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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孽障。”

    薄唇壓下, 一點(diǎn)點(diǎn)舔舐。

    手指纏繞棗紅腰帶,輕巧一勾。

    夜風(fēng)吹過,在裸膚上留下絲絲癢意。常年習(xí)劍的手生有薄繭, 摩挲著兩彎鎖骨。溫?zé)岬奈羌?xì)細(xì)密密, 從唇瓣到下頜,再到細(xì)膩脖頸。

    裴宥川沒有束發(fā),冰涼長發(fā)掃過鎖骨下方, 他俯身輕咬一口。

    云青岫的氣息亂了一瞬,踢腿就朝前踹。

    “你發(fā)什么瘋——”

    裴宥川不躲, 任由這一腳踹在胸前,然后反手捉住抬起, 再壓到肩上。

    他牢牢按住想收回的腳踝,咬住云青岫的唇, 烏黑睫羽垂下,眼中欲壑難填。

    鱗尾游來, 親昵纏繞云青岫的指尖、腳腕、腰間, 低低嗡鳴聲浪潮般,傳遞著癲狂熾熱的情緒。

    冰冷鱗片不斷絞緊, 濃烈愛欲幾乎化作令人心顫的破壞欲。

    云青岫渾身一僵,灼熱的唇與冰冷鱗片對比鮮明,恐懼順著脊背躥起, 不斷疊加, 漸漸成為難以言明的顫栗。

    裴宥川眸光暗沉, 熟稔地撬開齒關(guān)。

    舌尖被吮得發(fā)麻, 幾乎沒有喘息的余地, 兩道氣息難分彼此。

    他手中不知什么時(shí)候多了一個(gè)雪白小罐,單手挑開瓷蓋, 細(xì)膩如雪的脂膏堆在指尖,雙指一捻,均勻覆在指節(jié)上。

    小院的池子波光粼粼,不時(shí)有幾尾魚躍出水面又重重落下,掀起一片水花。

    脂膏被溫度融化,變成質(zhì)地稠密的水澤,順著指尖往下淌,積蓄在腕骨處,最終落在地面,匯成一小灘水澤,映著幽紅月色。

    云青岫覺得他今晚一定是在發(fā)瘋。

    慢條斯理,像是在故意磋磨人,耐心好得過分。

    滴答幾聲,小院的池子波光粼粼,不時(shí)有幾尾魚躍出水面又重重落下,掀起一片水花。

    云青岫驟然繃緊,片刻失神后,眼眸蒙上一層瀲滟波光。

    素來溫和淡然的面容染上薄紅,如同神龕中的神像墮入紅塵,生出令人想要摧折的美麗。

    裴宥川向前一步,緩慢而堅(jiān)定。

    “師尊……”他低聲喚著,喘|息又重又沉。

    云青岫快要散架,眉心蹙起,勉勵(lì)抬手捂著裴宥川的唇,咬牙道:“別喊了。”

    這種時(shí)候就別喊師尊了,誰家?guī)熗綍䴘L到床上!

    濕熱舌尖舔舐著覆在唇上的手指。

    他似乎非要對著干,嗓音低啞,一聲又一聲喚著。

    幾片零落花瓣飄至池面,魚兒爭相躍出搶食,水聲連綿不絕,濺至岸邊。

    云青岫連意識都快化作一片混沌,無暇再去管他喊什么。

    因此,并沒有看見那雙幽紅眼瞳由始至終都在用視線舔舐,充滿了想要得寸進(jìn)尺的貪婪。

    云青岫忽然感受到異樣,不合時(shí)宜想起了,裴宥川的本相與蛇類有關(guān),她記得自己看過科普書籍,蛇類都有一個(gè)共同特征……

    下一刻,裴宥川印證了她的猜想。

    “……!”云青岫瞳孔一顫,怒斥,“孽——”

    聲音忽然中斷,過了好一會,她才氣息紊亂罵道:“孽、障……”

    裴宥川眼尾泛紅,含著素白指尖輕磨,語氣柔和,動(dòng)作卻是全然不同的兇狠。

    “弟子的確大逆不道,師尊斥責(zé)得是。”

    …

    天泛曦光時(shí),云青岫沉沉睡去,手搭在床沿,連指尖都透出一股疲懶。

    一只手伸來,為她細(xì)致整理貼在側(cè)臉的烏發(fā)。

    裴宥川坐在床沿,輕輕攏住素白指尖,額心一道赤紋若隱若現(xiàn)。

    陰暗黏膩的聲音在識海響起。

    “封住靈海又如何,如果猜得沒錯(cuò),玄天鏡在她身上。你永遠(yuǎn)留不住她。”

    額心赤紋愈發(fā)明顯。

    “只有變成此界最強(qiáng)者,你才能留住她。”那聲音循循善誘,“其實(shí)你很明白吧,若她修為恢復(fù),你沒有勝算。”

    “閉、嘴。”裴宥川雙目赤紅,狠狠按住額角。

    “呵,我就是你,你也是我,我們生來共存,還會害你么?”識海里一道紅息游動(dòng),“只有接受初代魔主傳承,才能變成最強(qiáng)。”

    “屆時(shí)蕩平仙州,她便不會再走了。”

    昳麗面容浮現(xiàn)出掙扎,裴宥川手背青筋迸起,他咬牙道:“不行,師尊會不高興的。”

    “……”那聲音頓了頓,冷笑一聲,“那你便當(dāng)乖徒兒吧,看看你這魔主之位還能坐多久。”

    門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

    次珠特意放輕的聲音傳入:“尊上,兩位荒主前來送禮,帶了許多軍隊(duì),在王城外等候。 ”

    裴宥川神情陰沉。

    送禮?搶奪魔主位置的心思都寫到臉上了。

    他把云青岫的手放回錦被內(nèi),并掖好被子,轉(zhuǎn)身撕裂荒息離去。

    王城外,大半土地寸草不生,都是嶙峋裸露的黑晶礦石。

    黑甲魔衛(wèi)黑壓壓一片,猩紅旌旗搖曳。

    南荒主與東荒主各自坐在華麗鑾轎中,并不下轎,與王城城墻上的玄金身影遙遙相望。

    東荒主率先開口,聲音粗糲古怪:“聽聞尊上大婚將近,邀仙州修士與陰鬼蜮共同赴宴,在下與南荒主特來奉禮。”

    “但在這之前,在下想要問尊主一句,身為天魔一族,為何心向仙州,與修士議和!”

    此言一出,魔族軍隊(duì)里的憤憤之聲震天動(dòng)地。

    連裴宥川身邊的王城諸臣也都神色浮動(dòng)。

    東荒主所質(zhì)問的,也是陰鬼蜮絕大部分魔族想要問的。

    這任魔主兩百多年前橫空出世,血洗王城后上位,隨后便行蹤鬼魅,也不理事。

    不理事也有不理事的好處,四荒自治,各自明爭暗斗也無人管轄。

    但陰鬼蜮被封禁千年,流落仙州的魔族被殘殺殆盡,與仙州已是不共戴天之仇。他們無法理解,為何在仙州疲弱時(shí),竟然選擇議和,陰鬼蜮之主竟還要與殺了上任魔主的玄微仙尊成婚。

    一道荒息打出,裴宥川眉眼漠然,道:“本尊的事,何時(shí)輪得到你們質(zhì)疑?”

    東荒主的鑾轎被荒息打碎。

    他似笑非笑,掌間托著一團(tuán)黑紫荒息,慢條斯理道:“還是說,有人想學(xué)西荒?”

    眾人后脊一涼,西荒叛亂,魔主血洗西荒,踏碎西荒主腦袋的事還歷歷在目。

    質(zhì)疑的聲音瞬間弱了。

    南荒主見軍心動(dòng)搖,大喝道:“我等修為自然不及魔主,但心卻向著同族。一個(gè)血脈不純,心無同族的魔主,要來有何用!”

    東荒主猝不及防摔下來,他扶正冠冕,鏗鏘有力道:“為了陰鬼蜮,為了不當(dāng)修士家犬,魔主必須退位!”

    藏在魔族心底的仇恨輕易被勾起,震天吶喊下,地面碎石顫動(dòng)。

    一位近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前,勸道:“尊上,半月前西征回來,王城守軍還未休整完畢。況且死敵當(dāng)前,何必內(nèi)斗啊。您就放棄議和吧,等踏平仙州,玄微仙尊也只能留在陰鬼蜮中,那不是兩全其美。”

    裴宥川望著群情激奮的兩支黑甲魔衛(wèi),眸光幽微。

    “你說得很對。”他輕聲一笑,“不過,心懷異心者,該殺。”

    滔天荒息沖天而起。

    柔和含笑的嗓音從王城墻頭傳來:“順從者生,違逆者死。想活的后退十步。”

    軍隊(duì)中有騷動(dòng)之聲。

    計(jì)數(shù)聲如閻羅催命:“三,二,一。”

    東荒主高聲呼喊:“王城守軍不足,憑他一人如何敵兩域大軍,此戰(zhàn)必勝,不許退——”

    玄金身影踏荒息而來。

    滾燙鮮血潑灑在東荒主面前,順著冠冕旒珠滑落。

    身前上百結(jié)陣開盾的近衛(wèi)瞬間化作大片血霧。

    一只手穿過血霧,鬼魅般打向東荒主。

    有人后退,有人上前。

    上前著眼底血紅,口中吶喊著“為了陰鬼蜮”,飛蛾撲火般撞來。

    殷紅的血將滿地嶙峋裸露的黑晶礦染成赤色。

    這一戰(zhàn)持續(xù)到日暮時(shí)分,日月同空,血紅月色幽幽籠罩戰(zhàn)場。

    裴宥川踏過滿地血肉,扼住東荒主的脖子。

    東荒主掙扎著,臉色紫紅,艱難道:“為了一個(gè)修士……你要與仙州為敵,還、還要背叛同族……如此愚蠢,怎會被魔器選中……”

    裴宥川漠然揚(yáng)手,涌來的魔衛(wèi)湮滅在荒息中。

    他勾唇一笑:“不是說本尊血脈不純?非人非魔,何來同族一說?”

    東荒主腰間懸掛的黑玉令微微一震。

    “哈……雜種就是雜種,你不是很在意玄微仙尊么,我倒想看看,你愿不愿用命相換!”東荒主雙目赤紅,手化作暗紅觸肢,絞住裴宥川的手,目中癲狂之色一閃而過。

    裴宥川腦海轟鳴一聲,神色劇變,瞬間絞碎暗紅觸肢,將東荒主狠狠砸落,轉(zhuǎn)身撕裂虛空,一腳踏入。

    東荒主向前撲去,死死拖住裴宥川。

    大量荒息涌入魔丹,高階魔修自愿爆丹。

    他臨死前的怒吼久久回蕩:“天魔一族,絕不再受制于仙州!”

    …

    云青岫在傍晚時(shí)醒來。

    靈海靈脈運(yùn)轉(zhuǎn)自如,封禁之術(shù)竟消失了。

    屋內(nèi)不見裴宥川,隱隱約約的廝殺聲傳來。

    她披上外袍推門而出,洛桑候在屋外,不見次珠。封禁之術(shù)解了,但結(jié)界還在。

    要封大能修士的靈海靈脈不是易事,忽然解開只有一種可能——裴宥川受傷了。

    “洛桑,外面什么動(dòng)靜?”

    洛桑回道:“仙尊,東荒主與南荒主在王城外叛亂,尊上獨(dú)自迎戰(zhàn),也不知道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云青岫微微皺眉,前不久才平定西荒回來,轉(zhuǎn)眼另外兩域又反了?

    “為何忽然叛亂?”

    洛桑猶豫著說:“陰鬼蜮境內(nèi),對議和與大婚兩事……怨氣沸騰。尊上將這些聲音壓下,但不滿之人太多,兩位荒主也是野心勃勃,覬覦魔主之位許久了,叛亂是順勢而為。”

    云青岫仍覺得奇怪,哪怕再不滿,也不至于眾人皆反,裴宥川這魔主當(dāng)?shù)煤喼焙翢o信服力。

    洛桑看出她的疑惑,主動(dòng)解釋:“仙尊有所不知,陰鬼蜮封禁千年,境內(nèi)四域爭斗不斷,一直不曾決出魔主。尊上當(dāng)初連殺四位荒主,坐鎮(zhèn)魔宮時(shí),眾人都十分信服。”

    不止是信服,當(dāng)時(shí)陰鬼蜮魔族簡直像看見了救星,摩拳擦掌,等著新魔主帶他們踏平仙州。

    然而,一年、兩年……兩百年過去了。

    他們的魔主常年不見蹤影,不問政務(wù),四域之間再次爭斗也不管制。

    希望化作失望,再變成了長久的怨憤。

    陰鬼蜮與仙州之間的成見好似無間淵一樣,無法填平。

    云青岫忽然明白了,裴宥川為什么說開出的議和條件,是最大的讓步。

    兩界之間必有一戰(zhàn),且迫在眉睫。

    即使許多事情的走向已經(jīng)和第一世天差地別,但軌跡還是漸漸重疊,正在走向原本的結(jié)局。

    見云青岫神色沉沉,洛桑輕嘆:“其實(shí)也不怪尊上,畢竟尊上當(dāng)初不是為魔主之位來的,大約只是為了碧落泉。”

    “碧落泉又是何物?”云青岫疑惑道。

    洛桑家世代侍奉魔宮之主,打理諸多雜事。裴宥川兩百多年前踏入魔宮時(shí),她跪俯迎接。陰影停在她面前,新魔主只問了她一句話。

    “碧落泉在何處?”

    碧落泉,在魔宮深處禁地,取上窮碧落下黃泉之意,為歷代魔主所用。

    聽聞可通天地陰陽。

    得到答案,那道身影不曾停留。

    接下來兩百余年,洛桑一直感受到魔主氣息不曾離開泉邊。

    直到那日,璀璨紅星劃過夜幕,越過無間淵,墜向仙州。

    魔主氣息消失了,他離開了陰鬼蜮。

    聽完洛桑的敘述,云青岫可以肯定,她神魂歸位必然有裴宥川的手筆。

    為此付出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他從未提起過自己做過的,只記得她的好。

    云青岫瞥了眼院外,只有魔衛(wèi)值守,于是徑直往外走。

    “仙尊,仙尊!您要去哪?尊上設(shè)了結(jié)界,出不去的。”

    她忽然停下,轉(zhuǎn)身問:“次珠呢?”

    洛桑小跑追來,見她不走了,松了口氣:“她今日一早告假,說是家中有事。次珠是南荒的,大約要好幾日才回來。”

    正說話間,云青岫指尖一彈,洛桑瞪著眼睛,被定在原地。

    “抱歉了。”云青岫歉意道,轉(zhuǎn)身轟出一擊靈潮。

    結(jié)界震蕩,硬生生被撕開一道裂縫。

    素白身影流云般踏出,院外值守的魔衛(wèi)大驚,硬著頭皮列陣來攔,但礙于命令不敢近身,束手束腳。

    袖袍揚(yáng)起,他們也和洛桑般直愣愣被定在原地。

    云青岫直奔魔宮八方交匯之處。

    靈力隱入地面,在魔宮深處結(jié)成一道繁復(fù)法陣。

    隱蔽法陣后,云青岫認(rèn)命般朝王城外趕。

    真是造孽,收了一個(gè)這樣的徒弟。都說居其位謀其政,魔主當(dāng)成他這樣的,也是史無前例了。

    一道熟悉身影從身后御空而來。

    “仙尊,您怎么出來了!哎呀不管了……尊上受了重傷,您來得正好,快隨我來。”次珠滿臉焦急,伸手緊緊拉住云青岫。

    腦海嗡鳴一聲,云青岫隨次珠一齊往城外趕。

    行至一半,她忽然問道:“次珠,你不是告假回家了么?”

    次珠頓了一下,道:“我還未出北荒,聽見王城外叛亂,就趕緊回來了。”

    靈潮驟然甩出,云青岫迅速拉開距離,道:“疾行趕路荒息如此平穩(wěn),你是在等我。南荒主的人?”

    次珠抬手凝成盾接下靈潮,默然片刻,低聲道:“仙尊,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辦法。”

    雪白骨哨在她唇邊吹響。

    焚心錐骨之痛像一聲平地驚雷,突然且來勢洶洶。

    靈力剎那間消失,素白身影隨之下墜。

    …

    云青岫是被晃醒的。

    這是一架并不太平穩(wěn)的車架,簾子隨風(fēng)起起伏伏,流云與血月若隱若現(xiàn)。

    從天色看,已是深夜。

    靈海干涸,靈脈被鎖死,稍稍嘗試運(yùn)轉(zhuǎn),全身被碾碎的劇痛再次襲來。

    她中了一種十分霸道的蠱毒。

    渾身像被碾碎又揉巴揉巴捏在一塊,云青岫費(fèi)了很大勁才勉強(qiáng)倚坐在車壁上。

    一人掀簾而入,端著碗紫紅液體,見云青岫面容與唇色近乎雪白,愧意涌上心頭。

    “……仙尊。”次珠跪在她身邊,“這是鎮(zhèn)痛的藥,伺候您喝點(diǎn)吧。”

    云青岫移開視線,神色淡淡,并未搭理。

    次珠仰頭喝了一口,苦笑:“仙尊,沒有下毒的。焚心蠱在妄動(dòng)靈力會再次發(fā)作,您喝了會好受很多。”

    素白的手勉力推開藥碗。

    “想用我去換什么?”

    車架外又登上一人,掀簾步入,相貌白皙斯文,墨發(fā)綠衣,眉眼陰冷涼薄,尾指寬的青蛇纏繞在指尖。

    “南荒蠱女,竟然求修士喝藥,荒唐。”

    次珠面露隱忍,屈膝行禮:“主上。”

    孔雀綠袖袍一揮,他道:“退下。”

    次珠猶豫了一瞬,在原地沒動(dòng),“主上說過,只要我下焚心蠱,不做背叛之事,其余的并不干涉。”

    南荒主肆意打量云青岫,哼笑一聲:“在下竹厭,久聞玄微仙尊盛名,魅惑人心的本事的確一絕。”他瞥了眼次珠,“瞧這丫頭,為主家做事不情不愿,倒是對你很忠心,生怕我做點(diǎn)什么。”

    云青岫神色淡淡:“南荒主有話直說。”

    他在云青岫對面落座,饒有趣味道:“我們那魔主,放著魔主之位不做,跑到仙州去給你當(dāng)徒弟。我實(shí)在好奇,他能為你舍棄什么。魔主之位、修為……或者是命?”

    平靜幽深的視線盯向竹厭。

    竹厭感受到了無形的壓迫感,下意識緊繃,但想起焚心蠱,很快又放松了。

    “玄微仙尊不是魔主用盡手段留下來的?應(yīng)該很厭惡才是,若替你除了他,你該感謝我才是。”

    云青岫倚著車壁,身上不適,敷衍道:“嗯嗯。”

    竹厭的神色陰冷下來,他幽幽留下一句——

    “希望幾日后,玄微仙尊還能如此淡然。”

    他一走,云青岫眉眼間浮起虛弱倦怠,她抬眼看次珠。

    想起洛桑說次珠一早接到疾訊,說家中有事,再結(jié)合次珠對竹厭并不親近的態(tài)度,就猜出了原因。

    “你家人在他手里?”

