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她驚到呆愣,渾身僵直。
在二人獨處的時刻里,他躺在她身邊入睡,她偷偷看過他無數次,對他這張臉無比熟悉。
赫連煊的唇偏薄,跟他的個性很般配,冷冷淡淡。
現在覆在她唇上。
淺淺地觸碰,并沒有其他動作。
她聞到熟悉的松枝清香,比過往任何一次都清晰。
兩人面對面站著,他僅僅朝她俯身低頭,雙臂自然垂落,沒有限制她的人身。
她卻忘了這一點,忘了只要后退一步,就能輕易躲開。
這個極淺淡的吻,或者說觸碰,持續的時間并不長。
赫連煊離開她的唇,站直身軀,垂眸看她。
她抬眼,依舊沒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仰臉直直望著他,眉眼怔然。
為何赫連煊忽然有此舉動,她不理解。
注意力全在唇上,她本能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
下一秒,雙唇再度被他堵住。
不同于方才的淺淡。這次,他一手扣住她后腦,一手攬在她背脊上,不容她后退。
在她驚異的微張中,他趁機侵入,帶著她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的莽撞。
他的性子里,沒有莽撞這一項。
不管做什么,不管是急是緩,他總是一副運籌帷幄的模樣。
此刻卻莽撞得讓她陌生。
她腦袋往后躲。
掌在她后腦處的手朝上托舉,逼迫她仰面承受。
她這才明白,他環抱住她的姿勢,另有深意,令她無路可逃。
識時務是她的一大優點,她不再徒勞掙扎。
這一變化取悅到他,他步調稍稍放緩了些,她得以喘息。
今夜月明,星子稀稀疏疏。
她睜著雙眼,卻覺他背后的夜幕中,星光閃爍個不停。
暈頭轉向。
腦子越來越迷糊。
在臨近缺氧昏過去的前一刻,赫連煊終于結束了這個漫長的吻,輕輕吮過她的上唇,放開她。
她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仰臉望著他,越發呆愣。
赫連煊挑眉,聲音中難掩笑意,“還渴嗎?公主。”
他唇上沾染了她的胭脂,不均勻的淡紅。
待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她眼神中陡然增添幾分顯而易見的驚恐。
朝后微微挪了一小步。
她悟了。
今晚是春月節啊。
她大晚上約他出來,往他懷里撲,還說什么“口渴”這種一聽就讓人想入非非接的話……不過“口渴”真的能有暗示意義嗎?
天地良心,她隨口說的,絕沒其他心思。
但一切機緣巧合湊在一塊兒,落到赫連煊眼中,就成了她在蓄意索吻。
從行為,到言語。
穆凝姝手指撫摸嘴唇,腫了。
敕加人的風格,這么實在嗎?
眼神再看向始作俑者唇上的殘紅……她迅速低頭。
卒不忍看。
赫連煊這人,當、當當當真大方。
平時賞賜自不用提,這種事上也親力親為,不惜余力。
四周寂靜得可怕。
想找話說,卻不知該說什么。
夸他尊重傳統,堪稱敕加男兒典范?似乎更加落實她的不軌之心。
向他解釋全是誤會,她并沒有索吻的意思?人家紆尊降貴親都親了,你再說他純屬自作多情……她腦子里冒出個矯揉做作的奸妃形象,“是單于非要親人家了啦,人家又不愿意啦嚶嚶嚶——”
一陣惡寒。
她蹙眉,被自己的腦補惡心到。
思來想去,終是抿唇不語,低頭把手中骨笛從頭摸到尾,再從尾摸到頭,仿佛這東西無比新奇。
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響。
“表哥。”
瑪茹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拖著尚未好全的腳,身殘志堅朝他倆這邊趕,氣勢磅礴。
遠處可見點點燈火。
穆凝姝這才發現,她和赫連煊聊天時胡亂走著,繞回到王庭附近。
她三步作兩步,在敵軍到達前,逃離現場。走出一段距離,回頭望向遠處的兩人。
今晚天賜良機,瑪茹恐怕發瘋似的找了赫連煊一整晚,扯著他手臂說著什么,形容激動。
穆凝姝轉身繼續走,忍不住回想剛才的吻。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確切說,她不知道這到底該算作吻,還是僅僅出于慣有的習俗。
敕加人從小就這樣,剛才來的路上,有個還沒到她腰高的小女孩,急吼吼追個小男孩,追得人家嗷嗷直哭,小女孩在后面興奮大喊我愛你。
或許于赫連煊而言,這只是極普通的舉手……舉嘴之勞。
他也會以同樣的方式親吻瑪茹嗎?
