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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41醉

    芙緹娜出自呼延部, 父親名喚呼延奔,是呼延部首領,擁護赫連煊父王,為其手下大將。君臣二人感情深厚, 兩家交好。

    赫連煊出生半年后, 呼延家迎來了小女兒芙緹娜。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年歲相近, 兩家便定下娃娃親,待年歲一到就舉行大婚。赫連煊出生即為太子,芙緹娜是他未來的正妻。

    然而赫連天雄擾亂了這段姻緣。

    赫連天云驟然薨逝,呼延奔作為首席大將,不肯投誠, 帶呼延部反抗赫連天雄, 慘遭圍剿,迫于無奈,帶領殘余的呼延部眾人,叛逃至禎跶部,芙緹娜跟隨父親離開。

    中間許多年,赫連煊和芙緹娜是否有聯系,無人知曉。

    但兩年前他去禎跶部為質子,的確跟芙緹娜再續前緣了, 只是頗為不順。

    彼時赫連煊處境艱難,屈居人下,芙緹娜卻為呼延部掌上明珠, 左右逢源,在一眾貴族高門中,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或許在呼延奔眼中, 昔日主君的遺孤,已配不上自己的寶貝女兒,赫連煊同芙緹娜雖終于再度相見,卻沒能立刻成婚。但呼延奔仍然給了赫連煊機會,將兵馬借給他,助他回攻赫連天雄。若他能干出一番事業,婚約就繼續,干不成,他也沒命回來。

    赫連煊奇襲那天的人馬里,不乏呼延部精銳。

    禎跶單于跟赫連天雄積怨已久,對赫連煊的弒君謀劃喜聞樂見,知曉他喜歡芙緹娜,便美名其曰對她視如己出,將其封為公主,扣留在禎跶部,同赫連煊定下大價碼,既能防赫連煊反噬,又能一本萬利。

    如此一來,赫連煊得以返回探親,才有了后續刺殺機會。

    而今赫連部逐漸壯大,赫連煊如約接回芙緹娜。

    穆凝姝想起方才芙緹娜驚訝的冷笑和反問。

    “你以為,我想搶奪你的位置,給他當妾室?”

    原來不是芙緹娜搶奪,她根本看不上妾室之位。一直以來,是赫連煊在追逐她。

    張奉景道:“你如何想?”

    “我覺得……這個藥應該先切碎點才更好搗。”穆凝姝沉默片刻,繼續搗藥道,“你說的這個事,聽上去挺符合赫連煊性子,迂回深刻,風格也很典型。他做事向來周密!

    張奉景猶疑會兒,抬手放在她肩上,輕拍道:“我告訴你這些,不是有意讓你難過。我是想說,即有如此前情,你該有點心理準備,免得之后突如其來,弄得你措手不及,狼狽傷心。”

    穆凝姝點點頭,道:“你的好意,我自是知曉。佗佗,你有喜歡的人嗎?”

    張奉景怔住,扯唇笑道:“怎么忽然問我這個?”

    她道:“你要是有喜歡的人,就會知道,感情并非能隨心所欲控制的東西。沒經歷過的人,只會覺得難以理喻。”

    張奉景頓住,目光柔和,嘆氣含笑道:“我能理解。畢竟……看過那么多話本子。我當然明白,能收放自如,就不叫感情。明知不合時宜,該放不下的,還是放不下!

    穆凝姝望向窗外枯枝荒草,北地冬長夏短,轉眼間,寒季又至。

    她看了好一會兒,道:“赫連煊說過,愛會帶來貪欲,讓人沉溺。他說得極對,預言了我對他的想法。起初,我僅僅只想留在他身邊,看到他,跟他說說話,都開心。即使他不喜歡我,也不妨礙這件事。如今知道他對芙緹娜用情至深,我忽然整個心悶得難受。且不論你探來的消息是真是假,我的感受騙不了人。這是不對的!

    張奉景道:“有何不對?”

    穆凝姝道:“一切都沒有變化,他心里那個人無論存在與否,從來與我無關,他沒有變過,是我對他產生了不該有的占有欲。我應當回到自己本來的位置上。我只是需要點時間。”

    * * *

    一場大雪毫無征兆,來勢兇猛。短短數日,凍死牛羊無數,各部都派人送來急報,稟報災情,請求支援。

    赫連煊忙得越發厲害,連走在路上的時間,都被一群大臣圍著稟奏各項事宜,芙緹娜亦在其中,常隨他左右,幫著處理政事。

    待他回到寢帳時,已是后半夜,有時接連幾晚徹夜不歸。

    穆凝姝每晚睡前,讓侍女燉點當歸烏雞湯之類的補品,以小火爐溫著,就放在帳中,赫連煊回來后,隨時可以吃些。

    難得回來得早,穆凝姝還未睡著,便跟他一起吃宵夜,道:“你最近太勞累,即使身子好,怕是也扛不住這般折騰。我讓侍女送去的參湯,用得上嗎?”

    “沒。那東西喝了生躁,難受!焙者B煊看向她,“公主,你若當真關心我,該自己親自來送!

    穆凝姝疑惑道:“東西都一樣,侍女送和我送,功效還能有何區別?”

    赫連煊道:“你送的,哪怕是毒藥,我都會喝。你為何不親自送來議事大帳?你許久沒去找我,白日里見不到人,比我還忙!

    她垂眸笑笑,道:“還有心思開玩笑,說明身子還扛得住,也不知你什么鑄造的奇才。最近災情嚴重,忽然降溫,凍死凍病不少人。我和佗佗——”

    穆凝姝頓住,想起赫連煊似乎不喜歡這個稱呼,改口道:“我和張太醫等人,帶著草藥去附近牧民村落里發放,風寒等病,需盡早遏制!

    赫連煊眼神轉過,落在碗中,道:“冰雪難行,你不要太勉強。那些事讓他們做就行!

    穆凝姝道:“我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會勉強!

    她對草藥熟悉,做事又快又好,很多小太醫遠不及她。即使做的事情聽上去微末,卻也并非芙緹娜口中的一無是處。

    赫連煊放下勺子,往浴間走去。碗中還剩半盞殘羹。

    她命人收拾了,漱漱口,躺床歇息。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熱意。

    赫連煊帶著出浴的濕熱,將她抱在懷中,吻在她后頸。

    她微微顫抖,漏出點吸氣聲。

    他將她拽過來,面朝自己,吻得急切粗暴,帶有不同尋常的原始野性。

    “唔——”

    她吃痛輕哼。

    殷紅的血沾染在二人唇上。

    赫連煊嘗到口中腥咸,驟然停住。

    她烏發凌亂,唇瓣被他咬破,血珠往外冒,衣裳七零八落,腰間和大腿處赫然兩道紅掌印,他捏握太用力。

    理智頓時回歸。他抬手想拂去她唇邊血跡,未及碰到,她瑟縮著往后躲了下。

    他都對她做了些什么?

    赫連煊繼續伸手,執拗卻極輕極輕地,抹去那點殷紅。

    穆凝姝隨著他的動作,舔下唇瓣的破口處,磕巴道:“我、我沒事。我知道,最近政事不順,你心頭沉重,才……沒關系,也沒有很痛!

    她抬手將凌亂的發攏在耳后,扯過旁邊亂糟糟的衣料,遮掩胸口。

    赫連煊起身,命侍女給穆凝姝上藥,便徑直走去帳外。他對她的身體和反應極熟悉,極敏銳。

    因此,最近她微末的抗拒和僵硬,都沒能逃過他的感知。

    越是如此,他越是忍不住要她接納他。

    直至今晚,他的過分,讓她倉皇無措。

    赫連煊抓過兩捧雪,蓋在臉上,反復幾次,心里那股火仍舊難以消去。

    最近好幾次,他遠遠望見穆凝姝和張奉景在一起,有說有笑。他不在赫連部的那兩年里,張奉景對她諸多照顧,兩人認識很久,交情也深厚。

    這趟他外出兩個月才回,穆凝姝和那人似乎越發熟絡。

    他自小認識張奉景,這位同族身上有一半姜國血脈,長相和文化都更偏向姜國,自是同她一見如故。

    之前還聽穆凝姝提過,她那些寶貝話本子,還都是張奉景幫忙弄來的。

    連愛好都相似。

    她最愛的話本里,公子們無一不是溫文爾雅,體貼柔和。

    就如張奉景。

    佗佗,她總是這么叫那個人。

    那么,他想問問她,他呢?

    他算什么?

    * * *

    外面忙亂一鍋粥,家中也不太平。小胖寶不知何故突然吐奶,張奉景檢查后,說是克化不良,讓阿素珊喝些幫助克化的藥,待融進奶里再喂給孩子,還要多幫小胖寶推拿按摩。

    雖然侍女奶媽一大堆,阿素珊卻焦慮難解,巴不得事事親力親為,孩子給誰都不放心,自己跟著學了推拿按摩的穴位,按揉寶寶的小肚肚。穆凝姝將藥包送過來,陪阿素珊照顧小胖寶,勸她寬心。

    她拿了小藥爐,坐在旁邊熬藥。

    阿素珊憂心道:“凝姝,你不必浪費時間陪我。有空不如多去單于那邊走動,小夫妻嘛,時時刻刻看到彼此,多說說話,感情才越來越深……”怕穆凝姝太佛戲,干脆直接道,“哎呀,你去找他,別讓那個芙緹娜總纏著他。”

    穆凝姝道:“芙緹娜是臣子之列,我——”

    阿素珊急道:“你管她是什么。你是他的女人,這種時候就要跟他鬧。不,不是鬧,反正就是你得盡量擋在他們中間。你不去占據赫連煊的時間,芙緹娜就占據,此消彼長,對你沒好處……況且他們本來就前緣匪淺。我跟你直說吧,自從那個女的過來,我就擔心你,前些日子把天林灌醉,問了一遭。他說了許多。”

    阿素珊所言,同張奉景說的那些,幾乎能一一對上。但她從赫連天林處,多打聽出了幾樁細節,關于赫連煊。

    赫連天林為人八卦,又是赫連煊的小叔,關系親厚。芙緹娜之事剛傳出來時,赫連天林好奇得抓癢撓腮,問赫連煊,赫連煊卻一向寡言,不肯多說。

    直到有一次,契機之下,赫連煊喝多了,喃喃自語,說出不少醉話。

    第42章 第 42 章 42舊衣

    那會兒時值涂丹部剛滅亡, 赫連煊帶兵歸來沒多久。

    赫連部吞并大部族涂丹,闔族上下狂歡不休,沒日沒夜唱歌跳舞,吃吃喝喝, 長達半月。

    大家都很快樂, 除了赫連煊。

    他的母親耶律槿纏綿病榻許久, 全靠價賽黃金的補藥丹劑續命。赫連天雄同她糾纏幾十年, 兩人分分合合,虛與委蛇,相敬如賓,恨之入骨……愛恨情仇里的所有狀況反反復復。

    赫連煊尚且年幼時,耶律槿靠卑微逢迎殺夫仇人來保全孩子。赫連煊長大后, 赫連天雄拿耶律槿的命玩弄他于鼓掌間。

    最稀奇名貴的藥物, 單單靠錢是買不到的,得靠權勢。唯有赫連天雄可以做到。

    待赫連煊滅掉涂丹凱旋,耶律槿已溘然長逝,消弭于世間。

    連抔骨灰都未留下。

    敕加族信奉天葬。人死后,身體留在曠野間,蒼鷹和禿鷲啄食殆盡,從此魂歸蒼天大地。

    依依不舍的親人們,會在最后的彌留之地栽種一棵樹, 緬懷紀念。

    赫連天雄沒有;蛟S對于這個跟自己糾纏一生,卻從未愛過自己女人,他早已身心俱疲。耶律槿生前, 他始終對其他女人提不起興致,有幾次被她氣得厲害,就去找其他女人發泄, 卻因不得歡愉而益發痛苦。

    赫連濤便是這樣的產物。

    赫連天雄不記得唯一親兒子的生母長什么模樣,也不在乎,其實他也不在乎赫連濤。但是他覺得,他應該給赫連濤所有最好的東西,最偏袒的對待,像一個父親應該愛兒子那樣去表現。同時,以相反的方式去對待赫連煊。

    折磨赫連煊,兒子痛苦,母親就會痛上千萬倍。

    這樣很好。

    所以,他就是要讓耶律槿至死都見不到兒子最后一面,死不瞑目。讓赫連煊連她的遺骨都拾不到一塊。

    滅亡涂丹部的最大功臣當屬赫連煊,但一切榮耀與賞賜,最終全部歸屬于赫連濤。

    熱鬧和歡樂屬于他們,赫連煊什么都沒有。

    赫連天林是在一處蔭蔽的灌木叢處找到赫連煊的。

    他靠著一棵樹席地而坐,一言不發灌悶酒。平日里常戴的那只寶石耳墜竟不知去向。

    那是耶律槿送他的,他很喜歡。

    赫連天林知曉他心情不好,怕他悶出病,又取了幾壇酒同他對飲。自己喝一口,讓他喝半壇。

    赫連煊醉得神志不清,念及耶律槿,竟傷心得落下淚來,說自己再也沒有母親了,再也沒有親人。

    赫連天林嚇一跳。他這侄兒打小悲慘,心性卻硬得很,向來打落牙齒和血吞,狠得他常常以為赫連煊天生淡漠,異于凡人,也讓他常常忘記,赫連煊至今也就十七歲。

    短暫的十七年里,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但是吧,赫連煊的話,赫連天林有點意見,摟著他的肩膀,道:“小叔還沒死……怎么就沒親人呢?我不是你親人嗎?”