    次珠眼眶一紅,咬唇點(diǎn)點(diǎn)頭,低低道:“仙尊,對不起,我真的不想害你,但是、但是……”

    “你說他重傷,也是真的?”

    “是。尊上與東荒主交手時(shí),爆丹而亡。”

    高階魔修爆丹,威力可想而知。

    云青岫沉默片刻,喝了那碗藥汁,身上果然好了些,但還是很虛乏。

    車架御空連夜趕路,行至夜幕轉(zhuǎn)為黛藍(lán)時(shí),南荒到了。

    云青岫被安排在南荒城主府的某個(gè)房間,屋前屋后都有許多高階魔修把守,禁制重重。

    竹厭還在門外與窗外留下幾條竹葉青盯梢。

    整座屋子被守得密不透風(fēng)。

    連次珠也只被允許每日進(jìn)入片刻,來送一碗緩解焚心蠱不適的湯藥。

    第一日時(shí),竹厭來了一次,

    次珠匆忙跟在后面,連聲道:“主上,主上,我來吧,此蠱催動(dòng)起來須知輕重,萬一控制不當(dāng)真會出事的!”

    竹厭手中把玩著那枚骨哨,笑吟吟的:“就是要夠狠,才讓人心疼呢。”

    尖銳哨聲一向,仿佛有萬千蠱蟲噬心,劇痛無休止,驚濤駭浪般席卷每一寸骨血。

    恍惚間,云青岫聽見次珠在哭求。

    劇痛散去許久,視線才勉強(qiáng)聚焦。

    次珠抱著跌在地上的云青岫,滿臉淚光。

    竹厭一手拿著玉簡,另一只手在玉簡前揮了揮,笑瞇瞇道:“尊上,你最好按我說的做,否則我不確定你的師尊能活多久。”

    靈力被封,云青岫聽不見玉簡那頭的傳音。

    她抬起汗涔涔的臉,逐字逐句道:“你提了什么條件?”

    竹厭收起玉簡,朝她彎了彎眼睛,語氣悠閑:“啊,別擔(dān)心,沒有現(xiàn)在就要他的命。我對他的修為感興趣,死了便沒用了。”

    “魔主還不曾來過南荒做客,我只是邀他只身赴宴,領(lǐng)略南荒風(fēng)光。”

    云青岫壓住紊亂氣息,倚著次珠閉了閉眼。

    有部分魔修可以吞噬同族增加修為。

    竹厭打得是這個(gè)主意。

    …

    之后兩日,竹厭并未再來,只有次珠會每日晚上來送藥。

    原本嬌俏活潑的姑娘,幾日間迅速憔悴蒼白下去,看云青岫的神情愧然又復(fù)雜。

    第三日夜里,屋外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陣騷動(dòng)。

    似乎是出了事。

    云青岫倦怠起身,正要下地去聽聽什么動(dòng)靜,指骨分明的手驀然掀開重重紗帳。

    兩丸幽紅眼瞳仿佛夜里的鬼火,躍動(dòng)燃燒。

    同樣赤紅的還有額心的紋路。

    一雙手穿過紗帳,將她緊緊扣在懷中。

    耳邊的呼吸又急又亂,聲音發(fā)顫,啞得不成樣子:“……師尊,師尊。”

    第52章 “師尊,再摸摸它好不好?”

    灼熱液體打濕了一小片烏發(fā)。

    云青岫被勒得喘不上氣, 推了推裴宥川,示意他松手,“南荒主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 你怎么就這樣進(jìn)來了?次珠說你傷重……”

    “什么天羅地網(wǎng), 只要想到師尊受蠱毒之苦,一刻也等不了!”裴宥川轉(zhuǎn)為握住她的肩,疾言厲色打斷, “師尊倒好,我不過出去半日, 便要離開。待在我身邊讓師尊這樣難以忍受?!”

    “至于傷重……我死了不是正合師尊心意!”

    云青岫被吼得耳膜都隱隱作痛,見他不分青紅皂白, 她也生出怒意:“什么叫死了正合心意,我何時(shí)說過這種話?”

    裴宥川冷嗤:“師尊嘴上不曾說, 心中卻是這樣想的。”

    “……”我謝謝你,連我怎么想都安排好了。

    見她沉默片刻, 裴宥川語氣更冷:“難道師尊要說, 是因憂心我傷重,才離開結(jié)界?”

    還真是這個(gè)原因。

    云青岫:“對。就是如此。”

    “……什么?”裴宥川一怔, 目露茫然。

    被抓走的這段經(jīng)歷并不光彩。南荒主讓次珠用的手段不算高明,只是看準(zhǔn)她關(guān)心則亂,才不慎中招。

    云青岫僅用幾句話含糊帶過。

    焦心、氣憤、委屈化作不可置信的喜悅, 裴宥川直勾勾看她, 喃喃:“師尊是太過擔(dān)憂我, 才不慎中蠱的……”

    夠了, 不必重復(fù)了。

    而且兩人現(xiàn)在的姿勢也太親密了些, 云青岫總覺得氣氛黏糊糊的,不自在地移開眼。

    裴宥川忽然抬起她的手, 朝自己臉上甩。

    這一下來得猝不及防,云青岫用力一掙,匪夷所思:“……你在干什么!”

    “弟子有錯(cuò),沒查清原委,還誤會師尊。”烏黑睫羽懸著水光,他啞聲道,“師尊,你打我吧。”

    “……?”

    堂堂魔主,哭著求被扇,真的是……

    云青岫在心里重重嘆氣。算了,也不是第一日知* 道她的徒弟是什么性子,敏感多疑還脆弱。

    比琉璃還容易碎。

    素白指尖拭去水光,又摸了摸裴宥川的臉。

    水光越擦越多,噼里啪啦往下掉,他聲音發(fā)顫:“師尊……”

    云青岫實(shí)在見不得別人哭,猶豫片刻,伸手擁住他。

    “好了,要哭也換個(gè)地方。”

    哪有在仇家大本營里抱在一塊黏糊糊又哭又笑的!

    裴宥川被喜悅淹沒,用力回抱,顛三倒四道:“高興……師尊,我就是太高興了。”

    熟悉的冰冷觸感纏住了她的腳腕,并熱情往上爬。

    云青岫面無表情,她好像不怎么怕蛇了。

    纏住小腿并還想繼續(xù)向上爬的鱗尾被隔著衣袍捏住,它頓時(shí)僵住。

    裴宥川倒吸一口涼氣,神色古怪。

    “弄疼你了?”云青岫手勁一松。

    僵硬的鱗尾一圈一圈收緊,在小腿上留下數(shù)道紅痕。

    幽紅豎瞳因興奮而微微顫動(dòng),喉結(jié)滾動(dòng)幾圈,裴宥川的語氣帶著點(diǎn)可憐:“師尊,再摸摸它好不好?”

    云青岫冷著臉把鱗尾拽出來丟開,語氣肅然:“說正事。剛剛外面的動(dòng)靜是怎么回事?”

    裴宥川滿臉遺憾,乖巧答道:“府外有魔潮暴動(dòng),天亮前都不會平息。”

    不必猜,定是他弄出來的,這才順利混入。

    但,竹厭為圍困他,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進(jìn)來得有些容易了。

    裴宥川目光幽幽,指腹摩挲著蒼白面容,柔聲道:“師尊放心,待我弄死竹厭,再處理完這群游魚雜碎,便將南荒擅蠱之人召來,總有人能解。”

    語氣陰寒,令人毛骨悚然。

    云青岫仔細(xì)打量裴宥川,眼睫下的瞳仁似一道窄豎,額心那道赤紋像是從血肉中生出,妖邪之氣橫生。

    “扶光,你……”

    叩叩——

    屋門被吱呀推開。

    云青岫瞬間把裴宥川拽上床,坐在床沿處,壓著攏緊的紗帳。

    “仙尊,今日的藥。”次珠端藥走來。

    云青岫明顯感受到裴宥川的殺意,不動(dòng)聲色將一只手背到身后,隔著紗帳拍了一下他,以示警告。

    湯藥一飲而盡,不同于平時(shí)的微甜回甘,今日的藥是苦澀的。

    次珠一把握住她,半蹲靠近,聲音又快又低:“可平息一次焚心蠱發(fā)作。南荒主邀尊上明日正午在府中相見,要求用尊上自身換您離開,但他絕不會放您走的。明日午時(shí)我趁亂帶您離開。”

    “可你的家人?”

    次珠朝她笑了笑,左臉頰邊浮起淺淺笑渦:“仙尊不必?fù)?dān)心,我已經(jīng)探查到家人在何處,明日將您送離府,我就將他們救出來。”

    “等尊上平了叛亂,我一定來為仙尊解蠱。”

    云青岫摸了摸她的面龐,“還是太冒險(xiǎn)了,我們相識不久,為何愿冒危險(xiǎn)相助?”

    “仙尊……四域開戰(zhàn)千年,從沒平息過,四處都是流離失所的同族。”次珠仰頭看她,“已經(jīng)死了很多同族了,無論是內(nèi)亂或與仙州開戰(zhàn),都會死更多的人。”

    “我知道,仙尊也不愿開戰(zhàn),才來到陰鬼蜮,對魔族也是一視同仁。我覺得您一定有辦法讓陰鬼蜮與仙州和平相處。”

    少女的目光炙熱,充滿信任。

    云青岫動(dòng)了動(dòng)唇,正要開口,一道孔雀綠身影閑庭信步走入。

    “我已遞話給魔主,明日正午,府內(nèi)相聚。魔主真是對玄微仙尊用情至深,愿意以命相換。”

    身后殺意更盛,紗帳晃動(dòng)起來。

    次珠疑惑看去。

    云青岫滿臉淡然,并伸手按住想出來的裴宥川。

    竹厭站在屏風(fēng)外,笑意陰柔:“次珠,你看看這是什么?”

    手里把玩著一枚骨哨,如被血染就,殷紅刺目。

    她瞳孔一縮,連滾帶爬跑過去:“這枚骨哨……!”

    “焚心蠱是你下的,終究不受我所控。次氏一族精于練蠱,我便以血為祭,得了這枚骨哨,可操縱萬蠱。往后——就不必麻煩你了。”

    盤在竹厭腕骨的竹葉青如離弦之箭探出。

    “扶光,攔下他——”

    云青岫開口瞬間,紗帳被掀開,玄金身影踏出。

    “噗呲!”大簇血花濺在屏風(fēng)上,綻開一朵凄艷的花。

    青蛇吞噬心臟,重新游回蒼白手腕。次珠目露茫然倒在地上,視線徹底昏暗前,竹厭那張濺滿血的臉像地獄惡鬼,看她如看螻蟻。

    “一枚棋子,也想壞我大局。”

    兩道荒息悍然對撞。

    竹厭勉力躲閃,衣袍被割破幾道也不慌不忙:“果然是你來了。正好,我也有份大禮要送給尊上。”

    骨哨抵在唇邊,他警告道:“若想你的師尊活命,把魔器給我!次氏一族沒有活口,無人能為她解蠱,你最好乖乖聽話。”

    云青岫一步步走去,抱起躺在血泊的次珠,漂亮靈動(dòng)的眼睛失去了神采,臨死前最后一眼,看的是她,像是有話要說。

    那雙睜著的眼被合上。

    裴宥川似乎對竹厭的話很是忌憚,站在云青岫身前,將長劍漠然拋出。

    竹厭笑意盎然接住,現(xiàn)在不認(rèn)主又怎樣,等吞吃了魔主,魔器自然會認(rèn)他。

    他正沉浸于喜悅之中。

    余光,一只手閃電般扼來。

    竹厭一驚,迅速吹響骨哨,尖銳哨聲回蕩,但云青岫投來冷淡視線,巋然不動(dòng)。

    “怎么可能!”

    眨眼睛,骨哨已經(jīng)被奪走,在裴宥川手中化為齏粉。

    “奪走又如何?既然來了,就別想離開府內(nèi)!”竹厭面露狠厲,荒息拍向地面。

    屋外響起無數(shù)慘叫呼號,閃爍紅芒的巨陣從厚重云層中緩緩顯形。

    南荒主城之內(nèi),頃刻間獻(xiàn)祭所有魔族性命,化作一座空城。

    竹厭癲狂大笑:“任你本事通天,也出不了這大陣!”

    “吵。”

    竹厭的大笑戛然而止,心口一冷,魔劍將他貫穿。

    裴宥川微微抬手,洶涌荒息注入。

    額心間赤紋亮得驚人,一雙赤瞳似幽冥鬼火。

    整座府邸被荒息夷為平地。

    竹厭直勾勾盯著裴宥川身后,那千萬里之遙,無間淵所在的方向。

    屬于初代魔主傳承特殊的氣息,沒了。

    “你……接受了魔主傳承?”

    第53章 “如今換我護(hù)著師尊。”

    天地昏暗, 荒息翻涌,血紅大陣遮天蔽日。

    云青岫望著身前的裴宥川,那道額心赤紋, 不同于之前的若隱若現(xiàn), 它全然成型。

    昳麗面容愈發(fā)妖邪。

    裴宥川似有所感,回頭與她視線相匯。

    那日,東荒主自爆魔丹將他重傷, 南荒主暗中設(shè)局,將云青岫下蠱帶走。

    腦海中的聲音只說了兩句話。

    “陰鬼蜮內(nèi)控制人的禁術(shù)數(shù)不勝數(shù), 以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過去,是去救人, 還是送死?”

    “我很早就對你說過,只有成為此間最強(qiáng)者, 才能留住想留之人。”

    裴宥川重傷入無間淵,僅用一日, 強(qiáng)行接受傳承。

    哪怕反噬也沒關(guān)系, 只要撐到救出師尊,一切都無所謂。

    他說:“師尊, 我不能將你置于險(xiǎn)境。”

    此刻,歷史軌跡再次重疊。

    第一世,裴宥川是為滅世接受魔主傳承。

    這一世, 卻是為她。

    系統(tǒng)數(shù)次提醒, 不能讓任務(wù)目標(biāo)接受魔主傳承。云青岫自然能猜到, 這傳承不是好東西, 初代魔主死后身軀化為無間淵, 數(shù)千年不散,想必留了后招。

    “為師知道, 不怪你。”云青岫摸了摸他的腦袋。

    竹厭從廢墟中爬出,目光陰冷。這一局要輸了,但即使是輸,他也絕不讓裴宥川痛快。

    孔雀綠衣袍破碎,陰柔俊秀的青年腰部化作巨大幽綠蛇身,暗綠鱗片從指尖覆蓋到脖頸。

    “嘶嘶……強(qiáng)行接受傳承,想必現(xiàn)在不好受吧。我今日可以死,而你們——也要陪葬!”

    地面震動(dòng),無數(shù)形態(tài)可怖的魔獸從地面爬出。

    世間聲音都消失了,裴宥川只聽得見云青岫說的那句話,瞳孔震顫。

    他揚(yáng)手拽下殷紅發(fā)帶,烏發(fā)垂落。

    在萬千廝殺聲中,裴宥川低頭,用發(fā)帶覆住云青岫雙眼,動(dòng)作專注認(rèn)真。

    “師尊信我嗎?”他握住素白袖袍下的手。

    殷紅發(fā)帶隨素白衣袍飛舞,那只手溫柔堅(jiān)定回握,“自然。”

    裴宥川再無顧忌。

    比荒息濃郁百倍的魔息滔天而起。

    黑鱗從脖頸生出,覆滿半張側(cè)臉,兩丸紅瞳宛如淬血,殺意森然。

    鱗尾從魔息中游出,絞殺、吞噬魔物。

    黏膩的血肉四濺之聲成了天地間唯一的背景音。

    在這些聲音里,裴宥川握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向前。

    竹厭在哀嚎咒罵,由始至終沒有求饒。

    “得到……得到魔主傳承又如何,只會給修士當(dāng)狗的廢物——!!”

    云青岫聽見了一種令人牙酸的聲音,她想起曾經(jīng)在魚攤賣魚,老板用刀刮去魚鱗,血肉連著鱗片一起被刮下。

    竹厭的咒罵變得斷斷續(xù)續(xù),聲音里有幾分癲狂笑意。

    “嗬嗬……殺我又怎么樣,大陣不會破,次氏一族已經(jīng)全部死光!呃……裴宥川,你的好師尊活不長了!”

    竹厭的喉嚨里咕嚕幾聲,大量液體淅淅瀝瀝涌出。

    一雙幽綠眼睛暴突,他攥住腰間的玉令,向所有圖謀魔主之位的同族,發(fā)出了同一道傳音。

    喉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脆響,龐大蛇身倒地,蛇尾血肉模糊,半截蛇骨外露。

    俊秀陰柔的面容沾滿血污,眼瞳已經(jīng)渙散,竹厭的唇邊凝固著一抹微妙笑意。

    似嘲笑,似得意。

    魔息碾過,竹厭尸身化作一灘血肉。

    吞吃了滿城魔族血肉的生祭大陣一寸寸壓下,地面崩塌開裂,地動(dòng)山搖。

    罡風(fēng)劇烈,讓人幾乎難以站穩(wěn)。

    云青岫拽住發(fā)帶,向下一扯。剛窺見一絲周圍景象,發(fā)帶就再次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遮牢。

    僅是一眼也足夠驚心動(dòng)魄。

    大陣已逼近頭頂,地面尸山血海,只有他們所站這一小塊是干凈的裸露黑石。

    裴宥川玄金外袍沾滿血污,幽黑蛇尾盤旋在地面,鱗片泛著隱隱流光。

    兩滴血濺在他的面龐,紅瞳中殺意還未褪去,整個(gè)人充滿了非人的妖異感。

    “師尊,別看。”裴宥川攬住她的腰,壓向懷中。

    云青岫的鼻尖壓在暗金衣襟上,并沒有預(yù)想中的血腥氣,只有他本身干凈冷冽的氣味。

    “都這時(shí)候了,還有什么不能看。此陣詭異,拖延不得,你渡些靈力,讓為師看看如何解!”云青岫抬手拽住發(fā)帶。

    裴宥川捉住她的手,指尖的清潔術(shù)隱去,沉聲道:“中焚心蠱后,擅動(dòng)靈力輕則靈海靈脈俱碎,重則身死。我不會讓師尊以身赴險(xiǎn)。”

    云青岫被禁錮在他懷中,粗壯蛇尾隨之環(huán)繞上來,像密不透風(fēng)的庇護(hù)。

    大陣壓下,魔息不斷凝結(jié),又再次潰散。

    兩兩相抗,裴宥川目露赤紅,識海中紛亂囈語一刻也不曾停。

    是他從未聽過的語言,含混低沉,像來自異界之音,妄圖蠱惑他的心神。

    大陣愈近,罡風(fēng)愈發(fā)兇猛,卷過時(shí)帶起許多烏黑鱗片與血肉。

    云青岫將血肉撕裂之聲聽得清楚,拽著眼前衣襟,急道:“裴宥川!”

