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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冠妻姓(一) 假的,都是假的。(遁走……

    一年前, 深冬。

    姜山寺外,勁風蕭索,玉塵氛氳, 皎白漫山。

    四下里覆蓋保暖厚氈的馬車由許宅的車把式牽引上來, 車轆碾雪的咯吱之音傳入耳道, 漸次轉為清晰。

    宋浸情聞聲,踅身去內堂將文老太太扶了出來, 又在廊廡下駐足,親手為老人家披上紫皮貂裘、系好帽繩, 動作細致熨帖,又躬身奉上燒熱的手爐, 全程笑顏嫣然。

    文老太太年事已高, 本就老花了眼, 云湄與宋浸情二女本就容顏難辨,縱使云湄不推骨也難分彼此,是以,文老太太壓根沒發覺絲毫不對勁,只益發地對這個孫媳婦感到滿意。

    臨走前, 文老太太又回頭沖身后的廣闊深殿屈膝拜了拜, 期盼佛祖感念自己與孫媳的誠心, 萬望能早些賜下子嗣。

    宋浸情見狀,笑容微微僵硬起來。

    提到子息, 她便止不住地想起注定要斷子絕孫的阿愿。

    這都是拜她所賜。

    宋浸情呆怔少頃,竭力咽下喉頭彌漫的苦澀與酸意,沙啞道:“……外頭風雪大,您老千萬仔細,莫受了寒。咱們上車罷。”

    文老太太一把老骨頭, 也經不住多少折騰,強拉著宋浸情拜個兩下也就作罷,由人攙扶著登入車輿。宋浸情滿腹心事地怔立原地,還是明湘從后暗暗推了一把,她才恍然回神,嘆出一口氣,隨文老太太上了回城的馬車。

    入得車內,宋浸情一面侍奉文老太太喝茶驅寒,懸于茶幾上方烹茶的手卻屢次頓住,腦中彌漫深重的思索。

    她還在思考云湄臨走之前,說的那一句“他起疑了”,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雖然宋浸情來今陽是萬般不自愿的破罐子破摔,但她深知自己還欠著阿愿的,斷不能就這么草率地死了。是以,她隨文老太太回到許宅的這程子路上,心中做不到無波無瀾,反而多有忐忑,經緯萬端,思忖著該如何應對許問涯的疑竇。

    可,待得她踏入許家宅門,見到許問涯的第一眼起,她就從許問涯的狀態之中敏銳地察覺到——恐怕根本沒有云湄說得那么簡單,事情或許已然走到了覆水難收的地步。

    ***

    宋浸情入主清源居,一連空捱了三四日,才聞見門房傳來七爺從京中歸家的消息。

    宋浸情趕忙將傳家鐲推入腕子中,瞧著剩下的那只玉結環,卻頗為犯難。那是云湄強行褪下來的,這鐲子開口很是細小,堪堪貼合女子手腕,正常方法壓根戴不進去。她與明湘、姜姑姑私底下研究過機括,亦是無果。

    猶豫間,外頭的廊廡下已然傳來了仆婢們此起彼伏的問好聲,與靴履踏地的規律脆響。

    宋浸情一驚,索性將玉結環松松攏在五指之間,放下長長的衣袖,起身出門相迎。

    許問涯身著公服,風塵仆仆,整個人都透著濃重的疲倦。

    根據手札記錄,許問涯是個作息十分規律的人,稍微一日都缺不得覺。但同時也有言,說是無論他是疲憊至極、抑或是掣于棘手的庶務,對于妻子,都不會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遷怒與不耐煩。縱是在他最為忙碌之時去煩擾他,他也能夠拿出十成十的好耐性來應對妻子。

    思及此,宋浸情竭力壓下心中泛起的沒由來的驚懼,上前接走許問涯手中的翼冠,欲要替其更衣,口吻親昵:“夫君受累了吧?”

    沒成想事實與手札所錄很有出入。預想之中的寒暄景象并未到來,宋浸情感受到跟前的人步伐微頓,旋即,一道淡淡的視線落于她頭頂,停頓不過須臾,垂落的廣袖一旋,宋浸情視野之中的高挺身影便如此不發一言地抽身走開了。

    長靴敲擊地板,毫不留情地入了內室。

    宋浸情心中惴惴,驚疑不定,思緒紛亂。

    少頃,她提步褰簾,亦步亦趨跟入寢房,還未開口,對方行步如電,轉瞬便入了湢室。

    門當面掩上。

    宋浸情趕忙止步,佇立門外,一時忐忑難安。她等候少頃,屈指敲了敲,里頭卻也良久沒有開門的意思,反而傳來淅瀝水聲。她只好找了個杌凳先坐下,卻壓根坐不住,站起身來又是一番難捱的

    徘徊,路過支摘窗時,見一位侍從立在廊下,看長相,似乎是手札之中描述的全昶。

    宋浸情打起笑臉,溫聲詢問:“京中局勢不好么?大人這是怎么了?他以前從來不這樣的。倘或有什么,你來同我說,我也好出計安撫大人。”

    全昶眼神飄忽,渾身不自在,支吾著道:“呃……朝堂上的事兒么,三言兩語說不盡的。大人正煩著,至于太太您……您就少去大人跟前晃吧先。”言訖覷覷宋浸情凝重的神色,思其根結,全昶著實也很是難辦,只能先扯謊找補了一句,“不是不想看見太太您,大人最近是誰也不想瞧見,您且留他清凈幾日吧。”

    宋浸情又不是傻子,哪怕全昶顧左右而言他,只要云湄有言在先,再結合當下情狀,真相昭然若揭。

    不過既然沒人當面揭底,她也就安分守己,照舊當著許家七太太。

    接下來,宋浸情連著約莫七、八日都沒能見到許問涯半絲影子。聽仆婢說,他有十五日的休沐,人確實在老宅。

    回話完,仆婢投來隱蔽而難掩八卦的打量。在這些小婢眼里,七爺與七太**愛無雙,滿城皆知,她們這些近身侍候的便更加知曉其情濃程度,一夜要兩回水都是少的。當下這般分房而眠,實在是前所未有地反常。

    宋浸情咬住唇,打發她走了。

    人在,卻沒影兒,那明擺著就是有意不回清源居,與她照面、同床共枕。

    就這么提心吊膽地再捱過幾日,宋浸情實在坐不住了。

    其實她很想許問涯干脆與她發一通脾氣,然后各自將想法擺到明面上來商談,要她怎么賠償也好,縱使拿她的命來抵。宋浸情只滿心想回江陵,先給阿愿一個交代。

    可是這件事情太過復雜,遠不是吵一架便能妥善解決的。

    人家不說,她也不能主動揭破臉面。

    就這么湊合一輩子,是兩家都所樂見的。

    真鬧破了,誰家臉上都不好看。

    宋浸情按捺住了。

    再轉過一日,許問涯終于露了面。

    受他吩咐的丫鬟魚貫而入,為宋浸情撲粉捯飭,將她妝點成雍容的命婦模樣,并告知她晚上有宮宴。

    這是一個細微的開口。

    接下來的日子,許宋二人達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與平衡。每逢初一十五一同前往上房請安,每遇筵會一塊兒出席露面,平和地扮演著惹人艷羨的恩愛夫妻,但一回到今陽老宅,便是相顧無言,各睡各榻。

    沒人主動提起荒謬的替嫁之事。仿佛兩下里都認命了,就此將就過一生也好。

    早聽聞許氏麒麟子溫潤知禮,但宋浸情打從抵達許宅的第一日起,便從來沒有感受過他真正的溫柔。

    不過,雖然對她這位真正的小青梅極盡忽略之態,但他也從始至終未曾說破、遷怒她,想來便是他最大的禮數與玉成了。

    這么想來,傳言委實不虛,他還當真是怪有修養的。

    怎奈宋浸情將將把心放回肚子里,境況便迎來了細微的轉折。

    這天是新晉皇家公主李千音的出降之日,貌合神離的夫妻二人早早入了京,于鐘清坊下榻,天不亮便起身預備觀禮。清晨從各房出來,許問涯目光下落,見宋浸情五指之間的玉結環松松垮垮地攏在那兒,便開口同宋浸情說了連日來的、除卻公眾場合以外的第一句私話。

    他道:“戴不好就扔了。”

    宋浸情正抬起腳步,跨越門檻。聞言,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便連揚起的腳尖都忘了放下。她驚愕無比,不由左右看了看,見周遭的仆婢俱都低眉順眼,看來許問涯確實是在同她說話,錯不了。

    她一時滯住了,不知該擺出怎樣的姿態、該如何作答才好。

    許問涯卻沒給她任何反應的機會,見她怔忡,便自行上前探手,精準地將那只欲墜不墜的玉結環給取了下來。

    看他手上的走勢,是要順手將玉結環扔進花圃里,可動作始發,半途卻猝然收住,并沒有如所有人預想的那般做。

    不光是手頭的動作,他整個人都凝定在了原地,長睫盡數垂下,盯住了靜靜躺在手心的,那只精巧剔透的玉結環。

    仆從們盡皆覷眼瞧他,門上來了人傳話,疑惑主君主母為何還未出來。宋浸情及時抬手止住。

    掌心的玉結環沐浴天光,玉色爍爍流淌,幾近刺目。

    這一刻,許問涯沉寂已久的心緒,不知怎地便被觸動,紛紛然涌動起來,充盈神思。

    他想起自己攜帶著滿身疲累,一匹快馬自京中趕赴今陽,踏入清源居,卻迎面瞧見的是宋浸情的那日。

    起初他是極為平靜的。視野中充盈著宋浸情的身影,云湄的承諾不住回蕩耳畔——整幅畫面多么令人生笑。

    可是他早已將這一切預料好了不是么?也決定過了,這一場戲文一般的荒唐,他能最后為她做的,便是按下不表,不去生氣,不去計較,不去追究,全了體面。

    如若她當真轉頭便走,一絲交代也無,自己對她的感情定然也會在事后日復一日地替她周全之中消磨殆盡,兩下里迎來新的生活。他只能盡量平靜地克制,去壓抑對她的恨。他明白自己骨子里流淌的是誰人的血,倘若放任,只有萬劫不復。

    于是他平靜地沐浴更衣,平靜地退居書房,平靜地度過了最為平和的一個休沐之假。某日,風吹動架子上晾曬的卷帙,恰巧停在一句“雅態妍姿正歡洽,落花流水忽西東”。

    許問涯的視線久久巡脧于那行詩之間,自嘲之中又大感釋懷。爾后,他走出了書房,指揮丫鬟仆婦為清源居的那位梳妝打扮,嘗試著一同與這位真正的妻子,從赴宴開始培養感情,哪怕是表面上的。

    冬日的衣料厚實,許問涯也從來沒牽過她的手,自然沒能察覺她袖下的乾坤。那所謂的玉結環、傳家鐲之屬,早便被刻意拋之腦后,假以時日,一定能全數忘懷。

    他們出入成雙,長輩贊嘆,同齡艷羨,一切都在走上正軌。

    ——不該嗎?這才是正統。

    許問涯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甚至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他都快要夢不到云湄了。

    這……很好啊。

    他沒有淪為父親那樣的人,獨自咽下所有的恨與苦楚,成全了她。

    真的很好。

    這樣的發展,他、宋浸情、許宋二府、包括……云湄,這形形色色的所有人,俱都會樂見的。

    一切盡皆在平穩之中走向可以預見的未來。無非是與真身感情升溫,誕下麟兒,傳承血脈,開枝散葉,攜手終老。急景流年中,那個荒唐的女子注定要被遺忘,從面目模糊,到不留痕跡,所有的愛與恨如短暫的潮汐,褪盡是必然的結果。

    直到今日,許問涯看見了宋浸情遮掩在袖下的那只玉結環。

    夏衫單薄,玉色破開布料,閃出刺目的光華,密匝匝地入侵眼簾。

    許問涯余光受擾,下意識被吸引。轉面垂眸,幾乎是落于其上的第一眼,便令全身僵止。

    他眼前一晃,幻景橫生,仿佛在玉結環上看見了云湄留存在上頭的血漬。所有的機關都是他親手鑄就的,是以許問涯深知這個世上惟有自己一人能夠打開。

    除非脫身之人能有舍骨斷手的決心。

    意識到這一點后,許問涯仿佛被刺中了神經,痛感飛速彌漫四肢百骸,激得心緒迭起,所有的愛恨悱惻頃刻間揚塵般在胸腔蔓延開來,填滿所有神志。

    她怎么能……

    她怎么能夠這般待他?

    曾經初初相知,他滿以為妻子是遭受過無法付諸于口的虐待,才會有些不對勁的地方,遂放低身段,掏出所有,結果到頭來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連枕邊人都是李代桃僵的。每當他傾注愛意時,她心里是不是都宛如看傻子一般?她始終是操縱者,而他仿若她手中的皮影,將前所未有的足量耐心都交付給了不該給的贗品。

    他許問涯從小到大,何曾被人這般戲弄過?

    ……當真是可惡可憎,死有余誅!

    他想起和美橋上的五色絲線,與自己臨與

    云湄分別前的成全之心,驀地想——放飛?憑什么要放飛?

    憑什么她可以說走就走?

    那他呢?他受到的欺騙,錯付的情感,滿腔溫柔予之非人,事到如今,難道連一個說法都不夠格朝她討要的嗎?!

    宋浸情見他面色漸次轉為陰沉,心中驚疑不定,拿不準主意。可他又只是轉了神情而已,整個人凝定在那兒,并未有多言語。宋浸情抑住忐忑,上前兩步,出言轉圜道:“……夫君?咱們走吧,別誤了時——”

    “別裝了!”

    伴隨著這一道揭破所有欲蓋彌彰的粉飾的訇喝,宋浸情腕上一痛,那只傳家鐲頃刻間墜地粉碎,結構縝密的玉結環亦然磕碰得生生散了架,精鐵制成的零件四處橫飛,仆婢們突逢此變,驚叫連連——在許氏麒麟子身畔侍奉的,從小到大都未曾見過主子如此失態過,自然大感意外。

    待得反應過來,卻見許問涯早已扔下所有人,大步朝外走去。宋浸情心中難安,腳步匆匆地提裙綴上,將將踏出門檻,面門上倏而飛塵呼嘯,宋浸情趕忙止住步子,撇盡浮塵定睛一望,原是許問涯牽了一匹玉驄驊騄,翻身上馬,揚鞭急去,身形很快消失不見。

    余下的人面面相覷,宋浸情急得跺腳,許問涯此人毅力過人,捱到今日才突兀爆發,她實在怕過了這遭,他便又復歸先前的若無其事了,于是干脆把握機會地沖車把式吩咐道:“快!也送我回今陽!”

    ***

    這一路飛沙走塵,身下的玉驄良馬浰似雷電,城門郎嚇得還以為來了寇賊,好險看清,瞧著去勢并非攻城,反而是要出城的。又待將那匹舉世無雙的玉驄驊騄瞧個清白,知來人是帝王心腹,心中一跳,趕忙命人開門放行。

    滿程子暢通無阻。

    清源居上下原本有條不紊,見大人去而復返,瞄了眼為時尚早的天色,便有人想關切地詢問一二,卻都被許問涯臉上前所未有的陰沉給唬得退避三尺。

    “拿火來!”只聽他飏聲道,身影拐入了內室,里頭很快傳出毫不收斂的翻箱倒篋之聲。

    眾婢抖若篩糠,從前對表姑娘身側被殺掉的那位爬床小婢沒有實感,眼下見狀,倏而紛紛頗為心懼,想起看似溫潤的大人的那些雷霆手段來。

    全昶追得魂兒都在后頭飛,好不容易下了馬,插著腰在原地上氣不接下氣,繼而跌跌撞撞地跨過游廊進了清源居,左右環顧不見,廊下婢女們往來運送炭盆,有人戰栗著往內指了指,全昶便順著指引追入室內查看,入目便是一片狼藉。

    只見從前存放夫“妻”二人所有點滴的琉璃柜碎裂在地,里頭裝盛的珍稀寶物盡數傾倒出來,一一被投入炭盆之中。

    云湄親手制作的貼身小飾,俱都被大火舔舐吃盡。經她手縫補的衣衫與氅裘,俱都早已燒成灰燼,被婢子們魚貫運送出去處理。

    全昶啞然失言,將要開腔一勸,卻乍然聽見連綿畢剝之聲中,崩出一道珠寶摔裂的巨響。

    代表著同心長存的百年至寶——那只價值連城的環心真珠,就這么被許問涯摔了個粉碎。一層層精巧旋轉的機括沒入大火,仿佛他們破鏡一般的虛假感情,一去不復返。

    云湄曾經拉起他的手,二人十指交扣,一同將這只定情的寶物包裹了起來。

    她粲然一笑,眉眼為葳蕤的燭火渡染,面龐溫柔極了,紅唇翕張,口中娓娓許諾說:“夫君與我同心長存,就像它保佑的一樣。”

    假的,都是假的。

    她根本就沒在乎過這些東西,那這些日子他為何還有意避開、不去觸及?早該如當下一般,一把火燒個干凈才是。

    長靴一勾,倒地的琉璃柜被他移至跟前,炭盆中的火光簇簇騰高,許問涯的臉孔浸染在火色里,明滅晦暗。他沉默著,將琉璃柜中的所有,毫不顧忌地盡數傾倒了進去。

    全昶狼狽地忙前忙后,抽出墻角的拂塵打理四濺的火星子,動作左支右絀,神情惴惴,生怕一著不慎,整個清源居都湮于大火。

    他以為自己有得忙了,心中唉聲嘆氣,盡量做到眼明手快。只是燒至一半,許問涯那廂的動靜卻倏而停了。

    全昶疑惑看去,就見他凝視著火盆之中的某物,正微微側過頭,似透過乍明乍暗的火光,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塊環耳的縫絨護罩。那陣子適逢初冬時節,許問涯每晚回來,都能看見云湄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為他打造著什么的溫婉姿態。某日,她終于正是獻上,興興頭頭在他耳畔比劃著看看究竟適配與否的模樣,猶自歷歷在目。

    ……大火快要將它吞噬干凈了。

    旁頭還蜷縮著一只變了形的同心牙雕套球,那段時間他帶著云湄出去透氣,云湄一下馬車便頓住了,愣愣地遠眺四野,對他笑著說,那只套球可把她折騰壞了,致使眼下看什么都是重影。

    現下,許問涯動作僵滯,臉上面無表情,眼尾卻漸次泛紅,眸中爬上細密的血絲。

    “大人,大人?爺,您聽我說一句——”全昶察言觀色,見他終于消停了,趕忙硬著頭皮躬身過來勸解,不知半途目睹了什么,神色遽然大變起來,一迭聲道,“誒!誒!使不得、使不得啊——!!”

    晚了。

    被催紅的生炭炙燙血肉的聲音在室內回蕩開來,瘆人至極。

    許問涯徒手把火盆之中的所有物件給撈出來了。燙意直達指骨,牽扯肺腑,卻比不上心中撕扯般的劇痛半分。

    他仿佛對皮肉上的痛楚失去了感知,一件一件地將云湄的心血給撿拾了出來,又慢慢羅列整齊,放入扶正的琉璃柜中。

    破碎的柜格裝盛著滿柜子的碎物與灰燼,重又被好好地放回了內寢的床畔,若不是燒毀的痕跡昭然,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全昶陪他胡鬧了大半個時辰,見他此刻在琉璃柜前佇立良久,神色無波,整個人漸趨平淡,心中終歸是松了口氣,于是躡手躡腳地折身幾步,吩咐丫鬟進來收拾殘局。

    待要回許問涯身畔請示要不要請府醫來包扎傷處,可是嘴巴將將張開,跟前的身形便是一閃,翩翩衣袂卷著涼風劃過全昶面門,他愕然抬眼,就見許問涯步履急速,瞧那去勢,很是不妙。

    “……”全昶深吸一口氣,連忙腳步倉促地追了上去。

    第82章 冠妻姓(二) “你一定過得很好吧,云……

    薄夏, 樹蔭照水,竹韻清鳴,樹上的燕雀耷了興致, 將將找著陰涼地兒棲息下來, 又乍聽清源居內雜聲沸沸, 驚得撲棱棱展翅遠飛。

    明畫堂內屋宇挑高,廳堂深廣, 氣氛幽冷,仿若絲毫不曾為夏熱所擾。人甫一踏進去, 甚至有下意識縮脖子保暖的念頭。

    全昶亦步亦趨追進來,迎面涼風裹身, 便是一個哆嗦。他對插著袖子, 躬身撇開自梁上垂委下來的畫軸與文帖, 因著掛心大人,一時半會兒也沒仔細去端量上頭的內容。

    翻箱倒篋的響動早已絕音,相比之下,堂內簡直靜得驚人。

    全昶反而因此提心吊膽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在浩瀚的書墨宣紙之中掙扎出來,偷眼一覷, 就見許問涯臨案長身玉立, 稠密的眼睫低垂著, 手腕平穩,正執筆作畫。

    整個人著實安靜極了。

    全昶一時不敢亂動, 屏息凝神候了半晌,堂內都始終只有筆走紙面的沙沙之聲。

    全昶復又隱蔽地抬眼覷了一下——大人似乎仍是那個溫潤平和的大人,松風水月,側顏安然,葉隙篩落的陽光透窗而入, 投映在他渾身,波光漾漾,照不出哪怕一分一毫的焦躁之色。

    這么看來,適才那駭人聽聞的一切,仿若只是旁人多心之下的錯覺而已。

    全昶提心吊膽良久,見狀,漸次放下心來。也是,許問涯的定力何等高妙,倘或為了一個私德敗壞、騙身騙心的女子難捱發瘋,那就不像許問涯了。今兒發泄這一通,也就盡夠了。

    全昶將將把心安定下來,預

    備請示許問涯料理殘局,最緊要的便是治療手傷。他趨步上前,垂頭一瞧,一瞬間驚惶極了,放回肚子里的心復又揪出了嗓子眼。

    ——許問涯滿手血流不止,干脆未曾研錠磨墨,就著順著頎長手指淋漓涌下的鮮血提筆作畫,整幅場景詭異極了。

    而畫上顯見是位女子,她眉目冷漠,正狠心褪下緊扣手腕的玉結環,鮮血染就的薄涼姿態栩栩靈動,那種毫無留戀的情狀,一時間躍然紙上。

    適逢滿室風動,垂落的畫軸紛紛翩躚飛舞起來,全昶驚疑不定之中于余光捕捉到一絲不對勁,這才循跡抬起頭,端量那些方才入門時被他所忽略的畫作。

    爾后,他便看到了令人遍體生寒的一幕。

    案前,許問涯已擱下筆。他仿佛對雙手之上鉆心的疼痛無所察覺,神態自若地捧起了畫紙,呈于窗欞之下細看。

    光透血漬,繪聲繪色。

    畫上的女子打量那玉結環,像是在打量一個惱人的麻煩,神情冷漠極了。

    許問涯唇畔漾開零星笑意。

    這就是本真的她。

    許問涯始終盯著這一幅新畫,一眼也沒看旁處,只回手指著某處白墻上的空缺,發號施令道:“裱褙起來,掛去那里。”

    說罷也不管呆愣的全昶,自行轉過身來,抬首,于滿室清風之中環視,巡脧那些或新或舊的飛舞畫卷。

    不知不覺間,這處小天地早已變成了真實的云湄的留影。他與真切的她的初見,從客船之上的持剪對立起始。

    許問涯目光慢慢移動著,梁上懸下來的畫卷其實紛亂無序,但他就是能夠一眼穿破光陰,目光依次落在這處、那處上,將曾經的點滴按照正確的次第連串回憶。

    洞房之夜端坐在桌邊等待丈夫喝交杯酒,沖畫外人投來的關切卻顯得淡漠的臉;夢魘時從懷中驚醒的蒼白嬌靨,露出前所未有的冷漠底色;宮廷偏僻處長廊兩端的遙相對視,秋風颯踏,金葉回旋穿廊,首尾二人相顧無言;明畫堂的書案前,因貝笛失跡而顧左右而言他,筆鋒吻遍身體,她青絲披散渾身戰栗;冬日密雪,病中的她歪躺在小榻上,目睹笨頭笨腦的小丫鬟因毽子而摔倒,兩靨的梨渦頭一回淺淺生出;落座窗畔臨摹大師文帖時,筆下的書法收尾難以遮掩,些微上翹,那不是宋浸情該有的筆跡——甚至便連當時的弧度,都依模依樣地呈現在畫作最細致之處……

    他全都記得。

    記錄真實的她時,畫作上的筆觸更細膩,情感更豐沛。

    ——為什么?

