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31繾綣
赫連煊見她蹙眉凝重, 嘴角微微往下墜著,道:“不是孤的孩子,你很失望?”
穆凝姝忍痛道:“唔——啊這……本以為會迎來單于的嫡子,沒料到空歡喜一場。這個真是……好痛。”
最后這句發自內心。
太高興, 一不小心用勁兒太大。
赫連煊道:“哦。公主好度量。”
再未多言。
她聽在耳中, 這句夸獎, 不夠熱烈。抬眼偷瞄, 赫連煊神情冷淡,看不出多少情緒。
難道還嫌她不夠真心實意?
他對妃嬪的要求,簡直高得不合常理。
以當時狀況,她沒殺掉阿素珊,著實配得上一聲菩薩心腸。
若還不滿意, 那也沒辦法。
她沒笑出聲就不錯了。
更進一步的夸張賢惠, 她演不出來。
她低頭看向二人交握相牽的手,唇角拼命上揚,再也無法自控。
* * *
前線戰事并未結束,赫連煊回氈帳后,又處理了好一會兒前線軍務。
待部下都離去后,他仰臉后靠在椅背上,雙手自然垂落,像朵盛極而衰的花, 頹敗,靡麗。
穆凝姝走到他身側,道:“你袖上破了道口子。”
她伸手摸摸, 還好,沒有血跡,沒受傷。
“不必在意。扔掉就是。”赫連煊瞥一眼, 是刀劍割開的。
穆凝姝取來針線包,坐到他身旁,道:“可是這件衣裳你穿著很好看呀,扔掉多可惜。你不用動,衣裳穿著也能縫。”
她垂眸縫補,睫毛落下片長長的陰影。
雙唇瑩潤,掛著笑意,看樣子,心情頗好。
……沒心沒肺。
他心生郁氣,轉過臉去。
穆凝姝湊近,咬斷線,笑道:“好啦。單于,你瞧瞧縫得滿意不滿意?咦,怎么不理我?你理一理我呀。單于——”
他回過頭敷衍:“嗯。還行。”
她仍舊好心情,得意道:“這個是藏針法。保證一點兒都看不出痕跡。”
他未作聲。
今晚的他格外冷漠。
有句俗話,小別勝新婚。
大概因為他們從未有過新婚,別不別的,就更不存在吧。
可是,她想他。
因阿素珊一事,這半月來,她雖努力排解,心中對他難免芥蒂,此時得知真相,壓抑的思念和相見的歡喜同時反撲,逼得她不停向他靠近。
穆凝姝低頭收起針包,往上扎纏針線,動作緩緩。
大單于多得是衣裳,哪里需要縫補呢。
但這是個極好的借口。
她心知肚明。
忽然聽到他一聲嘆息。
“算了,原諒你。”
他的聲音極輕。
原諒?
原諒她什么?
她未來得及細想,腰間一緊,被他拽到腿上坐著,心思全被他的動作攏去。
他的手覆在她臉側,溫暖干燥,指尖有熟悉的薄繭帶來的微微粗礪。
她臉頰抵在他掌間,輕輕摩挲。
唇上忽覺柔軟。
他浮浮貼住她的唇,是個極輕的吻,一觸即逝。
高挺的鼻尖抵在她唇角。
她突然就不知該如何呼吸。
良久,聽到他低沉的悶笑,“張開嘴也可以呼吸。”
她向來聽話,此時腦子懵懵,更是毫不猶豫聽從一切。
嘴一張開,頃刻間被他侵占。
不,不是侵占。
明明她滿心樂意與歡喜。
她攀附住他的肩,回應這個綿長的吻,謹慎而自然,偷偷享受此刻繾綣。
他們之間沒有旁人。
即使他對她沒有男女間的愛意,至少此刻,她是他身邊唯一的親近。
這樣就很好。
這樣已足夠。
到分開時,她軟綿無力,癱在他懷中喘息。
若算是獎勵她的懂事……他賞罰還挺分明,挺大方。
穆凝姝終于再度想起阿素珊,道:“你不是阿素珊找的人,那她怎么辦?她孤身一個女子……到底是誰這么缺德,還同你撞名?你們草原上,不用避諱貴族名字嗎?”
赫連煊撥弄她被他揉亂的長發,道:“這個問題,很快會有答案。”
* * *
五天后,赫連煊口中的答案出現。
褐發金瞳青年,風流倜儻,神態瀟灑,看上去比赫連煊大幾歲,氣質卻遠不如后者沉穩。
阿素珊一看到此人,立刻撲進他懷中,痛哭流涕。
這回找對了。
“啊不哭不哭,乖乖——”倜儻青年摟著她一頓柔情安慰,末了,溫柔詢問,“不過……姑娘你姓甚名誰啊?”人瞧著眼熟,但絞盡腦汁也想不起到底在哪兒見過她。
此操作驚呆穆凝姝,人還能渣成這樣?她看向赫連煊求助。
赫連煊面無表情,道:“孤的小叔,赫連天林。”
赫連天林為赫連煊父輩中的幺子,只比赫連煊大五歲。
當年二哥和大哥起紛爭,他年歲尚淺,被家臣帶著逃去外地。局勢穩定后,他偶爾回來看看慘淡的侄子赫連煊還活著沒。
赫連天林無心政途,流連花叢,四海為家。
有段時間在外名聲太壞,遭幾個部落公主懸賞暗殺,他便改頂赫連煊名頭,繼續玩樂,還美名其曰,是替赫連煊打掩護,營造風流人設——過分正經的太子,赫連天雄容易生疑,人無癖好不值與之交。
赫連煊沒空管這荒唐小叔,亦不在意此等微末。
這回卻鬧得離譜,姑娘家懷著身孕找上門來。
赫連煊當即想到是赫連天林惹出的事,吩咐札木爾帶兵搜查各地酒肆和歌舞場,將他抓回來。
赫連煊道:“你做的事,你自己負責到底。赫連部正值多事之季,缺人手,你留下做事,半年內不準離開王庭。”
赫連天林笑吟吟應下,安撫好阿素珊,命下人將她送回氈帳,自個兒留在此處,說是要敘敘舊。
穆凝姝見狀告退,陪阿素珊一同離去。赫連氏人才濟濟,可怕可怕。
赫連天林閃著一雙桃花眼,看向穆凝姝背影,朝赫連煊笑道:“阿煊,你向來古板無趣,不惹芳心。許久不見,竟多出個侄媳,太陽打西邊出來。”
赫連煊沒對“侄媳”一稱提出異議,只道:“總好過你到處沾花惹草。如今孤為單于,且已有家室,以后不準再頂著孤名字惹事。”
赫連天林頗為稀奇,哀怨道:“喲,看你架勢,還挺認真。我們赫連家不會又要出個情種吧?救命啊,千萬別!”
情種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尤其對于皇家。
他那兩個親哥的舊事,歷歷在目。縱然外界傳聞全是關于王權霸業,江山謀略,他身為局中人,卻知道此事源于情殺。
赫連煊母親耶律槿,曾為草原第一美人,追求者能從草原排隊到中原。
她跟赫連家兩兄弟年紀相仿,青梅竹馬。
問題是,青梅小美人再好,只有一個,最后,耶律槿花落大哥赫連天云。
二哥赫連天雄對她愛得病態又極端,求而不得,備受煎熬,竟發瘋造反弒兄,血債累累。
他跟赫連煊深受其害。
赫連天林想起穆凝姝的來歷,此女為赫連天雄妾室,赫連煊殺了他,收繼而來。
赫連天林感慨道:“好一場孽緣循環。阿煊,要我說,你們都太想不開。身為帝王,最不缺女人,你們太過偏執,若能像我一般灑脫,咱們家門也不至于如此不幸。”
赫連煊淡淡道:“你也不至于如此著急給你的荒唐行徑開脫。”
赫連天林哽住。
這侄子,跟從前一樣,一點都不可愛。
不,應是更不可愛了。
曾經少年老成,性子冷淡,現在還多出幾分暴躁。
赫連天林推測道:“難不成是因為阿素珊的誤會,你們吵架了?但此事已然說開,侄媳不該太小氣。她若還鬧騰,你換個更乖巧順從的就是。草原何處無芳草。”
赫連煊難得認真回答他:“不。她一點都不生氣,相反,她以為阿素珊懷著孤的孩子,將她照顧得很好。你說,這說明什么?”
赫連天林拊掌贊嘆道:“說明侄媳性子好,人品更好,是個好姑娘啊!這年頭,沒醋性的姑娘難得一見,換作瑪茹,你試試,怕是得直接砍死我親愛的阿素珊。”
赫連煊冷笑:“方才你連阿素珊名字都說不出,現在就成了親愛的。你不覺得可笑?”
赫連天林眨巴桃花眼,道:“不可笑啊,這說明我心態好,到哪座山上唱哪支歌。依我瞧,侄媳心態跟我有一拼,她一中原公主,深受禮教束縛,卻出嫁三次,夫君是誰全看命,較真點兒早活不下去了……哎呀呀,阿煊,你臉色怎么更難看了?嘖,瑪茹活潑鬧騰你不高興,侄媳奉你為主,賢惠大度你還是不高興,你真難伺候哇。”
* * *
因赫連煊之命,赫連天林無法外出風流快活,只得留在王庭做事。他為人雖沒個正形,卻是個訓練戰馬的好手,天天在馬場晃悠。
春季正值畜牧繁衍,穆凝姝在馬場教導新人如何救助動物。
新晉小獸醫們很喜歡這位和氣的閼氏,開口全是夸夸,情緒價值拉滿。
穆凝姝每天成就感滿滿當當,白天幾乎都待在馬場。
在小馬棚休息時,赫連天林常來蹭吃蹭喝。
她不知該如何稱呼為好,不是每個人都愿意讓她認親戚。
叫哈察一聲舅舅,他能生氣三天。
赫連天林看出她的顧慮,爽快笑道:“侄媳何必見外,當然是喊我小叔啊。你照顧我家阿素珊,我還沒來得及謝你,不好意思,小叔現在手頭有點兒緊,等我下個月拿到俸祿,一定給你弄些好東西。本王說到做到。”
相處下來發現,赫連天林性子極為隨和,說話風趣。
毛病也明顯,花心。
小丫頭端茶遞水,他都得先朝人家拋個媚眼,再說謝謝。
對此,他卻頗為理直氣壯:“我雖風流,卻不下流,從不干強搶民女的勾當。若人家姑娘對我沒興致,我媚眼拋給瞎子看,妨礙不到她。人家要是對我有意思,大家情投意合,快樂一陣,好聚好散。自打出江湖,我赫連天林可從沒虧待過誰,每回都給一大筆錢。你瞧我缺錢缺的,哪里像個貴族。富了她人,窮了自己,何嘗不算種慈善?”
穆凝姝被他的厚臉皮逗笑,揶揄道:“不虧待?那公主們追殺你做什么?”
赫連天林摸摸鼻子,道:“貴族公主們不缺錢,就圖我這個人。我不肯從,她們咽不下這口氣,可不就追殺嘛。愛之深,恨之切,這樣不好。欸,還是侄媳你好,我看你跟阿煊很合得來。哎呀呀,不要說我了,你就不想知道阿煊的事嗎?”
穆凝姝假咳兩下,道:“背后打探他人隱私不太好吧……大單于不怎么跟我說他的事。不過,你若非想跟人說道說道,我也不是不能勉強聽一聽。”
赫連天林從善如流,笑道:“沒錯沒錯,是我非要說。我這人嘴巴閑不住,勞煩侄媳陪無聊老人家嘮嘮嗑。大家閑著也是閑著。”
第32章 第 32 章 32不解風情
人在得意時, 處處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譬如,年華正好的耶律槿。
草原第一美人, 引得諸雄追捧, 讓實力算不上頂尖的耶律氏聲名大噪, 一度以耶律槿為豪。但爭奪發展為血案后, 一切就變了味。
赫連天雄嗜血瘋魔,耶律槿稍不順從,他就以耶律氏和赫連煊為要挾。
耶律氏皆怕引火燒身,禍及全族,紛紛勸她識時務。昔日榮耀, 化身禍源。
年幼的赫連煊去哈察家避難時, 不太受待見。
舅舅舅母能收留他,已是大恩,但對于一個隨時可能帶來血光之災的孩子,他們著實熱絡不起來。縱然面上待他和氣周到,其中疏離,赫連煊感覺得到。
瑪茹倒很喜歡這個俊俏的小表哥,常常纏著他玩。
她自小任性,有一次跟父母吵架, 離家出走,到處找不到人。冬天積雪厚重,馬匹無法行走, 只能人力尋找。赫連煊在干涸的河溝中找到她時,她摔斷了一條腿,無法行走。
那年赫連煊只有十二歲, 背著瑪茹,硬生生在風雪中走了十多里路,帶回家中。
自此以后,瑪茹越發依戀他。
舅母因此益發不高興。她只有瑪茹一個獨女,恐她遭落難太子牽連。
赫連煊年歲漸長,亦覺不妥,有意回避。恰好赫連天林回來看他,他便跟著小叔離開,鮮少再去耶律部。
赫連天林回想道:“那是阿煊唯一一次求助我。我帶他走后,他問我想不想當大單于,竟攛掇我殺了我二哥。”
穆凝姝:“當時你怎么說?”
赫連天林:“我罵他蠢,這種話也敢說出口。我要是敢摻和二哥的事,何必躲出去。我勸他,要想活下去,就別多想亂想。雖說家門夠不幸,但我們起碼出身赫連家,不缺錢,想當個紈绔子弟還是沒問題的。”
穆凝姝好奇:“然后呢?”
