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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第 23 章 23破碎

    見穆凝姝眼中疑問真心實意, 阿香明白過來:凝姝閼氏燒得太厲害,把病中那些事兒全忘了。

    阿香越發佩服穆凝姝——要有多么穩扎穩打的基礎,才能在燒昏頭的情況下,還將單于吃得死死的啊!

    她的主子, 太能干了。她的前途, 一片光明。

    阿香告訴穆凝姝自己知曉的部分:“單于親自在帳中照顧您, 沒留下人們在里頭, 因此具體情形,奴婢并不清楚。但隱約聽到,您跟他鬧騰撒嬌,要他喂藥,他都一一遷就, 還讓奴婢把奏折搬到床邊供他批閱, 因為——”

    穆凝姝越聽越忐忑,抖聲道:“因為什么?”

    阿香捂嘴笑,摟住她的腰,重現當時場景,“因為當時閼氏您就像這樣,抱著單于的腰,躺在他懷里睡覺呀。單于舍不得驚動你,直到札木爾跑來叫走了他, 札木爾可真煩人……哎呀,您怎么跌地上了!是不是風寒加重,開始打寒顫?這可不得了。”

    “我沒事——沒事……”穆凝姝摸著床邊爬起來, 戰戰巍巍坐穩當。

    阿香讓其他侍女盯著點,自己跑去請御醫。若是閼氏身子出絲毫差錯,單于回來定會重罰。

    侍女送來湯婆子, 穆凝姝呆呆抱住。

    阿香描述的片段,跟她夢里的情形,全都能對上。

    這么說來,夢中她鬧著要他喂藥,威脅他不聽話就揍他,以及對他喉嚨連摸帶咬……全是真的。

    不是夢。

    今天先有瑪茹,再有阿香。

    一時之間,收到的信息太多,沖擊過大,她腦子暈暈乎乎。

    * * *

    從瑪茹所說的零散碎片里,穆凝姝拼湊出赫連煊的真實身世。

    赫連煊不是赫連天雄的親生兒子,按照親緣,他應當喊赫連天雄一聲“叔父”。

    他親生父親名叫赫連天云,是赫連部上上任大單于,母親名喚耶律槿,為王后閼氏。夫妻感情很好。

    然而赫連天雄,弒兄奪位,強占長嫂。

    那年,赫連煊五歲,按照草原傳統,比車輪高的孩子,一律處死。

    耶律槿苦苦哀求,赫連天雄才留下赫連煊的命。她厭惡赫連天雄,但為了孩子,不得不屈從。有時赫連天雄發狂發怒,耶律槿就將赫連煊送去耶律部,托親哥和嫂嫂,也就是瑪茹父母,保護照顧。

    兒時的赫連煊因身世復雜,性子孤僻,沒什么朋友,的確和瑪茹常在一處。

    赫連煊對赫連天雄伏低做小,隱忍忠順,慢慢長大。

    草原部落文化粗獷,不像中原國家那般設置史官,記載君王德行。勝者為王,敗者連名姓都難流傳下來。

    弒兄奪嫂,放諸天下都是丑聞,在赫連天雄刻意掩埋下,這段罪惡,仿佛從未存在過。知曉赫連煊的身世的人,越來越少。

    赫連天雄子女緣稀薄,只有赫連濤一個親兒子,紈绔不成器,他便干脆立赫連煊為太子,替自己出生入死——赫連煊這把刀,著實太好用,即使他不喜歡。

    反正赫連煊家變時年歲小,記不得事,十幾年來都對他恭敬順從,嫩刀子一個,掀不起風浪。而且他手里還有耶律槿當人質。赫連天雄盤算著,區區小兒,待日后用完再卸磨殺驢也不遲,將王位給赫連濤。

    不料赫連煊下手迅猛突然,復仇反噬。

    * * *

    年幼四處飄蕩時,穆凝姝見過許多三教九流。

    其中,最有趣的,當屬相面的術士。

    都是出來混口飯吃,沒生意時,大人們湊在一塊兒說笑,喜歡找來各種畫像,或隨意指個過路人,讓術士猜猜是好人還是壞人。

    術士拿著個畫像裝模作樣,說一看就是個壞人,穆凝姝便覺,此人哪哪兒都不對勁,肥頭大耳,賊眉鼠眼。

    知情者嘲笑術士看不準,畫像上的人其實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這畫像是鄉親們湊錢畫來給他集福用的。

    這般一翻轉,穆凝姝又覺,這人怎么看怎么和善,只是眉眼生得丑點兒罷了,但有股子正氣。

    還有把通緝犯錯認成好人;硬說良家女子眼角眉梢帶騷氣;和善文弱書生竟是人販子,專門做拐女人的買賣。

    人還是那副皮相,但知其根底后,對其觀感便截然不同。

    她一直以為,赫連煊是個弒父弒君的暴徒,他顯露出的任何好意,她都會不由自主揣測為演技。

    在他身邊的這段時間,無論她看上多適應多淡定,她內心深處,總是害怕著他。

    在大眾視角和風評中,赫連天雄對赫連煊很好,寬厚慈愛,重視信任。

    一個連親生父親都殺的人,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赫連煊眼睛生得極好看,但難掩凜冽高冷。

    薄唇,則意味著薄情寡恩,適合他的氣質和行事。

    在他不在意的縱容下,她控制不住地親近他,也控制不住地畏懼他。或許有朝一日觸怒他后,迎來自己的悲慘結局。

    在說書先生一聲又一聲的驚堂木中,穆凝姝從小有點英雄情結。

    現在得知內情隱秘,嗜殺惡徒竟是落難王子,再回看這些偏見,甚是汗顏。

    幼年失怙,母親屈于仇人,生來本是金枝玉葉的太子殿下,一夕之間遭難,跌落深淵。

    那年赫連煊才五歲。

    哪有什么弒父弒君,分明是孤膽小朋友臥薪嘗膽,同態復仇,成功奪回失去的一切。

    若是她置身于同等絕境中,肯定做不到他這樣厲害。

    ……可這么厲害的大單于,居然讓燒得稀里糊涂的她給欺負作弄了。

    也說不上欺負。

    英雄和梟雄區別在于立場,而非能力,赫連煊一拳能砸死十個她。

    應當是,他讓著她。

    他當真以為,她是個嬌滴滴的公主,才不同她計較。

    春月節時的意外,亦是如此。

    夫君推開索吻的妾室,怎么看都非常傷人自尊。

    雖說是赫連煊會錯意,但他愿意給予她一份體面,親吻她——對于上位者而言,已屬難得。她名義上是他閼氏,親不親的,全看他心情。

    回想起來,赫連煊一直挺照顧她顏面。

    無論她是睡覺時冒犯他,以為是夢而胡鬧折騰,還是春月節的誤會。

    在宮里當差時,偶爾得閑,嬤嬤丫頭們常湊在一塊兒,邊做女紅邊閑聊,說起入宮前的各種見聞。

    女兒家,入不得學堂,囿于鍋碗瓢盆,除卻交流下女紅技術與心得,翻來覆去也就說說男女間的瑣碎。

    從前誰誰家的老漢不是東西,一不高興就把老婆打個半死。哪家夫君跟人賭錢,輸得負債累累,把老婆孩子賣掉抵債。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在一眾小丫頭的哀怨悲嘆中,有個年長宮女說了句話。

    不知怎的,時至今日,穆凝姝還記得特別清楚:

    “要嫁給本身就很好的人,而不是對你好的人。”

    這句話放在她和赫連煊之間,一點都不合適。

    他只是機緣巧合之下,收繼她為妾,而非主動選擇。

    即使如此,他對她稱得上善待。越發證明年長宮女的話沒錯。

    暫時的對你好,可能是一時興起,可能是別有用心,但凡生變,難以為繼。

    而本來就很好的人,自有底線,面對不喜歡的妻妾,也許會冷落無視,卻不至于施暴殘害。

    穆凝姝恍然大悟。

    姜宮有個姓孫的嬤嬤,那會兒她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孫嬤嬤恨鐵不成鋼,常罵她遲鈍笨肚暢,不似其他丫頭有顆玲瓏心,善于察言觀色。所以即使她在一眾宮女中,手藝最好,干活兒勤奮,混來混去都混不出頭。

    現在看,幾經磨礪后,她的識人能力有了大幅提升。

    難怪她控制不住地靠近赫連煊。

    套話瑪茹前,她雖不知他身世,但大概莫名感覺,他的底色里,沒有暴虐。

    她甚至不需要思考,全憑感覺就能蒙對。

    孫嬤嬤算哪塊小餅干。

    以后誰還敢說她穆凝姝遲鈍?穆凝姝可太敏銳了。

    帳中進來人。

    御醫替穆凝姝問診。阿香則去清點她落在帳中的話本和零食,以及小可愛的狗窩和玩具。這些都要搬去閼氏氈帳。

    穆凝姝道:“阿香,不用收了。反正單于不在,我住幾天也不礙事吧。”

    昨夜她沒睡好。

    她氈帳中沒有獸金炭,沒有她熟悉的松枝清香。

    烏琪說得沒錯,赫連煊慣壞了她。

    兩個月前,她躺在干草堆上,都能一覺睡到天明。兩個月后,她成為了自己最看不上的矯情貴婦。

    她決定泡個熱水澡,躺赫連煊床上好好反思反思。

    這一反思,大半個月過去。

    該反思的東西沒見成功,在泡澡一事上,穆凝姝倒是反思出心得來。泡澡前涂點芍藥精油,泡完后再趁熱圖一次,肌膚潤澤。精油比香膏輕薄,按揉吸收后,一點兒都不黏膩,她更喜歡。

    小可愛身量長大了點兒,可以自己吃東西,她給它重新布置了新狗窩,增添專用飯碗一只。

    王帳住得跟回家似的,她自己的閼氏氈帳反倒沒臨幸幾次。

    * * *

    夜深人靜,單于氈帳外喧嘩吵鬧。

    穆凝姝迷迷糊糊把腦袋埋進被子里,繼續呼呼大睡。

    煩人的吵鬧不僅不停,反倒越鬧越大,還越來越近。

    “到底是誰呀,這么煩人——”

    剛被吵醒鼻音濃重,嗓音又生得綿柔,兇人的話說得毫無氣勢。

    她支棱身子坐起來,揉揉眼睛,朝門口看去。

    烏泱泱一群人,還全是男人,竟出現在氈帳中,眼神同她對上。

    穆凝姝嚇得瞌睡全消,差點高喊“刺客”之際,看到了為首的老熟人,札木爾。

    他渾身是血。

    札木爾見怪不怪,自家單于別說寢帳,連庫房都快成了這公主的私產。他身后那群壯漢們,卻是個個嘴張得能塞下一整顆咸鴨蛋,眼睛發直。

    這是單于氈帳沒錯吧。

    單于不在,怎會有女人私自住在他帳中,還是個中原人。早有耳聞單于近來寵愛一姜國公主,今日得見,姜國亡我之心不淺。

    這么明顯的美人計,美得這么明顯。

    小美人睡眼惺忪,衣衫不整,長發垂在床榻上,積若烏云,本該萬分妖媚,偏偏她懷里摟著只小狗崽,眼神驚異又清澈。

    單于喜歡這樣的?旋即又自答:……是個男人都喜歡!

    虛假的美人計:妖艷奸妃高喊單于快來抓我呀。

    真實的美人計:清純小公主坐床上抱只小狗,懵懂天真。

    要是再哭一哭……啊,她要什么全給她。

    誰能給他們安排個美人計,好想上鉤啊。

    札木爾發覺周圍眾人皆屏息凝神,直勾勾看向穆凝姝,喝道:“看什么看!都滾出去。”又連忙指揮侍女們:“你們趕緊伺候閼氏穿衣裳。”

    壯漢們被罵醒,連忙低眉垂眼,將護送的擔架放下,匆匆離去。

    穆凝姝迅速穿好衣裳,回來一看,赫連煊已被挪到床上。

    他雙眼緊閉,面色蒼白。

    左肩膀到左胸處,赫然一長條刀痕,血肉外翻。

    軍醫和御醫們齊聚此處,忙前忙后,緊鑼密鼓救治,止血壓傷口。

    穆凝姝心緒緊張,“單于這是——”

    札木爾速答道:“回來路上遇襲,幸虧單于反應快,側身躲開致命一擊,否則傷到心臟,恐怕——”

    他閉口不言,不說喪氣話,轉話道:“我們醫藥用品已在戰場上耗盡,好在離王庭近,趕了回來。”

    見札木爾手臂和臉上好幾處刀口,尚在流血,穆凝姝道:“你不是大夫,白白等在這里也沒用,先去處理傷口。我在這兒看著單于,有什么事我會馬上叫你。札木爾,你是單于的左膀右臂,得盡快養傷才能繼續幫他做事。”

    札木爾愣了下,“多謝閼氏。那……勞煩您。”沒想到這公主平時嬌里嬌氣,安排事情還挺有條理,也沒一見血便哭哭啼啼。

    他不多推辭,去一旁讓御醫處理傷處。

    赫連煊忽然一陣猛咳,口中涌出鮮紅。

    穆凝姝怕他嗆到,趕緊拿塊干凈白布鋪在自己腿上,將他的頭枕在上面,微微抬高些,單手輕輕扣住他雙頰,讓他張口,以便吐出淤血。

    另一手拿起帕子,幫他擦去嘴角殘血。

    “閼氏竟會做這些?”老軍醫驚異于她的膽大心細和嫻熟手法。

    穆凝姝含含糊糊道:“唔,還好還好,只是略懂一二。”

    都是在牧場動物們身上練出來的。

    她不敢說,怕正規大夫們質疑她。

    讓個獸醫看顧金貴的大單于,過分了啊。

    老軍醫夸贊道:“閼氏謙虛啦,手法真不錯。勞您再多辛苦會兒,清理單于口中血液。”

    穆凝姝應下。

    老軍醫又叫來兩個大塊頭,一左一右壓制住赫連煊,拿起一碗烈酒倒在他傷口上。

    痛得赫連煊從昏迷中驚醒。

    他緩緩睜開眼。

    她的清麗面容,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

    赫連煊怔怔凝望她。

    忽然嘆口氣,閉上眼。

    好幾次瀕臨死亡時,他都看到她的幻影。

    是幻影,注定消散。

    穆凝姝:“……”

    毫不猶豫嘆氣閉眼是什么意思!

    就這么不想看到她嗎?

    尊重一下正在照顧他的貼心……小獸醫好不好。

    獸醫也是醫。可以不愛,但請不要傷害。

    老軍醫縫合傷口,見狀急切道:“閼氏,您跟單于說說話,別讓他昏過去。快弄醒他。”

    可人家大單于完全一副不想跟她說話的樣子嘛。

    穆凝姝心中為難。

    她怕碰到赫連煊痛處,雙手小心翼翼,放在他兩側太陽穴,輕輕按揉搖晃,低聲喊道:“單于……單于別睡,醒醒……赫連煊,你別睡,醒來跟我說說話——”

    他猛然睜眼,眸光清冽,好似全然清醒了過來。

    嚇她一跳。

    “穆凝姝。”他道。

    她呆愣道:“啊?我是。”

    忽然叫人全名干嘛,怪嚇人的,像要罵人的前奏。

    但凡她被人叫全名,從來沒有好事。

    印象中,赫連煊一直叫她公主,從沒叫過名字。她還以為,他壓根忘了她姓甚名誰。

    他抬起沒傷的右手,撫上她側臉。

    手掌冰涼濕冷,不是從前一慣的溫暖干燥。

    是因為失血過多,意識不清嗎?

    所以摸一摸確認環境?

    防備心是真的重。

    穆凝姝握住他的右手,道:“單于,這里是王帳,你回家了呀。”

    回家。

    他覺得這個說法很新奇。

    好多年沒聽到過。

    “公主。”他再次出聲。

    穆凝姝:“嗯?”

    怎么又叫她呢?

    她的雙眼忽然被他以手覆住。

    “別看。小心又做噩夢。”

    他聲音異常沙啞虛弱,前所未有。

    穆凝姝眨了眨眼,他居然還記得做噩夢的事,意識應當挺清醒。

    清醒就好。

    她拉下他的手,朝他道:“我才不會那么沒用。上回是特殊情況。”

    小氣鬼,還在記仇,定是怕她又說夢話鬧他。

    老軍醫拿來針線,以烈酒泡過,縫合赫連煊皮開肉綻的傷處。

    冷白銀針穿過血肉,發生輕微的噗嗤聲。

    看得穆凝姝雙腿發酸,皮膚幻疼。

    上回是雅曼,這回是他,她什么好運氣,總能離得最近,看得最清。

    鮮紅血液汩汩冒出,滲紅她方才鋪好的白布。

    赫連煊卻沒什么動靜,下頜處微微鼓起,硬是沒哼一聲。

    性子真夠倔。

    她握住他的手,道:“你別強撐啊。太疼了就捏我的手吧,或者喊出聲。”

    他還是沒動靜,只是淺淺反握住她的手,并沒用力。

    是完全沒力氣了嗎?

