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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31繾綣

    赫連煊見她蹙眉凝重, 嘴角微微往下墜著,道:“不是孤的孩子,你很失望?”

    穆凝姝忍痛道:“唔——啊這……本以為會迎來單于的嫡子,沒料到空歡喜一場。這個真是……好痛。”

    最后這句發自內心。

    太高興, 一不小心用勁兒太大。

    赫連煊道:“哦。公主好度量。”

    再未多言。

    她聽在耳中, 這句夸獎, 不夠熱烈。抬眼偷瞄, 赫連煊神情冷淡,看不出多少情緒。

    難道還嫌她不夠真心實意?

    他對妃嬪的要求,簡直高得不合常理。

    以當時狀況,她沒殺掉阿素珊,著實配得上一聲菩薩心腸。

    若還不滿意, 那也沒辦法。

    她沒笑出聲就不錯了。

    更進一步的夸張賢惠, 她演不出來。

    她低頭看向二人交握相牽的手,唇角拼命上揚,再也無法自控。

    * * *

    前線戰事并未結束,赫連煊回氈帳后,又處理了好一會兒前線軍務。

    待部下都離去后,他仰臉后靠在椅背上,雙手自然垂落,像朵盛極而衰的花, 頹敗,靡麗。

    穆凝姝走到他身側,道:“你袖上破了道口子。”

    她伸手摸摸, 還好,沒有血跡,沒受傷。

    “不必在意。扔掉就是。”赫連煊瞥一眼, 是刀劍割開的。

    穆凝姝取來針線包,坐到他身旁,道:“可是這件衣裳你穿著很好看呀,扔掉多可惜。你不用動,衣裳穿著也能縫。”

    她垂眸縫補,睫毛落下片長長的陰影。

    雙唇瑩潤,掛著笑意,看樣子,心情頗好。

    ……沒心沒肺。

    他心生郁氣,轉過臉去。

    穆凝姝湊近,咬斷線,笑道:“好啦。單于,你瞧瞧縫得滿意不滿意?咦,怎么不理我?你理一理我呀。單于——”

    他回過頭敷衍:“嗯。還行。”

    她仍舊好心情,得意道:“這個是藏針法。保證一點兒都看不出痕跡。”

    他未作聲。

    今晚的他格外冷漠。

    有句俗話,小別勝新婚。

    大概因為他們從未有過新婚,別不別的,就更不存在吧。

    可是,她想他。

    因阿素珊一事,這半月來,她雖努力排解,心中對他難免芥蒂,此時得知真相,壓抑的思念和相見的歡喜同時反撲,逼得她不停向他靠近。

    穆凝姝低頭收起針包,往上扎纏針線,動作緩緩。

    大單于多得是衣裳,哪里需要縫補呢。

    但這是個極好的借口。

    她心知肚明。

    忽然聽到他一聲嘆息。

    “算了,原諒你。”

    他的聲音極輕。

    原諒?

    原諒她什么?

    她未來得及細想,腰間一緊,被他拽到腿上坐著,心思全被他的動作攏去。

    他的手覆在她臉側,溫暖干燥,指尖有熟悉的薄繭帶來的微微粗礪。

    她臉頰抵在他掌間,輕輕摩挲。

    唇上忽覺柔軟。

    他浮浮貼住她的唇,是個極輕的吻,一觸即逝。

    高挺的鼻尖抵在她唇角。

    她突然就不知該如何呼吸。

    良久,聽到他低沉的悶笑,“張開嘴也可以呼吸。”

    她向來聽話,此時腦子懵懵,更是毫不猶豫聽從一切。

    嘴一張開,頃刻間被他侵占。

    不,不是侵占。

    明明她滿心樂意與歡喜。

    她攀附住他的肩,回應這個綿長的吻,謹慎而自然,偷偷享受此刻繾綣。

    他們之間沒有旁人。

    即使他對她沒有男女間的愛意,至少此刻,她是他身邊唯一的親近。

    這樣就很好。

    這樣已足夠。

    到分開時,她軟綿無力,癱在他懷中喘息。

    若算是獎勵她的懂事……他賞罰還挺分明,挺大方。

    穆凝姝終于再度想起阿素珊,道:“你不是阿素珊找的人,那她怎么辦?她孤身一個女子……到底是誰這么缺德,還同你撞名?你們草原上,不用避諱貴族名字嗎?”

    赫連煊撥弄她被他揉亂的長發,道:“這個問題,很快會有答案。”

    * * *

    五天后,赫連煊口中的答案出現。

    褐發金瞳青年,風流倜儻,神態瀟灑,看上去比赫連煊大幾歲,氣質卻遠不如后者沉穩。

    阿素珊一看到此人,立刻撲進他懷中,痛哭流涕。

    這回找對了。

    “啊不哭不哭,乖乖——”倜儻青年摟著她一頓柔情安慰,末了,溫柔詢問,“不過……姑娘你姓甚名誰啊?”人瞧著眼熟,但絞盡腦汁也想不起到底在哪兒見過她。

    此操作驚呆穆凝姝,人還能渣成這樣?她看向赫連煊求助。

    赫連煊面無表情,道:“孤的小叔,赫連天林。”

    赫連天林為赫連煊父輩中的幺子,只比赫連煊大五歲。

    當年二哥和大哥起紛爭,他年歲尚淺,被家臣帶著逃去外地。局勢穩定后,他偶爾回來看看慘淡的侄子赫連煊還活著沒。

    赫連天林無心政途,流連花叢,四海為家。

    有段時間在外名聲太壞,遭幾個部落公主懸賞暗殺,他便改頂赫連煊名頭,繼續玩樂,還美名其曰,是替赫連煊打掩護,營造風流人設——過分正經的太子,赫連天雄容易生疑,人無癖好不值與之交。

    赫連煊沒空管這荒唐小叔,亦不在意此等微末。

    這回卻鬧得離譜,姑娘家懷著身孕找上門來。

    赫連煊當即想到是赫連天林惹出的事,吩咐札木爾帶兵搜查各地酒肆和歌舞場,將他抓回來。

    赫連煊道:“你做的事,你自己負責到底。赫連部正值多事之季,缺人手,你留下做事,半年內不準離開王庭。”

    赫連天林笑吟吟應下,安撫好阿素珊,命下人將她送回氈帳,自個兒留在此處,說是要敘敘舊。

    穆凝姝見狀告退,陪阿素珊一同離去。赫連氏人才濟濟,可怕可怕。

    赫連天林閃著一雙桃花眼,看向穆凝姝背影,朝赫連煊笑道:“阿煊,你向來古板無趣,不惹芳心。許久不見,竟多出個侄媳,太陽打西邊出來。”

    赫連煊沒對“侄媳”一稱提出異議,只道:“總好過你到處沾花惹草。如今孤為單于,且已有家室,以后不準再頂著孤名字惹事。”

    赫連天林頗為稀奇,哀怨道:“喲,看你架勢,還挺認真。我們赫連家不會又要出個情種吧?救命啊,千萬別!”

    情種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尤其對于皇家。

    他那兩個親哥的舊事,歷歷在目。縱然外界傳聞全是關于王權霸業,江山謀略,他身為局中人,卻知道此事源于情殺。

    赫連煊母親耶律槿,曾為草原第一美人,追求者能從草原排隊到中原。

    她跟赫連家兩兄弟年紀相仿,青梅竹馬。

    問題是,青梅小美人再好,只有一個,最后,耶律槿花落大哥赫連天云。

    二哥赫連天雄對她愛得病態又極端,求而不得,備受煎熬,竟發瘋造反弒兄,血債累累。

    他跟赫連煊深受其害。

    赫連天林想起穆凝姝的來歷,此女為赫連天雄妾室,赫連煊殺了他,收繼而來。

    赫連天林感慨道:“好一場孽緣循環。阿煊,要我說,你們都太想不開。身為帝王,最不缺女人,你們太過偏執,若能像我一般灑脫,咱們家門也不至于如此不幸。”

    赫連煊淡淡道:“你也不至于如此著急給你的荒唐行徑開脫。”

    赫連天林哽住。

    這侄子,跟從前一樣,一點都不可愛。

    不,應是更不可愛了。

    曾經少年老成,性子冷淡,現在還多出幾分暴躁。

    赫連天林推測道:“難不成是因為阿素珊的誤會,你們吵架了?但此事已然說開,侄媳不該太小氣。她若還鬧騰,你換個更乖巧順從的就是。草原何處無芳草。”

    赫連煊難得認真回答他:“不。她一點都不生氣,相反,她以為阿素珊懷著孤的孩子,將她照顧得很好。你說,這說明什么?”

    赫連天林拊掌贊嘆道:“說明侄媳性子好,人品更好,是個好姑娘啊!這年頭,沒醋性的姑娘難得一見,換作瑪茹,你試試,怕是得直接砍死我親愛的阿素珊。”

    赫連煊冷笑:“方才你連阿素珊名字都說不出,現在就成了親愛的。你不覺得可笑?”

    赫連天林眨巴桃花眼,道:“不可笑啊,這說明我心態好,到哪座山上唱哪支歌。依我瞧,侄媳心態跟我有一拼,她一中原公主,深受禮教束縛,卻出嫁三次,夫君是誰全看命,較真點兒早活不下去了……哎呀呀,阿煊,你臉色怎么更難看了?嘖,瑪茹活潑鬧騰你不高興,侄媳奉你為主,賢惠大度你還是不高興,你真難伺候哇。”

    * * *

    因赫連煊之命,赫連天林無法外出風流快活,只得留在王庭做事。他為人雖沒個正形,卻是個訓練戰馬的好手,天天在馬場晃悠。

    春季正值畜牧繁衍,穆凝姝在馬場教導新人如何救助動物。

    新晉小獸醫們很喜歡這位和氣的閼氏,開口全是夸夸,情緒價值拉滿。

    穆凝姝每天成就感滿滿當當,白天幾乎都待在馬場。

    在小馬棚休息時,赫連天林常來蹭吃蹭喝。

    她不知該如何稱呼為好,不是每個人都愿意讓她認親戚。

    叫哈察一聲舅舅,他能生氣三天。

    赫連天林看出她的顧慮,爽快笑道:“侄媳何必見外,當然是喊我小叔啊。你照顧我家阿素珊,我還沒來得及謝你,不好意思,小叔現在手頭有點兒緊,等我下個月拿到俸祿,一定給你弄些好東西。本王說到做到。”

    相處下來發現,赫連天林性子極為隨和,說話風趣。

    毛病也明顯,花心。

    小丫頭端茶遞水,他都得先朝人家拋個媚眼,再說謝謝。

    對此,他卻頗為理直氣壯:“我雖風流,卻不下流,從不干強搶民女的勾當。若人家姑娘對我沒興致,我媚眼拋給瞎子看,妨礙不到她。人家要是對我有意思,大家情投意合,快樂一陣,好聚好散。自打出江湖,我赫連天林可從沒虧待過誰,每回都給一大筆錢。你瞧我缺錢缺的,哪里像個貴族。富了她人,窮了自己,何嘗不算種慈善?”

    穆凝姝被他的厚臉皮逗笑,揶揄道:“不虧待?那公主們追殺你做什么?”

    赫連天林摸摸鼻子,道:“貴族公主們不缺錢,就圖我這個人。我不肯從,她們咽不下這口氣,可不就追殺嘛。愛之深,恨之切,這樣不好。欸,還是侄媳你好,我看你跟阿煊很合得來。哎呀呀,不要說我了,你就不想知道阿煊的事嗎?”

    穆凝姝假咳兩下,道:“背后打探他人隱私不太好吧……大單于不怎么跟我說他的事。不過,你若非想跟人說道說道,我也不是不能勉強聽一聽。”

    赫連天林從善如流,笑道:“沒錯沒錯,是我非要說。我這人嘴巴閑不住,勞煩侄媳陪無聊老人家嘮嘮嗑。大家閑著也是閑著。”

    第32章 第 32 章 32不解風情

    人在得意時, 處處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譬如,年華正好的耶律槿。

    草原第一美人, 引得諸雄追捧, 讓實力算不上頂尖的耶律氏聲名大噪, 一度以耶律槿為豪。但爭奪發展為血案后, 一切就變了味。

    赫連天雄嗜血瘋魔,耶律槿稍不順從,他就以耶律氏和赫連煊為要挾。

    耶律氏皆怕引火燒身,禍及全族,紛紛勸她識時務。昔日榮耀, 化身禍源。

    年幼的赫連煊去哈察家避難時, 不太受待見。

    舅舅舅母能收留他,已是大恩,但對于一個隨時可能帶來血光之災的孩子,他們著實熱絡不起來。縱然面上待他和氣周到,其中疏離,赫連煊感覺得到。

    瑪茹倒很喜歡這個俊俏的小表哥,常常纏著他玩。

    她自小任性,有一次跟父母吵架, 離家出走,到處找不到人。冬天積雪厚重,馬匹無法行走, 只能人力尋找。赫連煊在干涸的河溝中找到她時,她摔斷了一條腿,無法行走。

    那年赫連煊只有十二歲, 背著瑪茹,硬生生在風雪中走了十多里路,帶回家中。

    自此以后,瑪茹越發依戀他。

    舅母因此益發不高興。她只有瑪茹一個獨女,恐她遭落難太子牽連。

    赫連煊年歲漸長,亦覺不妥,有意回避。恰好赫連天林回來看他,他便跟著小叔離開,鮮少再去耶律部。

    赫連天林回想道:“那是阿煊唯一一次求助我。我帶他走后,他問我想不想當大單于,竟攛掇我殺了我二哥。”

    穆凝姝:“當時你怎么說?”

    赫連天林:“我罵他蠢,這種話也敢說出口。我要是敢摻和二哥的事,何必躲出去。我勸他,要想活下去,就別多想亂想。雖說家門夠不幸,但我們起碼出身赫連家,不缺錢,想當個紈绔子弟還是沒問題的。”

    穆凝姝好奇:“然后呢?”