    他喘息一聲,咬牙放出更多魔息,游動(dòng)尋找陣心。

    聲音在無盡罡風(fēng)中輕柔低緩:“師尊曾將畢生所學(xué)教給了我,不過是個(gè)祭陣,不難解。”

    “況且,魔族自愈能力強(qiáng)悍,小傷罷了。再等一等……很快便能破陣了。”

    云青岫心頭一窒,聲音滯澀:“……自愈強(qiáng)悍,也會疼啊。”

    森森蛇骨在罡風(fēng)中裸露。

    “一點(diǎn)也不疼。”裴宥川抱緊云青岫,咽下喉間腥甜,彎了彎唇,“師尊還記得剛收我為徒的事嗎?那時(shí)我修為淺薄,下山歷練危急時(shí),師尊總能持劍趕來。”

    他一直仰望著那道背影。

    “從前師尊護(hù)著我,如今換我護(hù)著師尊。”

    魔息尋到陣心,裴宥川反手揮去,滔天魔息從中心瓦解祭陣。

    無數(shù)血紅流光墜入地面,所過之處都成了荒蕪。

    罡風(fēng)平息,纏繞的蛇尾消失,留下滿地血污。

    云青岫揚(yáng)手扯下發(fā)帶,還未來得及開口,裴宥川接連吐出幾口血。

    玄金衣袍被血浸透,在地面積蓄出大大小小的血泊。

    他半跪在地,五指插入發(fā)間,神色猙獰。

    “閉嘴!滾——!!”

    紅霧在識海里不斷膨脹,詭異含混的言語無孔不入,將裴宥川的腦子擠得沒有一點(diǎn)空余。

    “扶光?扶光!”

    清冽冷香靠近,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裴宥川倏地抬頭,赤紅眼眸里,混沌與愛欲交織。

    修長分明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撫過云青岫的面龐,緩緩落在素白脖頸間。

    指腹按在脈絡(luò)處,輕輕摩挲。

    云青岫忽然覺得眼前之人有幾分陌生。

    下一刻,裴宥川的手輕顫,他驀然縮回,咬牙喘息:“師尊,我好像有些……你先走。”

    云青岫牢牢握住那只縮回的手,“說什么胡話,你傷得這樣重,先回魔宮療傷。”

    話音剛落,幾道荒息從四面八方趕來,后面還陸續(xù)跟著更多。

    “……該死!”裴宥川目光陰戾剜了一眼地上碎裂的玉令。

    是竹厭臨死前叫來的,都為了殺他爭魔主之位。

    他指尖凝出千里陣,落下時(shí)陣法黯淡,南荒主城的傳送點(diǎn)早已被竹厭提前掐斷了。

    不速之客轉(zhuǎn)瞬落地。

    裴宥川起身把云青岫護(hù)在身后。

    黑袍男子身形矮小,口鼻尖尖,嬉笑:“這不是尊上與仙州的玄微仙尊嘛,一位重傷,一位中蠱,好生狼狽。”

    嫵媚女子紅唇彎彎:“呀,傳言果然不假,咱們這位殺伐果斷的魔主,是真的重情。來時(shí)說好了,殺魔主者,入主魔宮,可別內(nèi)斗起來。”

    另一人皮膚青綠,形似干尸:“呵,你這娘們,話是這樣說,屆時(shí)不是你殺的,怕是下手比誰都快——”

    魔劍逐漸凝出。

    裴宥川毫無征兆出了一劍。

    綠膚男子戛然而止,死不瞑目。

    他眼眸輕瞇,陰森森道:“幾只游魚雜碎,也妄想殺本尊?”

    …

    南荒與北荒之間,橫隔數(shù)座大山,山體盡是裸露黑石,植被稀疏,山尖處常年冰封千里。

    若無千里陣橫渡,便只能御空。

    黏稠鮮血落了滿地。

    裴宥川御空速度一緩,攬著云青岫落地,隨即持劍跪地,淅淅瀝瀝的血從口中溢出。

    他推開云青岫扶他的手,“師尊,我不會死的,別管我了,去仙州……去哪里都好,離開這。”

    云青岫拽住他的手,平靜道:“渡靈力來。”

    不需要多少,只要一絲,便能喚醒靈海。

    裴宥川狠狠抹掉唇邊的血,提劍勉力站起,看向窮追不舍、黑壓壓的大片魔修,身形搖搖欲墜,語氣很冷:“不行。哪怕我今日死在這,也不會讓師尊的焚心蠱再發(fā)作一次。”

    系統(tǒng)老說她是倔驢,真應(yīng)該讓它看看,誰才是倔驢!

    云青岫深吸一口氣,不由分說扶住他往山上走:“那就上山。”

    山體連綿,稍作遮掩隱匿氣息,也足夠拖一段時(shí)間了。

    還沒到半山腰,裴宥川便失去了意識。

    他身體下墜,云青岫險(xiǎn)些被他帶得栽在地上。

    血肉模糊的蛇尾終于藏不住,拖在地面,漂亮的幽黑鱗片掉了大半,有幾處甚至見骨。

    云青岫一言不發(fā),扶著沉重的身軀,繼續(xù)上山。

    身后,已隱隱有魔修搜查之聲。

    “你在看。”云青岫仰頭望向灰云積壓的天幕,“我不會丟下他,他死,我亦然。”

    “若我死了,千年內(nèi)無人再能飛升,平息無間淵。魔主傳承已取,無間淵的魔息不受壓制,很快會倒灌仙州,此界覆滅不過小半年的事。”

    她靜立于原地,眉目巋然不動(dòng),溫和平靜。

    “所以,還不幫忙?”

    天幕之下,剎那寂靜。

    數(shù)個(gè)已追來的魔修定在原地,像陷入了時(shí)間停滯。

    一只翩躚的藍(lán)蝶飛來,靈光浮動(dòng)。

    云青岫扶著裴宥川,隨著藍(lán)蝶一步步走去。

    半山腰薄霧彌漫,有處煙波浩渺的山中湖,湖邊立一間草屋,屋旁是棵菩提樹。

    菩提樹下,盤坐著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云青岫。”聲音無邊無際,無處可尋,像是西天梵音,“又見面了。”

    第54章 神魂交融(修)

    “什么叫又見面了?”云青岫揚(yáng)眉問。

    菩提樹下的身影便是天道化身, 彈指一揮間,巨大星盤浮現(xiàn)。

    星盤之上,命運(yùn)之線交織纏繞。

    云青岫看見了無數(shù)條時(shí)間線的仙州, 無一例外, 都是覆滅結(jié)局。

    每一條時(shí)間線里,她都曾見過天道化身,都是孤身一人。

    “吾曾推衍萬次, 此次終于有所不同。”天道聲音溫和,“你帶來了他。”

    云青岫不動(dòng)聲色扶緊裴宥川, 眉目冷冽:“你想做什么?”

    天道嘆息:“吾不會殺他。浩劫將至,你與他皆是應(yīng)劫之人, 彼此互為劫數(shù)。你生來為了拯救,他生來為了顛覆。”

    “你已堪破七苦, 他是你的最后一道劫,渡過此劫, 便可飛升。”

    修太上忘情道, 要閱盡人生八苦,再全然放下, 使心如明鏡,不染塵埃。

    天道再次嘆息:“時(shí)間所剩無幾,此次若敗, 再無輪回。”

    云青岫冷靜道:“是我的時(shí)間不多了, 還是扶光的時(shí)間?”

    天道:“兩者皆有。”

    鮮紅提示框忽的彈出。

    【警告!生命值剩余40, 請及時(shí)完成任務(wù)!】

    云青岫扯了扯唇角, 進(jìn)入玄天鏡前, 系統(tǒng)發(fā)布了最后一個(gè)任務(wù),兩百任務(wù)點(diǎn)數(shù)都兌換了生命值, 之后再無發(fā)布過任務(wù)。近來事情太多,她險(xiǎn)些忘記了,任務(wù)點(diǎn)數(shù)用完,是真的會死。

    原來一切都在命運(yùn)軌道中。

    “初代魔主死后,化作無間淵,他留了一道意識在傳承中,此刻在扶光體內(nèi),對吧?”

    天道頷首:“祂并非普通魔族之主,而是域外天魔。”

    星盤再次轉(zhuǎn)動(dòng),時(shí)間洪流倒流,云青岫看見了數(shù)千年前仙魔大戰(zhàn)的起源。

    一顆星辰自域外降臨在仙州西南,砸出巨坑。

    巨坑的陰影中,不可名狀的怪誕之物蠕動(dòng),荒息蔓延,所到之處修士異化,陰鬼蜮和無數(shù)邪魔就此誕生。

    天魔之主掀起血雨腥風(fēng),意圖毀滅此界一切,撕裂天道,將更多的域外天魔放入,成為新的家園。

    被污染的修士也只是他覆滅計(jì)劃中的棋子。

    大戰(zhàn)中,天地變色山河傾倒,連登天梯亦被斬?cái)唷o數(shù)大能修士自愿隕落,封禁陰鬼蜮,殺死魔主。

    祂的身軀化作無間淵,隔斷仙州。

    大戰(zhàn)后,大地滿目瘡痍,天幕之上有幾道狹長縫隙,恐怖黏膩的怪物試圖鉆入,又被淡金靈光所阻隔。

    此消彼長,縫隙越來越多,越來越寬。

    星盤消散,菩提樹下天道化身氣息虛弱,身上遍布漆黑縫隙。

    “吾的時(shí)間,也不多了。七星連珠之時(shí),將是最后轉(zhuǎn)機(jī)。此界未來,億萬生靈,皆系于你身。”

    云青岫沉默許久。

    天道的意思已很明確,她需要凈化無間淵,徹底誅滅魔主意識,并且——

    補(bǔ)天。

    云青岫神情平靜:“好,明白了。”

    “必要時(shí),玄天鏡會助你。”

    一聲清淺嘆息后,菩提樹下身影消散無蹤。

    天道幻化出來的一方小世界沒有消失,留給了她休整。

    湖邊草屋看著簡陋,里面卻寬敞整齊,床榻桌椅一應(yīng)俱全。

    云青岫將裴宥川搬到床榻上。

    他此刻看起來異常狼狽,薄唇底色蒼白,血漬已經(jīng)干涸,深深淺淺凝固在唇上。

    額心的天魔赤紋滾燙發(fā)亮。

    蛇尾傷痕遍布,已經(jīng)無血可流。

    云青岫探了他的脈息,用命在旦夕形容也不為過。

    裴宥川死后,天魔之主將會占據(jù)這幅身軀。他若不死,兩道意識徹底融合也就是一個(gè)多月的事。

    意識融合,也不再是他了。

    淺淡日光從窗戶照入,拂過溫和眉目,纖長睫羽低垂,似神佛垂眸,悲憫世人。

    云青岫凝望著裴宥川,俯身垂首,指尖撫過他的眉眼。

    “扶光,為師不會讓你死的。”

    …

    天道沒有吝嗇,幻化出來的小世界湖邊仙草靈植遍地,連湖水都充盈靈氣。

    身中焚心蠱,云青岫沒有靈力,無法煉丹,便采藥搗碎,敷在裴宥川的傷患處。

    蛇尾又重又長,她只好抬到腿上,為每一處傷口細(xì)致敷藥,再用紗布包好。

    除了尾巴,身上的傷也不少。

    云青岫弄了三日,才算將他的外傷全部處理完。

    裴宥川額心赤紋越來越燙,偶爾面露掙扎之色,大約是快醒了。

    他躺在床榻上,長發(fā)散落,衣袍散開,腰腹處纏著厚重紗布,側(cè)腹線條緊實(shí)流暢,再往下便是漆黑蛇尾。

    紗布宛如補(bǔ)丁,點(diǎn)綴在蛇尾上,尾巴尖也被包起,有個(gè)俏皮的蝴蝶結(jié)。

    云青岫對自己的包扎成果很滿意,打算去找些能助人調(diào)息的靈植,讓裴宥川盡快蘇醒。

    這方小世界并不能一直停留。

    一旦消失,外面都是虎視眈眈的魔修。

    云青岫繞過大湖,在湖的另一側(cè)山坳處找到了所需靈植。

    靈植附近有幾株低矮果樹,結(jié)滿了鮮紅果子,吃起來甜軟多汁。

    她采了一捧,原路返回時(shí),遠(yuǎn)遠(yuǎn)看見黑紫魔息從草屋瘋狂溢出。

    這是要走火入魔!

    云青岫匆促趕回,魔息濃郁得遮天蔽日,幾乎難以視物,步入其中如陷泥沼。

    艱難行走半柱香,云青岫終于摸到草屋門檻,揚(yáng)聲道:“扶光,穩(wěn)住心神!”

    一抹白影倏地掠過。

    云青岫腰間一緊,鱗尾將她卷入屋內(nèi),白影正是尾巴尖上紗布系的蝴蝶結(jié)。

    緊接著,她撞上裸露胸膛,肌肉繃緊,撞上去時(shí)簡直讓人頭暈眼花。

    腰間鱗尾一松,兩只掌心滾燙的手掐上云青岫的腰,又緊又重。

    急促狂亂的氣息近在咫尺。

    魔息中,伸出無數(shù)細(xì)小鱗尾,貪婪糾纏上來。

    它們挨挨擠擠,見縫插針占據(jù)每一處肌膚。

    即便看不見,云青岫也能想象出,屋內(nèi)的情景。

    她置身在一片蛇潮里。

    后脊瞬間麻了大半,云青岫深吸一口氣,向前摸索。

    指尖拂過胸膛、鎖骨、脖頸,裴宥川神情混沌,渾身越發(fā)緊繃,手上的勁不由更重幾分。

    “……嘶。”懷疑逆徒想把她掐死。

    云青岫終于勾住他的脖頸,用力下壓。

    “扶光。”

    幽紅眼瞳在濃郁魔息里像兩簇鬼火。

    混沌變作掙扎之色,裴宥川啞聲道:“……師尊?”

    手上的勁也隨之松了些。

    大片細(xì)小鱗尾毫無征兆被炸成血霧,裴宥川松開手,捂住額心,鱗片逐漸在身上浮現(xiàn)。

    “滾!”他暴力扯開那些不斷糾纏云青岫的鱗尾,跌跌撞撞起身向外走。

    云青岫驀然拽住他的手。

    “師尊……?別過來,我控制不住本相……很快、很快就好……”

    拽住裴宥川的手忽然用力,力度之大,迫使他停下腳步并踉蹌轉(zhuǎn)身。

    識海中劇痛更深,他踉蹌間跪倒在地。

    清冽淡香似一片云將他擁住,然后額心相貼。

    裴宥川瞳孔震顫。

    …

    雙修,也稱神魂交融。雙方敞開識海,與對方共享一切情緒、感受,甚至?xí)匆姳舜擞洃洝?br />
    識海是修士神魂根基。因此,仙州修士不會輕易與人雙修。

    云青岫對這件事,僅限于書面了解。

    幾乎是沒有阻隔的,她的神識就進(jìn)入了裴宥川的識海。

    然后,就明白為什么之前裴宥川完全沒有雙修的意圖。

    入目所及,識海暗沉如夜,像被颶風(fēng)席卷一場,傷痕累累,詭異紅息游蕩著,喁喁低語。

    唯一亮色是識海中央的一團(tuán)微弱白光。

    那是裴宥川的神魂。

    正在被游蕩的紅息侵蝕。

    云青岫心念一動(dòng),輕盈地靠近了那團(tuán)白光。

    輕輕觸碰——

    翻涌呼嘯的快意幾乎將她淹沒,沒有任何停頓與喘息的空間。

    話本上寫得那么夸張,原來不是藝術(shù)加工!

    下一刻傳遞過來的,還有劇痛。

    雙方共感,這是裴宥川正在承受的痛苦。

    察覺到云青岫的神魂微顫,裴宥川強(qiáng)勢地包裹過來。

    恐怖戰(zhàn)栗一重又一重壓來,幾乎蓋過了這些痛苦,只余下令人神思空茫的飄然。

    此刻神魂顛倒成了具象化。

    每一寸神魂都浸滿了對方的氣息,有一種溺水般的恐懼感。

    云青岫勉強(qiáng)想起自己是來干什么的。

    分出一縷神識,開始修補(bǔ)混亂殘損的識海。

    這種修補(bǔ)如紙片劃過肌膚,癢且微疼。

    修補(bǔ)持續(xù)了很久,至少云青岫是這樣覺得的,連一口氣都要分成三次才能喘完,簡直把這輩子都過完了。

    修復(fù)識海消耗巨大,到最后她已完全累得難以動(dòng)彈。

    暗沉識海漸漸有了光亮,那些游蕩紅息也暫時(shí)潛伏起來,躲在暗處不再動(dòng)彈。

    云青岫的神識輕飄飄顫巍巍往外飄走。

    剛游動(dòng)一點(diǎn)距離,一團(tuán)神魂糾纏上來,裴宥川像嘗到甜頭的小獸,叼住目標(biāo)不撒嘴。纏得又急又重,云青岫差點(diǎn)一口氣沒喘上來。

    從里到外,徹徹底底,完全占有。

    連焚心蠱發(fā)作都比這好受些。

    源源不斷涌來的戰(zhàn)栗將云青岫淹沒,在意識徹底空茫前,她碰到了一小塊亮光碎片。

    是一段漫長的記憶。

    …

    云青岫站在脂粉香氣濃郁的屋內(nèi),恍惚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這里是……裴宥川的記憶。

    半開窗外,街景繁華奢靡,被圈禁在高墻之內(nèi)。

    是蕪城的青樓。

    一道婀娜身影款款推門走入,身后跟了個(gè)低著頭的布衣稚童。

    女子衣衫清涼嫵媚,眉眼昳麗精致,眼尾凝著陰郁漠然。她橫躺在美人榻上,煙桿吐出白霧,皺著的眉心才舒緩幾分。

    轉(zhuǎn)身時(shí),后背血肉翻橫,露出雪白脊骨與漆黑鱗片。

    “來。”她朝稚童招手,手中放著一把匕首。

    稚童瘦小孱弱,衣鞋發(fā)白襤褸,低著頭沉默走近。

    他抽出匕首,干脆利落一劃,血液爭先恐后涌入碗中。

    稚童的臉色本就蒼白,現(xiàn)在愈發(fā)慘淡。

    女子一飲而盡,后背傷口愈合。懶散道:“好了,滾吧。把血味遮了,要是被旁人吃了,我可不會管你。”

    稚童的表情沒有變化,沉默著往外走。

    “成啞巴了?”煙桿飛出,朝他砸去。

    云青岫下意識伸手,煙桿從她手中穿過,直直砸在稚童肩上。

    他悶哼一聲,險(xiǎn)些跪地,但強(qiáng)撐著站直,轉(zhuǎn)身低頭道:“是。”