    赫連煊甩開他的手,沒理他。

    赫連天林有良心,但不多,被赫連煊這般一甩,決定摒棄最后一絲良心。

    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如滿足下自己的八卦愿望。

    赫連天林蹲到他身旁,道:“你跟那個公主怎么回事兒??芙緹娜公主——”

    不知道哪個字刺激到赫連煊,他蹭一下突然站起來,將赫連天林帶翻在地。

    他眼中頹喪一掃而空,竟迸發出極強的狠厲殺意,喃喃道:

    “公主——對,我還有她!

    “明明是我先遇到她!

    “為什么要連她都要從我身邊奪走?”

    “全殺了……把你們全殺了,當上單于,把她搶回來……”

    赫連煊竟說個不停。一會兒要殺人搶公主,一會兒又說公主金枝玉葉,從小過得嬌貴,自己一無所有,配不上公主。繞來繞去,又繞回弒君篡位,要把一切獻給公主。

    赫連天林有點傷心。親侄兒長這么大,對他說過的話,不足今晚醉話的零頭。不過這么算的話,大概跟他認識的所有人都得傷心,他活十七年,說過的話,也不如今夜多。

    聽到后來,赫連天林都開始害怕了。

    他的好大侄,堂堂一百年難遇的軍事天才,方方面面隨意挑出來都能碾殺精英俊杰無數,竟然自卑又扭曲,滿心殺戮,不計代價。

    就為了個女人。

    赫連天林痛哭捶地,“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又瘋一個——”

    他撿根大木棍,整夜跟在赫連煊身后,怕他突然發酒瘋,直接沖去殺赫連天雄。

    必死無疑。

    赫連天林戰戰兢兢,他打不過赫連煊,整夜懸著一顆心后悔,不該灌酒,喝酒誤事,酒是穿腸毒,害人精。以后他自己喝就好,再也不勸別人喝,尤其是打不過的人。

    幸虧赫連煊沒鬧行刺。

    次日赫連煊清醒后,頭痛欲裂,問赫連天林發生了什么。

    赫連天林生怕他提刀就去硬剛赫連天雄,哪里還敢提芙緹娜,就說他喝多了,悼念母親云云。

    赫連煊未疑其他,但自那以后,再也沒喝醉過。

    后來赫連天林知道他有了穆凝姝,還挺寵愛,甚是高興,巴不得親侄兒寵上一百個女人。

    偏執,不是好習慣,沒有好下場。

    博愛廣納,才能營養均衡,心態平穩又健康。

    直至最近,他又去迎回了芙緹娜,好在暫時還算正常,也沒說立刻摒棄穆凝姝,或許真得到了,就化解了求而不得的缺憾吧。

    即使如此,赫連天林依舊為穆凝姝捏把汗,兩個姑娘接觸下來,他還是更喜歡穆凝姝這個侄媳的性格。況且她還對自己的妻兒有大恩。他猶豫著要不要提醒下穆凝姝,心里正堵得慌,碰上阿素珊灌酒,什么都吐了個干凈。

    * * *

    阿素珊伸手推推聽愣的穆凝姝,道:“凝姝——都說完了,你怎么想的?”

    穆凝姝回過神來,良久,才道:“他連母親最后一面都沒見到,肯定很難過!

    原來第一次與他相遇時,是這種情況。如果她知曉內情,一定會抱抱他。

    不對,那時候他們不認識。他不會允許她碰他。

    還好當時小狗崽跑出去了,他摸了那么久毛茸茸的小崽子,或許能緩解下親人離去的悲痛。

    那只寶石耳墜竟然是耶律槿遺物,她以為,他是隨手打賞她。

    大概因為她也是公主,讓他想起芙緹娜了吧。后來來找她,見她在異族生活不易,聯想到芙緹娜亦是遠在禎跶部,就想照顧她一二。

    阿素珊怒道:“這是重點嗎?重點是芙緹娜。。!你的腦子快想想怎么對付芙緹娜!”

    她要崩潰了,為姐妹操碎心。深深感慨,世間性格都有兩面性,穆凝姝心軟善良,救了她和小胖寶。若是當初遇到的芙緹娜,她真不敢想是否還能活著。

    可是這樣的心性,要怎么跟人爭奪呢?連她一個從未爭過寵、生于市井的平民,都覺得穆凝姝不是這塊料。心不在此,手段更是全無。

    阿素珊房中時刻燉著一堆補品,她隨手拿了份,塞給穆凝姝,道:“我這里不需要你幫你。你現在立刻拿著這個,去看赫連煊,去跟他說話,關心他。現在就去!”

    穆凝姝被阿素珊趕出來,暈暈乎乎走到議事大帳,腦子里還想著阿素珊講的那些事情。

    她習慣性走到大帳后門。

    芙緹娜嬌俏的聲音傳來,“畢竟是半路收繼而你來,也沒有選擇。其實你們的這一段,都是身份緣故,跟人本身無關,更談不上感情!

    赫連煊沉默許久,若有嘆息,道:“的確如此——”

    穆凝姝感覺心臟忽然一墜,說不出是痛還是麻。

    她轉身往自己氈帳走去。

    迎面遇到一侍女,朝她行禮,道:“閼氏安好,您怎么在這兒呢?”

    侍女是新面孔,年輕得有點兒稚嫩。上回嚼舌根之事后,帶頭的那些人被殺雞儆猴,其他人也遭遇大換血,幾乎全都換了批新人。

    “路過。”穆凝姝飛速說道,將手里燉品塞給侍女,“給單于的,帳中似乎在議事,你挑個清靜合適的時候再送,不急!

    侍女笑道:“您來都來了,親自拿進去呀!眴斡诮袢諉柶痖懯虾脦状危瑧敽芟肟吹剿。主子們的事,她可不敢多嘴。

    穆凝姝面無表情,道:“不了。我有事,我很忙!

    說完就走,步履匆匆。

    侍女望著她的背影,喃喃自語:“真是怪了,竟然比單于還忙么……后妃會這么忙啊……”

    她將燉品拿進去。

    札木爾恰好看到穆凝姝走遠,進氈帳后,看到赫連煊面前的黃豆燉豬蹄,道:“咦,這就是凝姝閼氏送的補品?黃豆燉豬蹄……是下奶用的吧。她怎么給你送這個?啊我想起來了,阿素珊帳中天天燉這個,我上回去送東西她還給我喝過!

    芙緹娜噗嗤笑出聲,掩唇道:“簡直像順手順來的。直接端著罐子。連碗都沒裝!

    赫連煊沉默,黑沉的臉色越發黑沉。

    札木爾道:“單于,你不喜歡吃這個,給我吧。我覺著還行。管他下奶的還是什么的,都能吃!痹诤者B煊更加黑沉的眼神下,他顫顫巍巍縮回手,“您、您請用。要不今晚就不再另外安排晚膳了?”

    這玩意兒膩得要命,一大罐,能撐死。

    赫連煊黑著臉,全部吃了個干凈。

    * * *

    穆凝姝除了夜里宿在王帳,其他時間都在忙自己的事。馬場,藥帳,還有王庭之外的地方,很多很多事情,她都能做。

    同赫連煊,沒什么話講。

    他留宿在議事大帳的時間越來越多。

    她再未去過議事大帳,每日清晨路過時,仍然忍不住瞥一眼。

    直到,芙緹娜從中出來,僅著睡袍。

    半舊的赤色羊絨,同赫連煊的,一模一樣。

    第43章 第 43 章 43涼熱

    積雪和飛雪間, 芙緹娜一身紅色,朝她走來。

    睡衣單薄松垮,北風吹過,露出些許風光。

    好在時辰尚在, 周圍除了值守的侍衛們, 沒什么人。芙緹娜依舊灑脫自如, 好似侍衛不算人, 跟地上的石頭和積雪沒分別。

    芙緹娜道:“閼氏,貴人事忙,好久不見。”

    穆凝姝眼神從她的衣裳,移到一旁,道:“天寒地凍, 公主穿得甚是單薄。這衣裳, 有些舊了!

    身后侍女追來,將皮草外衣給芙緹娜披上。

    芙緹娜邊扣扣子,便道:“的確有些年頭,還是我在禎跶部時親手做的。這種料子很難得,是禎跶單于賞我的。當時我給自己做了兩件,給單于也做了兩件,布料剛好夠用。”

    穆凝姝愣了下,很快回神, 淡淡道:“嗯,公主手藝挺好。我還有事,先告辭!

    芙緹娜道:“閼氏煩請留步, 相請不如偶遇,請您務必賞臉。你我都是女人,有些事, 還是說開為好!

    她以手示意,請穆凝姝去旁邊一處氈帳中。

    氈帳空曠偌大,平時用以舉辦宴會,此時無人。

    兩人隨意找了處坐下,侍女奉來熱茶。

    芙緹娜隔著騰騰熱氣,盯著她,道:“我和赫連煊一路走來,很不容易,還請閼氏不要再打擾我們。”

    穆凝姝捧著茶杯,奇怪道:“我,打擾你們?這話從何說起?”

    自從阿素珊讓她送燉品后,她再未主動去過議事大帳,白日她和赫連煊各忙各的,許久沒見面。夜里倒是見得上,卻也說不上幾句話。

    這段時間穆凝姝倒是有個新發現——撒嬌這種技能,并非想獲得就獲得,它存在觸發條件。

    她從小到大不知撒嬌為何物,在赫連煊身邊,無師自通此技能,因為心里知曉他吃這一套,寵愛她,縱容她。

    現在她明白,這個環境保障不復存在,便立即自動打回原形。

    每天能說的東西就那么多,赫連煊有芙緹娜陪著,自然不會再跟她有太多話要講。她也不是自討沒趣的性子,沒辦法再像之前那般自然而然地等著他纏著他,便也淡淡的,疲乏時倒頭就睡,連他幾時回來都不知道,

    兩人間的氛圍和聯系,說來也挺奇妙。

    芙緹娜自是知曉二人現在生分許多,至少白天都見不到穆凝姝去找他,道:“閼氏,實話告訴你,我和你,和你們都不同。赫連煊的父親,只有耶律槿一個妻子。我的父親,也只有我母親;蛟S在你們眼中,單于就該有后宮三千,但我不覺得,我只想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芙緹娜仿佛想到什么很難以下咽的東西,喝茶時眉頭緊鎖,看向她道:“若非出現你這個意外,其實,我和他會順利許多。他寵幸過你,我可以理解,畢竟是男人,血氣方剛?墒敲棵磕畲,我都覺得很膈應。當然,這種感覺,或許你不會懂,你早已適應。”

    穆凝姝感覺渾身血液涌向頭頂,仿佛要沖破天靈蓋狂飆,怒極反笑。

    明白了,原來是在覺得她難以下咽。

    她沉默片刻,冷冷道:“芙緹娜,你父母恩愛,出身優越,諸事順遂,哪怕叛逃去禎跶部,依然輝煌燦爛,或許你的人生里,從來沒有過苦難。

    你會兵法,只是因為剛好你有個好父親,愿意這般培養你,讓你與眾不同。我侍奉赫連煊,是因為這是我身為妃嬪的職責,在你口中就成了見不得人的齷齪。民間目不識丁的婦人們,終其一生勤勤懇懇牧羊縫衣,是因為她們生來沒機會識字。

    你在蔑視不如你的女人們之前,能不能想一下,不是所有人生來就有你的幸運和優渥。我和這些婦人,都同你一樣,對自己的人生盡職盡責,只是我們命運如此,比不得你盛大輝煌。

    我早說過,你們之間的問題,與我無關。這些話,你應該去跟赫連煊說。讓你不舒服的,是他。決定要碰我的人,也是他。明明一切源頭在他,你沒必要總來討伐我。”

    芙緹娜壓住怒意,道:“赫連煊責任感極重,不忍心對你直言。他向來如此,我不愿讓他為難!

    穆凝姝無語至極,道:“所以就來為難我?你倒真是善解人意。赫連煊要寵愛我,還是冷落我,他是君,我是妃嬪,他想如何,我別無二話。但你沒有這個權力讓我離開他!

    芙緹娜道:“我是在給你體面。如果我愿意,隨時可以當上正室閼氏,掌管后宮。屆時,恐怕不會這般耐心對你!

    穆凝姝放下茶,站起來,回眸一笑,道:“芙緹娜,你說是心中芥蒂他碰過我,你自己身為臣子,卻越界做妃嬪之事,看來你心底也并沒有多膈應。還是收收你那高高在上的嘴臉,也不必標榜什么一生一世一雙人。咱們為妃為嬪,心情開闊些才好,姐姐妹妹多幾個,更熱鬧!

    “你——”芙緹娜沒料到,平日里溫吞纖柔穆凝姝,竟然如此頑強,不肯退卻。同為女人,芙緹娜看得出,她偷偷望向他的眼神,明明含情頗深。

    穆凝姝道:“多謝招待,茶你自己留著喝。這茶的滋味,遠不如你!