    流過那么多血,手似乎比方才更涼了些。

    穆凝姝想起來,道:“對了,我那里有千年血參,我現在就讓札木爾去拿——”

    話音未落,她笑容消失,望著腿上的赫連煊,心臟忽然一滯。

    她輕聲道:“對不起。”

    赫連煊:“公主又沒做錯事,為何道歉?”

    穆凝姝悶聲道:“血參我給雅曼用掉了。”

    一時之間,竟忘記此事。

    傷口針線拉扯了下,赫連煊悶哼一聲,道:“無所謂。孤好好的,用不上。”

    “都傷成這樣了,哪有好好的。你的血參……本來可以用。”她聲音越說越小。

    心底說不上后悔,畢竟雅曼當時的情況,容不得耽誤。但看他現下模樣,她難免難受。

    那只血參,原本屬于他。

    赫連煊卻不以為意,仿佛血參與己無關,語氣同平日一樣平淡自然,道:“孤既然賜予公主,就是公主的。你拿去喂馬還是喂雅曼,都是你的自由。公主,這是你的原話,孤認同,也不覺得還有討論血參歸屬的必要。”

    他知道她向來憐弱,看到任何人或動物的慘狀,便忍不住心軟救助。

    她平時害怕他。

    他亦感覺得到。

    春月節那晚,他沒忍住。她的驚恐慌亂,顯而易見。

    他仍是放任了自我,變本加厲。

    在她眼中,他同她才剛認識沒多久。

    還是太快了。

    太唐突。

    中原規矩多,他以為她必得氣上一陣,不承想,今夜他還能有這番好待遇。

    她終究是心太軟。

    赫連煊抬手,指尖輕撫過她微微發紅的眼角,語氣桀驁:“怕什么。孤死不了。一點小傷而已。從前受的傷比這更重,照樣沒事。”

    穆凝姝沒再應話,默默照著老軍醫的指示,幫他擦去嘴角血跡。

    傷口縫合完畢。

    老軍醫將兩人的對話聽了個全。

    這還是他那寡言少語、暴躁干人的大單于嗎?

    他跟著赫連煊征戰四方,就沒見過他這副有問必答的和氣模樣。

    近臣皆知,赫連煊是出了名的不好說話,只論功績不論人,哪有閑心跟人嘰嘰歪歪。

    還摸人家小姑娘的臉……不久前,他才用這只手擰斷了敵軍主將的脖子。

    老軍醫心里吐槽個遍,卻很有職業素養地裝聾作啞,貼心給穆凝姝示范如何換藥。嚴謹提議:“大單于的傷口已處理好,之后只要注意養護即可。老臣看凝姝閼氏心靈手巧,比醫帳中那些人細致得多,不如就勞煩閼氏照顧下大單于。您常伴左右,最知曉他的習慣。”

    穆凝姝自是應下,認真跟老軍醫請教相關問題,拿紙筆一一記下。

    末了,老軍醫清下嗓子,面帶猶豫:“還有一事,閼氏務必注意……”

    穆凝姝翻開小本本的新一頁,捏好筆,學習態度端正,肅然道:“您請說。”

    根據她多年學習經驗,留到最后講授的,必定是重中之重。

    老軍醫叮囑道:“這個……俗話說,小別勝新婚。但如今這情況,單于失血過多,得好好休養,最好暫時不要同您太親近。單于正值壯年,閼氏素來受寵,懂的都懂。他若是忍不住,您且哄勸著些,不能由著他胡來。”

    穆凝姝手里的筆一抖,掉在地上。

    這、這些人腦子里都裝著些什么。

    她和赫連煊壓根就沒有過。

    即使有,這種情況下,她怎么可能跟他做這種事。

    真把她視為禍水妖姬了,她若有這等本事,何至于在兩任前夫手下當那么久女奴。

    她連忙撿起筆,除了連聲說“好”,也不知還能回應什么。干脆抵上臉皮,一通順從敷衍,將老軍醫送走了事。

    帳中人員陸陸續續散去,王帳外的值班帳中,留有御醫看守。

    王帳入口處有個小小的隔間,專供小閼氏值夜用。因赫連煊從未讓小閼氏進來,那隔間一直空閑著。

    穆凝姝讓侍女們把隔間里的小榻搬到床邊。

    赫連煊身上有傷,她睡相不好,怕碰到他傷處。

    見她忙著整理小榻,赫連煊道:“這張床足夠睡下七八個人,用不著費事。”

    穆凝姝道:“還是穩妥些好。我夜里胡亂滾,別說七八人的床,恐怕大通鋪我都能滾過去。”她低聲喃喃自語,“好可惜,多少年練出的規矩,說廢就廢……”

    赫連煊心知肚明自己做的事,轉而道:“孤有點冷。”

    穆凝姝鋪好小榻,坐到他床旁,給他加床被子,道:“我讓侍女去拿湯婆子了,等會兒就來。”

    “她們做事太慢。”赫連煊想起方才縫針時,她一直握住他的手。他抬起手,朝向她,明示她該做什么。

    他的手蒼白修長。

    燈火映照下,在墻上投出道影子,恰好將她攏在掌中。

    這雙手給過她不同觸感。

    溫暖的,干燥的。以及這一次罕見的,冰涼與潮濕。

    但她的手,總是冰冰的,算不得暖手佳品。

    穆凝姝下榻,噠噠跑向床尾狗窩,抱起呼呼大睡的小可愛,蓋在赫連煊手上,朝他熱情推薦持久發熱暖手寶:“小可愛超級暖和,軟乎乎。大單于,現在好點兒嗎?”

    赫連煊:“……好像又不冷了。”

    穆凝姝塞狗進他被窩,大方道:“沒事,暖一暖促進血液流通,總沒壞處。小可愛跟我睡慣了,可乖啦,不吵不鬧,超好摸。”

    赫連煊:“……”

    * * *

    傳說女媧摶土造人,起初親手捏小人兒,后來嫌效率太低,撿起個藤條往泥水池子中飛舞,濺出來的泥點子就能化作人形。

    穆凝姝認為,此故事必有缺失。

    女媧造人時,應當還使用了不同材料。不然她無法理解,赫連煊在受這么重的傷后,僅僅躺了兩天,第三天起,就能開始處理政務。

    泥點子絕對不行,他至少得是燒成鐵水的鋼鐵點子濺出來的。

    此時此刻,鋼鐵點子正在聽屬下匯報各項事務,時不時吩咐或點評幾句,話語簡潔,語氣也平平淡淡,卻難掩其威壓。

    來稟報的草原猛男,腦門兒上細細密密全是汗,待奏事完畢,迫不及待退場。下一個候在外面的臣子進來,繼續重演這一出。

    等全部臣子奏事結束,赫連煊闔上眼,靠在躺椅中休憩。

    穆凝姝掩在屏風后看他。

    平時赫連煊常穿箭袖衣袍,以皮質護腕攏袖口。現在因傷口在身,穿衣不易,他便松松垮垮披上件衣裳,寬袍闊袖,款式接近中原意味。

    頭上也省去了紅珊瑚珠鏈,茶褐色長發隨意披散著,垂落在胸前。

    皮膚因失血而略顯蒼白,唇色不如先前紅潤,身上肌膚,亦是白得能看到青藍色經脈,左肩到胸膛的傷痕頗為駭人。因此時閉著眼,鋒芒不顯。整個人透著股脆弱。

    但再往下,腹肌塊狀分明,輪廓清晰。

    一看就知,這人跟文弱無關。

    他只是長了張騙人的臉。

    “公主還要偷看到幾時?”赫連煊忽然開口,眼睛仍然闔著。

    穆凝姝狀若無事,從屏風后走出來,道:“我哪有偷看,明明是光明正大地看。你要是醒了,我得給你換藥。再說,你要是沒偷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隨便找個歪理支持下嘴硬。

    赫連煊抬眼朝她看去,“你說得對,孤的確在偷看。”

    她沒想到他會直白承認。

    赫連煊道:“公主一直躲在屏風后,孤不明白為何。”

    穆凝姝吩咐侍女取來藥膏和棉紗,道:“避嫌啊。那些人是外臣,我身為妃嬪,自然要避著些。”

    他微微勾出點笑意,“哦,公主的意思是,你只給孤看。”

    穆凝姝:“……”

    他怎么理解的。

    說得好似她對他意圖不軌。

    不過想想,她病中那會兒調戲他……她發自內心抗拒“調戲”一詞,但思來想去,咬人脖子,躺人家腿上摸喉結,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話本里,都得歸類為典型的調戲行徑。

    再加上春月夜的暗示誤解,她在他心里,妥妥一女狂徒。

    好好的中原淑女,被她作成狂徒,她也很無奈。

    穆凝姝心中思緒萬千,臉上卻不顯,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能露出任何尷尬。

    她接過侍女手里的東西,拿到赫連煊處,端莊穩重:“我畢竟來自姜國人,聽到你們議政,不太妥當。我很懂事。”

    然后,她毫不做作地露出點兒驚訝,眼神清澈,“至于單于的推測……你想到哪里去了呀。”趁機解釋下那個夢,“我們之間,大抵有些誤會,那時候我燒糊涂了,行事荒謬,不能當真。本公主著實是個正經人。”

    她胡說八道時,越正經越好笑。赫連煊笑而不語,一伸手將她拽到自己腿上坐著,“行。公主既然是正經人,那就正正經經給孤上藥。”

    穆凝姝抿唇,道:“首先,就你這姿勢最不正經吧。”

    她掙扎著想下去,卻被按住。

    也不知赫連煊都傷成這樣了,哪里來的力氣。

    赫連煊面不改色,諄諄善誘,“俗話說,心正不怕影子斜。這是孤特意為你制定的考驗。”

    穆凝姝無語:“……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吧。我們這身也不正啊。罷了罷了,你開心就好。”

    她算是看出來了,赫連煊要養傷,不能出帳騎馬打獵,閑得發悶,拿她逗趣呢。

    她不再掙扎,故意狠狠坐下去,妄圖拿體重壓他個扎實。

    然而赫連煊不動如山,奸計未能得逞。

    穆凝姝沒力氣折騰,認輸乖乖替他換藥。不過坐在他腿上,換起藥來確實方便。之前在側邊,歪著身子給他換,沒一會兒就腰疼。

    傷口處血跡干涸,皮肉與棉紗沾黏在一起。

    她拿藥水泡軟沾血的棉紗,一點一點撕下來,小心翼翼問他:“疼嗎?”

    這點疼,根本不算什么,戰場上更重的傷也受過,有時候缺醫少藥,傷口來不及處理而潰爛,比這疼上百倍,他早已習慣。

    但他神使鬼差間,啞聲應道:“嗯。”

    她跪在他兩側的腿往前蹭蹭,同他上半身更近了些,前傾低頭,朝他傷口處輕輕吹氣,手中動作越發輕柔,道:“那我再輕些,你忍忍,難免有點兒疼。”

    連帶著聲音都綿軟許多,仿佛這樣也能減緩疼痛。

    他眼眸暗沉,右手抬起,正待扣住她后頸之際,傷口突然劇痛,血珠滲出。

    穆凝姝擔心道:“又弄疼了嗎?”

    她已經很小心了。但棉紗和皮□□線黏得太緊,難免撕扯到。

    雖然覺得赫連煊不至于因這點事喊打喊殺,但罵她一頓還是很可能的。

    人身體不舒服時,心情本就不好。

    剛才觀摩大半天他跟大臣們議政,那種不怒而威的架勢,尤其是大臣們做事做得不得他心時,整個氈帳都感覺冷了幾分,看著挺嚇人。

    赫連煊的手在空中懸停一會兒,改落到她額上,輕輕揉了揉她的碎發,“還好。慢慢來,不著急。”

    慢慢來,不著急。

    對她說,也是對他自己說。

    不知怎的,穆凝姝心頭咚咚直跳。赫連煊明明沒罵她,聲音也一點兒都不兇。她卻覺得,竟然比被最兇的管事罵時,心跳更快。

    很奇怪的感覺。

    她目光低垂,看到他胸口和腰腹處的舊傷疤痕。

    有些顏色深,有些特別淺,跟皮膚色差很小,至少得是十多年留下的。

    十幾年前,那時候,他才幾歲吧。

    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小小的五歲孩童,孤零零行走在無垠荒原間。

    傷疤并不會隨著身體長大而變大,這些痕跡放在小孩身軀上,綿長恐怖,沒死算他命大。

    不由得心軟軟。

    他說不痛,讓她別著急。

    但傷口客觀如此,必定痛得厲害卻又放不下面子。

    故作堅強,更招人憐愛了。

    穆凝姝穩住表情,調整坐姿,繼續拆棉紗,柔聲道:“那我盡量更輕點兒。若是再疼,你就叫停,我去請御醫過來。”

    他從未跟她提及過小時候的事,她自是不會主動說起。

    赫連煊神情悠哉,道:“行。”

    那些人的手,可比她重得多。尤其是軍醫,只講死不死,哪管疼不疼。

    他全程一聲不吭,連眉頭都沒皺下。

    棉紗順利拆下,傷口再沒出血。

    穆凝姝給他清理干凈患處,重新上藥。

    “表哥——我來看你啦!”

    瑪茹一進王帳,只見赫連煊赤著上半身,穆凝姝跪坐在他身上。

    他的手臂,攬在她腰后,是個保護的姿勢。

    瑪茹面紅耳赤,驚得說不出話來,“你、你們——他都傷成這樣了,你居然敢……”

    “我在幫單于上藥。”穆凝姝從赫連煊身上爬下來,滿臉正經。

    不小心絆了下,護在腰間的手臂將她穩穩托住,姿勢越發親密。

    穆凝姝心如死灰:“真的只在上藥。”

    絕對沒有白日宣淫。

    干嘛都愛往歪了想。

    她長著一張妖艷禍水臉嗎?

    這是歧視,是偏見。

    論起妖艷,躺著的那個才更妖里妖氣。

    尤其是受傷后。

    若不知曉他性格為人,一眼看去,全然一股隨意任人蹂躪的破碎感。

    瑪茹愣住好一會兒,才注意到赫連煊處理一半的傷處,以及旁邊更換的染血棉紗,頓時松口氣。

    赫連煊伸手拿過一旁的紫貂外袍,搭在身上,蓋住腰腹以下,才問瑪茹道:“你來做什么?”

    瑪茹拉張凳子坐到他身旁,“阿爹阿娘說要來看你。我說來的人太多會打擾到你,就讓他們別來,我一個人代著來看看你。表哥,你回來了也不跟家里說聲,我們才收到消息。”

    說著,瑪茹眼里落下淚來,哭道:“怎么傷得這樣重。”隨手扯過躺椅扶手上的帕子擦眼淚。

    穆凝姝:“……”哭得挺好挺響亮,但那是我的帕子,求放過。

    赫連煊拿過桌上杯子飲茶,道:“你收收眼淚,孤又沒死。回頭再被你吵死。”

    “表哥,你——你說話真不中聽。我是關心你,除了自家人真心實意,外人誰還能為你哭。”瑪茹被赫連煊一句話說得越發難受,瞥眼望向穆凝姝,“凝姝閼氏,勞煩您照顧表哥,辛苦了。我有話想跟表哥說,您且去外面休息會兒。可以嗎?”

    “當然。單于,我先行告退。”穆凝姝朝外走去,路過正與玩具大戰八百回合的小狗崽時,輕輕踢它一腳,“小可愛,我們出去玩兒。”

    難得空閑,她帶小可愛去馬場放風。

    小馬駒見她過來,興奮得拱她腰,對地上一丁點兒大的小可愛頗為好奇,聞聞嗅嗅。兩只小朋友很快熟悉起來。

    陽光下,小馬駒和小可愛追來鬧去,玩得不亦樂乎。小馬駒仗著身量大欺負小狗崽,一只蹄子按住它,還啃它腦袋上的絨毛,小可愛奶兇奶兇的,努力反抗無效,哼哼唧唧朝穆凝姝哭。

    她過去救下小可愛,給小馬駒一個暴栗。赫連煊教得對,馴馬,該揍還是得揍,揍完眼神立馬清澈。

    想到他……話說,她直接走人,是不是不太仗義啊。

    赫連煊那副樣兒……說實話,咳,雖然她絕非他以為的登徒子,對男色也沒興趣,但平心而論,單于著實貌美。

    說句殘忍的話,他傷的位置挺巧妙,有種凌虐美感。

    血痕穿過寬肩到緊實胸膛,與淺麥色肌膚對比鮮明。

    比他沒受傷時更勾人。

    他平時太強大,令人望而卻步。

    現在,神像有了裂痕,絕對強者變得脆弱,格外能激起仰望者褻瀆的欲望。

    瑪茹對赫連煊覬覦已久,會不會趁火打劫呀。

    現在他有傷在身,那么脆弱易推倒。

    瑪茹可不是嬌滴滴的公主,有得是力氣和手段。

    就像小馬駒和小可愛剛才那樣。

    危險性極大,可能性極高。

    若是換成個赫連煊喜歡的女子,順水推舟便也罷了。

    可赫連煊明確說過,他不喜歡瑪茹,不想招惹這份麻煩。方才他還披衣裳來著。

    他在她面前從沒那么講究過,對草原土著瑪茹有這個必要嗎?可見是受傷變得弱小后,心理安全感不足。

    感覺床搭子亟待拯救。

    這段時間,他對她挺不錯,她向來知恩圖報。

    但萬一,赫連煊也有點兒這個意思呢?

