地消失。
長到他忽然想起了剛修劍道時,云青岫為他展示浮生九劍。
他問:“師尊,為何只有八式?”
云青岫笑答:“最后一式名為‘萬物生’,這一式你不必學,為師就不展示了。”
裴宥川終于明白,為何云青岫從未用過這一式。
一仙隕落,萬物生。
無間淵內魔息消逝,只余深不見底的狹長裂谷。
傷者痊愈,死者復生。
在模糊的視線中,裴宥川看見紅衣身影持劍朝他走來。
他微微眨眼,積蓄在眼眶的水光砸落,視線終于清晰許多。
云青岫的面容蒼白得近乎透明,似隨時要羽化而去,藏玉劍失去靈光,被她反手擲于地面。
感應到劍主將逝,劍身哀鳴,顫動不止。
冰冷的手撫上裴宥川的臉,輕柔拭去滾落的淚光,又撫過橫生黑鱗。
云青岫平靜注視他:“扶光,自遇見你第一天起,直到今日此刻,我從未對你起過殺心。”
裴宥川的唇顫抖著,泣音堵在喉間。他想說話,有無數的話要問。
洶涌的情緒往上頂,唇舌僵硬發麻,他說不出來,一句都說不出來。
云青岫抬手按在心下一寸,入仙骨的位置,將其一寸寸抽離。
“你以入仙骨為我重塑神魂,如今還你。”
不。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裴宥川瞳孔震顫,不顧一切掙扎,卻被金線束縛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一團瑩瑩靈光沒入體內。
本就屬于他的入仙骨與身軀融為一體。
失控異化的黑鱗潮水般消退,額心的天魔印記也隨之散去。
金線消失,裴宥川重獲自由。
云青岫忽然一笑,虛幻指尖撫過他的眉眼,“還是這樣好看。”
靈光點點浮起。
云青岫最后一絲氣力耗盡,向后仰去,視線旋轉昏暗。
恍惚間,見靈光黯淡的玄天鏡高高飛起。
玄天鏡是天道所賜,如今是要回歸天道吧,她想。
裴宥川怔怔看著,眼中的一切如同放慢無數倍,他下意識接住云青岫傾倒的身軀。
輕得沒有一絲重量,似一縷風,也如一片云。
轉瞬即至,無法留在掌心。
他跪在地上,捧著那件喜服,滿眼茫然。
他在做什么?
他都做了些什么?
裴宥川的腦子混混沌沌,慢慢躬身,小心翼翼貼緊喜服,喃喃道:“師尊?”
…
大戰一場,滿地狼藉。
待眾人趕到祭臺廢墟時,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方清和聲音顫抖:“玄、玄微仙尊已經……?”
流云宗內先響起了哭聲,施凜哭嚎著,提劍往前沖,嘴里嚷著要同歸于盡,被徐月死死拽住。
謝倦安靜立片刻,胸口劇烈起伏,掐訣召來濯雪劍。
蕭灼眼睛赤紅,抄著一團離火就朝裴宥川打去。
一道法陣攔住兩人去路,是彌珍。
謝倦安目似寒霜,從牙縫擠出兩字:“讓開!”
彌珍一動不動,滿臉疲憊,苦笑道:“你們打得過他嗎?沒必要了,殺了他,云青岫那個王八蛋也不會回來了。”
施凜怒吼:“什么叫沒必要!若不是他,師尊會死嗎?師姐你不要攔著我,難不成事到如今,你還認這魔頭是師兄嗎?!咱們這么多人,還要怕他嗎!放開我,我不怕死,讓我去!”
徐月揪住他的后衣領,眼尾水光淌下,一字一句道:“師尊以身補天,化解兩界劫難,是為我們所有人而死。你就這么急著送死?”
施凜呆了片刻,眼淚橫流:“可是……可是……師尊待他這么好,他、他……”
徐月松開手,啞著嗓子說:“師尊最記掛的便是他,你要讓師尊去得不安心嗎?”
不止施凜,蕭灼和謝倦安也停下了。
蕭灼望著天際尚未散盡的星光,滿腔怒意無處發泄,一團離火砸向地面:“回乾山!”
再打下去已毫無異議。
惡戰之后,雖無人傷亡,但心理上的疲憊無法消除,修士們猶豫片刻,陸續御空而去。
裴宥川恍若未聞,一直維持著同樣的動作。
洛桑與丹歌領著魔修倉促趕來,沉默圍攏在裴宥川附近。丹歌一手握著劍,緊緊抿唇,另一只手不斷擦臉上的淚。
徐月緩緩上前,對洛桑亮出的彎刃視而不見。
早在一個月前,她便猜到了會有今日。
她尊重云青岫的一切抉擇,如同云青岫也尊重她的選擇。
“師兄。這是最后一次喚你師兄。”徐月不斷抹去淚光,聲音發顫,卻很平靜,“那日我說,請你記住師尊這份好,不要再疑心師尊,令她傷心。”
“仙州修士聽從師尊的計劃行事。”她深吸一口氣,“計劃里從未說過讓我們殺你,只是讓要聯通兩座大陣,引靈力平息無間淵。然后再拖住你片刻,僅此而已。”
裴宥川恍惚聽著,用力抱緊失去溫度的喜服。
是這樣嗎?
原來師尊從未想過要殺他。
她早已有赴死補天之心,這些時日所有的好,都是真心的。
“你從不信師尊。”徐月閉了閉眼,“她因你卷入陰鬼蜮內亂身中蠱毒,仍對你處處遷就,細心呵護,萬般艱辛才為你謀一條生路……你為什么會覺得,師尊忍心殺你?”
滾燙的淚打濕喜服,裴宥川失魂落魄,悔意無窮無盡。
過了許久,他緩緩站起,低聲喃喃:“重塑……再重塑一次。”
余下之人默默看他,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了。
有修士小聲提醒道:“都已羽化為天地靈氣,這怎么可能……還是立個衣冠冢吧。”
陰鷙冰冷的目光刺向開口之人,魔息扼住他的脖頸,用力收緊。
“你再說一遍?”
被扼住脖子的修士斷斷續續怒斥:“你這魔頭……玄微仙尊為兩界而死,你……竟連衣冠冢都不愿為她立?”
裴宥川陰森森道:“我師尊沒有死,誰敢給她立衣冠冢,我必殺之。”
彌珍怒火中燒,破口大罵:“裴宥川,她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一道魔息轟然砸落。
彌珍倒飛出去,被姜白溯及時接住。
裴宥川不再看仙州眾人一眼,只捧著喜服,似幽魂離去。
他踏過傾倒祭臺,穿行在喜氣洋洋的魔宮內,一步步回到了寢宮。
床榻上,靜靜坐著一道紅衣身影,頭戴金冠,面容被流蘇掩去。
“……師尊?”他像溺水之人偶遇浮木,跌跌撞撞撲去,“我、我錯了師尊,我錯了……我再也不會……”
床榻空蕩蕩,所見不過是幻象。
裴宥川跪坐在床榻前,任由情緒啃噬五臟六腑。
第二次。
這是云青岫第二次,死在他的面前。
窗外的天光由明漸漸轉暗,最后,連月色都沉寂下去,寢宮內只有大婚所用的紅燭亮著。
裴宥川枯坐一日一夜,終于緩緩起身,將懷中揉皺的喜服展開,鋪在床榻上,專注認真理平每一絲褶皺。
他的聲音低而輕,柔和至極:“上黃泉下碧落,我都會再找到你的……師尊。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師尊都不要妄想拋下我。”
第73章 她的蹤跡
云青岫死后第一年, 裴宥川幾乎瘋魔。
他掘地三尺,翻遍陰鬼蜮和仙州每一寸。九幽黃泉的鬼差被他逼得四處逃竄,玄天秘境被強硬撕開, 連傳聞中可觀天地過往的三十六重幻境也被劈得支離破碎。
“師尊, 你在哪?”他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幻境中回蕩,卻無任何回應。
天機閣的三十六重幻境化作碎片,每一片都能看見蕓蕓眾生, 唯獨看不見云青岫。
如此囂張癲狂的行事,引起仙州眾怒, 仙盟大能齊聚,逼他給一個交代。
裴宥川一掌逼退謝倦安, 將蕭灼的離火掐滅,再冷冷瞥一眼余下眾人, 頭也不回離去。
直到他離開,眾人都沒回過神來。
就這么輕易, 走了?
裴宥川開始走遍云青岫所到過的每一處地方。
尋找她曾存在過的蹤跡。
無間淵魔息已平, 陰鬼蜮在靈力滋養下,漸漸不再那么貧瘠。得益于游歷期間的治理, 也不再動亂,日漸穩定。
裴宥川時常外出,事務大多扔給心腹, 或給丹歌。
云青岫離開的第一年, 他學會了善待她所在意之人。
但兩界積怨已久, 仍互不兩立, 以無間淵為界限, 雙方都派人駐扎把守。
兩界之間時常起摩擦,但忌憚于各自上層的命令, 都不敢下死手,只能小打小鬧。
裴宥川依然我行我素,在兩界任意穿行,隔三差五踏入天機閣,逼照臨起卦算云青岫的下落。
每一次,都是死卦。
照臨被逼得去璇璣宗找彌珍訴苦,原本仙風道骨的青年,被逼得像中年糟老頭子。
他躲到哪,裴宥川就找到哪。
彌珍看著被打踏的宗主殿,忍無可忍咆哮:“滾出去打!老娘的大殿都塌了!”
然后沖到裴宥川面前,高聲怒斥:“她已經不在了,你還要瘋到什么時候!”
吼到后面,彌珍眼眶泛紅。
“直到找到她為止。”裴宥川的聲音冰冷堅定。
他拋下裝滿靈石的乾坤袋走了。
“我缺你這點靈石?云青岫你個王八蛋,看看你徒弟瘋成什么樣了,你就眼睛一閉,丟個爛攤子!”
彌珍罵罵咧咧的聲音漸漸遠去。
裴宥川撕裂虛空,轉瞬回到北荒王城。
黃昏籠罩,日落月升,王城內彩燈高懸,小攤擠滿街頭。
年輕男女并肩,巧笑倩兮。
裴宥川恍然記起,今日是月夕佳節,自陰鬼蜮平穩后,四荒域間互通密切,東荒的月夕佳節也傳到了北荒中。
耳邊歡聲笑語不斷,他似一道幽魂,穿行在街道,無人看得見。
“今夜是東荒特有的月夕佳節,黎明時分,還有每年一度日月重疊的奇景。我想邀師尊同游。”
“好。”
“這朵金花我定能贏下,師尊能為我贏一朵么?”
“真是……罷了,既然你想玩,便陪你一試。”
“想要花嗎?”
“等著,這就為你贏來。”
“師尊可愿共乘?”
“與你一起,自然是愿意的。”
曾經的對話似潮汐,一點點涌進裴宥川耳內。
走回魔宮內的小院時,天色已暗,紅月高懸在夜空。
因他禁令,小院附近無人可踏入,只有微弱蟲鳴,池中魚兒躍動,以及咕咕唧唧的鳥叫聲。
裴宥川一怔,望向了停在小院外墻的魔雀。
它歪著腦袋,幽紅的眼睛像在確認,隨后撲棱棱展翅,停在他的肩頭。
“咕咕~”它抬起一只腳,鳥爪上有信筒,刻有“鴻雁傳書”四字。
剎那間,記憶似浮光掠影。
是那夜開在茶鋪旁的書信鋪子。
裴宥川呆站片刻,忽然攥住魔雀,取下信筒。動作粗暴地讓魔雀驚恐大叫,扭著身子逃一般飛遠了。
手中的信筒千斤重的烙鐵,燙得他手顫個不停。
裴宥川用盡全力,才緩緩展開信紙。
“扶光親啟:
見字如晤。
今夜月夕,東荒城燈火如晝,人潮熙攘。你執意去買同心羹,我便在茶鋪內寫下這封信。看長街上明燈千盞,忽覺百年光陰,不過彈指一瞬。
鋪中筆墨簡陋,字跡難免潦草,望你勿怪。
我一生修道,自詡勘破生死,能放下一切執念,但今日仍生出不舍。你總說為師待你無情,可你不知——那日證心臺上你渾身是血卻執意奔來的模樣,喂你吃一顆糖就滿眼雀躍,以及今夜里奪得金花意氣飛揚,樁樁件件,皆是執念。
魔雀腕上的信箋,你收到時,我已不在人世。
莫要難過。
這世間路遠,為師不能陪你走完。你天資聰穎,必能令荒息與靈氣共生,令仙魔兩界止戈。若你愿在院中栽一片花,煮一壺清茶,便當是為師魂歸之處。
愿爾明月長隨,清風常伴,縱使千山獨行,亦能心懷赤忱。
勿思,勿念。
師青岫
月夕夜 留”
水光接連墜下,砸在信箋上。
剛落下一滴,裴宥川便手忙腳亂去擦,生怕暈開字跡。
信箋貼在心口,心臟跳得太快,有種撕裂般的痛。
他像一無所有之人,半跪蜷縮,想要將這封信融進骨血。
恍惚過了許久,直到天光漸漸微亮,裴宥川踉蹌起身,抬手撕開裂縫,迎著凜冽霜風踏入。
踏仙山巔,龕樹下,又是一對佳偶。
他們供上金花,在紅綢上許愿,又共賞日月交疊的奇景,最終親密相攜離去。
直到兩人徹底走遠,裴宥川才一步一步走到樹下,荒息為他取下云青岫所掛紅綢。
紅綢上,一行金字浮起。
“愿爾身如磐石,心似琉璃,浮世萬般俱忘機。”
日升月落,天光璀璨。
裴宥川握住紅綢,迎向刺目天光。
他聲音極輕:“……天亮了。”
*
“……那一戰,可謂是天地變色,玄微仙尊一劍落下,無間淵魔氣盡消,萬物同生,破損天階亦被重塑。自此后,兩界靈氣充盈,修行較之從前輕松許多。”
仙門大比將至,北洲艮山擠滿修士。
如今的仙門大比,大小宗門或散修皆可參與,艮山城內的客棧供不應求。
這家客棧請了說書先生,故事講得引人入勝,大堂內人滿為患。坐的大多是年輕一輩弟子或散修,年紀最大的也不到百歲,五百年前的仙魔大戰于他們來說太過遙遠。
他們聽著這段往事,聽得心馳神往,恨不得親眼所見當年大戰。
“我聽聞,玄微仙尊與如今的魔主,曾是師徒,魔主對她一往情深?這究竟是真是假啊?”