    她徑直離去,策馬去牧場。

    芙緹娜走出氈帳。

    札木爾從議事大帳出來,看到芙緹娜,朝她走來,道:“你怎么在這兒?外頭多冷啊,你在隔間里等就行。單于已用過早膳,你現在可以去奏事。最近事多,他常常忙到深夜,早上稍稍起得晚些。你今天來得太早了,以后可以等中午再來。你的事也不是緊急軍務,不需要著急!

    芙緹娜粲然一笑,“隔間又小又悶,我出來透透氣兒。多謝札木爾大人提醒。有勞您通傳,我現在過去!

    * * *

    今日事忙,穆凝姝回到氈帳中時,天色已晚。阿香如常給她送來溫補湯藥。

    穆凝姝坐到桌邊,雙手捧著藥碗,看著熱氣騰騰的湯藥,腦子里回蕩起早上那會兒,芙緹娜的身影,以及對她說過的話。

    一整天,她忙忙碌碌,將此事拋諸腦后,F在陡然無事可做,思緒逃無可逃。她自己也不知,白天那會兒,到底是故意在以忙碌逃避,還是她早已從內心接受了赫連煊深愛芙緹娜的事實。

    她還記得跟赫連煊之間的歡愉過往。如今他終于得償所愿,向來同芙緹娜在一起,想必會更加開心。

    就像她曾經對他那樣。

    其實愛侶間有肌膚之親,著實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赫連煊跟芙緹娜親近,并無不妥。就如她白天說過的話,她是妃嬪,侍奉他是她職責所在。那么,他是帝王,無論寵愛誰,都是他的權力。

    他對她并未有過任何承諾,芙緹娜來后,還依然一切待遇如舊,從未苛待。

    平心而論,他已是仁至義盡,無可指摘。

    不知為何,她眼睛有些難受,抬眸朝遠處看看,屏風上搭著搭著那兩件赤色羊絨睡袍。

    她最近經常穿。

    難怪赫連煊對她那么大方,從不吝惜賞賜,偏偏不肯給她一件舊衣。原來是心上人親手做給他的,穿舊了也是心愛之物。

    這么一算,其實他還是很大方,居然肯讓她一次又一次蹭著穿。

    早知如此,她必不會那般厚臉皮。

    穆凝姝低下頭,再度盯著碗中湯藥。

    熱氣消散,平靜漆黑的水面,映照出她的臉。

    她抬手揉揉眼睛。

    繼續捧著藥碗發呆。

    她之前很想很想要一個跟赫連煊的孩子。

    此刻心中卻生出迷茫來,她憑什么要這個孩子呢?憑她自說自話,強行滿足一己之私嗎?

    赫連煊對孩子的態度,向來淡漠,從沒跟她表示過一星半點的想要。

    現在看來,或許,他只想要他和芙緹娜的孩子。

    他自小飽受赫連濤欺負打壓,王族內的血腥爭斗,再清楚不過。

    其他閼氏生下的孩子,只會給他和芙緹娜的孩子們帶來麻煩。

    這補藥,她沒必要繼續喝下去。

    生下兒子,下場會有多凄慘,不必多言。

    芙緹娜注定成為大閼氏,以其目不容塵的性格,即使她生下女兒,毫無威脅,芙緹娜也不會善待她們母女二人。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人性使然,時日一久,赫連煊也不會把這個女兒當回事。若是查出她靠喝藥才懷上孩子,說不定還會覺得,她費盡心機算計他。

    她心臟狠狠一痛,忽然難過得無以復加,狠狠抹了下眼睛。

    這段時間里,得知赫連煊和芙緹娜的前緣也好,今日看到芙緹娜衣衫不整從他帳中出來也好,她從未如此難受過。

    喜歡赫連煊是她自己的選擇,不關他的事,她從未對他有任何怨懟。

    對這一切,她一直接受良好。

    可是,如果赫連煊哪怕流露出,對她孩子的一點點不在乎,光是想想,她就難過得想哭。

    孩子是無辜的。

    她當然知道赫連煊不至于在待遇上苛待孩子,但沒有錢時,錢重要,衣食無憂后,她發現愛也很重要。尤其對于一個小孩。

    她小時候,過得很不好。家里稍有不順,她爹就打罵她,踹她肚子,罵她要不是勝了她這個賠錢貨,家里一定早就過上了好日子。偏偏家里窮,十天里有九天不順。

    赫連煊幼時,也很可憐,也沒有父愛。

    她不愿自己的孩子,成為另一個他們。

    不被期待的孩子,不必來到世間走一遭。

    穆凝姝呆呆捧著早已涼透的藥碗,連赫連煊轉過屏風過來了,也未察覺,直到人站到她面前。

    第44章 第 44 章 44遠水近渴

    赫連煊盯著她手里那碗黑漆漆的藥湯, 眉間蹙起,薄唇緊抿。

    穆凝姝同他在一起許久,很清楚他各種的表情和習慣。

    他心情極度不好時,才會露出這個表情。雖然看上去頗為平靜。

    她慌忙站起來, 有些無措, 盡力鎮定下來, 道:“我、我可以解釋——”

    “不必。”赫連煊打斷她。

    他眼神仍舊停留在那碗藥上, 靜默佇立良久,朝屏風那處走去,取一條上面搭著的睡袍,又從柜子中翻出幾件常穿衣物,朝門口走去。

    再度路過穆凝姝身旁, 她還是同方才一樣站在原處。

    他看向她, 喉間滾動兩下,道:“別喝了!

    穆凝姝怔然片刻,低聲應下,“嗯!

    他舒口氣,仿若疲倦至極,大步流星離去。

    門外傳來侍女們恭送大單于的聲音。

    整日的勞累一瞬間侵襲而來,穆凝姝坐到凳子上,望著藥湯中臉, 神色疲憊。

    她不打算再喝了,偏偏今日被他撞破,他必定以為, 她在算計他。

    其實,這么想也沒錯。

    她自作主張偷偷喝助孕藥,不敢讓他知道, 說到底也是擔心他不允。

    她慣來知曉,赫連煊骨子里是個很念情很溫和的人。今晚卻仍然震驚于他的寬宥。

    他竟沒責罵她半句,也沒驅趕她離開,反倒自己收拾東西走了。

    沒有這樣的道理。

    這里是他的氈帳,該走的人是她才對。

    穆凝姝叫來侍女,吩咐收拾下她的東西,搬回自己氈帳。

    她起身,端著藥碗,朝外走去,隨手將藥倒在路過的盆栽中。

    * * *

    距離凍災發生,已兩月有余。凜冽寒冬讓這場天災雪上加霜。

    流民越來越多。

    敕加牧民們,從來不敢隨意為吃肉而宰殺牛羊。

    中原平民百姓以農業為生,依靠土地種植糧食,循環往復。草原環境艱苦,難以發展灌溉農業,于敕加人而言,牛羊就是他們的土地,讓他們有源源不斷的奶制品和皮毛,拿去集市換取必需品。

    現在牛羊大批量凍死,短時間內,百姓們可以靠吃它們的肉存活,但接下來,無以為繼,注定引發大面積饑荒。

    穆凝姝日日在外奔忙,對此感受頗深。

    各部族的牧民們,緩緩朝最為富庶的王庭地區遷徙,以求有口飯吃。路邊衣衫襤褸之人,隨處可見。

    路過一災民聚集處,她見一男人拽著個小姑娘,跟另一人爭執不休。

    穆凝姝留心一聽,兩人竟是在討價還價。

    男人是小姑娘的爹,要將這孩子賣給那人。

    她下馬過去,問男人道:“她是你親生女兒,此等光景,一旦賣出去,孩子極有可能被當成口糧吃掉。你怎么忍心賣掉?”

    男人餓得眼冒綠光,有氣無力,道:“老子都要餓死了,等老子一死,她還是活不成。自家孩子,我不忍心吃她,跟人家換點干糧吃,要你多管閑事?呸!瞧你這樣兒,生于富貴人家,哪里知道快餓死的滋味。少管老子的事。”

    侍衛怒踹男人膝窩,“不得無禮!

    男人吃痛跪下,邊告饒邊朝穆凝姝磕頭,“貴人,貴人!小的不敢了。要不你把這孩子買去,當個奴婢使喚?或者想吃掉也行啊,小孩子細皮嫩肉,您吃著滋補啊——小的求您,隨便賞我點吃的就成……”

    穆凝姝命人拿了幾袋餅子,去問問這里帶小孩的人,愿不愿意交換。

    災民們紛紛答應,拿孩子換吃的。

    穆凝姝帶上孩子們,朝王庭方向回去。

    歲饑,人相食。

    史書上的一句話,是人間最可怕的地獄。

    * * *

    穆凝姝將帶回的孩子們安置在馬場,學著做些簡單的活計。伶俐點的女孩子們,可跟著老嬤嬤們學學東西,有機會成為侍女。

    但這樣流離失所的孩子太多。

    穆凝姝帶回幾批后,朝中大臣提出異議。

    王庭雖然不至于吃不起飯,但也絕非隨意收養流民的地方。年長些的孩子能做事還好,三四歲的孩子們,撿回來,純粹是浪費糧食。

    戰場上年輕力壯的俘虜,尚且會因浪費糧草而遭到處決,何況這些沒用的低賤孩子。

    掌管侍女仆從的內官亦有異議。

    能入王庭當侍女的人,皆為精挑細選而來,有些甚至是附屬小部族里的貴族女孩。

    穆凝姝隨隨便便讓流民女子進來當差,擠占了侍女名額。現在正是大災,附屬部族們都急著把自家子女送來王庭,哪里輪得上她們。

    流民中漸漸生出暴民隊伍,沿途搶劫,眾臣正為此焦頭爛額,碰上穆凝姝的事,越發有氣。

    “這些人該直接殺掉。老子造反當暴民,小孩還要養在王庭,荒謬至極。那女人不會管就別瞎管,婦人之仁!

    赫連煊聞之,壓下此事。穆凝姝自知理虧,前去找他認罪謝恩。

    諸多大臣們在里面議事。

    她坐在隔間里等候,到晚膳時分,里頭才終于空蕩。

    侍女來此送膳。

    赫連煊太忙,飯菜吃得簡單,一個托盤能裝下。

    穆凝姝接過手,走進去。

    王座上的俊朗青年,清減許多,提筆蹙眉,批閱奏折。

    她將飯菜放在旁邊的餐桌上,道:“單于,先吃點東西再閱,好不好?”

    赫連煊聞聲抬頭,見是她,愣住好一會兒,放下朱筆,走到餐桌旁。

    許久沒見到她。

    穆凝姝盛好飯菜遞給他,柔聲道:“謝謝!

    赫連煊知曉她所指為何,道:“不用。你做的沒錯,但王庭有王庭的規矩和利益斗爭。另外,近來暴動頻繁,你不要再外出,會有危險。”

    穆凝姝點頭應下,猶豫一會兒,問道:“當真……又要打仗了嗎?”

    方才在隔間里,她聽到許多消息,后宮不得干政,她不該問,卻忍不住。

    赫連煊并未就此指責,回答道:“是。這樣下去,各個部族會對赫連王庭失去信任,流民和暴民也會越來越多。此次受災集中在我部和須卜部,如果不盡快穩住局勢,讓須卜部先緩過來,我們會更危險!

    大臣們商議的戰略中,一是敕加族內部爭斗,攻打其他部族。二是南下劫掠姜國。

    短期內無法籌備糧食,以上兩條路必須選一條。

    敕加族男子全民皆兵,如今飽受饑寒,打起仗來都不要命,攻打其他部族風險極大。

    南下劫掠為首選。

    歷朝歷代,往往如此。

    南邊接壤國家,便是姜國。

    見穆凝姝神色憂愁,赫連煊道:“草原上的牧民們,都很討厭狼。因為狼會吃掉大家辛辛苦苦養的羊?墒牵遣怀匝,就會死,它們活該去死嗎?孤是君王,必須為赫連部族的生存負責。公主,生存之舉,沒辦法。”

    穆凝姝道:“我明白。現實殘酷,無論是孩子們的安置,還是攻打劫掠,你們都有自己的考量!

    赫連煊抬手,頓了下,落在她額發上,輕輕揉揉,道:“孤會下令,只搶糧,盡量不殺姜國百姓。最近太忙,我顧不上你,你好好待在帳中,看你的話本子,不要亂跑,也不用在意外面亂七八糟的事。放心,有孤在,餓不到你!

    穆凝姝眼中酸澀,他當真待她極好。

    雖然兩人不復從前親近,縱然赫連部舉步維艱,她的一切衣食住用,全都如舊。她提過幾次裁減份例,他沒應允。

    穆凝姝壓住難過,看向他道:“我很好。你……瘦了許多,多保重身子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赫連部需要你!

    赫連煊笑了下,低聲道:“好!