    他之前示好烏琪,后來卻跟沒事人一樣。說不定受傷之下,心靈脆弱,被瑪茹的深情打動,勾著勾著半推半就?

    畢竟是個男人。

    他要是真不愿意,喊上一嗓子,門外侍衛們自會護駕。

    確實怎么都輪不上她去救。

    從來只聽說后妃給皇帝送人,哪有幫忙趕人的,宮廷出身的公主,得大氣上檔次,切忌稀里糊涂惹上善妒壞名聲。

    念此,穆凝姝吹口哨喚來銀霜,騎馬遛彎,加入小馬駒和小可愛的追逐戰。

    她騎術進步許多。

    直至太陽西沉,到了晚膳時間,穆凝姝才回去。

    恰好遇到送晚膳的侍女們,她攔住眾人,讓阿香先進去通傳下。

    一溜人貿然進去,若碰到不堪入目的畫面,那可不太妙。

    * * *

    氈帳中,赫連煊獨自坐在桌后,提筆批閱奏章。

    穆凝姝雙手掌住屏風,探出半個腦袋,道:“晚膳送來了,單于要用嗎?”

    他抬眼淡淡一瞥,落筆起身,走到飯桌旁。

    不多時,她緩緩朝他過來,走姿優雅輕巧。

    像只貓。

    動作像,性子更像。

    主動戳一下就跑;放任由她去,她就暗中觀察,試探著湊過來蹭吃蹭喝,沒心沒肺。

    穆凝姝坐下,椅子上搭著她那條帕子,濕得透徹。

    她拿起來給赫連煊看,打趣道:“看來表妹公主淚珠子掉了不少,你又如何欺負她了?表哥。”

    “表哥?”赫連煊微微挑下眉。

    在他的表哥生涯里,每次聽到這個稱呼,免不得頭疼。

    現在聽她叫,別有趣味。

    她聲音好聽,不管叫他什么,都好聽。

    他道:“你再叫一句聽聽。”

    穆凝姝以為他在介意,收斂住打趣,笑道:“不要。我錯了。”又不補上句吹捧,“還是大單于更好聽。威武霸氣。”

    在找補一事上,她干得相當純熟。

    見他傷處還未包扎棉紗,穆凝姝道:“我走時就這樣,怎么一下午了還沒包?”

    赫連煊道:“你自己事情沒做完,還好意思說。”

    穆凝姝幫他重新上次藥膏,細細裹上棉紗,道:“這個很簡單,瑪茹也能做,我以為她會幫你。”

    赫連煊道:“她確有此意。瑪茹說你連日照顧孤太辛苦,想替你。你覺得如何?”

    她包扎的動作稍滯,好一會兒,沒回話。

    包扎完畢,她收拾東西,才緩緩道:“誰做都一樣吧。瑪茹對你真心誠意,定會照顧得很細致。我自是沒有意見。”

    道理該是這樣,她的回答也挑不出錯。心里卻有點不舒服。

    她覺得自己今日有些奇怪。

    方才讓阿香先行通傳,捫心自問,除了擔心自己和侍女們貿然闖入受罰,也有不想面對的因素在。

    萬一,赫連煊和瑪茹當真發生點什么。至少,她不會親眼看到。

    這種不舒服讓她感到陌生。從來沒有過,暫時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但她有顆好探究的心,不把事情琢磨明白,容易睡不著。

    非要對此有個解釋的話……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瑪茹明著搶飯碗,任誰都不高興,換作烏琪,必得狠狠打一架。

    對比而言,她這點兒情緒,已算輕微。

    赫連煊道:“公主倒是大度。不過,孤有意見。瑪茹小時候連王八都能養死,孤還想多活幾年。所以,你別想偷懶。”

    穆凝姝看向他,眼睛亮晶晶,“你回絕了她?”

    赫連煊活動下受傷的手臂,“廢話。孤說過,她很麻煩。不用多想就知醉翁之意不在酒,既是如此,處理起來必須利落。公主以為誰像你這般心思單純?”

    心思單純。

    這四個字,穆凝姝不敢當。

    瑪茹剛來走來時,腳還微微起落,上回的傷還沒好齊全。

    她頓感心虛,低頭瞎忙收拾東西。

    要是被赫連煊知道她算計瑪茹,就死定了。

    她沒話找話講:“呃,不過呢,瑪茹畢竟跟你是血緣兄妹。做事或許不夠細致,但對你的感情還是挺深的。畢竟喜歡你嘛。喜歡一個人,總是沒錯的。”

    他卻反問:“總是沒錯嗎?”

    穆凝姝只是隨口閑話,沒多想,他這般挑出來問,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說是嫁了三次人,次次都是政治姻緣,在男女感情這塊兒,她其實不太懂,也從沒深想過。

    她猶豫道:“應該……沒錯吧?”

    喜歡一個人,至少不會傷害他。

    赫連煊似乎回想起什么,道:“瑪茹從小喜歡孤,孤無法回應這份感情,她卻不肯作罷。本來是活潑的性子,一碰上孤的事,就哭哭啼啼,痛苦哀怨,讓孤在厭煩之余,又覺虧欠。他們家于孤有恩,如果她想要其他東西,孤都會竭力滿足她。偏偏她都不要。這樣的喜歡,你也覺得沒錯?”

    他平日里滿心撲在事業上,不管多大的事,往往胸有溝壑,云淡風輕。此事說及瑪茹,卻一直眉頭微蹙,恐怕十幾年來,被瑪茹的喜歡煩得不輕。

    若是旁人,他斷然不會如此客氣,再或者直接躲開了事。無奈瑪茹是他表妹,舅舅舅母還曾照顧過他,確實難應對些。

    穆凝姝半懂不懂,道:“聽你這么說,或許,也是吧。呃,其實我也不太明白。反正如今你是大單于,沒人能逼你。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就好。”

    他笑了下,看著她,“是。”按照自己心意就好。

    侍女們布好菜,請二人入席。

    穆凝姝看過菜色,問道:“怎么又沒有魚呢?好多天沒吃到。”

    侍女道:“這些菜都有利于養傷。御醫說大單于暫時不宜吃魚。”

    穆凝姝道:“可是我想吃,我一個人就能吃一條。你讓廚房做一條送來。”

    侍女應下離去。

    穆凝姝給赫連煊備好菜,自顧自吃起來。

    她吃飯快而不亂,不管吃什么都看上去特別香。

    見赫連煊唇角帶著點笑,她吞完口中食物,揣測解釋道:“我騎了一下午馬,所以特別餓,平時我飯量不大。”

    他淡淡道:“公主平時也挺能吃。昨天一頓吃了三碗飯。”

    穆凝姝狡辯:“那是因為碗小……再說,我天天照顧你,很累的,吃多一點怎么了。人還不能有點愛好嗎……我又不胖——”

    她沉默會兒,最近衣裳似乎略緊,仿佛是胖了些。

    她改口道:“天氣冷,長胖點貼秋膘,對身體好。”

    赫連煊:“貼秋膘?如今開春了。公主。”

    穆凝姝:“……”

    她又不喜歡珠寶首飾,吃飯這個愛好,多么樸素。

    瑪茹喜歡他,他有意見。

    她喜歡吃飯,他還能有意見。

    真難伺候。

    她哼一聲,“不吃了。”

    誰還沒點脾氣呢。

    任何一個姑娘都不喜歡被人說胖。赫連煊這張嘴,要不是生來一張好臉,又有家底,根本不會有姑娘喜歡他。

    ……她到底在罵他還是夸他?

    赫連煊頷首道:“行。那公主且餓著。爭取下‘楚腰纖細掌中輕’。”

    這句詩穆凝姝聽得懂。

    因與后妃有關,和親前的緊急培訓里,嬤嬤講過,美人要纖瘦柔弱,尤其是腰肢,似弱柳扶風,才最惹君主憐愛。

    奈何嬤嬤教授的知識,是以姜帝喜好為準,來塞外后,水土不服,全是白學。

    草原皇帝們喜歡豐滿性感的。

    包括赫連煊。他先前還嫌棄她瘦。現在她好不容易長了點兒肉,他改吟詩作賦楚腰纖了。

    穆凝姝逆反心理激起,拿起筷子吃得香噴噴,道:“我才不要掌中輕,我要長成個大胖子,下次給你換藥,拿體重壓斷你的腿。”

    哼,管他喜歡什么。

    她吃得開心,猛然記起自己的身份。

    公主生來錦衣玉食,什么好吃的都見過,恐怕不會像她這樣好胃口。

    戲里演的嬌小姐們,遇上點兒事就吃不下飯,若邂逅個書生,害上相思病,甚至能惆悵得活活餓死。

    她連小姐們都比不上,遑論更高級的公主。

    穆凝姝開始瞎編,替自己圓一圓人設:“本來嘛,我們姜國公主都是纖細身材,我為了迎合你的審美,辛辛苦苦吃胖,你卻不領情。人的審美應該持之以恒,作為君王,你說變就變,后宮都來不及增減,這很沒有責任心。”

    赫連煊倒是不知,他的審美竟對后宮有重大影響。他時常不記得自己還擁有后宮這碼事。

    但眼前這個,肯定在胡說。

    她只是單純喜歡吃東西罷了。

    尤其喜好甜食。

    “那,有勞公主費心。”他不拆穿,倒杯茶,看她吃吃喝喝,胡說八道。

    她剛同他一起用膳時,時時刻刻注意禮節,遠不如現在生動。

    侍女很快送來飯盒。

    一盤是魚,另外還有一盤圓圓的東西,穆凝姝沒見過。

    侍女介紹道:“這是烤羊腰,涼了不好吃,所以等進餐中途再現做。”

    穆凝姝拿過來,放到赫連煊面前,道:“我想起來,御醫是說過,多吃點內臟有助于傷口恢復。來,趁熱。”

    他瞥一眼,道:“孤不吃。”

    在照顧弱小上,穆凝姝頗具責任感,道:“單于,為了養身體,得聽御醫的勸諫啊,病人不宜挑食。這個聞著挺香的。”

    赫連煊仍然拒絕。

    他不吃,是為了她好。

    這東西生躁,她定是不知道才這般亂勸。

    穆凝姝沒吃過烤羊腰,什么都想嘗個咸淡。既然赫連煊不吃,她吃掉算了,別浪費。

    一口下去,腥味直沖天靈蓋。

    她捂住嘴跑出去,吐了好一會兒才回來,滿臉痛苦,“又腥又……說不出的味兒。難吃死了。怪不得你不吃。”

    她抱來小可愛,喂給它。小可愛倒是吃得開心,惹得她連連夸贊。

    赫連煊指尖輕扣桌面,待她喂得差不多,忽然嘆氣。

    她聞聲抬眼,發現他面前飯菜幾乎沒動,道:“你怎么不吃?”

    赫連煊道:“傷口痛。”

    穆凝姝疑惑:“可是你的傷不是在左側嗎?我看你批折子批得挺順溜。”

    赫連煊緩緩眨下眼,道:“都是強撐罷了。動的時候會拉扯到傷處。況且身體缺血,四肢隨之乏力。也不是什么大事。”

    “既是如此,你該告訴我,逞什么強。”

    她坐到他旁邊凳子上,拿起碗筷喂他,又想到他打小的經歷。

    那種環境下,活著已屬艱辛,傷痛病情,即使赫連煊說了,恐怕也沒人理會。耶律槿倒是想照顧他,卻有心無力。

    時間久了,他可不得習慣性逞強。

    他今天肯跟她說……簡直是猛獸撒嬌嘛。

    嗨呀,小貓小狗撒嬌她都扛不住,何況是鋼鐵大單于難得的示弱。

    反差感萌得她心軟軟。

    她風寒時,他待她頗為寬厚,如今輪到他遭難,出于道義,她也該好好照顧。

    札木爾進來時,看到這一幕,心中波濤翻涌,不可置信:“單于,您居然需要人喂飯。傷得這么重嗎?”

    前所未有的情況。

    以往,赫連煊傷得再重,都不會大喇喇顯露于人前。

    “不過,您傷的……確實在左邊吧?”札木爾發出跟穆凝姝同樣的問題,但比她更疑惑。

    因為,即使赫連煊傷到右臂,也沒影響。

    旁人不清楚,札木爾卻知曉,赫連煊是雙利手,甚至他左手更靈活,只是為了藏鋒才多用右手。有次他右手受傷,兵器掉落,他瞬改左手持刀,殺了對方個出其不意。

    拿刀砍人不在話下,卻不能自己吃個飯?

    這也太假了。

    不等赫連煊開口,穆凝姝先替他解釋,貼心道:“單于試過了,會扯到傷口,很痛的。要不是我發現,他還是會自己逞強吃。札木爾,雖然單于很堅強,不會主動要求,但你以后得注意觀察呀。”

    給人當差,察言觀色最重要。

    沒想到有一天,也能輪到她指點后生。

    啊,穆凝姝,你果真成長飛速。我為你驕傲。

    札木爾嘴角抖了抖,“……好。”

    聽懂了,單于不僅騙她,還是頗為高明的引導式誘騙。

    待穆凝姝出去后,逞強本強輕松躺在搖椅上,左手拿起桌上奶貝,朝小可愛鼻尖扔。

    左手許久沒動,須得鍛煉鍛煉。

    一扔一個準。

    札木爾跟他匯報完今日政務,末了,忍不住問:“單于,你這么騙凝姝閼氏,良心不會痛嗎?她若知道真相,肯定會生氣。”

    赫連煊面無愧色,淡淡道:“孤不可能讓她知道。”

    夜半更深,帳中忽有狼嚎。

    赫連煊瞬間警醒,拔出枕下刀,擋到穆凝姝身前。

    她對狼嚎不敏感,倒被他的大動靜弄醒。睡眼惺忪間,只見他手執利刃,背脊筆直,氣勢磅礴。

    等等,他這個刀,她好奇拿起來掂量過。

    至少十來斤。

    他拿得穩穩當當,沒有絲毫顫動。

    第24章 第 24 章 24春色

    狼嚎突然停下。

    氈帳寬闊, 屏風層層疊疊,赫連煊凝神屏息,細細聽辨方向狼的方位。

    穆凝姝裹住小被子待在榻上,默默盯他背影。不得不說, 大單于屬于己方時, 自帶的那份肅殺壓迫感, 瞬間變作安全感。

    狼嚎又起, 在沐浴間方向。

    赫連煊正要一刀劈過去,穆凝姝突然發現懷里揣著的小可愛不見了,大喊一聲,“刀下留人——不,留狗!”

    她沖過去, 果然, 小可愛仰著個脖子拼命嚎。

    破案了,小可愛是狼。

    先前月份太小,它跟狗崽子長得沒差。平時除了偶爾嚶嚶兩聲,它從來不叫喚,穆凝姝一度懷疑它是個啞巴狗,不料竟是只心機小狼,成功萌混過關。

    晚膳那會兒,小可愛吃掉一大盤烤羊腰子, 燒得慌,才半夜嚎叫,暴露身份。

    穆凝姝喂小可愛喝點水, 壓在床上一陣狂擼肚皮:“好家伙,小小年紀,騙術如此高超, 看我擼禿你。”

    她看向赫連煊,故意問道:“單于,你的傷,沒事啊?”

    這兒還有個大騙子。

    明擺著白天那會兒在騙她玩兒,看她跟個傻子似的忙前忙后。他自從開始養病,養出拿她逗樂的惡趣味。

    赫連煊看出她眼中的揶揄和氣憤,面色未改,只淡淡道:“還好。”

    說話時,胸肌發下力,傷口頓時崩裂。

    雪白棉紗很快沁得殷紅。

    穆凝姝愣住,“你、你流血了。”

    “是嗎?”赫連煊依舊平淡,“沒多大事。”

    “這還沒多大事?”穆凝姝驚呆,你敢不敢低頭看一眼再說,血都流到腹肌了啊大哥。

    她把小可愛扔到床上,爬起來,拿過赫連煊手里的刀。

    哐當落地,果然很重。

    因刀柄位置緣故,她單手壓根拿不動,干脆就地放倒,扶著赫連煊去床榻坐下,匆忙取來藥膏和棉紗處理傷口。

    拆開一看,情況糟糕。

    縫線崩開了一小段,皮開肉綻。

    穆凝姝:“這得補縫。我讓侍女去請御醫。”

    赫連煊拉住她,困倦道:“孤要睡覺,明日再說。”

    圓謊的小小代價罷了。這種程度的痛,不算什么。

    她生氣又心疼,把他按在床上躺好,“你這人怎么非要逞強呢,都這樣了還沒事人一樣。別動,等我回來。”

    御醫來后,一陣忙碌,一個時辰后才收工。

    穆凝姝細細替赫連煊包好傷處,想起方才自己對他的懷疑,滿心慚愧。

    這么條愛逞強能忍痛的硬漢,若非難受得厲害,怎么可能讓自己為他吃飯。

    況且大單于日理萬機,腦子里全是國家大事,壓根不可能這么無聊。

    她居然揣測他是裝可憐戲弄自己。

    剛才二次受傷,算來還是她的責任。是她將小可愛留在帳中睡覺,他持刀也是為保護她。

    這個算不算得上英雄救美呢?