說書人捻著長須,搖搖手中折扇:“自然是真的。玄微仙尊仙逝后,魔主不許任何人為其立冢。下九幽黃泉尋玄微仙尊神魂,又撕了玄天幻境尋找玄天鏡下落,甚至以心頭血為祭向天道討魂……苦尋五百年,仍無下落。”
綠衣陣修憤憤不平:“此人就是個瘋子,玄微仙尊為兩界而死,竟連衣冠冢都不曾有!”
“道友慎言吶。”一人壓低聲音,“謝劍尊曾執意在劍宗后山為玄微仙尊立冢,那魔頭當夜上劍宗,將* 劍宗的鎮劍石都碾碎了。”
綠衣陣修瞪大眼睛:“連謝劍尊也拿這魔頭沒辦法嗎?可、可我聽說謝劍尊百年前已入渡劫期……”
“唉,那魔頭仙魔同修,無人是他的對手。謝劍尊如今閉關不出,潛心苦修,大約就是為與他一戰。”
“這魔頭真是囂張至極,依我之見,當年玄微仙尊便該將其誅滅……”
“轟——”
客棧大門被一腳踢開,為首之人黑衣銀刀,是位嬌俏女郎,額心生有一道暗紫魔紋。
長刀拍在綠衣陣修所坐桌面,銀光冷冽。
“道友不介意同坐一桌吧?”她微微一笑,露出尖利虎牙。
黑衣女郎身后,站了幾位男女,一看就不好惹。
眾人默默挪遠,原本和綠衣陣修坐一塊的也挪開了,瞬間留出幾個空座。
綠衣陣修的視線從銀刀再移到女郎腰間的玉令,陡然打了個冷顫。
玉令玄底金紋,是得仙盟與魔宮承認,可自由通行兩界的標志。
他一張臉憋得漲紅,吶吶點頭。
黑衣女郎毫不客氣,領著人落座,一個乾坤袋扔到臺上,“先生的故事講得好,請繼續。”
說書人見多識廣,一眼看出黑衣女郎身份,哪里還敢說魔主,便講起了仙州其他大能的軼事。
譬如,流云宗徐月得玄微仙尊與乾山宗主蕭灼真傳,成功渡了朱雀一族的涅槃期,已有“小丹圣”的美稱。
再譬如,劍宗宗主謝倦安常年閉關,仙盟盟主之位現下由璇璣宗宗主彌珍擔任,也正是她,一手促進兩界往來。
現在的仙州與陰鬼蜮早已不像五百年前,平日里有貿易往來。四荒域中,東荒域對仙州態度最為友好,是唯一允許修士入境的荒域。
說書人在臺上滔滔不絕,大堂內氣氛和緩下來。
許多目光悄悄落在黑衣女郎身上,修士們用傳音符悄悄議論。
“那是魔將凌雁吧?陰鬼蜮少尊的心腹,聽聞此次仙門大比,仙盟有意讓魔族參與,由凌雁領隊。”
“唉唉?道友,陰鬼蜮少尊是誰啊?難道魔主與玄微仙尊有……”
“你這閉關多久未出啊?消息如此滯后。”一人為他科普,“陰鬼蜮少尊是位女子,出身東荒小鎮,不知為何入了魔主的眼,允她處理魔宮事務,久而久之便成了少尊。哦,對了,凌雁與她一樣出自東荒小鎮,聽說是兒時玩伴。”
另一人八卦道:“這位少尊是怎么得魔主青眼的,難不成她長得與玄微仙尊很相似?”
銀光剎那而至。
八卦者受長刀重擊,橫飛而去,酒盞桌椅打翻,他撞破客棧外墻,砸到街道上,生死不知。
客棧里靜了剎那,紫有人拔劍而起,怒喝:“在仙州公然傷人,你們要與仙州開戰嗎!”
昔日的福妮,如今叫凌雁,她八風不動坐在桌前,抿了一口茶,抬手一揮。
銀刀似流光被召回,抵在拔劍者的脖頸間,血緩緩滲出。
對方持劍的手瞬間抖了。
凌雁緩緩掃視眾人:“仙尊為兩界而逝,你們受她庇佑才有今日坐著閑話的機會。”
“再讓我聽見半句不該說的,就送你們上路。”
幾枚靈石擲在桌面,凌雁朝堂倌道:“結賬,余下是賠償。”
堂倌哆哆嗦嗦過來收錢,用力擠出笑:“貴客慢走。”
直到凌雁一行人離去,大堂里的人才敢喘氣。
“他、他爹的,魔族也太野蠻了……”差點被抹脖子的修士跌在地上,神魂未定。
一位蓬萊宗弟子將重傷昏迷的修士拖回客棧,滿臉肅然。
“諸位慎言。并非魔族修士野蠻,你們當面胡亂揣測,才被出手教訓。陰鬼蜮少尊乃是玄微仙尊親自看中并帶回魔宮的,那少尊年紀輕輕,已經堪比煉虛后期大能,既有天資又潛心苦修,對仙州也持友好來往的態度,你們所說的話,確實過分。”
“道友說得是,我等的確不該憑空揣測。”
“誰知道是這樣,我們不過隨口一說,也無惡意啊。”
“唉,魔族終究不是我們同族,來過過密只怕以后……”
愧然、反思、理直氣壯、憂心忡忡……
客棧內,眾生百態。
*
北洲坎水城,天機閣。
觀星殿內燭火搖曳,檀香裊裊。玄衣青年踏入殿中時,照臨正伏案研讀一卷古籍,頭也不抬道:“又來?”
“師尊的下落。”裴宥川聲音暗啞,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
照臨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筆:“五百年了,你還不死心?卦象次次皆空,所尋之人已不在世間,這是天道的答案。你既讓我算,又不信卦象,有意義嗎?”
裴宥川不語,只是一枚裝滿靈石與稀世珍寶的乾坤袋拋向照臨。
照臨瞥了一眼乾坤袋,搖頭道:“你這又是何苦?卦象不會因為你的執念而改變。”
“算。”裴宥川聲音冷得像冰。
修為不如人,打不過也跑不掉,照臨無奈得抓了抓頭發。
他取出一枚銹綠銅錢,指尖掐訣,口中念念有詞:“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
銅錢在空中旋轉,發出清脆的叮當聲。裴宥川的目光死死盯著銅錢,仿佛要將它盯出一個洞來。
銅錢落地,照臨低頭一看,眉頭微皺:“咦?”
“如何?”裴宥川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沒有回答,而是又取出一枚銅錢,再次起卦。這一次,他的神情更加專注,口中低語不斷:“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
銅錢落地,照臨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到底如何?”裴宥川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幾分不耐。
照臨抬頭看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卦象有變。”
“什么意思?”
“卦象不明,隱隱指向歸墟海之外。相傳歸墟之外,還有另一方天地。”照臨緩緩道,“但那是傳聞中的地方,從未有修士能渡過歸墟海。”
裴宥川的瞳孔驟然收縮:“你是說,師尊還在世間?”
“卦象所言似是而非,未必準確。”照臨搖頭,“況且,歸墟海兇險萬分,即便是渡劫期大能也難以橫渡。”
裴宥川一言不發,轉身向外走去。
“等等!”照臨急忙起身,“看在你是她徒弟的份上,給你一句忠告。關于那方天地的記載只存在于上古典籍中,唯有只言片語提及,那是個仙道隔絕之地,即便找到了,受天地法則束縛,修士也無法入內!”
玄衣背影毫無停頓跨過殿門,裴宥川的聲音沒有起伏:“無論多難,我都要找到師尊。”
望著他的背影,照臨嘆了口氣:“癡兒。”
*
陰鬼蜮,魔宮議事正殿。
以彌珍為首的仙盟宗主們與一眾魔宮大能在商議共同舉辦仙門大比的事,議事已到尾聲。
五百年歲月過去,丹歌從膽大活潑的少女,成了手握重權,坐于主位的少尊。
“彌宗主,聽聞艮山中有修士出言不遜,被凌雁出手重傷,她向來聽不得揣測之言,希望沒有給諸位添麻煩。”
彌珍是人精,豈能聽不出來丹歌在維護凌雁,并暗斥出言不遜者。
“少尊放心,我亦聽不慣那些風言風語,背地議論者仙盟已出面懲處。”
雙方達成一致,氣氛融洽結束了議事。
商議結束,洛桑客氣送仙盟眾人前往傳送陣。
徐月有意落后一步,與丹歌并行。
“照閣主三日前算出了不同的卦象。”徐月望向小院方向,“他打算怎樣?真要去嗎?”
五百年間,丹歌時常和仙盟八宗的人打交道,她最喜歡流云宗的人,因徐月是云青岫弟子,她對其很是親候。
私底下,兩人算得上好友,時常會玉簡傳音,或互贈些新奇玩意。
丹歌嘆氣:“尊上苦尋五百年,終于有了一點希望,若說不去,你信嗎?”
然后打量徐月幾眼,疑惑道:“你受傷了?境界有些不穩。”
徐月抿唇笑笑,掏出一瓶丹藥:“幫我轉交這個,如果真要橫渡歸墟海,或許能起作用。”
剛接過丹歌就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朱雀靈力,心中一驚:“你、你用自己的涅槃羽煉丹?小月,你瘋了?”
“如果能為找到師尊出一份力,我很高興。”徐月眨了眨眼,輕輕笑起來,“這么多年,我也很想她。”
*
同徐月道別后,丹歌徑直去了云青岫昔日住過的小院。
天光燦爛,正逢春日,院中栽滿了玉梔花。春風拂過,玉色花瓣重重疊疊,迎風搖曳,繁盛得令人看不出它花期極短,不易存活。
修長身影穿行,耐心除去最后一點雜草。
院子一角堆滿的稀世罕見的法器珍寶與丹藥。
都是這兩日里,仙盟那些人送來的,聽說他要渡歸墟,一改之前的態度,用得上用不上的都往這送。
彌珍、姜白溯、蕭灼、謝倦安……那些與云青岫相熟或曾受過其恩情的,幾乎都送了。
“尊上。”丹歌站在院門前,先行一禮,然后有條不紊匯報了近日魔宮事務,以及陰鬼蜮和仙盟共同舉辦仙門大比的后續安排。
“……如果本次大比進展順利,往后可以考慮在陰鬼蜮中也仿照著辦,不設門檻,能選出不少天資出眾之輩。”丹歌一口氣說完,詢問道,“尊上覺得如何?”
裴宥川起身,凝視郁郁蔥蘢的花海,聲音淡淡:“自己看著辦。”
他向院外走,與丹歌擦肩而過,魔主大印拋到她手中,“今日起,陰鬼蜮內之事,由你裁決。”
丹歌一怔,意識到他這是要走了,急忙遞出徐月給的丹藥。
“這是小月讓我轉交給尊上的,她說橫渡歸墟海,或許用得上。”
片刻后,丹歌手中一輕,丹藥被取走。
修長身影御空而去。
丹歌凝望片刻,攥緊大印,俯身行禮:“丹歌領命。祝愿尊上此去順遂,得償所愿。”
第74章 相逢(修)
云青岫在某個晴日里醒來。
眼前的石隙處生了一株紫蘭, 沐浴著天光,香氣幽幽。
她下意識想觸碰,剛抬起指尖, 喉嚨嗆出一聲咳嗽, 震得胸腔如刀絞。
靈脈盡碎,靈海枯竭,連最簡單的吸納靈氣都艱難, 這副身軀像一碰就碎的琉璃,動彈都做不到。
“系統……玄天鏡?”
沙啞的聲音回蕩, 沒有得到應答。
云青岫躺了整整十日。
洞府外,青苔覆山壁, 白鶴銜枝過澗,振翅聲簌簌。
洞府內, 藤蔓垂落在風中輕晃,葉片凝著露水, 一滴一滴砸在石臺上。
她盯著洞府外的一方天空, 看日升月落,朝夕更替。
有風、有雨、有陰有晴, 青山草木,鳥雀蟲鳴。
還活著,真好。
云青岫開始緩慢艱難地吸納靈氣, 直到第十日朝陽初升時, 她動了動手腕, 腕骨發出“咔”一聲輕響。
“終于能動了。”
她嘗試起身, 四肢像剛拼裝的劣質玩具, 各有各的想法。
云青岫栽到地上,忍不住嘖一聲, 只好以肘撐地,一寸一寸挪向洞口。粗糲碎石磨破衣袖與手肘,血跡蜿蜒,她恍若未覺。
洞外山林蔥郁,鳥鳴啁啾,山澗潺潺,云青岫倚靠石壁,任由朝陽落了滿身,忽然笑出聲來。
——太上忘情道第一人,名滿仙州的玄微仙尊,如今竟像嬰孩般學走路。
幸好沒人看見,不然真是……丟人。
*
練習十日,云青岫勉強能站立時,懷中滑出一物。
灰撲撲的銀鏡砸在腳邊,鏡面裂紋縱橫,邊緣鑲嵌的聚靈石早已黯淡無光。
云青岫怔怔望著鏡中倒影。
長發凌亂垂落,面色慘白如鬼,唯獨一雙眼眸還能看出往日的影子。
她艱難躬身拾起銀鏡,掌心貼上鏡面,試圖注入微薄靈力。然而靈力像泥牛入海,鏡中只映出她。
“耗盡神力替我聚魂重塑身軀……值得嗎?”