    許問涯露出迷茫的神色。

    作畫的初衷,難道不是把每一個可恨的、裹挾著欺騙的瞬間給牢記下來,懷恨刻骨么?

    不是的。

    因為他意識到這些才是真正的她,雖則恨她蒙騙,但心房深處,卻想將真實的她永遠地留存住。

    這一筆筆描摹,看似為提醒自己莫要輕易耽溺于虛幻而作,實則愛意泛濫,覆水難收,揮毫涂抹間,盡是難以言表的衷情。

    風動畫紙,那一副鮮血染就的最終之作飄散過目。許問涯凝視著畫上女子發狠褪下玉結環的決絕模樣,雙眸驟然被刺痛,有什么深重的情緒在心腔深處糾扯著。

    一面告誡自己,她要走,不想留,是她的意愿,愛是成全,不可步人后塵,淪為自己最為痛恨的惡徒。

    一面在雙目的刺痛之中,又禁不住地去想,憑什么?

    憑什么她臉不紅心不跳地極盡一切謾欺之事,只留他一人來周全這場荒唐之后余下的一片狼藉?

    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他付諸的所有,難道還不配得到她一句解釋么?

    她憑什么能夠這樣一身輕地走了?

    憑的是他許問涯的縱容。

    “……云湄。”他第一次將這個名字讀出來,語含困惑,仿佛真真在思忖著這個問題,“我是不是太縱著你了呢?”

    “你現在一定過得很好吧。”他說著,邁開步子,在滿室飄蕩的畫海之中徜徉,鮮血淋漓的指尖些微抬起,拂過一幅幅垂委的畫紙,在她的眉眼處流連著。他似乎想通了根結,輕聲呢喃道,“抱歉,很快就不會了。”

    惡徒又如何,是她欺騙在先。

    欠他的,是要還一輩子的。

    ……

    臨出明畫堂前,許問涯倏而停住腳步,幽邃的眸子微微轉動,睇向角落里畫架上隨意懸掛著的衣物。

    那是云湄脫身前,他因要更換盛服入宮面圣,便隨意脫下來扔在這里的。

    衣物的腰封處,系著她給他回的定情之禮——最初的那一只,鑲有與別的男子相撞的珊瑚珠的花果蟲草香囊。

    明畫堂的一應物什,仆婢們本就等閑不敢擺弄,更別說上頭還有七太太親手繡的、大人愛若珍寶的定情香囊,于是在全昶的使眼色之下,這件外衣就一直這么無人問津地擱那兒了。

    全昶見許問涯頓足,也驀地頓步,屏息,手里攥著從風中奪回來的血畫,揣在懷里,大氣都不敢出。

    天知道他隨侍許問涯經年日久,從前時局最為棘手之時,全昶都從未這么心驚膽戰、生怕大人一個不舒心,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兒來過。

    全昶不敢說話,垂目盯著地板。許問涯指尖滴答,這一路鮮血鋪就,腳印錯綜,觸目驚心。全昶只好駭地調開視線,左看右看,見許問涯的目光凝定在那只香囊上,全昶鼓起勇氣,聲若蚊蚋地試探道:“小的、小的……去收起來?放進琉璃柜里頭?”

    “燒了。”許問涯淡聲道。

    他移開視線,步出明畫堂,可視野內仿佛還殘留著珊瑚珠細密的影,扎在眼眶深處,揮之不去。

    里頭的全昶正踟躕地揣摩著,不時垂頭看看許問涯吩咐他要好生裱起來的血畫,不時又瞄一眼那只香囊,一時間著實拿不準主意。猶豫間,就聽許問涯難遏怒火的聲線自外頭飏聲傳來:“燒干凈!”

    全昶嚇得一蹦三尺高,連忙答應著:“……是、是!小的保準您一絲灰也見不著!!”

    天爺啊,這都是什么活計。

    頭一遭深以為在許問涯底下討鼻息,是件極其難捱的差事。

    全昶先是去了一趟許氏老宅的書畫院,請匠人好生將那副瘆人的血畫以最為精巧、頂格的裱褙功夫給裝潢起來,又頂著老匠人抖著胡子、驚惶不定的面色,徑自跑到廊外生了盆火,繼而狐疑躊躇地掏出了香囊,要扔要不扔的。

    想起許問涯飽含怒意的那一聲“燒干凈”,全昶下了狠心,手上一拋——這指顧之間,復又想起琉璃柜里那些浴火成灰、又被許問涯徒手拾回去放好的家伙什,全昶趕忙手忙腳亂地躬身撈了撈,好險才把香囊撈進了懷里。

    委實難辦極了。

    要不先藏起來?別給大人看見就是了。

    可是大人實在很生氣……吩咐要燒干凈的。倘或被揪出來,幾層皮都不夠剝的。

    全昶硬著頭皮揣度了半日,打算去小花圃里摘一枝花來,一片一片地擇花葉做決定。

    適逢宋浸情自鐘清坊回轉,雙面廊的花窗中映出她倉促行走的身影,余光不期然一瞥,便看見了愁眉苦臉的全昶。

    宋浸情趕忙繞廊過來詢問個中細節。

    全昶正愁六神無主呢,見到這個處境微妙的正妻,橫豎她也是局中人,便這么和盤托出了。

    宋浸情聽罷,那點子害怕許問涯復歸正常的擔憂盡數散去,露出滿意的神色,提議道:“別怕,你就燒,然后回去稟他,說燒干凈了,一絲灰也沒剩。有什么事我擔著。”

    見全昶猶豫不定,宋浸情干脆趁他迷茫,眼明手快奪過香囊,投入了洶洶的烈火之中。

    全昶嚇壞了,待要去撈,宋浸情卻說道:“他又不是亂發脾氣的人,要發也是沖我和云湄來,你怕個什么勁兒?”

    全昶想想也是,許問涯此人待下雖有手段,但只要不逾矩,沒有旁的主子動輒打罵的非人情狀。可是他愁啊,曾經還從未見過這般陰晴不定的許問涯,難保性情有變呢?

    宋浸情見他一直打著眉眼官司,安撫道:“不礙的,你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剩下的我來。”

    全昶瞄她一眼,也不知她究竟揣著什么心思,丈夫安分平和地跟她過日子,她卻鎮日憂愁繞眉,眼下為旁的女子喜怒反復,她反而非常樂見似的。

    宋浸情見他不接腔,干脆攬責道:“我去稟他。”

    說著便不由分說地轉身往清源居去,這些日子的相處也給了宋浸情足夠的經驗,譬如寢房,許問涯是萬萬不會踏足的。

    可宋浸情略過這兒,卻仍舊遍尋不得,到底也不著急,只靜下心來等候,晚間聽得來報,說是許問涯先前帶著他的玉驄驊騄出去跑了一圈,眼下正在馬廄飲馬。

    她直奔馬廄,果見許問涯靜立在那兒親手喂馬,側影緘默。宋浸情單刀直入地上前道:“香囊燒干凈了。”

    許問涯看也沒看她一眼,也不知聽沒聽見。良久,響起他不咸不淡的聲音:“是好事啊。”

    宋浸情退下之前脧了他幾眼,觀察細節,見他下頜微繃,捏著馬繩的指骨些微泛白,整個人渾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靜。

    宋浸情看得暗暗吃下了一顆定心丸,滿意了。她無聲退下,這晚睡得高枕無憂。

    全昶那廂卻遭了殃。

    他今日著實累極,先是操持清源居的清掃歸整事宜,又是派人朝宮中粉飾情況、為缺席新帝掌上明珠的出降大典賠罪致歉,再是請醫士過來,好歹先把許問涯的手給保住,卻乍聞許問涯離開老宅的噩耗,提心吊膽守了半夜,見他歸來才安了心。晚邊好不容易沾上枕頭,又輾轉反側了好些時候,思慮宋浸情會不會對大人不測,大人又會不會因那只被燒毀的香囊而怪罪下來,就這般迷迷糊糊、經緯萬端地墜入了并不黑甜的紛亂夢鄉。

    沒睡多久,就被揪起來了。

    許問涯一身墨色寢衣,長發垂肩,洗濯一新。看樣子是冷靜了下來,打算粉飾太平地好好沐浴睡覺的。

    但瞧這副夜中鬼影的站相,許是半途又想不通了,這才來折騰他。

    全昶差點從床上彈出幾尺高,反應過來,也顧不得衣衫凌亂有失儀表,只慌手忙腳地翻身下地,聲線哆嗦地請示道:“……大、大人?您這是——”

    “你先前不是查過她么?”許問涯自顧自找了個桌畔坐下,斟茶道,“把她的所有都說與我聽。”

    這些是早都稟過的事兒,全昶陡然聽他吩咐,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得誠惶誠恐地斟酌著道:“云湄,洞庭人士,生母不明,早逝,生父是洞庭本地的……”

    許問涯看他一眼。

    全昶滯住,顯然大人想聽的不是這些。

    他正重新思忖,就見許問涯微微低頭,不由隨之疑惑看去,卻瞄到許問涯掌心之中的一攤灰燼,燒不盡的珊瑚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全昶見狀倒吸一口涼氣,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腦中的思索卻不敢停頓,挖空心思地猜測著許問涯的意思。只是見了那堆灰燼,適才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聲線復又戰栗起來,短短一句話,抖得變了八個調子:“她、她五歲就被親爹給賣了,輾轉被人牙子售入宋府,在各院都干過活兒。沒什么親眷,早年受過姑母的接濟,十來歲后跟姑表哥恢復了來往,就、就是——”

    他覷一眼許問涯的臉色,怎奈案頭燭火躍動,許問涯又垂目盯著掌心,長睫掩覆下難辨神情。

    全昶只得愈發小聲地接續道:“就是業康伯府先前收的一個門生,那個叫喬子惟的。他們常有通信,喬子惟會給云……云姑娘買衣服首飾、寄錢,而且每回都會給她買酥油糖,那酥油糖跟大人十歲出頭那年過宋府拜會時帶去的一樣,同出京城朱雀橋南面那條云盤巷子中的天心糖鋪,上回跟貝笛一塊兒掉出袖子的那一顆,也是一樣的來處。”

    全昶盡量說點讓許問涯舒心的,既然都說到了這兒,他便把先前因許問涯表現得似乎想要好好跟宋浸情過日子,他這廂便擱置沒報的訊息,一股腦地奉上了。就見他從屋內角落里的箱籠中翻出一塊兒經年的小石板來,放在了許問涯跟前的茶桌上,又取來燭火,懸于石板上空,一寸寸地游移探照。

    這塊石板為泥濘凝結而成,整塊兒不過托盤大,瞧著年深日久,受風雨侵蝕,孔洞遍布,卻仍令人能在燭光的映照之下,依稀看見稚嫩的描畫痕跡。

    線條筆觸稚拙,但細細看去,能分辨是一幅描繪著施舍場景的畫。右邊站著一個小公子,做出伸手狀,而左邊的小丫頭懷揣著衣物之流的東西,接過拋來的糖包。

    畫者彼時似乎還不會寫字,畫旁一個“謝”字寫不大清,顯得亂糟糟的,得竭力辨認。

    全昶道:“小的探問了宋府上下,當年有個老婦記得,這是云姑娘所作。老婦說那姑娘打小就生得好,又多遭磋磨,但從沒落下過活計,打不死似的,教人很是記得住。所以錯不了,就是云姑娘畫下來的。”

    許問涯凝睇著那塊石板,久久沒有開腔。

    他還記得那年冬月,文老太太攜他過江南省親,途徑宋府拜會之前,給他塞了好多東西,其中就有這一味酥油糖,非得讓他都給宋浸情。當年他時值最為氣盛的年紀,當然不樂意去干這種討好之事。他與宋府三姑娘說是青梅竹馬,其實兩下里并不熟稔,名字都快忘了。

    文老太太就開始佯作抹淚,說施氏的棺槨還是她力排眾議,命人扶回相州的。許問涯無奈,只好照做。

    誰知道小小的宋浸情并不領情,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還問他是誰,為什么要進她的院子。許問涯哪里會慣著她,轉身就走,宋浸情又噔噔噔跑過來,說不能白拿人東西,非得讓他全都帶走。許問涯氣笑了,這樣他怎么回去跟祖母交代?可宋浸情拗得很,左爭又爭,還是被塞了包糖出了院子,許問涯看也沒看,拋給過路的小婢了。

    誰又知道公子小姐之間的幼稚賭氣,能救了旁人的命。當年的云湄還不會寫字,就把這一幕畫了下來,以作記錄,筆觸稚嫩又真切。一包糖,被她省著省著,吃到了第二年的暴雪天,那日,她放下臟衣簍,在厚雪掩映的竹蔭下餓極欲昏,這才吃光。爾后便是頭一次殺人,殺的是趙老翁。她也自此留下了吃油膩糖果的習慣。

    “她過得……”許問涯收攏手指,珊瑚珠深深硌入掌心,嗓音喑啞,“她一直過得這么不好嗎?”

    倘若彼時他沒有這隨手扔糖的舉動,是不是就不會有后面這一段緣分了?

    他瘋狂回憶著,可是連云湄那個時候是什么長相、什么神色都想不起來,似乎聽見她聲若蚊蚋地說了聲謝謝,可是他不曾搭理,就那么走開了。

    因為當時,他根本沒把這個小小的奴婢放在心上。

    “也不是吧……后來就還行,”全昶觀測他的神色,粉飾道,“進了深德院,只侍奉些琴瑟煮茶什么的。”

    許問涯雙目閉闔,神情未見緩和,只呢喃說:“她快要十歲還無法寫全一個“謝”字,后來卻會書法,會插花、點茶,能吟句成詩,還會按摩。這樣的功夫,短短幾年之間從無,練到熟稔精湛、能夠伺候一家主母左右,得到青眼,要更難、更艱辛。”

    五歲被賣,身世凄慘,經年的暗傷深入骨髓,時至今日還常有夢魘,不得掙脫。

    許問涯根本不敢去細想,那個人一路來究竟吃過多少苦。

    也幸好,她是個很有魄力的人,才能一路活了過來,從泥潭之中掙扎開花。

    ……她也是個極富野望、膽大包天的人,便連替嫁這種事,都敢接下承辦!

    許問涯不說話,人也凝定不動,全昶委實鬧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半晌,全昶只得通過那堆被他深壓在手心的珊瑚珠,以為他郁悶掛火,為之生氣,于是監貌辨色地道:“可是大人又錯在哪兒了,不能因為她慘,大人就該受其蒙騙不是?說是下功夫,打頭的這只香囊還是跟旁的男子一般式樣呢……”

    許問涯兀地松開五指,大珠小珠墜落地面,發出連串兒的叩擊聲,闃寂的夜里,聽來實是驚心。

    “你說的是。”連綿不絕的雜聲之中,許問涯站起身來,拂袖往外走,“該還的,照舊減免不了。”

    ***

    迷蒙月色之下,游廊中人影翩然,疾步行走。庭院里的掌燈婆子勾頭望

    了一眼,見了來人,立時縮回脖子不敢再看。誰不知道清源居鬧了一出,這個褃節兒上,府里上下俱都大氣不敢喘。

    許問涯對這些目不旁視,徑自回轉下榻的書房,打算吩咐人整理行篋,一推門,卻見宋浸情端坐在那兒,儼然一副恭候的狀態。

    “你突兀去找她,她一定會跑的。莫如我做個中間人,讓你們先行通信。”她開門見山地道,“許大人,只要你助我脫身離開這里,我定然為你促成一切。”

    許問涯收斂所有神色,好整以暇地于她對桌坐了下來,聞言只露出一個淡笑,“你們有資格跟我談條件?”

    宋浸情還是有些怵他的,畢竟她從未見過他溫潤似水的一面,甫一來今陽便泡入了一潭隱而不發的靜水,她每日提心吊膽,現今終歸爆發,她目睹狼藉,自然深切感知他的可怖。

    可是她也有她一定要做的事情,不能臨陣退縮。于是勉強定了定神,繼續道:“你也看見她不惜廢了一只手也要脫下玉結環的決心了,你不怕她跟你玉石俱焚么?這樣不管你想討要什么,都頃刻成了灰——難道你愿意看到她死?我想許大人也調查過了,她是淤泥里爬出來的,骨子里絕頂偏激,昌平十二年冬天,她不過九歲,就能操刀殺人了。大人這般沒有任何緩沖地找到她,兩下里都滿腹愛恨嫉仇,你猜她會作何反應?”

    許問涯也不知聽沒聽進去,修長雙指捻著一顆珊瑚珠,指尖裹弄,時上時下。宋浸情說罷,他仍口吻冷淡,漫不經心:“死了又怎么樣,她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死嗎?連你也是該死的,你們宋府上下,全都該死。”

    宋浸情心中惴惴,抬目凝視著他。

    二人無聲對峙著,一桌之后坐著的人姿態舒展,仿佛刀槍不入。

    良久,宋浸情嘆了口氣,大膽地試探道:“我知道,從姜山寺入清源居,你見到我的第一眼,便看出我不是她了,但你什么也沒說。許大人,你我自小情分極薄,你不可能是為了我才按下不表的。以許大人的脾性,也不會是為了周全兩家的通家之好,而咽下被欺瞞誆騙的怒氣。所以,你這陣子的坦然接受,只可能是為了成全她。你對她,還——”

    紅珠墜地,發出啪嚓響動。宋浸情還未說完,就被生生截斷。適才還氣定神閑的人,也不知是沒耐煩聽下去還是如何,索性直接拂袖離開了。

    宋浸情呆在原地,反復回想許問涯的狀態與神色變化,不安的心緒卻愈發平穩下來,最后,唇角露出了意得志滿的笑。

    果然,不出幾日,一封似是憑空出現的信箋,便置放在了她的床頭。

    宋浸情笑弧明顯,得手便殷勤承辦去了。

    ***

    因為其中輾轉頗多,云湄那廂,數月后才收到這一封信。

    彼時,她正將折騰得起勁的綏綏遞給傅母,留傅母在內室哄睡。

    自己則避開惹人煩躁的啼哭,按捺情緒,走到書房練字——她要磨煉性子。

    云湄本真的性情,沒有半絲溫柔的底色。早前她還不以為意,覺得有些脾氣沒什么。后來誕下孩子,她才驚覺,自己縱使對著親生的骨肉,亦沒有天然的寬宏母性。

    譬如說,孩子吐奶鬧騰,嚎啕啼哭,云湄每每沒哄兩下,倘或沒能見得好轉,她便會大皺眉頭,還是喬子惟瞧著她這副隱忍不發、山雨欲來的模樣,趕忙從她懷里將年幼不知事的孩子給抱走避難了。

    云湄發現自己這個難以解釋的脾性后,不由在府中上下問了一大圈,結果為:所有生養過子息的婦人,都或委婉或直白地說,沒有她這樣當娘的。

    云湄于是覺得自己大有問題,為陶冶性情,她拾起了各種已被她丟下數月的本事。

    ……起先,她看見毛筆上密匝匝的厚實毛鋒,還會多有不自在,只好去練些別的,譬如插花點茶,讀詩制香。但隨著光陰推移,許問涯留下的所有痕跡都在漸次淡化,云湄一看見毛鋒就會發憷的毛病也慢慢地轉好了。

    現下,她便打算練字。

    悅兒曾是詩禮人家的姑娘,每逢這時候,就主動牽袖為她侍奉筆墨,還會推薦一些有利于培養心性的經卷給云湄學習。只是這回,悅兒在湘妃竹架上挑選名家文帖時,卻發現了一封信。

    她取下來遞給云湄。

    信封上戳著江陵宋府的封緘,云湄見了也沒什么怪異之色。何老太太惦記她,時常送信慰問,每逢年節,還有大把的土儀和財貨被抬入喬宅,云湄早都習以為常。

    是以,當她神色自若、毫無防備地打開封緘,探手鋪展信件時,幾乎是看清字跡的第一眼,她便渾身血液凝結,如墜冰窟。

    信上的內容,并非書面口吻,而是極其簡短,卻又足夠鉆心砭骨的一行字——

    “你一定過得很好吧,云、湄?”