    赫連天林無奈道:“然后,我努力帶他往紈绔子弟發展啊,吃吃喝喝,賭賭錢。他學東西特快,搖骰子一教就通,賭坊玩幾天,他幫我賺了不少錢,我就獎勵他,帶他去逛歌舞坊,看漂亮小姐姐。”

    穆凝姝捂住胸口,心梗道:“他才十二歲,有你這么教孩子嗎?專門把人往歪了教?”

    赫連天林道:“我也是為了他好,他小小年紀心思卻多,萬一沒藏住,露出點殺心,二哥肯定不會放過他。不如學我,輕松點,及時行樂。貴族男子十三四歲當爹的一大把,他也說不上小啦。況且他長得高大,看不出才十二歲。舞女們見他俊俏,爭著往上撲,不收他錢,可那小子居然跑了。”

    穆凝姝擦擦汗,“跑得好,跑得好……”

    赫連天林喝口茶,道:“后來許多年,我除了缺錢缺得急,很少回赫連部。再看到他時,他長大了,還混得挺有威望。阿煊是個天才,行軍打仗特別厲害,是赫連氏年輕一代里的翹楚,草原部落間爭奪兇猛,二哥不喜歡他,卻不得不用他。人各有命吧,后來二哥死在他手里,因果循環。”

    穆凝姝道:“你倒是看得挺開。族中大亂斗,你只當個旁觀者。”

    赫連天林道:“沒辦法。都是我的親人,我能怎么辦?只能由他們去,連阿煊登位時,我都沒回來。眼不見心不煩。”

    穆凝姝心中唏噓,赫連家族內幕竟是這樣。

    親生父母和叔父情殺兇殺;小叔跑路風流,還要帶他風流逃避家仇;瑪茹絲毫不顧他處境,糾纏不休。

    難怪他為人冷情,說愛是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這樣的成長環境,他沒瘋,實屬不易。

    赫連天林看看穆凝姝,笑道:“阿煊性子孤僻,對女人沒多大興致。這趟回來,多出你這個侄媳,倒讓我驚奇,聽說他很寵愛你。我起初不信,不過現在看來,你為人溫純可愛,是挺招人喜歡。”

    他想到赫連煊的冷漠臉,替親侄兒美言幾句:“阿煊前些天還夸你來著,說你賢惠大度。若阿素珊當真懷了他的孩子,你能這般體恤,非常難得啊。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公主,有氣概。”

    “是嗎……”穆凝姝愣了下,淡笑道,“也還好,是我分內之事。我和單于,機緣巧合在一起,算還合得來吧。就是不知道,他那樣的人,有朝一日遇上心愛女子,會是何模樣。”

    赫連天林尋思道:“偏執得跟我那倆哥哥一樣瘋?或者像我一樣熱烈?再或者,愛江山不愛美人,你瞧他天天廢寢忘食干正事,真不知奏折哪有美人們可愛。嗨,我猜不透。我這侄兒,本就少年老成,被我罵過一次后,越發不顯山露水。侄媳,你不必擔心此事。他能留你在他身邊,至少是把你看作自己人。阿煊很有責任感,無論如何,不會虧待你。說不定,他就最喜歡你啦。”

    “小叔真會哄人。難怪去哪兒都能討女孩子喜歡。”穆凝姝笑笑,“我不擔心。我知道他很好。”

    十多里風雪路,步伐艱難,赫連煊也沒把瑪茹拋下。

    舅舅舅母見風使舵,他只視作人性使然,未加怨恨。

    作為君王,囿于政務,是百姓之福,感情淡漠些,處事反倒更公正冷靜。

    知曉赫連天林不靠譜,下禁令留人,讓他對阿素珊負責。

    連之前那點風流傳聞,也只是赫連天林鬧出的誤會。

    每了解一次,都發現他比她想象中更璀璨。

    穆凝姝望著日光,深覺幸運。她愛上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阿素珊出來曬太陽,赫連天林扶著她,倒茶拿點心,甚是體貼,對夫君和父親角色適應極快。

    誰瞧著,都得感慨一句恩愛眷侶。

    哪里看得出前幾日相見時,赫連天林壓根記不起阿素珊這號人來。

    愛情里的真真假假,太難分辨,莫說外人,連局中人,都不見得看得清。

    但阿素珊此刻臉上的笑容,做不得假。

    溫柔,和煦,望著他的雙眼,皆是愛意。

    明知兩人對待彼此的心意不公平,仍舊無法自抑。

    * * *

    穆凝姝自覺退位讓賢,去張奉景處轉轉,交流下最近的行醫心得,雖然一個行人醫,一個行獸醫。

    兩人沒說幾句,一溜人朝醫帳中趕來,手中抬著擔架,烏琪躺在上頭,捂住肚子,面色慘白,汗水淚水一齊流。

    穆凝姝大駭,跑上前檢查她的傷勢,“這、這怎么回事?烏琪你又跟誰打架了?”

    送烏琪過來的侍女們臉色尷尬。

    穆凝姝猜測:“難道是瑪茹欺負你?我找她去。”

    全王庭都知道烏琪是她的人,光天化日之下,也只有瑪茹夠膽做這事。

    鴻門宴之后,赫連煊下過令,不準耶律家的人來找她,最近他回來了,瑪茹更找不了她晦氣,就找烏琪?若是如此,她絕不會放過瑪茹。

    烏琪拉住她,道:“不是瑪茹。是單于……單于打的。”

    穆凝姝驚呆。

    赫連煊打烏琪?

    看來此事不一般。

    她屏退眾侍女,只留張奉景給烏琪看診。

    烏琪平復呼吸,緩緩道:“你讓阿香給單于送點心,她臨時肚子疼,我替她去了,帳中只有單于一人,我一看,好機會,就——”

    穆凝姝抖了抖:“就如何?”

    烏琪歇口氣,道:“我想,他不是喜歡我嘛,就直接脫了衣裳,綿軟身子貼上去……”她再度哭得發咳,“結果,他頭發還沒碰到,我就被他一腳踹上天,好痛啊——”

    穆凝姝捂臉,痛苦道:“烏琪,你真是專挑大簍子捅。這么要命的事,你都不提前跟我們商量下?”

    踩點小天才,赫連煊討厭什么她正中什么。

    烏琪嗚嗚道:“我也是著急嘛。再說,他喜歡我,我也有點喜歡他,男女間,不就該這樣?”

    近來多事,瑪茹家鬧騰過后,阿素珊突如其來,雖說證實為誤會,烏琪卻深感焦慮,為好姐妹憂心。

    這回阿素珊是假的,難保下次不來個真的。

    穆凝姝體量纖瘦,許久不孕,或許是身子骨太虛。烏琪思來想去,決意主動出擊,她身子骨強壯,說不定很快能懷上,掙個姐妹倆穩定前途,有了孩子當倚仗,日后即使失寵,也能母憑子貴,錦衣玉食。

    上回穆凝姝精心設計春月節,她不小心放了赫連煊鴿子。最近繁殖季,穆凝姝很忙,她不想再拿這事打擾,剛好遇到機會,心一橫,干脆自己直接上。

    按她設想,之后該朝卿卿我我發展,誰知赫連煊完全不解風情。

    張奉景檢查完身子,道:“只是肋骨斷了兩根,還好。赫連煊若是全力踹你,你五臟六腑必定保不住。你啊,做事莽撞,活該。單于如此憐香惜玉……”他忍不住笑了下,“還喜歡他嗎?”

    烏琪面如死灰,赫連煊一腳踹死了她萌動的春心,只剩憂傷。

    她大哭道:“不準笑。你們也別罵我了,赫連煊要流放我去敕加利亞挖山藥。凝姝,你救救我。我不想去啊。”

    敕加利亞為敕加一族發源地,天寒地凍,現在這時節,到處春暖花開,那地方卻還飄著雪。烏琪一個小姑娘,流放到那里,活不過兩年。

    穆凝姝認命起身。

    烏琪拉住她的手,“對不起啊凝姝,幫不到你還給你添麻煩。單于生氣好可怕,你去求情會不會影響你們感情啊?”

    穆凝姝幽幽道:“那就讓你去敕加利亞挖山藥?”

    烏琪默默放開手,給她整理下袖口,道:“你還是去吧。感不感情的好像也不是很重要。我不要去挖山藥嗚嗚嗚——快救救我——”

    穆凝姝:“……”

    * * *

    前線事忙,赫連煊這幾天經常通宵達旦處理軍務,直接住在王庭隔間中,沒回寢帳。

    穆凝姝自覺不去打擾,偶爾讓人送些補品點心。烏琪的事鬧成這樣,她只得親自跑一趟。

    行至帳門,札木爾正好出來,看到穆凝姝,他眼睛一亮,救星來了。

    赫連煊心情不好,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戰戰兢兢。

    札木爾見穆凝姝在外踱來踱去,催促道:“閼氏快進去呀。單于在帳中。”

    穆凝姝猶豫道:“帳中還有其他人吧?我不急,我可以在外等等。”

    札木爾低聲道:“您行行好進去吧,那倆哥們兒已經被罵了好一會兒。你進去,正好讓單于消消氣,救救他們。”

    穆凝姝一聽,越發不肯挪步,札木爾太高估她。她哪有本事讓赫連煊消氣。況且,她還是去給調戲他的女流氓烏琪求情,恐怕只會讓他更生氣。

    她找個馬扎坐在門口看天上浮云。

    等上好一會兒,里面倆武將出來。灰頭土臉,滿臉頹喪。

    她擦擦汗,做好挨罵準備,起身進去。

    步伐靜悄悄,躲在屏風后,貓貓探頭。

    第33章 第 33 章 33喜歡

    “來都來了, 躲在那里做什么。”赫連煊批閱奏章,頭都沒抬,語氣不善。

    穆凝姝眨巴下眼睛,笑盈盈, 軟聲道:“怕大單于踹我一腳呀。”

    她知道他在生氣, 也知道自己該戰戰巍巍裝可憐, 可一看到他, 就克制不住心中的歡喜,嘴角的笑意。

    好沒出息啊。

    但有什么辦法呢。

    以前她覺著“少女懷春”一詞俗氣。現在卻覺,喜歡著一個人,確如心中揣著個三春盛景,愛意如草原野花蓬勃生長, 繁盛得一簇簇往外冒。

    神明壓不住春天, 她也壓不住看到他時,噴薄而出的好心情。

    赫連煊朝她看去,道:“過來。”

    她走出屏風,款款而來,停在他身側半丈處,離著點距離,笑道:“單于大人明鑒,本公主自覺止步, 絕無冒犯之意——欸——”

    失衡感突如其來,她被他拽到懷中。

    赫連煊很喜歡拽她坐他腿上。

    這人真怪,姑娘們撲他, 他生氣,自己卻己所不欲,偏偏施于人。

    也不知, 是不是他十二歲時,被舞女姐姐們嚇出了逆骨,非得以此找回男人的場子。

    想到小赫連煊落荒而逃的場面,就覺得可愛。

    穆凝姝微調下姿勢,找個更舒服的角度,軟軟靠在他身上,玩他的頭發。

    褐色長發在她手中蜿蜒,熟悉的清淡松香隱隱約約。

    他不在的時候,她住在他帳中,熏著同樣的香,卻總覺得差點什么。

    她想起烏琪曾告訴她的草原諺語,“鼻子會幫你找到合適的愛人。”

    是了,缺的是他的味道。

    只要他在,無論是草木香、花香、還是下雪后的冷冽空氣,都變得格外好聞。

    赫連煊一手圈著她,另一手批閱奏折不耽誤,道:“你的侍女背著你,以送點心為由,妄圖勾引孤,你對此有何看法?”

    穆凝姝道:“何必說得這么難聽……烏琪不是侍女,她是你的閼氏,做這種事,也算情理之中。當然,這回她肯定大錯特錯。膽大包天,怎能如此唐突大單于。該慢慢來才是。”

    赫連煊頓住,挑眉道:“慢慢來?”

    “是呀。大單于潔身自好,若高山雪蓮,自是輕薄不得。”穆凝姝先吹捧,再求情,“不過烏琪并非有意輕薄,她對你愛慕已久,卻久久不得,一時情急才鑄成大錯。您身為國君,也是她夫君,就免了她的流放刑罰吧,她肋骨斷了兩根,很可憐的。”

    笨蛋烏琪,太操之過急。

    她花了數月,才能跟如現在這般,跟赫連煊沾沾邊。烏琪直接脫衣裳撲,沒被當成刺客砍死算她命大。

    赫連煊神色變冷,“孤搬來這里多天,你沒見人影,現在特意過來,就是專程為她求情?”

    穆凝姝隨手取他一簇頭發,編出條松松的麻花辮,道:“你忙得很,我何必來討嫌。自是有事才過來。烏琪這事不全怪她,也賴我忘性大,沒及時替她打算。”

    赫連煊越聽越不對。

    他不動聲色,三言兩語引得穆凝姝將春月夜之事,以及近來計劃的二度獻舞和盤托出。

    難怪春月夜那晚,他隱隱感覺,她神情言語皆顯慌亂。

    明明說過“有驚喜”,卻前后言行不一致,僅僅拿月色搪塞。

    原來,烏琪才是她給他準備的驚喜。

    聽她的意思,今日即使烏琪不來,她也會親自挑個良辰吉時,給他進獻佳人。

    赫連煊面色黑沉,冷聲道:“穆凝姝,你把孤當什么,你們姐妹間隨意送來送去的人情?”