她一陣茫然,大腦空白片刻后,莫名轉向一個十分具體的問題。
那,這樣的話,他口水夠不夠用啊。想想還挺渴的。
她不自覺舔下唇,調轉方向,往自己氈帳走去。
任她素來端正淡然,今晚發生太多意料外的狀況,她著實無法立刻再次面對赫連煊……跟他相聚在寢帳中探討渴不渴的問題。
******
一進氈帳,穆凝姝打眼就看到烏琪。她捧著個湯婆子,身上披著厚厚的毯子,頭發凌亂,妝容臟兮兮,精細裁出的紅裙破破爛爛。
不等她開口問話,烏琪嗷嗚撲上去,趴她懷里狂哭。
烏琪今晚的遭遇,跌宕起伏。穆凝姝給她畫了地圖,然而這丫頭方向感奇差,不辨東西,只認左右,七拐八彎迷了路,誤入一處幽會圣地——朝灌木叢里扔塊磚頭,能砸死三對野鴛鴦。
找路亂走之際,烏琪一腳踩上一對。
男鴛鴦見烏琪美麗動人,當著女鴛鴦面朝她吹口哨,氣得女鴛鴦火冒三丈,大罵烏琪蓄意勾引,拉著要她解釋清楚。
烏琪急著赴約,卻白遭冤枉,被纏住謾罵。她一堂堂單于閼氏哪里受得了這委屈,直接拳頭招呼女鴛鴦,大罵男鴛鴦豬頭男,她看不上。
二人單挑變成三人混戰,打了大半宿。烏琪以一敵二,勇猛獲勝,變成現在這副鬼樣子。
見穆凝姝沉默不語,烏琪痛哭流涕,直言對不起她一番心血,顫抖道:“單于那邊如何?我、我不是故意放他鴿子。那倆傻缺扯著不放我走。天吶,我晾著大單于一個人在荒郊野外,他會不會殺了我?”
顫抖哀嚎之余,不忘關心下好友:“咦,凝姝,你嘴巴怎么腫的,你也跟人打架了?你告訴我誰干的,姑奶奶抽她丫的!”
穆凝姝:“……”
她略過后面的問題,選擇性回答:“既然是驚喜,我沒提前告訴赫連煊具體內容。他不知道是你約他,你不用擔心受罰。”
烏琪猛一頓夸贊穆凝姝做事周全,此次出征不順,發誓待來日再戰,必不會再整出幺蛾子。
沒說幾句,烏琪狂打噴嚏。她一心獻舞,出發時只穿了單薄舞裙,迷路打架一大宿,風寒入體,開始流涕頭痛。
穆凝姝讓侍女送烏琪回去休息,安排御醫看顧。
忙完已是深夜。
她爬進被窩里,眼睛瞥到床頭矮桌上的骨笛,拿過來,握在手中把玩。
方才只顧著逃,忘了還給他。
懷中揣著小可愛,手里攥著骨笛。
他在她生活中的痕跡隨處可見。
縱然知曉赫連煊全然誤解了她的意思,縱然今晚去的人是烏琪,他也會有相同舉動。她的心仍舊忍不住怦怦跳。
很奇怪,她并不討厭他的觸碰。
或許是因為他們同床共枕許久,她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
說不出原因來。
骨笛過幾天再去還給他吧。
雖說不該把這個小意外當回事,但她還是需要時間,稍稍平復下心情。
任何一個女子被人親吻,都會這樣,人之常情。
這幾日先躲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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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得知,赫連煊外出打仗,至少一個月才能回來。
這樁煩惱迎刃而解,卻與另一樁煩惱狹路相逢。
春月節那晚,穆凝姝在寒風中呆太久,再度頭疼腦熱,便去藥房拿幾付藥吃吃,門口遇到瑪茹。她腫著兩只眼,顯然哭過,尚未消腫。
那晚赫連煊沒大方成全下表妹的夢想嗎?