赫連天林無奈道:“然后,我努力帶他往紈绔子弟發展啊,吃吃喝喝,賭賭錢。他學東西特快,搖骰子一教就通,賭坊玩幾天,他幫我賺了不少錢,我就獎勵他,帶他去逛歌舞坊,看漂亮小姐姐。”
穆凝姝捂住胸口,心梗道:“他才十二歲,有你這么教孩子嗎?專門把人往歪了教?”
赫連天林道:“我也是為了他好,他小小年紀心思卻多,萬一沒藏住,露出點殺心,二哥肯定不會放過他。不如學我,輕松點,及時行樂。貴族男子十三四歲當爹的一大把,他也說不上小啦。況且他長得高大,看不出才十二歲。舞女們見他俊俏,爭著往上撲,不收他錢,可那小子居然跑了。”
穆凝姝擦擦汗,“跑得好,跑得好……”
赫連天林喝口茶,道:“后來許多年,我除了缺錢缺得急,很少回赫連部。再看到他時,他長大了,還混得挺有威望。阿煊是個天才,行軍打仗特別厲害,是赫連氏年輕一代里的翹楚,草原部落間爭奪兇猛,二哥不喜歡他,卻不得不用他。人各有命吧,后來二哥死在他手里,因果循環。”
穆凝姝道:“你倒是看得挺開。族中大亂斗,你只當個旁觀者。”
赫連天林道:“沒辦法。都是我的親人,我能怎么辦?只能由他們去,連阿煊登位時,我都沒回來。眼不見心不煩。”
穆凝姝心中唏噓,赫連家族內幕竟是這樣。
親生父母和叔父情殺兇殺;小叔跑路風流,還要帶他風流逃避家仇;瑪茹絲毫不顧他處境,糾纏不休。
難怪他為人冷情,說愛是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這樣的成長環境,他沒瘋,實屬不易。
赫連天林看看穆凝姝,笑道:“阿煊性子孤僻,對女人沒多大興致。這趟回來,多出你這個侄媳,倒讓我驚奇,聽說他很寵愛你。我起初不信,不過現在看來,你為人溫純可愛,是挺招人喜歡。”
他想到赫連煊的冷漠臉,替親侄兒美言幾句:“阿煊前些天還夸你來著,說你賢惠大度。若阿素珊當真懷了他的孩子,你能這般體恤,非常難得啊。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公主,有氣概。”
“是嗎……”穆凝姝愣了下,淡笑道,“也還好,是我分內之事。我和單于,機緣巧合在一起,算還合得來吧。就是不知道,他那樣的人,有朝一日遇上心愛女子,會是何模樣。”
赫連天林尋思道:“偏執得跟我那倆哥哥一樣瘋?或者像我一樣熱烈?再或者,愛江山不愛美人,你瞧他天天廢寢忘食干正事,真不知奏折哪有美人們可愛。嗨,我猜不透。我這侄兒,本就少年老成,被我罵過一次后,越發不顯山露水。侄媳,你不必擔心此事。他能留你在他身邊,至少是把你看作自己人。阿煊很有責任感,無論如何,不會虧待你。說不定,他就最喜歡你啦。”
“小叔真會哄人。難怪去哪兒都能討女孩子喜歡。”穆凝姝笑笑,“我不擔心。我知道他很好。”
十多里風雪路,步伐艱難,赫連煊也沒把瑪茹拋下。
舅舅舅母見風使舵,他只視作人性使然,未加怨恨。
作為君王,囿于政務,是百姓之福,感情淡漠些,處事反倒更公正冷靜。
知曉赫連天林不靠譜,下禁令留人,讓他對阿素珊負責。
連之前那點風流傳聞,也只是赫連天林鬧出的誤會。
每了解一次,都發現他比她想象中更璀璨。
穆凝姝望著日光,深覺幸運。她愛上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阿素珊出來曬太陽,赫連天林扶著她,倒茶拿點心,甚是體貼,對夫君和父親角色適應極快。
誰瞧著,都得感慨一句恩愛眷侶。
哪里看得出前幾日相見時,赫連天林壓根記不起阿素珊這號人來。
愛情里的真真假假,太難分辨,莫說外人,連局中人,都不見得看得清。
但阿素珊此刻臉上的笑容,做不得假。
溫柔,和煦,望著他的雙眼,皆是愛意。
明知兩人對待彼此的心意不公平,仍舊無法自抑。
* * *
穆凝姝自覺退位讓賢,去張奉景處轉轉,交流下最近的行醫心得,雖然一個行人醫,一個行獸醫。
兩人沒說幾句,一溜人朝醫帳中趕來,手中抬著擔架,烏琪躺在上頭,捂住肚子,面色慘白,汗水淚水一齊流。
穆凝姝大駭,跑上前檢查她的傷勢,“這、這怎么回事?烏琪你又跟誰打架了?”
送烏琪過來的侍女們臉色尷尬。
穆凝姝猜測:“難道是瑪茹欺負你?我找她去。”
全王庭都知道烏琪是她的人,光天化日之下,也只有瑪茹夠膽做這事。
鴻門宴之后,赫連煊下過令,不準耶律家的人來找她,最近他回來了,瑪茹更找不了她晦氣,就找烏琪?若是如此,她絕不會放過瑪茹。
烏琪拉住她,道:“不是瑪茹。是單于……單于打的。”
穆凝姝驚呆。
赫連煊打烏琪?
看來此事不一般。
她屏退眾侍女,只留張奉景給烏琪看診。
烏琪平復呼吸,緩緩道:“你讓阿香給單于送點心,她臨時肚子疼,我替她去了,帳中只有單于一人,我一看,好機會,就——”
穆凝姝抖了抖:“就如何?”
烏琪歇口氣,道:“我想,他不是喜歡我嘛,就直接脫了衣裳,綿軟身子貼上去……”她再度哭得發咳,“結果,他頭發還沒碰到,我就被他一腳踹上天,好痛啊——”
穆凝姝捂臉,痛苦道:“烏琪,你真是專挑大簍子捅。這么要命的事,你都不提前跟我們商量下?”
踩點小天才,赫連煊討厭什么她正中什么。
烏琪嗚嗚道:“我也是著急嘛。再說,他喜歡我,我也有點喜歡他,男女間,不就該這樣?”
近來多事,瑪茹家鬧騰過后,阿素珊突如其來,雖說證實為誤會,烏琪卻深感焦慮,為好姐妹憂心。
這回阿素珊是假的,難保下次不來個真的。
穆凝姝體量纖瘦,許久不孕,或許是身子骨太虛。烏琪思來想去,決意主動出擊,她身子骨強壯,說不定很快能懷上,掙個姐妹倆穩定前途,有了孩子當倚仗,日后即使失寵,也能母憑子貴,錦衣玉食。
上回穆凝姝精心設計春月節,她不小心放了赫連煊鴿子。最近繁殖季,穆凝姝很忙,她不想再拿這事打擾,剛好遇到機會,心一橫,干脆自己直接上。
按她設想,之后該朝卿卿我我發展,誰知赫連煊完全不解風情。
張奉景檢查完身子,道:“只是肋骨斷了兩根,還好。赫連煊若是全力踹你,你五臟六腑必定保不住。你啊,做事莽撞,活該。單于如此憐香惜玉……”他忍不住笑了下,“還喜歡他嗎?”
烏琪面如死灰,赫連煊一腳踹死了她萌動的春心,只剩憂傷。
她大哭道:“不準笑。你們也別罵我了,赫連煊要流放我去敕加利亞挖山藥。凝姝,你救救我。我不想去啊。”
敕加利亞為敕加一族發源地,天寒地凍,現在這時節,到處春暖花開,那地方卻還飄著雪。烏琪一個小姑娘,流放到那里,活不過兩年。
穆凝姝認命起身。
烏琪拉住她的手,“對不起啊凝姝,幫不到你還給你添麻煩。單于生氣好可怕,你去求情會不會影響你們感情啊?”
穆凝姝幽幽道:“那就讓你去敕加利亞挖山藥?”
烏琪默默放開手,給她整理下袖口,道:“你還是去吧。感不感情的好像也不是很重要。我不要去挖山藥嗚嗚嗚——快救救我——”
穆凝姝:“……”
* * *
前線事忙,赫連煊這幾天經常通宵達旦處理軍務,直接住在王庭隔間中,沒回寢帳。
穆凝姝自覺不去打擾,偶爾讓人送些補品點心。烏琪的事鬧成這樣,她只得親自跑一趟。
行至帳門,札木爾正好出來,看到穆凝姝,他眼睛一亮,救星來了。
赫連煊心情不好,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戰戰兢兢。
札木爾見穆凝姝在外踱來踱去,催促道:“閼氏快進去呀。單于在帳中。”
穆凝姝猶豫道:“帳中還有其他人吧?我不急,我可以在外等等。”
札木爾低聲道:“您行行好進去吧,那倆哥們兒已經被罵了好一會兒。你進去,正好讓單于消消氣,救救他們。”
穆凝姝一聽,越發不肯挪步,札木爾太高估她。她哪有本事讓赫連煊消氣。況且,她還是去給調戲他的女流氓烏琪求情,恐怕只會讓他更生氣。
她找個馬扎坐在門口看天上浮云。
等上好一會兒,里面倆武將出來。灰頭土臉,滿臉頹喪。
她擦擦汗,做好挨罵準備,起身進去。
步伐靜悄悄,躲在屏風后,貓貓探頭。
第33章 第 33 章 33喜歡
“來都來了, 躲在那里做什么。”赫連煊批閱奏章,頭都沒抬,語氣不善。
穆凝姝眨巴下眼睛,笑盈盈, 軟聲道:“怕大單于踹我一腳呀。”
她知道他在生氣, 也知道自己該戰戰巍巍裝可憐, 可一看到他, 就克制不住心中的歡喜,嘴角的笑意。
好沒出息啊。
但有什么辦法呢。
以前她覺著“少女懷春”一詞俗氣。現在卻覺,喜歡著一個人,確如心中揣著個三春盛景,愛意如草原野花蓬勃生長, 繁盛得一簇簇往外冒。
神明壓不住春天, 她也壓不住看到他時,噴薄而出的好心情。
赫連煊朝她看去,道:“過來。”
她走出屏風,款款而來,停在他身側半丈處,離著點距離,笑道:“單于大人明鑒,本公主自覺止步, 絕無冒犯之意——欸——”
失衡感突如其來,她被他拽到懷中。
赫連煊很喜歡拽她坐他腿上。
這人真怪,姑娘們撲他, 他生氣,自己卻己所不欲,偏偏施于人。
也不知, 是不是他十二歲時,被舞女姐姐們嚇出了逆骨,非得以此找回男人的場子。
想到小赫連煊落荒而逃的場面,就覺得可愛。
穆凝姝微調下姿勢,找個更舒服的角度,軟軟靠在他身上,玩他的頭發。
褐色長發在她手中蜿蜒,熟悉的清淡松香隱隱約約。
他不在的時候,她住在他帳中,熏著同樣的香,卻總覺得差點什么。
她想起烏琪曾告訴她的草原諺語,“鼻子會幫你找到合適的愛人。”
是了,缺的是他的味道。
只要他在,無論是草木香、花香、還是下雪后的冷冽空氣,都變得格外好聞。
赫連煊一手圈著她,另一手批閱奏折不耽誤,道:“你的侍女背著你,以送點心為由,妄圖勾引孤,你對此有何看法?”
穆凝姝道:“何必說得這么難聽……烏琪不是侍女,她是你的閼氏,做這種事,也算情理之中。當然,這回她肯定大錯特錯。膽大包天,怎能如此唐突大單于。該慢慢來才是。”
赫連煊頓住,挑眉道:“慢慢來?”
“是呀。大單于潔身自好,若高山雪蓮,自是輕薄不得。”穆凝姝先吹捧,再求情,“不過烏琪并非有意輕薄,她對你愛慕已久,卻久久不得,一時情急才鑄成大錯。您身為國君,也是她夫君,就免了她的流放刑罰吧,她肋骨斷了兩根,很可憐的。”
笨蛋烏琪,太操之過急。
她花了數月,才能跟如現在這般,跟赫連煊沾沾邊。烏琪直接脫衣裳撲,沒被當成刺客砍死算她命大。
赫連煊神色變冷,“孤搬來這里多天,你沒見人影,現在特意過來,就是專程為她求情?”
穆凝姝隨手取他一簇頭發,編出條松松的麻花辮,道:“你忙得很,我何必來討嫌。自是有事才過來。烏琪這事不全怪她,也賴我忘性大,沒及時替她打算。”
赫連煊越聽越不對。
他不動聲色,三言兩語引得穆凝姝將春月夜之事,以及近來計劃的二度獻舞和盤托出。
難怪春月夜那晚,他隱隱感覺,她神情言語皆顯慌亂。
明明說過“有驚喜”,卻前后言行不一致,僅僅拿月色搪塞。
原來,烏琪才是她給他準備的驚喜。
聽她的意思,今日即使烏琪不來,她也會親自挑個良辰吉時,給他進獻佳人。
赫連煊面色黑沉,冷聲道:“穆凝姝,你把孤當什么,你們姐妹間隨意送來送去的人情?”