    第83章 冠妻姓(三) 承載著另一個男人滿腔幽……

    夤夜深深, 傅母吟哦的哄睡小曲兒時遠時近,與女嬰稚嫩的咿呀腔調交織在一起,漸次變幻得幽微難聞, 縹緲曠遠。

    ——除卻耳畔連綿不絕的蜂鳴, 云湄什么也聽不見了。

    她仿佛被投入了一泓寒冽深潭的最漈處, 獨自被隔絕在了另一個天地。

    信上筆鋒犀利的“云湄”二字,深切地勾動了她的恐懼。

    沒有似是而非, 沒有長篇大論,而只是直言道“云湄”。

    這便足夠令她驚惶不已。

    壓在信紙邊沿的指骨漸次泛白, 緊攥的力道觸動經絡扭曲的舊疾,傷痛逐漸清晰。云湄思緒恍然, 抬手凝視, 取下玉結環的一幕似乎猶在眼前。

    她心若擂鼓, 分辨不清是懼怕,還是旁的什么。

    “這雨當真來得怪極了,沒有半絲跡象。原我從官署出來,還不見異常天象,走至一半, 忽地砸將下來, 虧得左右有人, 打發回去拿傘……”

    槅門微動,一道青袍人影顯現。他由仆人侍奉著脫下官服外衣, 身后為他遮雨的侍從收攏傘柄,將其置放在墻根,呵腰退下。又有婢子趕忙去灶房熱上姜湯,粗使婆子們抬了熱水入湢室,預備伺候主君沐洗, 一切有條不紊。

    喬子惟絮絮抱怨著,可除了下人們的窸窣動靜之外,久久不聞回復。

    他不由疑惑,原本立在衣桁下由著仆人替他更衣,眼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自己繞過屏風,三兩步走近了,出聲探問:“……表妹?”

    喬子惟是隨常呼奴喚婢慣了的,每一歸家,仆人們依著老路,各忙各事,動靜實在小不了。云湄早已從這些響動之中醒過神來,一手將信紙揉捏成團,著急忙慌塞入袖籠之中,卻難掩蒼白面色。

    喬子惟見她一張臉孔血色褪盡,又咬著唇瓣不置一詞,于是將探詢的目光移向了立在一旁侍奉筆墨的悅兒。

    悅兒作為遞信人,自然目睹全程,曉得根結就在信中內容之上。但她只服云湄,見云湄默不作聲,自己便也一言不發立在那兒,很有眼色地并不多話。見喬子惟入內,權當看不見他目光里的詢問,福了福身子,佯作避讓地退出去了。

    喬子惟心疼又生怪,緊走幾步靠過來,攏住云湄的肩頭,“這是怎么了?”聞見傅母的哄睡聲,他朝里間瞥了瞥,恍然問,“綏綏又鬧你了?”

    綏綏不是個安靜的小孩兒,她不像旁的襁褓嬰兒那般缺覺,反而渾身都是勁力,前不久剛學會了爬,夜間也在床榻里頭上下左右地爬來摸去,有一回扒在母親臉上,熟睡之中的云湄差點被她弄得背過了氣兒,無奈,只能讓其跟著頗有耐心的奶嬤嬤趙傅母睡在一塊兒。

    雖然女兒頑皮,但這顯然不夠用以解釋云湄蒼白的面色。喬子惟復又試探問:“還是出什么事情了?”

    云湄扯謊找補道:“婦人家的事,你問了做什么。”

    喬子惟一下子沒聽懂,“什么事啊?”

    云湄只好佯怒說:“她咬我了,疼得很,你還要聽細節嗎!”

    喬子惟早便習慣了妻子時不時發發雷霆、使使性兒,這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脾氣,他老早便知曉了她本真的脾性,早已接受如常,根本不會因此生氣掛火。

    不過聽見內容,他還是頗有些尷尬,哽了下才小聲地問:“什么時候能斷奶啊?這樣太遭罪了。我問過母親,她說這個光景可以試著喂綏綏吃一點時蔬米糊了……”

    富戶人家都養有年輕的奶娘,喬家亦不例外,但云湄沒有啟用,心里總有些膈應,便只請了個照看細致的奶嬤嬤,其他俱都是親力親為  。

    “她才多大,能咽得下去?”云湄這下是真不高興了,她瞟了一眼對張夫人深信不疑的喬子惟,頗有些恨鐵不成鋼,說是說起孩子的生養方式,話音里其實帶著另一層指責的意思,“婆母說的都是金科玉律嗎?你不根據各人的情況來的,生拉硬拽也要聽她調擺?”

    對于她們婆媳之間瞧著和睦,私底下卻各自老有怨氣這回事,喬子惟著實鬧不明白個中緣由。既然鬧不清,他便也干脆不再說這茬了,咳了一聲,說道:“有些受寒,我先去洗洗。”

    云湄懶得管他,只道:“隨你,橫豎被吃干抹凈也是你的事。”

    撂下話,自顧自進了寢房,看女兒去了。

    趙傅母是個經驗老道、極富耐性的奶嬤嬤,綏綏到了她手上那叫一個安分,三兩下就被拍哄得舒坦起來,昏昏欲睡。云湄實在槽牙癢癢,看著看著就抬起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個小沒良心的,遇上你親娘就可勁兒折騰!”

    綏綏進氣不暢快,重又撩開眼皮兒,圓靈靈的一雙眼睛,點漆的眸色卻像極了親生父親。被揪了鼻子眼,她倒也不哭,只是一錯不錯地盯著云湄瞧,倒騰著小手小腳要往云湄這廂靠,奶聲奶氣的嗓子里憋出模糊的單音:“娘!”

    趙傅母聞聲,當即比云湄還要大感驚訝,依稀辨認出孩子在喊阿娘,立時眉花眼笑地沖云湄報喜:“大奶奶,姐兒在喊您呢!”

    云湄臉上卻并沒有什么欣喜的神色,反而被綏綏一雙黢黑的眼睛盯得心里有些發毛,渾身都不自在了起來。

    早前還好,所有荒唐的記憶都在一一褪色、淡化,她見了女兒的臉孔,等閑還聯想不起什么。可自打今日那封信一出現,云湄此刻再打量綏綏并不怎么像她的臉容,只覺渾身上上下下,便連頭發絲兒都開始不舒坦了。

    她攏了攏披衣,往后坐了兩寸,并沒有回應。母女倆對視半晌,綏綏始終執拗地盯著她,小小的身姿撲騰著,使出吃奶的勁頭“咿咿呀呀”,看樣子非得要母親抱不可。

    許問涯曾經也經常這么盯著她看。

    云湄被女兒那雙肖似的眼睛盯得實在坐不住了,噌地起身,攏緊外衣,渾身發寒地走出了綏綏的寢房,獨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趙傅母。傅母的目光來回脧了脧,見門被帶上,久久沒有再開的跡象,只好倍感奇怪地細聲嘀咕了兩句,盡職盡責地重新開始哄綏綏睡覺。

    綏綏這下可輕易哄不好了,云湄本來就鮮少抱她,時不時還甩她臉子,但小孩子并不因此疏離母親,反而對母親有著天然的依賴性,鎮日都想黏著云湄。云湄這會子來了又走,綏綏仿佛從那匆匆離去的背影中意識到了什么,嘴巴一癟,就開始啜泣起來。

    聲音不大,但哭哭啼啼的,猶如窗外的陰雨,連綿細密地罩在人心頭,聽得人喘不過氣兒,煩悶無比。云湄剛剛放下床帳睡好,那廂寢房里傳出來的哭泣聲仿佛拿捏著聲調似的,哪怕關了兩重門,就是能沿著犄角旮旯傳過來,教她聽個仔細。

    捱了半晌,喬子惟也收拾停當過來了,在床畔坐下,一面由仆人擦拭發尾,一面聆聽著哭聲。

    喬子惟輕車熟路地勸解道:“我知道你脾氣不好,但從沒說過你什么,這都是你的性兒,我還覺得挺可愛的。但是你平日里給我們這些大人臉色瞧無所謂,別讓孩子也受了罪,綏綏才多大呢,這樣不利于培育她的性情。”

    “我這不是正在養我的性子嗎?還沒養好,就少去她面前討嫌了。”云湄閉著眼睛道,“再說了,身邊的人還不夠對她好呢?她是愛里泡大的,自小長在蜜罐子里,又哪能跟我這人一樣長歪了去。”

    話是這么說,但真實的情況,夫妻二人心里頭都門兒清。綏綏這小孩,瞧著對誰都嬉笑的,但其實只真真兒親近一個人,那就是云湄。

    趙傅母對她好,張夫人面上也待她親。喬子惟多次虎口奪人,免她受到母親的火。悅兒彩環兩個貴妾亦對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嬰喜歡極了,日日陪伴在側,軟語哄著捧著。但綏綏不喜歡他們,就要那個不冷不淡的云湄。

    喬子惟直覺今日之事恐怕沒那么簡單,畢竟云湄也就是有點子小小的脾氣而已,倒還遠遠不至于當真跟小孩兒計較那些個吃奶受痛的小事,由此刻意去冷落親生的孩子。

    是以,待得烘干了頭發,揮退下人出去值夜,他便徑自倚進帳子問:“你今天究竟因了什么不高興呢?”

    云湄感受到熱意,瞇開一條眼縫兒,發現喬子惟委實靠得有些近了。從前都是各睡各被,哪有這么相互依偎的。因著云湄是揣著孩子過的門,兩人都尚且沒有提過圓房的事,但既然已成夫妻,云湄早前又沒有過分房睡的提議,床笫敦倫,這都是順理成章的、遲早的事兒。

    更別談云湄眼下早便坐完了月子,身上已經好全了。

    美人新浴,身上自帶一縷幽微的清香。云湄聞得鼻息發癢,偏頭垂目,喬子惟那張標致已極的容顏近在咫尺……但不消片刻,伴隨著衾被窸窣,離她原來越遠。云湄疑惑地循著蹤跡下垂目光,卻是見他雙手扶住她膝頭,臉頰先是靠在了她的小腿肚上,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回視著她,但討好的意味呼之欲出。

    “你、你——”云湄張口結舌。

    “表妹不是不開懷么?”喬子惟揚唇笑笑,幔帳篩入的迷蒙燈色投映在他側頰,與他的眼波一般粼粼似水。只聞他一字一頓地輕聲接續道,“我來哄你高興。”

    ……妖精!

    云湄不敢再看,收回視線,闔上雙眼。她探手攥緊了他一綹青絲,指尖戰抖。

    “哇——!”

    適逢此升溫之時,孩子又哭了。這回比先頭那些隱隱約約的試探啜泣,更加響亮,尖刀似的扎過來,帳中的微妙氣氛幾乎是瞬時便被擊了個粉碎,轉眼蕩然無存。

    夫妻兩個俱都一骨碌爬起來,外頭很快響起細碎的叩門聲。仆從敢漏夜打擾,也是大有源頭的,從前就沒有要過水的先例,他們自然而然地大了膽子,不怕打擾、撞見什么。

    喬子惟無奈,撫了撫云湄的手背,“我去看看。”

    云湄拉住他:“你自管睡吧,綏綏她只要我。”

    這話也是,喬子惟自知去了也不管用,只說:“我等你一起睡下。”

    云湄披衣下榻,回身掩上幔帳,道:“你明日還要點卯,別等我了。”

    這是委婉的推拒,隨著話音落地,帳中人很快失了聲息。

    云湄無法,但她心里扎著來信的事兒,實在沒辦法跟他親近,沒得半途掃興,所以才不能輕易答應。她歉疚著,一時半會兒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里間,來到設在主臥旁頭的小寢房。

    綏綏正在小小的坐床上翻來覆去,胎毛被碾得亂七八糟,像道旁蔓草里打滾的小野貓兒似的,瞧著滑稽,又很有些可憐巴巴的。

    趙傅母慚愧地疊著雙手稟道:“老奴無用,姐兒實在是不樂意睡覺了。”她倒也沒把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間或目光怪異地覷了云湄兩眼。趙傅母當了這么來年的奶嬤嬤,還當真是頭一遭見這般當娘的,心里頭一時間比云湄還要心疼孩子,不由嘀咕了句,

    “這么小的嬰孩,實在是最最倚賴母親的時候。早先奶奶來看的那一趟,只消舍手抱她一下,便萬事都周全了嚜。”

    能奶孩子的老傅母都是善性兒的人,云湄又自覺心虛,于是看在趙傅母伺候盡心、又是真喜歡孩子的份兒上,便沒跟她計較,依言順手抱起了亂滾亂爬的綏綏。

    綏綏的鼻涕和眼淚當場盡數糊在了她的衣襟處,云湄臉上頓時流露出嫌棄的神色,好險才沒撒手,邁開步子,在屋子里轉來轉去地拍哄著。

    果真生母來抱這一下,便萬事都妥了,綏綏眼一閉,沒多會子就睡熟了,嘴里嘰里呱啦語不成調,不知道在夢囈些什么,煞是可愛。云湄將要把她放回坐床里頭安枕,趙傅母卻伸手指了指某處,云湄順眼看去,就見綏綏饅頭似的小手始終揪著她的寢衣領子,力道緊緊的,壓根不愿意撒開。

    趙傅母見大奶奶眉頭緊鎖,便察言觀色地道:“奶奶去歇著吧,余下的老奴來。”

    云湄的衣衫被揪扯著,帶累脖子勒得慌,頸間奶味洋溢,全都是被綏綏給糊出來的。趙傅母見她愿意哄孩子便皆大歡喜了,余下的斷不再強求,趕忙指派小丫鬟伺候她去洗洗,云湄卻說:“嬤嬤去睡吧,今天我來陪姐兒過夜。”

    趙傅母聽了,頓時喜不自勝,還有什么可掰扯的,趕忙留了地兒給她們母女,自行候去門上聽傳喚了。

    案頭燭芯噼啪,云湄抱著睡熟的女兒,臨窗靜坐,聆聽窗沿上的刻漏滴答作響,漏箭很快指向了下一個時辰。

    小嬰孩瞧著丁點兒大,實則抱起來沒多會兒便要臂酸腰累,往常云湄抱不多久便會脫手放下去,現下卻實打實地一直抱著,心緒始終飛遠,半晌都沒能感知到酸累。

    良久,她衣袖微抖,廢紙一般的紙團滑入掌心。云湄凝目看著,幾指按壓交錯,復又將其打開來,再熟識不過的筆跡映入眼簾。

    她不知道許問涯的耐性繃到了什么程度,但直覺告訴她,這封信是必須要回復的,不然興許后果不可設想。

    云湄定定坐著,少頃,步入書房,拈起水丞,將幾滴清水注入墨池里先頭由悅兒研磨好的、尚還沒能作用的干涸墨汁,再攤開一張新的信紙,提筆飽沾。

    一時間,手腕懸空,毛尖欲落不落。

    云湄不知該回復些什么,腦中斟酌、再斟酌。

    她心想,許問涯先前沒有挑破,怎么這個時候突然計較起來?

    綏綏的重量壓在臂彎,云湄感知著女兒溫熱依賴的肌膚,著實心緒難定。信是江陵宋府那廂代為轉送的,難不成這意味著他們知道了她生了個誕辰微妙的孩子,于是合起來找她算賬了?

    云湄思來想去,須臾,自行穩住了陣腳——信上的刺兒是沖著她這個人來的,半點沒提及孩子。

    那邊又回轉到了適才的那個問題。

    她臨走時,他一聲不吭,怎么眼下又想起來要清算了?

    云湄絞盡腦汁,無法勘破其中根結,一時間驚疑不定。早知這是要命的差事,說起來可大可小,先前她得以金蟬脫殼,后續也無變故的訊息傳來,云湄便滿以為能得到后顧無憂的結局。

    但真要算賬,要她的命來償,何其簡單,可以說,以許問涯的地位與手段,仿若探囊取物。

    一思及此,云湄委實沒辦法不感到驚懼。

    可是……他為什么又要大費周章地先行遞信給她呢?

    這是鍘刀落下前的恫嚇么?

    他到底意欲何為?

    云湄冥思苦索了大半夜,直到檐雨滴盡,天際晨光熹微,她才決心落下筆墨。

    許問涯給她的信可以隨心所欲,但她這廂的回信要盡力斟酌他的脾性和用意,需得慎之再慎,不可大意。是以,云湄端正地寫下恭敬的提稱,又粉飾了啟辭,這才切入正題。

    「暌違尊顏,勞您掛懷。拜尊網開三面,妾生計優游,安康從容……」

    「見君眼下青影,衣衫鮮亮不再,風范有失,妾心甚憂,罪過也……」

    「感您寬赦,事至如今,請釋遠念。山長水迢,來路不盡,各自歡喜。」

    沒錯,離開今陽后,云湄在暗處里,是匆匆見過許問涯一面的。

    那是她懷胎六月,適逢喬子惟入京述職,云湄著實放心不下。既已成親,夫妻一體,云湄深知表兄在宦海里那股子不變通的軸性兒,干脆揣著孩子陪著他入了一趟京城,陪伴勸誡。

    入城那日恰逢燈會,燈彩連綿,御極不久的新帝在百慶樓觀大酺,近臣伴之,其中便有許問涯。樓下車馬穿梭,人流如織,云湄便坐于其中一輛之中,偶然聽見外頭有走卒吆喝著賣油糖,心中一動,便褰簾探看,可巧一簇焰火咻地一聲凌空攀升,她的目光便被吸引了。

    焰火綻放,華彩紛落,無端令云湄想起觀星軒上的那場煙花會,有人一直將她攬在懷中,攜手觀看。

    也是不期然,視線回落之時,便掃過了靜立于天子身畔的某道側影。

    曾經交頸親昵,致使云湄對那道身影熟悉入骨,乍然瞧見,便不由多看了兩眼,爾后,心中微微泛起訝異來。那身純凈無飾的玄衣,放在尋常人身上倒不覺有什么,可今陽許氏麒麟子許七郎的意氣風發充分展現在方方面面,衣冠便是一處大的,對比曾經,那人于打扮上著實沒有那么上心了。

    云湄心里隱隱察覺些什么,但她不敢深想,回來后也刻意遺忘,眼下才從記憶深處翻將出來,付諸筆墨。

    ***

    許問涯那廂很快收到了這一封看似恭謹、實則筆觸冷淡的回信。

    寥寥幾筆,不再模仿宋浸情的筆觸,看得出是她本人的真跡,落筆收筆都顯出一種倉促的冷漠來,收尾上翹,就如明畫堂中那幅畫的記錄別無二致,利落干凈之外,也如她這個人一般,顯得毫不留情。

    許問涯輕掃兩眼,看笑了,笑顏卻意味不明。

    他答應宋浸情替自己寄信聯絡的初衷,只是想得到云湄對于這場荒唐的一個說法,一個解釋,可是信上避之不提,反而說要各自安好。

    其實這勉強也算得她的回應,也是許問涯原本希望的結果,他與這個錯誤的人的所有糾纏,在這最后的一來一回之后,也就合該就此結束了。只要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回音,他漂浮的心緒就該塵埃落定,這樣,他就不會在他獨自一個人的自我撕扯、貪怨嗔癡里愈演愈烈,隨即徹底走入歧途,步人后塵。

    可是現而今他才發覺,自己看過這封信之后,非但不能如想象之中的感到釋懷,反而又開始難以自控地心緒不平起來。

    他捏著信紙,指骨泛白,牽扯著灼燒的舊痛。

    ——偶然在暗處見過他?

    他開始剖析那個自私惜命的女子脫身之后,復又愿意主動涉險踏足京城的各種可能。待得思緒敲定時,胸腔里也同步泛起不可自扼的嫉恨,肝火燒得極其旺盛,燎灼的疼痛在四肢百骸流竄。

    對于這封回信,許問涯只匆匆掃過兩眼后,便刻意沒有再去閱覽信件的內容。

    可是云湄冷漠至極的筆跡猶在他余光之中不住地連綿迤邐,一會兒閃回“安康從容”,一會兒又劃過“各自歡喜”,這些字眼簡直如有實質,冷得結霜,又幻作尖銳的冰凌一般,生冷地刺痛人心,扎穿肺腑,教人一呼一吸之間都大感極致的折磨。

    許問涯視野凝定,眼前甚至開始發黑,索性將雙目閉闔。

    可是她輕飄飄的道歉、釋然、盼望各自安好的語調穿透信紙,仍舊在耳畔不住地回蕩著。

    ……她憑什么?

    用幾句話來掩埋,打發他,打發這所有的令人歷歷在目、難以忘懷的一切?

    這封回信最終被撕爛了。

    揚絮紛紛,與樹梢墜下的秋葉一同落地,埋入了塵土里,又被驚慌不定的婢子猶猶豫豫地掃進了簸箕中,最終在宋浸情的指點下擱入角落,婢子不敢倒掉,旁的粗使婆子、仆人亦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佯作眼瞎地匆匆走過,各司其職去了。

    不出意料,在某個午夜夢回,殘破的信紙復又被人依著原樣拼湊了起來。

    許問涯靜靜站在案邊,指尖游走著劃過破損的脈絡,目光在筆觸淡漠的字里行間流轉著,心想。

    云湄,你憑什么能夠這么有恃無恐呢?

    ……

    半個月后,承載著另一個男人滿腔幽怨的信,在云湄當今丈夫的眼皮子底下被呈遞進來,大喇喇地放入了她的手中。

    信上依舊是寥寥幾個字,隱含的分量卻足夠一石激起千層浪——

    “豈無膏沐?”①

    第84章 冠妻姓(四) 「云兆玉」

    這日小朝會畢  , 拱宸殿內仍舊紫煙升騰,涎香裊裊,衣袂翩躚。位列內閣的三臺八座齊聚一堂, 商討各地雜碎錢谷的減征, 同時提及修整魚鱗圖薄一事。

    新朝初立, 為保國祚,這些白胡子老頑固并沒有被大動, 各人積年為官,樹大根深, 多方利益牽扯之下,難免唾沫橫飛。

    已成新帝的弈王端坐堂上, 耳朵被唇槍舌戰所填塞, 眉峰無奈地蹙緊。許問涯被賜座下首的第一個位置, 隔著珠簾,冷眼觀察堂中混戰。

    皇帝對堂下的吵嘴頂杠放任自流,在珠簾后與許問涯說起小話來:“依許卿來看,該當如何?”