無人應答。
云青岫搖搖晃晃起身,折了根枯枝作作杖,緩緩下山。
雖然它經常不靠譜,嘴里沒句真話,又膽小怕事,可相識數百年,還為她落得這個下場。
云青岫決定找個風水寶地將它葬了。
風水寶地難尋,最終選在一株老梅樹下。泥土混著腐葉的腥氣撲面而來,她動作不利索,從上午挖到黃昏,終于刨出個坑。
“一路走好。”云青岫嘆息一聲,鄭重將銀鏡放入坑內。
一抔土簌簌落下。
忽見鏡面閃過一抹微光。
“我、我還能搶救一下……”
銀鏡微弱震顫,仿佛垂死之人的脈搏。
“……你沒死啊?”
玄天鏡努力抖身上的土,哇哇大哭:“嗚嗚嗚……你很希望我死嗎!”
云青岫將它撿出,擦干凈后又渡了一點靈力進去,“那倒沒有,就是有點意外。你不是回歸天道了,怎么會……”
玄天鏡哼哼唧唧:“畢竟是我騙了你……實現不了你的富婆夢想,總不能連讓你重生都做不到。”然后理直氣壯道,“我現在就是一面普通靈鏡了,你得每日喂我一些靈力。”
云青岫笑起來,將它收入懷中。
“好,我養著你。”
暮色降臨,山路難行,云青岫下山途中,玄天鏡為她科普了目前所在之地名為凡洲。
這里是歸墟海外的人界,靈氣稀薄難以修行,修仙者都是傳聞中的仙人。凡洲內有不少低階妖物流竄,有少部分凡人因天資或機緣巧合能引氣入體,他們能捉妖除祟,被尊為“天師”。
“這里受天道規則庇護,外界修士無法入內。你之前已經渡了飛升之劫,現在算是仙軀,可我神力不足,只為你重塑了一半,可能會有很多后遺癥。”
云青岫只是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能活著就很好。”
*
青山腳下有座小鎮,名喚棲霞。
鎮上來了一位病歪歪的怪人,一身粗布斗篷,生得好看但面容蒼白,在鎮口支個小攤,擺著“卜卦驅邪看病”的木牌。
一連三日,小攤無人問津。
玄天鏡從她懷中露出一角,忍不住開口:“宿主,你真打算擺攤掙錢?”
云青岫坦然點頭。
前兩日,她問了玄天鏡橫渡歸墟海的方法,需要煉出護體丹藥。
丹方上所需的材料,全是有市無價的稀世之寶,需要百顆大妖的妖丹,還要許多靈草為輔。且這副身體過于孱弱,光續命溫養也要許多天材地寶,總而言之,都要錢。
她現在琉璃似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擺攤是目前最輕松不累人的活。
玄天鏡嘆氣:“這里的凡人只信天師,你沒有天師令,他們只會覺得你是江湖騙子,沒人來的。”
云青岫虛心請教:“怎么偽裝成天師?”
“偽裝是行不通的!”它絮絮叨叨,“皇城內設有捉妖司,在十四州內各設有分司,想成為天師,除了資質過還得有世家推薦,然后才能得到天師令,這是天師行走世間的象征。這東西造價昂貴,還有特殊印記。”
“天師是做不成了。”她心態良好,“再擺幾天試試吧。”
云青岫如今極度畏寒,暖春時節,她裹得密不透風。
暮色落下,買炊餅的老漢經過時搖頭嘟囔:“女娃子,年紀輕輕學人招搖撞騙……”
“這位老伯。”云青岫忽然抬頭,瞳中金光一閃而過,“您身上有貍妖的氣息。”
老漢駭然后退兩步,炊餅擔子哐當落地:“你、你這女娃,不要胡說八道!”
她微微一笑:“您家最近總丟葷腥之物吧?”
*
當夜,月色被陰云覆蓋,鎮上黑沉沉一片。
一道影子“嗖”地攀上墻頭,似液體般從緊縮的灶房窗戶擠入。
石頭壓在土灶上,里頭是沒吃完的飯菜。
黑影毫不費勁推開石頭,揭開鍋蓋,冷飯冷菜里有半條沒吃完的魚。
它毫不客氣啃食起來。
“咯吱咯吱”半響,它忽然凄厲嚎叫一聲,脖子被靈力所化的金線束縛,困在原地。
門被哐當推開。
老漢與老伴匆匆趕來,提著燈籠一照,頓時“哎喲”叫喚。
“大、大師,這真是妖啊!”
一只單耳貍妖在灶臺上翻滾,被縛住脖子仍低吼威脅,瑩綠眼眸滿是兇光。
云青岫從暗處走出,指尖浮動微弱靈光,“是只有點道行的貍妖。”
老漢連忙道:“聽說妖都要吃人,大師,請快快將這畜生殺了!”
“老伯,倒也不是所有妖……”
被束縛的貍妖忽然膨大數倍,利爪彈出,嘶吼著朝老漢撲咬:“老東西,我現在就吃了你!”
利爪倒映在眼中,老漢下意識護住老伴,心中直道:要見閻王了!
“砰!”貍妖被砸入地面。
老漢的魂在天上飄了一圈才回來,顫巍巍低頭看。
看起來病歪歪的“大師”半跪在地,一只手快如閃電扼住貍妖后頸,將其死死按在地面。
貍妖咆哮掙扎半響,漸漸化回原型——
一只皮毛雪白,腹部帶傷的白貓。
它“嗬嗬”喘氣,剛才那一下已經用盡妖力,惡狠狠道:“臭天師,要殺就殺!”
云青岫彈去一道靈力,貍妖徹底動彈不得,然后捏住后頸肉,將其拎起。
老漢與老伴感恩戴德。
“是我眼瞎,看不出大師竟有這樣的本事。”他一改態度,滿心敬畏,千恩萬謝后給了銀錢,又給了許多吃食。
云青岫沒要太多,只提了一點要求。
希望兩位老人家幫忙多多宣傳。
貍妖被拎在手上,一聲不吭,瑩綠眼睛里全是恨意。
它在心里發誓,死了一定化鬼,纏著這個臭天師。
身旁的路越來越荒僻,貍妖被拎進一座破廟,被放進茅草堆里。
靈光點燃木堆,驅散了春夜間濕漉漉的寒意。
它盯著云青岫的一舉一動,這人看起來古怪得很,病歪歪的,身上也沒有天師令的氣息,靈力也微薄,偏偏出手又準又狠。
如果不是受傷了,肯定把她咬個對穿!
云青岫烤了一會火,僵麻刺痛的身軀漸漸回暖,然后扭頭瞥了眼白貓,起身走去。
琉璃似的眼珠映著越來越近的身影,它色厲內荏叫道:“臭天師……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貍妖聽見一聲溫和輕笑,然后被整個翻面,露出受傷的腹部。
糟糕!這是要取它的妖丹了!
它絕望閉上雙眼。
忽然,溫暖柔和的觸感從血肉外翻的傷口處傳來。
貍妖睜開一條縫,見面容蒼白溫和的女子半蹲在它面前,指尖靈光流動,正為它療傷。
好半天,它才憋出一句:“為、為什么?你不要我的內丹?”
傷口愈合大半時,云青岫靈力不濟,只好撤去療愈術。
“我不濫殺無辜,你身上并無血腥氣。腹部的傷,是天師留下的?”
貍妖發現自己能動了,抖了抖僅剩的耳朵,又甩甩尾巴,嘟囔道:“你這人……真奇怪。是天師干的,他們才不分青紅皂白,見妖就殺。”
“我原本好好的在山里修行,忽然來了一群天師,殺了我的親族,幸好我跑得快。我沒吃過人,那老東西說話難聽,我只是想給他點教訓,嚇嚇他。”
云青岫搖頭淺笑:“那你為什么偷老伯家的東西吃?”
貍妖坐得端莊,舔了舔爪子,“我受傷了,需要吃東西才能恢復,他家做魚很香,就沒忍住。”
云青岫又笑起來。
“你……是天師嗎?”貍妖小心翼翼問。
“不是。我不會取你性命,明日為你療好傷,可以自行離去。”
火光映在云青岫臉上,斗篷粗糙,廟宇破敗,她神色溫和平淡。
貍妖曾經玩心中,曾背著親族偷偷下山去城池中玩耍,曾在一間寺廟里見過被供奉的神像。它無端端覺得,眼前這幕,很像當年所見神像時。
它忽然鼓起所有勇氣:“我叫阿雪,下雪的雪,以后能不能跟著你?”
*
云青岫的小攤一下子生意火爆。
鎮民排著隊找她算卦,雞丟了,羊跑了,丈夫從軍什么時候歸家,兒子此次進京趕考能否高中……
除了來算卦,也有找她驅邪的。
譬如鎮東李家的小公子被魘住,好幾日哭鬧不停,醒不過來,郎中換了四五個都不頂用。
云青岫去了,一道驅祟符后,李家小公子茫然醒來,抱著娘哭。
說自己被困在朋友家出不去。
李家爹娘一頭霧水,云青岫道:“魘住小公子的是只厲鬼,年紀與他相仿,想與他換命,我已將其超度了。”
“厲、厲鬼!好好的,怎么惹上厲鬼了?”李爹大駭,忽然雙目圓睜,“李天寶,你是不是背著老子又去坡上那片亂葬崗了!我看你是找死!”
李天寶心虛地移開視線。
云青岫拋著銀錢從李家出來時,院子里孩子的哭喊聲響徹云霄。
阿雪乖巧跟在她腳后,用蓬松白尾卷住她的腳踝:“秀秀,我想吃魚。”
云青岫從善如流買了一尾魚。
棲霞鎮的人很熱心,知道云青岫沒有住處,將兩間空置的瓦舍打掃干凈,請她入住。
雖然簡陋了些,好歹有片瓦遮身。
阿雪蹲在灶房窗沿,目不轉睛看云青岫處理活蹦亂跳的魚。
從處理到出鍋,用了半個時辰。
一盆浮著黑沫,湯湯水水混合的東西端到阿雪面前。它與慘白的、死不瞑目的魚眼四目相對。
“吃吧。”云青岫摸了摸它的腦袋,然后去院子里打水凈手。
蒼白纖長的手浸在木桶中,腕骨上有道烏黑掌印。
玄天鏡從衣襟里探出頭,心有戚戚:“你現在連鬼怪都對付得這樣狼狽。”
灶房內傳來阿雪的嘔吐聲,以及神志不清的叫聲。
“秀秀……秀秀!救命,鬼差來收我的魂了……”
“總比躺著等死強。”云青岫面不改色,“明日去隔壁鎮的張家,田間有鼠妖作祟,阿雪是貓,捉老鼠應該在行。”
玄天鏡沉默片刻,小聲道:“我覺得,阿雪明天可能捉不了老鼠了。”
*
深冬第一場雪落下時,云青岫蜷在厚重被褥里,面容白得近乎透明。
阿雪鉆進冷得像冰的被窩,牙齒打架也要貼在她的心口處,努力提供一點暖意。
玄天鏡從云青岫衣襟滑出,鏡面蒙著層白霜:“東南三百里火山口有地心蓮,服下可以緩解寒癥。”
“不去。”她將臉埋進茸茸貓毛,“那處守著巨蟒,我現在這點靈力還不夠它塞牙。”
寒風在窗外呼嘯,慘淡朦朧的月光透過窗紙。
玄天鏡聲音很小:“仙軀一日不全,每逢寒日,寒癥一定發作。宿主,你后悔嗎?”
“噓——”云青岫打斷它,閉眼聽窗外紛飛大雪。
遠處傳來打更聲,梆子敲碎寂靜長夜。
阿雪從不詢問這面銀鏡的由來,也不問一人一鏡之間的對話。它小聲咕嚕,蹭了蹭云青岫的下巴。
棲霞鎮被冬雪覆蓋,鎮民縮在家中,極少出門。
偶爾路過云青岫的住處,見堆滿積雪,像許久無人清掃。
大家都猜,云大師已經離開鎮子了。
下了好幾場大雪,漫長寒冬終于過去,春柳抽條時,老漢擔著炊餅沿街叫賣。
忽然見街口的熟悉小攤。
“大、大師?!”他又驚又喜,“您沒走啊,大伙都以為您搬走了!”
云青岫裹著厚重披風,面容有幾分病色,朝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見,張伯。冬日天太冷,不愛出門。”
老漢笑得憨厚,又掏出炊餅和魚干遞過去。
“阿雪又長胖了,油光水滑的,真漂亮。”
阿雪早已和老漢和解,它經常幫鎮民趕跑搗亂小妖,誰家有魚,都會喂它幾條。
它只顧著吃,碎屑落了滿桌。
云青岫敲敲它的腦袋:“沒禮貌,快說謝謝。”
“唔唔……謝謝張伯。”
*
接下來百年間,每當凡洲內有大妖蹤跡,很快就會被不知名的高手除去。
這高手來無影去無蹤,一身斗篷遮得嚴嚴實實。
捉妖司壓力驟減,平日里捉點小妖就能交差。
冬去春來,一場小雨后,立春至。
云青岫在江南水鄉賃了間小院。
灶上煨著腌菜燉魚湯,焦糊味彌漫滿屋。
阿雪蹲在窗臺翻白眼:“隔壁張嬸送的腌菜又被你糟蹋了。”
玄天鏡突然震動:“宿主,東北方三十里,河中有大妖水魈作祟!”