    她眼神瞟向在床上翻滾的威萌小可愛……雖說敵方力量略顯寒磣,但當時他們并不知道,還以為是挖洞偷進的野狼。

    就性質來說,必須算。

    說來,赫連煊不止一次救過她,他剛回來那會兒,赫連濤的馬受驚亂撞,也是他救了她。

    她手中動作越發輕柔。

    赫連煊伸手捏住小可愛的后頸肉,懸空搖晃幾下,道:“既然知道是狼崽子,公主打算如何?”

    穆凝姝一把抱回來,溺愛之心死不悔改,“狗也是從狼馴化而來……它還小,今天是意外。”

    赫連煊:“不行。野性難馴。”

    她抿唇片刻,伸出雙手,輕輕拉住他手腕搖晃,夾著嗓子說話:“初春乍暖還寒,它太小,身子弱,就再留帳中一個月吧,時間一到我就送去牧場,好不好呀?”

    赫連煊:“……”

    穆凝姝把聲音再提高個度,輕捏他手指,柔聲道:“好不好嘛~~~~大單于~~~~”

    他嘆了口氣,身子有傷不能動,頭執拗地轉向里側不看她,良久,道:“管好它的嘴。再敢打擾孤睡覺,就把你倆都扔出去。”

    穆凝姝:“……”

    成功來得也太容易了!

    撒嬌這么好用嗎?

    * * *

    赫連煊不肯吃烤羊腰,但養傷需要多吃動物內臟。

    草原料理內臟簡單粗暴,全是給點兒佐料烤一烤了事。

    穆凝姝便想著用中原的法子做菜試試。她讓人取來新鮮豬肝,以蔥蒜姜末腌制去腥,再切絲滾水,配以蔬菜,做成湯。

    赫連煊頗為受用。

    大大滿足了她的投喂欲。

    有種挑戰飼養挑食寵物成功的快樂。

    她輪番做些其他中原菜式,每日讓他吃一道。

    烏琪知曉后,來幫忙打下手,上回風寒重,她許久沒見好轉,這次看臉色,已無大礙。

    穆凝姝想起失敗的春月節計劃,問烏琪之后有何打算。

    烏琪笑道:“我這腦子,哪里能想出什么好計劃。現在大單于有傷在身,即使見上面,也沒什么用吧。等他傷好了再說,我不著急。”

    這段時間她整天吃吃喝喝,享受寵妃好姐妹提供的雞犬升天待遇,壓根記不起來這事。

    倒是對于玩兒的事,烏琪更上心,道:“你下午有空的話,咱們一起騎馬去吧。聽侍女說,杏花溝那片的杏花全開了,特別美。我們去瞧瞧,一直養病,我好久沒出門。”

    穆凝姝應下,待午膳后,跟烏琪一起策馬賞花,踏春吃點心,玩到日暮時分,才回氈帳。

    夕陽斜照中,赫連煊如常批閱著奏折。

    眉目間透出股認真。

    氣定神閑,仿若世間萬事,皆運籌帷幄之中。

    杏花開得極好,她折了幾支抱在懷中帶回來。

    他囿于朝政,不見春色。

    風吹過,花瓣飄落到地毯上。

    赫連煊抬眸看去。

    粉白煙云后,她眸色清亮,粉面桃腮,容色更勝花色。

    他道:“既是來了,何不出聲?”

    穆凝姝走過去,有理有據:“見大單于忙于政務,不敢打擾。”

    她才不會承認,一時之間,沉迷于單于美色不可自拔。

    赫連煊:“倒是沒看出公主這般客氣。”

    近來她膽子越來越大,早前那份謹慎小心,消散得七七八八。

    “定是單于貴人事忙,沒注意細節。本公主向來懂禮數。”她將杏花插在桌上的空花瓶中,“杏花開得極好,但起風了,明日估計只剩殘花。單于,你先前答應帶我騎馬看杏花,看來做不到了。”

    起初教她騎馬時,他的確說過這話。

    赫連煊拂去她發間的花瓣,指尖順著烏發滑落,“天暖后,會有金蓮花和芍藥,杏花明年依舊會開,急什么。”

    “是,不著急。”她笑了笑,柔聲問道,“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告訴廚房備著。”

    赫連煊隨意說了道她做過的菜。

    行軍打仗,餐風露宿是尋常,他自小日子又過得粗礪,身子恢復能力強悍,其實用不著如此精心照顧。

    但在她眼中,仿佛他和小可愛那些動物一樣脆弱。她不再畏懼,反倒生出憐惜。

    也行。

    他不介意當個脆弱的英雄。

    穆凝姝望向自己發間的手指,感覺微妙。

    他很喜歡摸她的頭發。

    這個動作挺玄妙。

    既讓人感覺關系親近,卻又不像觸碰肌膚那般過分狎昵。

    他動作很輕,像摸小動物,給她一種他天生溫柔的錯覺,如果她沒見過他殺人。

    赫連煊:“你很會照顧人,公主。做飯做得不錯,包扎手藝也挺好。”

    不知是單純夸她,還是另有深意。

    據她觀察,他鮮少夸人,拿話語給人下圈套倒是數不勝數。

    穆凝姝想了想,道:“一般般啦,大部分公主不太會這些。我喜歡廚藝。對動物們,也挺熱愛。包扎技術……在動物和人身上都差不多。”

    赫連煊:“還有什么愛好?”

    穆凝姝答道:“刺繡。偶爾寫寫字。”

    也就這倆跟高雅沾點兒邊。

    其實她真正的愛好是睡覺和看話本子,但這倆太不公主了。

    赫連煊:“孤看瑪茹那些女孩兒,大多喜歡珠寶首飾,跳舞唱歌,到處游玩。公主的愛好,倒是挺實用。”

    穆凝姝打個哈哈:“大家文化不同,難免有差別。我們姜國女子,最講究賢惠。做飯縫衣,都是必備素養,若是不會,嫁去夫家后,就當不成一個好妻子。公主金枝玉葉,雖無此憂慮,但身為天下女子表率,自然得學。呃,其實我也就以前感興趣,現在不怎么喜歡了。”

    她給自己的謀生技能找出合適理由。

    不知她哪句話取悅到赫連煊,他唇角勾起,道:“不喜歡就不做。你的夫家多得是錢和仆從,用不著妻子親自操勞。”

    * * *

    年輕小宮女們湊在一塊兒,不管以什么開啟閑聊,十句以內,話題必定繞到,等出宮后,想找個什么樣的男子當夫婿。

    雖同在宮中,奴婢和貴人們卻活在兩個世界。莫說達官顯貴,哪怕是太醫院的小學徒,人家是官籍,不愛搭理她們這些低等奴籍。

    十三四歲的穆凝姝,熟悉些的文化人,除了路邊寫春聯的落魄童生,便只有曾為書生,但因家貧而賣身為奴的太監。

    而她對家境殷實的認識,則是夠吃飽的米糧,燒不完的柴火。

    再往上的人家,她高攀不上。

    她希望未來夫君,正直,善良,勤勉;

    能識得幾個字,會算算數;

    脾氣別太壞,她做錯事時,不要打罵她;

    窮些沒關系,反正她也窮,夫妻倆可以一起掙錢,當然啦,若有點兒積蓄,能吃飽穿暖更好。

    赫連煊這樣的人,遠遠超過她的一切認知,是連做夢都無法夢到的存在。

    他能力自不用說,詩句還念得極好聽。對半路收繼來的她,溫和善待。她列出的條條框框,在他面前,如同小孩兒過家家。

    他比她能想象出的最好,還要好。

    她仰臉望向他,心中升起股隱秘的歡欣。

    這樣一個人,是她夫君。

    或許赫連煊隨口說出的夫家和妻子,跟她認知里不是一回事,她仍舊開心。

    以前,她只被說做活兒做得不夠快、不夠好,他卻說不喜歡就不用做。他是君主,這對于他不算什么,她卻是第一次聽到。

    穆凝姝低頭整理杏花枝條,隱匿笑意,雙手潔白如玉,經年累月的凍瘡痕跡,已然消失無蹤。

    她得謹記公主身份,公主嘛,要求自是不同于平民。這么一句話,可哄不到皇家金枝。

    她再度抬頭,眸光亮亮,道:“本公主向來仗義,既然答應照顧你,你養傷期間,我做做飯也沒什么。不過,作為回報,等你得空時,要帶我去遠點兒的地方游玩一次,好不好呀?”

    語調中,帶上不自覺的撒嬌。

    說完后她才意識到。

    沒辦法,赫連煊著實太吃這套,太好哄。

    毛病都是慣出來的。

    * * *

    穆凝姝說是照顧赫連煊,實則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處理政事,又有侍女和札木爾隨時待命,無需她做什么。

    她每天僅僅做一個菜意思意思,真究起來,倒是他的帝王特供病號餐太好吃,大半進了她的五臟廟。

    這回不等赫連煊調侃她貼春膘,她自己先受不住。

    他賞賜的布料多得用不完,節氣雖尚在早春,衣裳卻已做到了夏天。

    王族御用的繡娘們個個心靈手巧,衣裳從顏色到款式,全是她的心頭好。

    她舍不得辜負這些漂亮衣裙,每天都騎馬去草原上跑一跑,練練馬術,減減春膘。

    除卻衣物,首飾也多。

    從前她對珠寶玉石不感興趣,純粹是人窮志短時的自我安慰。

    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兒,明明很招人喜歡。

    如今她要多少有多少,挖掘出打造時興首飾的新愛好。

    好東西,不可吃獨食。

    穆凝姝和烏琪常去牧場照顧動物,便挑出些最好的首飾和衣裙,帶給烏琪。

    烏琪自是喜歡,卻覺她過分割愛,推辭道:“你挑的這些,一看就極為貴重難得,你該自己留用。每次你得了賞賜,都不忘給我。我哪里用得完這么許多。”

    穆凝姝態度直接:“茍富貴,勿相忘。你我之間,不必推來讓去,讓你拿就拿。”

    烏琪抱住她猛親一口,開心盤弄首飾。

    她卻覺對不住烏琪。

    赫連煊傷勢恢復情況很好,不久后,烏琪便能前去侍奉。

    大好事。

    但每每念此,她心底竟會莫名生出點酸澀來,令她極為陌生和震驚。

    她從未有過此類情緒。

    在穆凝姝對自己的認知里,她雖稱不上高風亮節,但也該歸類于還算大度。

    在姜國時,宮女小姐妹們請教她刺繡技法,她悉心教授。有了抽水更少的賣繡品渠道,她也不藏著掖著,讓大家有錢一起賺。

    用孫嬤嬤的話來說,她五行缺心眼。

    聰明人應該靠刺繡絕技去求娘娘們青睞,一旦讓娘娘看上,便有機會去各宮里當差,脫離底層。至于低抽水渠道,她應該死死瞞住,當中間商賺差價。

    她不以為意。

    或許是天生遲鈍,對得失不太在意,或許是孫嬤嬤說的缺心眼,反正她對這些無所謂。大家都是苦出身,天天受管事們壓榨夠累了,何必再耍心眼互害。

    而烏琪,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艱難時相互投喂,同蓋一床被褥過冬的患難之交。

    她居然能有酸澀心緒。

    不理解,但討厭。

    穆凝姝的手落在烏琪肩上,認真道:“烏琪,等赫連煊傷好了,我一定再給你想個周全法子,幫你獲寵。”

    “突然這么鄭重干嘛。”烏琪嚇一跳,注意力又轉到首飾上,美滋滋,“嗨,行吧。其實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穆凝姝態度堅定:“必須放在心上。”

    烏琪:“……好。”佛戲小姐妹這突如其來的氣勢是怎么回事。

    “兩位美麗的姑娘,好久不見——”

    一道修長人影倚在門框中。

    長相斯文,乍一看像姜國人,仔細看又有敕加人特征。

    穆凝姝和烏琪聞聲,朝門口看去,驚喜道:“佗佗,你回來啦!”

    那人朝二人走來,熱情張開雙臂:“這趟累死人,回來不容易。可想死你們了。來,給哥抱一個!”

    烏琪擋住他,笑道:“那可不成。凝姝如今可是寵妃,你找死呢。我也不跟你抱,我是未來的寵妃。”

    他哈哈一笑,放下背后行囊,道:“聽說了,在下恭賀二位苦盡甘來。我一回赫連部,連家都沒回就給你們送禮物來了。真嚇人,我才短短半年沒回,竟連王位都換了人坐。幸虧還是我赫連氏中人,論輩分……哎呀,赫連煊同我輩分怎么算,我得回家查查族譜去。”

    此位不著調仁兄,是穆凝姝“最好的朋友”的另一個之一。

    出身自赫連氏旁支,其母親是在邊境買賣藥材的姜國商人,姓張,意外嫁給他父親為妾。張氏崇拜建安三神醫,給兒子取了個漢名張奉景,意為張仲景和董奉,小字則來自華佗,三位一個不漏。

    張奉景在父族中不得寵,便干脆一直用母姓名字。他離家多年,好在醫術不錯,在赫連王庭里謀了份差事。

    穆凝姝來自異族,張奉景混血不受待見,烏琪純純敕加人,可惜是個二愣子。

    三人認識后,惺惺相惜,屬于廢物疙瘩抱團取暖。

    塞外和中原的醫學界大佬們,格局極大,號召救死扶傷不分國界,每隔五年會在邊境處召開醫學一家親交流會,此次張奉景出門,便是參加此盛會,順道給兩位好友帶了些特產——姜國話本子。

    三人全是此中同好。

    穆凝姝和烏琪不能隨意出門,結識張奉景后才得此好東西。敕加文化粗獷,話本子不算流行。姜國話本子興盛,卻是外國貨,難弄來,兩人手中的舊本子都翻爛了。

    張奉景拿出一大摞話本子,一本一本展示:“《貴妃嬌寵錄》、《純情太后俏情夫》、《公主風流記》、《姜國后宮傳》……全是姜國時下最暢銷的。啊,烏琪,你不懂漢文,我特意全用敕加文轉寫了一份給你。省得你總纏著我倆讀給你聽。”

    烏琪:“嗚嗚嗚,佗佗你最好啦!我好感動!”

    穆凝姝:“……你確定你是去交流醫術的?”

    張奉景肯定道:“嗯,這就是學術。大佬們一講就是三個時辰,不找點事做很容易睡著,多不禮貌啊。我這趟還被表揚聽課認真呢。”

    穆凝姝分析:“因為他們看書看太多,都瞎了嗎?”

    張奉景解惑:“他們以為我全程在做筆記。”

    穆凝姝:“……果然夠瞎。”

    烏琪對學術毫無興趣,挑花眼道:“這么多本子,從哪個看起?”

    穆凝姝經驗老道,自信一笑,拿起幾本隨意翻翻,道:“簡單。我有特殊的挑書經驗。比如這本《貴妃嬌寵錄》,作者居然叫許花花,這名字一看就沒文化。再看這本《姜國后宮傳》,作者筆名形美、聲美、有深意,故事背景還定在姜國,真實感強,格調極高。必定得從后者入手。”

    烏琪和張奉景異口同聲:“哇,不愧是純正姜國人,有道理!”

    穆凝姝想起春月節時,赫連煊念詩,問張奉景是否有詩詞歌賦方面的書。

    張奉景道:“當然沒有。我對那些沒興趣。”

    他雖生來是半個姜國人,長相在一眾敕加人中清秀有加,卻毫無詩人內涵,平日里除開醫書,只愛話本子。

    跟一般男子喜好江湖傳奇不同,張奉景偏愛看癡男怨女談情說愛,看入迷比誰都能哭,此特點為三人姐妹團打下堅實基礎。

    穆凝姝托他:“下回你再出去,給我買幾本詩詞回來。”

    張奉景應下,收拾包裹,翻出最底層的一本書來,道:“啊,這兒還有一本。不過是敕加人寫的書。”

    兩人湊過去看——《敕加春夜猛猛嚎》。

    穆凝姝抿唇。

    是她多想嗎?

    忍不住發出一個疑惑:“……你這個書,它正經嗎?”

    張奉景道:“這個是一敕加同行帶來的,席間無聊,跟我探討一二,他說這書毫無醫學常識,拿來奇文共欣賞,一起批判批判。沒想到落到我這兒了。第一頁摟摟抱抱,第二頁卿卿我我,第三頁必定嘿咻嘿咻。敕加人寫的書,都這鬼樣兒。嗨呀,沒意思。”

    穆凝姝點頭認同,深沉道:“是挺沒意思。不過難得有敕加文學,我也想批判批判……了解下敕加民間文化,很有必要。”

    烏琪雙手攥起小拳頭,肅穆道:“嗯嗯,我也想看——哦不,我也要批判它,看看是什么小破爛。凝姝,你看完后給我看。”

    張奉景:“沒想到你們都這么熱愛敕加文化。那等你們都看完了,咱仨再聚起來,開個讀書會,一起批判吧。”

    穆凝姝:“……”

    * * *

    入夜洗漱后,穆凝姝舒舒服服靠在枕頭上,批判敕加特色文學,邊看邊皺眉。

    不愧是戰斗民族,寫的書每一頁都充滿了戰斗。因為文字留出的幻想空間大,她甚至覺得,比侍寢那會兒學習的春宮圖還刺激。

    民間流行文化很能反映普遍性偏好,赫連煊一純血敕加人,從小生長在這等狂野氛圍中……難怪他不碰她。

    跟書里這些比,她連清湯寡水都算不上。

    繼續批判。

    佗佗提到的的醫學常識問題,她在此領域全然空白,一點兒都看不出來錯處,就覺著書里這些男男女女個個銅皮鐵骨,若換作她這般折騰,骨架子都得散。

    敕加族人著實熱烈,男男女女只要看對眼,話不多說,直切主題。無論男女主身份設定是什么,后續全是從草叢玩到桌椅板凳,流程大差不大,情節翻來覆去就那幾個。

    誠如佗佗所言,多看上一會兒便覺膩味,沒意思。

    熟悉的松枝清香,忽然攏住她。

    第25章 第 25 章 25嬌怯

    赫連煊:“你在看什么?”