    聲音稚嫩清亮,聽起來很乖。

    女子仍不滿意,神情陰冷:“我生你一場,一句稱呼也沒有。沒有我,你早被外面那群畜生吃干凈了,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

    稚童頭垂得更低,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娘。”

    “滾,看見你就晦氣!”碗也砸到了他的身上。

    碗碎了一地,云青岫看著他熟練收拾完碎片,安靜退出去,心像是在刀尖上滾了一趟。

    原來,玄天秘境里的幻境,與他的童年相差無幾。

    云青岫一直跟著他。

    看著他灑掃、洗碗、收拾殘羹冷炙……做一堆做不完的活,并且被青樓的修士肆意刁難。

    不過是路過時(shí)碰到對方衣擺,一道靈力便甩過來。

    對方重重踩過他的手掌。

    裴宥川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是個(gè)啞巴,沒意思。”那人摟著俏麗女子,嫌棄地啐了一口。

    青樓內(nèi)歡聲笑語與哀鳴虐殺聲不絕于耳。

    稚嫩臉龐沒有表情波動(dòng),跪在地上,一點(diǎn)點(diǎn)把打碎的碗盞收撿。

    被碾過的手紫紅腫脹,他仿佛沒有知覺。

    云青岫半跪在地,用指尖拂過那只手,手指虛虛穿過。

    心忽然刺刺地疼起來。

    第55章 傷疤

    云青岫一直跟著裴宥川。

    從入夜到深夜。

    這座花樓里, 都是樣貌出色的魔族,男女皆有。壓抑黑暗的環(huán)境里,滋生出許多互相依靠的情愫, 樓中有不少魔族孩子誕生。

    那些生下來的孩子們, 樣貌好的留在樓內(nèi),樣貌不好的邊送去斗獸場供人取樂,如同耗材。

    裴宥川是眾多孩子里的一個(gè), 但他是修士與魔族的后裔。女人守住了這個(gè)秘密,因?yàn)樗刑厥獾难猓?并不想與人分一杯羹。

    或許是雙血脈的代價(jià),他無法自如隱藏魔族特征。

    女人付出了不小的代價(jià)才買通花樓管事, 才將他留下。

    小小的身影蹲在后廚角落,安靜洗完堆積如山的碗碟。后廚灶臺旁支起小桌, 幾人圍坐,桌面擺著酒菜。

    其中一人重重錘桌:“合歡宗那群人是真他爹的難伺候, 嫌老子做的不好吃, 潑老子一身。”

    另一人道:“我聽來玩的公子哥們提過,明年換劍宗的人守城, 往年劍宗守城,都會好些。”

    “我呸!天底下修士都一個(gè)鳥樣,再好能好到哪去?還不是腦袋掛褲腰帶過日子。他爺爺?shù)模?要是能有出去那天, 老子把他們骨頭都嚼碎……”

    “好了!別說了, 萬一被聽見, 咱們哥幾個(g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宥川將最后一個(gè)碗洗完, 疊好擺入木柜中。

    一回頭,高大身影站在他身后, 一道疤貫穿男人左眼,唇下露出鋒利獠牙。

    “小賠錢貨,剛剛聽見的,給老子爛到肚子里。”

    裴宥川垂頭,姿態(tài)乖巧道:“我什么也沒聽見。”

    “哼,算你有點(diǎn)眼力。帶上你的飯趕緊滾,別在這礙眼。”

    灶臺上有幾籠準(zhǔn)備扔掉的饅頭,男人抓起兩個(gè),當(dāng)著裴宥川的面松手。

    粗面饅頭滾了幾圈,灰撲撲的。

    裴宥川沉默著彎腰去撿。

    男人一腳踹在他膝窩上,獰笑道:“跪著撿。”

    云青岫在那一腳踹來時(shí),下意識擋在裴宥川身前,那一腳還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踹了下去。

    “混賬!”她氣得一掌揮去,袖袍從對方身體輕飄飄穿過。

    身后,小小身影跪在地上,撿起饅頭,聲音低而輕:“多謝管事。”

    后廚管事終于出了一口惡氣,又坐回桌邊,與同伴碰杯。

    裴宥川緊緊抿唇,扶墻站起,一瘸一拐安靜離開。

    他熟練地繞過精致屋舍,回到后院最偏僻的小雜物間內(nèi)。

    巴掌大的屋子堆滿了木料雜物,角落有一塊木板,鋪了張破席子,那便是床了。

    裴宥川坐在這張簡陋的床上,小口小口吃掉了今日唯一的一頓飯。

    冷清月色從小而高的窗口照入,落在稚嫩面容上。

    有些臟,但能看出眉眼精致,眼瞳烏黑。可這只是左臉,右臉爬滿黑鱗,右眼赤紅,瞳仁如窄豎,令人不寒而栗。

    他環(huán)抱雙膝,蜷在角落,眼睛空空望著窗,喃喃開口:“為什么都厭惡我?只是想活著,也錯(cuò)了嗎?”

    云青岫與他并肩而坐,輕輕* 撫過他的發(fā)頂。

    然后,擁住這道無法觸碰的身軀,輕聲哄道:“是為師不好,來得太晚。為師喜歡你,不難過了啊。”

    裴宥川靠著墻,蜷縮著閉上了眼睛。

    當(dāng)他睡去,記憶跳轉(zhuǎn)到了下一個(gè)場景。

    云青岫所見的,都是他印象深刻之事。

    眼前又是女人的房間,濃郁的脂粉香氣都掩不住血腥氣。

    女人臥在床榻上,昳麗嫵媚的面容慘白如紙,床榻已被血浸濕。

    裴宥川在床前怔愣片刻,拿起匕首要再次放血。

    “不用了。”女人虛弱開口,“放干你渾身的血也不管用。”

    他沉默放下匕首。

    女人咯咯笑起來:“老娘快死了,不是想殺么?還不動(dòng)手?”

    她這一笑,牽扯傷處,血涌得更多。

    裴宥川終于抬起一直低垂的頭,望向她:“你可以吃了我。”

    女人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愣了會,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溢出來了。她抹掉淚,譏誚道:“小兔崽子,你在試探我?”

    “老娘懶得吃,這破地方呆夠了,死了比活著痛快!”

    每說一句,她的臉色就更雪白一點(diǎn),一雙黑瞳像幽冥鬼火,淬滿恨意。

    “你告訴我一件事。”裴宥川執(zhí)拗看著她,“我出生的時(shí)候,你就知道了我的血肉特殊,所以留下我,是不是?”

    女人原本懶得廢話,但那只黝黑眼眸,讓她無端端想到自己。

    其實(shí),不看右臉,這個(gè)孩子眉眼長得與她很像。

    而下半張臉,像那個(gè)人。

    “老娘費(fèi)了老大勁生個(gè)娃娃,生出來先咬一口,嘗嘗血肉是不是仙丹妙藥?我看你是把腦子塞水缸了!”

    裴宥川渾身輕顫,聲音滯澀:“為什么……要留下我?”

    女人嗤笑:“老娘樂意。”

    但裴宥川知道,他原本是要被送去斗獸場的,是女人付出了他不知道的代價(jià),才將人留下來。

    “還在那跟丟了魂似的。我馬上要死了,管事不會留你繼續(xù)呆在這,有功夫發(fā)愣,不如想想怎么逃出這個(gè)鬼地方。”

    裴宥川慢慢上前兩步,跪在榻前,一滴淚滾落,他低聲喚:“娘。”

    這比過往任何一聲都認(rèn)真。

    女人卻不領(lǐng)情,冷眼端詳他片刻,笑得譏諷:“手指頭里漏一點(diǎn)好,就什么屈辱都忘了。沒出息的東西。”

    “不過,老娘今天心情好……”她勉強(qiáng)支起身子,捉住裴宥川的手。

    女人的手很冷,一股荒息渡去。

    她似一朵開敗的花,最后一瓣也零落了。

    “還沒給你這小兔崽子起名……聽好了,老娘叫裴珠。”頓了頓,女人才再次有開口的力氣,“掌上明珠的珠,算了沒讀過書的玩意,說了也不懂。總之給我記著,你姓裴。”

    “懶得給你起名了,愛叫什么叫什么,以后自個(gè)起。”

    “記著一點(diǎn),什么情啊愛啊,都是最下賤無用的玩意。想在這活下去,就得冷血。”

    女人閉上眼睛,手垂到床邊,聲音細(xì)若游絲:“找個(gè)機(jī)會逃吧……逃出去是你的命,逃不出去也是你的命。如果逃出去了,不許立墳,也不許再提裴珠這個(gè)名字……”

    “把我忘了,我的一切都不要留在這世上。”

    女人死了。

    裴宥川對著床榻端正磕了三個(gè)頭。

    當(dāng)日夜晚,女人被一卷草席裹了,與其他尸首一起從花樓后門送去蕪城埋尸地。

    云青岫看著裴宥川點(diǎn)燃后廚,火勢很快延綿。

    他趁騷亂,靠女人渡來的荒息,硬生生從后面禁制闖出。

    夜風(fēng)迎面刮來,小小身影在繁華街道狂奔。

    那火轉(zhuǎn)瞬就被巡城修士用術(shù)法滅了。

    幾道術(shù)法甩來,裴宥川重重飛出。

    “小雜碎,膽子不小,敢逃?”

    毆打如雨點(diǎn)般穿過云青岫相護(hù)的身軀,落在裴宥川身上。

    月色下的稚童蜷縮抱頭,一聲不吭。

    …

    接下來的記憶潮水般掠過,裴宥川被毒打一頓送進(jìn)斗獸場。

    斗獸場中,擂臺日夜不息,血腥與暴力能激發(fā)人最原始的快意。

    有女人渡來的荒息,裴宥川在修士毒打下保住了一條命,又因足夠兇狠,贏了幾回。

    靠著贏后那少得可憐的獎(jiǎng)賞,他慢慢熬過來。

    漸漸地,裴宥川掌握了平衡體內(nèi)荒息和靈氣的方法,開始學(xué)著修煉。

    斗獸場里,暴動(dòng)每隔一段時(shí)間都會有。

    趁著暴動(dòng),他再一次逃了。

    云青岫看見了他眼中的決然,哪怕會面臨死亡,也要逃離這座囚籠。

    風(fēng)獵獵吹過,裴宥川的心臟從未跳得這樣快。

    逃,逃出去!

    臨街小攤紛紛倒塌,貨物散落一地。

    長街轉(zhuǎn)角,傳來暴怒叫罵聲:“小雜種,還敢跑!給我逮住他!”

    荊棘長鞭甩出,卷住裴宥川往回拖行。

    云青岫站在繁華街道,面前,是一張熟悉面容。

    是前世的她。

    女子眉目溫潤舒然,正在低頭看攥住自己衣角的裴宥川。

    后面的事,云青岫不太愿意看。

    但這件事裴宥川印象極為深刻,連她衣襟前的飄帶銀綴都分毫畢現(xiàn)。

    她眼睜睜看著自己蹲下身來,渡去靈力,又摸著對方腦袋,溫聲細(xì)語為他看傷。

    然后,當(dāng)裴宥川抬頭時(shí),前世的她瞬間松手,連退兩步。

    從旁觀者的角度,云青岫將自己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就像見了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而且,也終于看清楚裴宥川那時(shí)的神情。

    他呆呆愣在那,眼眸灰暗無光,水光懸在眼眶,倔強(qiáng)地不落下來。

    然后如離弦之箭,瞬間便跑遠(yuǎn)了。

    玄微仙尊代表劍宗前來交接城主令,又下令清查所有殘害壓迫魔族的生意,整座蕪城亂成一鍋粥。

    云青岫跟上裴宥川,此刻無人顧得上一個(gè)出逃的奴隸。

    城門有大陣,他出不去,在附近徘徊片刻,悶頭沖到城郊的連綿小山下。

    一條淺溪從山腳穿過。

    裴宥川站在溪邊,盯著倒影。

    風(fēng)吹動(dòng)那并不合身的衣袍,瘦弱身軀伶仃孑然。

    他看了很久,抽出腰間匕首,一罐幽紫藥粉灑滿,以刀尖對準(zhǔn)右臉。

    云青岫瞳孔巨顫,耳邊瞬間嗡嗡作響。

    這種藥粉她再熟悉不過,是修士研制血肌散,所觸碰之處,再無復(fù)生能力,會留下恐怖疤痕。

    當(dāng)年,在蕪城清掃時(shí),繳獲無數(shù)。

    裴宥川手起刀落,藥粉滋滋腐蝕血肉,一片黑鱗連著血肉掉進(jìn)溪流,殷紅暈開。

    一片、兩片……整張右臉血肉猙獰,幾處見骨。

    這把匕首攪得云青岫的心同樣血肉模糊。

    她收裴宥川為徒時(shí),他的右臉滿是駭人疤痕,用繃帶裹緊不愿示人,也從沒提過臉上的傷從何而來。

    本以為是受人欺凌留下的傷。

    不曾想,是他親自剜去血肉,只因?yàn)樗匆姾邝[時(shí)驚駭?shù)哪抗狻?br />
    云青岫閉了閉眼,忽然十分想見到裴宥川。

    記憶再次飛快掠過。

    蕪城依然囚禁著魔族,但不像從前那樣煎熬,至少不會隨時(shí)被欺凌而死,有屋頂遮雨,有一口飯吃。

    然后,滄冥出世,自封魔主攻入仙州,破蕪城禁制,掀起暴動(dòng)魔潮。

    仙盟九宗派出修士鎮(zhèn)壓,以玄微仙尊為首,趕至蕪城。

    這時(shí)的裴宥川,已學(xué)會隱匿魔族血脈,可以完美偽裝修士氣息。

    他趁著動(dòng)亂,先找到在戰(zhàn)場里渾水摸魚的合歡宗修士,沒有人會防備一個(gè)十歲孩童。

    黑瞳化作赤色,陰冷黏膩絲線游動(dòng),瞬間控制了曾在斗獸場欺壓過他的那幾個(gè)人。

    他慢條斯理,將幾人的識海一點(diǎn)點(diǎn)攪碎。

    品嘗著他們的畏懼與痛苦。

    再然后,一一找到曾經(jīng)花樓的那群同族,將欺辱過他與裴珠的,千萬刀凌遲虐殺。

    面對他們的求饒,他漠然無波,下手很穩(wěn)。

    處理完仇人,裴宥川離開了蕪城,行走在陌生的乾山城,一直在尋找前來誅魔的玄微仙尊,只想遠(yuǎn)遠(yuǎn)地再看一眼。

    云青岫一直陪在他身旁,看著他躲在殘?jiān)珨啾诤螅⌒囊硪硖匠鲱^,望向不遠(yuǎn)處的霧青身影。

    那時(shí),她剛重傷魔主,將其鎮(zhèn)壓,留在乾山城處理魔潮造成的災(zāi)禍。

    身后跟著各宗修士。

    裴宥川看得入神。

    云青岫卻看見了,有幾個(gè)大小不一的修士氣勢洶洶往這邊來。

    “喂!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一只手狠狠推向裴宥川,對方穿著貴氣,腰佩昂貴法器,看人是鼻孔朝天,一看就是貓嫌狗厭的那種修二代。

    另一人狠狠甩了一下鞭子,語氣兇惡:“你個(gè)小乞丐,偷看玄微仙尊做什么?難不成是邪魔?”

    “我不是。”裴宥川攥緊拳頭否認(rèn)。

    “那你在這偷看做什么,說!”

    “這小乞丐臉上纏這么多繃帶,一定很丑,扒了看看!”

    半大不小的孩子,惡意最濃重,就像在逗弄一只街邊老鼠,步步緊逼。

    一只手拽住裴宥川臉上的繃帶。

    這一下如觸碰逆鱗,裴宥川匕首出鞘,華貴弟子沒料到小乞丐竟然敢對他出手,躲閃不及,手臂頓時(shí)鮮血淋漓。

    “你!你敢傷我——!!”他怒吼著,“殺了他!”

    四人對一人,法寶靈符眼花繚亂砸去。

    即將要他性命時(shí),一道靈潮將四人彈開,昂貴法器碎了滿地。

    霧青身影緩步走來,朝地上的裴宥川伸出手。

    “受傷沒有?”

    “……謝、謝謝仙尊,沒有受傷。”裴宥川不敢伸手,更不敢抬頭,只是直勾勾盯著霧青裙擺與云靴。

    溫柔的手將他扶起。

    裴宥川不由自主抬頭,扭打時(shí),臉上的繃帶松了,隨著他一動(dòng)散落下來。

    他瞬間渾身僵硬,倉惶低頭。

    纖長素白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一縷靈息探入,緩緩撫平靈府的傷。

    她常年握劍,指腹帶繭,按在肌膚上泛起絲絲癢意。

    “抬頭。”她說。

    裴宥川僵著脖子,一點(diǎn)點(diǎn)抬頭,像等待儈子手落刀的死囚。

    黑瞳映出一張平靜溫雅的面容,云青岫幫他纏好了散落的繃帶。

    她眉眼含笑,問道:“家在何處?我叫人送你回去。”

    第56章 少年心動(dòng)

    裴宥川怔然望著含笑面容, 吶吶道:“我……我沒有家。”

    大戰(zhàn)后,無數(shù)修士、凡人流離失所。像這樣無家可歸的孩子不在少數(shù)。

    但他的資質(zhì)實(shí)在太好,是千年不遇的特殊五靈根, 身負(fù)入仙骨, 云青岫起了惜材的心思。

    “想修道嗎?”

    黑眸倏地一亮,像燃起一簇火光:“想,仙尊, 我想修劍道。”

    云青岫沉吟片刻:“我有事務(wù)在身,你先跟著我。等料理完, 帶你回劍宗修行。”

    這一次,裴宥川愣了更久。

    連肖想都不敢的事, 就這樣發(fā)生了。

    “……是,仙尊。”他聲音輕顫, 尾音哽咽。

    云青岫屈膝蹲下,揉揉裴宥川的腦袋:“叫什么名字?”