    * * *

    赫連煊忙于制定計劃,準備部署兵力之時,派去禎跶部借糧的使臣回來了。

    禎跶部因有山脈阻擋北方風雪,此次受災程度最小。

    行軍作戰,對人力和物力損耗都極大,尤其在艱苦寒冬中,大軍出走后,還得擔心王庭遭受襲擊。若能跟禎跶部借到糧食,免去征戰,當是最好。

    禎跶部使臣覲見,跟赫連煊一一說出禎跶單于開出的價碼。

    禎跶部愿意提供牛羊糧草衣物等物資,幫助赫連部渡過難關,赫連部目前需先奉上金銀,待來年繁衍收獲,再五倍奉還所借。

    禎跶部有自己的考慮,據密探報,須卜部離姜國太遠,遠水解不了近渴,須卜單于處境極為艱難,想聯合赫連煊攻打禎跶部。

    禎跶單于擔心,若是逼急了,兩部聯起手來,又有赫連煊這軍事天才壓陣,禎跶部受損吃虧,不如分解下二者的聯合,也有利可圖。

    諸大臣齊聚議事大帳,商議此事。價碼雖高,卻是目前最省力安全的選擇。

    一片探討中,禎跶部使臣朗聲道:“禎跶大單于,還有個條件!

    赫連煊道:“說。”

    使臣行禮,道:“禎跶大單于親自指示,此番務必要將凝姝閼氏帶回我部!

    赫連煊眸色頓時暗沉,面色卻未大改,仿若平靜如初,“你說什么?”

    使臣道:“前些時日,禎跶大單于外出游訪,契機之下,見過這位姜國公主,驚為天人,打聽后得知,是赫連部的凝姝閼氏。素聞赫連單于寵愛此女,若能割愛,將她送給我部,可展示出赫連單于對此次援助的誠意,也是來日兌現承諾的保障。赫連單于讓凝姝閼氏跟小臣回去,禎跶單于見到她,會立即差人押送物資至赫連部。若無此女,此番援助,便不得成行!

    氈帳中一時寂靜,赫連煊靜默無話,手指在椅背上輕輕敲打。

    使臣望向坐席中的芙緹娜,道:“當年,芙緹娜公主,亦是如此。禎跶部同您的交易,早有先河。赫連單于請相信,我部單于向來言出必行!

    第45章 第 45 章 45“我是你什么人?”……

    赫連大臣中有人不滿, 道:“你們明知凝姝閼氏是赫連單于的寵妃,還作如此要求,禎跶部未免太欺負人。”

    禎跶使臣神色倨傲,見赫連煊面色黑沉, 心中越發有數, 就是得要赫連煊難以割舍的女人。能輕易送出去的女人, 算不得好籌碼。

    使臣道:“赫連單于, 實不相瞞,禎跶單于跟小臣囑咐過,只要您能肯割愛,他愿讓步,不必五倍奉還, 只需三倍。這是我們單于的誠意!

    此話一出, 剛才不滿的幾個赫連大臣頓時沉默。五倍返還降為三倍,于赫連部而言,得利甚多。

    赫連天林站在赫連煊身后,眼見他的手已伸到王座下的刀柄上,赫連天林眼疾手快,猛然按住他的肩,瘋狂眼神示意——兩國交戰,不斬來使, 況且如今赫連部本就處于劣勢。

    赫連煊放開刀,冷聲道:“交易取消。滾。”

    禎跶使臣從未受過如此粗待,臉色煞白。

    眾臣交換眼神, 看向赫連煊。只是一個女人罷了,君王該以大局為重。

    氣氛焦灼,帳門處傳來一陣女聲:“使臣遠道而來, 舟車勞頓,不妨歇息片刻。待妾身跟單于談談,再同您相商!

    穆凝姝緩緩走來,逆著帳外白光,矜貴清冷,姿容絕世,恍若神女。

    縱然見過無數美人,禎跶使臣也在一瞬間呆愣晃神。難怪禎跶單于偶遇此女后,念念不忘,志在必得。

    穆凝姝朝他道:“近來赫連部事務繁忙,單于心情不太好。此事既然涉及到妾身,還請使者給妾身點時間勸勸單于。”

    既然這位閼氏遞上臺階,態度和緩,或許事情有轉機。使臣順著穆凝姝的意思,體面行禮告退。

    其他大臣們見此,紛紛自覺離去。

    帳中僅余二人。

    穆凝姝走到王座旁,道:“答應他們吧。我愿意去禎跶部!

    赫連煊驟然抬頭看她。

    穆凝姝冷靜道:“如能順利借到物資,一切難題迎刃而解,這是最簡單可行的方法。剛才我在隔間中,都聽到了。我覺得,禎跶部開出的價碼還不錯。沒想到我身價能這么高!

    赫連煊站起來,盯著她,認真道:“公主,你沒有身價。不管出多少,孤不會讓你去。”

    穆凝姝愣了下,道:“怎么會沒有呢?世間的一切,都有價格!

    家鄉饑荒時,她的爹娘即使知道賣掉她后,很可能她會被人吃掉,依然把她賣了,換了一袋黍米。

    幸得她命大,買家是個戲班子的頭頭,見她長得好看,帶著她到處乞討雜耍。

    她十二歲那年,他們在姜國都城的集市賣藝,一個青樓老鴇看上她,要買她。恰逢宮中的孫嬤嬤出來辦事,見她乖巧可憐,將她給買了下來,托關系帶進宮里當宮女。

    再后來,孫嬤嬤生病,她經過挑選,以公主身份出塞和親,將賞金留給孫嬤嬤治病,頤養天年。

    她的前半生,在不斷跟人做交易。

    如果交易不成,一定是出價還不夠高。

    此番禎跶部給出的價碼,著實高昂。

    穆凝姝真心覺得很值。

    一直以來,赫連煊都活得太辛苦。自小飄零無依,常與死亡相伴,當上單于后,也沒享受過多少清閑。

    雪災之后,他勞神費力處理政務,夙興夜寐。她在外奔走時,卻聽到無數人對他的謾罵。

    誰都無法左右天災,百姓卻將牛羊凍死,流離失所的責任,全加諸于赫連煊一人,怨恨君王失德。

    這對他不公平。

    如果可以,她想讓他得以喘息,過得稍稍不那么累。

    穆凝姝輕松道:“單于,放我去吧。只要禎跶部送來物資,一切迎刃而解;蛟S你覺得挺丟人,拿堂堂單于寵妃交易怪不好聽的。但你想想姜國,當年我父皇還不是咬牙受辱,讓我和親嘛。三年多過去,姜國狀況改善許多,緩過勁兒來。赫連部亦是如此,誰還沒個困難時刻呢……啊,你還是太年輕了,把面子看得太重,其實面子壓根——”

    “公主,你把離去說得如此輕松,是我對你不夠好嗎?”赫連煊聽不下去,打斷她,望著她的雙眸,“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穆凝姝頓住,望著他的眼睛。

    金黃色的雙眸,璀璨如太陽。

    他就是她的太陽。

    穆凝姝靜默好一會兒,道:“家人……單于,你對我很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很珍惜這段恩情,也該報答你。”

    在她的全部人生中,沒有人比他更溫暖,對她更好。

    他是她在這世間最愛的人。

    他感受到的愛是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這一次,她想盡量給他更好一點的愛意,沒有任何束縛和負擔。

    瑪茹和芙緹娜認識他更早,愛他也更早,但她相信,她對他的愛,絕對不會少于任何人。

    她知道,如果此刻說出她將他視為愛人,以他的責任感,越是難以放手,對她的愧疚會更深。因為他無法回應她這份愛意,卻要利用她的愛意去犧牲她。

    穆凝姝輕輕牽住他的雙手,鼓起勇氣,踮腳吻在他側臉。

    她緊張得不行,卻極力表現出平靜,笑道:“敕加族的習俗,告別前要親吻下臉頰。赫連煊,你看,我如今行事作風都特別像赫連人啦。我是你的閼氏,既然享受了赫連部供奉,享受了你的蔭蔽照顧,便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從前我對姜國如此,而今對你,亦是如此。讓我去,否則我心意難安!

    赫連煊啞聲道:“公主當真教養極好,知恩圖報。你連為我犧牲都愿意,為何不能為我留下?”

    為他留下?

    穆凝姝不明白,他為何會有此一說。

    他擁有了芙緹娜,擁有了夢寐以求的月亮,何必還需要她這顆星星呢。

    或許在過往那段短暫時光中,她帶給了他些許快樂的微光,現在又這么善解人意,所以他也會舍不得吧。

    但她卻舍得。

    甚至覺得,這是她這段單相思最好的出口。

    他眼中的善解人意,對她而言,有點殘忍。

    只有不愛的人,才能一直善解人意。

    其實她遠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道理她都懂,卻也無法一直在他身旁,看他同芙緹娜恩愛情長。

    “沒有我,你還可以有很多其他人嘛!蹦履氲侥谴嗡蜔跗罚趲ね饴牭降脑,“我們之間……湊巧你當了單于,我是你庶母,便在一起罷了。換個人來當姜國公主,亦是一樣。你最會權衡利弊,該知道此事輕重。”

    赫連煊悶聲道:“在你身上,我從未有過權衡利弊!

    穆凝姝很不適應這種悲切。

    人和人之間,只能擁有一段關系,而不能完全擁有另一個人。

    這是她在無數次離別中,學會的道理。

    她總是在離別。

    兒時和父母,少時和待她還不錯的戲班子老頭,再后來跟孫嬤嬤,跟姜國,跟莫勒欽。

    她習慣了這種一段又一段的關系。

    在與赫連煊最快樂的時光里,她都沒想過會與他長長久久,會徹底擁有他這個人,因此,她格外珍惜跟他共度的每一刻,想著若有一天同他分開,她也不虛此行。

    穆凝姝看向他,撓撓額頭,輕快道:“欸——你別這種表情,我愿意去,你該高興才是。我長得美,性子又好,無論跟著誰,都能過得很好。使臣也說了,禎跶單于對我一見鐘情。等我到了那邊,一定多為赫連部美言。”

    她再度踮起腳,親吻在他另一側臉頰,輕聲道:“就這樣吧。再見,赫連煊!

    * * *

    閼氏本人主動請行,赫連部與禎跶部的交易很快談妥。大家雖知道不該表現出欣喜,但王庭中凝重緊張的氛圍,放松許多。

    侍女們替穆凝姝梳妝。

    她指尖劃過淺粉芍藥紋床幔,心緒飄然。

    敕加人喜歡芍藥,認為它美麗動人,象征榮華富貴和真誠不變的愛情。在姜國文化中,芍藥卻意味著“將離”。

    之前她一直遺憾未有身孕,而今看來,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讓她在離去時,可以不要牽掛太深,太難過。

    侍女捧著托盤進來,道:“閼氏,使臣送來禎跶部的衣裳首飾,請您換上!

    穆凝姝依言換上,緩緩走出氈帳。

    王庭前的空地處,已有馬車等候,禎跶使臣和軍隊,等候她一同離去。

    穆凝姝望著高臺的赫連煊,他今日亦穿著紅衣,白雪紛飛中,他俊美如畫。

    腦海中涌現出無數同他在一起的碎片。

    她朝他笑笑,揮手道別,掀開馬車車簾,落座。

    “既然享受了赫連部供奉,享受了你的蔭蔽照顧,便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話說得好聽,其實,她哪有那么高風亮節。

    她滿心滿眼,全是他。

    赫連煊最看中他的江山,她就想成全他。

    她的愛人,就該居于高臺之上,永遠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 * *

    車隊抵達禎跶部。

    禎跶部不同于草原其他部族,他們占據了最好的一片土地,建立城墻宮殿,規模和精細程度雖不能同中原相比,卻比氈帳華麗雄偉許多。

    穆凝姝跟隨使臣,前往大殿拜見禎跶單于。

    大殿王座上,中年男子身形魁梧,貴氣逼人。

    穆凝姝看清他的臉,想起來,她確實見過他。

    她在赫連部分發藥草救助流民時,這人在路旁袖手旁觀,還說她多事,不該浪費藥草,應當趁機抬價云云。

    穆凝姝跟他吵了一架,見他衣著華貴,器宇不凡,以為他是蠹蟲官員。災情嚴重,各個附屬部族都有官員來協助做事。她質問他來自哪個附屬部落,官職幾何,要懲治他。

    第46章 第 46 章 46貪求

    “凝姝閼氏說要懲處孤, 孤說過,孤等著!钡澺Q單于望著大殿下的女子,眼神倨傲,在她身上從上到下掃過, 直白粗野, “今晚, 閼氏可以盡情懲處孤!