    批判得正入神, 穆凝姝沒注意赫連煊動向。

    他突然冒出來,坐到她身旁,嚇得她渾身一激靈。

    赫連煊朝她懷中看。

    她整個人撲到書上,以一個極其怪異的姿勢, 警覺道:“沒什么好看的。是菜譜, 秘制菜譜。”

    這內容要是被他看到……不如讓她去死一死。

    赫連煊扣住她的肩, 道:“孤又不會嗆你行。正好看看, 明天吃什么。”

    穆凝姝扭來扭去擺脫他,死死擋住書,道:“我是廚子,明天吃什么我說了算。”

    赫連煊挑眉,“廚子好大的脾氣。”難得一見, 她那么好說話的人。

    穆凝姝:“這是廚子的尊嚴。再說, 君子遠庖廚,你是君王,更應該離得特特特別遠。”

    赫連煊不勉強,他對菜譜沒興趣,道:“有個地方的杏花林,上回沒受風雨影響,開得很好。明日孤帶你去看看,就是地方偏遠些。”

    穆凝姝一聽就來了興趣, 笑道:“遠點兒好啊,這段時間我騎馬把王庭附近轉膩了。大單于一言為定。”

    她抱著書,跑到自己的衣柜, 塞進最里頭藏著。

    養傷這段時日,穆凝姝幾乎沒怎么回自己氈帳。赫連煊讓人專門給她打了幾個衣柜,現在一看, 她衣裳竟比他還多。

    難得游玩踏青,她興致勃勃挑選明日的衣裳,對鏡比來比去。

    赫連煊靜默看著。

    “這套怎么樣。”見他盯著自己,她偶爾問一句以示尊重。

    “還不錯。”他道。

    問過幾次后,每一套的答案都是還不錯,穆凝姝懶得再問他。

    人家不在意,問也白問。

    大概在看著她想軍政大事。

    他經常這么看著她,就像……她想了想,嗯,就像她看小可愛和小馬駒,翻來滾去,非常解壓。

    不太對……請拿她當人謝謝。

    這點小事影響不到她的好心情,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她足夠開心。

    他愛看隨便看。

    赫連煊確實覺得,都不錯。

    她生得漂亮,冰肌玉骨,穿什么都好看。

    他更多地在看她這個人,衣裳之類,不重要。

    穆凝姝最終選出身淺藍衣裙,擱在衣架上。

    杏花粉白,這個顏色在花樹間顯得明麗。

    她拿來藥膏,不計前嫌給他上藥。

    世間哪有她這么可愛,還會給人上藥的狼崽和馬駒?

    他真是不懂欣賞。

    赫連煊躺在床上,她坐著調勻藥膏。

    起初她上藥,坐得板正,但赫連煊對待她,總是淡淡的,偶爾逗弄下。

    像對待一只貓。

    她湊近時,他順手擼一擼。更多的時候,即使身處一間房,她和他各做各的事。

    時間一長,她發覺跟他講究男女之別,毫無必要,便怎么舒服省力怎么來。今晚批判過敕加特色文化,她越發自在愜意。

    ……繞來繞去,反正仍舊不是人。

    也行吧,上藥貓貓。

    待藥膏調好,穆凝姝懶懶散散趴在他身旁,單手撐頭,另一手指尖抹上藥膏,輕輕從他傷痕上涂過。

    傷口早已拆線,沒有化膿沒有增生,恢復得很好。

    涂完這種藥,她又拿出一瓶給烏琪用過的同款祛疤膏,道:“來,再拿祛疤膏保養下,疤痕會變淡,不仔細瞧就看不出。”

    赫連煊拒絕:“不要。孤不是女子,用不著。”

    他側過身體面壁,不給她機會。每天被她這樣上藥,簡直是受刑。她倒是自在,無知無覺,還要來第二遭。

    穆凝姝深深惋惜。

    他面相精致,內里仍是個草原糙漢。

    多么美好的身軀,不懂珍惜。

    * * *

    騎馬免不得拉動傷口,此次出游選用馬車。游玩隊伍浩大,侍從們各種物件備得齊全,陪侍左右。

    馬車輕微搖晃,路途稍遠,穆凝姝晃得困乏。

    好在車內寬闊奢華,設有小榻。赫連煊拿著本兵書看,她枕在他腿上小憩。

    在王帳中,她有時亦會如此。

    躺在他腿上,他會不自覺摸她頭發,輕輕緩緩。

    難怪小可愛喜歡被她擼,確實上癮。

    車駕至杏花林,遙望粉白無盡,繁盛如云。

    侍女們鋪毯放桌,擺上水果點心,生起小火爐煮茶熱酒。

    赫連煊先下馬車,朝穆凝姝伸手,她剛搭上,忽然被他一把推進馬車里。

    下一秒,面前簾幕被人一刀劈為兩半。

    她反應極快,連忙往馬車深處滾去。

    “有刺客!護駕!”

    外頭札木爾大喊,侍女們尖叫躲避,混亂一片。

    刺客顯然朝赫連煊來。

    他持刀跟刺客打斗,侍衛和暗衛紛紛前來護主,刺客死傷大半。

    刺殺講究快準狠,一旦開頭不成,落下風,再難轉圜。

    首領刺客見行動失敗,吹口哨,朝穆凝姝馬車襲去,綁架她,順便搶車逃走。

    赫連煊搶過旁邊侍衛的弓箭,飛快拉弓搭箭,三箭齊發,直接將刺客射下馬車。

    馬匹受驚繼續跑,他翻身上馬,追上馬車,騰躍到拉車的馬上,將其控住,車速漸緩。

    穆凝姝探出頭來,正好對上他目光。

    不知是她錯覺,還是今日日光太盛,他眸中的凜冽寒光,似乎瞬間春意融融。

    馬車停下,她跳下來。

    札木爾將活捉的兩個刺客帶來,稟報道:“其他都清理干凈了。”

    赫連煊從馬車中拿出一壇酒,沖洗刀上血跡,慢悠悠道:“分開細審。務必留活口。”

    穆凝姝湊上去,拉開他衣襟檢查,還好,傷口只撕裂了一點點。

    她道:“我帶著藥,給你先涂些。我們快回去吧。”

    赫連煊莫名道:“回去?為何?”

    穆凝姝更莫名其妙:“當然是因為遇刺,加上你又受傷了啊。這還用問嗎。”

    他隨手扯下枝杏花把玩,道:“孤說好了陪你游玩,這般回去,豈非讓公主白受一番舟車勞頓。放心,已經沒事了。刺殺而已,這些刺客,活兒做得粗糙。”

    聽語氣,頗看不上。

    赫連煊折段花枝,簪在她鬢邊,挑眉道:“這些雜碎,是嫌杏花不夠艷麗,來送些鮮色給公主助興。來多少,孤殺多少。”

    她發髻微微凌亂,杏花隨風飄零,纏繞在發絲間,越發襯得她嬌怯動人。

    見她不說話,他理理她垂在耳畔的碎發,道:“當真很怕?有孤在,不會有事。”

    他談及刺客時,語氣倨傲。

    現在卻好似在哄她,聲音低沉,很好聽。

    他當然不怕。

    無論在政治謀略上,還是武力心性上,他都天賦異稟,的確擁有恃才傲物的資本。

    有位智者曾說,距離產生美。

    赫連煊這人卻反其道而行之,越靠近,越能發覺其好處。

    在她充滿邏輯的幻想中,他本該是個陰鷙嗜殺的大魔王,而非現在這樣,陪她走在春光下,悠哉賞花。

    穆凝姝忽然生出些不甘示弱,卻更為膽怯的心思來。

    說不清,道不明。

    她抬眸看他,道:“我才不怕。又不是沒見過。”

    赫連煊付之一笑,直截了當:“行。那你一個人在這兒,孤先走一步。”

    轉身,大步流星,作勢離去。

    “別呀你……單于等等我——”她趕緊追上,摟住赫連煊手臂,貼向他,嘴上還不肯認輸,“你有傷在身,我扶著你。”

    赫連煊放慢步伐,攬過她的肩,倚在她身上,道:“不如這樣扶。畢竟……孤比較柔弱。”

    穆凝姝:“……”

    * * *

    杏花搖曳,春光大好,侍女們收拾過后,一切恢復如常。

    穆凝姝玩得盡興,暮時才歸。

    然而一切并不白得。

    小時候,村里人家都是種田為生。瓜果、糧食收獲后,大老遠運去鎮里,賣給財主們。

    穆凝姝跟著爹娘送東西,打小見得多,財主們全是不肯吃虧的性子,斤斤計較。

    作為財主中的財主,赫連煊不遑多讓。

    穆凝姝承他恩惠玩了一天,他便要求她陪著上朝,說是抱病太久不適應,需人照顧。

    她強烈懷疑,杏花林那日她玩得太開心,赫連煊發覺自己辛辛苦苦賺來家產,卻沒時間花,而她卻閑散快樂,心理由此失衡。

    好在每日只需要去一個時辰。

    王庭中有個大隔間,赫連煊用以休憩,應有盡有。

    這回穆凝姝學精了,找札木爾問出隔間后有道隱蔽小門,她從此處出入,不會驚擾前方大臣,不至于又當顯眼包。

    她獨自待在隔間里頭,只當換個地方看話本子,并無所謂。

    近水樓臺,免不得聽到些消息。

    軍政上的事她不太懂,倒是捕捉到幾條姜國相關。

    三年前她出塞時,姜國一半國土鬧水災,另一半鬧旱災,北方邊境處,涂丹部虎視眈眈,不時劫掠,苦不堪言,只能自割腿肉,送禮和親,以求喘息。

    經數年休養生息,如今境況好轉許多。

    雖不知她這假公主出塞,在其中是否起過幾分效用,但她聽著仍覺安慰。

    * * *

    赫連煊恢復上朝的第三天,舅舅耶律哈察在家中設小宴,慶賀他身體康復,納福驅晦。

    令穆凝姝費解的是,她也被邀請了。

    赫連煊卻不覺奇怪,帶她一同赴宴。

    比起接風宴,這場小宴才當真算家庭聚餐,只有舅舅、舅母、以及瑪茹。

    五人圍桌而坐,赫連煊和她列上席,瑪茹輩分最低,坐在下首,難得顯露出安靜乖巧的一面。

    哪怕是裝的,只要別鬧騰,讓她順利過會,也挺好。

    侍女端上奶茶。

    耶律哈察舉杯,說上一番祝詞慶賀,舉杯共飲,他一口喝完,先干為敬。

    穆凝姝著實受不了咸奶茶,但這種場合,不喝完,顯得太過驕矜。

    入鄉隨俗,干掉它。

    她剛抿上一口,杯盞卻被赫連煊拿走。

    他命侍女另外取壺甜奶茶過來,朝哈察道:“公主不愛咸的,這杯孤代飲。”

    第26章 第 26 章 26不清白

    見赫連煊飲下那女人剩的奶茶, 神情自然,顯然對此習以為常,耶律哈察心里非常震驚。

    草原習慣粗獷,男人們去河里洗澡同用帕子, 吃飯碗筷隨意用, 都是常事。他這外甥卻從來不用別人碰過的東西, 若非在行軍中物資短缺, 他絕不跟人同吃同飲。

    上回接風宴,赫連煊親自給穆凝姝切肉,當時哈察只覺,男人得到漂亮新寵,新鮮勁兒正上頭, 難免這德行。

    今日一看, 再加上這段時日的情況,怕是不能再用一時新鮮解釋。

    赫連煊這般一打岔,飯桌上剛才的熱鬧氛圍消失無蹤,呈現出一股詭異的安靜。

    舅母見狀,熱場笑道:“大家都別干坐著,趁熱吃菜。阿煊,今天的菜都是我親手做的,快嘗嘗是不是和小時候的味道一樣。”

    “有勞舅母。”赫連煊跟平日別無二樣, 跟穆凝姝道,“家宴罷了,不必拘束。”

    穆凝姝禮貌道:“是, 菜色都很漂亮。多謝耶律夫人款待。”

    “夫人?”赫連煊糾正她,“公主,你應當隨孤稱舅母。”

    耶律哈察聽不下去, 按捺不住,道:“凝姝閼氏這聲‘舅母’,先別著急。今日請單于和閼氏過來,是有些話想說。大家就這么幾個人,都是自家的,沒必要繞圈子。阿煊,這個女人跟你在一起,不妥。”

    耶律哈察對穆凝姝甚是厭惡。

    這女人看似清純淡泊,背地里絕不是省油的燈。最近竟敢跟去王庭,恨不得時時刻刻緊盯赫連煊,生怕其他女人見縫插針。

    哈察非常清楚赫連煊在奪權路上的狠厲決絕,可這種事,他竟然也允了穆凝姝。簡直被她迷得神魂顛倒,違背本性。

    此事暫且不論,畢竟時間不長。

    但巫祝的讖語,哈察必須說:“阿煊,你這次傷情兇險,前幾日竟再度遇刺,你從未有過這么高的受傷頻率。穆凝姝不祥,你不可再同她糾纏。巫祝早說過,這種跟下賤馬奴廝混的女人身帶晦氣。你選妃那會兒,不該選她。”

    赫連煊手指在桌上輕扣,眸光晦暗,緩緩道:“舅舅,馬奴之事,孤說過不準再提。您當時不在赫連部,大概不知道。”

    哈察不接臺階,繼續道:“提不提都不妨礙這件事的存在。外人或許迫于你的單于身份,但我是你舅舅,我更擔心你安危。你別迷戀她迷戀得自欺欺人。讓這女人自己說。穆凝姝,你跟那馬奴當真清白嗎?若敢有半句假話,死后魂魄下無間地獄,來世投生畜生道。”

    穆凝姝無語得差點笑出來。這誓言內容,對她毫無威脅。

    她根本不信鬼神,也不指望來世。

    不過,哈察的問題,是個好問題。

    * * *

    無數個寒冬深夜,她和莫勒欽相擁而眠。確切說,是她發現莫勒欽不會傷害自己后,主動抱著他,依偎求暖。

    塞北那么冷,若沒有他,或許她早已凍死在某個夜晚。

    涂丹部鬧過一次瘟疫,死了很多人,尤其是底層奴隸。他們根本弄不到任何藥物抵抗疫癘,居住環境擁擠臟亂,傳染迅速。

    她和莫勒欽都染上此病。

    她小時候得過這病,僥幸扛過,抵抗力稍強,莫勒欽病情比她重。

    迫于無奈,她去找雅曼做交易。

    在姜宮時,太醫院每年都要整理抄寫大量雜亂藥方和藥譜,這事本該由新晉御醫們做,但宮里的御醫,哪怕再末等,也是出身于醫藥世家。

    富家公子們不肯老老實實當苦力,就花點兒銀子包出去,找些是識文斷字的宮女太監們做。

    穆凝姝就是其中之一,因字寫得好,態度又勤勉,人家年年都愿意找她。

    自然而然,她記住一些藥方。

    恰好包括對付此種疫癘的方子。

    那時雅曼染了疫癘,遭涂丹單于嫌棄。

    穆凝姝表示愿意給她治病良方,作為報酬,她必須提供足夠的藥物。這藥方不僅可以救雅曼自己的命,還能獻給涂丹單于,讓她立下大功,重新獲寵。

    雅曼果然立刻答應。穆凝姝要藥去救莫勒欽,愿意跟那馬奴繼續糾纏,她喜聞樂見。

    穆凝姝順利拿到藥劑,但莫勒欽病得太重。

    她將湯藥含在口中,對上他的嘴,一口一口喂下去。

    屋漏偏逢連夜雨,涂丹接連遭難,前有瘟疫,后連連吃敗仗。

    民心焦躁,涂丹單于無能狂怒。

    敕加族一遇到事,就喜歡生祭活人,以示誠心,求上蒼神明垂憐。

    莫勒欽和她,被選為那次祭祀的人牲。

    他們被關押在一起,捆手綁腳,口中塞堵,獄卒日夜看守,以防自盡。因活祭極為殘忍,人牲會被綁在木架上,活活燒死,痛苦至極。

    男子先祭,三天后,女子隨之。

    大祭司派人來取莫勒欽,他奮力掙扎。

    “公主,我會救你——無論多難,我一定回來救你——”

    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

    撕心裂肺的沙啞嗓音,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她夢中重復再重復。

    可是他沒有回來。

    她行刑前夜,赫連突襲,涂丹覆滅。

    她再未見過莫勒欽。

    應當是死了。

    即使僥幸逃脫生祭,也無法逃過赫連部的圍殺。

    整個涂丹,被屠得只剩下女人。

    只是,她始終不愿相信,無法釋懷。

    他已消逝。

    夜夜同眠,相濡以沫,縱然沒到男女間最后那一步,論起清白,她和莫勒欽之間,著實談不上此二字。

    至少她對他的心,不清白。

    旁人口中低賤的馬奴,是她夢寐以求卻再也無法相見的愛人。

    雅曼難產時,她出手相救,有自己的私心。

    涂丹部的舊人越來越少,莫勒欽好似一粒沙塵,無人記得,只在旁人對她的嘲笑中充當談資,那些人甚至根本不認識他。

    雅曼卻認識他,見過他。

    她不覺得雅曼的添油加醋多難聽,至少她能在其中找到莫勒欽存在過的痕跡。

    這樣也很好。

    * * *

    穆凝姝不喜歡沉浸在苦楚里,人生漫漫,總得朝前走。

    偏偏有人一再翻出這段舊傷。

    著實不怎么令人愉快。

    哈察怒氣滔天,讓她費解。

    鴻門宴是針對她的,審判是不講道理的,罪名是莫須有的。

    今天最該生氣的人是她才對。

    穆凝姝道:“耶律大人何必一口一個下賤馬奴,人家有名字,莫勒欽。”

    哈察臉色越發難看,居然還敢提名字,“你承認了?”