    “姓裴。”他聲音很低, “無名無字。”

    接下來幾日, 云青岫將裴宥川帶在身邊。

    他像一道沒有存在感的影子,靜默地料理云青岫身邊的小事。

    衣食住行, 只要有裴宥川經(jīng)手,就無比妥帖,合云青岫心意。

    戰(zhàn)后之事處理完那日, 云青岫將他召入房中。

    “明日啟程回劍宗, 宗內(nèi)有幾位長老愿意收你為徒, 你可以從中挑一位。我有一樣?xùn)|西給你, 當(dāng)做拜入宗門的賀禮。”

    三足香爐燃著凝神香, 瘦弱孩童被按著坐下,霧青衣袍從身后環(huán)繞過來。

    云青岫站在他身后, 解開了后腦的繃帶繩結(jié)。

    裴宥川閉著眼,渾身緊繃,膝頭上的手用力攥著。他不知道云青岫要做什么,但無論做什么,他都不會反抗。

    雪白繃帶簌簌落地,冰涼硬物隨之覆在臉上。

    “好了,睜開眼看看。”

    靈力幻化成水鏡,停在裴宥川面前。

    鏡中孩童黑發(fā)束起,一張銀面扣在臉上,只露出精致下頜與薄唇。

    “此物名喚生,從今往后,只要你不愿,無人能摘下。”

    水鏡中,青衣女修站在他身后,唇邊噙著笑意。

    烏黑睫羽顫動(dòng),水光在面具與面龐之間的縫隙流淌。

    裴宥川忽然起身,跪在云青岫身前,用盡所有力氣開口:“仙尊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想留在仙尊身邊侍奉,只求當(dāng)個(gè)雜役報(bào)恩。”

    云青岫定定看他一會,撲哧笑出聲,彎腰將人拉起,逗他:“身負(fù)仙骨的雜役,我可用不起。”

    這句話落在裴宥川耳中,便是拒絕了。

    他僵在原地,唇色褪盡,訥訥道:“仙尊,我……”

    “還叫仙尊?該改口了。”

    “……師尊?”

    “嗯。”

    “師尊,師尊……”豆大的眼淚掉出來,“我、我好高興。”

    他從未這樣高興過。

    云青岫憐惜地看他,擦去眼淚,又揉揉腦袋,最后彎腰把他抱起,放在臂彎上。

    “走,為師帶你去購置入門用的東西。”

    瘦弱孩童慢慢伸手摟住她,依戀道:“師尊,師尊。”

    買東西的路上,他像只剛學(xué)會啼鳴的鳥兒,時(shí)不時(shí)就喚幾聲師尊。

    云青岫被鬧得沒脾氣,輕輕彈他腦門,無奈道:“好啦,為師的魂都給叫出來了。和你小師叔小時(shí)候似的,嘰嘰喳喳。”

    裴宥川果然安靜了。

    云青岫更是無奈:“叫你不說話,就不說話了?這點(diǎn)和你小師叔不像,她可鬧騰多了。”

    “小師叔……?”

    “你小師叔姓蘭,名靈月。是跟在為師身邊長大的,她同你這樣大的時(shí)候,像只雀兒整日在為師耳邊嘰嘰喳喳。不過都是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都圍著你謝師叔轉(zhuǎn),小沒良心的。”

    不過是一句調(diào)侃,裴宥川卻緊摟住云青岫的脖頸,認(rèn)真道:“弟子會永遠(yuǎn)侍奉師尊。”

    街景連同兩道逐漸模糊。

    記憶片段不斷跳轉(zhuǎn),云青岫為裴宥川取字冠名,帶著他回宗,卻遇到天機(jī)閣閣主斷言此子有禍亂仙州之相。

    云青岫護(hù)下了他,執(zhí)意行了拜師禮,將“扶光”這個(gè)名字登入太上劍宗弟子玉碟。

    因著天機(jī)閣閣主的預(yù)言,宗內(nèi)上下對他并不友善。

    特別是蘭靈月,看他格外不順眼,數(shù)次鬧著要將人逐出宗。

    云青岫在時(shí),弟子們還能維持表面客氣,不在時(shí)各種冷言白眼,蓄意刁難孤立。

    這些,云青岫有所耳聞,曾敲打警告過弟子們。

    他們藏得更好,吃準(zhǔn)裴宥川不會向云青岫告狀的性格,在私底下欺負(fù)得更過火。

    云青岫跟著裴宥川,看見了許許多多她上一世不曾看見的事情。

    無處不在的欺凌伴隨著他。

    聽學(xué)時(shí)被撕毀功課,分組任務(wù)時(shí)被惡意搶奪功勞,時(shí)常被圍堵在宗門僻靜處,弟子們叫嚷著讓他滾出劍宗,罵他是丑八怪,是災(zāi)星……

    樁樁件件,裴宥川從未告訴過云青岫,每日回到藏玉峰前,他都會先遮掩一番傷痕,再眉眼彎彎回去。

    這一日,他回到順著石階拾級而上,小院正門未關(guān)。

    云青岫靠在搖椅上睡著了,正緩慢朝一側(cè)傾斜。

    而她身旁,還有一道身影,是謝倦安,他名義上的師叔。

    裴宥川知道,這位師叔和蘭靈月一樣不喜歡他,雖然不曾口出惡言,但眼神里的冷意與排斥是掩飾不住的。

    謝倦安接住滑落的身軀,動(dòng)作輕緩,一點(diǎn)點(diǎn)扶正,再伸手摘去云青岫發(fā)間的竹葉。

    眼神柔和無比。

    裴宥川踩過院門前落葉,靴底發(fā)出輕微碎裂聲。

    他眼瞳烏黑,清晰喚道:“謝師叔。”

    謝倦安驟然收回手,轉(zhuǎn)身時(shí)已恢復(fù)尋常的冷肅模樣,他靜靜看了眼裴宥川,面無表情從他身旁經(jīng)過。

    裴宥川沉沉盯著那道離去身影,直到消失。

    回憶畫面又是一轉(zhuǎn)。

    這回,地點(diǎn)變成了藏玉峰外,裴宥川聽學(xué)回來時(shí),看見了一身張揚(yáng)紅衣的蕭灼。

    云青岫一看就知,蕭灼是來打架的。

    只不過,在入藏玉峰前,就被從藏玉峰下來的謝倦安攔下了。

    一紅一白身影相遇,目光碰撞間似乎迸射出火星子。

    謝倦安率先發(fā)難:“你身為乾山弟子,不遞拜帖多次闖入劍宗,擾我?guī)熃阈扌校虻檬裁粗饕猓俊?br />
    蕭灼嗤笑:“管得這么寬,知道的是師弟,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道侶?你日日上藏玉峰,就不擾她修行了?”

    謝倦安冷聲道:“師姐主動(dòng)邀我練劍,不像某些無能而不知者,三招內(nèi)必被扔下山。”

    蕭灼勃然大怒:“你找死!”

    話音未落,兩人已經(jīng)打得天雷勾地火。

    甚至震塌了上藏玉峰的石階,裴宥川不遠(yuǎn)不近站著,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幕。

    云青岫站在他身旁,表情一言難盡。

    竟然是這樣,難怪前世抓到兩人在她的山下打架,都死活不說原因。

    而且……

    她好像明白裴宥川這么討厭謝倦安的原因了。

    前世無人能與她過招,只有謝倦安勉強(qiáng)算得上對手,兩人一起練劍的時(shí)間不少。

    這些都被裴宥川看在眼中,大約是誤以為,她對謝倦安有意。

    蒼天可鑒,純粹是閑得找不到對手罷了。

    隨著打斗聲結(jié)束,眼前畫面再次飛快流動(dòng)。

    各種欺凌仍伴隨著裴宥川,但他不愿再給云青岫添一星半點(diǎn)麻煩。

    這樣的忍耐持續(xù)了兩年,直到劍宗后山秘境開啟,弟子入內(nèi)試煉。

    一直欺凌裴宥川的小團(tuán)體想將他困在秘境里,讓他好好吃點(diǎn)苦頭。

    他們反被裴宥川設(shè)計(jì),掉進(jìn)了自己的陷阱。

    為首弟子怒罵,污言穢語不斷。

    直到有一句,提及云青岫。他說:“也不知玄微師叔被你灌了什么迷魂藥,竟這樣維護(hù)你!喂,你該不會是師叔與那位大能的孩——”

    那時(shí),關(guān)于云青岫與各宗天之驕子的流言多如牛毛,話本子出了一疊又一疊。

    眾人不敢在她面前議論,私底下說得卻不少。

    裴宥川離去的身影一頓,他轉(zhuǎn)過身,面具后的黑瞳淬滿殺意。

    一切都可以忍,唯獨(dú)涉及云青岫,不能忍。

    重傷同門后,老宗主大怒。

    云青岫再一次保了裴宥川,并與劍宗翻臉,開始在外長達(dá)六年的游歷。

    …

    游歷的記憶像蒙著層柔光,一切都是朦朧柔和的。

    兩道身影踏遍仙州,平妖患,誅魔潮,風(fēng)餐露宿。

    裴宥川如柳枝抽條,很快便比云青岫高了。

    在外游歷第三年,路過一座僻靜小鎮(zhèn)時(shí),云青岫購置了小院,定居下來,開始專心傳授裴宥川劍術(shù)與修行之道。

    小鎮(zhèn)位于南洲,春夏之交雨水連綿。

    云青岫常在廊下觀雨,窩在裴宥川做的躺椅里,喝著冰酪看少年在雨中練劍。

    銀劍斬?cái)嘤昴唬晁缰樵趧θ猩蠞L動(dòng)。

    少年身姿挺拔,無論寒來暑往風(fēng)吹雨打,都不曾懈怠一日。

    從前的事,云青岫并非每一件都記得,許多都已經(jīng)模糊。這段記憶像延綿畫卷,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下一件記憶深刻之事,發(fā)生在盛暑。

    雨季過去,暑氣深重,云青岫看見自己坐在文竹叢下納涼。

    屋檐下果殼風(fēng)鈴泠泠作響,搖椅晃晃悠悠,她沒一會就睡著了。

    一片竹葉掉在松散烏發(fā)間。

    裴宥川提著菜籃歸來,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他放下菜籃,洗凈雙手,輕輕拈走那一片落葉。然后久站在文竹叢下,凝望著云青岫。

    知了叫聲躁動(dòng),他的眼神溫柔繾綣。

    白皙修長的手伸出,想要將一縷散落烏發(fā)挽至耳后,指尖剛碰到時(shí),水井邊沿的水瓢滾進(jìn)了井里。

    咚——

    裴宥川如夢初醒,火燒般縮回手,連退兩步。

    云青岫站在屋檐下,將他惶恐不安的眼神看得清楚。

    裴宥川呆呆站了一會,扭頭往院墻外的竹海沖去,從午后到傍晚,他揮劍上萬次。直到雙臂麻木,快舉不起劍,他仍在揮動(dòng)。

    即使這樣,也斬不斷跗骨之蛆的念頭。

    它像一點(diǎn)星火,掉入荒蕪草地,瞬間燎原。

    …

    夏去秋來,云青岫偶爾會帶著裴宥川外出誅魔,檢驗(yàn)他的學(xué)習(xí)成果。

    這一日,裴宥川一劍剜出魔物內(nèi)丹,提前結(jié)束檢驗(yàn)。

    回程路上,師徒倆還在討論劍法,忽而,裴宥川就消失了。

    眼前已是一座富麗奢靡的花樓,嬌言軟語不斷從樓內(nèi)傳出。

    一位嫵媚侍者提著燈,正笑盈盈向他招手。

    花樓似深海之上的孤島,樓外盡是迷霧。

    裴宥川不動(dòng)聲色甩了一張除祟符篆,轉(zhuǎn)眼被迷霧吞噬,一點(diǎn)水花都沒掀起。

    誤入未知地,他沉著淡然,劍不離手,跟著引路的嫵媚侍者走。

    一層又一層,樓梯盤旋,每一層都是瘋狂交合失去神智的修士。

    侍者引著他來到十樓,咯咯嬌笑:“里頭是樓內(nèi)花魁娘子,極少選客,您今日有福了。”

    門無聲打開,一股暖香撲面而來。

    裴宥川握緊劍,慎之又慎踏入。

    屋內(nèi)以明珠作頂,白玉為磚,博山爐點(diǎn)著香,水紅紗幔隨風(fēng)舞動(dòng),一道身影斜斜倚在暖玉雕刻的長榻上。

    日夜相處,他一眼認(rèn)出那是云青岫的身影。

    “扶光,過來。”溫和嗓音噙著點(diǎn)笑意,尾音微揚(yáng),似羽毛搔過。

    裴宥川瞬間僵在原地。

    見他不動(dòng),那身影慵懶起身。

    素白纖長的手撥開重重紗幔,赤足下地,款款走來。她僅著雪白素袍,烏黑長發(fā)垂落至腰間,殷紅腰帶是唯一點(diǎn)綴。

    素袍松散,露出白皙細(xì)膩脖頸與一線雪白。

    “愣著做什么,來呀。”她笑吟吟發(fā)出邀請。

    云青岫站在一旁,緩緩閉目。

    這種表情,這種臺詞,出現(xiàn)在自己的臉上,實(shí)在太驚悚了!

    后面的記憶,她不看也記得很清楚。

    裴宥川與虛境之主打了起來,他當(dāng)時(shí)的修為并不是虛境之主的對手,但像失去理智,發(fā)瘋般用劍狂劈,像是要將它碎尸萬段。

    一人一魑魅打得花樓都塌了一層。

    直到云青岫強(qiáng)行闖入虛境,將虛境之主重傷,把他救出,裴宥川才勉強(qiáng)恢復(fù)冷靜。

    回到小院后,裴宥川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許多天都不曾出來。

    云青岫毫無阻隔穿過房門,見他抱著膝蓋,蜷在墻角。

    就像小時(shí)候住在雜物間時(shí)。

    少年認(rèn)清了自己的心動(dòng),厭棄與負(fù)罪感幾乎將他淹沒。

    似乎有人在與他對話,他五指插在發(fā)間,神情茫然痛苦。

    “不行……師尊對我我這樣好,我不能……”

    “你在說什么!閉嘴,閉嘴!陰溝里的蛇蟲,沒資格妄想!”

    “我沒有……我怎么可能……!不要再說了!”

    長劍劃過手臂。

    裴宥川任由鮮血橫流,呆呆靠著墻角,最終把頭埋進(jìn)了掌心。

    他獨(dú)自呆了七日,再次出來時(shí),外出時(shí)間增加,與云青岫相處時(shí),也會主動(dòng)保持距離。

    沸騰的愛戀被壓制在面具之下。

    日復(fù)一日,越發(fā)熾熱。

    裴宥川不曾逾越半步,他經(jīng)受不起任何一點(diǎn)失去的風(fēng)險(xiǎn)。

    只想待在云青岫身邊,哪怕永遠(yuǎn)以徒弟的身份。

    …

    裴宥川即將及冠那年,小鎮(zhèn)的雨季格外漫長。

    生辰前夕的雨夜,云青岫接到宗門急召深夜離去。

    “至多離開兩日,好好練劍,等著為師回來給你過生辰。”

    她轉(zhuǎn)身穿過雨幕離去,不曾回頭。

    第一日,裴宥川按時(shí)練劍,為云青岫整理床榻,將搖椅上有些塌陷的軟枕拆開,重新填充了棉花。

    第二日,裴宥川依然按時(shí)練劍,將院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次,將云青岫臥房里的話本收整起來,放入木柜。并發(fā)現(xiàn)了還未做完的銀發(fā)冠,應(yīng)該是為他加冠禮準(zhǔn)備的。他當(dāng)做沒發(fā)現(xiàn),放回原處。

    第三日,裴宥川什么也沒做,給云青岫發(fā)了兩條玉簡傳音,沒有得到回應(yīng)。

    他離開了小鎮(zhèn),趕往太上劍宗。

    云青岫看著他一路不眠不休,不要命般趕路,十日路程,硬生生壓縮成兩日。

    第五日清晨,裴宥川風(fēng)塵仆仆穿過艮山,直抵蒼山門下。

    他被攔在山門外。

    一位弟子呵斥:“玄微仙尊弒師叛宗,罪不容誅,已被劍宗除名。你,也不再是劍宗弟子,不得入宗。”

    昔日同門厭惡至極看著他。

    “如果不是你,玄微仙尊怎么會與老宗主生怨,天機(jī)閣閣主算的沒錯(cuò),你果然是個(gè)災(zāi)星!快滾,否則我打死你!”

    裴宥川的思緒割裂成兩半,一半沸騰,一半凝固。

    所有念頭匯聚在一起,只剩一句: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她。

    靈劍出鞘,劈向同門。

    裴宥川提劍闖宗,滾燙的血濺在身上,也覺得是冷的。

    踏過三千長階,他終于看見了證心臺,以及證心臺上的云青岫。

    謝倦安手持濯雪劍,一劍碎她神魂。

    霧青身影似流云墜入深淵。

    眼前的景象驟然扭曲,視線顛倒無序,蒙上了一層血紅色,廝殺聲亦是扭曲的,斷斷續(xù)續(xù),時(shí)有時(shí)無。

    一切都是扭曲的,只有心跳聲,一聲又一聲,劇烈急促,像是要掙脫胸膛的束縛,耗盡所有,化作一灘血肉。

    傾盆大雨中,云青岫聽見裴宥川喃喃道:

    “我不過生辰了……師尊,我不過生辰了……”

    第57章 “師尊對我也是……也是有情意的?”

    無間淵底, 無日無月,無風(fēng)無光。只有荒息與被鎮(zhèn)壓在此的強(qiáng)大邪魔。

    他們混沌邪惡,拖著臃腫滑膩的身軀, 在深淵中吞噬同族, 妄圖強(qiáng)大到突破禁制,離開這個(gè)鬼地方。

    就像前不久離開的滄冥那樣。

    最近,他們有了共同的狩獵目標(biāo)。

    是一個(gè)掉入淵底的少年, 身負(fù)重傷,血肉誘人至極, 光聞氣息就令魔躁動(dòng)沸騰。

    他們爭先恐后,涌向甘美的氣味源頭。

    然后看見, 殘肢尸塊堆積的小山上,坐著一位少年, 長發(fā)垂落,身上法衣破裂, 已看不出原本顏色。

    黑霧在他身旁涌動(dòng), 細(xì)小漆黑鱗尾游動(dòng),吞吃魔丹。

    少年眼眸半垂, 掰正被擰斷的腕骨,輕甩兩下,漠然道:“一起上, 我趕時(shí)間。”

    黑霧瞬間膨脹, 將來者困在其中。

    邪魔們頭一回見到比自己還要瘋的。他仿佛沒有痛覺, 觸肢穿心而過就捏碎觸肢, 斷手?jǐn)嗄_也不妨礙他剜出魔丹。

    腥臭黏膩的血將銀白面具染成血紅, 由始至終,那雙血紅眼瞳漠然平靜。

    平靜之下, 是毫無理智的癲狂。

    邪魔們慌了,這根本就不是狩獵目標(biāo),是一個(gè)陷阱!

    這個(gè)瘋子用自己的血肉做陷阱,狩獵邪魔。

    裴宥川不知道自己取了多少魔丹,他像一只游蕩在無間淵底的惡鬼,所過之處滿地殘肢。

    他只知道,自己要出去。

    自降生起就存在于識海中的聲音告訴他,陰鬼蜮的禁制已解,魔宮內(nèi)有一方碧落泉,可通天地陰陽,或許能重塑神魂。成為魔主,才能入主魔宮。

    “待你入主魔宮,再取得淵底深處的魔主傳承,就是這世上最強(qiáng)者,再無人能阻你。屆時(shí),傾覆仙州易如反掌。”

    這道聲音自稱是他的一部分,卻知道得太多。裴宥川不關(guān)心它為什么會知道這些,踏過滿地血肉,漠然道:“我只要師尊活過來。”

    “你就不恨那些百般欺辱你的修士?”