穆凝姝愣住。
糟糕,他誤會了。
他性子強勢,位高權重,哪里肯讓人充當人情。
她解釋道:“不是的。我只是想讓你開心。我——”
赫連煊聽不下去,“你覺得孤現在看上去開心?好,行,不妨更開心點。”
見他抬起手,穆凝姝縮成一團,死死摟住他的腰:“說好了不踹的!壞男人才家暴,我、我會哭的。你最討厭女人哭了所以不要惹我!我真的會哭哦——”
赫連煊將她扯下來,按到桌上,雙腿夾住她的腿,單手反絞住她雙手手腕,扣在頭頂上,死死盯住她。
獵物徹底被獵人控住。
仰躺著,動彈不得,任他施為。
他低頭,唇停留在她脖頸邊。
想咬她。
一口、一口撕咬出她血肉,她的心,看看里頭到底裝著什么貨色。
必定,
血是冷的,
心是黑的。
* * *
一炷香后,穆凝姝被扔出王帳。
札木爾望著她,目瞪口呆,“凝姝閼氏,你、你的臉……”
穆凝姝爬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摸了下,朱紅已干,蹭不下來。
她放棄掙扎,淡然道:“看什么看,戀人間的情趣。大驚小怪。”
札木爾顫抖道:“是嗎……單于這么有情趣?我竟從不知道。”
穆凝姝語重心長,道:“小扎啊,談過戀愛沒?沒談過?那得趕緊談談啊。你天天只知道工作和加班,很容易落伍的,久而久之,察言觀色功力也會下降,還有打一輩子光棍的危險。你看,單于談了戀愛就是這么有情趣,如今草原上的姑娘都喜歡這么玩……”
忽悠得札木爾憂心忡忡,穆凝姝飄然逃走。
跟赫連煊混久了,她胡說八道功力見長。
回到帳中,對鏡一看。
好好的臉,雙頰和額頭攏共頂著三只朱筆畫的大王八。
她“噗嗤”笑出聲,打來盆清水,邊洗邊笑。
感覺自己瘋了。
連他這么作弄她,她都只覺他幼稚得可愛。
問題很嚴重啊,她對赫連煊的喜歡,完全失去了底線。
* * *
托三只大王八的福,赫連煊沒再提流放之事,也未讓人前來押送烏琪。穆凝姝這邊自然心照不宣,閉口不提,期待就此翻篇。
明媚少女烏琪被赫連煊一腳踹出憂傷,天天躲在帳中自閉,躺床上養傷,讓侍女念話本子給她聽。等傷好后,打算如從前那樣,只在馬場做事,不跟在穆凝姝身邊,免得碰到赫連煊。
現在一想到赫連煊,烏琪就肋骨劇痛,自尊更痛,徹底變成一只廢琪,道:“反正有你養我。話說,我這個算工傷吧?肯定得算吧?”
穆凝姝義氣道:“當然算。”笨蛋下屬肋骨都斷了兩根,不能讓她流血又流淚。
“那就行。以后我就指望你了。”烏琪高興,躺平得更加心安理得,又罵道,“哼,赫連煊,我之前瞎了才對他有好感。誰喜歡他誰大傻子,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他。”
穆凝姝:“……你開心就好。”大傻子在這兒呢。
張奉景默默看戲,笑道:“烏琪這么想也好,省得一言不合就惹出大事。她這邊我看著,你不用操心。姑娘節在即,如今后宮你主事,又有得忙。”
說罷,他眼中促狹,靠近她低聲揶揄:“唉,烏琪說得沒錯……大傻子。”
塞北不同于中原,這里冬長夏短,夏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草原處處青綠,姑娘們穿上鮮艷飄逸的裙子,化作萬綠叢中一朵朵靚麗的鮮花。
姑娘節定在夏季,是相親的好日子。
冬季那會兒,赫連煊登位后的選秀,是收繼上一任單于的所有妻妾,說難聽點,全是舊人,沒什么選擇余地。
這次的姑娘節,才是重頭戲。
屆時,各個附屬部落進獻正當齡的漂亮公主們,來此過節。大單于看上誰,就此留下。沒被看上的,只當來玩兒一趟,比選秀落選好聽得多。
佗佗揶揄她是傻子,不難理解。
身為后妃,真心實意愛上注定擁有無數妃嬪的君王,她不傻誰傻。
穆凝姝望向窗外湛藍晴空,道:“是啊,我是大傻子。但又有什么辦法呢。”
當一個人過于美好,愛不愛上他,她哪里控制得住。
愛若能收放自如,就不叫愛。世間也就不會有數不盡的癡男怨女。
從前和莫勒欽在一起時,她太遲鈍,失去他后,才發覺沒有他的世界,灰暗陰沉,時時刻刻心上都仿佛墜著思念的枷鎖。
上天格外眷顧她,才讓她遇到赫連煊,緩緩復蘇。
赫連煊說愛是負面,可她卻覺得,因為對他的這份愛,她在變得更好。
這份愛意讓她飽滿,讓她每次想到他、看到他,都覺生命竟能如此明媚。
她只想做好該做的事,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 * *
姑娘節不止是單于選秀。王庭這邊,聚集著各族各部最光耀門楣的年輕男貴族,文臣武將皆有。落選的姑娘們若是趁此機會,找到個情投意合的有為青年,也能成就一段好姻緣。
所以每年的姑娘節,都辦得極盛大。少男少女們齊聚草原,嬉戲玩鬧。
往年穆凝姝都是旁觀,今年卻得直接上手負責。赫連煊對朝政以外的事,向來不上心,用他的原話說:“錢孤管夠,你隨便支取。事情孤不管。你看著辦,不用請示孤。辦了就行,好不好無所謂。”
倒是個極好伺候的上司。
不過這是他登位后的第一次姑娘節,事關臉面,穆凝姝想盡善盡美,讓大家都知道赫連部在他的帶領下,繁盛更盛從前。
她找來雅曼幫忙。
雅曼之前操持過姑娘節,有經驗,此事進展順利。
待節日來臨,各部族公主陸續到來。
小姑娘們難得有機會湊在一塊玩兒,開心歡騰,有些好朋友部落間離得遠,每年就指望著姑娘節相聚。
穆凝姝作為東道主閼氏,每天都在會場,小姑娘們見她年紀相仿,拉著她一起玩。
此選秀不同于上回,姑娘們不用挨個自我介紹。
節日期間,有很多賽馬、射箭等游戲,足夠姑娘們一展風采,讓單于和其他貴族男子們大飽眼福。
跟同齡姑娘們聚在一塊兒格外有趣,穆凝姝玩得高興,深覺赫連煊的話在理,煮飯刺繡勞心費神,遠遠比不得騎馬游戲,她從前當女仆當慣了,竟是連玩樂都不會。幸虧他教會她騎馬,否則真不知要錯過多少樂趣。
陪著女兒過來選秀的年長閼氏們,紛紛注意到穆凝姝。印象中,中原女子該是靦腆嬌弱,這個閼氏外貌柔美,性子倒十分活潑,跟草原姑娘們玩得來。
陽光下,她肌膚晶瑩剔透,粉面桃腮,不見絲毫瑕疵。
閼氏們竊竊私語,聽說此女目前最得赫連煊歡心,這次節日都讓她籌備。
“性子這般開朗,一看就是家里嬌寵長大的。姜國人寵女兒跟咱們也沒區別嘛。”
“她來塞外后還這么嬌嫩,可見赫連煊會疼人。先前只聽單于到處打仗,我還擔心我女兒嫁過來受罪。”
“我看你想多了,單于要不要你女兒還說不定呢。這幾天就沒怎么看到他人影,沒準兒人家對凝姝閼氏正在興頭上,懶得搭理你女兒。”
“你不會說話就閉嘴——”
……
眾人這邊聊著穆凝姝,七嘴八舌。
看臺主帳中,赫連煊單手撐頭,目光也隨著那抹淺藍身影流轉。
她慣愛穿淺淡衣裳,按理說,該淹沒在一眾鮮裙艷裳的女孩子中。
偏偏他一看到她,就再瞧不見半點兒旁人顏色。
姑娘們在比賽套圈,看誰套得準。
穆凝姝連連中圈,神情驕傲,朝旁邊看熱鬧的阿素珊得意地挑眉笑。
活潑靈動,生機盎然。
比他從前見過她的所有模樣,都要好看。
札木爾眺望穆凝姝,又看看身旁目不轉睛的赫連煊,笑道:“單于,你看凝姝閼氏那個表情,跟你好像啊。”
赫連煊沒轉頭,依舊看著她,道:“像嗎?”
札木爾篤定道:“像啊!你自己沒法兒看自己,我天天看我最知道。特別像,那股勁兒,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剛登位時,她不是這樣。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會兒她乖順內斂得多。閼氏現在可壞啦,上次嚇唬我找不到老婆,要打一輩子光棍。你再不管管,小心她變成第二個瑪茹。”
第34章 第 34 章 34飲蜜
像他嗎?
赫連煊唇角勾出點笑, 飲茶眺望,對幽怨的札木爾視若無睹。
場上熱鬧還在繼續。
下一場,姑娘們比賽抓羊。一塊塊羊皮分散在草地上,姑娘們騎馬的同時撿起羊皮, 誰騎得最快, 撿得最多, 誰就是贏家。
此活動激烈, 每次都是各大節日的重頭戲,延伸出了賭馬傳統,大家會給看好的選手壓注,真金白銀。
公主們雖對金銀珠寶司空見慣,但穆凝姝身上的發飾首飾, 皆為珍品中的珍品, 是個女孩都眼饞,便各耍各的小心機,或拍馬屁鼓勵,或冷嘲熱諷激將,撥弄得穆凝姝暈乎乎上場參賽。
瑪茹也參加了此局,她馬術頗好,不少人壓她嬴。
一眾公主選手中,呼延芙緹娜最受期待, 面前的賭注堆得跟座小山似的。
其他公主都是來自附屬于赫連部的其他部落,類似藩王之女。呼延芙緹娜卻不同,她來自禎跶部。
草原上, 禎跶部、赫連部、以及須卜部,鼎足而立,為草原上實力最強大的三個國家, 各自擁有龐大的附屬部落。另有些獨立于這三大部落的小國家,平日里不起眼,夾縫中過自己的小日子。
當年赫連煊就去了禎跶部當質子。
芙緹娜是呼延部公主,被禎跶王收為義女,親封為禎跶公主,因此地位比赫連部附屬國公主們高出一等。她姿容秾艷,有禎跶第一美人之稱。
此次芙緹娜過來,作為禎跶部使臣,由赫連煊親自接見過,其他公主無此待遇。
據說她騎術了得,有她在,很多公主都不敢上場,干脆直接壓注她贏。
穆凝姝面前的壓注,空空蕩蕩。莫說跟芙緹娜比,她連瑪茹都比不過。
她把全身上下值錢的東西都取下來,全壓自己。
既然參加,輸人不輸陣。
人家那邊親友團熱鬧,穆凝姝看向自己身旁。
張奉景友情贊助一支玉簪。阿素珊取下所有首飾,義氣全壓。
窮得想去要飯的赫連天林壓上一枚銅板,聊表心意。
雅曼扭頭走向芙緹娜,壓上幾注,笑道:“我一老母親,守寡養小福寶,輸不得。賭場如戰場,不講感情。”
賽事開始,芙緹娜如一團烈焰之箭,哨聲一響,瞬間離弦。欠身倒掛時,速度不減,迅速撿起羊皮回位,一套動作行云流水。
其他公主紛紛追趕,各有看頭。
但最大的看頭卻在穆凝姝這里。
她為了跑得快,特意牽來絕影,沒想到絕影上戰場是一絕,在這種小游戲上未經訓練,馱著穆凝姝狂跑,她根本無法撿羊皮。
好不容易讓絕影停下來,又因為它身量太高,穆凝姝彎腰都夠不著地面。
她沒專門練習過這項游戲,哪怕馬停著,她都不敢像其他公主們那樣,以腿勾住馬腹,懸空去撿。
萬一掉下去,脖子摔斷,就是個死。
別人早已跑得老遠,她們一人一馬行進不足百米。
絕影徹底被穆凝姝指令弄暈,干脆在原地繞圈圈,呆呆笨笨。
看熱鬧的人群笑聲越來越大。
精彩的比賽年年有,尷尬成這樣的失誤可不多見。
穆凝姝想直接下場,絕影卻見人多,無比興奮,自顧自亂蹦跶,晃得她暈頭轉向。
她臉上發燙,好尷尬,好丟人。
視線中忽然多出道身影。
赫連煊朝她走來,拉住韁繩,一巴掌拍到絕影鼻子上。
亢奮的眼神瞬間清澈。
他坐到她身后,控住絕影,慢悠悠朝前走。
穆凝姝驚訝,“你怎么來了?”