    許問涯起身,持著笏板恭謹肅立, 說道:“空談無用, 不破不立, 總要先拿住一個出頭的椽子開涮,以儆效尤。”

    皇帝凝目看了許問涯一眼, 洞徹一切的眸光掃過他瞼覆青影、疏于打扮的反常狀態,半晌,狀若隨意地從跟前的金絲楠木案幾上翻翻撿撿,挑出一本奏本,扔給了許問涯。

    ——恰是喬子惟秘密上報中樞的, 有關洞庭本地官官勾結、搜刮民脂民膏的腐敗現象匯總。

    許問涯垂目閱覽,凝立不動。

    皇帝仔細觀察許問涯的神情變化,期間適時做出不大滿意的樣子,嘆氣道:“他已趕赴洞庭數月,卻只初步勘察出寥寥情報,至今仍未動刀。在朕看來,著實有些束手束腳了。”

    許問涯涼笑,“沒用的東西。”

    皇帝似乎耳聾了,訝然地“嗯?”了一聲。

    許問涯這才醒過神,目光從奏本上調開,回視皇帝,找補地道:“臣的意思是……”

    “朕還從未見過兆玉有這般尖銳失禮的時候。”

    皇帝唇畔的笑意顯出看破一切紅塵事的明智,起身叫停了簾外的唇舌激戰,總管太監趕忙捏著嗓子飏聲道了句“散會”,滿堂嗡然一靜,只聽皇帝不容置喙地宣布:“朕已請托許卿主理此事。”

    帝王的緙絲寬袖拂過許問涯身側時,只聽皇帝以過來人的口吻笑說:“年輕人嘛,莫留遺憾。”

    皇帝身畔的大伴很快捧來除授書,其上任命受書人為岳州巡按御史,受官人一欄卻微妙地空在了那里。

    許問涯明白這是皇帝特特兒留給他自己來填的。

    他提筆思忖,最終落下了三個字。

    「云兆玉」

    ***

    日子流水一般恍惚地過著,很快又交了冬令。

    對于那一句“豈無膏沐”,云湄也引用古人舊詩,回復得十分簡短——“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

    儼然一副撇清聯系的樣子。

    在此之后,許問涯那廂便果真再也沒有回復了。時至今日,都音訊全無。

    眼瞧著一日安寧過一日,每一天都無波無瀾的,云湄高高吊起的心終歸重又放回了肚子里,委實松了老大一口氣。

    在僥幸之外,云湄有時候也會感慨,極負盛名的許氏七郎不愧為模范君子,一場荒唐至此的欺瞞,到頭來幾封信的往來便可一筆勾銷,這就不予計較了。

    她思考,對于他而言,看清她只是佯裝偽飾、假面加身的贗品之后,或恐立時便可以抽身放下了。人貴如此,怎么可能為了一個西貝貨輾轉反側呢?頂多偶然想起來,仿佛咽了只蒼蠅一樣惡心須臾,繼而便可拋之腦后了。

    不過對于云湄來說,這也算得一段記憶深刻、難以忘懷的情緣了。可是不管怎樣,這段注定沒有后話的情緣,也到了合該徹底結束的時候。

    喬子惟這人很好糊弄,對這位掛心數年、好不容易娶之為妻的表妹,他有著天然的信賴。那一日刻意遞到眼皮子底下、充滿挑釁意味的信件,云湄托詞說是江陵宋府的何老太太所書,喬子惟也就真信了……也不知是當真信任至此,還是潛意識中不愿打破現而今這一份來之不易的平和生活。

    他害怕哪天一睜眼,云湄就又開始清算這些年的來往花費,隨即同他以平淡冷漠的口吻商量說,表兄,我們該散伙了。

    所以喬子惟甚至連猜忌都不敢去猜忌,頗有些掩耳盜鈴的狀態。

    好在日子就這么吊在懸崖旁日復一日地過著,暫且并沒有出現半絲即將開始崩塌、墜落的跡象。

    稀里糊涂間,綏綏都一歲多了。云湄很有些欣慰,除了那一雙黑若曜石的眼睛,女兒是越長越像她了。她撇去芥蒂,跟孩子的關系有所緩和,綏綏愈發黏她。

    綏綏是個有宿慧的孩子,開腔說話早,第一句就是喊娘,吐字漸漸圓潤清晰,比府里其他小孩兒要伶俐得多。后來也不知誰教的,這日一家子在廊下曬冬陽、煮鍋子吃,她掛在喬子惟的臂彎里,倏而開口喚了一聲“爹爹”。

    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喬子惟斷斷不敢應這一聲,下意識看向了云湄,端量著她的表情,頗有些屏息凝神等待審判的意味。畢竟孩子的吃穿用度、請傅母、年歲到了開蒙,費的全都是她自己的錢。就像當時說好的,她們母女只求他一個屋檐而已。既然沒出力,對于這一句爹爹,喬子惟自然是不敢答應的。

    好在云湄臉上沒有半分怒色,只招手示意女兒過來,一面執起調羹為她舀櫻桃膏酪吃,一面曼聲問:“是誰教你喊爹爹的?”

    喬子惟匆忙撇清關系道:“可不是我啊,我從來沒引導過這個。”

    綏綏鬧不明白氣氛何至于此,將粉撲撲的小臉偏去一旁,嘟嘴避開那勺膏酪,嗡噥著說:“他們有爹爹,都。”她抬起小手指了指自己,絞盡腦汁將學到的簡單詞匯拼湊起來,表達自己的疑惑,“綏綏……沒有?”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都是白紙,萬不會通過一句“是誰教你喊爹爹的”而敏感地聯想到是不是自己壓根就沒爹。云湄用腳指頭想都曉得是張夫人又在背后作梗,打從她入門起,這婆母就沒消停過。

    云湄氣笑了,見女兒賭氣不吃,便干脆將琉璃碗擱下,發出不輕不重的“哐”地一聲響動。

    綏綏下意識癟嘴又要哭。

    云湄不為所動地道:“誰說你沒有,你就去找誰問出個根底去,來我跟前做什么相?我可從來沒說過你沒有爹。你愛信誰,就去誰房里待著,我懶得養你了。”

    云湄的態度早便教會了綏綏,攤上這么個祖宗似的娘,撒潑打滾是毫無作用的,是以綏綏并沒有將襁褓之中那般遇事便癟嘴啜泣的天性給延續下來,而是立時收斂欲哭不哭的神色,討好地扒去云湄腿上,搖來搖去,圓靈靈的眼睛眨巴著仰看她,活像只搖尾乞憐的小狗。

    云湄恍惚了一瞬,覺得她這能屈能伸的架勢像極了某個人私底下的樣子,教人拿其沒有半分辦法。

    喬子惟那廂諳透了云湄的話音,轉瞬欣喜起來。

    果然云湄指了指對坐的他,沖伏在自己腿上的綏綏說道:“天天在你跟前拉扯看顧的,犯事兒也要替你擔責的,還不能算是你爹嗎?”

    喬子惟聽了,簡直喜不自勝,趕忙朝綏綏招手,激動地說道:“乖囡快過來,再喊聲阿爹聽聽!”

    綏綏把母親哄好了,又邁開手腳去討喬子惟的巧,胖乎乎的掌心里轉瞬便多了幾塊做零花錢用的碎銀子,甚至還討得了一只金燦燦的小元寶  ,小小年紀,堪稱八面玲瓏。

    對面那一隅和樂融融,卻仿佛有無形的壁壘作隔,半分也傳不過云湄這頭來。她適才看見女兒肖似某人的姿態,也不知怎的便消沉凝重起來,勉強神思放空地埋頭吃了幾筷子后,倏而揮手屏退布菜的小丫鬟,徹底失去了用膳的興致。

    她試著受一受氛圍的浸染,遂抬起眼睛看向對面,綏綏也恰巧咧著嘴巴望過來,點漆似的瞳眸盯住了她,教云湄眼睫一顫,很快移走了目光,空洞地打量著隨墻門上干枯垂委的垂絲海棠。

    好在孩子沒多會兒便被趙傅母抱走喂正餐去了。綏綏還小,鍋子里的涮燙物吃不得多少,臨走之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云湄,委屈巴巴地沖趙傅母說道:“阿娘不瞅我。”

    小小的孩子擁有見人下菜碟的本事,她不敢沖親娘撒潑打滾,但對上慣常展現溺愛之情的趙傅母,她便有了施為的機會,身子一扭,便蛟龍入水似的鬧騰起來,最終還是趙傅母拍著哄著、愿意悄咪咪給她吃幾顆不被云湄所允許的飴糖,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丫鬟在鍋子旁架起的銅吊里煮著放了棗片、花生碎的羊奶,這是云湄吩咐下去的,蓋因她曾經只在雪泥里撈出過冷透的渣滓,冰涼涼塞入口中冷透了肺腑,味兒倒是沒嘗出來多少,眼下自己有條件了,非得在寒冽的深冬里每日吃上一碗不可。

    待得烹煮妥當,喬子惟親手給云湄盛了一碗,卻罕見地看她失了胃口,就那么冷落地擱在旁頭,都涼完了還沒動上一勺。

    “是不是外頭太冷了?”喬子惟打量她的神色,觀她面色些微發白,試探出聲。

    他作勢要吩咐仆婢們把鍋子搬回屋里去,云湄卻擺手道:“里頭悶,就這樣吧。”

    喬子惟想,云湄的性情反復無常是慣有的情狀,更別談她新近來了月事。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通過閑侃來開她的懷,說著說著,倒是想起一回事來,遂提道:“衙門里最近來了個云姓的官差,瞧著是要著手懲治貪墨風氣的。姓云,怕不是跟大舅攀親帶故的,這還怎么開展公事?……對了,表妹,你會不會識得此人?”

    云湄聞言無奈地牽起唇角,也不知在笑他蠢還是如何,淡聲提醒:“我五歲就被賣了,小時候又脫離本家住在外頭,能識得多少?”

    不過她也省得喬子惟這是在通過侃侃而談來緩和她低迷的心緒,是善舉,所以不論話頭荒謬與否,橫豎只是閑談,云湄倒也頗為配合,只問:“具體叫什么,你倒是給個大名呀。”

    喬子惟這就接不上話了,沉吟半晌,只尷尬地道:“他是中樞下來的人,大名哪能輕易叫咱們這些底下的人曉得,左右只能尊稱一句云大人。”

    “你不也是廟堂上派下來的人?這不撞上車了么。興許是你沒進展,干脆弄了個更得力的,來承辦你的事兒。”云湄倒是沒有過多地在同姓之上給予關注,反而嗅到了一絲危機,很是替丈夫操心地說道,“你可得爭氣了。”

    喬子惟沒想到閑聊之中還能被她督促一通,沒奈何地道:“是、是!”

    這事兒三言兩語也就過去了,在兩人心頭都沒有留下多少痕跡。

    原以為拋頭就能忘,卻不承想,更鮮明的劃痕,很快便到來了。

    這日喬子惟回來,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夜間用膳也如坐針氈,全程心不在焉。終于,在他手中一顫,叮里哐啷打碎了碗的那一刻,云湄蹙眉放下筷子,詢問說:“你是出了什么事兒?毛毛躁躁的嚇著孩子。”

    綏綏睜著黑黝黝的眼睛左右巡脧,蹲身下去忙前忙后地撿拾破碎的瓷片,企圖修補爹娘的關系,小嘴里稚氣地念叨著:“綏綏不嚇,不害怕!”

    見逐漸凝冰的氣氛渾然不像是在開玩笑,趙傅母趕忙察言觀色地過來檢查姐兒的手指有沒有被劃出傷口,繼而在云湄示意下把孩子給抱走了。

    喬子惟這才蔫噠噠地交代道:“我捅了個銀錢虧空的簍子,狠狠將上峰給得罪了。那云大人不是囑咐我去承辦開刀之事么,我……也不知怎地,明明各處都穩當,偏偏讓我給辦砸了……”

    云湄一愣,又在喬子惟報出的具體數目里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沖他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她在屋子里轉來轉去,壓根無法平息,扭頭忿忿道:“你怎么就收斂不住你的犟,怎么就是學不會圓滑變通?是,孩子不是你的,你不在乎是情理之中,帶累了也無所謂,但你連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

    這種天文數目,是萬萬不可說給喬老爺的,這樣喬子惟興許連嫡長的身份都能被剝奪了去,惟有被大義滅親、趕出家門的份兒。

    云湄著實怒火中燒。畢竟這充分說明,她日日耳提面命、苦口婆心的勸誡,沒有被喬子惟聽進去哪怕半絲兒,這人終究還是犟著一把骨頭,一頭扎進了死胡同里。

    她就知道,早晚要出大事兒。

    可到底也沒能料想,竟是這般規模的滔天大禍。

    倘或周全不及時,闔家都要落罪!

    火冒三丈之中又生出一點不合時宜的疑惑來,乜過眼睛打量喬子惟,心中倍感奇哉怪也——捫心自問,喬子惟有這般不濟事么?他在官場上,雖則是有些不知變通的執拗脾性,但也不至于鬧得而今這般,將身邊所有人一齊帶累的可怖境地罷?

    不過云湄生氣歸生氣,疑惑也歸疑惑,念在喬子惟雖則非自己親生,但從綏綏出生起始,便親力親為地撫養、教育、愛護之下,氣過之后,也并沒生出分道揚鑣的念頭,而是撇下火氣和疑竇著眼當下,開始冥思苦索地斟量著,該如何妥善了結此般禍事。

    她抱臂沉吟,在屋中步履不停。

    云湄在心中算了算,算出這樣偌大的一個巨坑,何老太太給的那些產業,縱使盡數變賣了,也是遠遠填不上的。

    只能、只能……

    她心虛地要緊后槽牙——只能從許問涯給的那些金串兒上頭挖了!

    當初金蟬脫殼的時候,跟宋府那廂都商量好了,云湄是有可觀的分紅的。

    可是,雖然許問涯自打給出去后,便只當是妻子的私產,再也沒有過問這些產業的意思,但一下子挖這么多,終究很容易引起側目,只好分散開來慢慢地取,這就意味著要各地走動,委實是個漫長的旅途。

    云湄氣過之后頭腦愈發清晰,當晚便規劃好路線,吩咐下人們將行篋給收拾停當,又給江陵宋府去了信,不多時便有金串兒跟對牌送回來,供她取用。翌日云湄便依照規劃,先行就近趕往洞庭本地的施家別莊,佯作江陵宋府前來承辦取錢事宜的奴婢,求見莊頭。

    近來何老太太身旁勢頭正酣的乃是醉冰,已經被提成深德院的一等姑姑了,嫁給了得臉的管事,育有一女。醉冰曾經受命帶著婢子盤過這兒的賬,同時,并沒有與莊內之人貼身接觸過。云湄與醉冰身量相當,戴上幕籬便萬事妥當,所以,云湄倉促之間頂的就是這位昔日共事之友的名頭。

    岳州府水網密布,是為通邑大都,茶葉香料等貿易得以發達,這處別莊便是施氏麾下設在洞庭的制香莊子,人入得莊內,舉目便是一片寬闊的花田,各色原料隨風搖曳。莊頭的副手宋老漢出來引接,領著云湄穿過游廊,殷勤介紹道:“這些都是冰姑姑早前派人來檢點過的,可是哪里不大如意,才讓您親自跑這一趟?”

    云湄聽了,不禁在心里頭暗暗感慨一句滄海桑田。曾經那個只會偷奸耍滑、躲在暗處磕瓜子兒的醉冰也發狠得了臉,被人尊上一句姑姑了。

    也是,她云湄自己稀里糊涂連孩子都這么大了,這世上還有什么不可能呢?

    云湄道:“倒不是。只是有些事,需得見一下你們莊頭。”

    這相當于上頭發話,底下的嘍啰只管承辦便是了。宋老漢呵腰說是,先將云湄安置在一處山廊里閑坐飲茶,自己趕忙往主山上的正堂稟報去了。

    只是出乎云湄意料的是,這副手去而復返后,不是帶著莊頭來恭謹接見她的,反而要她親自往主山上走一趟。

    宋老漢一來一回,獲悉內情,再去覷掩在皂紗之后的云湄,殷勤之外就多了些打量,也不知究竟什么意味。

    云湄還沒開腔,何老太太派來充人數的婢子先行冷笑道:“你們莊頭倒是架子大,比主家的人還要金貴。”

    宋老漢聽了倒也不變色,只在心中腹誹:可不金貴嗎!

    但

    這話萬萬不可付諸于口,只益發點頭哈腰地哄著騙著將人引上了步攆,一路沿著莊內最為平坦的小徑,將云湄穩穩當當地給抬上了主山。

    這是莊頭平日里承辦來往生意的干事之處,同時也是人家一家老小的居所,院子寬綽,開間較闊,足足有三重院落,人走在里頭,還可以聆聽到隔墻的叮咚溪水在薄冰之下淙淙地流淌著,伴隨依稀的冬鳥啁喳聲,倒也是居于山間的一種獨特意趣。

    沿著疊落廊往下,入得會客的正廳,氣象陡變。抬頭的藻井彩繪髹金,座椅的扶手雕銀鏤玉,便連地上那座十二折的花中四君子的屏風,都是滿滿當當的雙面針的綢繡款式,密匝匝的光暈晃人雙眼,人立在堂中央,即刻便被四面八方襲來的光彩給淹沒,竟不知是堂中的燭火過分輝煌,還是繡屏的金銀線實在刺目。瞧得出來,從原料到繡工俱都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云湄如是環視一圈,頗為心安,暗道穩了——光從這一個莊子都能挖出來不少救命錢。不由感慨施家不愧為大蔚首屈一指的巨賈,隨地一個莊子,都是這種富貴無雙、榮華已極的氣象。

    只是她落座后啜了快有三四杯茶,莊頭都始終沒有露面。云湄疑惑地看向侍奉茶水的宋老漢,宋老漢卻將視線來回巡脧一圈,時不時瞄向繡屏之后,云湄順其目光,這才隱約透過屏風之上細密的繡線,看見一個模糊的高挺人影。

    ……原來人早就候在這里了?

    云湄心中不住生怪,開腔說道:“莊頭教我好等,不吭聲是為何?嚇煞我也。”

    “醉冰姑姑親身前來,在下惶恐,適才絞盡腦汁思量錯處,這才多有怠慢,望姑姑恕罪。”那莊頭聞聲立時出言致歉,語調拿捏得恭謹非常,細聽之下卻略帶些沙啞的質感。

    云湄滿心揣著以財保官救命之事,方才那幾盞茶已經喝得她耐性全失,心急如焚,自然是沒有多加留意這些有的沒的細枝末節之處,只從腕間取出金串,薅下對牌,抬眸看向那道屏風,開門見山地道:“你出來罷,我得當面問些賬面上的事兒,還麻煩你對著賬本,為我指引一二。”

    屏風后的莊頭聞言卻始終凝定不動,停頓須臾,才答道:“在下偶感風寒,特以屏風作隔,沒得擾了姑姑過去病氣。”說著,他吩咐道,“老宋,你去取賬本來,按著醉冰姑姑的吩咐好生伺候。”

    云湄頗為不耐煩,還以為又得自己移步挨過去,半途卻聽他語鋒一轉,后有安排,倒也沒發難,只按捺著安坐原地,等著宋老漢跑進跑出地取賬本去了。

    按理說這一來一回耗不得多少辰光,先前又聊得不快,當下合該各自呷茶靜候便是,那莊頭期間卻仿佛受不得哪怕彈指之間的冷落,主動出言和云湄攀談道:“姑姑要看賬,想來是有要事?”

    云湄早便預備好了說辭,也是在何老太太那廂過了明路的,眼下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道:“我家老祖宗要辦八十壽宴,打算在本府與外家一同置辦流水席,從城頭開始鋪排起來,一直到府門口。可你也曉得,江陵宋府詩禮傳家,尋常以清廉為律,遇事沒有足量的銀錢,又商量著不能損了老人家的體面,這才前來取些銀錢。”

    屏風后的人凝神諦聽她娓娓傳來的話音,待得云湄言罷,他嗤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在為此發笑,短暫的音節里極富沉甸甸的譏誚意味,少頃,笑意喑喑地反問了一句:“是么?”

    云湄扣攏了眉頭。先前還不曾計較,眼下當真開始覺得,這個莊頭著實有些逾矩了。是疏于管教了么?從前由她經手盤賬的時候,有許問涯服眾的手段在先,底下哪里出現過這種不知好歹的人。

    宋府派來隨侍左右的婢子寒聲道:“莊頭果真是架子大,膽子也大。主家辦事,還需得向底下人交代個青紅皂白么?”

    宋老漢這時也捧著幾冊賬本歸來了,乍見他們對峙,頓時屏息凝神,大氣兒也不敢喘,生怕屏風后的那人破了功,要拿誰祭旗。

    他只好兩相周全著,先是沖云湄說:“咱們莊頭病糊涂了,姑姑切莫計較!”爾后換了個生氣兒,轉臉對著屏風,似怒似哄地道,“老大,既然您燒得高,便莫勉強支應了,能撐病站在這兒,人家就已經看到您的誠心了,多說多錯呀!您且歇著吧,余下的容小的來伺候就是了。”

    云湄卻并沒有從宋老漢的語調中聽出真切的致歉之意,反而像是在忌憚什么,才勉強出面周全了這一遭。

    ——不像是怕她會因此掛火,反而更加顧忌著屏風后的莊頭似的。

    不過她著實沒有往下深想的心思,一想到家中內憂外患的境況,云湄當即仿似五內俱焚,連忙盡量沉下心來跟宋老漢對頭坐著,專心撥賬,不一會兒便理出了一個尚可的賬目,取之能解近渴,又不至于引人側目懷疑。

    兩下里敲定,只等莊頭蓋戳,這筆賬便即刻能到得云湄囊中。一般來說,主家取錢,底下人哪有不應允的,宋老漢卻很有些猶疑,余光頻頻瞥向堂中央用以隔斷的屏風,見后頭那人久不發話,像是沒得疑義,便去取了紅泥和印戳來,沾了云湄的手印,余下的,就缺莊頭那一份兒了。

    宋老漢捧著賬本和紅泥,躬身跑往屏風后請示。

    云湄追隨著他,眸光透過繡屏之上的經線緯絲,凝目看向其后的情況。

    ——那莊頭的手印要落不落的,垂頭像是在思忖什么,一股子踅摸著該如何找茬的勁兒。

    果不其然,沒多會子,云湄便聽他出聲了:“這筆數目要一下子拿走,咱們賬目上怕是不大好做啊,年終各地匯報,至時候姑姑可別怪我們短了缺了。”

    云湄心中煩怪,嘴上也帶了火氣:“我既來取,自是早將后續事宜考慮妥當。或是莊頭有更妥當的好點子,抑或有何能讓你松口痛快給我承辦此事的要求,橫豎只要你有什么想頭,開口直說便是,何必彎彎繞繞,鬧得兩下里俱都糾纏在這里,半晌都走不脫!”