    穆凝姝清冷道:“承認什么?莫勒欽確有其人,當年幫助過我,僅此而已。耶律大人別急著定罪。至于你口中的清白……我同他,當然清清白白。”

    她向來厭惡解釋所謂的“清白”,但赫連煊在這里,她得顧忌他的臉面。

    況且,沒必要在口舌之爭上給自己惹麻煩。

    “就知道你不敢認。”哈察冷笑,朝身旁侍衛道,“去把雅曼帶過來。一問便知。”

    穆凝姝扯唇笑了下,故意道:“看來舅舅今日準備得挺充分。”

    “舅舅”稱呼一出,哈察頓時變了臉色,仿佛吞了蒼蠅。

    要的就是惡心。

    他先惡心她,她理當回報。

    哈察和雅曼湊在一起,情況對她極為不利。

    她不再出聲,自斟自飲甜奶茶。

    事已至此,后續取決于赫連煊態度,她說什么不重要。若他認同他們的說法,要懲處她,她也沒二話,莫勒欽存在過,她不冤。她的一切皆由他賜予,他要收回,亦是他的權力。

    雅曼很快帶到。看她狀況,產后恢復得不錯,氣血紅潤,身材豐腴得宜,昔日風采逐漸回歸。

    她行禮問安,禮節周到,笑容嬌媚如舊。

    哈察立即問話,要雅曼如實交代馬奴之事。

    雅曼笑道:“那個叫莫勒欽的馬奴?涂丹部確有其人,凝姝閼氏應當跟他挺熟。”

    哈察瞥一眼穆凝姝,得意道:“你繼續說清楚,他們之間如何茍且,形同夫妻。”

    雅曼滿臉莫名其妙,道:“夫妻?有這種事嗎?當初凝姝閼氏在馬場做事,莫勒欽也是,兩人同僚搭子,時常湊在一塊兒,旁的……并沒有什么啊。”

    莫說哈察驚訝,穆凝姝也頗為驚訝,轉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雅曼極度利己,指望血參之恩徹底轉性,難。

    估計雅曼也聽信了赫連煊寵愛她的傳言,審時度勢,判斷靠得寵于赫連煊的路走不通,才干脆倒戈,站在她這邊。

    涂丹瘟疫時,穆凝姝找雅曼做交易,而非找涂丹大閼氏,也是看準了雅曼這點。

    涂丹大閼氏對她的恨意中,夾雜著女子年華逝去后,擔心愛人被奪走的嫉妒。而雅曼對涂丹單于沒有任何愛意,她只迷戀榮華富貴,直白得沒有道德底線。

    哈察將雅曼當年說過的話一一重復。

    雅曼故作驚訝道:“啊,那些渾話,我的確說過。女人嘛,爭寵的小小手段,耶律大人見多識廣,應當能理解。如今我深覺自己錯得深遠,改邪歸正,自然不能再胡說八道。我知道的就這么多,若其他事,雅曼先行告退。”

    說罷,雅曼看向赫連煊,得允后立即離開,一秒不多待。

    她生孩子那會兒,差點被赫連煊折磨死,看將這閻王就怕。狗男人手段卑劣陰狠,難伺候得很,她不指望跟穆凝姝爭這個寵。耶律哈察想拿她當刀子使,也不先掂量下自己的分量。她又不傻。

    赫連煊冷眼看向耶律哈察,目光威壓。

    哈察事與愿違,仍舊不肯罷手,道:“好,馬奴之事暫且不提。你前幾日杏林遇刺,刺客活口由我和札木爾親自審問,查出姜國在赫連部安插有細作,刺客依據細作提供的消息,制定行刺計劃。阿煊,你活到十九歲,對花花草草哪有什么興趣,偏偏她來了你就去看花,天底下這么多巧合?”

    第27章 第 27 章 27珠玉

    杏林刺客同姜國有關, 穆凝姝亦是現在才知道,赫連煊從未對她說過。

    她一去國離家多年的假公主,跟姜國毫無聯系,在赫連朝中更無任何勢力, 連消息來源都找不到。

    說她參與刺殺計劃, 未必太抬舉她。

    至于賞花, 若赫連煊本人不肯, 她還能強綁過去嗎?

    就不許大單于興趣變文雅點,非得一直打打殺殺?

    哈察斜眼瞧下穆凝姝,朝赫連煊道:“姜國如今喘過氣來,說不定人家就等著你出事,好趁機回她的姜國。這女人對你毫無情義, 全是虛偽。你受重傷, 她又何曾為你掉過一滴淚。”

    這些話甚為荒謬,聽得穆凝姝怒極反笑。

    在她過往人生中,遇到的每個人都告訴她,堅強是種美德。

    來草原后,敕加人慣愛取笑中原女子哭哭啼啼,嬌弱沒用。

    如今在哈察口中,不掉眼淚竟成了她冷血無情的罪證。

    若當下受此委屈的人是瑪茹,的確能哭得翻江倒海, 惹一眾人心疼嬌哄。

    但,又不是每個人傷心難受時,都靠哭來解決問題。

    五歲那年, 她哭得撕心裂肺,求爹娘不要賣掉她,還不是賣了。

    在那之后, 她再沒哭過。

    穆凝姝靜默深吸一口氣。

    她余光忽然瞥到瑪茹。

    剛才瑪茹一直低著頭喝奶茶,現在抬起臉,才看出憔悴許多,眼中飽含怨恨。

    恨她橫插一腳,搶走了本該屬于耶律家的赫連煊?

    從前藏著掖著,是因為還能以表妹自居,賴在他身邊,如今到了婚齡卻始終心愿未成,終于按捺不住。

    所以一家人,鐵了心要置她這外來者于死地。

    一罪不成,就再來一罪,何患無辭。

    她哪有本事左右大單于?

    一個又一個,搞不定男人,就來搞她,殃及池魚。

    刺殺之事重大,她絕不能背鍋。

    穆凝姝正要說話,赫連煊卻先她一步,命令道:“瑪茹出去。”

    瑪茹愣住,“為何?”

    赫連煊面色不耐,未給解釋,直接吩咐札木爾將人帶出去。

    廳內只余四人。

    赫連煊面如寒冰,語氣冷冽,道:“鬧劇到此為止。舅舅口口聲聲關切,究竟是為了孤,還是為了瑪茹,你心里有數。你想孤娶瑪茹,不妨直說,不必反復刁難一個弱女子。”

    哈察臉色僵住,明言道:“行,話已至此,直說。瑪茹滿心喜歡你,我的確為她,但也是為你。阿煊,從前你大業未成,心無旁騖,我不好同你提及。現在你有成家意愿,何不跟我們親上加親。穆凝姝哪里是弱女子,你鬼迷心竅才遭她迷惑。瑪茹愛你的心,勝過這等外人千百倍。她為你憂思成疾,天天以淚洗面,舅舅就這一個女兒,你讓我如何袖手旁觀?”

    說到后面,哈察滿臉痛苦,為女憂傷。

    舅母亦是哭得不能自已,求赫連煊憐憫下瑪茹,道:“我們老兩口不奢求你娶她為正室閼氏,僅僅當個妾室也行,阿煊,你有那么多妾室,多一個并無所謂,何苦傷瑪茹的心?”

    赫連煊卻毫無退讓,道:“敕加好男兒數不盡,瑪茹有很多選擇,不必委屈當妾。你們若真心疼她,就該好好管教她,而非溺愛得她為所欲為。今日你們既然挑明,孤便說清楚,孤絕不會娶她,即使沒有公主,也不會。你不必再白費心思。”

    哈察不料赫連煊決絕至此,道:“敕加人祖祖輩輩顧念恩情。阿煊,你小時候——”

    赫連煊冷淡打斷,道:“就是因為孤過于顧念恩情,才生出這許多是非。你對孤的照拂,孤報答過,自問對得住你。換作旁人,今晚這事,孤必不會輕饒。耶律哈察,你我在舅甥之前,是君臣。”

    哈察臉色灰白,回道:“……是,單于。”

    他這外甥性子雖冷淡,卻一直對他寬厚尊重,哪怕當上大單于,也從未直呼過他的姓名。沒想到,現在竟為才認識幾個月的外族女人翻臉,甚至動怒。

    赫連煊牽起穆凝姝往外走,回身停住,道:“孤這些話,請舅舅務必跟瑪茹說清楚,斷掉她的念想。待她出嫁時,為兄會為她置辦豐厚嫁妝,言盡于此。”

    * * *

    孤月高懸,夜風吹得微冷。

    馬車中,穆凝姝還沒回過神來。

    這就結束啦?

    今晚明擺是場惡戰,且是惡婆家自帶團寵小表妹,欺負外來小媳婦的經典戲碼。更可怕的是,赫連煊母親不在,婆家直接是小表妹的親生父母。

    按照一般發展規律,她今晚不死也得脫層皮。

    赫連煊不按套路出牌,讓此戰結束得有種極突兀的草率感。

    本是她受審,全程承蒙他蔭蔽,反倒她說話最少。

    若天底下的丈夫都像赫連煊這般強硬,婆婆們那里還有作妖的機會。

    不過刺殺事關重大,穆凝姝仍覺有必要擺脫下嫌疑,道:“單于,姜國刺客那事,我可以解釋——”

    赫連煊打斷她,問道:“杏林賞花的時間和地點是孤臨時起意,所有隨從皆由孤安排,你如何提前得知?那晚孤跟你說過后,你我隨即睡下,整夜你未出氈帳,要如何對外傳遞消息?”

    穆凝姝愣住,“啊?這個……我……”

    不應該是她解釋嫌疑嗎?

    怎么會忽然變成考試?

    穆凝姝成功被他帶偏節奏,冥思苦想,半天沒我個所以然來。

    她想到那些被赫連煊逼問政事的大臣們,當時她看樂子看得有趣,輪到自己,滋味不好受。

    太久不見她回答,赫連煊又提出幾個新問題,更具體,更細節。

    “啊這、這——你容我想想啊……”

    穆凝姝被問得腦袋發懵。

    雖說這種問題她答不上來才是正常,但赫連煊眼中揶揄輕蔑太盛,看她像在看傻子。

    她好勝心頓時冒出來,嫌不嫌疑,渾然拋到九霄云外,就想證明下自己的智商。

    然而想了半天,穆凝姝掏出塊帕子擦擦額汗,只擠出句,“寫小紙條,讓小可愛偷偷遞出去。它會打狗洞……”

    絞盡腦汁就說出句這個,赫連煊一聲嘆息,道:“舅舅污蔑你通敵,你急著自證清白,孤問你如何做到,你又順桿爬。公主,就你這水平,還刺殺。難道時至現在,你還沒想到一件事?”

    穆凝姝更懵了,木愣愣看著他,絕望道:“又是什么事呢?”

    他再這么問下去,她真會懷疑自己是傻子。

    赫連煊忍俊不禁,拿起旁邊的奶條拍下她腦瓜,道:“你若有心刺殺,何必繞一大圈。你只需要弄些劇毒,趁上藥涂在孤傷口上,得手很容易,你每天有無數機會。公主,你根本沒朝這方向想,是因你從未有過害孤的心思。”

    “對啊。”穆凝姝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遇上個青天大老爺是多么重要。

    她沒想到的辯辭,人家直接替她說出來。

    赫連煊笑下,繼續道:“即使孤沒受傷,你還有其他方式,比如——”

    他忽然住口。

    穆凝姝正聽得津津有味,好奇追問:“你繼續說呀,比如什么呢?”

    赫連煊笑意隱去,諱莫如深,道:“沒什么。”

    她全然忘記自己的嫌疑犯處境,奪過他手中奶條扔到一旁,坐到他身上晃,“你說嘛,話講一半,最勾人最討厭,你快說嘛。”

    赫連煊只摟住她的腰,怕她掉下去,笑而不語。

    女人刺殺男人的招數,多得是。

    尤其是她和他這種關系。

    說出來,殺不掉他,倒是能嚇壞她。

    她半天問不出個后續來,悻悻然坐回自己位置,撿起那根奶條吃,越吃越餓,才想起來鬧了一晚上,一口飯沒吃到。

    攏共喝了兩口奶茶。

    肚子一陣叫喚。

    她捂住,面色尷尬。

    偏偏又響了兩聲。

    馬車空蕩,聲音無比清晰。

    赫連煊笑下,“空城計唱得挺熱鬧。”

    她雙頰微熱,默默吃點心,道:“此事可怨不得我。”

    赫連煊也拿起點心吃,回想起方才的鬧劇,道:“是。早知他們如此掃興,就不該帶你來。”

    穆凝姝道:“也還好。其實單于不必因為我跟他們不愉快,畢竟都是你的至親家人。”

    他幼時多難,這樣的恩親,于他而言,意義非凡。

    她不愿讓他為難。

    赫連煊道:“與你無關。從前孤事務繁多,沒太注意瑪茹,以為不理會慢慢就淡了。誰知小孩子不懂事,連大人都跟著她胡鬧。既是如此,遲早得解決。況且,你也是我的家人,公主。”

    穆凝姝呆呆望向他,“我?”

    他上回好像說過這個詞,她只當他是隨口一說,沒放在心上。

    “當然。”赫連煊眸中浮笑,“難道你天天讓外人隨意脫你衣裳,幫你換藥,同床共枕?公主是登徒子,孤可不是。既是家人,豈可隨意讓人欺負。舅舅他們也不能。”

    穆凝姝顧不得他登徒子的玩笑話,只聽得到“家人”二字,雙眼忽感發酸。

    她不是愛哭的性子。

    遭人打罵的無數時刻里,她都鮮少有想哭的情緒。

    方才哈察那般莫須有冤枉,她也沒覺得有多了不得,失寵或挨罰,她都不怕。

    赫連煊護著她,此時還認真說把她視為家人,她反倒不知所措。

    她怕被他看出異樣,輕聲嗯了下,低頭吃點心。

    一顆心酸酸脹脹,說不出的滋味。

    但特別開心。

    馬車行至王庭,赫連煊牽她下車,卻沒去王帳,而是直接走向旁邊的小廚房。

    他命下人們都出去,朝她道:“今晚鴻門宴,飯沒吃上,氣受得足。公主什么都想嘗嘗,好在舅母那些菜孤都會,做給你試試。”

    穆凝姝驚訝,“你還會做飯?”

    “你應該問,孤有什么不會。”他露出慣有的傲氣,“說,想吃什么?”

    穆凝姝看下食材,隨意指了兩樣,狐疑看他,又四下瞄瞄水桶,萬一廚房燒起來,得及時救火。

    赫連煊撈起條魚處理,刀在他手中猶如活物。

    手下動作干凈利落,魚背上多出一道道均勻的花刀。

    是她多慮,人家這刀工,遠超她八萬里地。

    穆凝姝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偶爾聽話幫他遞個姜蒜,認真觀賞。

    她沒見過男人做飯。

    記憶中,她人還沒灶臺高時,就跟著她娘做飯。她老爹以及全村的男人,從來只吃不做,還愛挑三揀四,罵老婆女兒做得不夠好。

    后來她走南闖北所見,大多亦是如此。

    赫連煊堂堂一個皇帝,居然會做飯,還做給她吃。

    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

    感覺人生達到巔峰。

    赫連煊垂首專注,淡然而認真,和批折子時無異。

    這是他最常見的神情,也是她最喜歡的神情。

    仔細想想,方才突遭逼婚的情形下,赫連煊還記得先把瑪茹支開,再跟哈察明言。哪怕瑪茹再三鬧事,著實過分,他仍舊盡力減少對瑪茹的傷害,讓哈察和舅母轉達他的拒絕。

    他情緒穩定,極度理性,足夠強大,溫柔而不自知。

    難怪哈察那么希望瑪茹嫁給他。

    哪怕他不是皇帝,他的品性,也勝過太多人。

    赫連煊以為自己對瑪茹冷漠暴躁,或許在瑪茹眼中,表哥雖會罵她,卻更是個維護她、縱容她的蓋世英雄,于是越陷越深。

    她思來想去,想不出任何一條,瑪茹不喜歡他的理由。

    穆凝姝忍不住調侃他:“單于,你有沒有想過,瑪茹太愛你,你也有錯?”