    穆凝姝愣住。

    糟糕,他誤會了。

    他性子強勢,位高權重,哪里肯讓人充當人情。

    她解釋道:“不是的。我只是想讓你開心。我——”

    赫連煊聽不下去,“你覺得孤現在看上去開心?好,行,不妨更開心點。”

    見他抬起手,穆凝姝縮成一團,死死摟住他的腰:“說好了不踹的!壞男人才家暴,我、我會哭的。你最討厭女人哭了所以不要惹我!我真的會哭哦——”

    赫連煊將她扯下來,按到桌上,雙腿夾住她的腿,單手反絞住她雙手手腕,扣在頭頂上,死死盯住她。

    獵物徹底被獵人控住。

    仰躺著,動彈不得,任他施為。

    他低頭,唇停留在她脖頸邊。

    想咬她。

    一口、一口撕咬出她血肉,她的心,看看里頭到底裝著什么貨色。

    必定,

    血是冷的,

    心是黑的。

    * * *

    一炷香后,穆凝姝被扔出王帳。

    札木爾望著她,目瞪口呆,“凝姝閼氏,你、你的臉……”

    穆凝姝爬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摸了下,朱紅已干,蹭不下來。

    她放棄掙扎,淡然道:“看什么看,戀人間的情趣。大驚小怪。”

    札木爾顫抖道:“是嗎……單于這么有情趣?我竟從不知道。”

    穆凝姝語重心長,道:“小扎啊,談過戀愛沒?沒談過?那得趕緊談談啊。你天天只知道工作和加班,很容易落伍的,久而久之,察言觀色功力也會下降,還有打一輩子光棍的危險。你看,單于談了戀愛就是這么有情趣,如今草原上的姑娘都喜歡這么玩……”

    忽悠得札木爾憂心忡忡,穆凝姝飄然逃走。

    跟赫連煊混久了,她胡說八道功力見長。

    回到帳中,對鏡一看。

    好好的臉,雙頰和額頭攏共頂著三只朱筆畫的大王八。

    她“噗嗤”笑出聲,打來盆清水,邊洗邊笑。

    感覺自己瘋了。

    連他這么作弄她,她都只覺他幼稚得可愛。

    問題很嚴重啊,她對赫連煊的喜歡,完全失去了底線。

    * * *

    托三只大王八的福,赫連煊沒再提流放之事,也未讓人前來押送烏琪。穆凝姝這邊自然心照不宣,閉口不提,期待就此翻篇。

    明媚少女烏琪被赫連煊一腳踹出憂傷,天天躲在帳中自閉,躺床上養傷,讓侍女念話本子給她聽。等傷好后,打算如從前那樣,只在馬場做事,不跟在穆凝姝身邊,免得碰到赫連煊。

    現在一想到赫連煊,烏琪就肋骨劇痛,自尊更痛,徹底變成一只廢琪,道:“反正有你養我。話說,我這個算工傷吧?肯定得算吧?”

    穆凝姝義氣道:“當然算。”笨蛋下屬肋骨都斷了兩根,不能讓她流血又流淚。

    “那就行。以后我就指望你了。”烏琪高興,躺平得更加心安理得,又罵道,“哼,赫連煊,我之前瞎了才對他有好感。誰喜歡他誰大傻子,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他。”

    穆凝姝:“……你開心就好。”大傻子在這兒呢。

    張奉景默默看戲,笑道:“烏琪這么想也好,省得一言不合就惹出大事。她這邊我看著,你不用操心。姑娘節在即,如今后宮你主事,又有得忙。”

    說罷,他眼中促狹,靠近她低聲揶揄:“唉,烏琪說得沒錯……大傻子。”

    塞北不同于中原,這里冬長夏短,夏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草原處處青綠,姑娘們穿上鮮艷飄逸的裙子,化作萬綠叢中一朵朵靚麗的鮮花。

    姑娘節定在夏季,是相親的好日子。

    冬季那會兒,赫連煊登位后的選秀,是收繼上一任單于的所有妻妾,說難聽點,全是舊人,沒什么選擇余地。

    這次的姑娘節,才是重頭戲。

    屆時,各個附屬部落進獻正當齡的漂亮公主們,來此過節。大單于看上誰,就此留下。沒被看上的,只當來玩兒一趟,比選秀落選好聽得多。

    佗佗揶揄她是傻子,不難理解。

    身為后妃,真心實意愛上注定擁有無數妃嬪的君王,她不傻誰傻。

    穆凝姝望向窗外湛藍晴空,道:“是啊,我是大傻子。但又有什么辦法呢。”

    當一個人過于美好,愛不愛上他,她哪里控制得住。

    愛若能收放自如,就不叫愛。世間也就不會有數不盡的癡男怨女。

    從前和莫勒欽在一起時,她太遲鈍,失去他后,才發覺沒有他的世界,灰暗陰沉,時時刻刻心上都仿佛墜著思念的枷鎖。

    上天格外眷顧她,才讓她遇到赫連煊,緩緩復蘇。

    赫連煊說愛是負面,可她卻覺得,因為對他的這份愛,她在變得更好。

    這份愛意讓她飽滿,讓她每次想到他、看到他,都覺生命竟能如此明媚。

    她只想做好該做的事,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 * *

    姑娘節不止是單于選秀。王庭這邊,聚集著各族各部最光耀門楣的年輕男貴族,文臣武將皆有。落選的姑娘們若是趁此機會,找到個情投意合的有為青年,也能成就一段好姻緣。

    所以每年的姑娘節,都辦得極盛大。少男少女們齊聚草原,嬉戲玩鬧。

    往年穆凝姝都是旁觀,今年卻得直接上手負責。赫連煊對朝政以外的事,向來不上心,用他的原話說:“錢孤管夠,你隨便支取。事情孤不管。你看著辦,不用請示孤。辦了就行,好不好無所謂。”

    倒是個極好伺候的上司。

    不過這是他登位后的第一次姑娘節,事關臉面,穆凝姝想盡善盡美,讓大家都知道赫連部在他的帶領下,繁盛更盛從前。

    她找來雅曼幫忙。

    雅曼之前操持過姑娘節,有經驗,此事進展順利。

    待節日來臨,各部族公主陸續到來。

    小姑娘們難得有機會湊在一塊玩兒,開心歡騰,有些好朋友部落間離得遠,每年就指望著姑娘節相聚。

    穆凝姝作為東道主閼氏,每天都在會場,小姑娘們見她年紀相仿,拉著她一起玩。

    此選秀不同于上回,姑娘們不用挨個自我介紹。

    節日期間,有很多賽馬、射箭等游戲,足夠姑娘們一展風采,讓單于和其他貴族男子們大飽眼福。

    跟同齡姑娘們聚在一塊兒格外有趣,穆凝姝玩得高興,深覺赫連煊的話在理,煮飯刺繡勞心費神,遠遠比不得騎馬游戲,她從前當女仆當慣了,竟是連玩樂都不會。幸虧他教會她騎馬,否則真不知要錯過多少樂趣。

    陪著女兒過來選秀的年長閼氏們,紛紛注意到穆凝姝。印象中,中原女子該是靦腆嬌弱,這個閼氏外貌柔美,性子倒十分活潑,跟草原姑娘們玩得來。

    陽光下,她肌膚晶瑩剔透,粉面桃腮,不見絲毫瑕疵。

    閼氏們竊竊私語,聽說此女目前最得赫連煊歡心,這次節日都讓她籌備。

    “性子這般開朗,一看就是家里嬌寵長大的。姜國人寵女兒跟咱們也沒區別嘛。”

    “她來塞外后還這么嬌嫩,可見赫連煊會疼人。先前只聽單于到處打仗,我還擔心我女兒嫁過來受罪。”

    “我看你想多了,單于要不要你女兒還說不定呢。這幾天就沒怎么看到他人影,沒準兒人家對凝姝閼氏正在興頭上,懶得搭理你女兒。”

    “你不會說話就閉嘴——”

    ……

    眾人這邊聊著穆凝姝,七嘴八舌。

    看臺主帳中,赫連煊單手撐頭,目光也隨著那抹淺藍身影流轉。

    她慣愛穿淺淡衣裳,按理說,該淹沒在一眾鮮裙艷裳的女孩子中。

    偏偏他一看到她,就再瞧不見半點兒旁人顏色。

    姑娘們在比賽套圈,看誰套得準。

    穆凝姝連連中圈,神情驕傲,朝旁邊看熱鬧的阿素珊得意地挑眉笑。

    活潑靈動,生機盎然。

    比他從前見過她的所有模樣,都要好看。

    札木爾眺望穆凝姝,又看看身旁目不轉睛的赫連煊,笑道:“單于,你看凝姝閼氏那個表情,跟你好像啊。”

    赫連煊沒轉頭,依舊看著她,道:“像嗎?”

    札木爾篤定道:“像啊!你自己沒法兒看自己,我天天看我最知道。特別像,那股勁兒,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剛登位時,她不是這樣。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會兒她乖順內斂得多。閼氏現在可壞啦,上次嚇唬我找不到老婆,要打一輩子光棍。你再不管管,小心她變成第二個瑪茹。”

    第34章 第 34 章 34飲蜜

    像他嗎?

    赫連煊唇角勾出點笑, 飲茶眺望,對幽怨的札木爾視若無睹。

    場上熱鬧還在繼續。

    下一場,姑娘們比賽抓羊。一塊塊羊皮分散在草地上,姑娘們騎馬的同時撿起羊皮, 誰騎得最快, 撿得最多, 誰就是贏家。

    此活動激烈, 每次都是各大節日的重頭戲,延伸出了賭馬傳統,大家會給看好的選手壓注,真金白銀。

    公主們雖對金銀珠寶司空見慣,但穆凝姝身上的發飾首飾, 皆為珍品中的珍品, 是個女孩都眼饞,便各耍各的小心機,或拍馬屁鼓勵,或冷嘲熱諷激將,撥弄得穆凝姝暈乎乎上場參賽。

    瑪茹也參加了此局,她馬術頗好,不少人壓她嬴。

    一眾公主選手中,呼延芙緹娜最受期待, 面前的賭注堆得跟座小山似的。

    其他公主都是來自附屬于赫連部的其他部落,類似藩王之女。呼延芙緹娜卻不同,她來自禎跶部。

    草原上, 禎跶部、赫連部、以及須卜部,鼎足而立,為草原上實力最強大的三個國家, 各自擁有龐大的附屬部落。另有些獨立于這三大部落的小國家,平日里不起眼,夾縫中過自己的小日子。

    當年赫連煊就去了禎跶部當質子。

    芙緹娜是呼延部公主,被禎跶王收為義女,親封為禎跶公主,因此地位比赫連部附屬國公主們高出一等。她姿容秾艷,有禎跶第一美人之稱。

    此次芙緹娜過來,作為禎跶部使臣,由赫連煊親自接見過,其他公主無此待遇。

    據說她騎術了得,有她在,很多公主都不敢上場,干脆直接壓注她贏。

    穆凝姝面前的壓注,空空蕩蕩。莫說跟芙緹娜比,她連瑪茹都比不過。

    她把全身上下值錢的東西都取下來,全壓自己。

    既然參加,輸人不輸陣。

    人家那邊親友團熱鬧,穆凝姝看向自己身旁。

    張奉景友情贊助一支玉簪。阿素珊取下所有首飾,義氣全壓。

    窮得想去要飯的赫連天林壓上一枚銅板,聊表心意。

    雅曼扭頭走向芙緹娜,壓上幾注,笑道:“我一老母親,守寡養小福寶,輸不得。賭場如戰場,不講感情。”

    賽事開始,芙緹娜如一團烈焰之箭,哨聲一響,瞬間離弦。欠身倒掛時,速度不減,迅速撿起羊皮回位,一套動作行云流水。

    其他公主紛紛追趕,各有看頭。

    但最大的看頭卻在穆凝姝這里。

    她為了跑得快,特意牽來絕影,沒想到絕影上戰場是一絕,在這種小游戲上未經訓練,馱著穆凝姝狂跑,她根本無法撿羊皮。

    好不容易讓絕影停下來,又因為它身量太高,穆凝姝彎腰都夠不著地面。

    她沒專門練習過這項游戲,哪怕馬停著,她都不敢像其他公主們那樣,以腿勾住馬腹,懸空去撿。

    萬一掉下去,脖子摔斷,就是個死。

    別人早已跑得老遠,她們一人一馬行進不足百米。

    絕影徹底被穆凝姝指令弄暈,干脆在原地繞圈圈,呆呆笨笨。

    看熱鬧的人群笑聲越來越大。

    精彩的比賽年年有,尷尬成這樣的失誤可不多見。

    穆凝姝想直接下場,絕影卻見人多,無比興奮,自顧自亂蹦跶,晃得她暈頭轉向。

    她臉上發燙,好尷尬,好丟人。

    視線中忽然多出道身影。

    赫連煊朝她走來,拉住韁繩,一巴掌拍到絕影鼻子上。

    亢奮的眼神瞬間清澈。

    他坐到她身后,控住絕影,慢悠悠朝前走。

    穆凝姝驚訝,“你怎么來了?”