    此話一出, 殿上哄笑。

    穆凝姝不卑不亢行禮。她對這位單于的行事作風有所耳聞,既來之,則早有心理準備。至少,這場無意間的得罪,還挺值錢。

    禮官讓她上前為單于敬酒。

    穆凝姝接過酒樽, 朝殿上高臺走去。

    一支箭矢破空而來, 掠過她的掩面紅紗,直直釘向王座。

    她驚愣剎那。

    這熟悉的操作……她反應極快,頭都沒回,酒樽一扔,往身旁的長桌下鉆去。

    殿中頓時大亂,刀劍聲起。

    她心跳得極快。

    伸出手,緩緩掀起長桌上墜地的赤紅桌布。

    縫隙中,預感般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持刀橫眉,廝殺纏斗。

    刀刃的碰撞,人群的吶喊嚎叫, 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猩紅血流,緩緩蔓延開,沾濕她的裙擺。

    她卻不怕。

    縱然大亂當前, 他在這里,她什么都不怕。

    廝殺逐漸沉寂。

    桌布被人掀開,一只血淋淋的手,掌心朝上,出現在她面前。

    穆凝姝手剛放上去,立即被緊緊握住,整個人騰躍而上,跌入一個懷抱中。

    滿殿血腥,尸骨零落。

    赫連煊緊緊抱住她。

    她摸到一陣溫熱,低頭一看,手中全是他的血。眼淚瞬間掉下來。

    赫連煊咳嗽兩聲,抬手擦去唇邊血跡,再次將她摟入懷中,笑道:“有這么感動嗎?前幾日被人賣了不知道哭,現在卻哭得起勁。沒出息。”

    “就要哭。就要沒出息!蹦履薜迷桨l厲害。

    她以為此生再難看見他。

    他竟不顧生死追來。

    禎跶城守衛森嚴,也不知他如何做到。

    他太好,對她也太好,她一路上費盡心思放下他,而今全然白費。

    這樣的人,她怎么可能不喜歡。

    赫連煊只是笑,低頭吻在她額上。

    感動也好,恩情也罷,她為他哭,這就夠了。

    只要還在他身邊,足夠。

    要他放開她,拱手于人,絕無可能。

    赫連煊輕撫她的背,挑眉道,“你夫君是草原上最好的刺客,生平未有敗績!

    神情桀驁不馴,不可一世。

    配上旁邊撲地的禎跶單于,越發狂傲。

    穆凝姝:“……”完了,又被他裝到。

    她破涕為笑,壓不住內心狂喜。她伸手捂住他血淋淋的傷處,腦袋輕輕抵在他胸口,怕弄疼他。

    后續赫連精銳趕來,赫連煊放開她,命死士將她帶走,找個偏殿先行藏匿。

    刺殺突襲只是開端,之后才是硬仗。

    * * *

    草原三大部落中,禎跶部占據最好位置,得以定居建城,國家富庶,兵力強盛。

    赫連煊決意突襲后,對外教唆聯合須卜部共同攻打禎跶部,派出使臣瓦解禎跶部附屬部落。對內則禍水東引,引導赫連流民遷向禎跶部,發起軍功爵制,無論出身,無論男女老少,一律論功行賞。

    一群餓瘋了的流民,打起仗來,根本不顧死活。

    突襲中,禎跶單于和能臣抵住皆死于赫連煊刀下,即使擁有兵力,群龍無首,也難以抵抗赫連煊的進攻。禎跶主力死傷無數,附屬部族見此,一些改投赫連煊,另一些大族不甘屈居,帶兵出逃。

    戰事雖未完全結束,但大局已定,赫連煊入主禎跶城。

    全族上下歡欣鼓舞,大臣們紛紛給禎跶城改名。

    赫連煊卻未采納“赫連城”一名,而是將其改為“塞月城”。

    搬進塞月王宮后,他忙碌更勝從前。

    回到寢殿時,穆凝姝已沉沉睡去。

    他坐到床邊,手輕輕撫過她的額間。

    塞月城,這個名字,很適合當送給她的禮物。

    在他還是莫勒欽時,在涂丹無數個寒夜里,月光從破損的屋頂漏入,映照在她臉上。他也如今晚這樣,凝望著她的睡顏,徹夜無眠。

    他朝她吹噓,他是草原上最好的刺客,生平未有敗績。

    其實不然,他敗過。

    穆凝姝嫁去涂丹那時,他奉赫連天雄之命刺殺公主,破壞和親。

    一片混亂中,她從馬車中探出頭,風吹開她的赤紅蓋頭,露出張極精巧的臉龐,紅妝濃艷,卻難掩其清麗絕塵。

    他一時失神,手中弓箭偏轉了方向。

    擦著她耳畔,釘入橫木中。

    她望著那支箭,雙眸驚恐無助,卻倔強不肯落淚。

    他鳴鏑收隊。

    那是他刺殺任務中,唯一一次失敗。

    母親重病垂危,每日需以秘藥續命,赫連天雄以此為要挾,給他的任務件件艱難。刺殺不成,他必須深入涂丹竊取情報,立功換藥。

    草原寬廣,涂丹王庭位置外人難以尋到。他跟在姜國和親隊伍后,快到達王庭時,搶先一步混入內部。

    穆凝姝抵達時,他已是馬奴莫勒欽,臉上易容燒傷,嗓子以煙熏啞。

    他沒想到,很快再次與她相見。

    涂丹閼氏借口不祥發難,竟將穆凝姝扔在一眾男奴中,隨人肆意侮辱。

    而這一切的起源,是他的刺殺。

    她一無所知,還以為他是救了她的恩人,不斷朝他靠近。

    染上瘟疫病重時,痛苦中,他竟生出解脫之感。

    人生十六年,除卻幼時,余下皆艱難苦恨。

    她卻傻到以口渡藥。

    柔軟的唇,苦澀的藥,仿若枯水已久的荒原,忽逢雨露甘霖。

    朦朧中,似乎聽到她微帶哭腔的乞求。

    “莫勒欽,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辦?”

    是,他死了,她怎么辦。

    在這種群狼環伺之地,她的美麗成了原罪。

    莫勒欽,丑陋,卑賤,弱小。

    比起給她帶來的無盡恥辱與苦難,那一點點保護和照顧,微不足道。

    他配不上她。

    無論是莫勒欽,還是徒有其名的赫連太子。

    涂丹連連受挫,要燒死他和穆凝姝祭天。

    當時赫連軍隊已在路上,押送去祭壇的路途偏遠,他被捆住,無法逃走,趁著最后燃火時刻才反殺成功逃離。

    他傳訊赫連部,帶領軍隊以最快速度殺回涂丹部。一路廝殺,不眠不休,刀砍到卷刃,終于在祭祀前一晚,殺回涂丹王庭,精疲力竭,身受重傷。

    他知曉她習慣躲在馬廄,趕去找她。

    他要找到她,將她藏起來。

    早在他是莫勒欽,帶她月下策馬之時,他滿心滿腦,想帶她逃離。

    但他做不到。

    一旦逃走,赫連天雄必定派人追殺,況且母親還在那人手中。

    這一次,他要搶占先機,不讓任何人奪走她。

    赫連濤卻緊隨而來,帶領親兵,聲勢浩大,搶先一步抓住穆凝姝,為攬功勞,親自看管她和一眾涂丹閼氏,將她們押回赫連部。

    明明是他先來,卻與她失之交臂。

    她是赫連天雄的閼氏,是他的庶母。

    涂丹滅族,赫連全族歡慶不眠不休,他卻得知母親死訊。

    他自小同母親相依為命,她為他忍耐赫連天雄,吃過太多苦頭。

    他竟連她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連她的尸骨都無法親自送葬,無法跪拜。

    那晚,他只想跟赫連天雄同歸于盡。

    灌木叢中突然竄出只小狗崽,搖搖晃晃朝他跑來,啃他衣角。

    是他在涂丹時,撿回去的小崽子,她很喜歡。

    他猛然抬頭,心心念念的人,赫然在目。

    她看向他的眼神,警覺,害怕。連連道歉,說小狗崽不懂事。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太子赫連煊。

    她以為的初見,卻是他期待已久的重逢。

    他壓住滿心沖動,朝她走過去,只蹲下摸那只小狗,一言不發。

    這只狗崽很認生。想來是認出他的味道,才會跑出來。莫勒欽跟他外表完全不同。

    她見他手背受傷,拿出帕子替他包扎止血。

    還是同以前一樣心軟,總是這樣心軟。莫勒欽的事,連累她再度為奴,她自己都過不好,還去管旁人。

    他身上沒帶錢,首飾也不多,便摘下母親給他的耳墜,送給她。既給了她,她拿去變賣也可以,但私心里,他希望她能喜歡這只耳墜。

    次日,他在自己氈帳門口,看見那只耳墜。

    她不要他的東西。

    中原人的規矩繁雜嚴苛,他的耳墜伴隨他已久,是他的貼身之物。他去找她,她禮貌疏離,若從遠處看到他,便立即改路,避免遇上他。

    她是他名義上的庶母,或許在她看來,這只耳墜甚是不妥,兩人來往更是不妥,好似庶母同太子私下茍且。

    他作為莫勒欽潛入涂丹部,是軍事機密,唯有幾個赫連高層知曉。

    這個馬奴已累她身敗名裂,而今若再來個太子,她一個女孩子,處境會更加艱難。

    況且,若讓赫連天雄知曉他對她有意,她會成為下一個把柄,如母親一樣悲慘。

    他不要她重蹈覆轍。

    去禎跶部當質子,雖然危險,卻有峰回路轉的機會。與其留在赫連部等候赫連天雄對付,不如背水一戰,去往禎跶。

    待下一次再與她相見時,他要她當他名正言順的閼氏。

    公主,這個稱呼,他不喜歡。

    草原上有數不清的公主,瑪茹從小鬧著要他喊自己公主,他煩不勝煩。

    當這個稱呼用在穆凝姝身上時,他第一次覺得,竟然很好聽。

    公主,就該享受天下人供奉,享受他的供奉。

    他要將世間最好的一切,全部獻給她。

    * * *

    窗外明月高懸,月光灑在她臉上。

    赫連煊捧住她的臉,眸色深沉,低聲道:“公主,你總說我和你的姻緣,皆是陰差陽錯,換個人也一樣。怎會一樣……你的三任丈夫全死在我手中。這一切,明明是我強求來的!

    他早說過,愛是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她是他融入骨血的渴望。

    他貪求她的一切。

    第47章 第 47 章 47蓮心

    赫連部雖順利占領塞月城, 禎跶部殘余勢力仍舊不肯放棄,草原上其他龐雜勢力,各懷心思,希冀趁亂撈好處。

    戰事頻繁, 赫連煊天天忙不勝忙, 人影難覓, 偶爾得空, 就到穆凝姝宮中用膳,清靜片刻。

    宮殿住著比氈帳舒服得多。

    赫連煊想起姜國皇宮,問道:“塞月城跟你家相比,如何?”

    當然是天壤之別。

    她家那小茅草屋,破得四面漏風。

    穆凝姝差點脫口而出, 頓了一會兒才想起, 他口中的“家”,指的是姜宮。

    她據實道:“差距恐怕有些大。塞月城五年前才建起來,很多地方還不夠完善,宮里頭卻不缺貴重物品,搭配裝飾卻不細致,顯得雜亂。姜國建國定都已逾百年,宮殿經過歷任皇帝修繕擴建,廣闊華麗, 處處布置的精細。宮里很多花園蓮池,景致漂亮。”

    赫連煊道:“這倒是,咱們草原人過得不比你們講究, 文化也粗放。那些東西好說,等日后閑下來,孤讓人打理, 再給你種幾池蓮花。”

    穆凝姝道:“江南溫暖,遍植蓮花。但這里的氣候,不知種不種得活!

    赫連煊道:“試試看。種不活就換別的花,總能有你喜歡的!

    穆凝姝柔聲道:“好呀。”

    他攬過她的肩,道:“公主還喜歡什么?以后,孤都給你弄來。你們姜國的女孩子最是嬌生慣養,你不告訴孤,孤不知道該怎么養你!

    穆凝姝道:“我、我也沒有很嬌氣吧。現在就挺好,我什么都不缺!

    “行。你想起什么,隨時告訴孤!焙者B煊躺到床上,將她摟在懷里,閉上雙眼,啞聲道,“好累。陪我睡會兒,下午還有事!

    穆凝姝乖乖躺著,手搭在他腰間,“好。你安心睡,到了時辰我讓宮女叫我們!

    他很快睡著,呼吸均勻,身上暖呼呼。

    窗外白雪紛紛,她看向庭院空地,打個呵欠,迷迷糊糊想著,以后可以在這里砌個蓮池。

    * * *

    宮中收拾順暢后,穆凝姝同從前一樣,常在馬場和太醫院走動,聽太醫和軍醫們說了不少前線的事。大夫不夠用,將士們受傷后,得不到及時醫治,傷口容易潰爛,加劇病情。

    她想起自己背過的姜國藥方,里頭有一些針對發炎潰爛的膏藥。她從中了解到一些常用消炎草藥,之前常常用在動物身上,沒有專門細致研究過。

    穆凝姝拿紙筆,將記憶里的相關藥方寫出來。

    五張藥方中,有幾味藥出現幾率特別高,應該是主要起效成分,旁的配藥變化較多。她將每種都做一點出來,去馬場拿受傷的戰馬試藥,跟張奉景討論后,挑出三張最好用的方子,再次進行試藥和篩選。

    烏琪傷好后常來藥房里找她玩兒,幫忙搗搗藥,今日越搗越心煩意亂,道:“凝姝,我說,你怎么總能這么有閑情逸致?”

    穆凝姝頭都不抬,道:“胡說。我天天忙得團團轉,都快在藥房住下了,哪里閑情逸致?”