云青岫拎起長劍推門而出,青衫掠過柳梢,驚起一片早鶯。
黃昏時分歸來時,袖中多了一枚渾圓妖丹。
“第九十八顆。”她將妖丹投入藥爐,火光映亮眉間細汗,“等湊夠一百之數,便能煉出橫渡歸墟海的護體丹。”
玄天鏡憂心忡忡:“可是,你的身體即使有護體丹,也不一定能橫渡歸墟……還有,萬一他已經……”
“他一定在等。”云青岫截斷話頭,又為丹爐添了一把靈火。
爐火噼啪作響,阿雪跳上灶臺,打了個呵欠。
玄天鏡不說話了。
這些年,云青岫從未和它主動提起過裴宥川。
它不是人,理解不了那些復雜的愛恨糾葛,也不清楚云青岫對裴宥川是什么態度。要說想念,也從不提起,但說不想念,她在百年間無止境收集妖丹與靈藥,只為煉丹。
半響,它縮回了云青岫懷中。
太復雜了,它只是一面鏡子,不懂這么多。
檐角冰凌融化,春雨悄然而至。
春雨連綿數日,雨停后,云青岫提著擺攤用的東西出門,偶遇買菜歸來的鄰居張嬸。
“云大師,要出門啦?”
“張嬸早,正要進城出攤。”
張嬸與她閑嘮起來:“大師聽說沒有,國師大人往江南來了。”
國師大人,指的是凡洲中最厲害的天師,無人知他來歷,只知道法力深厚,十年前曾救當今陛下于垂危中,被封為國師,深得倚重。
云青岫隨口問:“來捉妖?”
“不是不是,聽說是找人呢。”張嬸與她八卦起來,“這些年國師大人走遍凡洲,除了無數妖患,但有人說,他是在找人,除妖不過是順手的事。”
“找人?”
“是啊,但不知道究竟找誰。有人說是找他的師傅,有人說是找失散的親人,還有說是找娘子。”
云青岫:“……”
一看就是群眾捕風捉影,經過藝術加工的流言。
她對此不感興趣,沒聊幾句便與張嬸道別。
*
西湖畔的柳絮沾著雨絲,淡淡暮色里,一個黃布小攤很不起眼。
攤邊立一塊木牌,寫著“算卦捉妖出售靈符”。
案上黃符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白貓蜷在攤上里打盹,尾巴尖時不時掃過簍中活魚。
云青岫指尖捏著一枚銅錢,懶洋洋地拋向空中。銅錢“叮”一聲落在八卦盤上,她瞥了一眼卦象,對面前的老嫗道:“您家走丟的雞,多半是被黃鼠狼妖叼去了,院門前貼張驅祟符就好。”
老嫗千恩萬謝地接過靈符,云青岫隨手揣進袖中,起身時被冷風激得咳嗽兩聲。
春寒料峭,她裹緊身上半舊的淡青披風,收了小攤又拎起腳邊竹簍——簍子里是隔壁魚攤趙叔送的活魚,尾巴還在啪嗒拍水。
“阿雪,回家了。”她輕喚一聲。
白貓靈巧地跳上肩頭,尾巴尖掃過云青岫蒼白的臉頰,嫌棄道:“今日這魚太小,不夠我塞牙縫。”
云青岫彈了彈貓耳朵:“嫌小就自己捉去。”
一人一貓沿著長堤慢悠悠走著,細雨將杏花打得零落,一只手忽然斜斜伸來,攔住去路。
攔路之人是為黑衣少年,生得俊秀,神情似笑非笑。
阿雪的毛瞬間炸開:“是捉妖司的人!快躲……”
“姑娘,算一卦吉兇和捉妖幾錢?”
她抬頭,見問卦的少年腰間玉佩雕著捉妖司的徽紋,便慢吞吞伸出一根手指:“一卦十文,捉妖另算。”
少年嗤笑:“國師大人親設的捉妖司就在對岸,你這江湖騙子……”
話音未落,云青岫指尖掐訣,銅錢清脆落在桌案上:“公子眉間纏煞,三日內必遭血光之災。”
少年抄起衣袖要逮人:“哎!小爺不吃這套,我觀察你兩日了,今日就把你這騙子……”
忽聽遠處馬蹄聲如驚雷,踏著暮色而至,驚得杏花搖落。
少年臉色驟變,起身老老實實躬身行禮。
黑甲衛如黑云壓境,為首青年黑袍銀冠,身姿修長挺拔。
青年勒馬時,沾雨杏花正落在他肩頭。
云青岫手中的銅錢“當啷”墜地。
第75章 灼熱
一道勁風揮過, 方才出言挑釁的少年“哎喲”一聲,仰面栽進西湖里,像只撲騰的鴨子。
岸上的鵝耀武揚威路過, 啄了他一口, 見血了。
青年收回手,勒住韁繩,動作恍如靜止。
片刻后, 翻身下馬,起先步伐很慢, 像是怕驚碎一場夢,然后越來越快。
疾行時掀起的風迎面而來, 帶著江南春雨的味道,以及熟悉冷冽的氣息。
裴宥川直勾勾盯著眼前人, 六百余年的光陰凝在黑瞳中,似一片翻涌深潭。
半舊不新的青衣, 蒼白淺淡的面容, 因咳嗽微微蹙起的烏眉。
她懶散得像枝被雨吹折的柳。
“師尊。”他的聲音啞得嚇人。
云青岫的手一顫,竹簍“咚”地落地, 活魚在里頭拼命撲騰。
“喵嗷!”阿雪認出眼前之人不好惹,慌亂間蹬了一腳竹簍,瞬間躥上柳樹。
竹簍被蹬倒, 水和魚撒了滿地。
云青岫嘆氣, 彎腰去捉魚。
手腕突然被攥住。
裴宥川掌心滾燙, 力道大得讓腕骨生疼。思念貪欲陰暗欣喜種種情緒一閃而過, 他的喉結滾動幾圈, 最終只擠出一句顫抖的:“師尊還在怨我?”
云青岫見他眼眶泛紅,還強撐一副從容模樣, 忍不住翹了一下唇角。
“松手。”她指了指歡快蹦跶,馬上要跳進湖里的魚,“魚要跑了。”
裴宥川僵著身子松開手,看著她快如閃電將魚撈回簍中,又掏出手帕慢條斯理擦凈指尖。
細雨打濕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翳,單薄得像張能被風吹走的素紙。
“拿著。”云青岫突然將竹簍塞進他懷里。
裴宥川下意識接住,逃跑失敗的活魚甩了他一臉水珠。
等他回過神來,云青岫已經拎起躥上樹的阿雪,夾著卦布往城外走。
玄甲衛兵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家國師抱著魚簍,同手同腳地跟在那女子身后,活像只被牽了魂的傀儡。
云青岫語氣自* 然:“我住在城外小院,一同回去?”
裴宥川抱緊魚簍,以為自己在做夢:“師尊不走了?”
“不走了。”她又笑,“怕有人半夜掉眼淚。”
裴宥川用力閉目,逼回眼底的水光,久違感受到自己鮮活的心跳。
副手領著一眾黑甲衛,戰戰兢兢發問:“國、國師大人,還要動手嗎?”
云青岫微微挑眉,意味深長看裴宥川。
“滾!”裴宥川陰沉呵斥,又騰出手拽著 她的手腕,急促解釋,“我怕師尊見了我便要走,這才……”
云青岫忍不住又笑。她這徒弟百年如一日,從沒變過。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綁在身邊再說。
“是、是。”副手滿背冷汗,轉身比了個散去的手勢。
整齊肅然的衛兵嘩啦啦散去。
“國師大人,那屬下告退了……?”副手躬身,小心翼翼請示。
他悄悄抬眼,猝不及防對上裴宥川的陰沉眼眸,渾身一抖,福至心靈。
“呃……出城路遠,屬下這就去備輛車架!”
*
馬車碾過滿地零落杏花,徐徐駛向城外。
副手戰戰兢兢駕車,路上要是出岔子,他的仕途也到頭了。
車內寬敞舒適,點了暖爐,還備下了鶴青大氅。
系帶在青年指間穿梭,他垂著頭,漆黑睫羽同樣低垂,正在為云青岫整理大氅,看著很是乖巧。
阿雪蜷在云青岫懷中,假裝自己是團毛球。
直覺告訴它,青年非常危險,不用動指頭就能要它小命。
冷意驅散,云青岫的面容添了些許血色。
她輕撫蜷成一團的白貓,輕撓下巴又順炸起的背毛,抬眸道:“凡洲與仙州隔著歸墟海,你是如何……”
話還未說完,懷中一空,阿雪被拎著后頸丟出。
云青岫被抵在車壁上,緊接著視線一暗,灼熱氣息急促壓來。
“唔……”她別過頭,氣息不穩道,“你的下屬還——”
這句話也沒能說完,裴宥川扶住云青岫的臉,另一只手撐在身側,將人困在懷中,再次壓下來。
云青岫被迫仰起頭,匆忙間彈出一道隔音術法,讓里面的聲音傳不出去。
孑然一身度過的長夜,踏遍世間尋不到所念之人的孤苦,無數次午夜夢醒后的孤寂都揉進了這個吻。
春日的雨變幻無常,細雨漸急,陣陣雷聲里,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車檐。
車輪碾過水泊,車內昏暗,繁亂的雨聲,低沉急促的喘息,糾纏的水澤聲混在一塊。
云青岫被牢牢抵在雕花廂壁上,修長五指扣住后頸,耳垂被帶繭的指腹摩挲揉捏,逐漸發燙。
兩人在糾纏間,不知是誰無意踢到竹簍,眼看就要傾倒。
她正要開口提醒,聲音都被吞入唇齒間。
裴宥川頭也不回甩出一道靈力,竹簍穩穩立在原地,水波都不曾蕩起。他懲罰般輕咬她的下唇,眸光沉沉:“師尊在這種時候也不專心么?”
“……”
連魚的醋也吃起來。
他再次逼近,舌尖撬開她的齒關,糾纏得愈發深入。
云青岫喘不上氣,手抵住他的胸膛,猶豫片刻,終究沒使力,改為攥住玄色衣襟,然后試探性回應。
裴宥川動作一頓,越發毫無章法起來,像是要將人拆吃入腹。
車窗竹簾微微晃動,窗外光線昏暗,村舍連綿。
再這樣下去,今晚得在車上過了。
云青岫可沒有這種特殊愛好。
正要使勁推開,幾分咸澀在交纏的唇齒間漫開。
“扶光……”她偏頭躲開,被他追著吻在頸側,呼吸灼得肌膚顫栗。
幾滴水光無聲落下。
“師尊,我找了很久,久到以為再也找不到了。”裴宥川用力抱著她,像要揉進骨血,“我錯了,是我太蠢才會懷疑師尊,只要一想起從前的事,我就恨不得……”
一雙手臂環住他,順著背脊輕撫。
“不怪你。”云青岫溫柔道,“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不怪你。”
裴宥川幾乎壓不住喉間的哽咽,聲音暗啞:“我不值得……師尊,我不值得你對我這么好。”
又開始了。
云青岫無聲嘆氣。
“那我去對旁人好?”
裴宥川更用力抱住她,陰暗貪戀占據上風,想也沒想就道:“不行,師尊要是對旁人好,我便殺……便將他扔到別國去。”
云青岫詭異地生出幾分欣慰。
看來分別數百年,她這徒弟還是有一點改變的。
于是抹去他眼尾的水光,頂著滾燙視線,稍稍直起身湊近。
*
馬車終于行駛到一處竹舍小院前,副手小心地將馬車停穩,等了許久,也沒等到里頭的人下車。
他與一旁的貍妖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終是戰戰兢兢開口:“國師大人……國師大人,到了。”
“……滾!”滿含怒意的低喝與一道靈力甩出。
副手仰面栽進草叢里,沾了滿身雜草和泥巴,半天才爬起來。
那只貍妖蹲在車轅處,悠閑甩尾,嘖嘖道:“你好沒眼色。”
竟然被一只貍妖嘲諷了。
副手備受打擊,拾起蓑衣,哀哀戚戚走了,并在心中發誓,今晚再看三本關于“如何與上峰打交道”的書。
很有眼色的阿雪蹲在車轅處,蹲到打起瞌睡時,身后車簾晃動。
玄衣青年率先下車,一手撐傘,一手朝車上遞出。
云青岫掀簾而出,腳底仿佛踩在云端,飄忽不定。沾雨冷風稍稍吹卻面上的熱度,她順手抄起阿雪,握住裴宥川伸來的手。
油紙傘及時擋去飄來雨滴。
竹舍籬笆外種著一叢野山姜,在春雨中繁盛盎然。
兩道身影撐傘并肩行入小院。
竹舍內十分簡樸,云青岫點燃一盞燈,融融暖意驅散雨夜的昏暗。
她隨手將沾了雨氣的大氅掛在木架上,又順手泡了一壺茶。
油燈下,素白面容溫雅柔和。
裴宥川怔怔站在門口,他設想過千萬次重逢的場景——或許會遇到冷淡厭惡的斥責,或許要再三逼迫強留,卻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平靜的雨夜。
他們撐著傘相攜歸來,仿佛只是尋常出門采買了一趟。
云青岫無奈一笑:“站著做什么?喝盞茶吧。”
一直惶惶不安的心終于落到實處。
裴宥川主動取了車上的魚,到灶房做飯。
灶房里食材還算豐富,都是平日左鄰右舍送來的,大半被云青岫做成奇怪料理,喂給阿雪吃。
阿雪蹲在窗沿,謹慎觀察裴宥川,以及咕嘟咕嘟的雪白魚湯。
好香,比往日喝到的奇怪魚湯香一萬倍。
云青岫站在一旁,不由感慨下廚這種事,確實是要天分的。
經過百年實驗,她已確定自己在廚藝一道毫無天分。
倒是很合適制毒。
裴宥川握住她的手腕,細細摩挲:“師尊的靈脈與靈海……”
“不礙事,慢慢修補。”她攪了攪魚湯,蒸氣氤氳了眉眼,含笑打趣,“國師大人手里珍寶無數,想必不介意分我一些。”
裴宥川突然從身后抱住她,手臂勒得人喘不上氣。
“松手,魚湯要糊了。”
“不松。”他的聲音悶在她肩頭,“松了,師尊就不見了。”
云青岫搖頭輕笑。
灶火噼啪作響,她問:“仙州和陰鬼蜮,如今還好嗎?”