    赫連煊道:“你馬術是孤教的。徒弟丟人丟成這樣,師父只好來救救場。”

    穆凝姝嘴硬:“丟也是丟我自己的人。我又不會告訴別人是你教我的。這點義氣,我有。再說,這個和馬術不一樣,你沒教過。我學東西可快了,若是訓練過,肯定不至于這么難看。”

    “公主說是就是。”赫連煊看到她耳尖紅得滴血,輕笑提醒道,“前面有羊。撿吧。”

    他停下來。

    穆凝姝沒動,犯難道:“試過了,夠不著。”

    赫連煊抬腿壓住她的腿,單手摟在她腰間,“側身下去撿,孤在這,摔不到你。”

    她聞言欠身,撈起一塊羊皮,起身扭身朝向他,高興道:“撿到啦。”

    “嗯。”他聲音很低,金黃雙眸中帶著點笑意。

    穆凝姝小聲道:“這樣慢吞吞,也拿不了名次啊。倒是更丟人了。”

    赫連煊心態良好,挑眉道:“無所謂,今年只當練習下。至于丟人,他們算老幾,孤愛怎么慢,就怎么慢。前面有羊,繼續。”

    穆凝姝垂眸抿笑,躲開他的視線,欠身專注撿羊。

    偏幫的任性大單于太可愛,惹得她心底本就繁盛的鮮花瘋狂生長,整個夏季草原所有野花加起來,都比不上她此刻的心花怒放。

    方才喧鬧的看客們紛紛對眼神,心照不宣。

    節日盛會已持續五日,單于忙得很,只偶爾在看臺那邊晃下,沒親臨過賽場。今天不僅來了,竟還有如此舉動。

    黑色駿馬背上,單于年輕俊美,悉心摟著懷中佳人,慢悠悠晃蕩,讓她撿羊皮,顯然是專程過來解圍,外加陪寵妃玩玩。

    草原上的寵妃一茬接一茬,年長閼氏們見多識廣,卻也沒見過這種。她們帶小孩子玩兒,都不如單于待這寵妃細致,更別提她們的糙爺們兒夫君。

    阿素珊看得羨慕,磕到了。

    赫連天林神色凝重,這還是他那永遠死人臉的親侄兒嗎?這樣溫柔的笑意,赫連煊從未對他這小叔展露過。沒想到,親侄兒泡妞手段竟比他還高,深藏不露啊。

    張奉景嘖嘖搖頭,完了,大傻子淪陷更深了。

    雅曼心理失衡,赫連煊雖討厭,卻著實貌美……且年輕。穆凝姝談個這么身強體壯的,她卻只伺候過老頭。此地青年才俊眾多,她左顧右盼,深覺應當彌補下遺憾。

    穆凝姝毫無疑問落了個倒數第一。

    赫連煊隨她去賭桌,將她那點細軟首飾贖了回來,另讓人拿來珠寶賞銀,雙倍打賞,贏者有份。

    除了雅曼。

    阿素珊等壓注穆凝姝的人,東西一一拿回,也另行賞賜。

    雅曼:“……”每天都更討厭赫連煊。

    穆凝姝抱著一堆首飾,湊近赫連煊,低聲道:“這樣收回來真的可以嗎?賭場還能這么玩?”

    下棋講究落子無悔,賭場當然得愿賭服輸。

    赫連煊隨意拿起支簪子給她插上,道:“孤說可以就可以。”

    她的東西,他不喜歡出現在旁人身上。

    赫連煊賞賜的珠寶等物,皆為精品,款式雖比不上凝姝閼氏那些東西特別,公主們也愛不釋手,高興之余卻難免泛酸。

    即使不提王位和榮華富貴,僅憑出挑容貌和年少成名的才干膽識,赫連煊也足夠令人心動。隨意同他沾點邊,便能得如此厚待,若是給他當妃子……看看穆凝姝,便知何謂羨煞旁人。

    * * *

    上午一切有條不紊,下午卻突發事端。

    赫連煊除了來陪寵妃玩了會兒,其他時候連人影都難見到,偶爾遇上,神色也冷淡疏離,交流僅限于行禮問安。幾個膽大的公主貿然明示暗示,碰過一鼻子灰,心灰意冷。

    其他公主見之,心里有數,干脆拾掇拾掇情緒,把目光投向其他貴族才俊。

    大單于這邊尚未引發爭風吃醋,倒是赫連天林惹出了大亂子。

    此番過來的公主里,竟有幾個赫連天林的舊相好。見到他后,先是紛紛揪住他算賬,聯合動手揍他,后來不知赫連天林如何巧舌如簧,挑撥得幾個公主爭風吃醋,相互大打出手。

    穆凝姝帶人勸架拉架,還得讓佗佗注意盯住阿素珊,生怕她氣到早產。

    場面亂七八糟,直至黃昏,總算把那群哭哭啼啼的公主們安撫住,送回各自氈帳。

    赫連天林卻跟沒事人一樣,毫無悔意,得意感慨自己太有魅力。

    穆凝姝拿他沒辦法,跑去看臺后的主帳中找赫連煊,想讓他收了這妖孽。雖是臨時搭建用以休息的氈帳,里頭東西卻齊全,赫連煊來這邊時,常在此帳中。

    她進去,邊走邊道:“赫連天林該改名叫赫連天災,你這小叔真是不得了……單于——人呢,不在嗎?”

    幾個隔間看遍,都沒找到人。

    穆凝姝坐到桌邊,隨手拿起杯水喝。

    甜絲絲,冰冰涼涼,還怪好喝的。

    好像是蜂蜜。

    整整一下午,她忙得連口水都沒喝上,此時一沾水,才覺口干舌燥。

    咕嚕嚕幾口,飲盡整杯。

    旁邊還有一杯。

    她拿起來,繼續喝。

    估計是侍女給赫連煊準備的蜂蜜水。他不愛喝甜的,她幫忙全喝掉吧。

    “你做什么!”瑪茹沖進來,一把奪走她手里的杯子,朝里頭一看,空的。桌上另一杯,也空了,怒道,“你干嘛喝這個,誰允許你喝的!”

    “這是你弄的?就喝了你兩杯蜂蜜水,至于這么吼嘛……”穆凝姝自知理虧,但喝都喝了,又吐不出來,況且也不算大事,“我賠給你就是。等會兒我讓人給你送十壇蜂蜜過去。”

    瑪茹不依不饒,仍舊生氣,罵罵咧咧。

    穆凝姝靜默以對,垂著腦袋,踢地上的地毯,誰叫她喝了人家東西呢,只能挨著等她消氣了。

    “又吵什么?聲音大得在外面都聽得到。”赫連煊進來,眉頭微蹙,看向穆凝姝,“瑪茹又找你麻煩?”

    穆凝姝解釋:“沒有沒有。這次是我不好。我喝了她的蜂蜜水。我不知道是她的……”

    赫連煊看向瑪茹,道:“一點蜂蜜水罷了。孤等會兒讓人給你搬去十壇。不要再鬧。”

    “才不是蜂蜜水的問題!”

    瑪茹被兩人默契的十壇氣得更厲害。

    這水……這水是她特意準備給自己和赫連煊的……

    瑪茹沒辦法說出實情,神情越發煩躁,直言赫連煊偏心,不問緣由就偏幫。

    穆凝姝趁她跟赫連煊鬧騰,靜悄悄遁走,溜回王帳休息。

    終于清靜了,吵得她耳朵疼。

    忙忙碌碌一下午,衣裳汗得黏黏糊糊。

    她讓侍女們打來水,好好泡個澡。

    因天熱,她特意讓侍女們打的溫水,不料卻越洗越熱。

    洗完后,她披上薄薄的蠶絲睡袍,拿扇子扇風,燥熱不減反增。

    莫非是風寒發熱?

    出太多汗,被風吹著了,或洗澡時水溫不夠熱?

    “赫連煊……”穆凝姝本能想找他,又覺不對,喃喃道,“病了應當找大夫,他又不是大夫……”

    她讓阿香去叫佗佗,有病得趕緊治。

    這場風寒甚是詭異,猛烈異常。

    她口干舌燥,暈暈乎乎拿起床頭茶壺,直接對著嘴灌水。

    第35章 第 35 章 35救我

    這感覺, 非常不對勁。

    體內仿佛有烈焰燃燒,每一寸皮膚都在痛。

    自己好似一只劣質瓷器,在窯爐中炙烤,隨時會炸裂成碎片。

    穆凝姝大半壺茶水灌進去, 身子卻像漏水的破桶, 額頭上、背脊后, 源源不斷滲出汗珠, 澆滅不掉體內那股燥熱。

    茶壺里的水全沒了。

    她想起身,卻發覺渾身無力,尤其是雙腿,完全感覺不到其存在。

    但口干舌燥的滋味,迫使她伸出手, 努力夠來桌上一只蜜桃。她艱難捧到嘴邊, 卻連大口咬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咬破一小處缺口,慢吞吞吮著。

    帳門那邊隱約傳來動靜,終于來人。

    赫連煊走進寢帳處,瞳孔驟縮。

    穆凝姝裹著件單薄睡袍,上半身尚在榻上,一雙瑩白長腿卻垂至地上,腳尖處落著只茶壺。

    衣裳不知是被茶水還是汗水浸洇過,濕噠噠貼在肌膚上。

    纖細身軀斜倚床榻, 柔如柳枝,身姿嫵媚近妖,她表情卻全然懵懂, 雙手捧著只蜜桃,面頰雪白透粉。

    她夏天的衣物全是姜國獻來的上等絲綢,輕薄細膩, 一遇水就化為半透,底下肌膚,亦是微帶緋紅。

    整個人瑩白淡粉,竟勝過那南方來的蜜桃。

    “佗佗……”穆凝姝朝他喊。她暈暈乎乎,沒看清人,以為是阿香請來的張奉景。

    “看清楚,是孤。”赫連煊被她這聲叫喚拉回神,走上前去,坐到榻上,將她的臉調轉過來,正對他。

    穆凝姝愣了下,道:“啊?那、那你快離我遠些。”

    赫連煊不悅。

    為何是他,就得離遠些。她現在這副模樣,哪里能讓外人看。

    穆凝姝努力保持清醒,輕輕抬手推他,掩住口鼻道:“怕是外來公主們帶的什么疫病,我染了,別再傳給你。我要看大夫,我好難受——”

    原來以為是疫病才要他走。赫連煊心間那點不悅,煙消霧散。

    “不是疫病。”他拿開她手中的桃子,扔去一邊,“公主,你中藥了。你喝了合歡蜜。”

    合歡蜜?

    這名字一聽就知道是什么鬼東西……

    穆凝姝想起方才在看臺帳中,喝下的兩杯甜水,欲哭無淚。

    瑪茹真是什么都敢做,竟敢拿那種下流東西算計赫連煊。

    既是有意算計,下的藥必是分量十足。她陰差陽錯喝掉了,還喝了兩杯,難怪會這么大反應。

    燥熱未退,渾身又如萬千螞蟻咬嚙,越來越難捱。

    穆凝姝抬眸看去,赫連煊站在榻旁,居高臨下,望著她。

    兩人眼神交匯。

    她垂下眼。

    怎么辦。

    她自己亂喝東西,中了這種藥。

    烏琪的兩根肋骨,可還沒長回去。

    血的教訓,尚且歷歷在目。

    旁人或許不知,她卻心知肚明,他對她沒有男女之事上的意思,同她之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起初那會兒,寧愿面壁而眠,也不愿碰她。

    良久,穆凝姝再度抬眸看向赫連煊,一手支起身體,另一手緩緩伸出,輕輕勾住他一根手指。

    力氣幾近于無。

    只要他微微躲開,她不會有力氣,也不會有勇氣,再嘗試第二次。

    “求你……救我……”

    她輕聲極輕。

    赫連煊眸光暗沉,背在身后的手,摩挲著一只小瓶子。

    穆凝姝見他沒推開自己,再是忍不住,勾住他的手多了分力氣,聲音里不自覺染上點哭腔,“赫連煊,我難受。”

    話剛出口,她身子一沉,被他抵在榻上。

    赫連煊拽開她的手,緊緊扣住,十指交握,呼吸與她近在咫尺,沉啞道:“這是你求我的。公主。既是如此,就不能后悔。”

    后悔?

    她為何要后悔?

    她滿心滿意喜歡著他。

    穆凝姝感覺腦子越來越混沌,卻無比清晰地知道,眼前這人,是她心心念念許久的赫連煊。

    “說。是你求我。”赫連煊克制到極致,聲音低沉得不尋常。

    她靜默咬唇,揚起臉,極輕地在他嘴角落下一吻。

    他的回應猛烈如荒原狂風,瞬間淹沒她。

    她不擅此道,憑本能胡亂回吻他,呼吸交纏,唇齒相依。

    僅僅唇齒相依,還不夠。

    她掙脫他的鉗制,雙手攀住他脖頸,想與他貼得更近。

    衣裳阻礙著她的貼近,她輕輕拉扯。

    赫連煊跪坐起來,拽掉礙事的衣裳,隨手扔去床下,露出淺麥色的身軀。胸膛上是她熟悉的疤痕,肌肉塊狀分明,汗珠沿著溝壑滑落往下。

    他再度欺身下來,動作放緩了些,吻卻越來越密,落在她鼻尖、耳后、臉側,逐漸下滑至脖頸間。

    她半濕的睡袍早已不知落在何處。

    長有薄繭的指尖,輕輕撫在她的后頸,沿著脊骨緩緩往下。

    他的動作極盡輕柔,喘息卻愈發濃重。

    混沌中,短暫的疼痛過后,漫長的烈焰和咬嚙折磨仿佛終于找到解脫之道,愉悅猛烈襲來。

    她驚訝于兩人此刻的親密無間。

    從前看書看畫時的恐怖和憂慮,消失無蹤。

    她抬手撫過他汗涔涔的額頭,對上他金黃的雙瞳。

    如果這個人是他,這件事分明是極好的。這樣的貼近,令她歡愉。

    眸色暗沉如海,同以往所見,皆不相同。

    赫連煊捂住她迷離的雙眼,“別看。”

    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他心知肚明。

    合歡蜜是敕加貴族們常用以助興的歡藥,他生于皇族,走南闖北,自然清楚這東西。

    這藥只要及時解掉,對人體無害,即使強行壓抑,也無非是讓人痛苦幾天,并無后患,因此價格高過黃金,普通人用不起,后宮妃嬪們則尤其喜歡以此留住君心。

    他發現杯中物是合歡蜜后,讓赫連天林弄來解藥。小叔正事不做,對這種風流手段門清。

    方才在帳門口,他恰好遇到張奉景,讓人退下去了,拿著解藥來找她。

    赫連煊看向地毯上的小瓷瓶。

    明明解藥就在他手中,在她求他的那一刻,他聽到腦子中緊繃的弦,“噔”一聲,斷了。

    他無法拒絕這個機會。

    卻也無法面對她懵懂清澈的目光。

    穆凝姝拂開他的手,為什么不讓她看他呢?她是那么那么喜歡他。

    她再度攀住他的肩,輕輕吻上他的眼睛。

    赫連煊引以為豪的冷靜與克制驟然崩塌,一改先前步調,放任自我。

    * * *

    日升月落不知過了幾輪,陽光與月色交替映照于榻間。

    穆凝姝望著窗外,算不清此番荒唐到底過了多久。

    這幾日的記憶,混混沌沌。

    好不容易清醒些,她推著他的肩,“單于……有慶典啊。客人還在……還有,你的政務……”

    她想起來,姑娘節還在繼續,赫連煊跟她這兩大東道主,卻完全不見人影。

    自登臨王位以來,能讓大單于披星戴月的,唯有政務。

    他卻缺席了不知多少天的朝政。

    他不假思索,道:“不管他們。札木爾和大臣們會處理。”

    穆凝姝道:“可、可是——”

    赫連煊已然拋卻先前那點基于欺騙的愧疚,道:“是解毒重要,還是旁的重要?”