    烏琪抱著藥罐,嘆氣道:“你干的這都不是正經事。你的心思該放在赫連煊身上。”

    穆凝姝道:“他比我還忙,天天半夜才回來,倒頭就睡。過幾天又要出征。心思放他身上干嘛。”

    烏琪扔下搗藥的石臼,湊到她身旁,神神秘秘道:“你啊,傻呆子一個。男人說什么你信什么。他天天在你面前忙,卻有時間吩咐司衣、司珍那些人制作閼氏婚服。我偷偷看過,全是大婚用的!

    穆凝姝道:“是么……我沒注意。”

    烏琪氣道:“你能注意個鬼啊,你平時心就大,這個事兒,是我好不容易跟司珍那邊的小姐妹打聽出來的。你說,大婚用的禮制衣裳首飾,還能給誰用?給你我這種早就嫁給他的人嗎?況且是大婚,你是姜國人,怎么可能當敕加族的大閼氏。想想看,你們姜國的一國之母,能讓敕加女人當?”

    穆凝姝手中頓了下,旋即繼續,道:“哦。那就是給芙緹娜用。看來芙緹娜愿意接受他了,挺好的。他追求她那么多年,得償所愿不容易。”

    烏琪頹然恨道:“我覺得赫連煊挺喜歡你,尤其是這回,你如此大義,如此有格局!他肯定特別感動,才冒險前來刺殺。要不是我親自見證,話本子這么寫,我高低得罵句作者是腦殘。凝姝,你應該試著爭一爭。趁現在你們感情好,趕緊把芙緹娜排擠出去。你就學芙緹娜鬧鬧嘛,找赫連煊哭,說你也想要獨寵,你受不了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穆凝姝道:“烏琪,感動和愛是兩碼事。他一向對我很好,這次之后,對我更好了。我對現狀很滿足,不想為難他,更不想為難我自己。你總說讓我鬧,有沒有想過,如果結果不像預計中那么順利,反而惹他心煩,該怎么辦?”

    烏琪思考一會兒,難得有文化道:“這個……正所謂,風險與利益同在。管他的,搏一搏再說!

    穆凝姝道:“風險太大,我承擔不起,斎憧梢贼[,大不了被遣送回娘家耶律部。芙緹娜也能要求獨寵,大不了一拍兩散,反正赫連煊將呼延部還給她了。即使她不給他當妃嬪,還可以當首領和大臣。她們都有鬧騰的底氣。我呢?烏琪,最壞的情況下,我可以回哪里去?”

    她是姜國送出來的和親公主,又幾經輾轉改嫁。

    若赫連煊當真厭棄她,趕她走,她一個沒有皇族血脈的贗品,連娘家都回不去。

    她只有來路,沒有歸途。

    烏琪思來想去,也發現其中難處,喪氣道:“罷了罷了,現在的確還不錯。萬一惹赫連煊不高興,即使不趕你,把你發配到冷宮,也不好受。還是你聰明,沉得住氣,就這樣吧,知足常樂。他愛芙緹娜熱情如火。而你溫柔似水,善解人意,他怎么都不至于討厭。等芙緹娜當上閼氏,咱們乖順些,希望她寬大為懷吧!

    烏琪忽然眼睛瞟向窗外,道:“啊,真是煩,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穆凝姝順著她的目光瞥一眼,道:“別裝。你又想去見那個小太醫吧?”

    烏琪驚訝道:“你、你發現了?”

    穆凝姝道:“你養肋骨養出一身懶骨頭,哪里肯幫我做事。天天朝這里跑,還不是沖著人家小太醫來。佗佗早跟我說了,你跟照顧你的小太醫眉來眼去,他瞅著不太正常。即使他不說,你的眼神也騙不了人。”

    愛意和咳嗽一樣,藏不住。

    烏琪臉紅,假哭賣慘道:“哎呀呀呀,人家還年輕,人家不想守活寡!全怪赫連煊,他不寵幸我,還打我!要不是小太醫,我的心都要被赫連煊傷得死翹翹了啦——”

    穆凝姝被她嚎得頭痛,道:“我又沒說不要你去找他……但是你得記得,你畢竟是赫連煊的閼氏,若鬧得太大,你肯定沒好果子吃。尤其是身孕……絕對絕對不能有啊。”

    烏琪笑嘻嘻,捧臉嬌羞,扭來扭去,“我才不會那么傻。我們就一起看看花,看看草……他可害羞了。哎呀不跟你說啦,他在等我呢!

    說話間,人一陣風般跑沒影。

    再看到,已在帳外。烏琪滿臉笑容,嘰嘰喳喳說著什么。小太醫微微低頭,偶爾才張嘴回應一兩句,好似全然不在意,眼神卻忍不住黏在面前的女孩身上。

    穆凝姝遠遠望著,都能感受到二人之間的美好。

    跟心愛之人在一起,不管說什么做什么,都極有樂趣。

    就像她對赫連煊。

    連看他睡著時的臉,她都永遠看不膩。

    她想給他世間最真誠、最熱烈、最無拘無束的愛意。

    * * *

    反復試用藥膏后,穆凝姝將三張方子里的長處摘出來,弄出張新方子,做出藥膏。相比從前那些,這種新藥膏見效更快。而且她特意嘗試將藥方里的名貴藥材,以常見的便宜藥材替代試試,其中有一味藥材替換后,效果變化不大。

    這一點很重要。

    藥方出自姜國王宮,貴人用藥,當然可以不計成本,專挑最貴最好的用。

    但這個藥膏,要給軍隊里所有士兵用。批量用藥時,成本是個大問題。如果太貴,軍費不夠,上面縱然是好意,下邊兒的執行卻免不得出問題,最終底層的將士們反倒什么都用不上。

    她在宮里打工,一把心酸淚,此等經驗數不勝數。

    穆凝姝對此藥方甚是滿意,適用三天后,又發覺還有改進空間,蜂蜜的含量再增加點,藥膏就能保持更久,消炎效果也會更好。

    她再度進行改良。赫連煊出征在即,時間得抓緊。

    在他出征前一天,她總算做出最滿意的成品,興沖沖跑去偏殿書房找他。

    侍衛們見她來,朝她行禮,直接放行。單于吩咐過,凝姝閼氏過來,不必通傳。

    穆凝姝進去,聽到芙緹娜和赫連煊聲音。

    芙緹娜竟然也獻上了藥膏。她讓呼延部的藥師們研究出一種新的消炎方子,對防止外傷潰爛,加速愈合有奇效。而且她已讓藥師們日以繼夜趕制出一大批,已經裝箱打包好,可以直接隨軍用輜重一起押送。

    聽語氣,赫連煊頗為高興,道:“你這藥來得正是時候,解孤所需。孤定要好好賞賜你!

    芙緹娜笑道:“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赫連煊道:“君主自當賞罰分明。你有如此功勞,當賞。說,你想何賞賜?”

    芙緹娜嬌俏道:“真的不用。能幫到單于,是臣女的福分。”

    第48章 第 48 章 48“等我回來。”……

    芙緹娜繼續說了許多, 推辭赫連煊的賞賜,一來大家關系親厚,不必見外。二來戰事在即,不必為了此等細枝末節分心, 還有其他等等, 條條款款, 甚是體貼周到。

    赫連煊沒接著她的話一一反駁, 只道:“你平日喜好舞刀弄劍,制作兵器。孤前些日子正好得了幾塊上品精鐵,稍后讓人給你送一塊過去!

    “既是如此,我可舍不得推辭。”芙緹娜笑逐顏開,欣然謝過, 愛不釋手, 說要用這塊精鐵打造一柄九節鞭。她又就精鐵該如何鍛造說了不少話,聽上去,對此道頗為內行。

    赫連煊話語不多,偶爾指出芙緹娜話中的錯誤,指點一二。

    大殿里頭傳來札木爾的聲音,朝赫連煊稟報政事,打斷了二人對話。

    沒過太久,芙緹娜出來, 迎面對上在候在門側的穆凝姝,眼神陡然一驚,旋即恢復慣有的輕慢與嬌媚。

    芙緹娜道:“凝姝閼氏聽人墻角的愛好, 倒是挺頑強。”

    穆凝姝盯著她,緩緩道:“你偷我藥方做什么?”

    從赫連煊殿內飄出來的藥味,和她之前做出來的藥膏, 味道一模一樣,她自己做出來的東西,天天聞,不會有錯。

    芙緹娜竟然演都懶得演,直接道:“當然是做好事,惠及赫連上下,讓赫連煊高興。再說,藥草誰都有,藥方醫書里多得是,憑什么說我偷?這個字不可亂用,凝姝閼氏莫要血口噴人!

    穆凝姝道:“那藥方是我自己根據秘方調配而成,本來就屬于我。人證物證我都有。”

    芙緹娜笑了下,蔑道:“你胡說,藥方分明是我讓呼延部所有醫師辛辛苦苦商討而來,然后連夜趕工制成。我的人證和物證更多。凝姝閼氏,看你這架勢,是想跟我去御前爭辯一番,看看赫連煊站在誰那邊?你不妨試試。”

    穆凝姝道:“我不在乎他站在哪邊,我在乎公道。芙緹娜,我真不明白,他已經很喜歡你了,什么都愿意給你,你何必在這種事上騙他?你并不缺賞賜!

    “對,我不缺,但你缺。穆凝姝,你拿這些小手段,彎彎繞繞,介入我和他之間,我又何須容忍你,對你客氣?”芙緹娜冷眼一瞥,繞過她,往外邊走去,頭也不回,“我還忙,先走一步。你若想告狀,只管去,我隨時奉陪!

    穆凝姝捏著手中藥盒,快步朝大殿里走去。

    一直以為芙緹娜只是性子高傲,不通人情,沒想到竟然會理直氣壯做這種下三濫的事,用以邀功,還將她制藥的一番好意曲解為蓄意取悅勾引。

    惡心至極。

    這是她的藥,是她的心血。她只想幫他,從沒想過以此邀功爭寵。她不在意一切,但不能容忍芙緹娜偷走她的東西,還以此騙他。

    她定要跟赫連煊說清楚。

    大殿中,赫連煊桌前的奏折堆積成山,他站在桌后,跟旁邊幾個大臣對著地圖商議行軍等事。

    穆凝姝腳步放緩,停在一旁僻靜處,默默看他。

    他臉上掛著最常見的認真神情,微微蹙眉,眼眸垂落望向手中地圖,睫毛又黑又密,在面頰投下長長的影。

    赫連煊瞥見角落中的淺藍身影,越發言簡意賅,加快說完事情,打發那些人離開。

    他朝她走去,唇角噙著點笑,道:“你來做什么?稀客。”

    穆凝姝沒說話,望著他,眼眶紅紅的。

    赫連煊手指撫過她眼尾,道:“身子不舒服?”

    她低頭眨眨眼,抬手揉揉,有點甕聲甕氣,道:“沒。雪大,瞇到眼睛了!

    赫連煊隨手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將她拽到腿上,道:“知道雪大就別出來。你怕冷,回頭再病得頭昏腦漲,孤不在,沒人陪你折騰!

    穆凝姝想起先前發燒那會兒,以為做夢,干出的一堆丟人事,默不作聲,低頭擺弄手里的盒子。

    “這是什么?”他順著看過去。黑漆小盒,蓋上有雪白蓮花紋,精致小巧。

    穆凝姝愣了下,遞給他,道:“藥……是外傷藥。你可以用!

    赫連煊拿在手里轉著把玩,帶著點笑意,低聲道:“又是從哪只小貓小狗身上省下來的?天天就知道招貓逗狗,難得來一趟,就送孤這么點禮物?”

    她抿唇,良久,伸手去搶盒子,“還給我!

    赫連煊舉高,她夠不著。

    “既是送人,哪還有收回去的道理。孤不似公主嬌弱,孤什么都能用!彼琅f笑著,隨意道,“說來,今日倒是巧,芙緹娜方才也送了一批藥過來。呼延部研究做出的傷藥,孤正需要。他們出的錢,省去孤一大筆軍費!

    穆凝姝望著他。

    近來事多,他常常肅穆著臉,處理政事,心無旁騖,她就不常過來打擾。

    他今日卻笑得格外多。

    忽然間,她什么都不想說了。

    大戰在即,他忙得夜以繼日。

    她卻在出征前夜,跑來告訴他,芙緹娜偷藥方邀功,讓他給她們當判官?

    光是想想,就很頭痛。

    芙緹娜那般理直氣壯,恐怕就是看準了這點。

    不怕她鬧,就怕她鬧得不夠大。赫連煊喜歡她的乖巧柔順,這種關鍵時刻,她卻不以大局為重,拿功勞歸屬來鬧事,即使藥方是她做出來的,也會令人厭煩。

    對比來看,芙緹娜自掏腰包,拿呼延部的錢做藥,實實在在幫到了赫連煊。

    而她,只有一張藥方、一盒樣品。她沒有芙緹娜的實力和財力,憑一己之力做不成大事。

    況且,連藥方到底出自何人之手,都難說。

    芙緹娜背靠呼延部,部族里的藥師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肯定會統一說是他們合力完成。

    她卻只是個不入流的獸醫,天天跟動物混在一起,沒師承,沒資歷。即使她說出藥方來歷,旁人也不見得會相信。烏琪和張奉景倒是知曉,可這兩人都不受赫連煊待見。

    烏琪邀寵被踹斷肋骨,赫連煊早已不喜歡,要不是她求情留下,人已流放到北方。

    再說張奉景,赫連煊也不喜歡。這份沒由來的不喜歡,穆凝姝也不明白。

    根據赫連煊平日里的表現推測,他可能不太喜歡佗佗的氣質。

    佗佗和大部分敕加男人不一樣。他纖細文雅,心思細膩,愛看話本子,性子溫柔,堪稱婦女之友。

    簡單來說,像個娘娘腔。他從小被人這么說到大,挺多敕加男人看不慣他。

    或許在赫連煊眼中,亦是如此。雖然他聽過她的推薦,見過佗佗的醫術本事,愿意提拔,但他內心大概也不太欣賞這類型。

    她沒個正經醫學背景,兩個人證又全都不得帝心。

    三個臭皮匠去跟芙緹娜的藥師醫師隊伍硬碰硬,恐怕很難自證清白。

    即使證明了藥方是她的,又如何?