赫連煊道:“你馬術是孤教的。徒弟丟人丟成這樣,師父只好來救救場。”
穆凝姝嘴硬:“丟也是丟我自己的人。我又不會告訴別人是你教我的。這點義氣,我有。再說,這個和馬術不一樣,你沒教過。我學東西可快了,若是訓練過,肯定不至于這么難看。”
“公主說是就是。”赫連煊看到她耳尖紅得滴血,輕笑提醒道,“前面有羊。撿吧。”
他停下來。
穆凝姝沒動,犯難道:“試過了,夠不著。”
赫連煊抬腿壓住她的腿,單手摟在她腰間,“側身下去撿,孤在這,摔不到你。”
她聞言欠身,撈起一塊羊皮,起身扭身朝向他,高興道:“撿到啦。”
“嗯。”他聲音很低,金黃雙眸中帶著點笑意。
穆凝姝小聲道:“這樣慢吞吞,也拿不了名次啊。倒是更丟人了。”
赫連煊心態良好,挑眉道:“無所謂,今年只當練習下。至于丟人,他們算老幾,孤愛怎么慢,就怎么慢。前面有羊,繼續。”
穆凝姝垂眸抿笑,躲開他的視線,欠身專注撿羊。
偏幫的任性大單于太可愛,惹得她心底本就繁盛的鮮花瘋狂生長,整個夏季草原所有野花加起來,都比不上她此刻的心花怒放。
方才喧鬧的看客們紛紛對眼神,心照不宣。
節日盛會已持續五日,單于忙得很,只偶爾在看臺那邊晃下,沒親臨過賽場。今天不僅來了,竟還有如此舉動。
黑色駿馬背上,單于年輕俊美,悉心摟著懷中佳人,慢悠悠晃蕩,讓她撿羊皮,顯然是專程過來解圍,外加陪寵妃玩玩。
草原上的寵妃一茬接一茬,年長閼氏們見多識廣,卻也沒見過這種。她們帶小孩子玩兒,都不如單于待這寵妃細致,更別提她們的糙爺們兒夫君。
阿素珊看得羨慕,磕到了。
赫連天林神色凝重,這還是他那永遠死人臉的親侄兒嗎?這樣溫柔的笑意,赫連煊從未對他這小叔展露過。沒想到,親侄兒泡妞手段竟比他還高,深藏不露啊。
張奉景嘖嘖搖頭,完了,大傻子淪陷更深了。
雅曼心理失衡,赫連煊雖討厭,卻著實貌美……且年輕。穆凝姝談個這么身強體壯的,她卻只伺候過老頭。此地青年才俊眾多,她左顧右盼,深覺應當彌補下遺憾。
穆凝姝毫無疑問落了個倒數第一。
赫連煊隨她去賭桌,將她那點細軟首飾贖了回來,另讓人拿來珠寶賞銀,雙倍打賞,贏者有份。
除了雅曼。
阿素珊等壓注穆凝姝的人,東西一一拿回,也另行賞賜。
雅曼:“……”每天都更討厭赫連煊。
穆凝姝抱著一堆首飾,湊近赫連煊,低聲道:“這樣收回來真的可以嗎?賭場還能這么玩?”
下棋講究落子無悔,賭場當然得愿賭服輸。
赫連煊隨意拿起支簪子給她插上,道:“孤說可以就可以。”
她的東西,他不喜歡出現在旁人身上。
赫連煊賞賜的珠寶等物,皆為精品,款式雖比不上凝姝閼氏那些東西特別,公主們也愛不釋手,高興之余卻難免泛酸。
即使不提王位和榮華富貴,僅憑出挑容貌和年少成名的才干膽識,赫連煊也足夠令人心動。隨意同他沾點邊,便能得如此厚待,若是給他當妃子……看看穆凝姝,便知何謂羨煞旁人。
* * *
上午一切有條不紊,下午卻突發事端。
赫連煊除了來陪寵妃玩了會兒,其他時候連人影都難見到,偶爾遇上,神色也冷淡疏離,交流僅限于行禮問安。幾個膽大的公主貿然明示暗示,碰過一鼻子灰,心灰意冷。
其他公主見之,心里有數,干脆拾掇拾掇情緒,把目光投向其他貴族才俊。
大單于這邊尚未引發爭風吃醋,倒是赫連天林惹出了大亂子。
此番過來的公主里,竟有幾個赫連天林的舊相好。見到他后,先是紛紛揪住他算賬,聯合動手揍他,后來不知赫連天林如何巧舌如簧,挑撥得幾個公主爭風吃醋,相互大打出手。
穆凝姝帶人勸架拉架,還得讓佗佗注意盯住阿素珊,生怕她氣到早產。
場面亂七八糟,直至黃昏,總算把那群哭哭啼啼的公主們安撫住,送回各自氈帳。
赫連天林卻跟沒事人一樣,毫無悔意,得意感慨自己太有魅力。
穆凝姝拿他沒辦法,跑去看臺后的主帳中找赫連煊,想讓他收了這妖孽。雖是臨時搭建用以休息的氈帳,里頭東西卻齊全,赫連煊來這邊時,常在此帳中。
她進去,邊走邊道:“赫連天林該改名叫赫連天災,你這小叔真是不得了……單于——人呢,不在嗎?”
幾個隔間看遍,都沒找到人。
穆凝姝坐到桌邊,隨手拿起杯水喝。
甜絲絲,冰冰涼涼,還怪好喝的。
好像是蜂蜜。
整整一下午,她忙得連口水都沒喝上,此時一沾水,才覺口干舌燥。
咕嚕嚕幾口,飲盡整杯。
旁邊還有一杯。
她拿起來,繼續喝。
估計是侍女給赫連煊準備的蜂蜜水。他不愛喝甜的,她幫忙全喝掉吧。
“你做什么!”瑪茹沖進來,一把奪走她手里的杯子,朝里頭一看,空的。桌上另一杯,也空了,怒道,“你干嘛喝這個,誰允許你喝的!”
“這是你弄的?就喝了你兩杯蜂蜜水,至于這么吼嘛……”穆凝姝自知理虧,但喝都喝了,又吐不出來,況且也不算大事,“我賠給你就是。等會兒我讓人給你送十壇蜂蜜過去。”
瑪茹不依不饒,仍舊生氣,罵罵咧咧。
穆凝姝靜默以對,垂著腦袋,踢地上的地毯,誰叫她喝了人家東西呢,只能挨著等她消氣了。
“又吵什么?聲音大得在外面都聽得到。”赫連煊進來,眉頭微蹙,看向穆凝姝,“瑪茹又找你麻煩?”
穆凝姝解釋:“沒有沒有。這次是我不好。我喝了她的蜂蜜水。我不知道是她的……”
赫連煊看向瑪茹,道:“一點蜂蜜水罷了。孤等會兒讓人給你搬去十壇。不要再鬧。”
“才不是蜂蜜水的問題!”
瑪茹被兩人默契的十壇氣得更厲害。
這水……這水是她特意準備給自己和赫連煊的……
瑪茹沒辦法說出實情,神情越發煩躁,直言赫連煊偏心,不問緣由就偏幫。
穆凝姝趁她跟赫連煊鬧騰,靜悄悄遁走,溜回王帳休息。
終于清靜了,吵得她耳朵疼。
忙忙碌碌一下午,衣裳汗得黏黏糊糊。
她讓侍女們打來水,好好泡個澡。
因天熱,她特意讓侍女們打的溫水,不料卻越洗越熱。
洗完后,她披上薄薄的蠶絲睡袍,拿扇子扇風,燥熱不減反增。
莫非是風寒發熱?
出太多汗,被風吹著了,或洗澡時水溫不夠熱?
“赫連煊……”穆凝姝本能想找他,又覺不對,喃喃道,“病了應當找大夫,他又不是大夫……”
她讓阿香去叫佗佗,有病得趕緊治。
這場風寒甚是詭異,猛烈異常。
她口干舌燥,暈暈乎乎拿起床頭茶壺,直接對著嘴灌水。
第35章 第 35 章 35救我
這感覺, 非常不對勁。
體內仿佛有烈焰燃燒,每一寸皮膚都在痛。
自己好似一只劣質瓷器,在窯爐中炙烤,隨時會炸裂成碎片。
穆凝姝大半壺茶水灌進去, 身子卻像漏水的破桶, 額頭上、背脊后, 源源不斷滲出汗珠, 澆滅不掉體內那股燥熱。
茶壺里的水全沒了。
她想起身,卻發覺渾身無力,尤其是雙腿,完全感覺不到其存在。
但口干舌燥的滋味,迫使她伸出手, 努力夠來桌上一只蜜桃。她艱難捧到嘴邊, 卻連大口咬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咬破一小處缺口,慢吞吞吮著。
帳門那邊隱約傳來動靜,終于來人。
赫連煊走進寢帳處,瞳孔驟縮。
穆凝姝裹著件單薄睡袍,上半身尚在榻上,一雙瑩白長腿卻垂至地上,腳尖處落著只茶壺。
衣裳不知是被茶水還是汗水浸洇過,濕噠噠貼在肌膚上。
纖細身軀斜倚床榻, 柔如柳枝,身姿嫵媚近妖,她表情卻全然懵懂, 雙手捧著只蜜桃,面頰雪白透粉。
她夏天的衣物全是姜國獻來的上等絲綢,輕薄細膩, 一遇水就化為半透,底下肌膚,亦是微帶緋紅。
整個人瑩白淡粉,竟勝過那南方來的蜜桃。
“佗佗……”穆凝姝朝他喊。她暈暈乎乎,沒看清人,以為是阿香請來的張奉景。
“看清楚,是孤。”赫連煊被她這聲叫喚拉回神,走上前去,坐到榻上,將她的臉調轉過來,正對他。
穆凝姝愣了下,道:“啊?那、那你快離我遠些。”
赫連煊不悅。
為何是他,就得離遠些。她現在這副模樣,哪里能讓外人看。
穆凝姝努力保持清醒,輕輕抬手推他,掩住口鼻道:“怕是外來公主們帶的什么疫病,我染了,別再傳給你。我要看大夫,我好難受——”
原來以為是疫病才要他走。赫連煊心間那點不悅,煙消霧散。
“不是疫病。”他拿開她手中的桃子,扔去一邊,“公主,你中藥了。你喝了合歡蜜。”
合歡蜜?
這名字一聽就知道是什么鬼東西……
穆凝姝想起方才在看臺帳中,喝下的兩杯甜水,欲哭無淚。
瑪茹真是什么都敢做,竟敢拿那種下流東西算計赫連煊。
既是有意算計,下的藥必是分量十足。她陰差陽錯喝掉了,還喝了兩杯,難怪會這么大反應。
燥熱未退,渾身又如萬千螞蟻咬嚙,越來越難捱。
穆凝姝抬眸看去,赫連煊站在榻旁,居高臨下,望著她。
兩人眼神交匯。
她垂下眼。
怎么辦。
她自己亂喝東西,中了這種藥。
烏琪的兩根肋骨,可還沒長回去。
血的教訓,尚且歷歷在目。
旁人或許不知,她卻心知肚明,他對她沒有男女之事上的意思,同她之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起初那會兒,寧愿面壁而眠,也不愿碰她。
良久,穆凝姝再度抬眸看向赫連煊,一手支起身體,另一手緩緩伸出,輕輕勾住他一根手指。
力氣幾近于無。
只要他微微躲開,她不會有力氣,也不會有勇氣,再嘗試第二次。
“求你……救我……”
她輕聲極輕。
赫連煊眸光暗沉,背在身后的手,摩挲著一只小瓶子。
穆凝姝見他沒推開自己,再是忍不住,勾住他的手多了分力氣,聲音里不自覺染上點哭腔,“赫連煊,我難受。”
話剛出口,她身子一沉,被他抵在榻上。
赫連煊拽開她的手,緊緊扣住,十指交握,呼吸與她近在咫尺,沉啞道:“這是你求我的。公主。既是如此,就不能后悔。”
后悔?
她為何要后悔?
她滿心滿意喜歡著他。
穆凝姝感覺腦子越來越混沌,卻無比清晰地知道,眼前這人,是她心心念念許久的赫連煊。
“說。是你求我。”赫連煊克制到極致,聲音低沉得不尋常。
她靜默咬唇,揚起臉,極輕地在他嘴角落下一吻。
他的回應猛烈如荒原狂風,瞬間淹沒她。
她不擅此道,憑本能胡亂回吻他,呼吸交纏,唇齒相依。
僅僅唇齒相依,還不夠。
她掙脫他的鉗制,雙手攀住他脖頸,想與他貼得更近。
衣裳阻礙著她的貼近,她輕輕拉扯。
赫連煊跪坐起來,拽掉礙事的衣裳,隨手扔去床下,露出淺麥色的身軀。胸膛上是她熟悉的疤痕,肌肉塊狀分明,汗珠沿著溝壑滑落往下。
他再度欺身下來,動作放緩了些,吻卻越來越密,落在她鼻尖、耳后、臉側,逐漸下滑至脖頸間。
她半濕的睡袍早已不知落在何處。
長有薄繭的指尖,輕輕撫在她的后頸,沿著脊骨緩緩往下。
他的動作極盡輕柔,喘息卻愈發濃重。
混沌中,短暫的疼痛過后,漫長的烈焰和咬嚙折磨仿佛終于找到解脫之道,愉悅猛烈襲來。
她驚訝于兩人此刻的親密無間。
從前看書看畫時的恐怖和憂慮,消失無蹤。
她抬手撫過他汗涔涔的額頭,對上他金黃的雙瞳。
如果這個人是他,這件事分明是極好的。這樣的貼近,令她歡愉。
眸色暗沉如海,同以往所見,皆不相同。
赫連煊捂住她迷離的雙眼,“別看。”
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他心知肚明。
合歡蜜是敕加貴族們常用以助興的歡藥,他生于皇族,走南闖北,自然清楚這東西。
這藥只要及時解掉,對人體無害,即使強行壓抑,也無非是讓人痛苦幾天,并無后患,因此價格高過黃金,普通人用不起,后宮妃嬪們則尤其喜歡以此留住君心。
他發現杯中物是合歡蜜后,讓赫連天林弄來解藥。小叔正事不做,對這種風流手段門清。
方才在帳門口,他恰好遇到張奉景,讓人退下去了,拿著解藥來找她。
赫連煊看向地毯上的小瓷瓶。
明明解藥就在他手中,在她求他的那一刻,他聽到腦子中緊繃的弦,“噔”一聲,斷了。
他無法拒絕這個機會。
卻也無法面對她懵懂清澈的目光。
穆凝姝拂開他的手,為什么不讓她看他呢?她是那么那么喜歡他。
她再度攀住他的肩,輕輕吻上他的眼睛。
赫連煊引以為豪的冷靜與克制驟然崩塌,一改先前步調,放任自我。
* * *
日升月落不知過了幾輪,陽光與月色交替映照于榻間。
穆凝姝望著窗外,算不清此番荒唐到底過了多久。
這幾日的記憶,混混沌沌。
好不容易清醒些,她推著他的肩,“單于……有慶典啊。客人還在……還有,你的政務……”
她想起來,姑娘節還在繼續,赫連煊跟她這兩大東道主,卻完全不見人影。
自登臨王位以來,能讓大單于披星戴月的,唯有政務。
他卻缺席了不知多少天的朝政。
他不假思索,道:“不管他們。札木爾和大臣們會處理。”
穆凝姝道:“可、可是——”
赫連煊已然拋卻先前那點基于欺騙的愧疚,道:“是解毒重要,還是旁的重要?”