    穆凝姝囁嚅道:“當然是解毒。但……我真的好累啊。”

    她扭身躲開,妄圖逃竄,被他長手一伸,拽住腳踝拖回來。

    赫連煊毫不動容,皺眉冷厲道:“你亂喝東西,怪得了誰?該狠狠長點記性。”這回幸虧只是這種藥,若是毒藥,哪里還有命留給她喊累。

    他聲音變大,動作都隨之粗魯。

    穆凝姝怕極,連忙捧住他的臉親吻,止住他的訓斥:“我知道錯了,你別罵我。”

    赫連煊想起那會兒她第一時間竟找張奉景,扣住她的臉頰,問她:“以后遇到事,該先找誰?”

    穆凝姝不知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但本能答道:“單、單于。”

    赫連煊:“回答錯誤。到底該找誰?”

    不對。

    這個答案他不喜歡。

    她叫那人什么來著,佗佗。

    哼,可笑,什么爛名字。

    穆凝姝暈乎乎,不知錯在何處。

    赫連煊提示道:“看清楚,我是誰?”

    她忙道:“赫連煊……”

    赫連煊道:“以后記住了?”

    穆凝姝連連點頭,再三保證。

    他唇角終于勾起點笑,聲音沙啞,正經道:“若不徹底解決,以后你體內會有余毒。”

    穆凝姝聞之惶恐,余毒……她對他本就非分之想頗多,經此一番,非分之想的程度已發展至非法之想。

    若是再有余毒,恐怕以后她真得變成個禽獸。

    她按住亂七八糟的想法,極力讓自己顯得正經,道:“那、那有勞你。”

    這幾天,辛苦他了。咳——大單于不管做什么,都稱得上兢兢業業。

    赫連煊沉穩道:“嗯。你聽話些就好。”

    穆凝姝疑惑道:“還要如何聽話?我一直都很聽話呀。”

    他眸色再度沉下來。

    ……

    她懂了此話深意。

    以后她再也不敢嘲笑敕加爛書胡編亂造。

    人家明明是紀實文學。

    * * *

    走出王帳,日頭高照,招來阿香一問才知,從瑪茹胡鬧那天算起,竟然過去了五日。

    姑娘節已接近尾聲。

    大單于和凝姝閼氏同時消失數日,眾人心思異彩紛呈,更多的是對穆凝姝刮目相看。

    果然,混出頭的寵妃,全是千年的老狐貍。

    原本看穆凝姝待客周到的模樣,以為她年歲尚淺,心思還單純。現在回過頭一看,怕是故意裝得溫婉大方,引得單于青睞后,竟在此緊要日子獨占赫連煊。

    遠道而來的公主們,莫說進王帳侍奉,甚至連赫連煊的衣角都未能摸上一片。

    盛會已盡,仍不見大單于張貼入選名單,或去各部住處宣旨留人。

    歷朝歷代,縱然最善妒的閼氏當家,景象都不如今年這般慘淡。

    第36章 第 36 章 36“當真是不一樣了。……

    阿香替穆凝姝梳妝時, 高興道:“這回姑娘節,奴婢還擔心來新人爭寵,沒想到閼氏手段高超!單于從前雖喜歡您,卻也沒這般盛寵過, 這回竟……”阿香笑得越發燦爛, “這幾天單于一心貪歡, 都不準奴婢們進到帳中。閼氏, 你肚子里是不是揣上小王子了呀?必定有了吧!”

    穆凝姝正喝茶,聞言,一口茶嗆在喉間,連連咳嗽,臉頰發燙。

    眼瞧她臉面肉眼可見地變紅, 阿香調笑道:“哎呀呀, 閼氏侍奉單于都多久啦,這有什么好害羞的。單于這年歲,正是血氣方剛,你們就該如此嘛。”

    穆凝姝擦擦嘴角茶水,老成持重道:“不是害羞,不小心嗆到罷了。”

    在阿香和旁人看來,她侍奉大單于已有半年,他不外出時, 幾乎夜夜與她同宿,當然習以為常。她和赫連煊此番才剛圓房,心底自然免不得害羞, 卻又不能表現出來。

    阿香給她拍拍背,道:“等閼氏生下小王子,那便是單于的第一個孩子。凡事, 第一遭總是最特殊。到時候,可可愛愛的小團子,一聲聲叫他父王,想想就可愛,他定會更加寵愛您。”

    阿香絮絮叨叨說著,把穆凝姝接下來的升級路線,規劃得明明白白,邊規劃邊夸她心機深沉,料事如神,“這回姑娘節,您一出手就是絕殺,以后也要保持此作風,牢牢獨據單于才好。”

    穆凝姝:“……”完全沒想那么多。阿香不該當宮女,該去寫宮廷斗爭話本子。

    既然阿香這般想,恐怕其他人亦是如此。偏偏這種時候出事,妒婦妖妃之名,怕是逃不掉了。

    但想想睡到了心上人……穆凝姝喝茶掩飾飛翹的嘴角。

    值了值了。

    妒婦妖妃隨意吧,挨罵不虧。

    阿香說得熱鬧,穆凝姝便聽個樂呵,聽到小王子穿什么衣裳蓋什么被子的細枝末節,她想起王帳中的慘狀。

    到處弄得亂糟糟,住不得人。

    她可以一走了之回到自己帳中,赫連煊還得住王帳。

    穆凝姝吩咐阿香道:“你帶人去把單于的寢帳好好收拾下。你從我庫里找些輕薄的絲綢床單帶去,如今天氣漸漸炎熱,座椅墊子,還有床幔紗帳等物,都換些淡雅顏色,看著涼快些。”

    赫連煊在日常上懶得花心思,雖有札木爾替他操持,但這家伙同他主子一樣,正經事上有多細膩,衣食住行就有多粗糙。

    年初她剛到王帳那會兒,沒見過好東西,覺著處處都極近奢靡。這半年來,被赫連煊拿真富貴浸染過,越來越覺侍從們照顧得不夠周到。

    從軍醫到隨從,全是主打一個活著就行。

    赫連煊在政事上挑剔,對這些卻出奇地不挑,得過且過,甚至壓根注意不到好與壞。

    聯想起他小時候的曲折經歷,估計雖掛著個太子之名,背地里卻沒少吃苦。舅舅舅母臨時的看護,必定細致不到哪里去。

    這般算起來,恐怕赫連煊沒受過多少好的照顧。

    沒關系,她會照顧人。

    她在政事上一竅不通,幫不到他什么,只能在生活上盡力改進下,讓他衣食住行稍稍舒服些。

    穆凝姝又叮囑些事項,讓阿香一一去做。

    阿香記下,笑道:“當真是不一樣了。”

    穆凝姝疑惑道:“什么不一樣?”

    阿香眨眼道:“您之前雖住在王帳中,卻從沒這般上心過。看來……您和大單于感情更好了呀。”

    穆凝姝知曉阿香暗指什么,忙道:“不是的,我只是……王帳里亂七八糟,總是得重新布置的。”

    “我懂我懂!”阿香給她一個了然眼神。

    穆凝姝扶額,感覺自己做得太多,便改了口,讓阿香只換些小件。床幔紗帳這種顯眼的大件,還是延續之前的風格。也不知赫連煊喜歡哪種,她別太自作主張。

    處理完王帳那邊,穆凝姝起身往會場走。

    姑娘節將近結束,前幾日太怠慢,她得去看顧下收尾的工作。

    穆凝姝行至看臺處,聽到帳中傳來赫連煊和瑪茹的聲音。

    二人說的語言她聽不懂,估計是耶律部方言,瑪茹剛來時說過,她依稀記得幾個音調。

    內容雖聽不懂,語氣明顯聽得出是在吵架。

    赫連煊向來沉穩肅穆,說話聲音不大,不怒自威,這會兒卻難得地充斥著怒氣,隔著帳門都能聽到。瑪茹本就沖動,這回更是哭喊得聲音都嘶啞了,說話語速極快。

    不知赫連煊說了什么,帳中忽然安靜。

    不多時,瑪茹跑了出來。

    正好對上穆凝姝。

    穆凝姝道:“我恰巧路過,無意偷聽。再說你們說的耶律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瑪茹罕見地沒有破口大罵,平靜得仿佛變了一個人,道:“無所謂。我正好要去找你。既然碰到。省得我跑一趟。”

    * * *

    看臺附近布置有許多臨時氈帳,供客人們休息。

    穆凝姝同瑪茹隨意找了個空氈帳坐下。

    “你很得意吧?”瑪茹面色憔悴,聲音失去了慣有的高亢。

    穆凝姝:“什么?”

    瑪茹斜斜扯下唇,皮笑肉不笑,道:“別裝了。我忙活一場,白白為你做了嫁衣裳。整個姑娘節走完,你竟從頭至尾獨獨占著表哥。穆凝姝,你真夠不要臉,這種盛會,耍下流心思耍得毫無體面。”

    穆凝姝早見識過瑪茹這張嘴有多毒,平靜道:“論下流,怎么也輪不到我。瑪茹,是你下的藥,我陰差陽錯喝了,當然得想辦法解毒,總不能等死。”

    瑪茹冷笑。一點合歡蜜罷了,哪里能毒死人,又哪里需要不分晝夜合宿五天。

    想到這個,瑪茹心口一陣一陣疼。

    她看向穆凝姝,語氣平靜中透著絕望,道:“杏林那事之后,表哥要我待天氣轉暖后,回耶律部。我求他讓我多留一陣,等姑娘節過往再走。表哥知道我愛熱鬧,允了。穆凝姝,你已經是他的閼氏了,你跟他擁有無數個日日夜夜,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幸運。為何連我最后的機會,你都要搶走?”

    穆凝姝驚訝于她的理直氣壯,道:“瑪茹,你給赫連煊下藥,妄圖強迫他,這種情況下,你怎么好意思說是我搶走你的機會?到現在,你還不覺得自己有錯嗎?”

    瑪茹不加掩飾,道:“錯?我努力爭取自己的愛人,何錯之有?錯只錯在,表哥一心撲在霸業上,見過的女人太少,被你迷惑住。錯只錯在,我早些年就該下手,想必一切會有不同。阿素珊算個什么東西,有了孩子,赫連天林照樣跟她和和美美。她可以,我為什么不可以?”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赫連煊也不是他小叔。瑪茹,你瘋了,無藥可救。”

    穆凝姝背脊發寒。

    瑪茹不僅想要一夜春宵,而是鐵了心破釜沉舟。阿素珊的到來,給了瑪茹啟發。按照她這種設想,但凡赫連煊碰過她,她無論如何都會讓自己懷上身孕,哪怕再去找個其他男人混淆血脈。反正只要有了身孕,赫連煊必會對她和孩子負責。

    喪心病狂。

    瑪茹雙眼通紅,道:“你一個偶然闖入的后來者,奪去本該屬于我的愛人和榮耀。現在還要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作壁上觀。上天真不公平,你不愛他,卻擁有他。你哪里懂得我的痛苦,又有什么資格評判我?”

    穆凝姝道:“你的愛和痛苦都太可怕,我不懂,也不想懂。我愛不愛他不關你的事,但這回我很高興替他擋住你。你若因此而痛苦,不妨多痛苦些,你自找的。若你還想跟人說話,你自己去找赫連煊,我不奉陪。”

    瑪茹苦悶,找赫連煊說話?方才兩人大吵一架,一切都撕破臉了。赫連煊下令,要將她立即遣送回耶律部,哪里還肯跟她說話。

    眼見穆凝姝滿臉云淡風輕,瑪茹心中恨意更甚,自從她出現,傷心的只有自己。

    瑪茹道:“穆凝姝,不要太得意。你不過是表哥恰好遇到,用以宣泄的玩物,他的心不在你這里。”

    她又說上許多舊事,極力證明此事。

    穆凝姝懶得跟瑪茹廢話爭辯,直接道:“無所謂,我玩得也挺開心。尤其這幾天,我們格外開心。”

    說罷她起身,不再搭理瑪茹,朝外走去。

    瑪茹心態崩潰,朝她喊道:“穆凝姝,我詛咒你,總有一天,你無法像今日這般置身事外,說風涼話。我詛咒你愛而不得,詛咒你比我痛苦百倍千倍。”

    詛咒?

    巧了,她不信神明。

    穆凝姝瀟灑揮揮手,頭也不回。

    * * *

    走到會場那邊,侍從們有條不紊忙碌著。

    不遠處,赫連煊在和一道紅衣身影交談,兩人指著手中弓箭。

    穆凝姝認出,那人是呼延芙緹娜。她容貌艷麗,看過一眼就忘不掉。

    芙緹娜看到她,招手打招呼,道:“凝姝閼氏好。”

    穆凝姝過去,致謝道:“聽侍女說,這幾日公主幫忙處理著會場事務,有勞公主。”

    芙緹娜笑道:“閼氏不必客氣。我在家中常常幫忙操持慶典,有經驗。比起戰場上的事,這些只算舉手之勞,都挺簡單。單于,弓箭的事多謝,我回去再改改。我族中還有事,先走一步。”

    赫連煊點頭示意。

    穆凝姝望向遠去的火紅背影,稱贊道:“芙緹娜的馬術真好,撿羊皮時都不用減速,直接下腰撈起來。”

    “她自小習武跳舞,自然會這些。”赫連煊俯視朝下,很容易看到穆凝姝脖頸上的痕跡,即使她特意拿了紗巾遮擋,“這邊有下人做事,你不必匆忙過來,可以多休息幾日。”

    第37章 第 37 章 37艷芍

    穆凝姝注意到赫連煊的目光, 抬手攏了攏微微散開的紗巾,隨意找個話頭轉移此事,道:“王帳的床幔壞了,需要換新。天天眼睛下晃蕩, 總得挑個看著舒服的。你喜歡什么顏色?”