    赫連煊難得露出點疑惑,道:“孤還能有錯?”

    穆凝姝:“當然啊。表哥是皇帝,什么都很好,居然連飯都會做。見過如此珠玉在前,旁人再難入眼。她怎么舍得放手,換做是我,我也——”

    她陡然抿唇。

    赫連煊轉頭看她,雙眸盯住她,“你也什么?”

    第28章 第 28 章 28貪欲

    我也會愛上你。

    此念一出。

    穆凝姝腦子空白一瞬。

    她趕緊止住不恰當的念頭, 改口道:“我也不甘心。女孩子嘛,免不得拈酸吃醋,你身旁沒人倒還好,有了人, 卻不是她, 她當然會有寶物被人奪走的感覺, 恨所有接近你的女子。‘不患寡而患不均’, 單于博學多識,必定明白此道理。”

    赫連煊注意力再度回到魚上,道:“孤沒她想象中那么好。如果她肯安于妹妹的身份,大家都輕松。她卻一味癡纏,自尋煩惱。”

    穆凝姝不知為何, 想繼續追問:“可是, 瑪茹對你的愛,應當是很純粹的,你一點都不想要嗎?”

    赫連煊毫不遲疑:“不想。錯誤的人,錯誤的感情,根本不該存在。”

    他又看向她,道:“愛往往伴隨著貪欲、沉溺、嫉妒、愚蠢、失控。若不加以克制,會很可怕。換作公主,你會想要嗎?”

    她愣住。

    貪欲, 沉溺,嫉妒,愚蠢, 失控。

    全是負面。

    每個用詞都很精準。

    這就是瑪茹的愛,帶給他的所有感受嗎?

    可是為什么,字字句句都像一支又一支箭, 支支正中她的心思。

    近來,她時常困惑于自己對赫連煊的態度。

    她討厭男人的觸碰,他養傷時,她獨睡小榻,卻特別懷念先前抱著他的日子,待他傷好轉,立即找個理由,恢復如常。

    她明知跟著他去上朝會惹非議,明知即使強硬拒絕,他不會為難自己,卻依然半推半就前往,因為她想多看看他。他太忙了,若無白日那點時光,夜里等他回來時,往往她已睡著,有時他甚至不回。

    瑪茹一家為難她,他為她擋下一切,不惜翻臉,她本該替他與至親生出齟齬而難過,內心卻忍不住竊喜于他的偏袒。

    烏琪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應當心無芥蒂,卻莫名泛酸。論跡不論心,她暫無過錯,可若是論心呢?

    若是,論心?

    她一直沒有細想過。

    現下,赫連煊的話點醒了她。

    她沉溺于他的縱容、呵護、照顧,想要一直如此,甚至想要更多。

    她對他起了貪念,所以不自覺地排斥烏琪接近他。

    她對瑪茹與他青梅竹馬的情誼生出嫉妒,因此在略勝一籌時,難忍歡欣。

    愚蠢已初現端倪。

    有朝一日她也會失控嗎?

    變成像涂丹閼氏和瑪茹那樣歇斯底里。

    穆凝姝抖了抖。

    他說得沒錯,太可怕了。

    赫連煊注意到,道:“你抖什么?是害怕?”

    她沉默以對。

    他頓住片刻,輕笑一聲,沉聲道:“不用怕。沒人會這樣對你。”

    ……他好像誤解了什么。

    她當然知道他不會對她愛到發癲,她現在更擔心他的安危。

    才擺脫瑪茹,結果又瘋一個她。

    赫連煊,好好一個兢兢業業的事業狂魔,何其無辜倒此八輩子霉,碰上一堆爛桃花。

    穆凝姝躲開他的眼神,看向鍋里的燉魚,默默祈禱他做飯翻車。

    他必須有個缺點。

    她此刻發誓,決不會愛上一個做飯難吃的人。

    然而上天不公,他連廚藝都好得不像話。

    太好吃。

    想天天吃他做的飯。

    啊,又是該死的貪欲,貪欲,貪欲。

    穆凝姝替自己確診。

    如果這就是愛,答案很明確,她愛赫連煊。

    從正面難以論證的事情,由負面入手,解釋了她近來所有的反常。

    原來,是因她喜歡他。

    愛上一個人這么簡單嗎?只需短短三個月。

    她抬眸看向對面的人。

    恍惚間,穆凝姝好似看到了莫勒欽。

    他們身份懸殊,外貌云泥之別,給她的感受卻極為相似。

    她愛的究竟是他,還是他身上不時出現的、莫勒欽的影子?

    失神之際,穆凝姝忽然聽赫連煊問道:“那個叫莫勒欽的人,對公主很重要?”

    她一陣猛咳,差點噎死。

    赫連煊抬手輕拍她的背,指骨撫摸過她的脊梁,配上問題,令她毛骨悚然。

    想什么問什么,他莫不是有讀心術。

    他繼續道:“選秀以及今晚宴席,公主順著話語罵那人幾句不配,閑言碎語會少很多。公主卻絲毫不肯讓步。孤挺好奇,他是你什么人?”

    她舔舔唇,輕聲道:“莫勒欽于我有恩……是、是個好人。違心說他的不是,我做不到。”

    她曲解掉他的問題,搪塞過去,埋頭苦吃。

    赫連煊不置可否,再未多問。

    在她心里,莫勒欽是個好人。

    這個答案,他既覺得不配,卻又貪婪地,覺得不夠。

    * * *

    赫連煊經哈察大鬧后,不僅不加收斂,反倒一身逆骨,得空便帶穆凝姝騎馬賞花。

    天氣轉暖后,草原煥發生機,漫山遍野,皆是新綠,各色野花開也開不盡。

    穆凝姝脫掉鞋子,腳踩在柔軟的草地上,腳心偶爾一陣癢癢,惹得她止不住笑。

    赫連煊牽著絕影和銀霜,緩緩跟在她后面。她轉身回望,風吹起他的單薄紅衣,匆匆一瞥,仿若一朵艷極的花,盛開在綠意中。

    近來,穆凝姝新學了不少詩句。

    其中有一句,她頗為受用。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三年前,她喜歡莫勒欽,直到他離去,她才發覺,原來她對他的心思,竟是男女之情。

    她從未喜歡過誰,也不覺這輩子會去愛誰。因此第一次遇上時,毫無經驗,等反應過來,唯余遺憾。

    這一次,她是幸運的,能夠早早在赫連煊的事上,琢磨透徹,豁然開朗。

    因姜國之故,她得以在赫連煊身邊。恰巧她這公主裝得不錯,跟他處得來。

    他想要的,是恪盡職守,安于本分,一切都盡在他掌握中。

    失控的愛意,不如乖順的柔情。

    既是如此,她愿意以他希望的方式去喜歡他。

    不表露出愛意,不糾纏,一直輕松下去。

    有瑪茹前車之鑒,她相信她能做得更好。

    她與赫連煊的緣分,或許就像草原上盛放的花,趁此時美麗,當盡情珍惜,待三春過后,自有其歸途。

    只要在這條與他同行的路上,走得遠一點,開心一點。屆時,回憶足夠美好,她沒什么放不下。

    如此想通,一切跟從前并無區別。

    她朝他跑去,取下絕影背上的水袋,咕嚕嚕喝水。

    待她喝夠,赫連煊接過,仰頭飲水。

    喉結滾動起伏,淌下的水順其滑落衣襟中,沾濕布料,黏在他肌肉上。

    呃……她低頭。

    其實也有不同。

    明確自己的心意后,他的一舉一動,比從前更牽扯人心。

    就拿喝水來說,他拿她的水袋接著喝,有種間接接吻的錯覺。雖說他不見得注意到了,但她以如今的心境,很難忽略。

    她和他之間的親密不多。

    唯一一次親吻,還是春月節那會兒,他出于誤解。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腳丫子,輕輕踢弄地上的小花。

    那時候,她已經喜歡他了吧,否則他親過來時,必定出于本能扇他一耳光。

    心中難免遺憾。

    早知如此,當時該借機多親一親。

    見她抿笑出聲,赫連煊也露出點笑,“你近來興致格外高,倒是不怕別人說你迷惑孤不務正業。”

    他以為杏林之事后,她不會愿意再跟他出來。

    穆凝姝朝他道:“本公主冤枉。明明是大單于自己貪玩,尋個替罪羊。我替你背了這么多鍋,你該給我賞賜彌補才對,居然還說這種話。”

    赫連煊道:“每次帶回來的東西,都是你先挑。你自己挑得嫌累,現在倒又討賞。行,你說,想要什么?”

    穆凝姝沒想到,他會把玩笑話聽進去。

    她之前的調侃不無道理,瑪茹沉迷于赫連煊,他必須負部分責任。

    這人,不觸碰他底線時,極好相處,甚至縱容偏袒而不自知。

    如何讓人不對其生出貪欲?

    連她有意克制,都扛不住。

    穆凝姝笑眼望他,輕輕拉住他的指尖,聲音不自覺變得綿軟,道:“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不如就先欠下。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好不好呀?”

    她心底暗戳戳明晰,這個小小的觸碰在他接受的范圍內。

    同他相處久,她對分寸的把握,很有心得。

    “好。”他反握住她的手,扶她上馬,繼續教她些進階馬術。

    明明做的事都跟從前一樣,她嘴角笑意卻壓也壓不住。

    喜歡一個人,當真是件極為甜蜜的事。再尋常的觸碰,再尋常的話語,與那個人有關時,便如這漫山遍野的花,開遍心底,開也開不盡。

    * * *

    赫連煊對烏琪有好感,穆凝姝一直放在心上。

    之前因種種意外,耽誤許久。如今春暖花開,烏琪的事也該提上日程。

    眼下雖無春月節那會兒的便利,但破除對赫連煊的誤解后,穆凝姝不覺烏琪同他在一起能有多危險。

    所以最關鍵的,僅剩一步——驚艷登場。

    月亮一年四季有,草原的花朵卻僅限春夏。

    赫連煊總說帶她賞花,私心里她十分懷疑,他其實是自己喜歡,只是大老爺們不好意思,正好借她之故。

    包袱還挺重。

    回到帳中,穆凝姝決定投赫連煊所好,著手設計花花大舞臺。

    烏琪擅長跳舞,但嘴上沒個把門的,一定要揚長避短。到時候,讓她旋轉跳躍轉不停,能閉嘴就閉嘴。

    一連幾日,穆凝姝奔忙于各個草場,尋找適宜場地,回房就畫圖改設計。

    小可愛圍在她腳邊乖乖陪伴,不吵不鬧。好好的狼,被她養成一只嗲嗲狗。

    日子過得極為充實,連佗佗和烏琪的讀書會,她都沒時間去。

    不去也罷。

    敕加那點子春夜嚎文學,沒什么好談的。

    況且,她還有另一重顧慮。

    腹有詩書氣自華,相應的,讀太多雜亂東西,難免影響心性。

    她而今對赫連煊心心念念,看話本子時,總能聯想到他。尋常愛恨情仇倒還好,敕加這種,她深深擔憂,自己受其影響,做出點不恰當的行徑。

    赫連煊挺敏銳,比她還了解她自己,早知她有登徒子潛質。她堅持本分,好不容易擺脫此印象,取得他信任,萬萬不可毀于一時沖動。

    舞臺設計定稿那天,穆凝姝躊躇滿志,正打算讓阿香叫烏琪過來一敘,卻等來赫連煊出征的消息。

    草原尚未統一,幾大部落之外,還有許多小部落。

    春季牛羊繁殖,部落間經常為水草豐茂之地爭斗,一般輪不上赫連煊出征,這回估計是敵人比較棘手。

    她的計劃只能暫時擱置,希望赫連煊快點兒回來,不然她的花花大舞臺,只剩舞臺不見花兒。

    赫連煊走后第三天,侍衛前來稟報,有個女人前來找大單于,帶有赫連部信物。

    穆凝姝拿過一看,確為赫連氏的玄鐵鷹牌。

    赫連煊不在,穆凝姝代為接待。

    女子名喚阿素珊,看年歲,只在十七八。容貌秀麗,打扮樸素,應是出身普通人家。

    她腹部高高隆起,身孕少說也有七八個月,臉上緊張拘束,連貴族禮數都不會。

    穆凝姝賜座,和緩笑道:“阿素珊姑娘,看狀況,你已有身孕,出行不易。不知你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阿素珊捧著肚子,囁嚅道:“我、我也是沒辦法。我肚子大了,卻還未成婚,在家中待不下去。阿爹逼我嫁人,我不肯,只好試著來找找孩子爹。我一路拿信物問路,找到此處。”

    赫連氏的玄鐵鷹牌,僅限于赫連高等貴族。像佗佗那樣,出身旁支家族,且為不起眼的庶子,就沒有資格獲得鷹牌。

    這般一排除,范圍縮小很多。

    穆凝姝有種不祥的預感,問道:“孩子的爹……叫什么?”

    阿素珊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臉紅含羞,道:“他叫,赫連煊。”

    第29章 第 29 章 29放不下

    大概過問了阿素珊幾句孩子爹的長相、年齡之類, 穆凝姝吩咐阿香帶她下去,先安置住下。

    信息基本對得上。

    褐發,金瞳,高瘦清俊, 青年人。

    她初到赫連部時, 赫連煊十七歲, 不過是身量比現在稍低些, 長相無差,若不說年歲,猜個二十,也說得過去。

    十八歲和二十來歲的人,外表差距不大。

    且赫連煊面若刀削, 線條鋒利, 風格本就偏成熟。

    她腦子里空白一片。

    他的孩子。

    他和別人有孩子了。

    烏琪擔心道:“凝姝,你還好嗎?”

    “嗯?”她回過神,扯唇笑了下,“我沒事啊。我在想該叫哪個御醫過去看顧阿素珊。單于這趟出門,帶走了許多御醫,雅曼孩子以及幾個閼氏都病了,又占用著幾個——”

    烏琪打斷她,道:“這些不用你操心, 我讓佗佗去安排。你先低頭看看,茶都灑衣裳上了。”

    她聞聲低頭,連忙端正茶杯放桌上, 扯過帕子擦擦。

    “就這還說沒事。嘴硬。”烏琪嘆氣憂心,看向她的肚子,“唉, 怎么就半路殺出個孩子來。凝姝……你還沒動靜啊?”

    穆凝姝愣住,隨之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她能有什么動靜?

    一個人又不能憑空造個小寶寶出來。

    但見烏琪焦急模樣,她不想讓好友替她操心,沒再提赫連煊同她當床搭子當成一股清流的事。

    畢竟都這么久了,孤男寡女,君主和妃嬪,井水不犯河水……聽起來確實不怎么正常。

    她輕松道:“沒動靜就沒動靜吧,順其自然。再說,雅曼難產時,差點命都沒了,沒動靜不見得是壞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烏琪安慰道:“也是。我是怕那女人影響到你的地位。凝姝,單于很喜歡你的,你別多心。即使阿素珊生了,我們也不怕。”

    “嗯,我知道。”穆凝姝亦是安慰好友幾句。

    好不容易送走烏琪,沒一會兒,氈帳門口又冒出個腦袋來。

    穆凝姝朝那人道:“今天的不速之客倒是多。你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找我何事?”

    雅曼頂著一腦袋羽毛,身著彩色羽衣,手中拿著把羽毛扇,一步一搖晃,朝她走來,活像只求偶的野雞。

    上回在鴻門宴賣乖投誠后,雅曼徹底放棄寵妃道路,改換賽道,跑去找赫連煊說自家祖上代代為巫祝,求他給予巫祝之職,讓她繼續發揚祖傳事業。

    剛好赫連煊殺了伙同哈察,指責穆凝姝晦氣的巫祝,空出職位,便應允雅曼。

    雅曼不愧為兩朝寵妃,心思玲瓏,舌燦蓮花,專門挑赫連煊愛聽的說,成功解除圈禁處罰,巫祝之路混得不錯,咸魚大翻身。

    不過,穆凝姝除了偶爾去看看雅曼的女兒小福寶,平日里跟她來往不多。

    小福寶軟軟糯糯,她無法拒絕一切可愛的小崽子。

    雅曼笑瞇瞇走到穆凝姝身旁,羽扇輕搖,看好戲道:“聽說有人尋親尋到赫連煊頭上啦,這么大的熱鬧,本巫祝可不能錯過。嘖嘖,凝姝閼氏,想哭就哭吧,大家都是女人,我懂。”

    穆凝姝道:“你消息這么靈通,要不要我告訴赫連煊,替你吆喝下你的打探功力?”