    誰知這話仿佛正中莊頭的下懷,云湄話音將訖,轉瞬便惹來他輕輕一笑,說道:“自然是有了——我瞧你女兒生得珠玉可愛,拿她來抵,是最好不過的呀,此后,別說是這點子不值一提的銀錢了,我定然處處俯首帖耳,任姑姑施為。”

    第85章 冠妻姓(五) 想殺掉她現在的夫君。

    這一番話跳躍得太過突兀, 初初鉆入耳朵里時,云湄甚至還沒能及時反應得過來  。她簡直有了失聰的錯覺,費盡心思理解其意后, 頓感恍惚而又驚疑, 只聞茶盞墜地的哐當一聲脆響, 她噌地坐直了身子,笑意僵硬:“……你說什么?”

    這一刻, 云湄便連生氣也忘了。念頭破碎,連不成串, 她一時間竟不敢去拼湊,怕最終指向不期然的恐怖可能。

    屏風后傳出意味不明的輕笑, 緊接著, 那道高挺的身影微微朝下傾了傾, 探手輕輕推著什么。爾后,云湄便聽到了一聲孩童的稚嫩笑音,扎著兩只沖天揪的綏綏踢踢踏踏地自繡屏之側跑了出來,眉花眼笑地趴在云湄膝頭,抬起小手, 掌心攤開, 給她看適才得到的金餅和糖果。

    云湄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兒天真的笑靨。笑開時頰畔顯出的兩只梨渦, 像極了她。

    綏綏不是好端端地在馬車里待著,怎地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老宋見山下風雪漸急, 大到連馬車的帷幕都輕易阻擋不能,怕小姐受寒生病,這才一同接上來安置了。”屏風后的人曼聲說道,“小姐實在玉雪可愛,在下忍不住開了個玩笑而已, 還往姑姑莫要介懷。”

    “是了,都怪小的自作主張,原是想先知會一聲的,但小的也不知底下人究竟承辦妥當沒有,遂不敢先行托大。”宋老漢趕忙接過話頭,連連應喏道,“沒承想小姐人已經上來了,原定的安置在隔壁的暖閣子里,許是坐不住,這才跑出來找姑姑的。”

    無論他們如何圓補,云湄都仍然覺得這一切怪異極了,但根本沒空想其他的,當務之急是上下將女兒檢視一遭,然后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她不容置喙地站起身來,使力將綏綏抱入懷中,上下左右仔仔細細將她檢查一回,不光指頭,便連頭發絲兒也沒少一根,精神氣更是好極了,始終咧開嘴不知在笑個什么,儼然一副興興頭頭的模樣。

    云湄深吸一口氣,命令道:“把金餅和糖都交出來!”

    那莊頭見狀,又適時開腔了:“一點薄禮,不成敬意,原本姑姑來一趟,咱們這些人就是要孝敬的,不過有小孩子在,便順到了小姑娘身上去罷了。”

    云湄聽得出來,他話音里對于孩童的喜愛溢于言表,仿佛當真饒有興味似的。可是別人家的孩子,值得他這么喜歡么?云湄不乏怪異地瞄了一眼那座繡屏,心底排斥極了——莫不是拐子吧?

    云湄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只板起臉孔,言簡意賅地朝綏綏道:“我數到三。”

    綏綏看樣子是要癟嘴的,不多時反應過來這對云湄壓根不管用,于是趕忙止住了哭臉。但那些流光溢彩的糖紙著實吸引了她,她一萬個舍不得,想僥幸通過拆出一顆先敬獻給母親,來留住它們。

    云湄也看出來了。倘或是普通的糖,家里從來沒短她缺她的過,綏綏什么樣式的都見過,還不至于小家子氣到舍不得這點子嚼頭。但眼下綏綏掌心里頭的這些,不光外頭的糖紙是細作的,里頭的果兒仿若也被精心雕琢過一般,各色式樣又漂亮又誘人,著實非尋常的玩意兒。

    再看那只金餅,壓實的赤金表面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肥兔形狀……和綏綏的生肖正巧吻合。今年還沒到除夕,各家不至于這個辰光便著手開始打造賞給晚輩們的金餅,若說是去歲、前歲留下來的,倒也說得過去。

    摒開心底深處牽拉著的怪異感,這一切尋常極了,交際的規矩便是往下順,有小輩便給小輩,等閑不會被拒絕之外,又更能投大人所好,送進人的心坎兒里去。這莊頭的行為,勉強也能往出于性格頑劣這上頭靠一靠。

    可云湄還是很生氣。

    ——她耳提面命地教過綏綏不要接陌生人的家伙什,從前都好端端的沒生出過事兒來,怎么今朝倏而不聽話起來?鬧得她進退失據好生尷尬,斥責也好感激也罷,終究是說什么都沒了底氣。

    堂里頭所有人都看著她,不知怎的,云湄直覺從屏風后射出來的那道視線最為灼灼。她支吾半晌,才盡量不咸不淡地說道:“莊頭的好意我們母女心領了,這金餅貴重,糖果也不似凡物,等閑不能收。”

    云湄說著,強行將這些物什從女兒手里取出,可綏綏此時此刻也不知道打哪里來的拗勁兒,竟然敢鼓起勇氣跟她作上對了,糖果被盡數奪走,握著金餅的那只手便開始竭力將五指合攏,胖胖的短指頭捏得泛了白,說什么也不肯松開。云湄又怕真傷了她,束手束腳,施為不得,一時僵持不盡。

    多番試探無果,云湄委實氣煞也。綏綏越表現出這般不值錢的樣兒,她的底氣就被削弱一分,到了最后,匆匆的腳步簡直跟落荒而逃也沒甚兩樣了。

    自山頭到車馬停駐的山麓,很有一程子路,云湄慌手忙腳吩咐宋府跟隨的婢子將馬車使喚上來,宋老漢在后頭亦步亦趨綴上她的步子,告知她道:“兩下里都落了印,庫里的東西不多時便能檢點完畢,姑姑打算什么時候來提款呢?”

    云湄道:“就這兩日,我會派人來取的。”

    宋老漢覷覷她的臉色,奈何掩在皂紗之下瞧不真切,只得試探著又爭取了一句:“這不是筆小數目,姑姑至時候不自己到場監管監管?”

    云湄還是那句話:“幸苦你們,到時候我會使喚人來提走的。”

    宋老漢難辦地撓了撓后腦勺。但也曉得,可不能再說了,再說容易破功,適才廳堂里頭那番景象,就險些沒能圓回來,當下還去燒這把火做什么,沒得將人逼急了,疑竇更深,他的差事也就徹底辦砸了。

    他只委婉而殷勤地道:“姑姑有什么指派,取錢用錢的,只管到咱們山莊來,小的們一定盡心竭力,俯首帖耳。倘或全年無人問津,咱們還以為是哪里做得不妥當呢——實在賬面漂亮,收成也好,各房的出息更是沒得挑剔,怎地就是不受主家光顧呢?”

    說著,又很有些欲言又止,但卻拿捏著火候不敢多言。

    云湄就在他欲說還休的目送之中上了馬車,待得簾子放下,她立時便沉了臉色,回身擰住了綏綏的耳朵。

    綏綏自知理虧,不敢說話,任她提著耳廓,小小的孩子倒是能忍,好半晌也沒癟嘴呼痛。在云湄這樣的娘親底下討鼻息的結果便是,綏綏小小年紀,察言觀色的本事早便錘煉得爐火純青,能屈能伸,張弛自如。

    綏綏當下這個樣子,比那些張嘴就哭的小孩兒令人難辦多了。

    云湄見狀,實在是有氣沒處使。她收回手,見女兒柔嫩的耳朵上登時落下了一圈兒鮮明的紅色,冷聲道:“疼不疼?”

    綏綏下意識點點頭,“疼——”間或脧了眼云湄的神情,復又搖搖頭,及時改口,食指和拇指掐出零星一條細縫兒,比劃著說,“一小點痛。”

    “疼就對了,你活該。”云湄冷眼看著她,寒聲教訓道,“你這妮子今兒究竟是被什么勞什子家伙迷了心竅,外人給你你就囫圇接過來,不怕人家圖你什么?胳膊、腿教人割去了那都是輕的,你一個千金小姐長得好好的,半途被拐賣了去給人家做奴婢、當童養媳也是有的。”

    越說越氣,也不管女兒低眉順眼表現得多么服帖聽話,飏聲說道:“還半晌躲在屏風后頭不吭氣,我看你是不打算認我這個娘了!”

    孰輕孰重綏綏還是分得清的,一聽這氣話,連忙扔下小金餅,慌手忙腳貼上來,軟軟熱熱的臉頰就趴在云湄臂彎里頭,仰起臉哄道:“阿娘!”

    云湄余光瞥一眼那塊兒鏨著肥兔紋樣的金餅,深覺著實礙眼,指尖一夾,哐當扔去了馬車角落。綏綏心疼極了,卻又不敢去撿,窩在母親懷里安安分分,大氣也沒出一口。

    綏綏不說話,也是在思考一件事情。她有母親,是跟前這個冷臉美人,不管說多少句不要她,她也要像狗皮膏藥一樣黏著她的。

    但是父親呢?

    人人都有爹爹,她卻好像一直都沒有。張嬢嬢和她咬過耳朵,透露說,家里那個神仙長相的叔叔,說是她阿爹,但其實并不是她的親生父親。

    而適才那人說,他就是她爹爹,還問他們生得像不像。

    綏綏一時間盯著他那雙眼睛出了神,就沒有急著繞出屏風找娘親。

    綏綏的小腦瓜子轉個不停,但思及上回自己問云湄她是不是沒有父親,云湄掛了火,當下便沒有再把這話付諸于口。

    云湄也在回憶適才山頭上的異樣。

    母女倆一時沉默下來,惟余車轆碾雪之聲連綿在耳。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  ,馬車終于回到喬府。跳下車之前,綏綏偷偷摸摸撿起了被遺落在車廂一角的兔兒金餅,悄沒聲地揣入了懷里。

    云湄一踏入居處,方才暫且被怪異所壓、擱置在一旁的丟官抄家的焦慮與擔憂,便復又洶涌地席卷了回來。她看著悶坐在書房里束手無策的丈夫,好險才沒與他一同沉淪進無盡的郁悶之中,自行勉力打起精神,往門房打點擘畫了一趟,籌謀著何時啟程趕赴下一個別莊產業。

    宋老漢很快派人將香料山莊的清冊送了過來,其上記錄了此回要動用的財貨,并于隨信上說道,大抵過兩日便可備妥。云湄對著清冊,重又仔細地將這一筆銀錢算了又算,算出結果,對比虧空,心下驀地大定。

    她發現,只是初初走了香料山莊這一趟,后續再去岳州本地的其他幾個莊子湊一湊,就足夠填補虧空了,不必她舟車勞頓地輾轉在大蔚各地、到處盤算籌劃。香料山莊的收成極其可觀,占了大頭,免去了她后續的奔波。

    云湄深深吁出一口淤結的氣,拿著薄冊去到喬子惟跟前,將這件事知會與他,末了,又說道:“至時候填補虧空不是要走一趟官署么?我同你一起去。”

    她想跟隨左右替他斡旋,生怕他這個關頭說錯了什么話,又將人得罪一遭,那可就萬劫不復了。

    喬子惟聽出她的不信任,整個人很是悻悻然。這些天他不住地回想始末,剖析細節,總認為自己不至于如此不濟事。

    可瞄瞄云湄的臉色,他不敢再置喙什么,也不敢喊冤,錯了就是錯了,還將她帶累至此。雙唇翕動,云湄脧那口型,瞧出一定是愧疚之類的沒用的話,不耐煩去聽,只開腔截斷道:“虧空填補完的那晚,你最好是設宴款待上官,伶俐酬酢一番,以短期內彌補大錯為由來挽回一下你的干事能力。席上都是男人,我就不去了,只是白日里在衙門,我會盡力替你周全妥當。晚上的席面,你就說些奉承的空話就是了,你是當過中書舍人的,錦繡文章都會做吧?別以之為恥,該做的都要做到位!切記要收斂性子,好生斟酌談吐!”

    喬子惟見她神情嚴肅極了,整個人游走在竭力冷靜和怒發沖冠的邊緣處,趕忙連連頷首應承下來,順著毛哄她舒暢開懷。

    云湄凝視著這個不省心的夫君,洋洋灑灑叮囑了老大一篇,末了口干舌燥地嘆了口氣,心疲地啜了杯茶,清清嗓子接續道:“現在綏綏也大了,我也可以出面在官夫人之間走動一下了,多交結些人,未來遇事也好說話。”

    喬子惟道:“你身子好了嗎?”

    “月子早都坐完多久了?不礙事的。”云湄說,“只是那時候孩子還小,離不開我,現下好了,每日會有師傅來帶她開蒙,這時候我就去交際交際,晚上又不是不歸家。”

    她這幾日焦慮太過,精神不濟,原本無暇的面孔呈現出幾許灰敗之相,像漸次枯萎的花兒。喬子惟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兩圈,見此情狀,著實內疚極了,半晌才澀聲道:“表妹,都是我不好,幸苦你這般操勞。”

    云湄被磋磨了這一遭大的,難得收斂了一回脾性,只認命地說:“過起日子來都是這樣的,夫妻共力,為你也為我自己,其實遠還談不上幸苦不幸苦。不然我還能冷眼看著,什么都不做么?”這樣火也會燒到她自己身上的。

    不過說不恨鐵不成鋼吧,那是不可能的。事發這么些天,她一看見喬子惟,心里頭就窩起火氣,怨他一根筋,始終聽不進她的勸誡,這不就惹禍了嗎。

    她有時也在思考,按表兄為官時的性子,恐怕根本不是這一回就能扭過來的。

    可是她又能陪他鬧上幾回呢?

    這個拼湊起來的小家,原本就是搖搖欲墜的。她無法為喬子惟孕育親生的血脈,唯一一個女兒還是別的男人的種。她不敢賭喬子惟對她們母女倆有多少責任,也從來沒有真正仰賴過他,期盼他能支棱起來伸展羽翼護住她與綏綏。破家的禍事,能幫則幫,幫不了,她收拾包袱遠走高飛,苦什么都不能苦了自己和孩子。

    這相顧無言的一刻,喬子惟又從她眼中看到了那種熟悉的、生冷的碎光。

    他敏銳地意識到了——她在盤算著分道揚鑣。

    兩下里都好一良晌沒有說話,灶上的茶水冷透了,云湄心煩意亂地撥弄炭火,挽袖煎茶,余光里卻陡然瞥見墜落的水珠將膝頭的布料洇透,濡出帶了毛邊的濕潤痕跡。她循跡望去,果真美人落淚,猶如帶雨梨花,可云湄這回卻不再具備上一次面對他淚水時的好耐性了。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般無奈過,收袖擱下茶爐,盡量心平氣和回視喬子惟,“表兄,你非要讓我看不起你嗎?”

    她可以接受丈夫料理不了繼母生有勃勃野心的這點內宅小事,但她不能接受連外務也要她來打點操心的現狀,甚至事后還要悉心去照顧夫君因此而生的脆弱,爾后繼續鎮日擔驚受怕他在官場上又惹了哪位貴人不快,心憂頭頂那柄將落未落的鍘刀。

    膝蓋一重,原是對坐的人矮下身子,雙手撫住她的膝頭,十指收緊,小心翼翼問:“你要走嗎?”

    時至而今,云湄已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氣還是心累,只口吻平淡地道:“你見我有收拾包袱的跡象嗎?我這幾天都在為你四處奔波周全吧?”

    話是如此說,喬子惟抬首凝視她的眼神,那里看似平淡無波,實則藏有審視。他暗暗握緊了拳,承諾道:“我以后定然不會再讓你受這種苦了。”

    云湄撐額閉目,沒有回復他。

    心里淺淺浮出另一個被她刻意忘懷的人影來,盤桓良久。從前認為所有丈夫都能做到像那個人一般是隨處可見、理所當然的常事,現而今把心都快操碎了,才恍然明白過來,真是不對比,就不知高低香臭,和究竟香在了哪處。

    ***

    轉過幾日,云湄將糾集的一應財帛盡皆兌成了通票,放進匣子里鎖好,妥當懷抱著,同喬子惟一塊兒上了駛往衙門的車馬。

    府衙的門頭甚是恢恢,任爾狂風暴雪,盡皆掩埋不得。入得內里,庭院深深,皂吏往來,六班衙門分列兩側,秩序井然。拽了幾個人問之又問,卻始終不得那位云姓大人的音信。

    喬子惟思索道:“關于雜稅,朝廷有新政令要下達,云大人這幾天興許移步布政使司去了。”

    云湄在寒風中凍得發僵,攏緊披風站了半晌,得到這個結果,不由斜過眸子乜了這個不成器的表兄一眼,“你怎么不早說?”

    念著是在外頭,又是丈夫公干的衙門,她深吸一口氣,終歸是按捺脾性,留他面子,沒得擔個懼內的名聲,底下人為之不服他。

    她轉身欲走,對廊上卻匆忙趕來了個小皂吏,呵腰說道:“云大人留了話,倘或是喬家的把錢給湊齊整了,領到班房來,對上賬便妥。”

    云湄有心為喬子惟周全幾句好話,想見見這位云大人,遂試探問了句:“你們大人尊駕落于何處?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咱們實在是心里過意不去,托賴云大人按下不表,留咱們補救的時間,才免于抄家的禍事,此大恩大德銘感五內,惟求當面致謝才能謝得到位。”

    那皂吏意義頗深地瞄了云湄一眼,一面領著他們夫妻二人入班房,一面笑道:“喬夫人靈慧,曉得是咱們大人在前頭頂著,這把火才不至于立時燒到喬家。”

    喬子惟訕訕,而云湄聽了,惟有謝不盡的,心中感激已極,趁熱打鐵地想要把宴席之事替喬子惟敲定下來,順勢就說:“大人這份慈悲,我同我夫君都省得的,心里清楚明白,這才感念不盡。也不知你們大人哪日得空?此般鴻恩,咱們得在美饈樓設下薄酒,當面深謝,萬望云大人能舍個面子,撥冗賞光。”肘尖戳了戳喬子惟,“你說是不是合該的?”

    喬子惟雖則不大同意這類私底下攀親近、朝上峰進逢冰敬炭敬之事,但他捅出的彌天大禍在先,倘或云大人這廂沒有周全到位,一折子上達天聽,他這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履歷也別要了,往后還拿何來庇護她們母女?一時不得不服從云湄的安排,趕忙順著話頭朝那皂吏說道:“很是、很是!”

    說罷覺得太過簡短、不足以表示誠意,遂勉強學著云湄的諂媚腔調又說了幾句。

    可奇怪的是,那皂吏的注意力渾不在喬子惟這個正經的命官這兒,反而對官夫人云湄多有關注,仿佛不能錯過她一絲一毫話音似的,只要她一開了口,渾身的精力便全數撲在了她身上。甚至一入得內室,也是先行給云湄看座,后續的對賬填補,全程與她交流敲定。末了及至散伙,皂吏才對于先前那個“請云大人吃飯”的話頭,舍出了點兒模棱兩可的回答。

    就見他瞄了云湄幾眼,斟酌少頃,含混說道:“咱們大人先前為了暫且壓下此虧空,四處奔波,勞心勞力,期間實在按不下去了,也打聽過你們喬家的情況,瞧瞧到了什么進度,值不值得他咬牙再努努力。驟聞是喬家大奶奶在想法子周全,今兒個又確實拿出了足量的銀錢,這奇才異能,也讓大人佩服,敢問這美饈樓的席面,至時候喬夫人會一同出席么?”

    云湄與喬子惟俱都愣怔住,倒是云湄心思活絡,最先反應過來,沉吟著思忖了片刻,心中微微一動。去是能去的,畢竟在這場酬酢上,她冠以喬姓,是以喬夫人的身份出面,無論能力如何,倒也不怕搶了喬子惟的風頭,損了他的體面,反而還能給他長臉。

    可說是要設席款待,不可能只單獨宴請那位云大人一個,這么著容易落下私相授受的把柄,所以到時候的情況,定然是把臺面上的官差一同請去,再將云大人單獨奉為高座,避嫌以外,更全了尊卑體面。

    這就意味著這是男人的場面,別人家沒有女眷陪同,她這廂也不能貿貿然應承下來,不然滿桌的漢子,唯獨她點綴在里頭,成什么了?

    云湄想了想,一時并沒有上趕著滿口答應下來,而只是做出受寵若驚的模樣,看似謙遜,實則很是迂回地說道:“實在承蒙你們大人賞識,妾一介女流,不過是為生計,才逼出來了平日達不到的本事。”

    皂吏拿捏著火候,倒也不逼得緊了,到時候把她夫君一扣,還不愁她不上趕著露面嗎?遂聞言只是理解地笑了笑,打著官腔結束了這個話題:“夫人放心,這事兒,我下去之后,會回過咱們大人的。”

    云湄揣度著皂吏的話音,滿懷心事地隨著他出了班房。外頭風雪沛沛,一行人沿著回廊路過一處廣場,卻聞里頭傳出突兀的喝彩聲,皂吏脧了云湄一眼,見她步漸慢,便適時開口解釋道:“云大人先前被府臺家的公子請去比試箭法了,今日才沒有露面。”

    云湄挑眉,抬首望了眼廊外的天氣,問道:“這么大的風,比射箭?”