    芙緹娜出錢做好了藥膏,即使藥方來路不正,這份功勞已然不可抹滅。

    她現在跳出來指責,就算得以正名,似乎也只像不分場合,無理取鬧,爭寵邀功。

    最重要的是,赫連煊難得開心。

    她無意間看到過,他最近親自做的一把匕首。即使她對這些一竅不通,也看得出,那個匕首構造精巧。刀柄上鑲嵌著寶石,刀身上似乎是還未鐫刻完的字紋,她不認識。

    芙緹娜喜歡武器。

    他今日送她精鐵。這把小匕首,想來也是為她準備的驚喜。

    他對她很用心。

    現在,他追逐的心上人肯為他費心思,出軍費,除卻藥膏本身,這份心意,恐怕更讓他高興。他是那么喜歡芙緹娜,那么求而不得。

    同樣的藥膏,旁人送和心上人送,帶來的感受大不相同。

    穆凝姝望向赫連煊的眼神,逐漸柔軟。何必在此出征緊要關頭,去破壞他的好心情,即使真要爭個對錯,也該等他回來再說。

    他給她的,夠多了,她不在意賞賜和榮耀。

    她僅僅想盡一己之力幫到他,如今芙緹娜替她做到了,還做得更好,她沒什么不甘心。

    穆凝姝忽然握住赫連煊的手,怕他信不過自己的水平,不用她送的藥,道:“我這個藥才不是給小貓小狗的……其、其實是太醫們最近做的,比尋常那些更好用。你不要扔掉,隨身帶著,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好。”赫連煊把藥盒收進腰間,抬手扣住她后腦,壓低些,吻在她額頭,“我今晚就要去大營,明早出發。一別又得數月,你乖一點,不要生病。等我回來,帶你去騎馬看花!

    她摟住他脖子,柔柔笑道:“好。我等你回來!

    * * *

    這次戰事規模和強度皆不同于以往。

    禎跶部的殘余勢力原本為塞月城之主,是人上人,被赫連煊攻占國家后,地位和生活都一落千丈,上上下下都對赫連部恨之入骨,即使陷入不利戰局,也要負隅頑抗。

    禎跶部謀士們更是四處游說其他部落加入己方,許以重利,讓大家形成聯盟,共同對抗暴君赫連煊。

    戰事越發殘酷,戰線也越拉越長。

    起初赫連煊還偶有書信回來,后期越來越少。

    穆凝姝心不在焉,免不得擔心他,偶爾夢到他,永遠是一身血,一身傷。

    烏琪忙著跟她的小太醫甜甜蜜蜜,張奉景被赫連煊帶走隨軍,阿素珊忙著帶孩子,雅曼不罵赫連煊幾句就算尊重君王。

    她倒想騎馬散散心,天寒地凍,連銀霜都不愿意出門。她便常常待在馬場中,跟銀霜圍在火爐邊,看小可愛在雪地里撒歡。

    小可愛是狼,冬天一身毛茸茸,不怕冷。

    忽然一群侍衛破門而入,個個手中執刀,將她圍住。

    第49章 第 49 章 49從別后

    來者不善。

    穆凝姝起身, 不明就里,凝神蹙眉。

    芙緹娜從一眾侍衛后走出,冷眼冷聲,道:“穆凝姝背叛赫連, 私通姜國, 給我拿下!

    “大膽。我是單于閼氏, 誰敢動我!弊儎油蝗缙鋪, 顯然是芙緹娜蓄意陷害,穆凝姝反駁質問,“我身居后宮,根本沒跟姜國來往。芙緹娜,莫須有的罪名, 別往我身上扣。今日你們若敢以下犯上, 單于回來后,必不會放過你們!

    侍衛們停下步伐,看向芙緹娜。

    “穆凝姝私通姜國,往來證據在此!避骄熌葟男渲心贸鲆豁硶牛謫为毮贸鲆环菝苤,“此為單于秘密手諭,托我代為處死。你若不信,自己親自確認。”

    她將密旨展開, 公之于眾。

    此次征戰,禎跶部殘余勢力不僅聯絡了草原各部,還跟中原國家談成合作, 姜國竟然參與其中。

    禎跶單于在世時,一向擅長同各種勢力談生意,同各國牽扯繁多, 利益龐雜。

    如今形式大變,姜國懼怕赫連煊一家獨大,稱霸草原,南下侵略,屆時越發難以與之周旋抗衡,于是同禎跶殘余暗中聯手,對抗赫連煊。

    姜國對此事大力遮掩,暗中幫助禎跶部,萬一失敗,只當沒參與過,再同赫連部交好,妄圖兩頭下注。

    姜國沒有出兵,只暗中為禎跶部輸送情報,提供糧草支持。

    禎跶部拿到行軍布陣圖,赫連部因此遭突襲,元氣大傷。

    不料,赫連部也非眼瞎心盲之輩,很快查出了姜國動作。

    芙緹娜厲聲道:“行軍布陣等軍事機密,單于向來嚴防死守,連赫連部中沒幾個能知曉,偏偏忘了防你這個姜國人。穆凝姝,溫柔鄉,英雄冢,你平日一副柔弱無知模樣,倒是會裝啊。”

    侍衛們蠢蠢欲動,穆凝姝緊盯芙緹娜,道:“沒做過的事我不認。芙緹娜,這全是你的一面之詞。你手里的證據和手諭,全是偽造。”

    穆凝姝對赫連煊的字跡極為熟悉。密旨上的筆跡,的確一模一樣,但她根本不信。她跟姜國壓根沒有來往,芙緹娜還不是能造出一沓書信來。

    芙緹娜眼梢挑起,不與她多言,朝身后侍衛招手,肅聲吩咐道:“單于有令,誅殺姜國叛逆。我們敕加人的草原和王宮,被這個姜國女人占據太久。你們還等什么?動手!”

    侍衛們眼神從猶豫轉向狠厲,聞聲而動。

    早在來此圍攻前,芙緹娜已跟他們出示過單于密旨。赫連部戰事不順,戰士們在前線拼死拼活,這個姜國妖妃享受赫連供奉,卻背刺算計赫連部。

    單于下令斬殺,再正常不過,曾經的寵愛,在背叛面前,只會讓恨意更加濃烈。

    最重要的是,王庭侍衛皆為各部族貴族精英,他們族中不乏妙齡姊妹。姜國寵妃獨占單于,于各部族不利,而芙緹娜卻長袖善舞,心思玲瓏,同各部達成協議,待其上位,必定惠澤敕加女子。

    趁單于大怒處置掉穆凝姝,機不可失。

    見情況不對,穆凝姝緩緩往后退,忽然扯過韁繩上馬,銀霜一躍而起,越欄狂奔。

    說她心虛畏罪逃走也罷,現下赫連部認定她是內奸,留下只有死路一條。她顧不得許多。

    突然,前方出現一列士兵,身披鎧甲,手持盾牌,上有呼延部的族徽,擋住她去路。

    后面,芙緹娜率領侍衛,快速逼近。

    穆凝姝被圍堵在中間。

    無路可逃。

    背上劇痛傳來,她跌落在地。后背感到一陣溫熱。她抬手一摸,血跡滲透衣裳。

    “帶走。”芙緹娜手執九節鞭,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眼神淡漠傲然,如看一只垂死掙扎的獵物。

    * * *

    鞭刑的滋味,不好受。精鐵特制的九節鞭,打在身上,比普通皮鞭痛上百倍,不僅是皮肉在痛,連骨頭都扛不住此等威力。

    三天刑罰下來,穆凝姝皮開肉綻,痛得生不如死,嘴唇咬得沒一塊好皮。

    芙緹娜親自施刑,不悅道:“你在赫連煊面前裝得嬌弱,私底下骨頭倒是夠硬。整整三天,硬是連句痛都沒喊。其實你沒必要硬抗,罪狀簽不簽,都沒什么要緊,反正你一定通敵,也注定會死。讓你簽字畫押,是為了減少你的痛苦。”

    她扔下鞭子,坐在桌旁,慢慢飲用溫熱的咸奶茶,繼續道:“不過,你不簽也挺好,讓我多試試這條鞭子。赫連煊送的,用來折磨你,甚好?上г僭趺赐纯,也只剩今晚一夜。明日午時,你將被處以火刑,以告慰死去的赫連將士在天之靈!

    穆凝姝咳出口血沫,道:“你我不過恰巧共侍一夫,你如此構陷我,心思過于狠毒!

    芙緹娜道:“若僅僅是共侍一夫,我才不至于費盡心思。穆凝姝,你橫插一腳,竊取我前半生該取得的成果,你就該有如此下場。說到構陷……”她露出個笑來,“關鍵是赫連煊相信,不是么?他因你的身份寵愛你,因你的故作嬌柔憐惜你,卻從不在乎你這個人。他相信你的背叛,痛恨你的背叛,迫不及待處死你。這就夠了!

    穆凝姝緩口氣,道:“沒見到赫連煊之前,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處置我。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我要見他!

    “見他,你想說什么?”芙緹娜的笑容越發開朗,“說你是假冒的姜國公主,還是說,你在宮中殺人的舊事?你們姜國皇帝不簡單,千挑萬選你這么把美人刀,心思夠叵測!

    芙緹娜盯住她,陰冷道:“你們姜國人會安排細作,難道我們敕加人就什么都查不出來?穆凝姝,你總說我騙赫連煊。你呢?明明出身下賤,裝金枝玉葉裝久了,竟然連自己都騙了過去。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連時時刻刻的乖巧柔弱也是假的。十四歲就殺過人,好一個嬌滴滴的中原公主!

    穆凝姝瞳孔驟縮。芙緹娜既然知曉,想必赫連煊也已明晰一切。

    十四歲。她最不愿回憶的一晚。

    此種境地下重提,當真是一場綿延不盡的噩夢。

    那天,宮中有新公主降生,皇帝深感歡喜,賞賜全宮上下。連她這樣的粗使宮女,都能分到一碗甜酒釀。

    喝過后,她整個人暈暈乎乎,想回到房中歇息,一進去,卻猛然被人抱住,嚇她一身冷汗。

    那個老太監死死捂住她的嘴,話語粗鄙,行為輕薄。

    先前,這老東西已數次對她威逼利誘,要她當他對食。

    她害怕驚懼,告訴主管太監和嬤嬤,卻只得到奚落,還遭說不知好歹。

    老太監手中有點兒小權,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氣。

    孫嬤嬤知曉此事后,奈何不得,也只能勸她盡量躲著些。無論在哪里,官大一級壓死人,老太監媚上欺下,她一個小宮女,斗不過他。宮中弱肉強食,沒人會管此事。

    她拼命掙扎不肯,老太監哄上幾句失去耐心,一掌扇倒她,罵她別給臉不要臉,今晚若是不讓他開心,含雪如何,她的下場就如何。

    她愣住,含雪?前兩天打水時,不慎跌到水井里淹死的宮女。

    老太監笑得陰沉,得意告訴她,是他殺了含雪。

    他欺侮含雪許久,含雪忍不下去反抗,遭他毒手掐死。

    “殺了就殺了,賤命一條,沒人在乎!

    活生生一個人死在他手中,他的語氣,卻好似碾死一只螞蟻般無聊輕松。

    他陰濕的手撫摸上她的臉頰,“不聽話,你就是下一個含雪!

    她想不起那一刻是如何發生的。

    等回過神來,她手握梨花銀簪,在老太監心臟上捅出幾個血窟窿,鮮血噴涌如泉。

    血迸濺到她口中,腥咸惡心。

    每每喝到咸奶茶,她都免不得想起那種味道。

    她淡然擦凈銀簪,插回發髻上,將那個老太監的身體拖到水井旁,投進去。

    就像他對待含雪那樣。

    望著平靜的井水,穆凝姝心中難過。

    她跟含雪說不上很熟。

    同在宮里混口飯吃,含雪比她年長年歲,偶爾指點過幾次她的刺繡。

    她頭上這支發簪,是前些日子含雪所贈。含雪說姐妹們多少都有點首飾,就她沒有,難免遭人輕視。

    溫溫柔柔的女孩子,就這樣死于非命,悄無聲息。

    穆凝姝冷眼望著井底,并不后悔今夜所為。該有人為含雪哭一場,也該有人替含雪殺了老太監。

    宮中招募出塞替嫁女子。

    她毫不猶豫前去參加遴選。

    選上那日,老太監的尸體被人發現,外傷明顯是他殺,引起惶恐,上頭下令調查,查出她來。

    她站在金鑾殿上,望著王座上高高在上的姜國皇帝和皇后,神情無懼淡漠。

    姜國皇帝望著她,若有所思。

    皇后卻笑得大度,道:“出塞和親,九死一生,唯有你這般有膽識又有美貌的女子,適合前往。若你愿意,此罪自有陛下和本宮替你做主!