    “我只要師尊活過來。”

    “重塑神魂只存在于傳聞。哪怕塑魂成功,你已是魔主,上一任魔主,被師尊親手鎮(zhèn)于后山,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下場?”

    “不重要。”裴宥川仰頭望著暗無天日的淵底,喃喃道,“只要師尊活過來,死亦無悔。”

    識海中的聲音沉默半響,語氣譏誚:“是么?哪怕師尊看見悉心教導(dǎo)的徒兒修習(xí)邪道,入主魔宮也無悔?她會很失望吧。”

    裴宥川攥著拳頭不語。

    它與他共生,也最了解他的痛處,滿含惡意笑道:“喜歡的東西,要搶。滅了仙州,師尊復(fù)生后就無處可去。她厭惡邪魔,那就將世間邪魔殺盡,如此一來,世上只剩你與她。”

    “修太上忘情道者,無情無心,能將人留在身邊,也很不錯(cuò),你覺得呢?”

    它的話,戳中了裴宥川內(nèi)心最陰暗的貪欲。

    陷落深淵的人,一旦見過溫暖,就不想再放手。

    …

    裴宥川在無間淵底待了十年,曾經(jīng)被他親自毀去的右臉重新長出光潔肌膚。

    爬出淵底時(shí),陰鬼蜮內(nèi)正在內(nèi)斗。陰鬼蜮禁制破除,魔宮現(xiàn)世,四域荒主都想入主魔宮。

    他在一月內(nèi)連殺四位荒主,再殺無數(shù)不肯歸順的魔族,踩著累累尸骨,登上魔主之位。

    動(dòng)蕩千年的陰鬼蜮短暫平和。

    裴宥川直入魔宮,在浩如煙海的藏書中苦尋,終于找到上古流傳的重塑神魂之法。

    記載只有只言片語——

    抽出入仙骨,養(yǎng)在碧落泉中,化作紅蓮,以心頭血日日澆灌,招引神魂溫養(yǎng)。紅蓮開時(shí),神魂塑成,會自動(dòng)尋找最契合的身軀。供養(yǎng)者與復(fù)生者間,將有斬不斷的感應(yīng)。

    裴宥川剖開胸膛,一寸寸抽出入仙骨。

    靈脈與靈海隨著仙骨抽離,崩斷碎裂,又因天魔一族強(qiáng)悍的自愈功能,不斷修復(fù)。

    這是世間最難以忍受之痛。

    裴宥川面色慘白,只在想一件事——

    云青岫被一劍碎盡神魂時(shí),也是這樣疼嗎?

    他不斷撕裂愈合的傷,緩慢而堅(jiān)定將仙骨完全抽離。

    仙骨離體的剎那,裴宥川的仙途也到了盡頭。

    終此一生,再無飛升可能。

    仙骨入泉,化作一朵虛幻白蓮。匕首刺入心口,心頭血汩汩不斷,澆灌白蓮。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純白蓮花被魔主的心頭血緩緩染紅。

    它始終沉睡著,閉合不開。

    近三百年歲月,裴宥川寸步不離守在碧落泉邊。

    他偶爾會看著紅蓮,自言自語:“師尊,下雨了,院中的花無人打理,應(yīng)該都死了。”

    “等師尊醒來,我重新種幾叢花,再打一架秋千。”

    “師尊,桂花開了。每年這時(shí),都要做桂花糕與桂花酥酪,今年沒有做,之后一定補(bǔ)上。”

    “昨夜夢見師尊回來為我過生辰,如果不是夢……多好。”

    ……

    “師尊,我好想你。”

    “師尊,我真的很想你。”

    “師尊……我有點(diǎn)撐不下去了。”

    喃喃低語隨著眼前褪色的回憶消散。

    …

    云青岫醒來時(shí),身上還殘余著詭異的酥軟,像是一灘水或一團(tuán)棉花,從神魂到身體都是輕飄飄的。

    想了一會,才想起來是神交的后遺癥,簡稱縱欲過度。

    迷糊間,有人將她扶起,喂來一碗略帶腥甜氣息的湯藥。

    朦朧的視線終于清晰,云青岫怔怔看著近在咫尺的面容。

    “師尊昏睡了三日,是我愚蠢,才讓那些雜碎有可乘之機(jī)。我已召了姜白溯與陰鬼蜮內(nèi)所有蠱師,一定能將焚心蠱拔除。”

    云青* 岫靜靜看了他許久。

    直到裴宥川有些不安,忍不住道:“師尊?”

    云青岫忽然伸手,按在他原本擁有入仙骨的位置。

    “剜去仙骨時(shí),很疼吧?”

    裴宥川一怔,神情變幻莫測,半響才道:“師尊看見了……?”

    她點(diǎn)點(diǎn)頭,摸了一下他的臉龐,“為什么不說?”

    背后付出這樣多,他竟從沒提過一句。

    裴宥川用臉輕蹭溫?zé)嵴菩模曇艉艿停骸笆俏覠o能,護(hù)不住師尊,又愧對師尊教導(dǎo)墮入魔道。”

    “師尊待我這樣好,區(qū)區(qū)仙骨算得了什么。況且,師尊厭惡邪魔,被邪魔之血重塑神魂,大抵會覺得惡心。”

    簡直是個(gè)我見猶憐的小可憐,舍命換她重生,卻還在自責(zé)做得不夠好。云青岫長長嘆氣::“你就沒想過,無論如何也無法重塑神魂?”

    裴宥川凝望她,目光堅(jiān)定:“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便不會放棄,百年、千年、萬年,都會等。”

    云青岫再嘆一口氣,伸手擁住他,“怎么這樣傻?”

    裴宥川緊緊環(huán)抱住她,低低道:“值得,只要能再見到師尊,什么都值得。”

    窗外日光柔和,兩道影子靜謐相擁。

    過了許久,裴宥川問:“師尊如今對我,仍是只當(dāng)?shù)茏訂幔俊?br />
    凈問廢話。抱也抱了,親也親了,床上床下該做不該做的都做完了,剛雙修完,問出這樣的問題,簡直像見不得光的床伴,在求個(gè)名分。

    云青岫在心里瘋狂吐槽,語氣無奈:“……自然不是。”

    “當(dāng)真?!”裴宥川又驚又喜,眼睛倏地亮起來,急切追問,“師尊對我也是……也是有情意的?”

    “……”

    云青岫感覺自己的臉沒地方擱了。

    回答了,他還會翻來覆去繼續(xù)問,不回答,必然掉眼淚。

    磨磨蹭蹭半響,在裴宥川的臉色從驚喜漸漸變成失落,水光浮在眼眶時(shí),她仰起頭,輕輕碰了一下他的唇。

    輕得似柳枝拂過水面。

    裴宥川的喉結(jié)艱難滾動(dòng)幾圈,怔怔看著她,眼睛都不眨了。

    云青岫移開視線:“咳,你方才說請了浮玉仙……”

    話沒說完,裴宥川一把攥住她的肩頭,薄唇灼熱急切地壓下,胡亂啃咬,氣息狂亂急促。

    他抬腿壓上床榻,上半身也一起壓下,云青岫猝不及防往后仰,后面便是床頭的雕花扶手,已經(jīng)做好撞上去的準(zhǔn)備。

    “咚”一聲悶響,溫?zé)崾终茐|在云青岫腦后,手背狠狠撞在扶手上,震得她都有些發(fā)麻。

    “你的手……唔……”

    裴宥川直勾勾盯她,眼下一點(diǎn)紅痣艷麗奪目,視線令人毛骨悚然。

    呼吸急促,邊咬邊道:“不疼。師尊,師尊……我好高興。”

    濕漉漉的溫?zé)釟庀⒃谠魄噌赌樕希~心朝她貼近。

    她連忙往后挪,后遺癥都沒結(jié)束,這種事情還是應(yīng)該節(jié)制一點(diǎn)吧!

    “——諸位請留步,玄微仙尊未醒,尊上還在屋內(nèi),容我先通報(bào)一下。”

    “等等等!人好好的來陰鬼蜮,一會子功夫不見就中蠱了?再等人都涼了!”

    外頭忽然鬧起來,洛桑的聲音夾在幾人之間,左右為難。

    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身影一腳踹開門。

    “裴宥川,人在你的地盤還能出事,你這當(dāng)?shù)檬裁垂菲е鳌?br />
    罵聲戛然而止。

    裴宥川伸手一拽,層層疊疊的紗帳落下,床榻里的光線瞬間昏暗。

    彌珍立刻轉(zhuǎn)身,雙臂一伸,門神似得站在門口,將小跑沖進(jìn)來的徐月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攔在外面。

    方清和與姜白溯也被攔在外頭。

    徐月眼眶一紅,扒住彌珍的手,哽咽道:“彌師叔,師尊是不是……”

    彌珍想起紗帳垂落時(shí),影影綽綽看見的那一幕,不由牙疼,假笑道:“呵呵呵,你師尊醒了,沒死!”

    方清和疑惑道:“玄微仙尊醒了,更該及時(shí)看診才是,師尊說這蠱拖不得。”

    “她剛醒,頭疼,讓她暈會。”彌珍將幾人往外推,“出去出去,等個(gè)一刻鐘,閻王不至于來收人。”

    兩位弟子滿臉單純,乖乖往外退。

    姜白溯垂下眼眸,不置一詞,走到廊下暫候。

    屋內(nèi),云青岫臊得臉都要燒起來,狠狠瞪了裴宥川一眼。

    唇瓣殷紅,溫和冷清的眼眸波光瀲滟,在朦朧昏暗的光線里,這一眼更像嗔怪。

    裴宥川眸光更暗,只想將屋外的人全部轟出去。

    “出去。”云青岫推了他一把,示意將人叫進(jìn)來。

    他用指腹抹去云青岫唇瓣的水澤,整理好鬢發(fā),再掛起紗簾,理好床榻又為她披上外袍。

    神情頗有些戀戀不舍和興致被打斷的難受。

    見他乖巧妥帖,云青岫忍不住心軟:“今夜……”

    有些暗淡的眼眸瞬間亮起,身后仿佛有尾巴狂搖,裴宥川追問:“師尊,整夜?”

    “……不要得寸進(jìn)尺。”

    裴宥川肉眼可見失落,像垂頭喪氣的小狗,乖乖道:“一切都聽師尊的。”

    想起記憶里他的經(jīng)歷,云青岫再次心軟:“算了,只此一次。”

    裴宥川在失落與高興兩種情緒里切換自如,瞬間換上笑吟吟的面容,將外面等候的四人請了進(jìn)來。

    云青岫扶額嘆氣。

    完了,她好像真的很吃這一套。

    第58章 徹夜

    靈力絲絲縷縷潛入脈息。

    姜白溯診脈用了半柱香有余, 神色凝重。

    裴宥川耐心耗盡,沉著臉問:“這蠱究竟能不能解?”

    云青岫皺眉:“扶光,不得無禮。”

    淡綠靈光如絲線從云青岫脈息中抽離, 姜白溯正要開口, 抬眸正好對上她的視線。

    視線交匯剎那便移開。

    屋內(nèi),許多道視線都凝在姜白溯身上,屏息等待結(jié)果。

    他垂眉斂目道:“焚心蠱罕有, 解蠱并非易事。”

    裴宥川深吸一口氣,彬彬有禮道:“浮玉仙尊, 能解或是不能解,給個(gè)準(zhǔn)話。”

    彌珍在原地踱步半天, 忍不住開口:“一句話,到底行不行, 急死人了!”

    姜白溯淡淡道:“能解。”

    有這句話,兩人懸著的心終于落地。

    裴宥川怔怔站了片刻, 緩緩坐在床榻旁, 握住云青岫的手,用額心蹭了蹭素白手背。

    彌珍優(yōu)雅落座, 看向窗外,仿佛風(fēng)景怡人。

    姜白溯依舊神情淡然,召出靈樞金針。

    洛桑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她站在門外, 垂首道:“尊上, 南荒域傳來三封急報(bào), 眾臣已在正殿, 等候議事。”

    裴宥川頭也不回,冷聲道:“讓他們等。”

    “不像話, 快去。”云青岫微微皺眉,輕推他一把。

    裴宥川不動(dòng),堅(jiān)持道:“我哪也不去,就在這守著師尊解蠱。”

    當(dāng)著好友的面拉拉扯扯,饒是云青岫也有些受不了,壓著聲音輕斥:“胡鬧,為師還能跑了不成?”

    對視片刻,他終于妥協(xié):“我很快回來。”

    裴宥川的身影消失在小院外。

    彌珍把頭扭回來,狂搓手臂,連連搖頭:“黏糊,膩歪!”

    還沒多擠兌幾句,她忽然瞥見云青岫扶住床沿,一口發(fā)黑的血噴出。

    再抬頭時(shí),面容血色褪盡,云青岫神情平靜,輕聲道:“結(jié)界。”

    彌珍瞳孔發(fā)顫,咬牙落下隔音結(jié)界,又急又氣道:“不是能治嗎,這是怎么回事!”

    云青岫勉力靠著床頭,鬢發(fā)汗涔涔,壓住紊亂氣息開口:“其實(shí)解不了。”

    彌珍怒道:“什么叫其實(shí)解不了?擱這耍老娘玩呢?!”

    靜了片刻,姜白溯托起云青岫的手腕,柔和靈力包裹靈樞金針,緩緩送入殘破枯竭的靈脈。

    蠱毒與靈針拉扯對抗,云青岫倏地閉目,呼吸近乎停滯。

    一炷香后,姜白溯唇邊滲血。

    冰涼的手按住他,云青岫聲音微不可聞:“多謝,不必嘗試了。”

    姜白溯沉默不語,繼續(xù)催動(dòng)靈針。

    彌珍在一旁暴走幾圈,急得快要噴火:“麻溜的說清楚,到底怎么個(gè)事!”

    又是一口血落地,云青岫的面容近乎透明。

    姜白溯緊抿薄唇,金針緩緩從靈脈中離開。

    他稍稍平息動(dòng)蕩的靈海,閉了閉眼道:“焚心蠱只有下蠱者可解,下蠱者已死,此蠱無解。種下此蠱,至多兩月,靈海靈脈俱毀。”

    云青岫早有預(yù)料,只說:“原計(jì)劃不變。勞煩浮玉仙尊為我配藥,壓住蠱毒一個(gè)月內(nèi)不發(fā)作。”

    “……好。”姜白溯喉嚨發(fā)澀,“配藥需要三日。”

    彌珍沉默許久,目光發(fā)直坐在云青岫身邊,怔怔問:“一個(gè)月后怎么辦?”

    “一個(gè)月后……我有應(yīng)對之法,不必?fù)?dān)心。”

    “不擔(dān)心?你都要死了!”彌珍一躍而起,攥住纖瘦雙肩,“你讓我們在無間淵旁埋下巨型聚靈陣,到底要做什么?”

    云青岫任她搖晃,平靜開口:“平息無間淵,讓世上再無天魔之主。”

    “……我的老天,你在說什么?”彌珍喃喃自語。

    震驚之余,又覺得心驚肉跳。

    她看得分明,云青岫對裴宥川是全然不同的,即使如此,也不會在下手時(shí)有任何動(dòng)搖。

    “你們修太上忘情道的,都是瘋子。”彌珍深吸一口氣,“可你的境界,又跌了。從渡劫后期,跌至如今的化神后期,這個(gè)計(jì)劃,怎么實(shí)現(xiàn)?”

    修太上忘情道,一旦動(dòng)了私情,心境與修為都會大跌。

    云青岫的目光不起波瀾,如同在陳述既定事實(shí):“飛升之劫,在一個(gè)月后。”

    姜白溯一怔:“……什么?”

    云青岫懨懨靠著軟枕,神思游離,并沒有解釋的意思。

    彌珍覺得這個(gè)世界瘋了。

    半響,才有氣無力道:“行吧,你留了后手,那我不管了,你說什么我們照做就是。”

    猶豫著,她還是問出一句:“不過你……真的能狠下心?”

    云青岫的視線落在屏風(fēng)前,喜服華麗逶迤,她眉眼溫和,淺淡一笑:“舍一人保眾生,很劃算。”

    彌珍與姜白溯皆默然。

    “對了,謝倦安和蕭灼也來了,被攔在陰鬼蜮外,你徒弟沒放行。”

    “他們讓我?guī)г挘玛P(guān)此界存亡,用得上的地方,只管開口。”

    云青岫道:“替我轉(zhuǎn)告,他們只需要在動(dòng)手那日,死守陣心,無論何事都不能離陣半步。”

    …

    徐月與方清和在廊下等候。

    身為修士,耳力目力過人,里面的動(dòng)靜都聽得清清楚楚。

    聽見姜白溯說能治好,徐月抿著唇,低頭擦去眼角水光。

    方清和手忙腳亂掏出錦帕遞去,安慰道:“小月,我?guī)熥鹫f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仙州之內(nèi),再無人比師尊的醫(yī)術(shù)更高明,玄微仙尊會平安無事的!”

    “我知道的,就是太高興了。”徐月接過錦帕,輕聲說。

    很快,洛桑在門外遞話,里頭師徒二人開始黏黏糊糊拉扯起來。

    兩人默默對視一眼,視線移到?jīng)鐾づ缘聂~池。

    沒一會,裴宥川走出,面色不虞。

    經(jīng)過徐月和方清和時(shí),淡淡瞥了一眼。

    徐月與之對視,背脊挺直,面容已經(jīng)褪去從前的怯懦,眉眼間有幾分云青岫的從容。

    “師兄。”她率先開口,并布下隔音結(jié)界。

    裴宥川扯了扯唇角,似乎覺得這個(gè)稱呼可笑:“師兄?”

    “師尊不曾將師兄從弟子玉碟除名。”徐月語氣平靜。

    “你到底想說什么?”