    她被勾起了幾分興致,皂吏也觀測著她的神色慢下了腳步,停在臨近看客棚的廊道下,笑道:“都是好手,甭管什么氣候,都能比。不光頂著罡風,他們還蒙著眼睛比呢。”

    云湄很是詫異,這下一時半會兒是走不脫了,非得看上一眼不可。她于是頓住步子,探身瞧了瞧,就見場子里頭盈滿飄揚的大雪,棉絮般隨風撕扯著,勁風吹拂,挾得臺子上搭弓挽箭之人衣袂獵獵,三指寬的綢布蒙蔽視野,帶子尾端交纏著他的青絲,難舍難分地翩躚飛舞。

    云湄心里揣著回家安排宴席事宜的任務,原打算淺淺瞄一眼便收目走開,可乍見這番場景,她腳下仿佛遽然生出了根,腦海之中不可自控地浮出一個人影來。

    彼時,他也如這般……

    恰是此神思飄飛之時,遠處的人冷不丁松了手,弓弦錚鳴,箭矢倏而破空,生生撕裂了龐大的風雪呼嘯之聲,伴隨著圍觀之人的驚嚎,咻地從云湄耳畔擦過。

    云湄雙目瞠大,心都空了一瞬,恍惚間于耳畔一片嗡鳴之中捕捉到了喬子惟倉皇躲避的聲音,她驚心駭神地循聲回首,就見那支羽箭于喬子惟身側的廊柱上入木三分,箭尾仍在嗡嗡發顫。

    ——看那去勢,再稍微歪上幾指長的距離,便能穿透她夫君的心房!

    第86章 冠妻姓(六) “我家娘子負心薄幸,早……

    歲暮天寒, 凜風愈烈。深深扎入廊柱之中的那只箭矢尾羽不住發顫,因為勁力頗大,嗡聲連綿了好一陣子, 才堪堪息絕。

    才在命懸一線中走過一遭, 喬子惟忘了做出反應, 腳下甚至不知道本能地退步避讓,始終怔愣原地, 面孔一時間蒼白似雪。

    場中很快有陪侍上官們射箭比武的小吏匆匆跑過來,嬉皮笑臉地說了句“小插曲、小插曲”, 態度敷衍,顯見不當什么值得驚怪的大事兒, 自顧自便去使力拔那只箭, 沒有要向云湄他們解釋致歉的意思。

    云湄眉關深深攢起。

    憋屈嗎?憋屈的, 但她并不真正生氣。十來年為奴為婢的摸爬滾打,她幾乎每日都能耳聞、親見各色駭人聽聞的草菅人命之事,初時驚惶,及至而今,對這些早已習以為常。

    權貴, 泰半就是這般德行。

    倘或當真死人了, 他們還能惡人先開口地怨上一句掃興。

    雖則心里膈應, 趁勢打探是少不了的。云湄走至喬子惟身畔扶住他,先行將目光看向今日引領他們夫妻倆出入的皂吏, 朝拾箭小吏壓著官帽匆匆跑回場中的背影,示意問:“這是云大人身邊的陪侍么?”

    皂吏點點頭。對于喬子惟,他輕描淡寫,嘴里并沒有多余的關懷,倒是沖云湄說道:“插曲而已, 夫人沒受驚吧?”

    云湄沉吟。

    所以,這一箭就是那位云大人射過來的了。

    看來這位云大人也不是什么有操行的賢良之士。

    瞧他搭弓挽箭那架勢,非爐火純青達不到,是以,定然不存在射偏的意外情況——再偏也不至于偏到游廊這頭來。

    他就是故意的!

    云湄由此思考,那么云大人這一箭的目的,是什么?

    這是在提醒什么嗎?

    催孝敬?

    讓他們加碼進奉賄賂的數目?

    雖然虧空已經填補上了,但瞧這般動輒要人命的態度,難保這位云大人會不會刻意尋出不滿的地方來,再行拿捏。

    ——她先前就懷疑,一個素昧平生的京差,緣何要四處奔走為喬家遮掩漏洞,壓下此禍?

    只要云大人拿捏住這份恩情,他們是還不完的!

    ……喬子惟究竟是怎么得罪他了,弄得這般針鋒相對?

    此箭分明只是個警示,云大人后續還有什么后招?又該如何應對?

    云湄心頭沉重,閉了閉眼睛,轉頭攙扶喬子惟,“你還好嗎?”見他不忿捏拳,身體微傾,有朝場中行去的架勢,云湄趕忙發力拖住他的臂膀,在皂吏投來視線之前穩住了喬子惟,圓場地笑笑,“不礙的,小事而已,我們還不至于喪良心到去記恩公的仇。”

    喬子惟被她能屈能伸的伏小做低給驚呆了。

    云湄看他那副轉不過彎、摻不得沙子

    的擰勁兒就來氣,倉促使眼色給他讓他安分點。

    倘或今天她不在場,他是不是要上去跟人家拼命?爾后留下一個破碎的家,等著她來收尸善后?

    云湄的骨頭早就被折斷了,對她來說,只要人活著,就是留得青山在,比起勞什子的傲骨,生命才是最打緊的。她自然十分不理解喬子惟的氣性。

    夫妻兩個暗地里糾扯一番,最終喬子惟敗下陣來,咬牙聽了她的話。

    云湄仔細將喬子惟檢視了一陣,看到手臂一側的衣衫被劃破,割開老長一條口子,說不心驚是假的,一時間臉上流露出真實的后怕與擔憂,一面垂頭翻檢著破損處,一面絮絮與喬子惟說著什么。

    遠處的廊亭里,府臺公子將射臺上那位白袷氅袍的貴人恭謹邀下,于廊亭之中茶歇休整。

    貴人由仆婢侍奉著取下眼上綢布,露出一雙點漆似的瞳眸。他神色淡淡地撣了撣衣襟上沾惹的玉塵,姿態閑適地回身落座,手里仍把玩著那柄硬弓,箭箙就擱在腳邊,瞧著興致不減。此人正乃前不久承了天命,往岳州監察的巡按御史,云兆玉。

    二人將將落座,府臺公子奉承的話還未說出口,迎面便見一位皂吏繞梁而來,正是先前接待喬家夫婦的那一個。他入得亭內,垂手而立,稟報了一番賬目填補的瑣碎,精確到了一言一語的細枝末節。

    “這姓喬的也是,初生之犢似的,一腔文人的酸氣便算了,還不濟什么事,給大人惹出這么大一個亂子來。”府臺公子聽得揪起眉頭,如是批評了一番。末了話鋒微轉,又欣賞地道,“他家娘子倒是個賢助,力挽狂瀾,他得妻如此,真是燒了——”

    云兆玉手覆錦帕,垂眸擦弓,動作細致,全程頭也沒抬一下,仿佛對皂吏的匯報并不太感興趣。耳畔聽得府臺公子的絮叨,他才微微撩起眼皮,脧過去一眼。

    府臺公子察言觀色,使出官場上的恭維本事,以為貴人是不滿于奉承的重心不在他那兒了,于是切斷話頭,語鋒一轉道:“這件事能圓滿收尾,還是多虧了云大人起先的施恩。如若不是云大人費心替那喬姓的下官周全,他們喬家現而今闔家上下迎來官兵抄斬,或恐都是有的!”

    說著,就見云大人神色纖毫不變,期間將目光錯開,好似并沒有落到他這副諂媚的臉上,反而盯著某處不動。府臺公子話都說完了,對面的貴人也久不見反應,不由疑惑地順著他的視線,扭身回望了一眼。

    只見不遠處快要出廊的踏跺上人影綽綽,時而交疊,時而分錯。原是那喬夫人秀眉緊蹙,正左右檢視著喬子惟身上被箭矢帶起的勁風刮出的傷口,剪水雙瞳斂著破碎的細光,卻盛不住滿溢的擔憂,間或細語輕聲,抬眸詢問丈夫的狀態。

    被那般全神貫注的眼神凝視著,誰人的心都要發軟。

    府臺公子家有悍妻,一時覺得有些羨慕,不由多瞧了兩眼。再回神,只聞跟前的茶幾之上叮啷一響,一張硬弓被重重拍在了茶案上,激得杯盞蹦跳,香茗潑灑。府臺公子心驚肉跳地抬眼一看——貴人早都拂袖走遠了。

    他雖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也只能抬腳追上去。

    隨侍的小吏們趕忙步入亭中收拾殘局,收的收茶具,撿的撿箭箙,搬的搬弓。他們慣來伺候高官的,流程嫻熟,手腳利索極了,很快規整好一切,有序退下。倒是那收弓的小吏將將把弓抱至懷中,仿佛感覺到什么異常,猶疑一瞬,探手摸了摸弓身,臉色陡然轉為青白,久站不動,似乎惹下了什么不敢聲張的禍事。

    同他關系不錯的同僚也隨著他停了步子,納罕地關切道:“你怎么了?走呀!大人們不知移步到哪兒去了,這廂撿拾完,一會兒還有活干呢,可別耽誤了!”

    同僚見他呆愣愣的,想到未完的差事,一時不耐煩起來,走過來牽拉推搡兩下,結果乍聽啪嚓一聲,弓身上的細縫咧張更大,實木的硬弓遽然碎裂,眼睜睜斷成了兩截。

    木肉密實,非巨力摧折,怎會鬧得如此?

    同僚也傻了,“你折它了?”

    “沒有!我發誓,我只碰了它一下!怎么會、怎么會碎啊……”收弓小吏也不解其根結,只是深感絕望無助,抖抖瑟瑟地說道,“我是不是完了?這是云大人帶過來的弓,多貴價呢……十個我也抵不上啊!”

    ***

    云湄心情凝重地回到喬府,尋出七厘散來,讓喬子惟服下,復又親手替他敷上膏藥貼。原本這種小事,云湄都是假手丫鬟——今兒是她的刻意安撫,不然她生怕喬子惟帶著不甘的余怒,耽誤了后續的宴請。

    末了,云湄還是頗懷疑惑,開腔盤問喬子惟:“你老實交代,究竟是怎么把云大人給得罪了?來龍去脈都給我說清楚,我看看是如何回事,怎至于此。”

    “表妹,你不信我嗎?我真的沒惹他什么。”喬子惟委屈極了,辯駁道,“他抵達洞庭那日,我也是跟著同僚他們好生接待的,我官階低,老老實實埋在人群里,井水不犯河水的,他不知怎么就點出我來,非得讓我侍奉茶水,可這些碎活不是有小廝小吏干嗎?”

    云湄深吸一口氣,“所以你就沒干?”

    喬子惟目光清平,理直氣壯地道:“他有意辱我,我為何要順從?”

    云湄急道:“你當時就沒有見他神色不滿、或是因此感到介懷的跡象么?難道你一點都不懂察言觀色?”

    喬子惟回憶道:“沒有,云大人看起來比較隨和,并沒有計較什么,還夸了我一句‘是個有風骨的’。不多時,他還把一樁查賬的重任托付與我。”說著,喬子惟心神一凝,咂摸過味兒來來,不可置信地猜測了句,“他不會就是記著這點不敬茶的仇,才打算要我的命來填他的臉面吧?我就說,我就說,我怎么可能連查一筆賬的活計都干不好,還會查出虧空來,險些帶累全家……”

    云湄冷笑:“你以為這些高官顯貴都有多大的氣量?睚眥必報是常事,一點不愉快就能反手把底下人捏死,就像捏死一只螞蟻。既然動動手指就能一個不順眼的人,他們自然何樂而不為呢。”言訖,又深覺恨鐵不成鋼,抬手隔空狠狠指了指喬子惟,“你當時倒杯水伺候上峰怎么了,非得當出頭的椽子?忍一時的氣也就過去了。你這么受不得一點委屈,我好不容易給你討來的做冰釋前嫌之用的那場酒宴,你又怎么應付,不會至時候連一杯酒都不給人家敬吧?”

    喬子惟也窩著氣,這于他來說簡直是無妄之災。接待的那日人頭攢攢,那云大人莫名從人山人海里頭點中了他,怎么看都是刻意尋釁。

    可是再怎么不忿,怎奈何細胳膊擰不過大腿根,他眼下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再讓云湄替他操心勞累、奔波圓場了。還有綏綏,那么小的孩子,如若抄了家,失了屋檐,怎么活得下去?

    喬子惟忍氣吞聲,好半晌終于將這口憋屈給打落牙齒和血吞盡,深深吁出一口濁氣,蔫噠噠地道:“是我做錯了,我聽你的話,至時候好生款待致歉。可是這事兒云大人還沒答應呢,咱們奔著謝恩的名頭,也不知他那廂怎么想的,會不會松口,還是仍舊盤算著折騰人的后招。”

    云湄快要被他的悲觀給懟個倒噎氣,細想起來仍舊很是掛火,飏聲指責:“你最初順應吩咐,給他倒上一杯茶,后續就什么事兒也不會有了,鬧得我提心吊膽往香料莊子走了一遭,挖出好大一筆錢,搪塞是搪塞的宋府老祖宗要辦高壽流水席,但倘或事后他們施家發現不對,真要問起來,還不知道究竟該怎么填補!”

    喬子惟訥訥道:“要不……我去求我爹……”

    云湄抄起引枕砸過去,“你爹多么謹小慎微的人,一點風聲都能嚇倒,你突兀跟他說上這么一遭滔天的大禍,是想被趕出府去,還是被大義滅親?!”

    喬子惟慌手忙腳接住,甕聲甕氣說:“我不說了、不說了,都是錯的,都是爛點子。”

    云湄氣得額畔的青筋跳個不住,垂頭撐住額角,連日來被忽略的疲憊感頓時涌向四肢百骸,將她兜頭淹沒,困倦與無力包裹住了她,緊緊拽扯著她的神思沉淪下墜。

    昏沉間,云湄頭一次開始正視一個問題。

    ——當真要跟這么一位令她操心個不住的人,過上一輩子嗎?

    喬子惟大她不少,仍一腔氣性,滿身的膽,又缺了根筋兒,別說做官,便連日常過活,都有無法應付得當的方方面面,等著她去彌補周全。

    同他相處時,她不似妻子,簡直像個嘔心瀝血的老媽子,要操勞的事情,已然大大超出了一個妻子該盡到的范疇。

    云湄倍感倦累。

    累完,還要替他寫請帖。

    斟詞酌句,仔細揣度,落筆恭敬備至。

    寫畢,云湄揉揉久坐酸痛的腰椎,復又最后瀏覽了一遍,看完,很是滿意。喬子惟站桿似的戳在旁頭,神色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道:“這……是不是太過諂媚了?”

    云湄聞言,已經沒有精力再去跟他生氣了。

    時至今日,云湄對丈夫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到來的開竅之日失卻了期待,現下,她只是平和地提點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要跟得罪過的人拿捏架子?”

    喬子惟不說話了,但視線經不住地往請帖上瞟,看見那些措辭,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他從前由何大儒舉薦,入宮任中書舍人時,都不會為了逢迎皇帝,而寫出這種損風骨的字眼。

    可是他攔不住,這封請帖被云湄固執地依照原樣給送了出去。

    意料之外的是,不消捱上幾天,這封措辭諂媚的請帖很快就收到了回復——可。

    云湄的心放下一半,這代表著事情還是擁有轉圜之地的。但她見識過對方的手段,是以另一半仍提防著那位睚眥必報、掌攬生殺的云大人,這幾天鎮日里對喬子惟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傳授自己從前逢迎貴人們的經驗。

    喬子惟每每聽得面色欠佳,臉孔灰敗,儼然一副受辱之相,仿佛這跟扒了他的衣服去游街沒什么兩樣。

    云湄才不管他高不高興,只追問:“聽懂了嗎!”

    “……”喬子惟沉默片時,由衷地道,“我說不出來這些奴顏媚骨的話。”

    這話出乎意料地沒有換來云湄的惱怒,她反而沉默下來,不再搭話了。

    ——奴顏媚骨?

    可是,這樣可以活命啊。

    倘或從前那些晦暗歲月里,她做不到舍下最沒有用的臉皮,她早就死了。

    她就是這么過來的,保全了性命,很不容易。開啟新生活后,她倒也不自苦自賤,覺得這是她竭盡全力以后合該得到的、能夠正常做一個良民的好日子。

    是以,這奴顏媚骨四個字,從現而今與她最為親近的丈夫口中,如此語帶貶低與排斥地說出來,云湄是不太好受的。

    緘默少頃,她又盡量理智地去理解:表兄從文,清流出身,要他去刻意酬酢逢迎,于他而言確實有些難辦了。

    云湄咽下沒由來的酸苦,勸道:“反正你就撿些好聽的說,知道嗎?切莫再語出不遜,或是表現出什么傲骨難折的模樣,你就收斂這一次,行嗎?”

    既然成了親,她是當真想好好過日子的,誰愿意看到家破人亡呢?就算沒有感情,念在表兄給予她們母女一程護持的人情上,無論波折多么大,只要她能辦到的,都會主動擘畫一番,與這個丈夫同舟共濟。

    可是她這廂盡力在經營,喬子惟卻始終不聽調擺,雙眉夾得死緊,半晌沒有松口。

    云湄嘆氣,攤上這么一個丈夫,經年累月地軸著一股勁兒,給家里惹的大事小情不可謂不多,每一次都得她來過手操心。一次次耳提面命,一次次不曾悔改,終于有朝一日惹出個大禍事來,時至現下仍舊放不下身段,云湄說不失望是假的。

    她也不再說什么,留他一人思索利弊,自去洗漱了。

    沐浴畢,在床帳內躺下,云湄的心思還是沒定下來,在腔子里紛紛揚揚地漂浮著。那請帖說是在美饈樓設下席面恭候大駕,實則并沒有框定時間,蓋因云大人肩負重任,整日忙得連軸轉,是以還得看著人家的空當來,等他的知會。

    雖然時間得等人家漏個話音兒,但云湄這廂已然緊鑼密鼓地操辦了起來,讓喬子惟去打聽這位云大人的食菜喜好,抑或是有沒有什么一面用膳、一面觀賞歌舞,席間讓美姬陪侍,斟酒喂茶的癖好。

    喬子惟什么消息也沒能帶回來。

    ——這位云大人,就仿佛憑空冒出來的一個大活人,除了曉得他是朝中派遣下來督查州府的京差,其他一概不知,根本打聽不到半絲習性脾氣,甚至是曾經的為官經歷、履歷蹤跡,統統都沒有。

    云湄聽罷,只覺得這是不可能的。試想:一個承蒙圣恩、受皇帝器重,能夠委以重任使其巡查地方的權臣,怎會留不下半分痕跡?

    她只將懷疑的目光射向丈夫,深以為是他辦事不力,便連這點小事都無法探明。

    喬子惟簡直有口說不清,好似啞巴吃了黃連,半晌才憋出一句:“真的,你信我!”

    可云湄已經露出了“我就知道你是這德性”的神色,不再同他多掰扯,側了側身子,遺憾地睡下了。沒辦法,不能指望喬子惟,她這廂只能安排一些等閑不會出錯的當地特色菜,夜里做夢都是幾葷幾素、配什么酒。

    云大人也沒有讓他們苦等太久,轉過這日,就派下人來給了音信。云湄振作精神,很快根據約定,將席面敲定在今晚。

    臨赴宴前,云湄放心不下,親自將喬子惟送到門房,絮絮叮囑,最后一咬牙,還是跟去了。雖然她不好出席,但可以在門外侯著,倘或有什么,還能及時支應。

    美饈樓的天字號雅閣子今兒及早就開始安排了,四下里除盡塵沫,檢視各處是否齊備,又在窗沿處點上了云湄要求的能夠平心靜氣的靈犀香,一時風送清幽,滿室怡然。

    連墻角的盆景都換作了使人望之靜心的淡雅派的玉簪花。

    云湄轉了一圈,頗為滿意——她怕喬子惟掉鏈子冒犯人,只能在這些小地方上下功夫,期盼云大人聞之心緒平淡、見之舒心靜氣,從而莫要跟他計較。

    簾幕后還預備著樓里的清倌兒,懷抱樂器,蓄勢待發。云湄吩咐他們先奏一曲舒緩的《潯陽曲》,如若雅間內有傳,再行近前伺候。

    一切妥當,長廊另一端腳步迭起,很快傳來引領聲。云湄退至幕后,尋了個能隱約旁觀到雅間內大致情狀的位置。

    天字號雅間內。

    私相授受是大忌,時下官員之間倘或有什么酬酢,都是趁著大宴交談,是以今夜的名頭是迎春宴,還有許多湊趣兒的雜官到場,只不過得將那位云大人奉為主座之上級別最高的貴客,彰顯其獨一無二的地位罷了。

    這不,主座的席面都是單獨設下的,隔在垂委的珠簾之后,并不浸泡在底下人的嘈雜里。

    喬子惟謹記妻子的教誨,雖然那些太過諂媚的話說不出口,但也不停地起身給云大人敬酒,先是一通拜謝賞光的虛詞,爾后又是一番恭維,流程看似走得很好,因為云大人入席之后談笑自若,一副很是好說話的模樣。

    喬子惟聽他口吻,心想再接再厲興許真能冰釋前嫌,待要發力,珠簾后的人卻將話頭陡然一轉。

    就聽他幽幽的聲線自縫隙里飄了出來:“你身上的那只香球,可是拿湖州的千絲羽織就的?”

    喬子惟本已打好滿腔腹稿,乍聽此牛頭不對馬嘴的話音,一時間很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斟酌著答道:“回大人的話,這是內人為我制作的,我并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料子。”他垂目拈起香球,仔細看了看,“……大人慧眼,這……應當如大人所說,確為千絲羽織就。”

    簾后的人默了默,珠串隨風碰撞搖擺,使人隱約可見其唇畔弧度依稀,看樣子饒有興味。

    只聽他道:“拿來我瞧瞧。”

    喬子惟一頭霧水,摸不清話題怎么就移到這上頭來了,但見里頭那人不似在開玩笑,便只好照做,褰起珠簾趨步入內,又從腰間取下香球,雙手奉上。

    落座于圈椅之內的云大人一襲銀竹紋的玉色衣,雖則看去素淡已極,但襯著那張惟有金玉堆之間才能作養出來的臉孔,僅僅只是一個抬手接過的動作,便貴氣流溢,不容逼視。

    布菜的小廝經過云湄叮囑,此時見他們要看家伙什,便很有眼色地適時剔了剔旁頭落地燈的燭芯,不多時,搖曳的火光變得益發葳蕤起來,叢叢簇簇地映照在香球表面點綴的珊瑚珠上,一時間流光溢彩,滿室生輝,好不奪目。

    說起來這樣的光芒委實刺目,不光左右侍奉酒水的婢子、布菜的小廝,便連喬子惟也及時偏開了臉,可唯獨云兆玉卻反常地不避不讓,而是定定凝視片刻,面上微有笑影,卻莫名冷沉瘆人:“我家娘子曾幾何時,也給我打過一只香囊,上頭的鴛鴦便是用千絲羽織就的,旁邊的迎春花也點綴了這般細密的珊瑚珠。”香球在指尖輾轉,他不由感慨,“當真是一模一樣啊。”

    喬子惟愣愣聽著。

    這是上峰打算跟他交心嗎?