“一切都好,如師尊所愿,兩界已互通往來,嫌隙漸消。”
裴宥川說了些關于兩界近況的事,云青岫聽得有些出神,手上的動作漸漸停了。
阿雪在窗臺上急得亂蹦:“糊了,糊了,我的魚!我的魚!”
裴宥川一記眼刀掃去,嚇得白貓炸毛躥出灶房。
魚湯鮮甜濃郁,是她怎么也做不出來的味道。
云青岫嘗了一口,眼睛微亮,忍不住喟嘆:“許多年沒吃到,真是懷念。”
裴宥川望向她唇瓣的一點湯漬,湊近輕啄,將其舔舐干凈。
手臂愈發環緊,低聲問:“師尊還修太上忘情道嗎?”
第76章 “師尊以為我要做什么?”
云青岫抬眼看裴宥川, 卻不答話。
滾燙的心瞬間冰冷,裴宥川微微閉眼,將那些不該有的妄念逼退。
沒有被冷待厭惡, 已經是不敢奢望的結果, 不該如此貪心。
只要能留在她身邊,這樣就足夠了,他已經承受不了再次失去。
裴宥川強撐著從容, 扯了扯唇角道:“師尊先用飯吧。”
見他的神情剎那間千變萬化,云青岫莞爾一笑:“不逗你了, 飛升之劫已渡,自然不用再修。”
心頭重重一跳, 心悸與種種情緒混雜,裴宥川深吸一口氣, 埋頭在她頸側。
輕笑道:“師尊也學會了嚇唬人。”
*
竹舍內燃著琉璃燈,暖爐將小小屋舍烘得暖意融融。
阿雪小心翼翼在地毯上踩了幾圈。
是從未感受過的溫暖柔軟, 它高興地“喵嗚”幾聲, 肆意打滾。
直到皮毛滾得亂糟糟,才爬起來開始享用魚湯。
剛舔一口, 瑩綠貓眼倏地發亮。
好喝!世上怎會有這樣好喝的東西!它一點也不討厭這個新來的人了!
直到將盤子舔到發亮,阿雪才戀戀不舍抬起頭。
簡樸竹舍已經被布置得暖和舒適,透風門窗細細修理過, 床榻也重新鋪了被褥。
云青岫倚著床, 姿態疏懶。
裴宥川神情專注, 修長十指穿梭在未干的烏發間, 細致擦拭梳理。
余光處有銀光閃爍, 他瞥見軟枕旁的銀鏡,灰撲撲還有裂紋, 但看得出來,是一樣法器,還有幾分眼熟。
他伸手拾起,“這是師尊的法器?”
“別別別碰我——!!”
銀鏡尖叫著扭開,動作敏捷無比跳進云青岫手中。
之前仙魔大戰里,它被裴宥川親手打落,連鏡面都打裂了,那場景還歷歷在目。
裴宥川挑眉道:“玄天鏡?”
被叫破身份,玄天鏡瑟瑟發抖。
云青岫只覺得好笑,捏了捏鏡面,“它耗盡神力換我復生,如今成了面普通靈鏡,每日需要喂些靈力。你別嚇唬它了。”
“那倒是要好好感謝它。”裴宥川不顧玄天鏡扭動,將其捏起。
昳麗俊美的面容倒映在鏡中。
“你你你別過來……宿主救命!殺鏡子了!”它被嚇得哇哇直叫。
徐徐靈力渡入,灰撲撲的銀鏡頓時一亮,不扭也不叫了。
渡完靈力,裴宥川隨手將其拋到桌面,“師尊如今身子不好,往后由我喂它靈力。”
云青岫再次感到欣慰,總算學會收斂性子了。
“你還沒說,是怎么橫渡歸墟海的?”
裴宥川垂眼繼續為她梳理烏發,柔聲道:“有師妹丹藥相助,且運氣不差,找尋數年就尋到了凡洲。此處有天地法則壓制,進來時費了點時間。”
幾十年苦尋,被這句話輕描淡寫帶過。
云青岫反手摸上他的腕骨,一探就看出,他曾受過極重的傷,如今還未好全。
渡劫期大能,要進入仙凡隔絕之地,談何容易。
見他一句帶過,云青岫便不再問,躺進床榻內側。
入春后,她的寒癥很少發作,但每逢陰雨連綿都會不適困倦。
阿雪舔完爪子,熟門熟路想跳上床榻,就看見裴宥川已經取下銀冠,褪去玄色外裳,僅著雪白中衣,長發散落。
這比它幼年時見過的公狐貍精還漂亮。
但再好看,也不能搶它的位置吧!
阿雪氣鼓鼓,一人一貓對視。
云青岫無奈支起身,道:“這位置平日是阿雪睡的。”
裴宥川眸光幽暗,柔聲細語問:“師尊每夜都與這貍妖同寢?”
阿雪理直氣壯跳到榻邊:“秀秀怕冷,我很暖和,可以給她暖床!”
“往后用不著了。”裴宥川語氣冷得像冰,捏住它的后頸,開窗就往外扔。
阿雪在半空中瘋狂扭動,“秀秀,救我!你的徒弟好討厭!”
“扶光。”云青岫無奈喚了一聲。
裴宥川深吸一口氣,陰惻惻盯了掙扎的白貓一眼,指間幻術閃過,阿雪頓時頭一歪昏睡過去。
它栽入軟毯,像是在做美夢,還咂了咂嘴。
琉璃燈滅,屋內光線幽暗。
云青岫躺在內側,忽覺床榻一沉,灼熱溫度貼來,將她密不透風裹住。
竹舍外春寒料峭,夜雨瀟瀟。
以往的春夜里,云青岫都會摟著阿雪,夜半驚醒時寒意刺骨。
今夜不同。
一只手攬著她的腰,手掌按于后心處,柔和的靈力徐徐渡來,滋養破碎靈脈。
刺骨寒意輕了幾分。
薄唇落在烏發間,裴宥川聲音輕柔:“師尊睡吧。”
云青岫忽然覺得,寒春時節也沒那么難熬。
*
連綿春雨下了一夜才停歇。
張嬸提著地里收的新鮮春芥,敲開了云青岫的院門。
“云大師,這是自家種的春芥,給您拿點。我家小女兒這幾日肚脹……”
張嬸笑瞇瞇的臉一僵,疑惑打量門后高挑俊美的青年。
隨后恍然大悟:“你是……云大師的徒弟吧?這樣貌,這氣度,果然生得好。”
裴宥川神情從容,寬袖下指尖微顫:“師尊提起過我?”
張嬸愈發熱情,菜往他手里塞:“提過提過,云大師說她有個徒弟,同我家大郎一樣年紀,樣貌生得好。這是剛摘的春芥,熬粥清炒都好吃。”
“你方才說,家中小女兒肚脹。”
“對對,這孩子貪嘴吃脹了,疼得難受,我想討副藥。”
裴宥川掩上院門,語氣平和:“走吧。”
竹院旁,是連綿瓦屋,屋前種樹栽菜,屋后圈起一塊養雞養鴨。
貪嘴女童躺在床榻上,抱著肚子哭鬧不止。
裴宥川隨手甩了道靈力便將她治愈。
從進去到出來不過片刻。
張嬸拉著他熱情道謝,將他夸得像神醫轉世。
路過的左鄰右舍停下腳步,操著鄉音問:“張大娘,這是哪個哦?模樣這么俊。”
張嬸笑道:“這是云大師的徒弟,可厲害啦,我家小囡肚脹了幾天,一下就治好了。”
“這么厲害,能治牛不?我家牛耕田傷了,等著春耕哩。”佝背大爺問。
“小天師,我家娘子昨日扭了腳,能否治治啊?”
“那個……鵝丟了能找嗎?”
圍過來的村民越來越多。
*
云青岫醒來時,枕邊已空,但被褥還是暖的。
被褥里放了只湯婆子,里頭灌的是靈力,持續散發暖意。
枕邊疊了一套新衣與輕便暖和的大氅。
起身換好衣裳時,阿雪還窩在地毯上睡,僅剩的一只耳朵不時抖動。
她順手將阿雪抄起,推門而出。
雨后春風卷起寒意,徐徐吹拂。院門吱呀,黑衣青年提著許多菜走入,身上有些狼狽。
袖袍卷起,衣擺扎起一半,黑靴與褲腳滿是泥星,側臉還有一道灰印。
云青岫忍了一下,終是沒忍住笑出聲。
“被抓去幫忙了?”
裴宥川臉一黑:“他們平日也這樣使喚師尊?”
“那倒沒有。”云青岫擦去他側臉的灰印,打趣道,“大約是見你面善,才求助于你呢。”
裴宥川閉了閉眼,一上午的經歷不堪回想。
看他滿臉憋悶,云青岫笑意更深,揉了揉他的發頂:“樂于助人,做得很好。”
見她還在笑,裴宥川向前一步,俯身湊近:“既然做得好,能向師尊討個獎賞么?”
“……行。”
即使不問,云青岫都能猜到他想要什么,干脆閉上眼。
裴宥川微微一笑,忽然伸手擁住她,沒擦干凈的側臉也貼上去。
衣袍上沾了雨滴,濕漉漉散發著草木泥土的味道。
云青岫錯愕睜眼,對上他好整以暇的表情,以及眼中一閃而過的惡趣味。
“師尊以為我要做什么?”
云青岫試圖心平氣和:“剛換的衣裳。”
“師尊嫌棄我?忙了小半日,抱抱都不行嗎?”裴宥川得寸進尺,又蹭了蹭素白的臉,將剩下的灰都抹過去。
云青岫忍無可忍,抽了他一下。
*
兩人在竹院從春日住到夏末。
附近村民都知道,云天師有位俊俏熱心腸的徒弟,哪怕是鵝丟了都能幫忙找。
云青岫還是會到城內擺攤,由副手駕車,裴宥川陪著一道去。
西湖邊的小攤成了一道風景線。
那日落水的捉妖司少年偶然路過,眼珠子差點被嚇掉。
平日里陰晴不定的國師大人,此刻坐在小攤后,眉目笑吟吟,任憑青衣女子差遣。
他連忙掩住臉,快步經過,假裝沒看見。
“小公子留步。”溫和聲音叫住他。
少年僵硬轉身,正要行禮,被裴宥川射來的目光打斷。
“你三日內有大劫,不宜出遠行。”
對上云青岫溫然的眉眼,他艱難憋出一句:“謝謝……大師。我、我先告退了。”
他逃一般跑遠,一口氣跑回了捉妖司。
剛進門,同僚便叫他后日去一趟酈城,交接所捕妖物。
少年下意識要答應,卻想起云青岫那句話,鬼使神差道:“我后日有事,晚一日去吧。”
本來也不是什么急差,同僚痛快點頭。
一連過去三日,少年安然度過,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太疑神疑鬼。
說不定是唬他的,為了報復那日自己的冒犯。
第四日時,少年牽馬離開捉妖司,正要離去,同僚急匆匆趕出。
“李二郎,幸好你那日沒去,去酈城的路昨日發了山洪,兩支商隊都沒了!”
少年渾身一震,顧不上同僚道喜,揚鞭策馬朝西湖邊上去。
時至夏末,西湖的十里荷花都已開盡了。
魚攤旁不見熟悉的黃布攤。
“大娘,這算卦的大師今日沒來嗎?”他急匆匆下馬追問。
魚攤大娘搖頭:“三日前就不來咯,說是以后都不會開了。”
少年牽著馬,怔怔站在原地,久不回神。
*
盛暑過去,天氣漸漸涼快,適宜駕車趕路。
寬敞馬車從江南駛向皇城。
這一路走得很慢,游山玩水,路遇美景或趣事便停下。
駕車的還是副手。
云青岫和他閑聊過,得知他叫秦良,是皇城捉妖司副使之一。秦良也很喜歡這位隨和的師尊,尊稱她為“仙師”。
馬車停在晴方瀲滟的湖邊,裴宥川捉了只野雉,熟練將它處理干凈,再架到火堆上耐心炙烤。
云青岫與秦良閑聊,聽他口音,并不是京城或者江南人,似乎是南部沿海的。
“秦大人擔任皇城捉妖司副使,為何像隨從跟著國師?”
秦良撓撓頭:“仙師,其實我不是天師,啥也不會,是國師大人將我提拔到這個位置的。能干些跑腿活幫上忙,我就很高興了。”
“你與扶光從前認識?”
秦良點點頭:“是啊,我家住海邊,十年前碰巧遇見了國師大人。他似乎是從海外來的,那時傷得很重,渾身都是血呢,然后我……”
一道冰冷目光射來。
裴宥川面容微沉,聲音暗含警告:“秦良,你的話太多了。”
第77章 夫人
云青岫本想尋個裴宥川不在的時候, 問問秦良當年的事。
次日,駕車的變成了一位靛青布衫,面目慘白憨厚的車夫。不說話, 也不眨眼, 始終保持僵硬微笑。
多看幾眼就覺得瘆人。
云青岫沉默看向裴宥川。
他神情自然,悠悠笑道:“皇城捉妖司有差事,秦良先行一步。我與師尊出游, 有旁人在始終不方便,用紙人術正好。”
這話的真假就不計較了, 但捏個這么瘆人的玩意是什么意思?