    雅曼哽住,連忙笑道:“我開玩笑呢,凝姝閼氏何必同我計較。再說,我一收到消息,趕緊跑來替你排憂解難,念在我這份心,你也不能參我一本啊。”

    穆凝姝疑惑:“我要你排什么憂解什么難?”

    雅曼笑容泛起冷意,殺機顯露,道:“當然是,那個叫什么阿珊的。平白無故冒出來的女人,妄圖混淆赫連氏皇家血脈,其心可誅,你以此為由,今晚就處置了她。草原廣闊,隨便找個遠點兒的地方一扔,要不了幾天,野狼吃得渣都不剩。此事了結。”

    雅曼分析,即使阿素珊的孩子是赫連煊的血脈,他當初一走了之,繼位后也沒去將人接回王庭,可見他對阿素珊并不上心。殺就殺了,他不會在意。

    穆凝姝奇道:“她叫阿素珊。雅曼,你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對她哪來這么大仇怨?殺人拋尸,急不可耐。”

    雅曼更奇怪,擰眉疑惑道:“誰說殺人一定需要仇怨?無論是妃嬪間爭寵,還是部落間戰爭,大家無非是為爭資源,爭前途。仇怨是結果,不是原因。誰擋了你的路,你就除掉誰。你若心軟做不到,這事兒我替你辦,算是報答你血參之恩,不必客氣。”

    穆凝姝揭穿她,道:“你我之間,別裝。你如今不打算爭赫連煊的寵,阿素珊能擋你路什么路?雅曼,你少花言巧語。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何苦下手這么狠。”

    雅曼嘆口氣,“你這人,該聰明不聰明,不該聰明時,又惹人厭。”

    她以扇掩面,又笑道:“好吧,我費心前來當然是為了自己。穆凝姝,如今你這樣的傻子可不多見,新來的那個,若母憑子貴,取代了你,我可不敢賭,在她手里比在你手里過得舒服。就因為我有孩子,更得盡力清除危險。其實比起我,她對你威脅更大,萬一生下個兒子,你就完了。我們利益一致,你聽我的,前任寵妃為您護駕,你絕對不虧。”

    穆凝姝呵呵一笑,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本閼氏不認你的理。我不干。”

    雅曼打個寒顫,剛才一瞬間,仿佛在穆凝姝臉上看到了赫連煊的慣有表情。

    桀驁的挑眉笑。

    雅曼晃晃腦袋,抖了抖道:“哇,你跟赫連煊混在一起,連神情都被他污染了……超惡心的……”

    穆凝姝繼續保持此表情,道:“你繼續說,等他回來,我一定原封不動轉告。你現在走,我當你沒來過。”

    “你——走就走!你別跟他說!”雅曼一聽赫連煊,立刻慫,跺跺腳遁走,到門口時,舉起扇子指著她,恨鐵不成鋼,“爛泥扶不上墻,遲早有你哭的一天!”

    氣走雅曼,穆凝姝的笑漸漸垂落。

    今晚怕是睡不著了。

    * * *

    既是無眠,穆凝姝前往阿素珊的住處看看。

    恰好張奉景為阿素珊診脈結束,見她過來,調笑稟報道:“這胎象穩得出奇。八個月身孕騎馬顛簸,長途跋涉,竟然毫無異常。孩子爹娘,身子骨夠穩健啊。”

    阿素珊細細舒口氣,顯然安下心來,垂首撫摸肚子,眉眼間盡顯屬于母親的慈愛與溫柔。

    張奉景收拾好藥箱出去,房中只余她們二人。

    阿素珊要起身行禮。

    穆凝姝攔下,拉張椅子坐到其對面。

    阿素珊道謝,偷偷看她,靦腆道:“閼氏,您長得真好看,跟畫里走出來的神女似的。他有你這樣的妻子,旁人自是再入不得眼。那會兒,我不知道大單于的身份,這樣的貴人,我想都不敢想。”

    她緊張拘束,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眼中強壓惶恐。再沒見識的人都知道,這種情況下,男人沒找到,卻落到當家主母手里,兇多吉少。

    穆凝姝想到從前的自己,淡笑道:“我不是他的妻子,只是妾室。你不用怕,我不會對你和孩子做什么。單于回來后,自會給你個說法。”

    阿素珊發覺眼前人毫無惡意,甚是感激,說出自己的憂慮:“我貿然前來,也不知他會不會認下這個孩子……我也是沒有辦法。”

    她說出事情原委。

    阿素珊出身普通牧民之家,家里在道路旁擺茶肆,賺點兒過路人的茶水點心錢。

    去年,赫連煊偶然經過,同她相識。少男少女,春心萌動,阿素珊對他一見鐘情,生出款曲來。但赫連煊未停留太久,在那里休息數日后就離開了。

    之后,再未回去過。

    說起昔日情形,阿素珊面色飛紅,又不免難過,道:“他走時給我留了錢,玄鐵鷹牌是他無意落下的,我都偷偷藏著,沒讓爹娘收去,才有路費盤纏可用。”

    孤身孕婦,千里尋夫,其中艱辛,穆凝姝想想都覺可怕,問道:“你和他僅僅相處三五日,便沒了后續。為何不墮了這胎,或者就在家生下來,帶著孩子重新嫁人?”

    敕加女人帶孩子改嫁很常見。

    阿素珊哀嘆道:“我爹娘也想讓我墮胎,可我舍不得這孩子。后來,他們找了個愿意娶我的男人,逼我草草出嫁,能換點兒嫁妝是一點。我親爹娘尚且如此對我,若我隨便嫁人,后爹更不會真心疼愛我肚子里這個非親非故的孩子。我沒辦法,只能出逃。”

    穆凝姝不禁心生敬佩,道:“你看著柔弱,膽子和決心倒是挺大。”

    阿素珊笑容羞赧,道:“還是不甘心吧。見過他那樣的人,旁的男人,我哪里還肯嫁……我很喜歡他。這一路上,希望渺茫,我心想著,若找不到他,我就去找活兒干,單獨養孩子。沒想到運氣好,找到了這里,還遇到你。”

    穆凝姝一向被人說傻氣,今日卻見到了比她還傻氣的姑娘。

    阿素珊有問必答,說起自己同赫連煊相處的點滴。

    他給她折蟋蟀,吹骨笛,唱歌……他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想必唱歌更好聽。

    時光雖短,卻著實甜蜜,難怪阿素珊怎么都放不下他。

    穆凝姝想起之前對自己的懷疑。短短三個月就喜歡上赫連煊,太快,太不穩重。

    現在看來,喜歡上他,實乃呼吸一般簡單。

    別說三個月,三天、三個時辰、甚至看上三眼,足矣。

    前些日子,她還想,若她遇上事,必定不會像瑪茹那般癲狂。

    不料,現實來得這樣迅猛。

    ……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試煉。

    第30章 第 30 章 30雀躍

    “你當真打算留下這個后患?”

    穆凝姝走出氈帳, 張奉景聲音傳來。

    他斜斜靠在氈帳圍壁上,腳邊放著藥箱,顯然候在此處沒離開過。

    穆凝姝笑道:“佗佗,你何時多了個聽人墻角的壞毛病?怪猥瑣的。”

    張奉景未接話, 彎腰側低頭, 繞著她慢悠悠轉了半圈, 盯著她的臉。

    穆凝姝斂笑, 摸摸自己臉,佯怒道:“干嘛這么盯我?沒禮貌。”

    他看夠后,笑了下,冷不丁道:“你喜歡赫連煊。”

    不是疑問語氣,是篤定地下結論。

    穆凝姝一個趔趄, 差點臉著地, 反駁道:“胡、胡說!”

    張奉景冷哼一聲,笑得了然,道:“發生這種事,你可以焦慮阿素珊影響你前途,也可以煩躁赫連煊沾花惹草卻要你善后,唯獨不該是憂傷。可惜我現在手里沒個鏡子。凝姝,你該看看自己的表情,尤其是眼神。”

    穆凝姝靜默會兒, 無奈道:“有那么明顯嗎?”

    張奉景道:“明顯啊,特別明顯。你來赫連部這兩年,日子過得凄凄慘慘, 卻總能自得其樂,今天這狀況,難得一見。你若真喜歡我這……”

    他頓住, 思來想去,找不出合適的親屬關系代稱,繼續道:“我回去查過族譜,赫連家過于枝繁葉茂,在下不才,實在理不清我和赫連煊的關系,不提這遭也罷。你若真喜歡這位赫連兄弟,依我看,你自虐傾向不輕。”

    穆凝姝:“此話怎講?”

    張奉景:“方才阿素珊說起她和赫連煊的事,你全程聽完,還追問細節。你是嫌不夠心痛?聽八卦聽得頗有獻祭精神。”

    穆凝姝笑下,道:“這個,你應當很理解才是。越是熟人的八卦,聽起來越起勁。我枕邊人的桃花往事,我自是按捺不下好奇心。好吧……我的確喜歡赫連煊。”

    說著,她再度靜默,良久,微微嘆口氣,認命輕松道:“沒辦法,他處處正中我所好,還天天在我眼前晃,很難不心動啊。此事你不要告訴烏琪,她性子沖動,本就對阿素珊不滿,我怕她為我做傻事。至于你所說的后患,阿素珊如何處置,唯有赫連煊能決定,我們不能也不該動她。心嘛,偶爾痛一痛,多跳幾下重的,未嘗不是種鍛煉。正所謂……痛并快樂著。”

    張奉景安慰道:“阿素珊八個月前同赫連煊在一起,那時候,你跟他還不認識。算算日子,他那會兒正忙著策劃奪位大事,壓力大。畢竟是個男人……路遇漂亮姑娘,露水情緣,稍縱即忘。說不定赫連煊自己都不在意,你也該想開些。”

    穆凝姝不太認同此話。

    依據她這段時間的感受,赫連煊并非輕浮隨意之人。

    他肯跟阿素珊親近,當時多少有點兒喜歡她。那會兒,他還不是單于,也未告知阿素珊真實身份。阿素珊依然愛慕他,不辭艱難尋找,確有一顆真心。

    穆凝姝道:“我沒什么想不開。阿素珊堅韌溫婉,通情達理,是個好姑娘。有這么一個人跟他情投意合,總歸不是樁壞事。況且,她還有他的孩子。他自小家中不幸,因而格外珍視家人。多了一個血親骨肉,我該為他高興。”

    張奉景雖然理不清自己和赫連煊的親屬關系,但他們二人年歲相近,同在王庭,兒時就認識彼此。張奉景為人活絡,知曉赫連煊的身世。

    她又道:“若赫連煊不是忘記,而是故意始亂終棄,辜負阿素珊,那便不值得我喜歡,就此放下也算解脫。所以,無論怎么看,都還好。”

    張奉景道:“你能這么通透,甚好。啊,想想也是,你喜歡他,卻還愿意給他推薦烏琪,這樣的心胸,確實沒什么想不開。是我低估了你。”

    穆凝姝調侃:“你喜歡赫連煊嗎?喜歡的話,我也給你推薦推薦。你是男人也沒關系,不要太狹隘,真愛面前,民族不是問題,男女更不是問題。”

    張奉景笑道:“那敢情好。我太想進步了,求凝姝閼氏務必提拔我。到時候我們四個,床上打完肉架,床下還能湊桌麻將,時時刻刻不閑著。”

    “說話真糙,你少看點敕加爛書吧。”穆凝姝知道他在逗自己開心,也扯起笑來,“謝謝你,佗佗。事發突然,我還沒調整完全好心態,暫時做不到對阿素珊毫不在意,辛苦你親自看顧下她和腹中胎兒。注意提防雅曼。”

    “好說,放心。”張奉景拍拍她的肩,“赫連煊打小招姑娘們喜歡,如今位高權重,今后此類事,恐怕只多不少。你早些經歷也好。別太為難自己,你做得夠好了。”

    為難嗎?

    并不。

    如赫連煊對哈察說過的那樣,他們之間,首先論君臣,其次才是舅舅與外甥。帝王與后妃的關系,亦該如此。

    喜歡他的女孩子多如過江之鯽,又有瑪茹為其中翹楚,他覺著麻煩,再正常不過。

    赫連煊明確說過,不想要亂七八糟的愛。

    先前她做得挺好,而今對他心生愛戀,是她在妃嬪一職上不夠專業。

    她心底慶幸赫連煊出征在外,否則今日這事突如其來抵在眼前,她的小心思怕是藏不住。

    多給她點時間,必能有所長進。

    * * *

    天空藍藍,綠草茵茵,藍與綠蔓延了無邊際,馬場中的一處馬棚經精心修葺后,立在這片藍綠中,成了個休閑的好去處。穆凝姝讓人搬了張貴妃榻,躺在上頭曬太陽,眺望小可愛和小馬駒打架。

    瑪茹策馬而來,望著躺椅中的人,身姿玲瓏起伏,神情怡然自得,氣不打一處來。

    穆凝姝抬眼,打呵欠道:“你擋著我太陽了。單于下過令,不準你來找我。”

    瑪茹怒道:“你少拿表哥壓我。這是偶遇!偶遇!馬場公共場合,誰都能來。”

    “行。”穆凝姝不同她置氣,拿過旁邊的點心盒子,遞給她,“吃嗎?”

    瑪茹冷笑道:“哼,你倒是一如既往悠哉,照舊吃得下睡得著。”

    “那不然呢,哭?小表妹,你要是打算看這出戲,我勸你別浪費時間。本公主不提供此項演出。”瑪茹不接零食,穆凝姝自己拿著吃,奶提子甜甜的。

    的確沒什么需要她哭。

    這幾天她想通了。

    她喜歡赫連煊是她的選擇,沒人逼她。

    他從未在感情上承諾過要給她回應。

    那么一切就很明晰,她喜歡赫連煊,純屬自作孽,和他無關。

    而在這場自作孽里,幸虧她生性不似瑪茹癲狂,她想給他更好的關于愛的體驗,寬厚地對待喜歡他的人。

    如此,既不用為難自己的良心,也不用為難任何人。

    瑪茹見她的悠哉不似強撐,心中不平道:“發生這種事,你還如此淡然,穆凝姝,我真羨慕你,你不愛表哥,卻能占有他。我愛他,偏偏求而不得。老天真是不長眼。他更不長眼。”

    穆凝姝對瑪茹的話笑而不語。

    看來她這幾日果真有所長進,不像先前在張奉景面前那般,藏不住事。

    兩人沒說幾句,阿香跑來稟報,赫連煊回來了。

    這么快嗎?

    穆凝姝擦擦手中甜膩,前去接見。

    王庭中,閑雜人等退下。

    他朝她走來,拂去她發上的青草,一如往常。

    她發上容易沾染些亂糟糟的東西,暴露出剛做過些什么,毛躁得有點可愛。

    赫連煊看了她一會兒,道:“瘦了些。”

    穆凝姝不自覺躲開他的手,笑道:“天氣漸漸暖和,自然會瘦些。”

    人還是那個人,但忽然成了人家的孩子爹,就有種說不出的陌生與別扭。

    她滿心都是阿素珊的事,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說你舊情人來找你了,似乎過于輕挑。

    直接提阿素珊,若他連名字都不記得,又得費番工夫替他回憶前緣。

    穆凝姝仔細斟酌一番,直奔核心,肅然道:“單于,你未出世的孩子想見你。”

    赫連煊唇角笑意驟然消失,眼睛看向她小腹,道:“你……穆凝姝——”

    穆凝姝:“……?”

    好好的干嘛突然又叫她全名!

    他眼中閃現過震驚和痛意,聲音里盡是冷冽,“孤才離開半個月,你竟紅杏出墻,還敢來找孤認下此等孽種。穆凝姝,你把我當什么人?你——”

    穆凝姝呆愣住好一會兒,他也太敢想了,怒道:“你胡說什么,是你的孩子,你的!”

    赫連煊靜默片刻,幽幽道:“……你別跟我扯‘有感而孕’,孤不信這種鬼話。”

    穆凝姝懶得跟他廢話,直接拉住他,朝阿素珊住處走去,指著渾圓的大肚子,道:“你跟她的孩子。我把人給你照顧好了,剩下的,請單于自行定奪。”

    赫連煊同阿素珊對視三秒,同時問她:

    “他是誰?”

    “她是誰?”

    穆凝姝:“……”

    阿素珊再度辨認,確定道:“不是他,真的。他的模樣,我不可能認錯。”

    思來想去,只能是同名同姓,抑或冒名頂替。

    阿素珊邊哭邊道歉,直言給大家添了麻煩,自請離去。

    穆凝姝心情跌宕起伏半個月,想了一圈可能性,唯獨沒想過能鬧出這么大的烏龍,呆呆愣愣,安慰身旁希望破滅的阿素珊,勸她穩住心情,勿動胎氣。

    這么大的月份,隨時可能臨盆,即使不是赫連煊的孩子,也得等順利生產后才能讓她走。

    赫連煊揉揉額心,跟札木爾耳語幾句,拉著穆凝姝的手離開氈帳。

    孩子父親,不是赫連煊。

    穆凝姝本以為經過此試煉,她已經通透了,卻在得到這個答案的瞬間,整顆心雀躍難抑。

    結果比她幻想中的一切都要好。

    根本不是他。

    她狠狠擰下大腿。

    拼命壓抑嘴角,別翹,千萬別翹啊死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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