    或許只是一句尋常的感慨罷了?

    喬子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很有些遲鈍的勁頭,沒能看出云兆玉神情之中隱寒的細微涼意,自顧自噎了噎,笨口拙舌地回了些祝愿夫妻美滿、琴瑟在御的場面話。

    云兆玉神情難辨,極是冷淡地聽著,一句也不曾應答。喬子惟每吐出一個詞兒來,他那雙被火光渡染的黢黑瞳眸,便隨之一寸寸地愈發幽邃起來。

    “啪嗒——!”

    終于,在喬子惟連綿的祝愿之中,云兆玉勾繞香球吊繩的長指忽然一錯,那只香球失去依仗,倏而直直地墜入了桌案上的酒杯之中,濃郁的葡萄色酒漿轉瞬便將密密匝匝的經線緯絲全部浸透,不乏惡劣地將人家娘子精巧的繡活給盡數濡壞了。

    “琴、瑟、在、御?”

    云兆玉將這極富諷刺之意的四個字裹含于舌尖,翻來覆去地體味著。期間調轉目光,不著痕跡地瞄了一眼某處,透過觥籌交錯的席面,窺見了簾幕之后一道坐立不安的窈窕人影。

    緊接著,室內響起一道生冷的口音,刀子似的撕破了喬子惟的美滿祝愿:“實在不巧,我家那位矯情飾詐的娘子負心薄幸,早就跑得不見影了呢。”

    第87章 冠妻姓(七) “我就見不得恩愛的夫妻……

    蠟炬熒熒, 除卻焰火為窗外滲入的細風侵擾的噗噗細響,室內呈現出一片恍若溺水的闃靜。

    左右侍奉的人不知所以,斂色屏氣地安靜跪坐在原地, 收袖繼續布菜, 盡量做到對此般微妙的場面充耳不聞。

    倒是難倒了侍酒的美婢, 她疊手立在旁頭,連大氣也不敢出, 垂目窺了眼云兆玉跟前的那盞酒觥,觥下用以支撐的圈足輕晃著, 里頭滿盛的舶來葡萄酒一圈圈蕩開漣漪,迷離漾動, 久久未歇。

    ——那只香球被浸了個透。

    因云大人不擅飲酒, 只愿小酌, 先前美婢便往酒中加了緩和酒性的宜母糟與甜乳,這對脾胃無傷,卻于香球上那些細細密密的繡工不利,現下只見那些繡樣融融在水,看那模樣, 是全部毀了, 此刻再行撈救, 也是無濟于事的枉然之舉。

    再者,云大人不發話, 室內之人誰敢有所動作?

    侍酒美婢一時更換酒液也不是,杵著不動也不是,委實左右為難極了。

    她悄悄覷了一眼云兆玉,就見他神色掩在明寐不定的燭光之中,正垂眸看向那只酒觥, 等閑瞧不出喜怒,唇角倒是些微勾起一些弧度,仿佛愉悅。若是正常發展,不愿局面愈發僵持,此刻應當有一句圓場的抱歉之語,譬如“手滑”。但他始終一言不發,并沒有半分要找補的意思,分明是刻意下人臉皮。

    氣氛似漸次緊繃的弦,喬子惟的臉色由呆怔轉為薄怒,又記起云湄連日來的切切叮囑,好險才將脾性堪堪收住。可是他思來想去,無論如何也諳不明白,這云大人有什么挑剔,沖他本人來就好,緣何要遷怒這只香球呢?

    就在他絞盡腦汁思考應對的沉吟之中,云兆玉啟唇了。

    只聽他那副猶帶笑意的腔調,不疾不徐地響起:“正因為如此,我就見不得恩愛的夫妻,這才毀掉了你這只——”

    他說著,頎長的手指輕松一探,便重又將香球上的吊繩勾繞在指尖,動作帶起一弧淋漓的酒漿,潑潑灑灑,滴答聲不絕于耳。他抬起手,指尖一轉,那只香球便流暢地躺在了他的手心,細密工巧的繡線黏濕而模糊,大有泡發之態,已然教人分辨不出原本形狀。他打量少頃,流露出一個頗為快慰的表情,慢條斯理地補充道:“這只,滿載愛意的香球。”

    珠簾隔絕了一切,外頭笙歌依舊,交杯吹噓之聲此起彼伏。室內卻是鴉雀無聲,伺候的下人們眼觀鼻、鼻觀心,美婢察言觀色,找準機會重又換了上了新酒,其他人亦是各司其職,忙來忙去,盡量裝作什么也聽不見的模樣——盡管這兩個男人之間的暗流涌動快要掀翻海面,破空而出。

    喬子惟已將口腔側壁的軟肉咬得破碎,舌尖流淌著血的滋味。他倒希望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只是在辱他一個人,單獨尋他的釁,才會刻意用他所在乎的東西,來毀壞敲打。

    可是云大人明言的是“見不得恩愛的夫妻”,他家妻子現而今就在一幕之隔的外頭,倘或教他知曉,會不會一同牽累表妹?

    按照這位云大人缺了一杯孝敬的茶水,就打算抄他全家的骯臟手段,喬子惟實在無法保證,他會不會一個福至心靈間,連他家中的婦孺也不肯放過,將矛頭對準云湄。

    冷靜、冷靜……此時此刻,是萬萬不能頂杠的。

    喬子惟按捺涌動的怒火,喉結深滾,將所有屈辱咽下,說道:“……是下官不識面色,有眼如盲,還往大人恕罪。”

    云兆玉單手撥弄著掌心的香球,葡萄色的酒液淅淅瀝瀝,順著球身的旋轉流淌出來,沿著他手心的脈絡淙淙滑落,沒入內襯袖口。這份冰涼的觸感并沒有引來他的皺眉,他反而愉悅極了,頷首說道:“尋常倒也不會這樣,今日實在是你每夸出一句,我的心便疼上一分,痛楚堆積,亟待發泄。”

    他說著,終于將目光從香球之上調轉,微微歪過頭,一雙笑眼看過來,似乎語含歉疚,但細聽那腔調,著實假模假式的,“一時置氣而已,我想喬公子是個有雅量的人,這點小事,應當不會介懷的吧?”話音將將落下須臾,他往某個角落投去一眼,復又意味深長地、一字一頓地加上了一句,“倘使你將來哪日,不幸吃上了我這樣的苦,定然也會深感體諒的。”

    ***

    云湄對內室的暗潮詭譎渾然不知,她坐在天字號雅間近旁附屬的茶水房里,凝視著仆婢們來去取水、上菜的身影,目光卻是空的,心思久久不能安定。

    除了擔心喬子惟筐瓢以外,也不知是她多心與否,總有一種被窺視,或者說是被什么東西給牢牢攫住的感受。她閉目靜坐片刻,等待異樣重現,果不其然,某一霎那間,她重又敏銳感知到了那種濕黏的似蟒蛇吐信的窺伺之感,在她驟然睜眼,四處踅摸之時,卻又倏而消失無蹤。

    出來運送酒水的美婢被她猝然的起身動作撞得身子一歪,小小驚呼一聲,托盤傾覆,酒液潑灑,好險被云湄給抓住,才沒鬧得一個杯盞碎裂、驚擾貴人的下場。

    云湄看清她的臉孔,一時無奈蹙眉:“馥兒,你都出來多少次了,這些瑣事用不著你來操辦的,你只需要好生陪在貴人身側侍酒便好。”

    原來適才內室里頭,那位糾結該不該更換新鮮酒液的美婢名叫馥兒,她原是喬老爺上個月下揚州談生意時順道買回來的瘦馬,歸家之時正逢張夫人升任鹽運使的母家大哥前來探望妹妹,喬老爺平時經商需得過他的手,頗有些忌憚其官威,為表夫妻和睦,遺憾將馥兒扔在喬府角落不聞不問。此后,在張夫人的手段之下,甚至都

    無人給馥兒送上一餐飯,險些將她餓死在柴房里。

    那日同為瘦馬出身的悅兒途徑柴房,聞其求救之聲,物傷其類,心有不忍,遂回來稟報此事,云湄聽了,舍些銀錢,原是要悄悄將人送出府去,馥兒卻哀聲表示,她獨自一人在外,是沒有法子安身立命的,只求能夠舍個屋檐,她定然盡力侍奉左右。

    如是米蟲一般賴了兩月,她自覺慚愧,聽聞云湄要設辦宴席,趕忙自告奮勇。

    云湄看出她的報效之心,也洞徹她另覓高枝的決心,心中倒是未有半分不屑,人總是要往高處爬的。云湄便也給出了機會,隨馥兒自行發揮。

    結果當下看起來,似乎情狀不太好。

    馥兒一見是云湄,頓時雙目放光,射出祈求之色,說什么也不愿意再進去了。

    就見她微咬絳唇,緊走幾步靠近了云湄,攥住她的衣袖,千般哀懇地說:“云大人不近女色,我侍奉得太難捱了,湄姐姐,你換個人吧,我、我好害怕……”

    “不近女色有什么難捱的?正好你不用被那些男人占小便宜,老老實實倒完你的酒,坐一旁靜看就是了。”云湄聽得不解其意,滿臉迷茫,為顧大局,勸說道,“主要是起先就放了你進去奉酒,總不好半途換人,顯得咱們想一出是一出,抑或是叫人家認為怠慢、對他有什么微詞才不肯侍奉,這實在太不周到了。天色不早,這場席面都快完了,再委屈一下你?”

    “不是這么簡單的,湄姐姐,那云大人……他……”對于里頭的微妙情況,馥兒著實有口說不清,半晌才解釋道,“他把喬公子身上那只香球摘下來,丟進酒里了,還說什么老婆沒了,見不得人家夫妻恩愛,言語之間頗有些針對的意思,人也陰晴不定的。里頭的氣氛活像溺水似的難以呼吸,我實在不想再進去了,我、我怕掉腦袋。”

    這信息太雜碎,又太突兀,云湄一時消化不能,聽得細眉微擰。腹誹著,不是談公事么,怎么忽地扯到家事上頭去了?表兄這是怎么辦的事兒,又把人家給惹得不舒坦了?

    云湄一頭霧水,實在理不清根結,見馥兒抖抖瑟瑟臉色蒼白,心中擔憂,開口問:“他是開腔罵人了、動手打人了,還是怎么,鬧得你這么害怕?”

    云湄不好貿然闖入,但她得確認丈夫的安危,實在不行,還是得上陣轉圜的。

    “倒是沒有,他只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馥兒回想,雖則沒有動輒摔砸東西打罵人,但她深以為云大人那樣使人如覺溺斃的深冷氣質,還不如明面上的打罵來得痛快呢,思及此,馥兒趕忙竭力形容著,“可是、可是……雖然里頭四角鎮了炭鼎,可是只要站在他旁頭,渾身上下都覺得冷。”

    早前馥兒懷揣著一顆尋覓高枝兒的心,任珠簾之后那位高官如何大腹便便,她也是能忍得的。可將將入內,便被那云大人通身那股子貴比金玉的氣度所俘,縱使一身清素玉,亦然難掩其貴不可言,馥兒做了這么多年牛馬不如的瘦馬,自詡早已看透各色男人的狎昵本性,一時竟也被勾出幾分塵封已久的少女情思來。

    怎想沒多久,便被云大人那副喜怒難測的脾性給擊碎一地。

    雖然并沒有沖著她來,但馥兒此人天生靈泛敏銳,對危險之物的判斷極其精準,一時間連云大人從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瞥過她一眼的遺憾與不甘也盡數消散了,只余下本能的害怕,急忙想要遠離。

    云湄聽得神情古怪起來,覺得馥兒有些夸張了,自己為奴為婢這么些年,還沒見過這樣靜水流深的主子,再深沉的人,她都能夠揣摩其情緒、順毛哄著。但轉念一想,雖然她還從未與這位云大人面見過,但初時知道他這個人,就是合著抄家的噩耗一塊兒兜頭砸下,第二次便是穿透重重風雪,直取她丈夫心房的那一支箭,以一句“小插曲”來輕描淡寫地作了收尾。

    試想,這般談笑之間動輒要取人全家性命的人,或恐就是這種可怖的德性呢?

    云湄尾椎處竄起一陣戰栗,細浪一般卷過四肢百骸。她心中厭惡極了,同時也感到一種生殺予奪盡在敵手的無奈與驚惶。

    她一時深切理解了馥兒的抵觸情緒,想到此刻正深陷微妙境地的喬子惟,自然很有些坐不住。便即穿過茶水房,走至樂工們彈曲兒演奏的小臺子后頭,輕輕揭開帷幕一角,入目滿室傳杯弄盞,賓客言歡,云湄的視線越過這些喧鬧,投向最深處的珠簾,那一隅卻始終安靜極了,安靜得令人感到害怕,云湄都快據此設想出表兄身首異處的場景。

    正在她擔憂已極之時,只見珠簾一晃,人影跌撞著走了出來,正是喬子惟。云湄見他全須全尾,頓時松了老大一口氣,也顧不得拋頭露面,趕忙上前攙扶,又見他面色蒼白,不好示人,于是將他攙去了靠窗的角落,臨時安置。

    這里距離堂中的席面之間,有一座屏風相隔,是供參宴之人休憩醒酒的迎風之地,除了他們夫妻二人,就只有一個酩酊大醉的官員,在自家隨行美婢的侍奉之下喝盡了醒酒湯,隨即一頭埋入香懷不省人事,由那美婢半拖半拽著漸行漸遠了。

    人都走盡,恰好留夫妻說些私話。云湄觀察丈夫的面色,他卻垂著頭,使她看不清晰。于是她抬起手,將他一綹遮擋面目的碎發攏去耳后,期間指尖觸摸到了一片濕潤,她回過神來,指尖四探,摸出他鬢邊、后項涔涔不止的冷汗,立時大為震悚,出言關懷道:“你這是怎么了?出了這么一身冷汗!”

    他還是不說話,急得云湄強掰起他的臉,追問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吱聲呀,縱是天大的事,你和我不還好好地活在這里么?只要命還在,一切就還能轉圜,你告訴我,我來想辦法!”

    喬子惟聞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破碎,整個人仿佛打深水里撈出來的,良久才緩過勁兒來,從肺腑里深深嘆出一口濁氣,說道:“起先還好,我謹記表妹的教誨,伏小做低地奉承那云大人,他看起來倒也一副受用的樣子,只是半途不知怎的,突然與我說起家中的妻室來,取了你給我打的那只香球去,問我上頭的繡樣是不是……”他想不起那材料來,也忘了云兆玉咬牙切齒說出的珊瑚珠三個字,堪稱記不到半絲重點,見想不起那千什么的布料,料想也不是什么要緊的根結,便干脆略過,只說,“總之就是問我是不是媳婦給做的,我說是,他說他家娘子也做過這種貼身之物給他,我還沒想好怎么搭腔呢,只先夸了幾句場面話,結果香球轉瞬就被他扔進酒里了。”

    喬子惟說著說著,致歉道:“表妹,那只香球已經浸得散了線,就不拿出來讓你看得糟心了。”

    他回想的功夫實在不算好,云湄只得根據馥兒適才的稟報,大致將彼時的場面拼湊縫合了起來,猜測道:“不礙的,再給你做一個就是——所以他是因為沒了媳婦,這才看不得人家小夫妻之間濃情蜜意?”

    云湄不可置信,暗罵一句當真是陰晴不定、病得不輕,但瞧見跟前這個從來不讓她省心的夫君,又推測彼時一定是喬子惟的某些舉動或是言語進一步刺激了失去妻子的云大人,這才鬧得這般愈發針鋒相對。

    “他家夫人是死了還是怎么?我看看如何彌補。倘或是意外而亡,云大人痛徹心扉,連年掛懷,你又撞到了人家槍口去,那你還真是活該,這事兒著實不好收場了。”云湄嘆氣,她不期盼喬子惟能面面俱到,但也沒承想他能惹出來這么大一個亂子,一時疲累極了,可又不能不絞盡腦汁思考辦法,沉吟著說道,“馥兒說他不近女色,對里頭伺候的媛婢們沒有好臉,送到嘴邊的酒都是不喝的,要自己持杯啜飲,或許是因了對亡妻鶼鰈情深,潔身自好。總之,你又把他得罪得更深了。”

    嘴上是這么說,云湄倒也沒全賴喬子惟,那個云大人著實難搞極了,誰能想到一個香球都能惹來他極大的不快?他說話藏一半露一半,人家都夸出口了,他又回馬槍一句“我老婆已經沒了”,讓人家怎么應對呢?

    雖然喬子惟全須全尾地出來了,但看情況,這興許只是一時的,難保那姓云的狡詐鬼,后續沒有更腌臜的招數,出其不意來撼動他們這個風雨飄搖的小家。

    云湄覺得累極了,心揪成一團,縱使她是刀尖里走出來的,也頭一次覺得活著竟是這般艱難。

    她只是想帶著女兒尋個屋檐好好過日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怎么會半途攤上一個陰晴不定的高官呢?

    云湄回想著這陣子的一切,從喬子惟與那云大人的初次照面,到現下的來龍去脈,思索半晌,忽然有點咂摸過味兒來了。

    最初的從

    人海中點中她的丈夫出去端茶倒水——這事兒想來也太蹊蹺了,針對性委實太過強烈了。彼時,真的只是渴了,從而隨手點了一個人給自己斟茶的么?

    如果他就是刻意的呢?

    那到底出于什么呢,為什么不點別人的名,非得點喬子惟?

    云湄奇思妙想,間或瞄了一眼喬子惟煞白卻愈發驚心動魄、使人如見天人的容色,經緯萬端的思緒里,隱隱生出了一個荒唐的猜測。

    總不會是嫉妒吧?

    她知道男人的嫉妒心也是很強的。

    云湄妙想連篇,總不會是云大人的老婆壓根不是死了,而是跟長得像表兄的男人跑了,他這才屢屢報復?

    “表妹,跟著我,你實在是受苦了。”喬子惟倏而含著深重的愧怍開了口,截斷了云湄無限接近真相的暢想,“這些天我心里很不舒服,也反思過了,如果不是我曾經一意孤行,也不會在官場上得罪人,惹來這種禍事。我決定聽你的話,可是不知道怎么,局面根本不為我所控,當真不是我能夠扭轉的,縱使我遵從你的叮囑好生恭維,云大人也總能從犄角旮旯里尋出錯來發難。我、我……”

    他說著,被深深的無力攫住了心神,眼圈一紅,又有飲泣的跡象,云湄正在暗恨那姓云的勞什子橫插一腳,鬧得他們小家不寧,見狀自然心疼極了,可為顧局面,只能無奈打斷:“你別在外頭哭,做官的,不要威嚴了?今日還是你做東呢。”

    可是喬子惟的委屈仿似洪水,掉眼淚是他一貫發泄情緒的方式,一時半會兒是憋不住的。云湄嘆了口氣,念及他每次落起淚來又不會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只是默默地幽咽而已,于是張開袖子,包容地小聲說:“那你來我懷里遮著點兒罷,我假裝給你整理儀容,咱們是夫妻,被人瞥見了也不會懷疑什么的。”

    說著,她把自己的凳子挪近了,使人安心的馨香即刻撲面而來,喬子惟順勢倚去她衣襟處,云湄便趕忙從袖籠里抽出巾帕,作勢給他擦拭冷汗,又假模假樣從他濃密的頭發里擇了擇新冒出來的銀絲,將掩護打得很好。云湄正自滿著,忽而又覺心酸不盡,心想真是天可憐見的一對小夫婦,人沒有足夠的權,就沒有硬氣的腰桿,得討各人的鼻息過活,這不,隨便來一個京官,就快要把他們壓死了。

    她忽然有些釋懷了,扔下執念問道:“你大舅做掮客那回事,什么時候能拿住他這個人?如若棘手,你退出來吧,我不強求你做什么,至時候我自己安排,想想怎么換個法子拉他下馬就是了。”

    對于她拐著彎兒地稱呼自己親生父親為“你大舅”這回事,喬子惟并不感到多么奇怪,只窩在她懷里,甕聲甕氣地回道:“我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會不會對我感到很失望?”

    云湄又嘆氣了。跟喬子惟成親后,她都數不清自己嘆氣的次數,只說:“萬貴妃跟憲王倒臺后,他還能自行抱上另外的大腿,繼續為禍一方,想來并不是個簡單好拿捏的蠢人,你辦不到也是尋常。”

    喬子惟眼睫眨動,鼻端縈繞著妻子身上的熏香,神思隨著她的提議,開始遐想跟表妹退居田園的自在生活,卻很快止住了,悲聲說:“我來洞庭,是朝廷委任,雖然沒有云大人身上的擔子重,可岳州本地貪墨之風不了結,我是不能抽身離開的,官不是想不做就不做的。”

    他微微抬起腦袋,歉疚地看向云湄。云湄沒有怪他的意思,攏住他的后腦勺,另一只手拈著帕子抬起來,微微傾下臉,落下目光,給他細致地擦拭著鬢旁的冷汗。

    這般人影交疊的姿勢,實在顯得有些親密了,甚至從某些角度看去,勝似一個錯位的繾綣之吻……

    珠簾之后很快傳來類似杯碗落地的摔砸之聲,驚碎了滿堂的有說有笑,也將屏風旁的云湄嚇得收回了臉,循聲回首,蹙眉觀場,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但她雖然不解,畢竟是此場宴席的主家,一聽到動靜便快速應聲站了起來,預備出面周全。

    她沿著聲音傳出的方向,很快走到了由瑩潤寶珠織就的簾幕近旁,不等她探望,里頭便傳出一道聽似寬和,實際莫名繃緊,仿佛咬牙切齒的聲音:“……不礙的,是我自己失手,不是她們的過錯。”

    原來,先前云湄沒有強求,馥兒便順勢撂了挑子,美饈樓的巡場掌柜見狀,為了貴客的舒坦著想,派了自家的侍酒美妾伺候左右。眼下那兩個美妾伏跪在地,云湄可以透過垂委的珠簾下方看見她們瑟瑟發抖的背影,她們的假母早已趕到此事發之地,在一旁出言教訓著,要給貴人賠罪。

    不知緣何,里頭那位云大人對這些為奴為婢者展現出了不符合他本人脾性的包涵,面對假母一連串的賠禮之言,只說:“帶下去吧,我不需要人伺候。”又聽得碎金落地之聲,云湄余光一晃,被那一線金光吸引,就見兩個美妾跟前落下賞錢,意味著不計前嫌,假母看了,也不好再罰。

    云湄覺得怪異極了。

    說是親近美色、憐香惜玉吧,他又明言說要假母把美妾給帶走,說他慈悲為懷,愿意為見到的任何一個卑賤之人周全首尾吧,但他對喬子惟的惡意又是沉甸甸的,動不動就要將人全家都抄斬了,射來的那一箭,稍稍偏過一點,便能扎穿她夫君的胸膛。

    ……當真是好難猜透的一個怪人。性子割裂極了。

    就在云湄視線凝定在那些碎金之上,兀自思索猜測這位云大人的脾性之時,里頭陡然失去了聲息,便連那位巧舌如簧的諂媚假母,都沒有再發出半點動靜。

    片刻,云湄發現四周靜得過分,這才后知后覺地察覺了這份不對勁,一個抬眼,就見不遠處掀起了半幅珠簾,一個面若美玉的年輕公子緘默地立在那里,正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看。

    這……是那位云大人?