    赫連煊道:“這種事你決定就好。一時問孤, 孤也想不起來。你有什么備選?”

    穆凝姝道:“我粗略選了下, 覺著青竹底云紋和淺縹底蓮花紋好看, 入眼清涼,但不知道你更中意哪個。若是都不喜歡,我再讓人做個從前那種赤紅底獸首紋的……”

    討論這種小事,頗有種新婚夫婦閑話家常的感覺。

    她很喜歡。姑娘節那會兒,有年長閼氏說過, 對于富貴人家, 錢財貴物算不得什么,倒是難得夫君愿意陪著好好說幾句話。

    在姜國當宮女時,她為數不多關于嫁人成家的幻想,便是如此,跟自己的夫君,螞蟻搬家似的,一點點積攢每一個小小的家當,很平凡, 很溫馨。

    赫連煊垂眸望著她,神情未見敷衍,卻也未回答。

    她笑眼盈盈, 道:“都同你介紹了一遍,想要哪種呢?還是說你有閑工夫,想親自去挑一挑?”

    赫連煊道:“怎么沒有粉色?”

    她今日穿了身淺粉衣裙, 衣袂在風中飄動,像朵盛開的芍藥。

    “粉色?”穆凝姝疑惑,“有是有。淺粉底百花紋,還挺好看,我帳中就是用的這種。但這種顏色太女孩子氣,估計你不會喜歡。”

    單于王帳里的裝飾多用獸首花紋,墻上掛著他收藏的各色刀劍,從頭到尾透著股“此處為猛男居所”的氣質。

    配個粉色床幔,多奇怪。

    赫連煊挑下她脖子上的淺粉紗巾,低聲道:“粉色就很好,襯你膚色。”

    穆凝姝愣了下,臉面比紗巾更粉,“你、你胡說什么啊……”

    “胡說?你今天衣裙粉色,挺好看,這么說何錯之有?”赫連煊挑眉一笑,手指點在她腦袋上,“公主,你想到哪里去了?”

    穆凝姝耳尖紅到極致,她還以為,他又想像上回那樣拿床幔……大概他一時興起鬧著玩兒,過了也就過了,沒當回事。

    原來是自己想歪了。人家只是單純點評下她的衣裳顏色。穆凝姝啊穆凝姝,你真是越來越不正經。

    札木爾遠遠招手,朝著二人走來,單于任性消失好幾天,政務堆積成山。

    穆凝姝緊緊壓住紗巾,磕巴道:“不、不管了,就用青竹底云紋。這點小事,我就不該來問你。”

    說罷,她扯下赫連煊的手,連札木爾的招呼都沒搭理,一溜煙逃走。

    * * *

    短短半年間,赫連煊征戰周邊小部落,赫連部地盤得以擴張,王庭位置需要遷移。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搬遷是常事。侍從們經驗豐富,拆下氈帳裝車,驅趕牲畜,朝水草環境更好的新地點出發。

    女眷們有馬車乘坐,每隔段時間,會停下休息整頓,并不算勞累。穆凝姝第一次經歷遷徙,沿途看風景,頗有興致。偶爾赫連煊得了空閑,便帶她去周邊隨意轉轉,或是看看草花,或是逛下民間集市,枯燥漫長的遷移越發有趣。

    草原氣候不比南方,諸多花木難以生長,赫連煊探查水源時,遇到一處芍藥花甸。穆凝姝跟著他去賞玩,成片的野芍藥盛放,可遇不可求,玩了整個下午,直至黃昏,還依依不舍。

    穆凝姝吹捧道:“再多留一會兒,大單于騎術好,晚些再追趕隊伍,也追得上。”

    赫連煊不置可否。

    她爬到他腿上坐著,給他捏肩,賣乖賣得極度絲滑。自從發現赫連煊吃這一套,她常常這般哄他。

    腰間一緊,被他攬住。

    穆凝姝望向他的眼神,飄忽至別處,看看晚霞,看看芍藥花,就是不看他。這樣的距離,這樣的氛圍,她再多看他幾眼,必定忍不住親親他。大單于心里沒點數,都不知道自己處境有多危險。

    她暗暗得意,看來平時她裝得還挺沉穩,充分取信于人。

    忽然唇上一軟,他吻住她。

    穆凝姝愣住,睜大眼盯著他看。

    親吻越演越烈,兩人滾到花叢中。

    淡淡的芍藥清香,攏住周身。

    穆凝姝察覺到他的異樣,面紅如血,“你、你……”

    赫連煊道:“大概是余毒。”

    穆凝姝驚訝,“余毒?”

    為她解毒,毒卻渡到他身上了?

    還能這么人傳人?

    赫連煊面不改色,“對。草原奇毒,就是這樣。”

    穆凝姝緊張:“那你這段時間……全靠強撐著熬過來的?”

    難怪自從合歡蜜之事后,赫連煊有時忽然對她親親抱抱。她隱隱覺著,他似乎在忍著什么,但他什么都沒說,也沒有進一步的過分舉動,她以為是錯覺。

    那幾天鬧得太厲害,她喜歡他,卻也有些怕。

    赫連煊深沉道:“嗯。還好。”

    穆凝姝親自經歷過,自是知曉那東西有多折騰人。

    他卻這么一聲不吭忍著。

    弄得她愧疚之余,心軟軟的。

    穆凝姝小聲道:“其實……不用忍的。”

    “你說什么?”赫連煊一愣,她也太好騙了。

    她沒再說話,抱住他,心一橫,道:“就、就……嗨呀,本公主很將義氣的。你幫過我,我幫你也是應該。不用客氣!”

    話一出口,赫連煊再沒跟她講客氣。

    挼碎一地似錦芍藥。

    月上中天,赫連煊抱著她去旁邊的河中沐浴。

    她軟乎乎摟住他脖頸,柔聲關切道:“感覺好些了嗎?”

    月光映照下,她看到他肩上、背上到處是淺淺的抓痕,頗是不好意思,抬手輕輕撫摸,“疼不疼呀?我不是有意的。”

    方才她只覺漂泊無依,無意識間總想抓住點什么,也沒想到給他抓出一身痕跡來。

    赫連煊掬水的手頓住,改放到她背上,將她抵在岸邊。

    水中那輪明月,破碎淋漓,分分合合。

    * * *

    趕路一個多月后,眾人抵達目的地。本以為會是一片荒蕪,不料已有不少氈帳。赫連煊派出的先遣軍隊等候在此接駕。有他們預備,新王庭很快搭建好,規模比從前更大,王帳中的布置也比從前奢華。

    穆凝姝注意到新床幔,淺粉底配銀白芍藥紋,很是清新淡雅。

    但遷徙中需要做的事太多,她不記得自己又吩咐過此項。

    看到芍藥,她難免想起路途中的荒唐。

    一定是湊巧。

    赫連煊才不會閑到親自過問這種細枝末節。

    新居落定不久,阿素珊那邊傳來好消息,孩子順利降生。雖說因胎兒個頭偏大,過程里受了些罪,好歹沒像雅曼那樣兇險,母子也都平安。

    穆凝姝拿著早已備好的禮物去看阿素珊,雅曼也來這兒湊熱鬧。

    阿素珊枕邊放著個小小的嬰兒,是個男孩兒。因雅曼的女兒叫小福寶,她常常逗弄,便跟風給自己兒子取了乳名,小胖寶。

    小孩子出生頭幾年怕難養活,依照敕加習俗,都是先取個常見乳名,說是這樣一來,神明若想收孩子,一眼望去全是一樣的長相、一樣的名字,稀里糊涂就收不到自己家的,孩子便可躲過劫難。

    等年歲大了,再正式取名。

    這點和中原喜歡給孩子取賤名殊途同歸,都是為了給新生兒避災。

    阿素珊眉眼慈愛,撫摸小胖寶腦門兒上的呆毛。

    穆凝姝搬個小板凳坐旁邊,將禮物給阿素珊,道:“我給他打了個平安金鎖,一對小手鐲,還有個麒麟蓮花辟邪肚兜。肚兜是我們中原愛用的紋樣,我閑時繡的,怕是比不得繡娘們的手藝,若是用不上,就當個看個新鮮。”

    “你竟有這手藝,很漂亮啊。”阿素珊最喜歡小肚兜,給小胖寶穿上,“你什么時候也給自己孩子做個?”

    穆凝姝笑道:“我還沒動靜呢。不著急做。”

    她前幾日癸水才結束,并未懷上身孕。先前兩人沒親近時,說到這事只覺與己無關,現在竟有些淡淡的失落。

    阿素珊也笑,道:“是,不著急。生孩子好痛的,我都以為我要死了。你只是母子緣分還未到,不妨放寬心好好享受下輕松日子,總會有的。”

    穆凝姝點點頭,輕輕戳戳小胖寶的嫩嫩臉蛋,可愛得要命。若是她和赫連煊有孩子,也會這么軟乎乎吧。

    她挺喜歡小朋友,小福寶出生時,她就很想玩一玩,但雅曼跟赫連煊關系不好,赫連煊又明擺著不喜歡她們母女,她也不好去玩人家的孩子,自討沒趣。

    現在小叔家的小嬸子喜得麟兒,她名正言順來關心關心,捏小團子捏個爽。

    穆凝姝想起一事,看向雅曼,道:“你說,小福寶算赫連煊的女兒還是堂妹啊?”

    雅曼道:“當然是女兒!女兒能當公主,堂妹只能是個郡主。至于赫連煊認不認,那就不好說。其實嘛,他可以當小福寶是女兒,若不愿意小福寶叫他爹,叫聲哥也行。大家各論各的,只要給夠待遇,其他都好說。”

    穆凝姝:“……”不愧是雅曼,永遠清醒,能屈能伸。

    * * *

    王庭中再度有新生兒降臨,穆凝姝這第一寵妃卻還不見身孕,免不得引人矚目,掀起點閑話。

    赫連天林以二十四歲高齡首次當爹,小福寶更是老頭子赫連天雄的遺腹子。

    大單于赫連煊,年僅十九,最是年輕力壯,卻還不見一兒半女,必定是凝姝閼氏的問題。

    嬌嬌弱弱的纖細身材,一看就不好生養。自己懷不上便罷,性子還彎彎繞繞挺厲害,容不得其他閼氏,整個姑娘節下來,竟無一個新人留下,連跟單于親近點兒的表姑娘都被遣回了耶律部,說是年歲大了回家相親。

    第38章 第 38 章 38藏愛

    穆凝姝對此結論有點意見。

    懷不上孩子涉及到雙方, 傳謠的憑什么直接定論是她的問題。就因為赫連煊看上去強壯嗎?這是歧視,是沒有醫學精神的妄言。

    應該她去找別的男人試試,或赫連煊找其他女人試試,屆時自然能知道是誰的問題。

    ……還是算了, 她不想紅杏出墻, 更不想赫連煊紅杏出墻。

    其他那些話純粹是無稽之談。雖說她解毒占了點時間, 但留不留人她無法左右, 是赫連煊一顆心掛在江山社稷上,對女人不太感興趣。瑪茹更是自作自受,內幕過于丟人,不得外傳,才找個體面說法。

    僅僅胡亂說幾句, 穆凝姝不會放心上。下人們平時做事, 苦悶勞累,也就能嘴上拿貴人們秘聞,調侃玩笑。她也是宮女出身,能理解。

    但時日稍久,幾個伺候其他閼氏的年長嬤嬤們,有意擴大此事,替自家主子造勢,尋求獲寵機會, 還敢煽動下人們懈怠忤逆,不認真做好穆凝姝吩咐的日常事務。私下里,越來越多下人暗稱她中原妖妃。

    穆凝姝抓了三個挑事挑得最厲害的嬤嬤, 徹夜罰跪。

    處罰之后,事態竟愈發難看,那幾個嬤嬤的主子閼氏, 跑來找她鬧,抓她一起去找赫連煊對質,說她心胸狹隘,狠毒善妒。

    赫連煊聽罷,看向他的妖妃,噙笑道:“是這樣嗎?公主。”

    穆凝姝無奈道:“是啊是啊,妾身就是妒婦,巴不得整天纏著大單于,費盡心思阻止大單于接觸一切妃嬪和新人。您身為明君趕緊廢了妾身這中原妖妃。”

    赫連煊直接讓人割了三個嬤嬤的舌頭,掛在顯眼處,又當眾對幾個閼氏施以板刑,拖回去時,已是半死不活。

    好好養著她們,非要主動生事,活膩了。

    短短一下午,殺雞儆猴,此事再無人敢提。

    夜里侍女們再侍奉穆凝姝時,神情和舉動極為恭敬,更勝從前,生怕沒伺候好而招來禍事。

    穆凝姝洗漱后,翻看詩詞,直至后半夜赫連煊才回來歇息。

    她跪坐在他旁邊,幫他拆發上的珠鏈,故作嬌嗔:“今日諸位姐妹拉妾身去找大單于,妾身滿心冤枉,卻苦于笨嘴拙舌,真真不知該如何辯解。幸得大單于明察,來,讓妾身給您拆……”

    “你好好說話。”赫連煊被她逗笑,嘆氣道,“公主最是大度,不給孤塞人就不錯了。”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若是有天,你喜歡上一個人,會有嫉妒心嗎?也會占有欲作祟,不愿讓給他人?”

    穆凝姝愣住。赫連煊在試探她嗎?看她有沒有變成瑪茹那種妒婦的風險?女人帶給他頭痛的時刻太多,他想防范于未然?

    他對她的縱容與寵愛,建立在她的乖巧與識大體之上,她好不容易,才成為他的家人。

    這要她如何作答?

    她半晌未回答,赫連煊追問:“公主,這個問題很難嗎?”