很快,云青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之前秦良駕車, 路遇村鎮都會停下游玩,她似乎天生招孩子喜歡, 走到哪都有群孩子跟著。
若遇見有人頭疼腦熱,也會主動醫治。每到一處, 離開時總是被再三挽留, 被迫收下許多贈禮。
自從有了這個車夫駕車,所過之處路人退避。附近鄉鎮傳出流言, 說有鬼車出沒,會勾去人的魂魄。
裴宥川如愿過上二人世界。
這日,馬車途徑一小鎮。暮色昏黃, 古樹下搭著祭壇, 一人念念有詞, 腳下設有法陣。
他蓄著長須, 眼露精光, 腰佩天師令,手中青銅鈴搖晃不止。
隨后撒出一把符紙, 口中大喝:“神顯靈光,妖邪退避!”
黃符洋洋灑灑,無火自燃。
眾人隱隱聽見一聲慘叫,聲音雌雄莫辨,很是瘆人。
一套流程下來,天師收起銅鈴,捋著長須道:“畫皮妖已被鎮壓,各位可以安心了。”
圍觀百姓喜笑顏開,將他奉為救命恩人,錢財都往那人手里送。
“除妖驅邪本就是天師指責,鄉親們客氣了。”他端得一副高人模樣,收錢的動作卻利索,并拒絕了百姓們留他過夜。
理由是,身為天師身負重任,還有更多妖邪在等他驅逐,不能久留。
眾人更是被這樣的氣度折服,有人開始叩拜相送。
一道聲音忽然傳來:“這位天師大人,你的伏妖陣并未困住那只畫皮妖,這樣急著走,是怕被尋仇?”
暗沉暮色里,一對男女站在馬車旁。
初秋時節,女子披著水藍披風,領口鑲一圈細軟毛領,面容略帶病色,但姿容清絕,氣度從容。
男子更是少見的俊美皮相,在暗淡天光里也很扎眼。
天師心中大罵多管閑事,面上端著仙風道骨,打量片刻,見他們腰間沒有天師令,語氣鄙夷:“我封皇城捉妖司之命,游歷除妖驅邪,你一介無知婦人,在此妖言惑眾。”
話音落,一道勁風襲來。
天師口中劇痛,“呸”一聲吐出顆斷牙,滿嘴都是血腥氣。一抬頭,就見裴宥川指尖還有未散靈力,頓時大怒。
“無知小兒,竟然對天師無禮!”他長袖一揮,三道短刃射出。
裴宥川指尖輕抬,短刃中途調轉方向,全招呼在天師身上,將他的發冠打歪,再也沒了仙風道骨的唬人模樣。
他陰惻惻道:“再說一句,割你舌頭。”
云青岫拍了拍裴宥川,平靜道:“畫皮妖喜夜間出沒,你既然答應除妖,為何再三推脫,不敢在鎮上過夜?”
百姓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心里動搖起來。
“是啊,這妖物都是夜里來,白日都見不著的。萬一今夜又來了……”
百姓窸窸窣窣議論,看天師的表情也不如之前尊崇。
頂著一眾視線,天師下不來臺,強撐著架子道:“我不與你們計較!畫皮妖已除,留一夜又有何妨,明日若相安無事,你們等著被官府緝拿!”
*
鎮上只有一間小客棧,掌柜一人身兼數職,既是掌廚又是堂倌。
今夜小店很熱鬧,先是住了位天師,又來了兩位相貌出色的客人,定了間上房,出手闊綽。
掌柜愈發熱情:“不知郎君與夫人想用什么菜?這時節的蓮藕好吃,今日剛買了,還新鮮著呢,可要嘗嘗?”
“夫人”二字在裴宥川舌尖滾了幾圈,眉眼染上笑意,輕攬著云青岫,溫聲道:“我夫人不喜油膩,掌柜看著做吧。”
又是一錠銀子放在柜臺上。
掌柜喜滋滋收下:“多謝郎君的賞,稍后就給您和夫人送上去。”
客棧雖小,房間卻打理得齊整干凈。
用過飯后,云青岫倚著床榻犯困,半闔雙眼道:“扶光,畫皮妖今日吃了虧,必要向那人討回來,待它討了債,你就將它捉了。”
裴宥川握著素白手腕,靈力緩緩渡去,“師尊不留他性命?”
“此人并非善類,招搖撞騙坑害百姓,死不足惜。”
云青岫從不憐憫惡者。
裴宥川從善如流:“一切都聽師尊的。”
見他一副眉眼帶笑,心情極好的模樣,云青岫心底一軟:“就這樣高興?”
裴宥川唇角彎彎:“師尊不介意旁人這樣叫,我很高興。”
“稱呼而已,自然不介意。”
“那……”裴宥川笑意更深,俯身湊近她的耳邊,“師尊可愿意——”
門外傳來極輕的響動。
氣氛被打斷,裴宥川臉色一沉,陰惻惻盯向門外。
“去看看。”云青岫輕推他一下。
門外,不起眼的角落藏了一支花。
裴宥川輕輕一捻,纏綿香氣四溢,這是一種能吸引妖物的花。
是誰放的,不言而喻。
他望向對面緊閉的房門,冷冷勾起唇角。
*
夜半時分,小鎮寂靜無聲。
陳四所住的上房門窗緊閉,貼滿妖物畏懼的符紙,還在房中布下了法陣。
有了重重防護,他安然盤坐在床榻,得意冷笑。
和他斗,找死!
今日來驅邪,起陣不久就后悔了。鎮上招惹的這只可不是什么普通畫皮妖,是只修行數百年的大妖。
他是天師不假,多年前因作風問題被逐出司內,天師令是當年偷偷留下來的,這些年靠著它賺得盆滿缽滿,手上沾過妖血,也沾過人血。
遇到這樣難纏的大妖,他自然選擇離開。
至于被激怒的大妖,今夜會做出什么,就不在陳四的考慮范圍內了。
要真屠了鎮子,反倒是好事呢,很快就會引起捉妖司注意,將這大妖鎮壓。
可恨中途來了對看不透的男女,害他下不了臺。
窗外冷風嗚咽,似女子哀婉哭聲,凄切動人。
陳四瞥了一眼,得意冷笑:“不是愛出風頭么?正好去對付大妖,今夜就去地府做一對野鴛鴦!”
畫皮妖已至,很快就會被吸引到那對男女房中。
明日一早,尸骨全無。
這樣一想,陳四被打斷的門牙也不疼了,他閉目打坐,等待天明到來。
“篤篤——”
敲門聲有節奏地敲在陳四心頭,一下又一下。
“天師大人,房中油燈所剩無幾,我來為您添盞燈。”
掌柜熱情的聲音順著門縫擠入。
冷汗瞬間附在陳四背脊,他猛地攥緊長劍,瞳孔倒映著邊緣焦黑燃起的黃符。
那些被他貼在門窗處的驅祟符,正在燃燒!
幾團黑灰落在地面。
“天師大人?”門外的聲音柔媚動人,“是睡著了么?那……奴家進來了。”
吱呀——
精巧繡鞋碾碎門外的花,濃香四溢,然后如入無人之境,穿過法陣。
“嗬嗬……”陳四不可置信地看著本該出現在對面房外的花,喉間擠出哀求,“不、不——你別殺我,別殺我,我相貌平平……對面!對面有你喜歡的皮!”
細膩雪白的臉湊到他面前,沒有五官,唯有一張紅唇張合。
“那兩張皮我的確很喜歡,很久沒有見過那么漂亮的皮相了。”
“不過……”細長手指在陳四的天靈蓋輕輕一挑,皮肉瞬間分離,“我得先向你討點債。”
*
裴宥川外出捉畫皮妖,云青岫躺在床榻上,困倦卻無睡意。
她披衣起身,撥弄燈芯,燭火爆開后,光線明亮了許多。
一陣腳步聲停在門外,門上糊了明紙,修長挺拔的身影映在上面。
“師尊。”裴宥川隔門喚道。
云青岫驚詫,竟這么快解決了,黃昏時匆匆一瞥,她感受到那畫皮妖修為不低。
“那妖物道行不淺,不知逃到何處了。你先睡,不必等我回來。”
云青岫微微蹙眉。
按裴宥川的實力,哪怕是道行高深的妖物,也很難從他手中逃離。難不成這畫皮妖有什么獨特之處?
她拿起披風,正欲出去看看。
驟然間,大簇溫熱液體灑到門上,一只婀娜的手從修長身影的胸前穿過。
云青岫動作一緩,站在原地不動了。
“師尊……”修長身影撞在門上,門檻震動,“這妖物難纏,你別出來!”
云青岫將披風掛回去,端起熱茶潤喉,抽空應道:“好的。”
走廊外安靜了一瞬。
隨后發狂般的撞門聲一次比一次重,青年的聲音逐漸扭曲:“師尊真的如此狠心,竟不出來看一眼?”
門上法陣泛起水波紋路。
“你演得有點過了。”云青岫拈起一塊桂花酥,這是裴宥川做的,甜而不膩。
門外的身影變得長而柔軟,試圖尋找到任何可鉆入的縫隙。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云青岫淡淡道:我教出來的徒弟,不會連一只妖物都應付不了。”
畫皮妖獰笑道:“你那徒兒的皮已經被我剝了,和那臭天師死在一處,你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著!像只縮頭烏龜,縮在這屋內,甚至不敢出來與我斗一場!你也配為人師?”
云青岫又吃了一塊,慢吞吞擦拭指尖,“不好意思,太冷了,不想出去。”
畫皮妖幾乎吐血:“初秋的天冷什么——”
剎那間,一道靈光轟來。
畫皮妖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后,地面只余一顆渾圓妖丹。
裴宥川推門而入,攏住云青岫的手,渡去靈力。
初秋的天,屋內也燃著暖爐,但她的手仍是微涼的。
“那個天師死了,妖物在他房中布下幻陣,將我拖了片刻,想調虎離山。師尊怎么還沒睡,是太冷了?”
他周身潔凈,全然不像剛對付完一只道行頗深的大妖。睫羽低垂,神色柔和。
“還是因為擔心我?”裴宥川長眉一挑,語氣戲謔。
他本是故意這樣說,卻見云青岫眉眼含笑,點點頭。
“是有一點。”
雖無必要,卻很難克制。
第78章 “師尊坐到我的腿上來。”
云青岫沒有在小鎮停留太久, 次日一早便離開了。
臨走前,善意提醒掌柜畫皮妖已除,那假天師死相可怖, 清理客房時做好心理準備。
馬車平穩緩慢行駛, 一片泛黃銀杏飄入,攜著涼涼秋風,吹散車內殘余藥味。
裴宥川每日都會熬一碗修復靈脈的藥給她, 世間難尋的靈草仙藥熬成濃濃的一碗,濃稠苦澀。
雖然連喝了數月, 情況也只是略有好轉。
當年以身殉道,神魂散盡, 玄天鏡傾盡神力才勉強為她塑魂。
云青岫很看得開,世間大事無非生死, 既然活著,就能慢慢養回來。
只是這藥后勁大, 喝完便犯困, 她感覺自己不過小憩一會,醒來時, 車窗外已能窺見暮色。
馬車已停,裴宥川也不在車上,大約是下車準備晚飯去了。
這一覺睡得云青岫腰背酸麻, 舌尖到舌根全是苦藥味, 醒來后蹙眉不語, 揉揉肩又捏捏后腰。
裴宥川提著食盒進來時, 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一點暮色映入, 落于云青岫身上。
外衣隨意披在身上,烏發垂落肩頭, 里衣領口松散,露出素白脖頸,因睡得太久,面容薄紅,眸光瀲滟,還微微蹙著眉。
于她而言,這舉動稀松平常,落在裴宥川眼中,好似一顆隱秘火種,不動聲色燃燒。
云青岫問:“到哪了?”
“離宜城還有數十里,入夜可到。”
聽聞宜城遠郊的山上有一汪滋養筋骨的靈泉* ,裴宥川正要帶她去試試。
冷冽氣息靠近,無言按捏著云青岫酸軟的肩與后腰。
云青岫蹙起的眉尖舒展,朝裴宥川攤開手:“給我顆糖。”
他離得很近,溫熱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很久以前便不吃了,師尊想要,待會入城我去買一包。”
這倒是稀奇了。
以往,裴宥川總隨身帶糖,云青岫常見他時不時就咬碎一顆。
“你不是最愛吃糖嗎?”
裴宥川垂首湊近,笑吟吟看她:“戒了。沒有糖,用旁的替代吧。”
溫熱帶繭的指腹摩挲側臉,隨后,薄唇覆下,輕柔吮吸她唇齒間殘余的清苦藥味。
他抬腿壓上矮榻,一手穿過云青岫頸側,壓在廂壁,形成狹窄的空間,如同一道囚籠。
車內的空氣黏熱厚重,令人喘不上氣。
細密汗珠附在云青岫的脊背上,從指尖到耳垂,都泛起薄紅。
馬車碾過山石,忽然搖搖晃晃。
云青岫向前一晃,最后一點距離消失,緊貼時,被他腰間堅硬的劍柄硌了一下。
她艱難扭頭,望向車窗。
竹簾透著斑駁暮色,城池界碑一閃而過。
再走不久就要到下一座城池了。
無論是時間,地點,都不合適。云青岫想說話,裴宥川卻沒給這個機會,低頭糾纏得更深,像是要將人吃下去。
云青岫只好騰出手推他。
裴宥川反手捉住,五指強勢嵌入指縫,與她十指相扣,順勢按在廂壁上。
然后稍稍抬頭,眉眼染上情|欲,黑瞳深得望不見底,他嗓音低而沉:“嗯?”