    徐月直直看他:“我想說,無論師兄做出什么,師尊一直都在袒護(hù)你。自遇到師尊第一日起,我就知道,師尊待你是不同的,可師兄一直都看不出來。”

    “請師兄記住這份好,不要再疑心師尊,令她傷心。”

    這樣的徐月,與裴宥川印象里的不同。

    又或許是他一直沒注意過這個(gè)師妹。在魑魅底下討生活,如果不夠聰明,也不夠會察言觀色,早已死了。

    至少,她比施凜聰明得多。

    “我自然明白,無需你多言。”

    玄色身影離去,徐月撤了隔音結(jié)界,屋內(nèi)安靜下來,或許是在拔除蠱毒。

    方清和憂心忡忡,輕嘆道:“離議和的三月之期只有一個(gè)多月了,如果真的議和失敗,兩界交戰(zhàn),玄微仙尊勢必會卷入其中。只是看裴……魔主的意思,勢必要踏平仙州。”

    徐月?lián)u搖頭:“師兄雖然脾氣不好,但只要師尊在,他就不是殘忍嗜殺之人。”

    她仰頭,視線飛出屋檐,飄過巍峨魔宮與灰藍(lán)天幕。

    “我很早就知道他有魔族血脈。”

    那是在風(fēng)渡城時(shí),云青岫接下一個(gè)位于風(fēng)渡城的簡單委托,誅殺一個(gè)城外的低階邪魔。

    誰知是合歡宗與玄元宗布下的陷阱,用來捕獵修士。

    當(dāng)時(shí)她修為低,被邪魔菌絲卷走,裴宥川站在原地冷冷看她。

    那時(shí)徐月就明白,這位師兄,對云青岫的感情不一般,厭惡一切接近云青岫的人。

    在她以為自己會孤零零死在地下時(shí),一道荒息撕開了困住她的繭。

    后來,云青岫趕到,察覺到這道特殊的荒息,詢問徐月是否遇到其他邪魔時(shí)。

    徐月選擇了隱瞞。

    后來,裴宥川身份公之于眾,召魔族大軍壓境。

    由始至終,他只與修士大能交手,沒有殺一位修士。

    徐月再次印證心中猜想。

    如果裴宥川是條惡犬,那云青岫就是縛在頸上的韁繩。

    韁繩還在,惡犬就不會發(fā)瘋。

    聽完這許多分析,方清和的敬佩油然而生。

    同時(shí)也長松一口氣:“蒼天保佑,幸好玄微仙尊的蠱毒可解。”

    屋內(nèi)治療似乎結(jié)束,彌珍與姜白溯一齊出來。

    彌珍拍拍徐月,道:“你師尊叫你進(jìn)去。”

    室內(nèi)彌漫著淺淡藥味,云青岫半倚床榻,朝徐月淺笑,招了招手。

    “來。”

    徐月鼻尖一酸,小跑到床榻前,抱住她的胳膊。

    “師尊,我好想你。”

    云青岫揉了揉她的腦袋,拉她在床榻前的矮凳坐下。

    “之前我讓你彌師叔帶了許多典籍回去,有一本丹道典籍,是給你的。可有參透?”

    徐月小雞啄米般點(diǎn)頭:“有兩處不懂的,問了蕭師叔,都已經(jīng)參透了。”

    云青岫輕笑:“這樣聰慧,為師來考考你的功課。”

    屋檐下的連串果殼叮當(dāng)作響。

    看著對答如流,眼睛熠熠生輝的少女,云青岫神情溫柔。

    “看來不久以后,丹圣之名就要落在我們小月頭上了。”

    徐月臉頰泛紅,不好意思道:“我與師尊還有蕭師叔還差得遠(yuǎn)呢。”

    “修道者不可過傲,也不可過謙。同樣的歲數(shù),我和你蕭師叔沒有你在丹道上造詣高。你天資過人,又通透聰慧,必能修成大道。為師對你寄予厚望。”

    徐月攥緊拳頭,目光堅(jiān)定:“我一定不辜負(fù)師尊厚望。”

    “好些日子沒回流云宗,同為師說說,宗內(nèi)如何了?”

    徐月如數(shù)家珍,掰著手指說最近宗內(nèi)發(fā)生的事。

    “洛師叔越來越威嚴(yán)了,只要她在,大家都不敢造次。近來宣黛她們?nèi)胄∶鼐常煽兌己芸捎^,還帶回來很多奇珍異草,都不需要購置煉丹材料了呢。”

    “唔……飯?zhí)谜粕椎睦顜煾档哪镒由撕⒆樱丶艺疹櫰迌海谑菗Q了一位張師傅,味道變難吃了,大伙都想李師傅趕快回來,提議合資請老嬤嬤幫忙照顧李師傅的娘子和孩子,讓他回來做飯,被洛師叔呵斥一頓,罰去跑圈了……”

    “對了,小師弟的傷養(yǎng)好了,總是吵著要來見師尊。雖然我同他說,您是愿意留在這的,不過他一根筋,怎么樣都不信。如今日夜苦練,只求有一日能戰(zhàn)勝師兄,不過我覺得很難。”

    “還有……”

    云青岫并不打斷,只含笑看徐月說。

    漸漸的,虛乏漫上來,她倚著床頭,合眼睡去。

    徐月的聲音停了,靜默看著云青岫蒼白疲倦的面容,眼淚滾到腮邊。

    她抬手按在心口,抿唇往外一拽,劇痛之下,睫羽都在顫抖。

    一枚火紅短羽化作靈光,一點(diǎn)點(diǎn)流入云青岫體內(nèi)。

    徐月掩住心口滲血的傷,輕輕抱住云青岫的手臂,聲音很低。

    “師尊。”

    …

    云青岫醒來時(shí),守在床邊的人已經(jīng)換成了裴宥川。

    窗外暮色浮動(dòng)。

    裴宥川將她扶起,緊張道:“師尊覺得如何?如果還是不適,我派人把姜……浮玉仙尊再請來。”

    “為師沒事,已經(jīng)好多了。”

    這句并不是敷衍,云青岫睡醒一覺,潛伏在靈脈揮之不去的撕裂痛感竟平息了。

    難道是姜白溯今日施針有效果?

    見她面容有了血色,裴宥川信了七八分。

    裴宥川端來一碗溫?zé)峋d密的粥,喂到云青岫唇邊,“師尊的蠱多久能解?”

    肉粥火候到位,入口香軟順滑。

    云青岫喝了幾口,面不改色道:“一個(gè)月可解。”

    捏著瓷勺的手一頓,裴宥川垂眸定定看她:“先前不顧師尊意愿,擅自發(fā)了大婚邀帖,不如取消了吧?”

    “……?”云青岫覺得他被鬼附身了。

    驚奇半晌,才問道:“你是認(rèn)真的,還是在試探為師?”

    裴宥川彎了彎眼眸,繼續(xù)喂粥,“自然是認(rèn)真的。往后,都不會再試探質(zhì)疑師尊了。”

    雖然覺得稀奇,云青岫還是搖搖頭:“邀帖已下,不必再取消了。”

    一碗粥見底,裴宥川遞來溫?zé)岵杷馍钌睿澳菐熥鹣惹按饝?yīng)留在我身邊,還作數(shù)嗎?”

    “自然。”

    “永遠(yuǎn)?”

    云青岫微微移開視線,隨后又看向他,點(diǎn)頭。

    裴宥川眼眸彎彎,頭埋在云青岫頸側(cè),聲音柔和:“好,師尊不要再食言了。”

    …

    裴宥川很看重和云青岫之間的每一個(gè)約定。

    直到天色徹底亮起來,他才意猶未盡退出云青岫的識海。

    不同于他世界末日般的識海,云青岫的識海寧靜祥和,山水相依。

    但一夜未停,不起波瀾的湖水被攪得天翻地覆,險(xiǎn)些淹到了山尖。

    屋內(nèi)寂靜,唯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聲。

    云青岫閉眼緩了許久,身上汗涔涔的,難受地蹙眉。

    裴宥川貼過來,將她圈在懷中,柔聲道:“師尊身上濕了,我抱師尊去院后的溫泉沐浴如何?”

    云青岫伸手抵住,面無表情道:“你沒學(xué)過清潔術(shù)?”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撒嬌般蹭了蹭云青岫的側(cè)臉,“弟子忘記了。”

    “滾。”云青岫賞了他一腳。

    裴宥川收斂了一點(diǎn),乖乖施了清潔術(shù)。

    身上清爽后,云青岫長舒一口氣,閉眼準(zhǔn)備補(bǔ)覺。

    發(fā)絲時(shí)不時(shí)傳來癢意,像被人刺撓般。

    她抬起眼皮,見裴宥川精神得很,正在把玩一縷烏發(fā),像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

    正要輕斥一句時(shí),他忽然開口:“我見到了師尊的一些回憶,是一個(gè)從未見過的奇特地方。”

    “住處、衣著、言語……都與此界不同。那就是師尊曾經(jīng)說過的故鄉(xiāng)?”

    現(xiàn)代世界啊。

    云青岫目光悠遠(yuǎn),實(shí)在是很遙遠(yuǎn)的事情了。她生在仙州,也注定死在仙州,對那個(gè)世界來說,不過是短短二十載的異界過客。

    但比起仙州,那里給她的感覺,更像故土。

    于是點(diǎn)頭道:“如果有機(jī)會,帶你去那個(gè)世界看看。”

    裴宥川目光奇異,重復(fù)道:“師尊想帶我去?”

    他垂首貼近,鼻尖相抵,黑瞳沉沉深不見底。

    第59章 旅行

    云青岫再次點(diǎn)頭。

    “那師尊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裴宥川這句話勾起云青岫某些不太美妙的回憶。

    不過, 也沒什么可瞞著的。見他感興趣,云青岫道:“工作繁忙,熬了幾夜, 一睜眼就到這了。”

    可恨的是, 熬大夜做的設(shè)計(jì)稿都還沒交給甲方,白熬了。

    裴宥川拈起一縷烏發(fā),纏繞在指尖, 柔聲道:“我想聽師尊在故鄉(xiāng)的過往。”

    云青岫陷入回憶。

    那些不甚清晰的記憶,隨著回想, 似淺灘礁石,浮出水面。

    她六親緣薄, 父親早逝,母親常年在外地出差, 只管給錢。高中時(shí),母親出國定居, 重建家庭, 幾乎與她斷了聯(lián)系。

    但云青岫從未覺得母親對她有虧欠。

    人生來走一遭,各有活法。

    她還是幸運(yùn)的, 從小沒吃過學(xué)習(xí)的苦,輕松進(jìn)了優(yōu)秀大學(xué),畢業(yè)后成了高薪牛馬之一。

    公司的薪資待遇很不錯(cuò), 就是不把人當(dāng)人, 當(dāng)牲口使喚。

    云青岫熬了一年, 索然無味離職。

    然后和同樣離職的工作搭檔建了個(gè)小工作室, 自己接單單干。

    只不過, 居家辦公后,她的作息比在公司上班更混亂, 熬大夜是常有的事。

    就算系統(tǒng)不將她召回,估計(jì)要不了幾年她也能把自己熬死。

    云青岫撿了一部分說,盡量用裴宥川能聽明白的詞匯講述。

    “我的住處窗外有兩棵銀杏,秋日時(shí)葉子是金黃的。銀杏后面是人工湖,偶爾早起,會老大爺大媽會在湖邊晨跑。”

    “小區(qū)大門附近有許多早餐攤子,有一家小面做得很地道,只有早起才能吃上。”

    “在不工作的時(shí)候,我經(jīng)常去湖邊長椅閑坐,湖面野鴨游過,陽光很好。帶上一本書,可以消磨整個(gè)下午。”

    “閑坐的時(shí)候,會遇見住我家樓下的陳大爺遛狗,是一只很熱情的小金毛,名字叫哈哈,有天晚上自己開門跑丟了,陳大爺繞著小區(qū)一直喊‘哈哈,哈哈’,鄰居們都探出頭,以為陳大爺瘋了。”

    云青岫忍不住輕笑,神色悠然。裴宥川垂眼凝視,目光柔和:“后來呢,找到了嗎?”

    “找到了,它跑到湖里撒歡,還叼了一條魚。”

    那天,她剛出完設(shè)計(jì)稿,聽見敲門聲,一開門,半身濕透的陳大爺拽著濕淋淋的金毛,它還咧嘴吐舌頭笑。

    陳大爺把魚給了云青岫,因?yàn)樗依镉兄回垼托〗鹈呛门笥选?br />
    說起貓,云青岫神色更柔和。

    “是畢業(yè)那年冬天在小區(qū)樓下?lián)靵淼摹R恢恍$殍#挥邪驼拼螅莅桶偷摹!彼葎澚艘幌拢叭缓螅B(yǎng)了兩年,已經(jīng)十來斤了。”

    裴宥川就這樣安靜聆聽,他極少見云青岫說這么多話。

    神情也是罕見的懷念向往。

    說到最后,云青岫有些困倦,半合著眼。

    裴宥川道:“師尊真的很喜歡那個(gè)世界。”

    她懶得睜眼,伸手胡亂摸索,在他臉上輕捏一下。

    “又在亂想些什么?即便要回去,也會帶上你。”

    裴宥川不再說話,垂首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后一點(diǎn)點(diǎn)將懷中的人抱緊。

    如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

    南荒域,雙橋村。

    山懷中,村屋錯(cuò)落,黃泥墻外繞兩溜青籬。山坡下,菜畦耕地連綿,作物像遭過洗劫,十不存一。

    溪流穿山,橫在村前,兩座石橋橫跨溪流,溪邊有一老槐樹,樹前石碑上“雙橋村”三字風(fēng)吹雨淋,已有些模糊不清。

    石橋上,村民扛鋤頭提菜刀,滿眼怒火瞪著面前幾人。

    白發(fā)老翁站在村民前面,身后有條干瘦的白尾,朝幾人哀求道:“幾位大人,我們村上個(gè)月才繳了貢歲,今年一共繳過三回啦,實(shí)在是拿不出來了,還請高抬貴手,給咱們一條活路。”

    幾人以一位紫衣男子為首,一只紫金蝎停在他手背,蝎尾高高揚(yáng)起。

    “不交?好啊。”紫衣男子笑容詭譎,蝎尾閃電般刺出。

    老翁仰面倒地,面容烏黑。

    一位村民顫著手去探老翁的鼻息,一屁股跌坐在地,哭道:“村長、村長死了……”

    “敢與鐘氏討價(jià)還價(jià),死不足惜。”他陰惻惻盯著一位婦人牽著的女孩,虛虛一抓,“繳不足貢歲,便用孩童抵?jǐn)?shù)。”

    “我愿意替她!她才不到五歲……這世道不叫人活了!”

    婦人凄厲哭喊徹底點(diǎn)燃村民的怒火。

    他們大多只是普通魔族,不會修行,只有較為強(qiáng)悍的肉|體。

    而對面的紫衣男子,已是四階。

    “他爹的!和他們拼了,死了就死了,一條賤命!”

    村民們雙目赤紅,扛著農(nóng)具一擁而上。

    紫衣男子抓住女童,目露輕諷。無需他開口,身后三個(gè)近衛(wèi)已抽出長刀,荒息朝村民們掃去。

    他撫摸紫金蝎,慢悠悠開口:“除了孩童,一個(gè)不留。”

    長刀裹挾荒息,已掃到一個(gè)村民面前。

    雪亮刀身映出他那張藏不住魔族特征的臉——寬大又松弛的嘴唇,透明外凸的眼球,皮膚長滿濃綠疙瘩。

    既沒有修煉天賦,又沒有體面的外貌,這樣混亂無序的世道,無論走到哪,都只能做個(gè)村夫。

    他已絕望地閉上眼,忽然聽見一聲鈴音。

    “叮鈴——”

    村民怔怔看著,食荒獸溫馴拉著一輛樸素車架,緩緩駛來。一枚金鈴懸在車檐,隨車身晃動(dòng),鈴音透亮。

    長刀已斬向他的脖子。

    車內(nèi),傳來女子聲音,溫和不容置疑:“扶光,去幫忙。”

    剎那間,漆黑魔息涌出。

    三個(gè)持刀近衛(wèi)甚至沒發(fā)出一聲慘叫,就被吞噬殆盡。

    紫衣男子耗盡修為,勉強(qiáng)抵抗了片刻,眼睜睜看著紫金蝎外殼開裂,露出紫紅血肉,被魔息吞噬。

    他雙目圓睜,心里掀起滔天驚駭。

    然后艱難地摸向腰間玉令,想要為主家傳遞消息。

    一人挑開車簾,緩步走出。

    黑衣銀護(hù)腕,身形修長,烏發(fā)高束以殷紅發(fā)帶點(diǎn)綴,通身無任何多余裝飾。

    只看外表,像世家小郎君,又或是高門貴戶的近侍。

    他五指一攏,紫衣男子喉管發(fā)出“咯咯”擠壓聲。

    玉令與他的喉骨一齊碎了。

    魔息卷過滿地狼藉,四人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地上老村長的尸身能證明,剛剛所有人險(xiǎn)些慘死。

    眾人大氣不敢喘,惶惶不安看著這位滿臉漠然之色的少年。

    婦人哆嗦著把女兒攬進(jìn)懷里,拼命壓抑哭聲。

    在這樣詭異的氣氛里,金鈴再次晃動(dòng)輕響。

    一道青衣身影挑開車簾。

    村民們聞聲看去,又是一愣,疑心自己看見了廟里供的菩薩。

    少年轉(zhuǎn)身相扶,眼里的漠然化成柔情。

    “師……阿姐,慢些。”

    青衣女子落地,看面容大約雙十年華,與少年相差不大。

    面對一群樣貌奇形怪狀的村民,她遞去一袋錢幣,溫和客氣道:“途徑貴地,能否借宿幾日?”

    …

    日暮降臨,雙橋村如過年熱鬧。

    村民們在村子中央的平地架起大鐵鍋,殺雞宰豬。孩子們不懂為什么,只知道有肉吃,高興地圍在鍋旁,眼饞地等,又被家中大人輕斥拉開。

    肉湯久燉,逐漸變成奶白色,咕嘟咕嘟散發(fā)出香氣。

    大鍋旁置了桌椅板凳,上首坐了兩人。

    老村長盛出頭兩碗,拒絕旁人攙扶,恭敬遞出。

    “多謝兩位貴人相助,救了老朽和雙橋村一命,正逢荒年,收成不好,怠慢二位貴人了。”

    他實(shí)在沒想到,都一腳見閻王了,還能被救回來。心里既感激,又敬畏。

    裴宥川擰著眉頭看老村長的手與湯。

    手指細(xì)長,指背覆有黃白細(xì)毛。湯色乳白渾濁,油星浮沫都沒有撇去。

    正要開口讓他撤下去時(shí),云青岫雙手接過。

    “舉手之勞,村長客氣了。”她對著五官肖似狐類的老翁溫然一笑,從容喝了幾口才放下。

    云青岫看了眼裴宥川。

    他扯出笑容,斯斯文文道:“嗯,舉手之勞,無需客氣。”

    然后也接下湯,草草喝了幾口。

    雖油膩了些,味道卻出奇的樸素鮮美。

    菜肴陸續(xù)送來,端菜前來的村民都滿眼感激,磕磕巴巴表達(dá)自己的感謝。

    面對這種場景,云青岫溫和從容,裴宥川面色僵硬,略有些不自在。

    一個(gè)女童忽然冒出來,她只有獨(dú)眼,一只眼睛眨巴眨巴,小心翼翼遞上一份綠葉包裹的白糕。

    “姐姐哥哥,這是我娘做的榆錢糕,給你們吃。”

    云青岫來者不拒收下,順手揉了一把女童枯黃的頭發(fā),莞爾一笑:“好,謝謝你,請你吃糖好不好?”

    她摸了摸袖間,沒摸到想要的,回頭看向裴宥川,“扶光,你身上帶了嗎?”