穆凝姝囁嚅道:“當然是解毒。但……我真的好累啊。”
她扭身躲開,妄圖逃竄,被他長手一伸,拽住腳踝拖回來。
赫連煊毫不動容,皺眉冷厲道:“你亂喝東西,怪得了誰?該狠狠長點記性。”這回幸虧只是這種藥,若是毒藥,哪里還有命留給她喊累。
他聲音變大,動作都隨之粗魯。
穆凝姝怕極,連忙捧住他的臉親吻,止住他的訓斥:“我知道錯了,你別罵我。”
赫連煊想起那會兒她第一時間竟找張奉景,扣住她的臉頰,問她:“以后遇到事,該先找誰?”
穆凝姝不知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但本能答道:“單、單于。”
赫連煊:“回答錯誤。到底該找誰?”
不對。
這個答案他不喜歡。
她叫那人什么來著,佗佗。
哼,可笑,什么爛名字。
穆凝姝暈乎乎,不知錯在何處。
赫連煊提示道:“看清楚,我是誰?”
她忙道:“赫連煊……”
赫連煊道:“以后記住了?”
穆凝姝連連點頭,再三保證。
他唇角終于勾起點笑,聲音沙啞,正經道:“若不徹底解決,以后你體內會有余毒。”
穆凝姝聞之惶恐,余毒……她對他本就非分之想頗多,經此一番,非分之想的程度已發展至非法之想。
若是再有余毒,恐怕以后她真得變成個禽獸。
她按住亂七八糟的想法,極力讓自己顯得正經,道:“那、那有勞你。”
這幾天,辛苦他了。咳——大單于不管做什么,都稱得上兢兢業業。
赫連煊沉穩道:“嗯。你聽話些就好。”
穆凝姝疑惑道:“還要如何聽話?我一直都很聽話呀。”
他眸色再度沉下來。
……
她懂了此話深意。
以后她再也不敢嘲笑敕加爛書胡編亂造。
人家明明是紀實文學。
* * *
走出王帳,日頭高照,招來阿香一問才知,從瑪茹胡鬧那天算起,竟然過去了五日。
姑娘節已接近尾聲。
大單于和凝姝閼氏同時消失數日,眾人心思異彩紛呈,更多的是對穆凝姝刮目相看。
果然,混出頭的寵妃,全是千年的老狐貍。
原本看穆凝姝待客周到的模樣,以為她年歲尚淺,心思還單純。現在回過頭一看,怕是故意裝得溫婉大方,引得單于青睞后,竟在此緊要日子獨占赫連煊。
遠道而來的公主們,莫說進王帳侍奉,甚至連赫連煊的衣角都未能摸上一片。
盛會已盡,仍不見大單于張貼入選名單,或去各部住處宣旨留人。
歷朝歷代,縱然最善妒的閼氏當家,景象都不如今年這般慘淡。
第36章 第 36 章 36“當真是不一樣了。……
阿香替穆凝姝梳妝時, 高興道:“這回姑娘節,奴婢還擔心來新人爭寵,沒想到閼氏手段高超!單于從前雖喜歡您,卻也沒這般盛寵過, 這回竟……”阿香笑得越發燦爛, “這幾天單于一心貪歡, 都不準奴婢們進到帳中。閼氏, 你肚子里是不是揣上小王子了呀?必定有了吧!”
穆凝姝正喝茶,聞言,一口茶嗆在喉間,連連咳嗽,臉頰發燙。
眼瞧她臉面肉眼可見地變紅, 阿香調笑道:“哎呀呀, 閼氏侍奉單于都多久啦,這有什么好害羞的。單于這年歲,正是血氣方剛,你們就該如此嘛。”
穆凝姝擦擦嘴角茶水,老成持重道:“不是害羞,不小心嗆到罷了。”
在阿香和旁人看來,她侍奉大單于已有半年,他不外出時, 幾乎夜夜與她同宿,當然習以為常。她和赫連煊此番才剛圓房,心底自然免不得害羞, 卻又不能表現出來。
阿香給她拍拍背,道:“等閼氏生下小王子,那便是單于的第一個孩子。凡事, 第一遭總是最特殊。到時候,可可愛愛的小團子,一聲聲叫他父王,想想就可愛,他定會更加寵愛您。”
阿香絮絮叨叨說著,把穆凝姝接下來的升級路線,規劃得明明白白,邊規劃邊夸她心機深沉,料事如神,“這回姑娘節,您一出手就是絕殺,以后也要保持此作風,牢牢獨據單于才好。”
穆凝姝:“……”完全沒想那么多。阿香不該當宮女,該去寫宮廷斗爭話本子。
既然阿香這般想,恐怕其他人亦是如此。偏偏這種時候出事,妒婦妖妃之名,怕是逃不掉了。
但想想睡到了心上人……穆凝姝喝茶掩飾飛翹的嘴角。
值了值了。
妒婦妖妃隨意吧,挨罵不虧。
阿香說得熱鬧,穆凝姝便聽個樂呵,聽到小王子穿什么衣裳蓋什么被子的細枝末節,她想起王帳中的慘狀。
到處弄得亂糟糟,住不得人。
她可以一走了之回到自己帳中,赫連煊還得住王帳。
穆凝姝吩咐阿香道:“你帶人去把單于的寢帳好好收拾下。你從我庫里找些輕薄的絲綢床單帶去,如今天氣漸漸炎熱,座椅墊子,還有床幔紗帳等物,都換些淡雅顏色,看著涼快些。”
赫連煊在日常上懶得花心思,雖有札木爾替他操持,但這家伙同他主子一樣,正經事上有多細膩,衣食住行就有多粗糙。
年初她剛到王帳那會兒,沒見過好東西,覺著處處都極近奢靡。這半年來,被赫連煊拿真富貴浸染過,越來越覺侍從們照顧得不夠周到。
從軍醫到隨從,全是主打一個活著就行。
赫連煊在政事上挑剔,對這些卻出奇地不挑,得過且過,甚至壓根注意不到好與壞。
聯想起他小時候的曲折經歷,估計雖掛著個太子之名,背地里卻沒少吃苦。舅舅舅母臨時的看護,必定細致不到哪里去。
這般算起來,恐怕赫連煊沒受過多少好的照顧。
沒關系,她會照顧人。
她在政事上一竅不通,幫不到他什么,只能在生活上盡力改進下,讓他衣食住行稍稍舒服些。
穆凝姝又叮囑些事項,讓阿香一一去做。
阿香記下,笑道:“當真是不一樣了。”
穆凝姝疑惑道:“什么不一樣?”
阿香眨眼道:“您之前雖住在王帳中,卻從沒這般上心過。看來……您和大單于感情更好了呀。”
穆凝姝知曉阿香暗指什么,忙道:“不是的,我只是……王帳里亂七八糟,總是得重新布置的。”
“我懂我懂!”阿香給她一個了然眼神。
穆凝姝扶額,感覺自己做得太多,便改了口,讓阿香只換些小件。床幔紗帳這種顯眼的大件,還是延續之前的風格。也不知赫連煊喜歡哪種,她別太自作主張。
處理完王帳那邊,穆凝姝起身往會場走。
姑娘節將近結束,前幾日太怠慢,她得去看顧下收尾的工作。
穆凝姝行至看臺處,聽到帳中傳來赫連煊和瑪茹的聲音。
二人說的語言她聽不懂,估計是耶律部方言,瑪茹剛來時說過,她依稀記得幾個音調。
內容雖聽不懂,語氣明顯聽得出是在吵架。
赫連煊向來沉穩肅穆,說話聲音不大,不怒自威,這會兒卻難得地充斥著怒氣,隔著帳門都能聽到。瑪茹本就沖動,這回更是哭喊得聲音都嘶啞了,說話語速極快。
不知赫連煊說了什么,帳中忽然安靜。
不多時,瑪茹跑了出來。
正好對上穆凝姝。
穆凝姝道:“我恰巧路過,無意偷聽。再說你們說的耶律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瑪茹罕見地沒有破口大罵,平靜得仿佛變了一個人,道:“無所謂。我正好要去找你。既然碰到。省得我跑一趟。”
* * *
看臺附近布置有許多臨時氈帳,供客人們休息。
穆凝姝同瑪茹隨意找了個空氈帳坐下。
“你很得意吧?”瑪茹面色憔悴,聲音失去了慣有的高亢。
穆凝姝:“什么?”
瑪茹斜斜扯下唇,皮笑肉不笑,道:“別裝了。我忙活一場,白白為你做了嫁衣裳。整個姑娘節走完,你竟從頭至尾獨獨占著表哥。穆凝姝,你真夠不要臉,這種盛會,耍下流心思耍得毫無體面。”
穆凝姝早見識過瑪茹這張嘴有多毒,平靜道:“論下流,怎么也輪不到我。瑪茹,是你下的藥,我陰差陽錯喝了,當然得想辦法解毒,總不能等死。”
瑪茹冷笑。一點合歡蜜罷了,哪里能毒死人,又哪里需要不分晝夜合宿五天。
想到這個,瑪茹心口一陣一陣疼。
她看向穆凝姝,語氣平靜中透著絕望,道:“杏林那事之后,表哥要我待天氣轉暖后,回耶律部。我求他讓我多留一陣,等姑娘節過往再走。表哥知道我愛熱鬧,允了。穆凝姝,你已經是他的閼氏了,你跟他擁有無數個日日夜夜,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幸運。為何連我最后的機會,你都要搶走?”
穆凝姝驚訝于她的理直氣壯,道:“瑪茹,你給赫連煊下藥,妄圖強迫他,這種情況下,你怎么好意思說是我搶走你的機會?到現在,你還不覺得自己有錯嗎?”
瑪茹不加掩飾,道:“錯?我努力爭取自己的愛人,何錯之有?錯只錯在,表哥一心撲在霸業上,見過的女人太少,被你迷惑住。錯只錯在,我早些年就該下手,想必一切會有不同。阿素珊算個什么東西,有了孩子,赫連天林照樣跟她和和美美。她可以,我為什么不可以?”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赫連煊也不是他小叔。瑪茹,你瘋了,無藥可救。”
穆凝姝背脊發寒。
瑪茹不僅想要一夜春宵,而是鐵了心破釜沉舟。阿素珊的到來,給了瑪茹啟發。按照她這種設想,但凡赫連煊碰過她,她無論如何都會讓自己懷上身孕,哪怕再去找個其他男人混淆血脈。反正只要有了身孕,赫連煊必會對她和孩子負責。
喪心病狂。
瑪茹雙眼通紅,道:“你一個偶然闖入的后來者,奪去本該屬于我的愛人和榮耀。現在還要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作壁上觀。上天真不公平,你不愛他,卻擁有他。你哪里懂得我的痛苦,又有什么資格評判我?”
穆凝姝道:“你的愛和痛苦都太可怕,我不懂,也不想懂。我愛不愛他不關你的事,但這回我很高興替他擋住你。你若因此而痛苦,不妨多痛苦些,你自找的。若你還想跟人說話,你自己去找赫連煊,我不奉陪。”
瑪茹苦悶,找赫連煊說話?方才兩人大吵一架,一切都撕破臉了。赫連煊下令,要將她立即遣送回耶律部,哪里還肯跟她說話。
眼見穆凝姝滿臉云淡風輕,瑪茹心中恨意更甚,自從她出現,傷心的只有自己。
瑪茹道:“穆凝姝,不要太得意。你不過是表哥恰好遇到,用以宣泄的玩物,他的心不在你這里。”
她又說上許多舊事,極力證明此事。
穆凝姝懶得跟瑪茹廢話爭辯,直接道:“無所謂,我玩得也挺開心。尤其這幾天,我們格外開心。”
說罷她起身,不再搭理瑪茹,朝外走去。
瑪茹心態崩潰,朝她喊道:“穆凝姝,我詛咒你,總有一天,你無法像今日這般置身事外,說風涼話。我詛咒你愛而不得,詛咒你比我痛苦百倍千倍。”
詛咒?
巧了,她不信神明。
穆凝姝瀟灑揮揮手,頭也不回。
* * *
走到會場那邊,侍從們有條不紊忙碌著。
不遠處,赫連煊在和一道紅衣身影交談,兩人指著手中弓箭。
穆凝姝認出,那人是呼延芙緹娜。她容貌艷麗,看過一眼就忘不掉。
芙緹娜看到她,招手打招呼,道:“凝姝閼氏好。”
穆凝姝過去,致謝道:“聽侍女說,這幾日公主幫忙處理著會場事務,有勞公主。”
芙緹娜笑道:“閼氏不必客氣。我在家中常常幫忙操持慶典,有經驗。比起戰場上的事,這些只算舉手之勞,都挺簡單。單于,弓箭的事多謝,我回去再改改。我族中還有事,先走一步。”
赫連煊點頭示意。
穆凝姝望向遠去的火紅背影,稱贊道:“芙緹娜的馬術真好,撿羊皮時都不用減速,直接下腰撈起來。”
“她自小習武跳舞,自然會這些。”赫連煊俯視朝下,很容易看到穆凝姝脖頸上的痕跡,即使她特意拿了紗巾遮擋,“這邊有下人做事,你不必匆忙過來,可以多休息幾日。”
第37章 第 37 章 37艷芍
穆凝姝注意到赫連煊的目光, 抬手攏了攏微微散開的紗巾,隨意找個話頭轉移此事,道:“王帳的床幔壞了,需要換新。天天眼睛下晃蕩, 總得挑個看著舒服的。你喜歡什么顏色?”