云青岫喘息幾聲,竭力穩著聲音道:“快入城了,別胡鬧。”
“師尊是擔心這個。”裴宥川勾起唇角,“車內設了隔音陣。而且,很快結束的,不必擔心。”
說罷,再次俯首,來勢洶洶。
另一只手從側臉落至腿間,衣裙因小憩而散亂堆疊,他隨意一撥,滾燙掌心便貼上光潔細膩的肌膚。
馬車正駛過一處瀲滟湖泊,斜柳依依,垂入湖面。
有風吹過,柳枝搖擺,攪得湖面漣漪陣陣。
車輪不停碾過細小石子,車身顛簸不停。
云青岫眉心緊蹙,所有的聲音都被糾纏的唇舌吞入腹中。
恍惚間,似乎是桌案上的茶盞打翻,弄得濕淋淋一片。
灼熱氣息從唇上移開,云青岫連指尖都懶得動彈,倚在矮榻上,眉眼懶怠。
任由裴宥川舔舐頸側,又漸漸下移。
從相遇到現在,他簡直能被夸一句“規矩克制”,除了有事沒事都要貼過來黏黏糊糊親兩口,沒有任何越界行為。
估計是憋瘋了。
想起秦良那說了一半被打斷的話,云青岫大致能猜出,他來到凡洲很是不易,心中難免對他更遷就包容。
她正漫無邊際出神。
下一刻,腳腕被攥住抬起,柔軟觸感似潮汐溫柔涌向海岸。
云青岫驀然回神,戰栗從足尖躥到發頂,像是一瞬間過電似的。
“……起來!”她咬牙壓住喘息,連聲音都變了調。
云青岫默許的,和他所做的壓根不是一回事。
裴宥川不答,只是更放肆卷了一下舌尖。
然后抬起頭,薄唇與鼻尖覆著盈盈水澤,微微一笑道:“師尊稍等,很快就好了。”
*
如裴宥川所說,很快就結束了。
但這次的快是相較于之前對比得出的結果,實際上也有小半個時辰。
云青岫攥著散落外袍,深吸幾口氣,才壓住殘余在肌膚下的顫栗。
回過神來,才發現身上覆了薄汗,連眼睫處都濕淋淋的,黏膩得難受。
矮榻上狼藉一片,對比起來,裴宥川格外齊整,連領口處的紅珠扣都未歪。
云青岫移開視線,耳根滾燙。
他捏了個清潔術,將車內氣味散去,然后為云青岫重新取了一套衣衫,侍奉她穿上。
馬車駛入小型城池,四處都是紙張焚燒與香燭氣息。
云青岫撩起竹簾,夜晚的街巷燃起一簇又一簇的火光,紙錢被火光舔舐,化作青煙幾縷。
不遠處,河面燈影浮動,托起千百盞燈火。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是凡洲渡魂節,他們在紀念逝者。”裴宥川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師尊要放河燈嗎?”
云青岫無聲點頭。
她有兩位已故之人。
*
河岸旁,垂柳低垂。
跛腳老嫗蹲在石階旁,熟練地將黃紙折成船形。紙船浸了桐油,再放上燭油,便是一盞往生燈了。
“兩文錢一盞——”她啞著嗓子喚。
一錠銀子遞來,“老婆婆,余下的我都要了。早些回家去吧。”
老嫗自是千恩萬謝。
云青岫半蹲在岸邊,將買來的往生燈一盞一盞點燃,依次推入河面。
裴宥川幫著放了不少。
河水悠悠,幾只灰蛾圍著火光追逐。
燒紙錢的焦苦漫過整條長街。
醉漢提著酒壇,晃晃悠悠經過街頭,酒壇里泡著半輪殘月,拉長調子喊:“歸來,歸來……”
最后一盞放完,云青岫直起身,“走吧,先找個住處,明日再尋靈泉。”
剛轉身,吹吹打打的聲音穿過街巷,在這樣的日子里突兀又詭異。
“山神新娘出嫁咯——”
喜轎晃晃悠悠,抬轎子的轎夫無不臉色僵硬,擠出笑容。
凡是見到這支送嫁隊伍的人,紛紛避至街邊,垂下頭顱,動作看似敬重,表情都是畏懼。
每一處都透露出古怪。
喜轎徑直出城,向著遠郊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
夜色沉沉,喜轎外的路愈發草木旺盛且崎嶇。
婉娘的紅蓋頭雖身下的喜轎晃動,她手里的帕子幾乎被絞爛。
臉上的皮膚很澀,緊緊繃著,那是因為哭得太多,眼淚干在臉上。
新的眼淚珠子一般落下。
但婉娘不敢哭出聲,只能更不安地絞帕子,聽著轎子外山野精怪的嗚嗚聲,心中愈發絕望。
身下的轎子猛地一晃,不動了。外頭吹吹打打的聲音也停了。
婉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透過紅蓋頭,她看見一只雪白的手探入喜轎,緩緩掀起轎簾——
婉娘控制不住尖叫:“啊啊啊!!”
轎簾完全掀開,她對上一張皎皎似月的面容,尖叫頓時憋了回去。
山神竟是這樣好看的人……婉娘暈乎乎想。
“山神”聲音溫和,朝她伸手:“對不住,嚇著你了?我見這送嫁儀仗古怪,便攔下來看看,你是被迫上轎吧。”
婉娘暈乎乎握住那只手,沒想到那手冷得嚇人,剛憋回去的眼淚差點又掉下來。
“別怕,我不是鬼。”云青岫朝她輕笑,“嫁山神是怎么回事?這山上有什么?”
她剛下轎,見所有轎夫與奏樂的都停在原地,像木頭似的。
婉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旁俊美奪目的白衣青年,旋即反應過來,聲音發顫:“兩位……兩位是天師吧!”
云青岫頷首。
婉娘嘴唇發抖,撲通跪下,攥住云青岫的衣裙,哭求道:“天師大人,這山上有湖,湖中生了只大妖,每年都要吃好幾回人,今年已經是第3回 了!我不想上轎,我是被逼的!”
云青岫在她要跪時就將人扶住,沒讓她跪實,“你放心,我們會將此妖除去。逼你上轎的是何人?”
婉娘閉了閉眼,心如死灰道:“我的爹娘……愿意上山的,會得到一筆賞錢,他們拿我換了賞錢。”
果然如此。
云青岫早有猜測,給了她護身靈符與一袋銀兩,指尖凝出引路的小鶴。
“它會帶你下山,護你周全。往后就為自己活吧。”
送走這位可憐女子,云青岫拉著裴宥川上轎,打算看看傳聞中的山神是何方神圣。
山上的湖,十有八九是裴宥川所說的靈泉。
能占據靈泉為主的妖物,不是尋常小妖。
喜轎不大,容納一人綽綽有余,兩人便過于狹小了,幾乎是緊緊貼在一塊。
裴宥川打了個響指,呆似木頭的送親隊伍重新活動起來,一無所知繼續上山。
有轎夫小聲嘀咕:“唉,這轎子好像重了不少?”
另一人立刻打斷:“噓,別亂說話!”
山路顛簸,喜轎越發晃悠,轎內本就擁擠,這一晃簡直無時無刻都在撞轎子。
指骨修長的手護住云青岫的頭,另一只手環住她的腰。
裴宥川湊到她耳邊,聲音放輕:“師尊,這喜轎也太狹小了些,坐得難受。”
溫熱氣流吹拂耳廓,云青岫忍住酥麻,安撫他:“且忍耐一下吧,上山路遠,總不能走上去。”
如今修為被凡洲的天地法則壓制,御空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裴宥川眨了眨眼,湊得更近,終于暴露了真實目的:“不如……師尊坐到我腿上來,便不擠了。”
第79章 共浴
越往山上走, 越是幽靜,山霧似粘稠的乳漿,遮蔽前路。
喜樂吹得七零八落, 尾音顫顫, 像在奏哀樂,抬轎子的漢子也忍不住抖起來。
喜轎里的人沒受半點影響。
裴宥川如愿以償將人抱在腿上,一手環腰, 另一只手拂開垂落袖袍,捉住云青岫的手。
時而十指相扣, 時而細細摩挲素白手指,像孩童得了玩具, 愛不釋手。
若不阻止,他能這樣玩上一天。
云青岫在心里嘆氣。
實在想不明白, 她怎能教出這么膩歪的徒弟。
喜轎忽然一顫,抬轎人腳步凌亂驟停, 嗩吶破音戛止, 連山霧都停止流動。
幾聲桀桀怪笑由遠及近。
喜轎外慘叫連連,送嫁的人丟下轎子, 連滾帶爬逃竄。
“我的新娘——”瘆笑刺透轎簾,黃毛利爪挑開猩紅帷幕,“你看我像人, 還是像神?”
血腥與腐臭味撲面。
還不等它探頭進喜轎, 看清新的祭品, 一道靈力轟然打來。
狹窄喜轎四分五裂。
裴宥川攬著云青岫凌空而起, 一腳正中“山神”心口, 譏諷道:“什么東西也想成神,癡心妄想。”
山霧淡了幾分, 那東西現出真身,是只九尾黃鼬,胸前掛滿叮當指骨,尾尖燃著幽綠磷火。
幽綠眼瞳盯住兩人,兇惡撲來:“多管閑事的臭天師!”
裴宥川嗤笑一聲,并指為劍,靈力凝于指尖,剎那揮下。
黃鼬還未來得及慘叫,妖丹離體的瞬間,化作一捧枯骨。
山霧潰散如退潮,腳下的路也隨之清晰。山石開鑿成石階,因人跡罕至,已爬滿青苔。
再向前一段,隱約能見被乳白霧氣包裹的湖水,以及湖邊竹屋。
看來,這靈泉從前是某位隱世天師的清修之地。
不知為何被黃鼬妖占據此處。
*
初秋的月格外皎潔,柔柔傾落山間。
靈泉不深,也算不得很大,靈氣充足,引得無數流螢匯聚。
裴宥川用術法加熱靈泉,并放入許多修復靈脈的草藥,霧氣熏上來,滿是清苦藥味。
離靈泉不遠處有塊平整青石,裴宥川背對著靈泉坐下,視線不偏不倚。
“師尊有事喚我。”
在他身后,一件件衣衫簌簌落地,僅憑細微區別,他便能聽出是哪件衣裳。
里衣落地,忽而傳來水面晃動之聲。
以及,他聽見云青岫在問:“扶光,你舊傷未愈,這靈泉對你也有好處。”
令人難以拒絕的邀請。
裴宥川深吸一口氣,手背淡青經絡緊繃,聲音平靜:“一點不礙事的舊傷,師尊無需掛心。”
云青岫疑竇叢生。
這都能忍?
要不是裴宥川氣息未變,她簡直懷疑這小崽子被奪舍了。
暖融融的靈力緩慢滲透入殘損靈脈,緩解了入秋后的隱隱不適,云青岫長舒一口氣,沒再探究他的古怪,專心致志泡溫泉。
流螢受靈力牽引聚作星河,懸在靈泉上方外流轉。
蟲鳴唧唧,靜得只有偶爾掀起的水聲。
云青岫倚著水岸,回首瞥了眼僵直的背影,心中只覺得好笑。
“你最近是怎么了……”
話音未落,水面微微晃動,幽冷氣息迅速逼近。
云青岫抓起外袍一披,反手拍向水面,水花迸射,凝成水劍朝靠近之物刺下。
那東西哀嚎一聲,扭頭朝岸邊竄去,白衣黑發,沒有五官,是枉死女子怨氣匯聚的野怪,名叫尸女,喜好吞食女子血肉。
還不等她再次揮出水劍,一道靈力從身后飛來,重重打在尸女身上,打得魂都散了。
“師尊!”裴宥川轉瞬而至,“那東西有沒有傷到……”
云青岫離開了靈泉,長發緊貼脊背,她攏著外袍,眉眼被霧氣熏過,染上微紅。站在寂靜山間,比剛剛的尸女更像山野精怪。
被冷風一嗆,她皺眉低咳兩聲:“沒事,只是低階小妖。”
裴宥川聲音低啞:“師尊還要再泡一會嗎?”
泡溫泉被中途打斷,便沒了興致。云青岫搖頭拒絕。
他上前一步,默不作聲解開外袍將她籠罩,隨后打橫抱起,視線平直落在前方,“我送師尊回屋。”
靈泉旁的竹屋已被打理干凈,屋內用具都已經換成新的,燃著燈與暖爐,床榻松軟舒適。
暖爐中的銀絲炭嗶剝作響,將屋內熏得如暖春。
裴宥川垂著眼,捧起濕發用靈力烘干,再用長指細致梳理。
發絲纏繞在指間,帶來細細的癢。
從這個角度看去,能看見一截修長素白的后頸,以及瑩潤脊背。
他一時失了力度,扯得云青岫發根生疼,不由輕嘶一聲。
纏住烏發的手松開,從松散攏住的外袍伸入,毫無阻隔握在她的腰側。
燭燈爆開火花,一點火星四濺。
那些被久久壓制的貪欲像囚于籠中的困獸,不受控地沖出籠子。
裴宥川忽然垂首,薄唇落在云青岫肩頭,稍稍用力,便留下鮮紅的痕跡。他反復舔|咬,尖利犬牙壓著肌膚,帶來一點刺痛。
云青岫沒動,任他胡作非為,還捏了捏他滾燙的耳垂。
裴宥川渾身緊繃,將她的手反扣著壓進衾枕,胡亂啃咬她的唇,動作又重又兇。
細小鱗尾爬進被褥,順著云青岫的腳腕一圈圈向上爬,勒出許多交錯曖昧的紅印。
它們不像主人會掩飾心緒,正在嗡嗡低鳴,爭先恐后擁擠著。
幽黑鱗片沾上瑩潤水光。
所有聲音都被堵在唇齒間。
糾纏半響,他忽然停下,埋首在云青岫頸側,喉結滾動幾圈,滾燙的喘息壓抑克制。
“師尊睡吧。”
裴宥川狼狽起身,玄裳下擺支起可疑弧度,丟下這句就匆匆離去。
門一開一關,只剩下滿屋黏稠滾燙的氣息。
“……?”云青岫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他了。
難不成是橫渡歸墟時受了什么不方便開口的傷?