    其實,她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爹娘懶得取,一直叫她小妹,后來認識的人也都這么叫。

    進宮時,登記的管事嬤嬤見她貌美,給“妹”字添上一筆,化為“姝”。

    那年入宮的宮女,皆為凝字輩。

    凝姝。

    再冠以國姓之“穆”。

    穆凝姝,很好聽的名字,卻不屬于她。

    她以公主之尊出塞。

    拿一條命,換了老太監一條,又報答孫嬤嬤一條,交易很合算。

    她從不覺得,這一切有何不對。直到命運偏要讓她遇到赫連煊。

    * * *

    祭祀的火架燃起烈焰。

    穆凝姝白衣素簪,在呼延戰士的押送下,走上祭臺。

    卻忽然不覺害怕。

    不見他,不遭受質問,于她而言,似乎也算種解脫。

    她總想著,要給他最真誠、最熱烈的愛意。

    可惜,從一開始,她的一切都與真誠無關。

    她從未見過熱烈的愛意,亦不知曉該如何給予。

    長生長漂泊,歡愉不多時。

    這一生,她也沒有辦法。

    第50章 第 50 章 50憶相逢

    主帥營帳中, 赫連煊應付完麾下將領們,坐在椅中,抬手按按額心。

    往窗外,旌旗獵獵, 白雪紛紛。

    他想起穆凝姝。

    不知道此刻她在做什么。

    天寒地凍, 她向來怕冷。該是煨在床上看話本, 懷里抱個湯婆子。他不在, 小可愛那只蠢狼,必定蹭到床上,趴在她身旁。

    他唇角勾起點笑意,拿起桌上尚未完工的匕首,細細雕刻刀身字跡的最后一筆。

    她當年出嫁時的東西, 大多早已遺失。但他在涂丹時, 看過記錄她生辰八字的公主冊文。

    不久后是她的生辰。

    他在姜國古書中翻找許久,才尋到合適的祝詞。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希望他的公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他此生對她的愛意,亦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詩句以姜國古文字寫就,典雅肅穆, 他親手鐫刻在刀身,在璀璨寶石簇擁中,熠熠生輝。

    按照耶律部習俗, 新人成婚時,男子送給女子的聘禮中,會有一柄貴重匕首, 二人以此匕首劃破掌心,歃血為盟,以示此生忠貞不渝。

    小時候,他在耶律部看過新人行此禮。那會兒,他父親尚在,母親慈愛,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幸好,后來有了公主。

    在遇到她之前,他從沒思考過自己會喜歡怎樣的人;蛘哒f,喜歡這種情感,在他的世界里毫無存在感。在遇到她之后,他只覺,她是什么樣子,他喜歡的人就該是什么樣子。

    她雖已為他的閼氏,他心底卻覺,兩人該有個正式的大婚典禮。

    即使現在局勢復雜,她為姜國人,他暫時無法將她立為王后,但這無妨礙。他會給她最好的一切,最高的榮耀,王后之位,將來也只會屬于她。

    但她那么怕疼,定會假哭逃避,不肯劃破掌心。

    沒關系,用他的血就好。

    她能嫁他為妻,在他身邊,他心滿意足。

    最后一筆鐫刻完成,赫連煊對這個作品很滿意,對著窗外日光細細觀賞。

    帳門推開,張奉景進來。

    赫連煊嘴角笑意消失,手指不慎劃破。

    張奉景見到,上前道:“臣給您上藥。”

    赫連煊面色不佳,冷道:“不用!

    這趟遠行征戰,赫連煊特意將張奉景帶出來,命他當隨軍醫師。穆凝姝常常跑去找張奉景,兩人湊到一處,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她同張奉景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恐怕比他還多。

    她只是順應閼氏身份,與他同床共枕。張奉景卻是她的心之所向。

    佗佗,那樣難聽的名字,她叫得那樣輕快好聽。

    赫連煊無數次想殺了張奉景,在赫連王庭,在塞月城,在這里。

    其實,此次是除掉張奉景的極好機會。

    行軍打仗,傷亡在所難免。軍醫死在戰場,很合理。

    她永遠不會知道真相,所以怨不得他。

    他早說說過,愛是貪欲和嫉妒。

    他好不容易得到她,怎能容得下她眼中心中存在其他男人?

    赫連煊望向張奉景的眼神逐漸幽深。他動殺意時,往往不動聲色,越發沉寂。

    張奉景盯著赫連煊流血的手指,終究壓抑不住止血的本能,走上前去,道:“單于,您這手還是上點兒藥吧!

    他瞥見桌旁的黑漆蓮花盒。放著現成的藥膏不用,不知道大單于在耍哪門子的帥。

    張奉景伸手去拿藥膏。

    赫連煊擋住,不愿張奉景碰她給自己的東西。他想起她的話,這藥是太醫做的……她熟識的太醫,除了張奉景還能有誰?難怪他一看到這盒子就知里頭是藥膏。

    說起藥來,他越發想殺了張奉景。

    發現穆凝姝偷偷喝藥那晚,他差點壓不住情緒。

    他知道這種藥。

    從前,每次赫連天雄來找耶律槿,事后,耶律槿都會私下弄來避子湯服用,后來湯藥喝太多,流血不斷,傷到根本,再也無法有孕。赫連天雄發怒,耶律槿卻笑得輕松,好似了卻心事。

    耶律槿痛恨赫連天雄,不愿生下他的孩子。

    穆凝姝也是如此嗎?

    她被他發現偷喝避子湯,手足無措,要解釋,他卻不想聽。

    解釋什么?

    她同他之間,應當不存在恨。她只是不愛他,所以不想生下他的血脈。他不愿去想去問,若張奉景當她夫君,她會不會愿意。

    抑或,她只是怕疼。

    雅曼難產出血,嚇到了她,所以她不愿意生孩子。

    他希望是第二種緣由,希望她僅僅是害怕這件事本身。

    避子湯傷身,不能多喝。她既不想有孕,他不勉強,甚至可以搬走。

    即使他很想要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哪怕僅僅只有一個。

    自那之后,他沒再碰她。

    他想了很久才想通,沒有孩子也無妨。萬一像雅曼那般遇上難產,他不敢想。哪怕像阿素珊一樣順利,她身子嬌弱,也會痛得受不住。

    不生孩子也好。

    只要她還在他身旁,其他不重要。

    他命人暗中查過她的藥房記檔,什么都沒有。愿意冒風險幫忙,且能做到的人,唯有張奉景。

    眼下,這人竟還敢在他面前晃。

    赫連煊不悅道:“孤不喜歡這藥。不用!

    張奉景見赫連煊這般冷冽直白,亦是很不高興。他早就隱隱感覺,赫連煊不喜歡自己,又不明白這種敵意從何而來。分析來分析去,卻分析越覺得赫連煊不是個東西。

    張奉景一肚子火,不管不顧道:“你還不喜歡,你憑什么不喜歡她給你的藥?你覺得她沒學過醫,就看不上她的東西?赫連煊,哪怕你是君我是臣,我今天也得說,你眼瞎心盲,就知道迷戀那個芙緹娜,我真替凝姝不值。”

    “你說什么?”赫連煊蹙眉,一句都聽不懂。

    張奉景氣得一把奪過他手里的藥盒,打開挖一點,道:“她辛辛苦苦做出來的藥,被芙緹娜偷去邀功,不信的話,你自己嘗嘗。這藥里有蜂蜜,她給你的藥是最終成品,蜂蜜更多,甜味重,芙緹娜提前偷走的方子里蜂蜜少點,其他藥材都相同。芙緹娜拿給你,你就喜歡,換作她,你就看不上,赫連煊,你當真好樣的!”

    赫連煊并不懷疑張奉景的話,更疑惑道:“既是如此,她為何不直接告訴孤?”

    張奉景冷笑:“告訴你?她做藥的事沒幾個人知道,你偏愛芙緹娜,哪里能信她。也就她傻乎乎,說什么你出征在即,好不容易心上人給你做藥,讓你開心,她覺得沒必要為這小事爭執。好好一小姑娘,喜歡誰不好,喜歡你這么個人……”

    既然開了頭,張奉景不吐不快,大不了赫連煊處置他,多說少說都一樣。他干干脆脆把那些舊事全拉出來說個透徹,罵赫連煊薄情寡性。

    一時之間,張奉景說得太多,一切都跟赫連煊認知中截然相反。

    赫連煊捕捉到最重要的一點,打斷張奉景的痛罵,問道:“等等——你剛才說……她是跟你要補湯?她想要孩子,想要我和她孩子?”

    張奉景被赫連煊一打斷,頓覺口渴,拿起茶水灌進去。定睛一看,赫連煊唇角竟帶著笑意,氣得心梗。這人簡直不要臉,居然還笑得出來。

    張奉景胸悶道:“是。她明明身子虧損得厲害,居然還非求我幫她補著試試。可你做了什么?你只顧著芙緹娜,根本不知道她多難過。赫連煊,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你卻不準她喝藥,連那么一絲絲機會都不肯留給她;蛟S你覺得她有意爭奪嫡子位置?她沒有這樣的野心,她只是想要個女兒,陪陪自己。”

    赫連煊聽罷,心中五味雜陳,最多的,卻是歡欣。

    她不喜歡張奉景,她愛的人是他,就像他一樣。

    張奉景還在那里罵罵咧咧,赫連煊罵完,他開始數落芙緹娜不是好東西。

    赫連煊沒興致聽下去,嫌聒噪,打斷道:“你們為何會覺得孤喜歡芙緹娜?孤跟她,并無任何男女之情!

    張奉景愣住,道:“怎么可能沒有?你當初去禎跶部當質子,不就是為了她?你還和她有婚約,還把呼延部交還給她。樁樁件件,全都是真的!

    赫連煊道:“你說的這些事,確有。但另有內情。”

    呼延奔對他的父親赫連天云盡忠一生,父親死后,呼延奔將這份忠誠給了他。

    延奔逃去禎跶部后,他們暗中聯系,設計利用禎跶部對付赫連天雄。

    兒時,他的確同芙緹娜有婚約。呼延奔也一直將此婚約當真,而非傳聞中那般,看不上落魄的昔日太子。

    事實上,呼延奔很希望赫連煊娶芙緹娜。一來,他信守承諾,內心將赫連煊視為少主。二來,他打心底欣賞赫連煊。

    呼延奔總共三子一女,很不幸,芙緹娜上頭的三個哥哥全部戰死,后繼無人,他只能培養這個小女兒。

    芙緹娜很努力,資質卻平平無奇。作為女子,這般培養下,她自然比一般女子強,可統領一個部落,不是跟女子們爭爭高下,而是跟所有男人斗,血雨腥風。

    呼延奔雖然很喜歡小女兒,卻不得不面對事實。強行讓芙緹娜挑大梁,對呼延部,對她自己,都很危險。最好的辦法莫過于給芙緹娜找個厲害夫婿。

    赫連煊是不二之選。

    他卻不愿意,直截了當拒絕婚事,廢除兒時的婚約。

    呼延奔不能強求,但又提出另一個協議。他們可以以芙緹娜為幌子,讓禎跶部相信赫連煊深愛芙緹娜,以此換取禎跶部支持。兩人兒時有婚約,又有他這個女方父親為證,事情極為可信。

    如此,呼延奔亦可以幫到少主,待事成以后,赫連煊再扶持呼延部和芙緹娜,雙方都能得益。

    赫連煊覺得此計可行,同意呼延奔的提議,并告訴芙緹娜。若她不愿意,他不逼迫,再另尋他法。

    芙緹娜應下此事,配合赫連煊。

    一切照計劃進行,直至赫連煊如約贖回芙緹娜。

    對他而言,她是他的臣子,跟札木爾等人并無不同。

    張奉景沒想到內情竟如此曲折,道:“可、可你和她……你睡過芙緹娜!

    “胡言亂語。”赫連煊冷聲打斷,“芙緹娜跟孤毫無瓜葛。”

    張奉景一頭霧水,說起芙緹娜從他帳中出來之事。那天穆凝姝來找他,魂不守舍,他盤問許久才問出來。

    赫連煊更是不解。他搬出來后,一直獨居,怎么可能跟芙緹娜有肌膚之親。

    但赫連煊顧不上許多,無暇分心去想芙緹娜。

    無論內情如何,待他回去后,他一字一句,好好跟穆凝姝解釋清楚。

    他從始至終,心里只有她一人。

    她亦是如此看待他,甚好。

    天底下再沒有比她愛他,更令他高興的事。

    赫連煊將匕首裝進檀木盒中,踱步不斷,歡欣難抵,歸心似箭。

    赫連天林忽然闖入,神情肅穆驚慌。

    “阿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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