赫連煊道:“這種事你決定就好。一時問孤, 孤也想不起來。你有什么備選?”
穆凝姝道:“我粗略選了下, 覺著青竹底云紋和淺縹底蓮花紋好看, 入眼清涼,但不知道你更中意哪個。若是都不喜歡,我再讓人做個從前那種赤紅底獸首紋的……”
討論這種小事,頗有種新婚夫婦閑話家常的感覺。
她很喜歡。姑娘節那會兒,有年長閼氏說過, 對于富貴人家, 錢財貴物算不得什么,倒是難得夫君愿意陪著好好說幾句話。
在姜國當宮女時,她為數不多關于嫁人成家的幻想,便是如此,跟自己的夫君,螞蟻搬家似的,一點點積攢每一個小小的家當,很平凡, 很溫馨。
赫連煊垂眸望著她,神情未見敷衍,卻也未回答。
她笑眼盈盈, 道:“都同你介紹了一遍,想要哪種呢?還是說你有閑工夫,想親自去挑一挑?”
赫連煊道:“怎么沒有粉色?”
她今日穿了身淺粉衣裙, 衣袂在風中飄動,像朵盛開的芍藥。
“粉色?”穆凝姝疑惑,“有是有。淺粉底百花紋,還挺好看,我帳中就是用的這種。但這種顏色太女孩子氣,估計你不會喜歡。”
單于王帳里的裝飾多用獸首花紋,墻上掛著他收藏的各色刀劍,從頭到尾透著股“此處為猛男居所”的氣質。
配個粉色床幔,多奇怪。
赫連煊挑下她脖子上的淺粉紗巾,低聲道:“粉色就很好,襯你膚色。”
穆凝姝愣了下,臉面比紗巾更粉,“你、你胡說什么啊……”
“胡說?你今天衣裙粉色,挺好看,這么說何錯之有?”赫連煊挑眉一笑,手指點在她腦袋上,“公主,你想到哪里去了?”
穆凝姝耳尖紅到極致,她還以為,他又想像上回那樣拿床幔……大概他一時興起鬧著玩兒,過了也就過了,沒當回事。
原來是自己想歪了。人家只是單純點評下她的衣裳顏色。穆凝姝啊穆凝姝,你真是越來越不正經。
札木爾遠遠招手,朝著二人走來,單于任性消失好幾天,政務堆積成山。
穆凝姝緊緊壓住紗巾,磕巴道:“不、不管了,就用青竹底云紋。這點小事,我就不該來問你。”
說罷,她扯下赫連煊的手,連札木爾的招呼都沒搭理,一溜煙逃走。
* * *
短短半年間,赫連煊征戰周邊小部落,赫連部地盤得以擴張,王庭位置需要遷移。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搬遷是常事。侍從們經驗豐富,拆下氈帳裝車,驅趕牲畜,朝水草環境更好的新地點出發。
女眷們有馬車乘坐,每隔段時間,會停下休息整頓,并不算勞累。穆凝姝第一次經歷遷徙,沿途看風景,頗有興致。偶爾赫連煊得了空閑,便帶她去周邊隨意轉轉,或是看看草花,或是逛下民間集市,枯燥漫長的遷移越發有趣。
草原氣候不比南方,諸多花木難以生長,赫連煊探查水源時,遇到一處芍藥花甸。穆凝姝跟著他去賞玩,成片的野芍藥盛放,可遇不可求,玩了整個下午,直至黃昏,還依依不舍。
穆凝姝吹捧道:“再多留一會兒,大單于騎術好,晚些再追趕隊伍,也追得上。”
赫連煊不置可否。
她爬到他腿上坐著,給他捏肩,賣乖賣得極度絲滑。自從發現赫連煊吃這一套,她常常這般哄他。
腰間一緊,被他攬住。
穆凝姝望向他的眼神,飄忽至別處,看看晚霞,看看芍藥花,就是不看他。這樣的距離,這樣的氛圍,她再多看他幾眼,必定忍不住親親他。大單于心里沒點數,都不知道自己處境有多危險。
她暗暗得意,看來平時她裝得還挺沉穩,充分取信于人。
忽然唇上一軟,他吻住她。
穆凝姝愣住,睜大眼盯著他看。
親吻越演越烈,兩人滾到花叢中。
淡淡的芍藥清香,攏住周身。
穆凝姝察覺到他的異樣,面紅如血,“你、你……”
赫連煊道:“大概是余毒。”
穆凝姝驚訝,“余毒?”
為她解毒,毒卻渡到他身上了?
還能這么人傳人?
赫連煊面不改色,“對。草原奇毒,就是這樣。”
穆凝姝緊張:“那你這段時間……全靠強撐著熬過來的?”
難怪自從合歡蜜之事后,赫連煊有時忽然對她親親抱抱。她隱隱覺著,他似乎在忍著什么,但他什么都沒說,也沒有進一步的過分舉動,她以為是錯覺。
那幾天鬧得太厲害,她喜歡他,卻也有些怕。
赫連煊深沉道:“嗯。還好。”
穆凝姝親自經歷過,自是知曉那東西有多折騰人。
他卻這么一聲不吭忍著。
弄得她愧疚之余,心軟軟的。
穆凝姝小聲道:“其實……不用忍的。”
“你說什么?”赫連煊一愣,她也太好騙了。
她沒再說話,抱住他,心一橫,道:“就、就……嗨呀,本公主很將義氣的。你幫過我,我幫你也是應該。不用客氣!”
話一出口,赫連煊再沒跟她講客氣。
挼碎一地似錦芍藥。
月上中天,赫連煊抱著她去旁邊的河中沐浴。
她軟乎乎摟住他脖頸,柔聲關切道:“感覺好些了嗎?”
月光映照下,她看到他肩上、背上到處是淺淺的抓痕,頗是不好意思,抬手輕輕撫摸,“疼不疼呀?我不是有意的。”
方才她只覺漂泊無依,無意識間總想抓住點什么,也沒想到給他抓出一身痕跡來。
赫連煊掬水的手頓住,改放到她背上,將她抵在岸邊。
水中那輪明月,破碎淋漓,分分合合。
* * *
趕路一個多月后,眾人抵達目的地。本以為會是一片荒蕪,不料已有不少氈帳。赫連煊派出的先遣軍隊等候在此接駕。有他們預備,新王庭很快搭建好,規模比從前更大,王帳中的布置也比從前奢華。
穆凝姝注意到新床幔,淺粉底配銀白芍藥紋,很是清新淡雅。
但遷徙中需要做的事太多,她不記得自己又吩咐過此項。
看到芍藥,她難免想起路途中的荒唐。
一定是湊巧。
赫連煊才不會閑到親自過問這種細枝末節。
新居落定不久,阿素珊那邊傳來好消息,孩子順利降生。雖說因胎兒個頭偏大,過程里受了些罪,好歹沒像雅曼那樣兇險,母子也都平安。
穆凝姝拿著早已備好的禮物去看阿素珊,雅曼也來這兒湊熱鬧。
阿素珊枕邊放著個小小的嬰兒,是個男孩兒。因雅曼的女兒叫小福寶,她常常逗弄,便跟風給自己兒子取了乳名,小胖寶。
小孩子出生頭幾年怕難養活,依照敕加習俗,都是先取個常見乳名,說是這樣一來,神明若想收孩子,一眼望去全是一樣的長相、一樣的名字,稀里糊涂就收不到自己家的,孩子便可躲過劫難。
等年歲大了,再正式取名。
這點和中原喜歡給孩子取賤名殊途同歸,都是為了給新生兒避災。
阿素珊眉眼慈愛,撫摸小胖寶腦門兒上的呆毛。
穆凝姝搬個小板凳坐旁邊,將禮物給阿素珊,道:“我給他打了個平安金鎖,一對小手鐲,還有個麒麟蓮花辟邪肚兜。肚兜是我們中原愛用的紋樣,我閑時繡的,怕是比不得繡娘們的手藝,若是用不上,就當個看個新鮮。”
“你竟有這手藝,很漂亮啊。”阿素珊最喜歡小肚兜,給小胖寶穿上,“你什么時候也給自己孩子做個?”
穆凝姝笑道:“我還沒動靜呢。不著急做。”
她前幾日癸水才結束,并未懷上身孕。先前兩人沒親近時,說到這事只覺與己無關,現在竟有些淡淡的失落。
阿素珊也笑,道:“是,不著急。生孩子好痛的,我都以為我要死了。你只是母子緣分還未到,不妨放寬心好好享受下輕松日子,總會有的。”
穆凝姝點點頭,輕輕戳戳小胖寶的嫩嫩臉蛋,可愛得要命。若是她和赫連煊有孩子,也會這么軟乎乎吧。
她挺喜歡小朋友,小福寶出生時,她就很想玩一玩,但雅曼跟赫連煊關系不好,赫連煊又明擺著不喜歡她們母女,她也不好去玩人家的孩子,自討沒趣。
現在小叔家的小嬸子喜得麟兒,她名正言順來關心關心,捏小團子捏個爽。
穆凝姝想起一事,看向雅曼,道:“你說,小福寶算赫連煊的女兒還是堂妹啊?”
雅曼道:“當然是女兒!女兒能當公主,堂妹只能是個郡主。至于赫連煊認不認,那就不好說。其實嘛,他可以當小福寶是女兒,若不愿意小福寶叫他爹,叫聲哥也行。大家各論各的,只要給夠待遇,其他都好說。”
穆凝姝:“……”不愧是雅曼,永遠清醒,能屈能伸。
* * *
王庭中再度有新生兒降臨,穆凝姝這第一寵妃卻還不見身孕,免不得引人矚目,掀起點閑話。
赫連天林以二十四歲高齡首次當爹,小福寶更是老頭子赫連天雄的遺腹子。
大單于赫連煊,年僅十九,最是年輕力壯,卻還不見一兒半女,必定是凝姝閼氏的問題。
嬌嬌弱弱的纖細身材,一看就不好生養。自己懷不上便罷,性子還彎彎繞繞挺厲害,容不得其他閼氏,整個姑娘節下來,竟無一個新人留下,連跟單于親近點兒的表姑娘都被遣回了耶律部,說是年歲大了回家相親。
第38章 第 38 章 38藏愛
穆凝姝對此結論有點意見。
懷不上孩子涉及到雙方, 傳謠的憑什么直接定論是她的問題。就因為赫連煊看上去強壯嗎?這是歧視,是沒有醫學精神的妄言。
應該她去找別的男人試試,或赫連煊找其他女人試試,屆時自然能知道是誰的問題。
……還是算了, 她不想紅杏出墻, 更不想赫連煊紅杏出墻。
其他那些話純粹是無稽之談。雖說她解毒占了點時間, 但留不留人她無法左右, 是赫連煊一顆心掛在江山社稷上,對女人不太感興趣。瑪茹更是自作自受,內幕過于丟人,不得外傳,才找個體面說法。
僅僅胡亂說幾句, 穆凝姝不會放心上。下人們平時做事, 苦悶勞累,也就能嘴上拿貴人們秘聞,調侃玩笑。她也是宮女出身,能理解。
但時日稍久,幾個伺候其他閼氏的年長嬤嬤們,有意擴大此事,替自家主子造勢,尋求獲寵機會, 還敢煽動下人們懈怠忤逆,不認真做好穆凝姝吩咐的日常事務。私下里,越來越多下人暗稱她中原妖妃。
穆凝姝抓了三個挑事挑得最厲害的嬤嬤, 徹夜罰跪。
處罰之后,事態竟愈發難看,那幾個嬤嬤的主子閼氏, 跑來找她鬧,抓她一起去找赫連煊對質,說她心胸狹隘,狠毒善妒。
赫連煊聽罷,看向他的妖妃,噙笑道:“是這樣嗎?公主。”
穆凝姝無奈道:“是啊是啊,妾身就是妒婦,巴不得整天纏著大單于,費盡心思阻止大單于接觸一切妃嬪和新人。您身為明君趕緊廢了妾身這中原妖妃。”
赫連煊直接讓人割了三個嬤嬤的舌頭,掛在顯眼處,又當眾對幾個閼氏施以板刑,拖回去時,已是半死不活。
好好養著她們,非要主動生事,活膩了。
短短一下午,殺雞儆猴,此事再無人敢提。
夜里侍女們再侍奉穆凝姝時,神情和舉動極為恭敬,更勝從前,生怕沒伺候好而招來禍事。
穆凝姝洗漱后,翻看詩詞,直至后半夜赫連煊才回來歇息。
她跪坐在他旁邊,幫他拆發上的珠鏈,故作嬌嗔:“今日諸位姐妹拉妾身去找大單于,妾身滿心冤枉,卻苦于笨嘴拙舌,真真不知該如何辯解。幸得大單于明察,來,讓妾身給您拆……”
“你好好說話。”赫連煊被她逗笑,嘆氣道,“公主最是大度,不給孤塞人就不錯了。”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若是有天,你喜歡上一個人,會有嫉妒心嗎?也會占有欲作祟,不愿讓給他人?”
穆凝姝愣住。赫連煊在試探她嗎?看她有沒有變成瑪茹那種妒婦的風險?女人帶給他頭痛的時刻太多,他想防范于未然?
他對她的縱容與寵愛,建立在她的乖巧與識大體之上,她好不容易,才成為他的家人。
這要她如何作答?
她半晌未回答,赫連煊追問:“公主,這個問題很難嗎?”