但看剛剛瞥了一眼,也不太像受傷的樣子。
遲疑片刻,云青岫選擇出去看看。
靈泉本是一口冷泉,失去靈力加熱,水面的霧氣散了許多。
水面只有波紋晃動。
“扶光?”
“嘩啦”一聲,裴宥川破水而出,赤|裸著上身浸在冷泉里,長發濕淋淋貼在緊實腰腹。
水珠連串從他睫羽墜下,被水一浸,眼瞼處的紅痣格外漂亮。
“師尊怎么出來了?”他聲音還有點低啞。
實在是處處都很反常。
云青岫眉心蹙起,神情嚴肅:“扶光,你最近是怎么了?是遇到了什么難事?”
沉默片刻,裴宥川才道:“沒有。我只是怕自己沒輕重,傷了師尊。”
竟然是這個原因。
云青岫啼笑皆非,難不成在他看來,自己真是樽碰一碰就碎的琉璃?
她半蹲下來,摸了摸他冰涼的側臉,“哪有這么脆弱?”
裴宥川貼住掌心,堅持道:“不,我等師尊養好靈脈。”
只有這樣,他才能停止患得患失,不再做云青岫羽化仙逝的噩夢。
*
深秋時,慢悠悠的馬車終于抵達皇城。
城門處停著皇家儀仗,太子率兩側百官,都是來迎國師回京的。
他們都已聽聞國師所尋之人已找到,都悄悄打量著緩緩停下的馬車。
車簾挑開,裴宥川率先下車,并朝車上伸手。
眾人先看見一只素白的手,隨后走出位烏發鶴氅的女子,北地凜冽的風一吹,更有仙人之姿。
但是……為什么國師的師尊竟是位年輕女子?應該是位鶴發童顏的仙人才對啊。
而且他們的手為什么牽了就沒放開?
有一人聲音壓得很低:“你覺不覺得,國師大人和這位仙師不像師徒,倒像是……”
還未說完,一道毫無溫度的視線刺來。
第80章 “想要你。”
回皇城當日, 恰逢皇帝壽辰。
太子出城相迎,正是為了請兩人入宮赴宴,對這份差事, 他心里沒底。
畢竟, 國師向來不赴任何宴席,連上朝議事也鮮少參與。
出乎意料的,國師答應了, 還與他的師尊一同出席。
宮燈千盞,照得殿內亮如白晝, 流水般的珍寶送到皇帝面前,都比不上裴宥川從乾坤袋隨意拿出的靈丹。
皇帝對能延年益壽的靈丹視若珍寶, 將裴宥川和云青岫夸了又夸,不斷贊美兩人師徒情深。
底下百官自然要跟著應和, 溢美之詞不要錢般往外倒。
酒過三巡,殿內歌舞升平, 氣氛和樂松快。
有官員偷眼打量這對師徒, 竊竊私語不絕。
“國師與仙師看起來感情甚篤,好像有些……”
“你也看出來了?不瞞你說, 我也如此覺得。”
“噓,兩位大人,子虛烏有的事, 千萬慎言!”
這樣的低聲交談, 自然瞞不過修士的耳朵。裴宥川唇邊噙著笑, 從容替云青岫布菜:“這道清蒸鱸魚御廚做得不錯, 師尊嘗嘗。”
云青岫哪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執箸吃下,好笑道:“幼稚。”
像得了心愛之物的孩童, 非要在眾人面前炫耀才滿意。
自那日大宴后,皇城里的人都知道,國師要找的人找到了,是他的師尊。
兩人定居在國師府,因天氣漸冷,云青岫深居簡出。
秦良回皇城,奉裴宥川的命令捎帶了阿雪。
數月不見,阿雪黏她黏得很,整日像圍脖窩在她頸上。
裴宥川早已向皇帝告假,不上朝亦不理事,將捉妖司扔給另外兩位副使打理,并下令搜索天下奇珍與各種靈藥。
捉妖司的天師隔三差五登門,送上搜羅得來之物。
它們大多被裴宥川熬制成藥,接連不斷送到云青岫手中。
從深秋到入冬,云青岫住的屋子浸滿了清苦氣味。
她很清楚,裴宥川想在入冬前修補她的靈脈,免受寒癥之苦。
天氣愈發冷,陰云重重,像隨時要落雪,國師府內的蓮池已結了薄冰。
屋內很早便燃了地龍,梅枝斜插在素白瓷瓶,姿態攲斜,香氣清冽淺淡。
云青岫倚著長榻,窩在毛茸茸的披風里,只伸出一只手,雙指拈白子落下。
棋子為玉石所制,落下時音色清亮。
棋盤上黑子白子連成串,交錯縱橫。
阿雪窩在云青岫懷中,睡得在打小呼嚕,像團暖烘烘的毛球。
裴宥川端詳棋局片刻,落下一枚黑子,唇角微翹。
“師尊,你輸了。”
黑子截斷白子去路,連成一線。
云青岫無奈嘆氣:“你學得倒是快。”
冬日漫長且無聊,或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湯藥起作用,今年入冬,靈脈隱隱作痛,但寒癥沒犯。
凡洲沒有玉簡可以刷,話本也看膩了。她一時興起,教裴宥川下五子棋,并許諾三局之內他能勝,便答應他一件事。
輸了兩局后,他迅速掌握玩法,勝了最后一局。
裴宥川托著臉,笑盈盈問:“師尊說答應我一件事,什么都可以?”
屋內太熱,他只隨意披了件玄色鎏金外衫,長發用殷紅發帶松散束著,垂到肩上,發尾又掃過衣襟。
長發里還藏了條歪歪斜斜的辮子,是云青岫今早為他束發時加的。
這是云青岫第一次見他穿得散漫隨意。
無論是從前為師徒時,還是后來同床共枕,只要出現在她面前,他都像精心打扮過。
直到最近,他才像真的放松下來,偶爾露出從前未見過的一面。
云青岫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一時有些出神。
見她久久不答,裴宥川挑眉:“師尊看著我做什么,想反悔?”
云青岫回神:“沒有。你說吧,想要什么?”
“我想要……”
窗外北風凜冽,隱隱卷來府內侍者低呼,似乎是在說下雪了。
裴宥川瞬間截住話頭,緊盯云青岫,“寒癥有沒有發作?”
靈脈依舊無時無刻在隱隱作痛,這樣的痛云青岫早已習慣,淺笑道:“沒有,一切如常。”
她推開一點窗,寒風與飄雪撲入,果然是下雪了。
窗戶閉合,室內再次如同暖春。
一回頭,正好對上那雙看來的黑沉眼眸。
“師尊沒有任何不適?”
“真的沒有。你剛剛說想要……”
“你。”裴宥川忽然打斷,咬字清晰,“想要師尊。”
過于灼熱直白的視線燙得云青岫后背發麻。
裴宥川單手撐在棋局上,棋子被攪亂,有幾顆落在地面,叮當作響,驚得云青岫懷中的阿雪茫然抬起頭。他俯身捏起阿雪后頸,在對方掙扎之前,已用術法讓它再次睡過去,然后隨手丟到地面。
滿屋都鋪了軟毯,阿雪在睡夢中打了個滾,尋到舒服的姿勢咂咂嘴繼續睡。
沒了礙事的貍妖,裴宥川隔著矮方幾,攬著她的后頸,迫使她向前。
灼熱氣息壓來,帶著山雨欲來前的平靜柔和。
溫熱濕潤的觸感從唇上移到鼻尖、眉心、眼尾,再落到滾燙的耳垂上,慢條斯理舔舐啃咬。最后滑到素白脖頸,薄唇印在頸側經脈上,叼著一小塊,來回廝磨。
脆弱之處被反復觸碰,云青岫眼睫垂落,仰著頭,手按在棋局上,五指不由自主蜷起,玉質棋子溫涼柔潤,抓在掌心又滑出去,叮當落了滿桌。
她終是忍不住推了一下裴宥川的頭顱:“別鬧了,要就……快些。”
裴宥川抬起頭,低笑一聲,目光奇異看她:“師尊竟這樣心急。”
“……”
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總之再磨蹭,今夜的晚飯就趕不上了。
今日有南邊運來的鮮魚,這么冷的天來一碗鮮魚湯再熨帖不過,云青岫可不想錯過這頓飯。
見云青岫不語,裴宥川用指腹摩挲她的眉心,那是修士靈府所在,亦是命脈。
隨后一眨不眨盯著她,緩緩垂首。
瑞獸香爐騰起幾縷裊裊輕煙。
啪嗒——
整副棋局被驟然打翻,棋子濺到阿雪身上,硬生生將它砸醒。
它暈乎乎爬起來,憤憤叫喊:“干什么干什么!還讓不讓貓睡覺……”
阿雪的聲音卡在了喉嚨里,貓眼溜圓,瞪向長榻。
“師尊?師尊!”裴宥川的聲音幾乎是倉惶的。
所有的聲音被亂糟糟揉成一團再塞入耳內,云青岫伏在方幾上,劇痛滾滾碾過每一寸靈脈。
靈力無休止渡來,作用甚微。
很快,云青岫嘗到了熟悉的腥甜,爭先恐后往她嘴里涌。
她用盡力氣攥住裴宥川的手,聲音低不可聞:“沒事……每年都有一回,早已習慣了。過了冬日就會好的。”
劇痛之下,意識都變得茫然。
云青岫從未見過自己寒癥發作時的模樣。
因此并不知道,看起來有多么令人心驚。
所有的血色在剎那間褪盡,她似一張慘白且輕飄飄的紙,氣息微弱。
這張輕飄飄的紙,被僵硬輕柔地捧起,放入床榻間。
阿雪猶猶豫豫跟到床邊,瞥了眼看不清神情的裴宥川,“其實,秀秀每次入冬都是這樣,看起來嚇人,冬天過完會好起來的。”
“……每年都這樣?”裴宥川嗓音低啞,將云青岫冷得像冰的手放入錦被。
阿雪點頭:“自從百年前認識秀秀開始,一直都這樣。”
那這么多年的冬日,云青岫是怎么過來的?
這個問題似尖刀挑開胸膛皮肉,穿過肋骨,插在心頭。
*
云青岫再次恢復意識時,窗外風雪哀嚎,天光黯淡。
屋內很暖,只是她冷得像冰塊,連趴在心口的阿雪都差點沒感受到。
劇痛依然在,比起過往百年的,這一次的有所減輕,看來那些藥并不是全無作用。
阿雪從錦被里探出頭,用腦袋輕蹭她的脖子。
“秀秀,你睡了一整天了。”
云青岫勉強恢復了點力氣,啞聲問:“扶光去哪了?”
“昨天,你的鏡子說,地心蓮可以緩解寒癥。他就出門去了,讓我守著你。”
云青岫用盡力氣,艱難支起身靠著床頭,盯著妝奩上的玄天鏡:“你告訴他的?”
玄天鏡微弱亮了一下,然后一動不動,老實裝死。
若不是她使不出力,一定把它腦子晃勻。
這百年間,云青岫從沒對地心蓮起過念頭,守著它的巨蟒是凡洲內數一數二的大妖,可與筑基修士匹敵。
在天地法則壓制下,無論是她還是裴宥川,都不好對付這妖物。
“秀秀,不要生氣了。”阿雪跳到她懷里,“他可擔心你了,臉色好嚇人呢。”
云青岫并非生氣,只是覺得大費周章去取只能緩解一時的東西,既耗神又耗力,不值得。
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
秦良輕輕叩門:“阿雪,仙師醒了嗎?國師大人臨行前留話,若醒了,就送藥進去。”
阿雪扯著嗓子喊:“醒了醒了,快送進來!”
侍女安靜捧藥進入,垂著眼,不多看也不多言,侍奉云青岫喝下,為她拭去冷汗后,便起身告退。
一碗不知原料的藥喝下去,劇痛稍微平息幾分。
“多謝,幫我請秦副使進來。”
侍女一愣,下意識看了眼云青岫,又看向門外,似乎很是為難。
“……是。”她屈膝行禮,退了出去。
秦良滿頭大汗踏進屋內,僵硬站在門邊,甚至不敢看間隔里間與外間的繡金屏風,更別提屏風后的綽綽人影。
“仙、仙師有什么吩咐?”
云青岫斜倚床頭,眼眸半闔:“秦副使,請說一說扶光十年前與你相遇之事。”
屋內如暖春,秦良的汗浸濕后背,吞吞吐吐道:“仙師,國師大人說過,我敢多言半字,就、就扒了我的皮。”
“有我在,他不敢扒你的皮,你說吧。”
秦良簡直想給云青岫跪下,猶豫半響,咬咬牙道:“那,那我就說了。”
秦良的家鄉在凡洲以南的靠海村子,以捕魚為生。第一次見裴宥川,是十年前的海邊。
那時,他還是十二三歲的毛頭小子,家中父親兄弟都被征兵,多年不歸,只有他和多病的老母親相依為命。
他提網打算出海捕魚,在海岸礁石叢里,看見了渾身是血,生死不知的青年。
秦良小心翼翼靠近,準備探一探鼻息。
手剛伸出,就被瞬間攥住,腕骨險些被捏碎。
青年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綺麗的臉,黑瞳沉沉盯著他,聲音嘶啞難聽。
“那時,國師大人只問了我一個問題,”秦良至今無法忘記那一幕。
重傷瀕死的青年像孤注一擲的賭徒,眼底充斥著癲狂執拗,賭上所有只求一個可能。
“這里,是不是凡洲?”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