    聽說有糖吃,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

    裴宥川抿著唇,不情不愿拿出一袋糖,塞進(jìn)女孩手里。

    “謝謝姐姐,謝謝哥哥!”她歡天喜地跑了。

    云青岫看著她跑進(jìn)小孩堆里,喜滋滋分給同伴們,忍不住朝裴宥川輕笑:“這么大的人了,還不舍得分糖?”

    裴宥川收回落在女孩身上的視線,輕聲道:“那是師尊給的,我不舍得。”

    他平生得到的糖太少,每一顆都如數(shù)家珍,一點(diǎn)也不想分給別人。

    云青岫搖頭笑笑:“孩子氣。”

    鐵鍋下的火堆一直燃燒,火光映在村民們臉上,照亮一張張笑臉。他們被混亂世道壓迫,掙扎活著,但仍堅(jiān)韌努力在活下去。

    裴宥川看著他們,卻沒有太多觸動(dòng)。

    他見過最多的黑暗與卑劣,憐憫于他而言只是負(fù)累。

    三日前,云青岫提出與他在陰鬼蜮游歷一段時(shí)日。

    南荒域雙橋村是第一個(gè)落腳點(diǎn)。

    他隱隱猜到云青岫想做什么,于是直言:“師尊想提醒我,身為魔主,要心系同族?只要師尊說,我都會照做,不用迂回曲折。”

    云青岫再次搖頭:“也不全是因?yàn)檫@個(gè),你知道陰鬼蜮為何連年動(dòng)亂嗎?”

    “知道。因?yàn)橥恋刎汃ぃ说V產(chǎn)沒有更多資源。”

    所以他才想直接奪仙州兩城,一勞永逸。

    云青岫繼續(xù)問:“為何貧瘠?”

    裴宥川沉思片刻,搖搖頭。

    因?yàn)楫?dāng)年天魔之主那顆隕星降落,污染了這一片土地,所以貧瘠,能存活的作物很少,收成更少。不過這點(diǎn)沒法告訴裴宥川,畢竟是天道給她在星盤里看見的。

    于是她換了個(gè)說法:“找到根源,才能解決問題。四荒之內(nèi),南荒耕地占大半,只要這里的種植問題能解決,陰鬼蜮便能安定下來。”

    裴宥川目光奇異:“師尊先前要了許多魔宮內(nèi)的古籍,就是在研究這個(gè)?”

    云青岫頷首。

    火堆噼里啪啦,村民們吃飽喝足,席地而坐,有人開始唱起曲調(diào)奇特的魔族歌謠。

    “師尊做這些,是為了陰鬼蜮,還是為了仙州?”

    云青岫望著一輪紅月,神思游離:“都有。兩界和平,自然最好。”

    “師尊同我說就是了,何必車馬勞頓走這一趟。”他握住寬袖下的指尖,溫度微涼,“浮玉仙尊的藥吃了,似乎沒有多大效果?”

    云青岫輕輕抽回手,面不改色:“才剛吃兩日。”

    頓了頓,又道:“出來這一趟,不全為了公事。你先前說,喜歡那段外出游歷的日子,而且在那個(gè)世界里,男女成婚前,也會一同外出游玩。”

    火光映在裴宥川* 眼眸中,閃爍不定。

    心臟像被裹了蜜糖的荊棘纏繞,甜得令人頭暈?zāi)垦!?br />
    他定定看了許久,握住她抽回的手,唇角彎彎:“既然如此,不如將大婚推遲,一月太短,我想與師尊在外游玩的時(shí)間更久一些。”

    第60章 素白腳腕

    云青岫心中泛起異樣。

    很不對勁。

    這是裴宥川第二次提出延遲婚期。

    云青岫迅速回想,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她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要做的事。

    握住她的手掌溫灼熱,攥得有些緊。這次出行, 裴宥川用的是少年皮相, 火光映照下,眉眼愈發(fā)綺麗。

    云青岫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問道:“怎么了, 近來總是一副很不安的樣子?”

    “大約是師尊待我太好,像在做夢, 怕會夢醒。”

    “真難辦。太好不行,不好也不行, 那你想為師如何對你?”

    她微微側(cè)身,支著下頜, 兩支玉簪挽在發(fā)中,烏發(fā)從肩頭滑落, 火光平添幾分暖色, 眉眼含著淺淺笑意。

    裴宥川心頭重重一跳,喉結(jié)滾動(dòng), 不由自主俯身靠近。

    深幽黑瞳離云青岫越來越近。

    幾道小小身影忽然躥到余光內(nèi)。

    云青岫若無其事直起身。

    孩子們你推我搡,紅著臉,將兩只花環(huán)送到她手里。

    獨(dú)眼女孩小聲說:“這、這是藍(lán)雪花, 會帶來好運(yùn)和福氣, 送給姐姐, 還有……”她一轉(zhuǎn)眼, 見裴宥川眸光陰沉, 脖子一縮,聲音更小, “還有這位哥哥。”

    花環(huán)一大一小,用草莖與淡藍(lán)小花編成,有些粗糙卻很有野趣。

    云青岫端詳片刻,夸道:“做得真漂亮。”

    隨后拿起大花環(huán),朝裴宥川招招手。

    他薄唇緊抿,滿是不愿,但順從俯首,引頸就戮般送上頭顱。

    窸窸窣窣間,花環(huán)冠在少年發(fā)頂,有幾分不倫不類的童趣。

    云青岫忍不住彎了彎唇,朝孩子們問:“好看嗎?”

    孩子們很捧場,鼓掌點(diǎn)頭,大著膽子夸:“好看,好看!哥哥真漂亮!”

    云青岫忍不住笑出聲。

    裴宥川沉沉盯了一眼孩子們。但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位漂亮哥哥脾氣不好,但有云青岫在,并不會對他們怎么樣。

    于是,孩子們嘻嘻哈哈,一擁而散。

    他磨了磨牙,有些咬牙切齒:“……師尊。”

    寬袖半挽,素白手腕遞到他面前。

    裴宥川一怔,與云青岫四目相對,隨后拾起那只小花環(huán),緩緩套上素白手腕。

    云青岫輕晃幾下,淺笑道:“如何?”

    花環(huán)松散圈在腕間,晃動(dòng)時(shí),會有淺藍(lán)花瓣落下。

    他忽然生出一些陰暗黏膩的心思,笑意幽深。

    “很適合師尊。”

    …

    深夜的村子四野寂靜。

    村長領(lǐng)著村民們?yōu)檫h(yuǎn)道而來的貴人收拾出一個(gè)閑置小院,裴宥川親自收拾了一番,為屋內(nèi)更換添置了不少物件。

    房屋雖然簡陋,用具都很精致。

    寬敞床榻掛著軟薄云影紗。

    輕紗垂落,隱隱可見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攥住雪白腳踝。

    一只花環(huán)圈在腳腕上,晃動(dòng)不止。

    淺藍(lán)花瓣已落了大半,鋪在床榻上,碾過時(shí)留下深深淺淺的汁液。

    直到花瓣掉光,動(dòng)靜仍未停歇。

    云青岫一腳踹去,氣息急促,怒道:“有完沒完!”

    昏暗中,裴宥川眼尾泛紅,眼瞼下的紅痣像被水浸潤過,無比勾人。他俯身湊到云青岫頸邊,撒嬌般輕蹭。

    “師尊答應(yīng)我一件事便結(jié)束,好不好?”

    他嘴上在撒嬌,動(dòng)作卻兇狠。

    云青岫頭暈?zāi)垦#D難緩過一口氣,強(qiáng)硬拒絕:“……不行!”

    “師尊還沒聽是什么,為何拒絕?”

    素白指尖在他緊繃的背脊上留下幾道紅痕。

    她咬牙道:“不管是什么,總之不行。”

    裴宥川抬起頭,黑眸泛著水色,可憐兮兮道:“我只是想贈(zèng)師尊一樣禮物,這也不行嗎?”

    云青岫不語,回應(yīng)他的唯有從齒間泄出的幾聲輕喘。

    修長手指勾住花環(huán)輕輕摩挲,花瓣已掉光,只剩青綠草莖。

    他的眸光晦暗不明,聲音柔和蠱惑:“這東西配不上師尊,換成金鐲,再綴上一枚金鈴,這樣才相配。”

    “……”

    這小兔崽子是越發(fā)無法無天了。

    云青岫沉默片刻,堅(jiān)決道:“想都別想。”

    昳麗面容泫然欲泣:“師尊……”

    她無情打斷:“哭也不行。”

    裴宥川不罷休,嘴上黏黏糊糊在撒嬌,動(dòng)作一次比一次兇狠。

    落滿床榻的淺藍(lán)花瓣被用力碾過,更多的花汁浸濕了錦被。

    云青岫被攪得目眩神迷,壓根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

    恍惚間似乎胡亂應(yīng)了兩聲。

    …

    第二日時(shí),云青岫收到了一份禮物。

    兩枚細(xì)細(xì)的金鐲,刻有蛇鱗紋路,以一枚金鈴串起。

    晃動(dòng)時(shí),兩枚金鐲叮鈴碰撞,金鈴響聲泠泠。

    裴宥川滿眼期待,眼巴巴道:“師尊昨夜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了。”

    云青岫迅速將其塞入乾坤袋,微微一笑:“沒錯(cuò),所以為師收下了。”

    呵呵,收下又不等于會戴,小兔崽子還是嫩了點(diǎn)。

    裴宥川愣在原地,不甘又委屈:“師尊……”

    云青岫悠然從他面前路過,心情甚好:“愣在原地做什么,來辦正事。”

    所謂正事,指觀察耕地的種植生長情況,以及詢問村民常見作物的產(chǎn)量。

    霧青身影行走在田野間,時(shí)而半蹲采摘,時(shí)而與田中村民交談。

    裴宥川緊隨其后,安靜記錄。

    這樣的場景,與久遠(yuǎn)的記憶重疊,讓他覺得恍然。

    仿佛真的回到了從前游歷的日子。

    秋日將至,田間正忙碌。

    云青岫路過看見都會隨手幫一把,裴宥川不愿她做這些事,總會搶在前面去。

    他本想動(dòng)用法術(shù),被云青岫制止。

    “身體力行,才算有誠心。”

    裴宥川只好親自動(dòng)手。

    烈日下,少年挽起衣袍,赤足陷入泥地,面容冷峻,正在拔除田中雜草。

    幾日下來,村民對他的印象從很護(hù)著阿姐但脾氣不好的小郎君,變成了面冷心熱、樂于助人的小郎君。

    村民們只要遇到他,便會極其熱情打招呼。

    小院門口時(shí)常多出村民們送來的土特產(chǎn)。

    走訪調(diào)查了幾日,云青岫大致摸清了陰鬼蜮的作物種植情況。此界數(shù)千年前也屬于仙州,只是因天魔之主降臨才與仙州分隔。

    陰鬼蜮中,有修煉天資的魔族不到半數(shù)。剩下半數(shù),都是需要吃飯的普通魔族。

    這里所種的,基本還是仙州原有的作物,依賴靈氣生長。雖然經(jīng)過漫長的時(shí)間演變,產(chǎn)量仍很低。

    云青岫挑了十來株秧苗移到院中,讓裴宥川放出荒息包裹。

    一炷香后,秧苗陸續(xù)蔫了,只剩一株還茍延殘喘。

    它被單獨(dú)留下。

    按著云青岫的指示,裴宥川同時(shí)放出荒息與靈力,黑紫絲線與靈息纏繞秧苗。

    秧苗發(fā)生了微妙的改變。

    云青岫端詳片刻,繼續(xù)道:“以稀薄靈力催長。”

    裴宥川依令行事,微弱靈光放出,秧苗緩緩抽穗成熟,穗谷較往年的飽滿不少。

    云青岫單獨(dú)裝起這把穗谷,遠(yuǎn)望村莊片刻,收回視線道:“該去下一處了。”

    離開時(shí),村民們感激萬分,各種農(nóng)蔬果子都往裴宥川手里塞

    孩子們眼淚汪汪拽著他的衣角,將竹蜻蜓、草螞蚱見縫插針塞進(jìn)一堆東西里。

    “哥哥,你以后還會來我們村子嗎?”獨(dú)眼女孩舉著一朵藍(lán)雪花,眼巴巴看裴宥川。

    裴宥川回首向后望去,樸素車架簾子半挑,云青岫坐于車內(nèi),面容恬靜含笑看他。

    那朵藍(lán)雪花隨風(fēng)微微搖動(dòng)。

    他回身捏住那朵花,扯了扯唇角,沒有回應(yīng)。

    樸素車架緩緩駛離石橋,金鈴之聲遠(yuǎn)去。

    女孩第一次見裴宥川對他們笑,怔怔看著,直到車架徹底消失不見,才回過神來。

    “娘。”她抱住婦人的胳膊,“哥哥看起來不太開心,是不是我說錯(cuò)話了?”

    婦人抱起她,用臉貼她的額頭,安慰道:“小郎君不是笑了嗎?笑了自然是開心的。”

    女孩懵懂點(diǎn)頭:“哦。”

    …

    南荒域,荒主府。

    短短時(shí)日,只剩殘?jiān)珨啾诘幕闹鞲讶恢亟ā?br />
    樸素車架停在正門外。

    兩個(gè)面覆黑甲的侍者持刀上前,兇惡威懾:“荒主府外,車架禁行!”

    白衣少年緩步下車,挑眉問道:“哦?南荒域如今有荒主?”

    侍者長刀直指少年,怒喝:“哪來的村夫! 新任荒主是鐘氏家主,誰不知曉?”

    鐘氏?

    哦,是那日大殿議事的主角,收攏了南荒域殘余魔衛(wèi),自封為王。

    在此之前,鐘氏在南荒域素有惡名,強(qiáng)征貢歲,一年才過半,雙橋村已被強(qiáng)征了三回。

    進(jìn)村那日,被他殺的好像就是鐘氏之人。

    裴宥川漫不經(jīng)心揮手:“本尊允許他當(dāng)了么?”

    魔息碾過。

    荒主府內(nèi),鐘氏家主鐘淳坐在華麗交椅上,卷軸砸到下屬身上。

    “都說他已被祭陣大傷,那玄微仙尊也是命不久矣,大勢已去,有何可懼!”

    下屬戰(zhàn)戰(zhàn)兢兢撿起卷軸,雙手奉上:“家主,可是、可是我們的人回報(bào),議事時(shí)他看著并不像重傷之相。那魔頭若真找上門來,怕是要……”

    鐘淳怒火中燒,再次摔出卷軸,“本荒主還會怕他不成!”

    卷軸咕嚕嚕滾到門邊。

    “轟隆!”魔息卷著兩個(gè)侍者,重重砸入正廳地面,碎裂玉磚濺過鐘淳側(cè)臉,留下深深血痕。

    一只云靴踏過滿地碎磚。

    啪、啪、啪。

    少年撫掌踏入,修長身形逆著光,看不清面容,只隱約看見勾起的唇角。

    “勇氣可嘉。”他輕笑。

    隨后轉(zhuǎn)身朝身后的霧青身影柔聲道:“師尊稍等,我處理幾個(gè)廢物。”

    威壓攜魔息磅礴碾下。

    鐘淳的視線在空中旋轉(zhuǎn),茫然看見自己的身軀倒地。

    脖頸上空空,頭顱不見了。

    然后,他反應(yīng)過來,是自己的頭掉了。

    片刻功夫,裴宥川用術(shù)法將荒主府復(fù)原,地面光潔如新,不見一點(diǎn)血腥。

    他鋪好軟椅,為云青岫重新沏了一杯熱茶,才將視線分給哆哆嗦嗦跪在門外的鐘氏族人。

    沒了家主,他們像一群待宰的鵪鶉。

    裴宥川指尖一彈,地面堆了一小灘谷穗。

    “五階以上的,進(jìn)來。”

    這句話落在他們耳里,不啻于閻王催命。

    等于五階以上的,進(jìn)來等死。

    眾人心有戚戚,想要反抗,但家主的死相還歷歷在目。一時(shí)間猶豫著,又怒又懼。

    裴宥川曲起食指,輕敲桌案:“本尊耐心有限。”

    “他爹的,死就死!”一位族老咬牙爬起,踏入正廳。

    陸陸續(xù)續(xù),十余人神色各異,僵硬站在廳內(nèi)。

    一位藍(lán)衣青年慢吞吞站起,低著頭也走進(jìn)來,他像是在神游天外,撞上了一位族老后背,才后知后覺停下。

    族老狠狠剜他一眼:“天生的缺心眼,要死了知不知道!”

    青年對他的話反應(yīng)平平,視線掃過地面,眼睛忽然一亮。

    他禮貌詢問:“這個(gè),能撿嗎?”

    鐘氏族人的表情精彩紛呈。

    這是顯死的不夠快,要拿頭獎(jiǎng)啊!

    “可以。”溫和聲音帶著幾分淺笑。

    十余人悄悄抬眼,看向裴宥川身旁的青衣女子。

    魔主站著,她坐著喝茶。

    很顯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玄微仙尊了。

    眾人努力掩飾,仍壓不住心中的厭惡與恨意。

    如果不是她,陰鬼蜮早就踏平仙州了,哪還有這么多破事!看著仙人之姿,不知背地里如何禍亂媚主!

    在族人忿忿時(shí),青年回以一笑:“多謝。”

    他挽起縫滿補(bǔ)丁的衣袖,蹲下拾地上的穗谷,手指一捻,露出飽滿的谷粒,仰頭問:“好漂亮的種子,這是從哪來的?”

    沒有驚懼,只有真心實(shí)意的驚嘆。

    鐘氏族人:“……”

    果然是來路不明的野種,腦子也不正常。

    云青岫淺笑:“你們尊上改良的。”

    裴宥川目露奇異之色,看向云青岫。

    青年點(diǎn)點(diǎn)頭,將谷穗一顆顆拾起:“尊上不愧是尊上,農(nóng)道也有所涉獵。這些種子能否給我,我可以讓它的產(chǎn)量翻上幾倍。”

    一位族老終于忍耐不下去,怒喝道:“鐘俞!是我小看你了,對著剛殺了父親的仇敵還能如此裝傻糊弄,搖尾乞憐,你以為討好幾句,這魔頭會放過你,蠢笨!”

    魔息倏地放出。

    族老氣息斷絕倒地。

    裴宥川漫不經(jīng)心彈了彈指尖,垂眼看鐘俞:“你是鐘氏家主之子?”

    鐘俞把所有谷穗小心翼翼收進(jìn)兜里,搖頭道:“不算吧,他們都叫我雜種,我應(yīng)該不是他的兒子。”

    “這谷穗并非本尊一人功勞,是受師尊指導(dǎo)得來。”

    鐘俞恍然大悟,看向云青岫,夸道:“玄微仙尊不愧是尊上的師尊,果真厲害。我研制多年,進(jìn)展不佳,仙尊到陰鬼域不久,就能看出關(guān)鍵。”

    裴宥川低低一笑,和顏悅色道:“今日起,你便是南荒域的新荒主。”

    “有異議者——”裴宥川瞥向死不瞑目的尸首,笑意森然,“下場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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