穆凝姝自問自答:看情形肯定沒有,也不能有。
瑪茹對于他,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樣,他既然不打算娶她,便絕對沾染不得。況且以瑪茹的性子,成全其親吻的夢想,只會膨脹她下一個更離譜的夢想。
跟瑪茹的舊賬,上回暗算已了卻,穆凝姝淡然頷首,以示禮節,朝藥房里面走去。
瑪茹看到她,又想起春月節那晚看到的場面。她心里明白,所有男人有了妾室,少不得親密舉動,可是親眼看到赫連煊那般行徑,她還是忍不住難受,回家哭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壓制下去的酸澀,此刻加倍反撲。
瑪茹追到藥房中,見穆凝姝坐在桌邊整理藥包,道:“別以為你現在跟表哥濃情蜜意,就有多了不起。他除了跟你玩玩淺薄的男歡女愛,不會再有其他。我表哥向來胸懷大志,你對他一無所知,你只是他一時興起的消遣。”
說來說去,就這幾句陳詞濫調,對穆凝姝的攻擊力為零。她繼續弄手里的東西。雖有御醫可用,但她喜歡做這些。
瑪茹太抬舉她了。赫連大表哥和她之間,哪有什么淺薄的男歡女愛,瑪茹自己太想得到這份淺薄,才總腦補她和赫連煊恩恩愛愛。但她肯定不會直白告訴瑪茹,庸人喜歡自擾之,便多擾擾。
不過有一事瑪茹說得很對,她對赫連煊一無所知。
送上門的情報,她還挺想聽一聽,閑著也是閑著。
瑪茹雖壞,歸根究底只是個嬌慣長大的富家千金,心機十分有限,加之脾氣沖動,穆凝姝三言兩語激幾下,她為彰顯自己跟表哥關系親密,什么都往外說。
穆凝姝絲毫不打斷,專注于藥包,她越不理,瑪茹說得越起勁。
一口氣說完舊事,瑪茹口干舌燥,喝口水后才反應過來大事不妙。為逞一時之快,竟白白便宜了姜國蠕蠕。而且,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若是赫連煊知曉,搞不好會罵她。
“要是你敢亂說就死定了。”瑪茹強裝鎮定,慌亂威脅穆凝姝一頓。
穆凝姝依然一副平淡模樣,裝好藥包,不多理睬,往回走去。
方才她裝作不在意,實則將瑪茹的話聽了個仔細,很多內情跟她之前設想的,迥然不同。瑪茹說得凌亂,三句正經話里夾兩句罵她的,她需要時間捋一捋。
心不在焉走著,止步時,竟到了赫連煊住處。
她本想回自己氈帳,但來他住處來慣了,一走神,無意中自發走上這條路。
阿香來王帳中拿她落下的糖罐子,見她過來,還一副魂不守舍模樣,打趣道:“單于才離開三天,閼氏就這么思念他?”
穆凝姝沒說話,阿香以為她是害羞,又笑道:“單于俊美英勇,赫連部女子都喜歡他,他卻只寵您一個,您想時時刻刻黏著他,再正常不過。可惜這回風寒,他不能像上次那樣親自照顧你。”
穆凝姝疑惑抬眼,“單于親自照顧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