    他察言觀色的本事,遠遠在她之上,眼神鋒利,此時盯著她,讓她一陣心虛,卻不敢躲開。

    她同他對視,露出笑來,道:“大概……人之常情,免不得有吃點醋吧,我也不是摒棄七情六欲的神仙。面對自己喜歡的人,當然想時時刻刻跟他在一起。”

    話音剛落,她裝作認真拆卸他的發飾,避開目光對視,怕他看出眼中藏不住的愛意,語氣輕快道:“不過你不要擔心,我肯定不會跟你耍這些小女孩脾氣。你人很好,待我也很好,很仗義,還把我當家人……我、我對你滿心感激和尊敬,絕沒有旁的心思。我們姜國公主,就是這么有格局啦。”

    她近來看了不少雜學,碰巧前幾天跟佗佗烏琪開讀書會,探討過說謊技巧——此技能對他們這種天賦不足的愚人很有必要。

    難怪她以前說謊經常被戳穿,讀完此書才知,說謊的最高境界不是胡編亂造,而是真假摻半。

    比如今日這事,若全說假話,處處標榜自己高風亮節,不同于俗人,赫連煊個中高手,必能一眼看穿。

    像她這么混著說,既符合人性,又把他最在意的部分穩妥保證,方為上上策。

    果然,面對此番肺腑之言,赫連煊連異議都未提出,良久,才無意義地“嗯”了一聲。

    也不知是因為飽受癡纏表妹摧殘后,終于遇到她這么個知情達理的朋友而感動,還是單純表示下附和。

    赫連煊不愿意讓人看出心思時,就擺個最常用的面癱臉,毫無破綻,旁人什么都探不出來。

    他政事繁忙,剛搬來新王庭,她也忙著到處打理。兩人像今晚這樣閑聊的機會并不多。

    穆凝姝對自己今夜的急智頗為自得,見他沒有睡意,試圖循循善誘,滿足下好奇心,道:“都是我在說,那你呢?”

    赫連煊:“我什么?”

    穆凝姝抿下唇,裝作不在意隨便問問:“你要是碰上喜歡的女子……會如何?”

    赫連煊看向她,眸色幽深,緩緩道:“那必定是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徐徐圖之,謀而求之。誰敢擋我的路,就殺了誰,賠上這條命也在所不惜。哪怕我死了,也要跟她葬在一處,來世也不放過她。”

    穆凝姝沒料到他會說出這么番話來。他平時那樣溫和待她,她常常忘了他還是個極為狠厲的帝王。他要是喜歡誰……竟格外濃烈。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符合他的本性。

    見她眸中怔然,赫連煊收斂神情,道:“這就嚇到了?我開玩笑的。”

    穆凝姝捧場道:“原來如此,呵呵,是挺好笑。”到底哪里好笑了。

    他淡然笑下,抬手摸摸她的腦袋,道:“不會這樣對你。別怕。”

    穆凝姝連連點頭,又搖搖頭,“我不怕。我知道你很好,我們像現在這樣,就都很好。”

    她心情微微復雜。

    按理說,心上人不喜歡自己,該煩惱。但平日里只談軍國大事的帝王,愿意同她這般坦誠相待,聊些看上去跟他不沾邊的姻緣話題,她又忍不住高興。

    再說,他身旁只有她。

    知足常樂是她奉行一生的箴言。

    煩惱撐不過一秒。

    她開開心心拆完發飾,放進床頭小盒子里。

    想起那幾個割舌的老嬤嬤,穆凝姝又道:“下午的事是我處理不當。你許久沒這般下重手懲治下人,是心煩嗎?你本就忙,還讓她們拿這等小事去打擾你,是我的過錯,以后我會注意。”

    赫連煊道:“她們還不配讓孤心煩。這些事,要么不當回事,懶得搭理。要么就得下狠手,讓她們怕,知曉你不好惹。你罰跪整夜,激發其怨氣,卻不夠痛,還讓她們以為有資格繼續同你斗一斗。常見的奴大欺主罷了。公主生于宮廷,對此等御下之事,應當手到擒來才對。”

    穆凝姝心道,對不住,從前她才是被御那個奴,沒人給她御。

    她跳下床,拿著紙筆過來。

    赫連煊:“你做什么?”

    穆凝姝輕輕咬著筆頭,道:“赫連夫子講得好,我拿個小本本記下來。您繼續。”

    她認認真真翻開紙張,雙眸亮晶晶,一副好學模樣,嬌憨而不自知。

    赫連煊拽過她手中紙筆隨意扔去一旁,壓住她的手,十指緊扣,將人禁錮在床上。

    比起那些雜碎,眼前這人,才讓他心煩。

    動不動說話氣他。

    隨意做點什么,又能輕易惹得他意亂。

    穆凝姝茫然看著他,剛還正經教著學,怎么忽然變成這樣?

    她的困惑寫在臉上,他湊得極近,附耳道:“我這么跟你說,你直接吞進肚子里,學得更快。”

    穆凝姝被他的胡說功底驚到,“還能這么學?”

    他只是笑。

    嗓音低沉,好聽得不像話。

    她哪里受得住這個。

    穆凝姝輕聲道:“你又要解毒啊……”

    她極力壓制笑意,人家為救她這么慘,她內心卻在無恥狂笑。

    他微微挑眉,道:“嗯。就快毒發身亡了。公主對刁奴們也能心軟,不妨對我更心軟些。你說的,我對你很好。”

    她抬手抱住他,手指輕輕摩挲他的脊背,肌肉緊實,骨節分明,綿軟道:“嗯,你對我最好啦。我也是一樣……”

    * * *

    這世界上,能讓穆凝姝佩服的人不多,做合歡蜜的藥師,得占一席之地。

    此君真乃人才。

    藥效長得令人匪夷所思。

    之前兩人同床共枕許久,赫連煊全然一副禁欲模樣,而今卻……甚是頻繁,有時夜里都睡不了太久。

    她很想找張奉景請教下關于合歡蜜的事。

    思來想去,始終不好意思說出口。

    赫連煊看上去,仍是意氣風發的貌美青年,不見灰敗頹廢。他說過問題不大,只是偶爾難受。

    或許如阿香所言,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合歡蜜放大了他的欲念。大概,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若真不舒服,他會宣御醫看病。

    倒是她自己,恐怕問題更大。

    搬來王庭后,赫連煊依照姜國宮廷制度,建立太醫院。張奉景頗有才干,又得穆凝姝引薦推崇,如今貴為院判之一,在一眾老頭中格外出挑。

    她找張奉景幫忙看下身子狀況。她癸水又至,仍未有身孕。

    張奉景一番望聞問切,道:“你我之間,我就不說冗長的客套了。你身子虧空得很,內里寒氣重,像是早年落下了什么病根。大概剛出塞那三年,過得太苦寒,你自己沒察覺,實則有損。”

    穆凝姝細細一想,估摸著怕是不止出塞后的事。

    她兒時漂泊,貧困交加,剛進宮時做錯事,被主子重罰,雪地里跪過好幾個時辰。細究起來,還有許多類似小事。

    除開跟著赫連煊的這大半年,其他時候,她根本沒條件保養。

    她這副軀體,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第39章 第 39 章 39“我想你了。”……

    穆凝姝道:“佗佗, 我還能有自己的孩子嗎?”

    張奉景斟酌道:“這個……誰都說不準。先前雅曼難產,這次阿素珊生孩子也吃了大苦頭,你也說過你很怕這樁事。”他拿些甜奶條遞給她,安慰道, “鬼門關, 不走也不見得是壞事。”

    穆凝姝靜默片刻, 這段時間, 她對此事想了太多。

    她很想生個女兒。

    赫連煊還未有子嗣,若她能生下,便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她是姜國人,異族女子生下嫡長子,必定引起諸多是非。等以后有了同父異母兄弟, 少不得爭權奪利。

    女兒不存在繼位問題, 平平安安當個富貴公主,她心滿意足。

    現在得知,以她的身體狀況,恐怕連當母親的機會都沒有,遑論王子公主。

    但,現實如此。

    她坦然接受,道:“你說得是。我近來總去逗小福寶和小胖寶,逗得多了, 免不得想著,若是我和赫連煊有孩子,會是何模樣。痛一點其實也沒什么……我和他的孩子, 會很可愛吧。”

    張奉景問道:“你想要孩子,那他怎么說?”

    赫連煊怎么說,她沒有直接問過。

    上回嬤嬤們鬧事, 風言風語傳得盛時,他倒是提過一兩句,只說讓她不必放在心上。

    他平日里對孩子們不太在意,小福寶自是不提,小胖寶出生后,他也只是依照習俗,給赫連天林送了份厚禮,滿月酒時露了個面就走了。

    穆凝姝道:“赫連煊大概無所謂吧。這種態度于我目前的狀況而言,倒是個好事,我沒什么壓力。佗佗,你給我開些溫補調理的藥,我試著養養身子。能有身孕的話,我很開心,沒有也沒關系。這種事看緣分,強求不來。”

    “好。我行醫多年,見過太多生老病死,的確,很多事不可強求。你能這么想就好。”張奉景提筆寫字,思慮周密道,“這事我先不給你記檔,太醫院人多嘴雜,只要在檔,免不得遭人泄露,又生出些難聽的閑言碎語。你且安心養著,方子和藥材,我都替你準備。”

    穆凝姝笑道:“難得你貼心,多謝。”

    過幾日赫連煊又要出征。

    草原資源有限,你不去維護和擴張領土,別的部落就要侵襲你。草原君王都是武將出身,親力親為,征戰四方,遠不如中原君王有福氣。

    趁這段時間,穆凝姝打算跟張奉景好好研究下溫補方子,專心調理身體。

    * * *

    夏季美好,韶光易逝,這回赫連煊出門的時間比往日長。

    他在王庭時,日常忙碌,有時一連數日都難正經說幾句話,但他在家和不在家的感覺,迥然不同。

    她想他了。

    白樺樹逐漸由綠轉黃,緩緩凋零,落葉堆積成金燦燦的小山。

    深秋時,赫連煊才回到王庭。

    與之同歸的,還有呼延芙緹娜。

    她一身戰甲,騎馬跟在他身后,在一眾糙漢戰士中,英氣而不失艷麗。

    芙緹娜坐在馬上,笑容明媚,眼梢微微上挑,道:“凝姝閼氏,好久不見。”

    穆凝姝禮貌回應。

    赫連煊吩咐札木爾尋處合適的氈帳,安置芙緹娜。

    芙緹娜跟札木爾補充道:“氈帳大小好說,我不挑,但盡量離王庭近點兒,方便我走動。”

    她看向赫連煊,“單于,你傷口還未全好,記得按時換藥,我的事不用操心。我先去整頓下,晚上見。”

    按照慣例,征戰歸來,夜里都會有慰軍宴,大家好吃好喝,跳舞唱歌。

    赫連煊點下頭,踩鐙下馬,朝穆凝姝走來。

    芙緹娜朝她看看,唇角勾出點笑來,冷冷淡淡,轉身策馬離去。

    穆凝姝隨赫連煊回氈帳,“又受傷了?”

    他脫下甲胄和里衣,露出背上刀傷,“還好。輕傷而已。每次都免不得。”

    她取來傷藥,嫻熟地替他處理。

    他趴在床上,道:“還是公主好,手輕,軍醫們下手,疼得厲害。”

    穆凝姝笑了下,道:“你以前不怕疼呀。胸口那處的傷,比這個嚴重得多,縫線時也沒見你吭聲。”

    赫連煊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以前沒有你照顧,自是不知道疼。”

    她動作更輕些,想起芙緹娜,道:“芙緹娜沒幫忙上藥嗎?她看上去,挺能干的。”

    “她?她有自己的事要忙。”赫連煊換個方向,伏在她腿上,她長長的黑發掃過他臉龐,“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般關心我。”

    她垂眸望著他,道:“嗯,我最關心你。”

    赫連煊伸出手指,纏繞她散落的黑發,道:“這趟出去太久,連頭發長長了。”又仰臉看她,“又瘦了點。還是胖點更好看。”

    穆凝姝無奈道:“胖了嫌我瘦,瘦了又說我胖,你真的很難伺候。”

    赫連煊笑了下,正要說什么,阿香進來傳話:“札木爾大人說慰軍宴已經備好,請單于出席。”

    赫連煊起身,換身常穿的箭袖禮服,帶穆凝姝一起去。

    慰軍宴位于空曠之地,升起巨大篝火,將士們繞著周邊,席地而坐,喝酒吃烤肉。

    中間空出塊圓形,姑娘們唱歌跳舞,慶賀凱旋。

    芙緹娜作為壓軸出場,紅衣鮮艷,舞姿奔放。

    跳著跳著,裙擺邊緣一圈竟燃起火焰,危險又熱烈。

    將士們皆挪不開眼。

    連穆凝姝都看得入迷,低聲問身旁的赫連煊,道:“這是什么舞?我從未見過。”

    赫連煊道:“呼延部特有的火裙舞,危險難跳,呼延部也不是人人都會。”

    穆凝姝點點頭,望著人群中張揚恣意的芙緹娜,道:“確實難得。她才藝挺多。我就不會跳舞。”

    赫連煊目光停在她身上,道:“不會就不會,同旁人比什么。你這樣就很好。”

    穆凝姝轉過臉,笑道:“也不是要比什么,只是覺得,會跳舞的姑娘都很厲害。這個舞好看,我也想跳。”

    敕加族姑娘們都愛以舞蹈向心上人表達情意,特別浪漫。

    “啊燙——”

    面前烤肉的火爐中,柴火炸了下,跳出幾顆小火星。

    一顆正好蹦跶到穆凝姝手背上,痛得她驚呼出聲。

    赫連煊扯過她的手,拿起一旁的冷茶往上倒。

    好在火星子一小點兒,就只燙了那么一瞬間。

    她白白嫩嫩的手背上,浮出塊綠豆大的紅跡。

    赫連煊牽起她另一只手,帶她離開。

    穆凝姝猶豫道:“你現在就走嗎?不太好吧。宴會還沒結束。這點小傷沒什么的。或者我自己回去涂點藥。”

    赫連煊道:“孤不在,他們更自在。”

    回到王帳中,赫連煊讓人取來燙傷膏,給她涂抹。

    很漂亮的一雙手,指如削蔥根,膚如凝脂,那點燙紅分外扎眼。

    藥膏點在傷處,她“嘶”出聲。

    他抬眼看她,殷紅唇瓣緊緊抿住,雙眸濕漉漉,睫毛沾濕,越發顯得黑濃。

    赫連煊笑了下,道:“剛才還嘴硬說什么?”