他察言觀色的本事,遠遠在她之上,眼神鋒利,此時盯著她,讓她一陣心虛,卻不敢躲開。
她同他對視,露出笑來,道:“大概……人之常情,免不得有吃點醋吧,我也不是摒棄七情六欲的神仙。面對自己喜歡的人,當然想時時刻刻跟他在一起。”
話音剛落,她裝作認真拆卸他的發飾,避開目光對視,怕他看出眼中藏不住的愛意,語氣輕快道:“不過你不要擔心,我肯定不會跟你耍這些小女孩脾氣。你人很好,待我也很好,很仗義,還把我當家人……我、我對你滿心感激和尊敬,絕沒有旁的心思。我們姜國公主,就是這么有格局啦。”
她近來看了不少雜學,碰巧前幾天跟佗佗烏琪開讀書會,探討過說謊技巧——此技能對他們這種天賦不足的愚人很有必要。
難怪她以前說謊經常被戳穿,讀完此書才知,說謊的最高境界不是胡編亂造,而是真假摻半。
比如今日這事,若全說假話,處處標榜自己高風亮節,不同于俗人,赫連煊個中高手,必能一眼看穿。
像她這么混著說,既符合人性,又把他最在意的部分穩妥保證,方為上上策。
果然,面對此番肺腑之言,赫連煊連異議都未提出,良久,才無意義地“嗯”了一聲。
也不知是因為飽受癡纏表妹摧殘后,終于遇到她這么個知情達理的朋友而感動,還是單純表示下附和。
赫連煊不愿意讓人看出心思時,就擺個最常用的面癱臉,毫無破綻,旁人什么都探不出來。
他政事繁忙,剛搬來新王庭,她也忙著到處打理。兩人像今晚這樣閑聊的機會并不多。
穆凝姝對自己今夜的急智頗為自得,見他沒有睡意,試圖循循善誘,滿足下好奇心,道:“都是我在說,那你呢?”
赫連煊:“我什么?”
穆凝姝抿下唇,裝作不在意隨便問問:“你要是碰上喜歡的女子……會如何?”
赫連煊看向她,眸色幽深,緩緩道:“那必定是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徐徐圖之,謀而求之。誰敢擋我的路,就殺了誰,賠上這條命也在所不惜。哪怕我死了,也要跟她葬在一處,來世也不放過她。”
穆凝姝沒料到他會說出這么番話來。他平時那樣溫和待她,她常常忘了他還是個極為狠厲的帝王。他要是喜歡誰……竟格外濃烈。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符合他的本性。
見她眸中怔然,赫連煊收斂神情,道:“這就嚇到了?我開玩笑的。”
穆凝姝捧場道:“原來如此,呵呵,是挺好笑。”到底哪里好笑了。
他淡然笑下,抬手摸摸她的腦袋,道:“不會這樣對你。別怕。”
穆凝姝連連點頭,又搖搖頭,“我不怕。我知道你很好,我們像現在這樣,就都很好。”
她心情微微復雜。
按理說,心上人不喜歡自己,該煩惱。但平日里只談軍國大事的帝王,愿意同她這般坦誠相待,聊些看上去跟他不沾邊的姻緣話題,她又忍不住高興。
再說,他身旁只有她。
知足常樂是她奉行一生的箴言。
煩惱撐不過一秒。
她開開心心拆完發飾,放進床頭小盒子里。
想起那幾個割舌的老嬤嬤,穆凝姝又道:“下午的事是我處理不當。你許久沒這般下重手懲治下人,是心煩嗎?你本就忙,還讓她們拿這等小事去打擾你,是我的過錯,以后我會注意。”
赫連煊道:“她們還不配讓孤心煩。這些事,要么不當回事,懶得搭理。要么就得下狠手,讓她們怕,知曉你不好惹。你罰跪整夜,激發其怨氣,卻不夠痛,還讓她們以為有資格繼續同你斗一斗。常見的奴大欺主罷了。公主生于宮廷,對此等御下之事,應當手到擒來才對。”
穆凝姝心道,對不住,從前她才是被御那個奴,沒人給她御。
她跳下床,拿著紙筆過來。
赫連煊:“你做什么?”
穆凝姝輕輕咬著筆頭,道:“赫連夫子講得好,我拿個小本本記下來。您繼續。”
她認認真真翻開紙張,雙眸亮晶晶,一副好學模樣,嬌憨而不自知。
赫連煊拽過她手中紙筆隨意扔去一旁,壓住她的手,十指緊扣,將人禁錮在床上。
比起那些雜碎,眼前這人,才讓他心煩。
動不動說話氣他。
隨意做點什么,又能輕易惹得他意亂。
穆凝姝茫然看著他,剛還正經教著學,怎么忽然變成這樣?
她的困惑寫在臉上,他湊得極近,附耳道:“我這么跟你說,你直接吞進肚子里,學得更快。”
穆凝姝被他的胡說功底驚到,“還能這么學?”
他只是笑。
嗓音低沉,好聽得不像話。
她哪里受得住這個。
穆凝姝輕聲道:“你又要解毒啊……”
她極力壓制笑意,人家為救她這么慘,她內心卻在無恥狂笑。
他微微挑眉,道:“嗯。就快毒發身亡了。公主對刁奴們也能心軟,不妨對我更心軟些。你說的,我對你很好。”
她抬手抱住他,手指輕輕摩挲他的脊背,肌肉緊實,骨節分明,綿軟道:“嗯,你對我最好啦。我也是一樣……”
* * *
這世界上,能讓穆凝姝佩服的人不多,做合歡蜜的藥師,得占一席之地。
此君真乃人才。
藥效長得令人匪夷所思。
之前兩人同床共枕許久,赫連煊全然一副禁欲模樣,而今卻……甚是頻繁,有時夜里都睡不了太久。
她很想找張奉景請教下關于合歡蜜的事。
思來想去,始終不好意思說出口。
赫連煊看上去,仍是意氣風發的貌美青年,不見灰敗頹廢。他說過問題不大,只是偶爾難受。
或許如阿香所言,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合歡蜜放大了他的欲念。大概,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若真不舒服,他會宣御醫看病。
倒是她自己,恐怕問題更大。
搬來王庭后,赫連煊依照姜國宮廷制度,建立太醫院。張奉景頗有才干,又得穆凝姝引薦推崇,如今貴為院判之一,在一眾老頭中格外出挑。
她找張奉景幫忙看下身子狀況。她癸水又至,仍未有身孕。
張奉景一番望聞問切,道:“你我之間,我就不說冗長的客套了。你身子虧空得很,內里寒氣重,像是早年落下了什么病根。大概剛出塞那三年,過得太苦寒,你自己沒察覺,實則有損。”
穆凝姝細細一想,估摸著怕是不止出塞后的事。
她兒時漂泊,貧困交加,剛進宮時做錯事,被主子重罰,雪地里跪過好幾個時辰。細究起來,還有許多類似小事。
除開跟著赫連煊的這大半年,其他時候,她根本沒條件保養。
她這副軀體,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第39章 第 39 章 39“我想你了。”……
穆凝姝道:“佗佗, 我還能有自己的孩子嗎?”
張奉景斟酌道:“這個……誰都說不準。先前雅曼難產,這次阿素珊生孩子也吃了大苦頭,你也說過你很怕這樁事。”他拿些甜奶條遞給她,安慰道, “鬼門關, 不走也不見得是壞事。”
穆凝姝靜默片刻, 這段時間, 她對此事想了太多。
她很想生個女兒。
赫連煊還未有子嗣,若她能生下,便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她是姜國人,異族女子生下嫡長子,必定引起諸多是非。等以后有了同父異母兄弟, 少不得爭權奪利。
女兒不存在繼位問題, 平平安安當個富貴公主,她心滿意足。
現在得知,以她的身體狀況,恐怕連當母親的機會都沒有,遑論王子公主。
但,現實如此。
她坦然接受,道:“你說得是。我近來總去逗小福寶和小胖寶,逗得多了, 免不得想著,若是我和赫連煊有孩子,會是何模樣。痛一點其實也沒什么……我和他的孩子, 會很可愛吧。”
張奉景問道:“你想要孩子,那他怎么說?”
赫連煊怎么說,她沒有直接問過。
上回嬤嬤們鬧事, 風言風語傳得盛時,他倒是提過一兩句,只說讓她不必放在心上。
他平日里對孩子們不太在意,小福寶自是不提,小胖寶出生后,他也只是依照習俗,給赫連天林送了份厚禮,滿月酒時露了個面就走了。
穆凝姝道:“赫連煊大概無所謂吧。這種態度于我目前的狀況而言,倒是個好事,我沒什么壓力。佗佗,你給我開些溫補調理的藥,我試著養養身子。能有身孕的話,我很開心,沒有也沒關系。這種事看緣分,強求不來。”
“好。我行醫多年,見過太多生老病死,的確,很多事不可強求。你能這么想就好。”張奉景提筆寫字,思慮周密道,“這事我先不給你記檔,太醫院人多嘴雜,只要在檔,免不得遭人泄露,又生出些難聽的閑言碎語。你且安心養著,方子和藥材,我都替你準備。”
穆凝姝笑道:“難得你貼心,多謝。”
過幾日赫連煊又要出征。
草原資源有限,你不去維護和擴張領土,別的部落就要侵襲你。草原君王都是武將出身,親力親為,征戰四方,遠不如中原君王有福氣。
趁這段時間,穆凝姝打算跟張奉景好好研究下溫補方子,專心調理身體。
* * *
夏季美好,韶光易逝,這回赫連煊出門的時間比往日長。
他在王庭時,日常忙碌,有時一連數日都難正經說幾句話,但他在家和不在家的感覺,迥然不同。
她想他了。
白樺樹逐漸由綠轉黃,緩緩凋零,落葉堆積成金燦燦的小山。
深秋時,赫連煊才回到王庭。
與之同歸的,還有呼延芙緹娜。
她一身戰甲,騎馬跟在他身后,在一眾糙漢戰士中,英氣而不失艷麗。
芙緹娜坐在馬上,笑容明媚,眼梢微微上挑,道:“凝姝閼氏,好久不見。”
穆凝姝禮貌回應。
赫連煊吩咐札木爾尋處合適的氈帳,安置芙緹娜。
芙緹娜跟札木爾補充道:“氈帳大小好說,我不挑,但盡量離王庭近點兒,方便我走動。”
她看向赫連煊,“單于,你傷口還未全好,記得按時換藥,我的事不用操心。我先去整頓下,晚上見。”
按照慣例,征戰歸來,夜里都會有慰軍宴,大家好吃好喝,跳舞唱歌。
赫連煊點下頭,踩鐙下馬,朝穆凝姝走來。
芙緹娜朝她看看,唇角勾出點笑來,冷冷淡淡,轉身策馬離去。
穆凝姝隨赫連煊回氈帳,“又受傷了?”
他脫下甲胄和里衣,露出背上刀傷,“還好。輕傷而已。每次都免不得。”
她取來傷藥,嫻熟地替他處理。
他趴在床上,道:“還是公主好,手輕,軍醫們下手,疼得厲害。”
穆凝姝笑了下,道:“你以前不怕疼呀。胸口那處的傷,比這個嚴重得多,縫線時也沒見你吭聲。”
赫連煊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以前沒有你照顧,自是不知道疼。”
她動作更輕些,想起芙緹娜,道:“芙緹娜沒幫忙上藥嗎?她看上去,挺能干的。”
“她?她有自己的事要忙。”赫連煊換個方向,伏在她腿上,她長長的黑發掃過他臉龐,“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般關心我。”
她垂眸望著他,道:“嗯,我最關心你。”
赫連煊伸出手指,纏繞她散落的黑發,道:“這趟出去太久,連頭發長長了。”又仰臉看她,“又瘦了點。還是胖點更好看。”
穆凝姝無奈道:“胖了嫌我瘦,瘦了又說我胖,你真的很難伺候。”
赫連煊笑了下,正要說什么,阿香進來傳話:“札木爾大人說慰軍宴已經備好,請單于出席。”
赫連煊起身,換身常穿的箭袖禮服,帶穆凝姝一起去。
慰軍宴位于空曠之地,升起巨大篝火,將士們繞著周邊,席地而坐,喝酒吃烤肉。
中間空出塊圓形,姑娘們唱歌跳舞,慶賀凱旋。
芙緹娜作為壓軸出場,紅衣鮮艷,舞姿奔放。
跳著跳著,裙擺邊緣一圈竟燃起火焰,危險又熱烈。
將士們皆挪不開眼。
連穆凝姝都看得入迷,低聲問身旁的赫連煊,道:“這是什么舞?我從未見過。”
赫連煊道:“呼延部特有的火裙舞,危險難跳,呼延部也不是人人都會。”
穆凝姝點點頭,望著人群中張揚恣意的芙緹娜,道:“確實難得。她才藝挺多。我就不會跳舞。”
赫連煊目光停在她身上,道:“不會就不會,同旁人比什么。你這樣就很好。”
穆凝姝轉過臉,笑道:“也不是要比什么,只是覺得,會跳舞的姑娘都很厲害。這個舞好看,我也想跳。”
敕加族姑娘們都愛以舞蹈向心上人表達情意,特別浪漫。
“啊燙——”
面前烤肉的火爐中,柴火炸了下,跳出幾顆小火星。
一顆正好蹦跶到穆凝姝手背上,痛得她驚呼出聲。
赫連煊扯過她的手,拿起一旁的冷茶往上倒。
好在火星子一小點兒,就只燙了那么一瞬間。
她白白嫩嫩的手背上,浮出塊綠豆大的紅跡。
赫連煊牽起她另一只手,帶她離開。
穆凝姝猶豫道:“你現在就走嗎?不太好吧。宴會還沒結束。這點小傷沒什么的。或者我自己回去涂點藥。”
赫連煊道:“孤不在,他們更自在。”
回到王帳中,赫連煊讓人取來燙傷膏,給她涂抹。
很漂亮的一雙手,指如削蔥根,膚如凝脂,那點燙紅分外扎眼。
藥膏點在傷處,她“嘶”出聲。
他抬眼看她,殷紅唇瓣緊緊抿住,雙眸濕漉漉,睫毛沾濕,越發顯得黑濃。
赫連煊笑了下,道:“剛才還嘴硬說什么?”