    她微帶鼻音,道:“那是本公主懂事嘛……你燙下試試,很疼的。”

    他仍舊帶著笑,道:“這么點燙傷都受不住,還夸口想跳火裙舞。”

    她裝傻道:“啊這個——好學上進呢,總是好的——”

    他忽然打斷她的左右而言他,道:“想我了嗎?”

    穆凝姝愣住。

    赫連煊重復一次,“想我嗎?”

    她仍舊呆愣了會兒,道:“唔——還好,大概也許……嗯,有點兒想吧……”

    這個問題,著實不像他會問出口的話。

    她想他想得要命。

    但,她不確定他是否期待這份過于濃烈的思念。

    “我想你了。”他接口道。

    穆凝姝再度愣住。

    她覺得今晚的赫連煊非同尋常,仿佛遭人奪舍。他從來沒對她說過這些。

    小別勝新婚。

    她腦海中浮現出這句話。

    赫連煊道:“你不在我身邊,我不習慣。”

    她忍不住笑起來。

    他嘆氣,“沒心沒肺。”

    話音未落,扣住她的后腦,吻在她唇上。

    她抬指抵住他的唇,喘息道:“你身上還有傷。”又舉起自己的手,“我也有傷。身殘志堅也要……不太好吧。”

    赫連煊勸道:“公主,我傷成這樣,尚且身殘志堅,你就這么點傷,也該堅強點。”

    穆凝姝糾結,不是她不堅強,是她擔心他不夠堅強……她同他親近時,手會忍不住亂抓。這次分開這么久,她怕控制不住自己。

    思索間,他已欺身而上。

    再顧不得許多。

    * * *

    隨著赫連煊歸來,生活似乎再度恢復常規,跟往日沒什么不同。

    除了王庭中多出幾副新面孔。

    赫連煊新提拔了一些年輕將領和大臣,其中包括,呼延芙緹娜。

    芙緹娜跟隨過來后,得赫連煊賜居,留在了王庭。她時常出入議政大帳,是一眾男性臣子中唯一的亮色。

    跟一般女子不同,芙緹娜從小被當做男兒教養,頗有才干。前些時候赫連煊征戰,她就一直作為近臣,跟在他身旁。

    這次回后,赫連煊又讓穆凝姝去陪他上朝,她不肯。他便常將奏折搬到寢帳中批閱,除了上朝和開會,不怎么待在議事大帳中。

    偶有臣子前來找他稟報事情。

    芙緹娜亦是如此。她主管車馬調度,時常來問問赫連煊相關事宜。

    赫連煊閑暇時,喜歡看看兵法書籍。敕加人文字流傳少,他看的書大多來自中原。

    芙緹娜前來問政,恰好看見,笑道:“這本書我看過。私以為,謀略篇寫得不錯,陣法篇有些老舊了。”

    赫連煊抬起頭來,道:“孤亦覺如此。”

    她走上前去,道:“這書是百年前的老東西,免不得落伍。我近來從中原弄了批新書……”

    第40章 第 40 章 40不學好

    王帳中常有臣子們出入, 穆凝姝喜歡待在屏風后玩自己的,自在愜意。

    芙緹娜聲音脆亮,同赫連煊聊兵法,時不時笑出聲, 兩人多聊了幾句, 穆凝姝也就多聽了幾耳朵。

    在她對自己的認知中, 求知好學是她的一大優點。即使境況貧乏, 寫字和獸醫,她都能克服困難,學過七七八八。

    但今日她卻微微動搖,行軍打仗什么的,完全聽不懂。入耳仿佛催眠魔音, 念得她暈暈乎乎。

    沒興趣。懶得聽。

    她收斂心思, 放回自己手中的話本上,單手撐頭,身上披個毛毯,慵懶地慢慢翻。

    書頁的光被人擋住。

    赫連煊過來,拿起她小桌上的半盞奶茶就要喝。

    穆凝姝伸手攔住,從小火爐上取下罐子,另倒一杯給他,道:“我這個是甜的, 你不愛喝。這杯是咸奶茶。”

    赫連煊接過茶杯,坐到她身旁,將滑落一般的毛毯拉上來, 搭在她身上。

    他微微側頭,看她手里的書,再看她臉上悲戚的表情, 念道:“《姜國后宮傳》……有這么好看?”

    “好看啊,特別感人。”穆凝姝點點頭,給他簡明扼要講解故事內容,感慨道,“唉,男主皇帝掣肘太多,愛得真不容易。”

    赫連煊沉默良久,道:“讓自己的女人受盡冷待和虐待,住進冷宮,最后還不得好死……什么廢物贅婿。姜國皇帝就這德性?他別當皇帝了,不如去北地放羊。”

    穆凝姝為心頭好話本子辯解道:“這是故事,是虛構。哎呀,你不懂何為纏綿悱惻,情深似海。”

    赫連煊嗤之以鼻,道:“拿冷淡當寵愛,全都腦子有病。孤當然不懂。”

    穆凝姝請教道:“行。來,請您這位真皇帝說說該如何寵愛?”

    “當然是給盡世間一切尊榮,女人立為皇后,孩子立為太子。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到,當皇帝圖什么?”他隨手翻開她那堆寶貝話本子,從中抽出一本,剛看個標題,蹙眉冷峻道,“這本沒收。”

    穆凝姝妄圖搶回心愛的《公主風流記》,以失敗告終,懶懶趴在桌上。

    赫連煊隨便翻開幾頁,前一頁公主跟玉面太醫卿卿我我,后一頁又換了個清秀探花郎吟詩作對。

    他拿書連連輕敲她腦袋,“天天不學好……穆凝姝,這是有夫之婦該看的?”

    她捂住頭,道:“討厭,不準打。打頭會變笨。你沒收就沒收,反正我也看完了。”

    赫連煊停手,循循善誘道:“你應多看點正經書,比如簡單些的計策兵法,從基礎學起,像美人計,苦肉計就不錯。孤可以陪你演練。”

    “想研究兵法你找芙緹娜去,本公主不感興趣。”話一出口,穆凝姝自覺一股子酸味噴涌而出。

    她咳兩聲,坐起身子,朝赫連煊眨眼勾手指,示意他靠近,道:“兵法我也知道一些,還是姜國內部才有的絕版,你湊過來,我告訴你。”

    赫連煊俯身過去。

    穆凝姝突然一把搶過他手里的書,咕嚕翻下床,趿拉著鞋跑開,一丈開外才止步回頭。

    她舉起書晃晃,臉上的笑容狡黠又得意,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就兵法嘛,誰不會呀。”

    說完,一溜煙跑出氈帳。

    赫連煊按按額心失笑,大意了。走為上計用得不錯……美人計用得更好。

    桌上散亂著她的話本子。

    他吩咐侍女,將她的東西一一收好。

    * * *

    穆凝姝帶著寶貝逃出生天,朝太醫院那邊走去。

    她的調養藥方用完了,得找佗佗拿幾包。

    赫連煊似乎不太喜歡小孩兒,若是知曉她喝助孕的藥,說不定會覺得她在故意算計他。雖說她想要個女兒,但也不是想要女兒就能有,她不想赫連煊覺得她意在嫡長子,進而覬覦王位。

    其實現在這狀況,她能不能懷上,都難說。思來想去,滋補調養不是短時間能見效的事,不如自己低調補補,只當碰碰運氣,成就成,不成便只當沒這回事。

    沒走幾步,她遇到芙緹娜。

    芙緹娜見她嘴角掛笑,頗是開心,又瞥見她手里的話本子,道:“凝姝閼氏平時,就看這種書?”

    穆凝姝順著她的眼神,看向《公主風流記》,道:“嗯,對。你要看嗎?可以借給你。”

    芙緹娜笑了下,眼中帶上輕蔑,道:“謝了。我只看兵法謀略類的有用之書。這種玩物喪志的閑書,你還是自個兒留著消遣吧。”

    穆凝姝脾氣好,卻并非聽不出好賴話。

    方才赫連煊雖說她兩句,還沒收,她聽得出只是玩笑話。況且她確為有夫之婦,恰巧也是個公主,他作為一個君主,擔心頭上戴綠帽,說得過去。

    但眼下,芙緹娜從表情到言語,全是譏諷和看不上。

    她自得其樂看看書罷了,憑什么連這點愛好都要被芙緹娜隨意點評?

    穆凝姝道:“閑書有閑書的用處,看了讓人笑一笑,也算功德。你口中的兵法謀略,我既不喜歡,也用不上,在我這里,并不比這個話本子高尚。”

    芙緹娜眼梢又流露出上回那種傲慢,道:“好啦,凝姝閼氏,我給你道歉。是我不好。跟你一個婦道人家說什么。真是替赫連煊可惜,他在外拼死累活,家里就養著你這種人。”

    穆凝姝聲線變冷,道:“這種書。這種人。芙緹娜公主,你說話也太難聽了。”

    芙緹娜道:“你做事更難看,就別怨其他人說得不好聽。姑娘節那會兒,你打破規矩,獨占赫連煊,可知曉當時有多少人罵你狐媚不知分寸,又有多少人罵他荒唐桀驁?我花了多大力氣才安撫好大家?你平日不學無術,兵法倒是研究得透徹,借著合歡蜜大作文章,為己謀私,真令人嘆為觀止。”

    瑪茹回耶律部的路,恰巧跟芙緹娜同方向,因此芙緹娜順道護送了她。兩人一路上話題緊繞穆凝姝,自然將相關事宜說得事無巨細。

    穆凝姝對此類事感到厭倦,懶得多言,道:“你喜歡如何想,隨便你。”

    抬腳走路。

    芙緹娜惋惜道:“你不值得我想,我只是替赫連煊不值。你配不上他。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配不上。”

    穆凝姝停下,回頭道:“芙緹娜,照你的標準,有用之書我也看過不少,昨天才看完《母牛的產后護理》。我可以把動物們照顧得很好。赫連煊受傷時,我也能將他照顧妥帖。你是很優秀,但這不代表,所有與你不同的女人就都得受你鄙夷。你要是想給赫連煊當閼氏,可以告訴他去,用不著找我麻煩。”

    芙緹娜好似聽到了什么大笑話,露出個驚訝的笑,道:“原來你以為,我想搶奪你的位置,給他當妾室?呵——”

    她乜她一眼,沒再說話,徑直朝王帳那邊走去。

    穆凝姝找到張奉景處取藥。新來的一批藥物還未來得及分門別類處理好。她就在藥帳中幫忙整理下草藥。

    此處是張奉景的獨間,沒旁人出入,還挺清靜。

    混合藥草香清新怡神,她很喜歡。剛才看芙緹娜往王帳走,估計是去找赫連煊了,她懶得回去聽他倆討論兵法。

    比起瑪茹動不動怒吼大罵,芙緹娜的嘲諷不算什么,尤其經過瑪茹淬煉后,穆凝姝壓根沒把這點事放在心上。不喜歡她的人多了去,她在意不過來。

    她認認真真搗鼓草藥,跟人吵架置氣哪有這個有意思。

    即使芙緹娜說她不學無術,她仍覺得自己特別棒。無論是搗藥還是照顧動物,每件事她都做得很投入。

    芙緹娜官職加身,調度車馬,確實很風光。但如果沒有他們這些兢兢業業養育牛馬的人,官員調度哪門子的車馬去。

    張奉景拿著穆凝姝帶來的那本《公主風流記》,翻來翻去,卻一個字沒看進去,默默看了穆凝姝沉浸搗藥,足足一個時辰不帶停。

    張奉景終是忍不住,道:“凝姝,那個芙緹娜公主,你知道嗎?”

    穆凝姝隨口回道:“知道啊。姑娘節時見過,這次過來留在赫連部為臣子。”

    張奉景吸口氣,停頓片刻,道:“那你知不知道,赫連煊這回之所以在外時間拉長,是因為他親自去了禎跶部,迎芙緹娜回來?”

    穆凝姝停下藥杵,抬眸看他,道:“這個……還真不知道。”

    張奉景道:“看來我比你知道得多一點。那你且聽一聽吧。”

    此番赫連煊出征長達兩個月,戰至中途,赫連煊親自去禎跶部將芙緹娜接了回來,因戰事未完,芙緹娜就一直跟隨他,留在軍中。

    回來赫連部前,兩人已相伴一月有余。

    且為親迎芙緹娜,赫連煊花費了重金。出征之時,赫連煊就將用以向禎跶部換取芙緹娜的財物,全部裝車,隨軍用輜重一起運送。可見,此事并非一時興起,而是計劃良久。

    張奉景道:“赫連煊之前去禎跶部當質子的事,你知道吧?”

    穆凝姝點點頭,“當時他在赫連天雄手下過得不好,有性命之憂。兩部落之間當時達成合作,交換質子,以作盟誓,他就主動去了。”

    張奉景道:“這是其一,還有個原因。他是為芙緹娜而去。”

    穆凝姝愣了下,搗藥的手速緩慢下來,道:“為了她?”

    張奉景不忍心說下去,但覺得不告訴她,才是對她最大的不公平。

    她這人,性子頗有點傻氣,喜歡上赫連煊,就如喜歡她心愛的動物和藥草,認認真真,心無旁騖。

    可是,赫連煊卻不見得能回應她這份情。

    感情里的事,并非有付出就一定會有回報。

    張奉景默然,良久,道:“他們有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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