她微帶鼻音,道:“那是本公主懂事嘛……你燙下試試,很疼的。”
他仍舊帶著笑,道:“這么點燙傷都受不住,還夸口想跳火裙舞。”
她裝傻道:“啊這個——好學上進呢,總是好的——”
他忽然打斷她的左右而言他,道:“想我了嗎?”
穆凝姝愣住。
赫連煊重復一次,“想我嗎?”
她仍舊呆愣了會兒,道:“唔——還好,大概也許……嗯,有點兒想吧……”
這個問題,著實不像他會問出口的話。
她想他想得要命。
但,她不確定他是否期待這份過于濃烈的思念。
“我想你了。”他接口道。
穆凝姝再度愣住。
她覺得今晚的赫連煊非同尋常,仿佛遭人奪舍。他從來沒對她說過這些。
小別勝新婚。
她腦海中浮現出這句話。
赫連煊道:“你不在我身邊,我不習慣。”
她忍不住笑起來。
他嘆氣,“沒心沒肺。”
話音未落,扣住她的后腦,吻在她唇上。
她抬指抵住他的唇,喘息道:“你身上還有傷。”又舉起自己的手,“我也有傷。身殘志堅也要……不太好吧。”
赫連煊勸道:“公主,我傷成這樣,尚且身殘志堅,你就這么點傷,也該堅強點。”
穆凝姝糾結,不是她不堅強,是她擔心他不夠堅強……她同他親近時,手會忍不住亂抓。這次分開這么久,她怕控制不住自己。
思索間,他已欺身而上。
再顧不得許多。
* * *
隨著赫連煊歸來,生活似乎再度恢復常規,跟往日沒什么不同。
除了王庭中多出幾副新面孔。
赫連煊新提拔了一些年輕將領和大臣,其中包括,呼延芙緹娜。
芙緹娜跟隨過來后,得赫連煊賜居,留在了王庭。她時常出入議政大帳,是一眾男性臣子中唯一的亮色。
跟一般女子不同,芙緹娜從小被當做男兒教養,頗有才干。前些時候赫連煊征戰,她就一直作為近臣,跟在他身旁。
這次回后,赫連煊又讓穆凝姝去陪他上朝,她不肯。他便常將奏折搬到寢帳中批閱,除了上朝和開會,不怎么待在議事大帳中。
偶有臣子前來找他稟報事情。
芙緹娜亦是如此。她主管車馬調度,時常來問問赫連煊相關事宜。
赫連煊閑暇時,喜歡看看兵法書籍。敕加人文字流傳少,他看的書大多來自中原。
芙緹娜前來問政,恰好看見,笑道:“這本書我看過。私以為,謀略篇寫得不錯,陣法篇有些老舊了。”
赫連煊抬起頭來,道:“孤亦覺如此。”
她走上前去,道:“這書是百年前的老東西,免不得落伍。我近來從中原弄了批新書……”
第40章 第 40 章 40不學好
王帳中常有臣子們出入, 穆凝姝喜歡待在屏風后玩自己的,自在愜意。
芙緹娜聲音脆亮,同赫連煊聊兵法,時不時笑出聲, 兩人多聊了幾句, 穆凝姝也就多聽了幾耳朵。
在她對自己的認知中, 求知好學是她的一大優點。即使境況貧乏, 寫字和獸醫,她都能克服困難,學過七七八八。
但今日她卻微微動搖,行軍打仗什么的,完全聽不懂。入耳仿佛催眠魔音, 念得她暈暈乎乎。
沒興趣。懶得聽。
她收斂心思, 放回自己手中的話本上,單手撐頭,身上披個毛毯,慵懶地慢慢翻。
書頁的光被人擋住。
赫連煊過來,拿起她小桌上的半盞奶茶就要喝。
穆凝姝伸手攔住,從小火爐上取下罐子,另倒一杯給他,道:“我這個是甜的, 你不愛喝。這杯是咸奶茶。”
赫連煊接過茶杯,坐到她身旁,將滑落一般的毛毯拉上來, 搭在她身上。
他微微側頭,看她手里的書,再看她臉上悲戚的表情, 念道:“《姜國后宮傳》……有這么好看?”
“好看啊,特別感人。”穆凝姝點點頭,給他簡明扼要講解故事內容,感慨道,“唉,男主皇帝掣肘太多,愛得真不容易。”
赫連煊沉默良久,道:“讓自己的女人受盡冷待和虐待,住進冷宮,最后還不得好死……什么廢物贅婿。姜國皇帝就這德性?他別當皇帝了,不如去北地放羊。”
穆凝姝為心頭好話本子辯解道:“這是故事,是虛構。哎呀,你不懂何為纏綿悱惻,情深似海。”
赫連煊嗤之以鼻,道:“拿冷淡當寵愛,全都腦子有病。孤當然不懂。”
穆凝姝請教道:“行。來,請您這位真皇帝說說該如何寵愛?”
“當然是給盡世間一切尊榮,女人立為皇后,孩子立為太子。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到,當皇帝圖什么?”他隨手翻開她那堆寶貝話本子,從中抽出一本,剛看個標題,蹙眉冷峻道,“這本沒收。”
穆凝姝妄圖搶回心愛的《公主風流記》,以失敗告終,懶懶趴在桌上。
赫連煊隨便翻開幾頁,前一頁公主跟玉面太醫卿卿我我,后一頁又換了個清秀探花郎吟詩作對。
他拿書連連輕敲她腦袋,“天天不學好……穆凝姝,這是有夫之婦該看的?”
她捂住頭,道:“討厭,不準打。打頭會變笨。你沒收就沒收,反正我也看完了。”
赫連煊停手,循循善誘道:“你應多看點正經書,比如簡單些的計策兵法,從基礎學起,像美人計,苦肉計就不錯。孤可以陪你演練。”
“想研究兵法你找芙緹娜去,本公主不感興趣。”話一出口,穆凝姝自覺一股子酸味噴涌而出。
她咳兩聲,坐起身子,朝赫連煊眨眼勾手指,示意他靠近,道:“兵法我也知道一些,還是姜國內部才有的絕版,你湊過來,我告訴你。”
赫連煊俯身過去。
穆凝姝突然一把搶過他手里的書,咕嚕翻下床,趿拉著鞋跑開,一丈開外才止步回頭。
她舉起書晃晃,臉上的笑容狡黠又得意,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就兵法嘛,誰不會呀。”
說完,一溜煙跑出氈帳。
赫連煊按按額心失笑,大意了。走為上計用得不錯……美人計用得更好。
桌上散亂著她的話本子。
他吩咐侍女,將她的東西一一收好。
* * *
穆凝姝帶著寶貝逃出生天,朝太醫院那邊走去。
她的調養藥方用完了,得找佗佗拿幾包。
赫連煊似乎不太喜歡小孩兒,若是知曉她喝助孕的藥,說不定會覺得她在故意算計他。雖說她想要個女兒,但也不是想要女兒就能有,她不想赫連煊覺得她意在嫡長子,進而覬覦王位。
其實現在這狀況,她能不能懷上,都難說。思來想去,滋補調養不是短時間能見效的事,不如自己低調補補,只當碰碰運氣,成就成,不成便只當沒這回事。
沒走幾步,她遇到芙緹娜。
芙緹娜見她嘴角掛笑,頗是開心,又瞥見她手里的話本子,道:“凝姝閼氏平時,就看這種書?”
穆凝姝順著她的眼神,看向《公主風流記》,道:“嗯,對。你要看嗎?可以借給你。”
芙緹娜笑了下,眼中帶上輕蔑,道:“謝了。我只看兵法謀略類的有用之書。這種玩物喪志的閑書,你還是自個兒留著消遣吧。”
穆凝姝脾氣好,卻并非聽不出好賴話。
方才赫連煊雖說她兩句,還沒收,她聽得出只是玩笑話。況且她確為有夫之婦,恰巧也是個公主,他作為一個君主,擔心頭上戴綠帽,說得過去。
但眼下,芙緹娜從表情到言語,全是譏諷和看不上。
她自得其樂看看書罷了,憑什么連這點愛好都要被芙緹娜隨意點評?
穆凝姝道:“閑書有閑書的用處,看了讓人笑一笑,也算功德。你口中的兵法謀略,我既不喜歡,也用不上,在我這里,并不比這個話本子高尚。”
芙緹娜眼梢又流露出上回那種傲慢,道:“好啦,凝姝閼氏,我給你道歉。是我不好。跟你一個婦道人家說什么。真是替赫連煊可惜,他在外拼死累活,家里就養著你這種人。”
穆凝姝聲線變冷,道:“這種書。這種人。芙緹娜公主,你說話也太難聽了。”
芙緹娜道:“你做事更難看,就別怨其他人說得不好聽。姑娘節那會兒,你打破規矩,獨占赫連煊,可知曉當時有多少人罵你狐媚不知分寸,又有多少人罵他荒唐桀驁?我花了多大力氣才安撫好大家?你平日不學無術,兵法倒是研究得透徹,借著合歡蜜大作文章,為己謀私,真令人嘆為觀止。”
瑪茹回耶律部的路,恰巧跟芙緹娜同方向,因此芙緹娜順道護送了她。兩人一路上話題緊繞穆凝姝,自然將相關事宜說得事無巨細。
穆凝姝對此類事感到厭倦,懶得多言,道:“你喜歡如何想,隨便你。”
抬腳走路。
芙緹娜惋惜道:“你不值得我想,我只是替赫連煊不值。你配不上他。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配不上。”
穆凝姝停下,回頭道:“芙緹娜,照你的標準,有用之書我也看過不少,昨天才看完《母牛的產后護理》。我可以把動物們照顧得很好。赫連煊受傷時,我也能將他照顧妥帖。你是很優秀,但這不代表,所有與你不同的女人就都得受你鄙夷。你要是想給赫連煊當閼氏,可以告訴他去,用不著找我麻煩。”
芙緹娜好似聽到了什么大笑話,露出個驚訝的笑,道:“原來你以為,我想搶奪你的位置,給他當妾室?呵——”
她乜她一眼,沒再說話,徑直朝王帳那邊走去。
穆凝姝找到張奉景處取藥。新來的一批藥物還未來得及分門別類處理好。她就在藥帳中幫忙整理下草藥。
此處是張奉景的獨間,沒旁人出入,還挺清靜。
混合藥草香清新怡神,她很喜歡。剛才看芙緹娜往王帳走,估計是去找赫連煊了,她懶得回去聽他倆討論兵法。
比起瑪茹動不動怒吼大罵,芙緹娜的嘲諷不算什么,尤其經過瑪茹淬煉后,穆凝姝壓根沒把這點事放在心上。不喜歡她的人多了去,她在意不過來。
她認認真真搗鼓草藥,跟人吵架置氣哪有這個有意思。
即使芙緹娜說她不學無術,她仍覺得自己特別棒。無論是搗藥還是照顧動物,每件事她都做得很投入。
芙緹娜官職加身,調度車馬,確實很風光。但如果沒有他們這些兢兢業業養育牛馬的人,官員調度哪門子的車馬去。
張奉景拿著穆凝姝帶來的那本《公主風流記》,翻來翻去,卻一個字沒看進去,默默看了穆凝姝沉浸搗藥,足足一個時辰不帶停。
張奉景終是忍不住,道:“凝姝,那個芙緹娜公主,你知道嗎?”
穆凝姝隨口回道:“知道啊。姑娘節時見過,這次過來留在赫連部為臣子。”
張奉景吸口氣,停頓片刻,道:“那你知不知道,赫連煊這回之所以在外時間拉長,是因為他親自去了禎跶部,迎芙緹娜回來?”
穆凝姝停下藥杵,抬眸看他,道:“這個……還真不知道。”
張奉景道:“看來我比你知道得多一點。那你且聽一聽吧。”
此番赫連煊出征長達兩個月,戰至中途,赫連煊親自去禎跶部將芙緹娜接了回來,因戰事未完,芙緹娜就一直跟隨他,留在軍中。
回來赫連部前,兩人已相伴一月有余。
且為親迎芙緹娜,赫連煊花費了重金。出征之時,赫連煊就將用以向禎跶部換取芙緹娜的財物,全部裝車,隨軍用輜重一起運送。可見,此事并非一時興起,而是計劃良久。
張奉景道:“赫連煊之前去禎跶部當質子的事,你知道吧?”
穆凝姝點點頭,“當時他在赫連天雄手下過得不好,有性命之憂。兩部落之間當時達成合作,交換質子,以作盟誓,他就主動去了。”
張奉景道:“這是其一,還有個原因。他是為芙緹娜而去。”
穆凝姝愣了下,搗藥的手速緩慢下來,道:“為了她?”
張奉景不忍心說下去,但覺得不告訴她,才是對她最大的不公平。
她這人,性子頗有點傻氣,喜歡上赫連煊,就如喜歡她心愛的動物和藥草,認認真真,心無旁騖。
可是,赫連煊卻不見得能回應她這份情。
感情里的事,并非有付出就一定會有回報。
張奉景默然,良久,道:“他們有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