    看抬腿的去勢,他分明是打算要走的。

    但是他卻生生停住了,算算里頭沉默的時間,甚至還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

    云湄意識到這一點,又思及對方近期的針對與發難,與一刻鐘之前才浸爛了喬子惟與她之間表示夫妻恩愛的香球,立時不寒而栗起來,生怕他由此遷怒到她。

    云湄收斂目光,袖中的手指疊在一起,捏到泛白,足下隱蔽地退了兩步。

    可是落在頭頂的那道鮮明已極的視線,并沒有隨著她的避讓而調走。

    云湄眼睫發顫,心似擂鼓。

    ……為什么這么看著她?

    他……想做什么?

    第88章 冠妻姓(八) “去把喬夫人給我綁來,……

    弦月高攀中天, 此夜,更深了。

    酒酣耳熱的賓客們已顯出疲態,嗡嗡的笑語漸次停歇下來, 他們三三兩兩地起身, 拉拉雜雜地結伴, 朝主家告別。喬子惟便如此被絆住了。

    珠簾之側,氣氛微妙。堂中的那些只言片語似乎穿不透這片無形的帷幕, 二人面對而立,有什么在涌動著, 卻又仿佛始終沉滯凝結,教人喘不過氣來。

    云湄垂頭未有言語, 脊背上沁出一層冷汗, 借著堂中賓客拜別的亂象, 不著痕跡地退了兩步,又退了兩步。

    可是不論她退至何處,那道鮮明的目光都始終在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被攫住的感知分毫不減,反而愈加緊緊跟

    蹤。

    ——云兆玉確實在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她已然退到一處支摘窗下, 此時此刻, 適逢窗外風涌, 拂動滿室燭光,也送來一縷如蘭似麝的幽香, 是使人魂牽夢縈的獨特氣息。

    她低垂著頸,褪去偽飾的面上溫婉不再,眼角眉梢始終帶著一股事不關己的冷漠情態,足下后退的步伐,頗有種劃清界限的急迫。可衣襟上沾濕的淚痕彰顯出, 她待人還是有溫情的。

    只不過,只屬于旁的男人罷了。

    云湄見好半晌沒有聲息,心中惴惴,百思不得其解,恰逢堂中喧亂起來,原是最后一波賓客欲要離席,臨了吹噓交談一番,聲浪終于淹過來,打破這一隅詭異的闃靜。云湄想趁勢就這么渾水摸魚地走開,結果沒退兩步,便忽而被叫住了。

    “喬夫人?”立在不遠處的云兆玉好整以暇地盯著她,試探辨認的嗓音幽幽傳過來,又莫名夾帶有反復咀嚼著這三個字的意味,以至于他又喚了一遍,“喬夫人,久仰。”

    云湄深深吸入一口微涼的風,盡量冷靜下來,微笑以對:“不敢當。”她并沒有抬眼去面對那位捉摸不透的云大人,匆忙一瞥后,便一直低垂著臉,此時只將視線調轉,見遠處屏風后的喬子惟一面應付賓客,一面左顧右盼,像是在找她似的,便即順勢道,“大人,恐失陪——”

    “在請帖之上,喬夫人不是將本官奉為恩公么?”不等她將話說完,他輕笑一聲,細語曼聲地道,“這般避之不及的態度,是對恩人該有的?怎么,是我哪里得罪喬夫人了?”

    靴履敲地的規律動靜隨之響起,伴隨著語聲,云湄余光被高挺的身形入侵,待得反應過來,他已走至她身畔,覆過來的陰影不由分說地將云湄兜頭籠罩。

    兩人的影子瞬間交纏起來。

    云湄垂著眼睛,凝視著地上那雙難舍難分的人影,暗暗扣攏了眉頭,原本纖秀的黛眉攢凝在一處,透出由衷的抵觸。

    這顯然越界了。

    他靠近的分寸,并不是一個正常男子對他人之婦該有的距離。

    ——這樣有意的進犯,果然是遷怒吧?

    云湄覺得窩火極了,心中對于這位云大人的敵視更甚,又新加上一層“果真如此”的輕蔑之意——先前滿以為他為了前妻守身如玉,還算得有那么一絲優點,現下為了羞辱仇恨的下官之妻,卻也能將這種手段信手拈來地使出,當真惡人改不了惡根,著實令人嫌厭。

    可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她夫君面對此人都硬氣不起來,她也只能跟著矮上一頭,哪怕再覺排斥,亦不能掉頭就走。云湄道:“大人誤會了。在下一介女流,沒怎么見過世面,云大人龜龍鱗鳳,貴不可言,忽然對我說久仰,我受之有愧,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這才有所退縮。”

    說著,不動聲色又退了兩步,怎奈后腰已然壓上了窗沿,避無可避。她只能期盼這位云大人的尋釁到此為止,但不幸的是,他當真是鐵了心要折騰她,足下的步子窮追不舍,二人的影子很快又交疊起來,更為密不可分。

    “一介女流?我看喬夫人不是那尋常女子,萬金的賬目,短期之內說填補就填補,事后還為丈夫擘畫周全,比之宦海里沉浮的官人們還要面面俱到,這才道上一句久仰,你若說上一句受不起,著實是妄自菲薄了。”

    隨著他的靠近,云湄滿腔暗火燒得愈旺,一時間都忘了去分辨自他身上侵略過來的充斥鼻腔的氣息,沒能去感知其中似曾相識的熟悉。

    她只是生氣極了。

    這人說著久仰的話,話里話外滿含敬重抬舉,實際上呢?把她罩得無處可逃,再退一步,惟有跳窗了。

    可是云湄做得出自損生命從而保住忠貞的事嗎?

    她做不出。活著于她來說,是天大的一樁首要,所以,她只能硬抗。

    對方似乎拿捏住了她的這個特性,這才敢如此肆無忌憚地靠近、再靠近。

    侵略益發鮮明,云湄眼睫發顫,警告道:“光天化日,云大人就不在乎這般行事,會有損自己的官聲嗎?”

    “有損官聲?”他笑了,語噙蔑視,目光巡脧一眼周圍,羅漢松的盆景遮天蓋地,隔絕一切,“也要傳得出去啊。”

    他話音將歇少頃,云湄還未做出應答,臉上便是倏而一涼。他曲起的指節壓在她下頦處,強硬抬起,迫使她面對他。

    正式對上這雙眼睛,云湄紛亂的腦海中陡然冒出一根線頭,只要她順著拽出,真相仿佛呼之欲出。云湄幾乎要懷疑,究竟是自己多心了,還是事實如此。

    可不容她理清這些亂糟糟的千般經緯,對方的視線如有實質一般流連在她每一寸,唇一啟,仍舊是那副含笑卻令人不寒而栗的語調:“就算我非要與喬夫人在此花前月下,你那位不濟事的懦弱丈夫,怕也無計可施吧?”

    云湄盡量平緩呼吸,壓住戰栗,換了個話頭提醒道:“……云大人不是掛心令正?你這么做,對得起她嗎?”

    “是她先負我,我緣何要對得起她?”他聞言,神色中短暫泄露出一絲恨意,很快收斂,重又操著淡淡的口吻慢條斯理地道,“我要看她下地獄,才會舒坦啊。”

    說著,他的指尖又破越界限,壓住了她的下唇。云湄聽得愣住了,沒成想其中竟有這般揪扯,馥兒和喬子惟都未曾對她提起過這個重要的訊息,真是害人不淺,令她的答話無意間觸及了他的雷池。

    不容她深想,唇上摩挲的觸感越發無法忽視,這樣的境地,云湄縱使如何絕望,也絕對不可能任其發展,又道:“云大人家門不幸,引人惻怛,今日那只香球,不該撞去您的眼皮子底下,都是妾考慮不周,還望大人寬宥。”她邊說邊避,唇上的口脂卻被他搽得脫出了唇線,看樣子非得弄得她形容狼狽,不能示人。她終究是惱了,咬牙泄出一句,“大人究竟想要什么賠償?且直言罷。再僵持下去,缺席太久,對你我都不好。”

    云兆玉作亂的指尖頓了頓。尋常人此時定然會冒出一句“寧死不愿受辱”,她倒是另辟蹊徑,走的是速戰速決的路數。

    是了,千萬般難捱,俱都活過來了,她從不輕言死字。

    再一次深刻意識到這一點后,也令他想到了更多拿捏她的法子。

    就見他手腕微轉,一柄鋒銳的匕首即刻脫鞘,無聲滑出袖口,其寒光逼人,頃刻間照得云湄心膽俱裂。她的臉色陡然蒼白起來,雙唇翕動待要懇求出聲,不料那冰涼的刀鋒已經吻住了她的脖頸。

    她果然變得更聽話了,那張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臉孔柔和起來,語氣都染上一絲小意討好:“云大人莫急,有話好商量,動刀動槍的,實在不體面。”她強自打起一個笑,抬起手輕輕試探著握住刀柄,指節壓住他的,輕輕帶開,“我不要緊,只是云大人終究金貴,仔細傷了您自己的手。”

    這是她連日以來對他露出的第一個笑,始終淡漠的語調也終于好轉了些,哪怕是由他強逼出來的。一呼一吸終于不再牽扯肺腑深處的疼痛,握刀的手恍惚間被她帶離,他反應過來后,順勢將刀尖沿著她的衣襟游走起來,想聽她再說兩句好話。

    她的手一面撇開刀鋒,一面覆在他的指節上,乍看上去,還真像是小心衛護的模樣。

    這樣虛假的細節,都能令他細微晃神。

    鋒利的兇器被對方牢牢把持在掌心,云湄渾身的神經俱都系在了那一弧雪亮刺目的刀鋒上頭,害怕自己一個不慎,便會喪命于此。她開始思索出其不意奪刀的可能,但扣住她的那條手臂的勁力,儼然充分地昭示著他的體魄,這樣近身的格斗,非是她一個弱女子能討到巧的。

    “你在想什么呢,喬夫人?”刀尖一晃,漾起灼目的清光,頃刻來到了她的下頜,他就如此將她的臉挑了起來,左右打量,“是不是在思索,該怎么出其不意地同我搏命?”

    絲絲冷氣于下頦處溢散,云湄幾近嗅到了死亡的寒冽之氣。

    她是真的怕極了,可這種恐懼又催生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云湄袖中的手微動起來,縱使被他一語點破,也并不放棄努力找尋反擊的契機。

    他對她的沉默感到不滿,旁人時時刻刻便能獲得的溫軟小意,在他這里難如登天,這個女人俯首帖耳不過三兩句,就開始思考如何能奪取他的性命,徹底翻盤。胸腔深處的疼痛重又撕扯起來,他幾近自虐地說道:“可是喬夫人,你那么顧戀你的夫君,如若當真弒官,該怎么收場呢?我觀你們夫妻二人鶼鰈情深,誰也不想帶累誰,所以,你一定不愿意惹出一個難辦的下場吧?”

    這種逼命的時刻,云湄反而極致地冷靜了下來。她思忖著對策,沉默片時,并不作答,反而倏地主動傾身貼近了他,二人陡然呼吸相聞,他顯然因此頓住了,面上的從容不迫被擊碎,眼簾垂落下來,本能地盯住她近在咫尺的唇瓣,睫羽同時也不住地顫抖著,在燈影之中揚出密實的弧度。

    屬于她的馥郁體香盡數涌動過來,充盈鼻息,分不清究竟是誰在侵略誰。這如蘭似麝的香氣,幾乎是聞見的那一霎那,便立時牽扯出了無數依偎相貼、密切無間的舊憶。

    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后,云兆玉一時怔住了。

    不應該對此感到抵觸、厭惡么?

    自己為何會是如此反應?

    喉結微滾,掌心一松  ,緊握的刀柄,輕而易舉地被人抽走。

    云湄攥住匕首,觀他神情微帶錯愕不解,心中隱隱發笑。

    只需她一個似是而非的投懷送抱,這位云大人就露出了這般引頸就戮的情狀。該說他什么好呢,看似執掌一切,終究還是有弱點可鉆的,不消指顧之間,便潰不成軍了。

    云湄甚至不可置信,自己就這般輕易地得了手。她垂下眼簾看了又看,確認自己手中的觸感沉甸甸的,確實握有一柄匕首,而不是自己于莫大的驚懼之下臆想出來的幻象。

    她淺松一口氣,既然有刀在手,方才不頂用的氣量也被撐得十成大,使她擁有了與他談判的機會。倘或非要鬧得你死我亡,她也要拖他下去陪葬。

    “云大人,你還好嗎?”云湄嘴上很是關切地問,明晃晃的刀尖卻對準了云兆玉,毫無阻礙地貼去了他的心口。

    奇怪刀鋒在他跟前游移,他卻仍然不為所動,神情莫測,半晌,恨恨剜了她一眼,隨即突然退開一步,又緊退兩步,那樣子簡直如避蛇蝎,不等云湄反應過來,便倉促拂袖,大步走出了她的視野。

    云湄懵了。

    ——他這是怎么了?

    若說是被她手中的兇器給嚇退的,云湄自然不信,依此人的氣焰,不你來我往地刺上幾句,弄得兩下里鮮血淋漓,那才是反常至極。

    思及此,云湄連劫后余生的欣悅都未能及時感受得到,只一時被鬧得古怪極了。

    良久,身后的窗縫滲入冷冽的晚風,云湄脊背上的涔涔冷汗隨之貼緊肌膚,這才回過神來,冷不防打了個寒噤,神思也回了籠。

    她將那柄匕首收入袖籠,回到喬子惟身畔。

    喬子惟好奇問:“我適才被同僚絆住了,將脫出身,遍尋你不見。表妹,你剛剛去哪了?”

    云湄很是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又有些慶幸他的睜眼瞎,倘若教他知曉方才發生的一切,非得跟人家拼命不可。

    雞蛋碰不過石頭,他沒有那樣的能力,而云湄也沒有勸他轉過彎來的把握,于是自行咽下,并不打算據實以告,只扯謊說:“剛才聽到吵嚷聲,我去珠簾旁看了看,原是酒婢侍奉不力,受了假母的責罰。沒什么事,回去吧。”

    ***

    夤夜,云兆玉回到住處,褪下仿真假面,復歸許問涯的臉孔。他近來很是陰晴不定,宅邸里的仆從婢子們見他歸家,俱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一個敢近前觸霉頭的。

    侍奉的仆人總是抖抖瑟瑟,所以一切伺候事宜,皆由許問涯帶來岳州護衛左右的許氏暗衛統領,冬鋒來代勞。他是許問涯麾下除全昶外另一個最為得力的干將,但能力都在殺人放火的武藝上,不比全昶面面俱到,這不,當下連研個墨都能錯漏百出。

    許問涯盯著濺射在畫紙上的墨點,當即蹙眉,“走開。”

    冬鋒如蒙大赦,老老實實滾開了。

    他守去一旁站定,余光瞄回去一眼,只見案上紙筆窸窣,仍舊不停。許問涯今夜甫一回來,衣衫也不換,更沒吩咐湢室備水沐浴,而是直奔書房,提筆作畫。

    畫完撕爛,撕爛復又重畫,已如此反復地進行了一個時辰。

    畫的是一位眉目冷漠的女子,手里持著匕首,抵在畫外人的心口,一雙水眸笑盈盈的,其中似乎透著關懷的浮光,但從動作來看,盡是滿溢的敵視。

    許問涯又描完一張,退開一步,仔細端量片刻,覺得還是美化了。

    刺耳的撕裂聲再一次響起,分不清是今夜第多少次。

    冬鋒很是納悶主子的反復,這是畫的什么?可是他不敢多看,沒得招來遷怒。

    許問涯從前還不至于苛責底下人,現在可不一定了,連最得臉的全昶都被他折騰得不輕,一病不起,干脆沒來岳州。

    但是怕歸怕,冬鋒實在好奇極了,時不時弓下腰撿拾碎紙,笨手笨腳收拾殘局。他鬧不明白許問涯究竟在不滿意些什么,抓心撓肝,便將那些碎紙悄悄放在手里拼湊,臉上忽而露出了然的神色——果然,又是那個女人。

    這不是畫得挺好的嗎?傳神極了。

    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事,許問涯那廂又將一副新畫揉成一團,繼而碎尸一般塊塊掰爛。

    畫師越往筆下傾注情感,紙上所呈現出來的內容才會越栩栩靈動。情與怨混淆,筆觸糾結,看得人煩,所以要撕爛。

    許問涯在理清波蕩混亂的情緒,這才會一副接著一副地作畫,借由觀察自己落筆后呈現出來的畫作來思考。

    畫上給出的信息非常直觀,倘若是純粹的恨意,不會連她靠近他時,臉畔碎發飛揚的弧度都能記得清楚明白。

    在設想之中,他的筆墨該付諸于抵在心口的刀尖,刻畫在她眼眸中泄露出來的抵觸與蔑視上。可是一經下筆,他的手,便會控制不住地去描摹她的每一個細節。

    紙畫是無法傳遞香氣的,可今夜的每一幅畫完成后,整體看去,似乎都令人能夠感受到那一縷撲面而來的馥郁之香,那是獨屬于她身上的氣味。

    纏繞的情絲附加,才會呈現出這樣的結果。

    這樣的結果自然很令許問涯感到失望。

    他覺得自己便宜極了。

    簡直到了賤的地步。

    他深吸一口氣,忽然擲了筆,甩袖走開了。

    被用至毛糙的筆尖陡然沉入筆洗,水墨飛濺。

    冬鋒跟在后頭拾掇。撿完地上的碎紙,又緊跟著來擦畫案,輕手輕腳歸整文房。想他一個武將,八輩子沒干過這么精細的活兒。

    那些碎紙扔進簍子里前,冬鋒猶豫了。

    站在原地踟躕了很久。

    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一時間很是難辦。

    不久之前全昶被主子折騰得倦累交加,一個大老爺們總找他吐露心事,冬鋒很是不解,從前事務最忙的時候,也沒見過全昶喊累的。全昶就是老黃牛一樣能干,又八面玲瓏,才會被主子啟用,風里雨里都熬過來了,現在太平初定,怎么反而忽然叫起苦來?

    來岳州前,甚至還直接一病不起。

    彼時的冬鋒覺得他好矯情,好不爭氣,枉為八尺男兒。

    可是現在,冬鋒突然就理解他了。

    許問涯去了西梢間,于公案前坐著,閉眼片刻,恢復了平心靜氣的樣子,仿佛方才什么也沒發生。

    “拿賬目來。”他吩咐。

    冬鋒放下那堆不知該不該處理的碎紙,過來給他呈上一疊賬本,點好一盞香氣清幽、能寧神的蓮花燈。

    許問涯靜坐,瀏覽賬目。

    冬鋒瞟了他好幾眼,見許問涯當真是要辦公務的樣子,終于把心放下了。

    主子奉天命而巡察岳州,自是鞠躬盡瘁,鎮日里為了理清盤根錯節的貪墨關系網而案牘勞形,因他手段雷霆,辦事效率極高,滯澀的進展由他的到來而強力推動。雖然性情比之從前要陰晴不定了點兒,但是一經撲入庶務里,他人就會變得正常許多,又是從前那個許七郎,掛心公事,心無旁騖。

    但很快,冬鋒就發現事情不對。

    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當真如此,許問涯好半晌都沒翻過一頁。冬鋒以為是自己走神所致,專門移到近旁盯了許問涯手里的賬冊良晌。

    確實好久沒動。

    這一頁賬怎么了?有天

    大的問題?

    不是的,這是說廢話的扉頁,大致內容寫的是某年某月某官署,由誰作的記錄,還有一些打著官腔的責任聲明之類。

    上面根本連出入明細都沒有。

    燭火快要熄滅了。

    冬鋒過去剔了剔燈芯。燈花爆開,火星子飛濺,險些點燃公案上的那疊子賬本。

    他慌手忙腳撲滅,過程動靜鬧得挺大,許問涯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眼睛都沒錯一下。

    少頃,他只是說:“你出去。”

    冬鋒知曉,這是主子最大的教養了。

    看來自己還是比全昶要受寵的,不會被滾來滾去地呼喝。

    但他不敢從命。

    觀許問涯這副山雨欲來的樣子,很不妙。

    總不能留主子自己一個人在這里,沒得出什么事。

    這是全昶傳授的經驗,上回有一次沒看住,許問涯一連消失了整整三日,全昶遍尋不著,都快要去祠堂跪下給許家的列祖列宗磕頭贖罪了,這是要為情給許氏嫡支斷后啊。

    好在人回來了,沒尋死。

    但他打那一次回來以后,脾氣更加陰晴不定了。

    全昶悄悄查了他的過所,又根據玉驄驊騄的馬蹄上沾惹的泥塵的顏色、草葉的品種,推測許問涯應當是往洞庭去過一趟。

    看見了什么可想而知,無非是闔家和樂。

    后來全昶就被他的反復無常給折騰得一病不起。

    今天要他去打探云湄所生的女兒叫什么名字,大名和小名,喬家的族譜上又是什么名。

    明天要他去制作一箱子帶有兔子樣式的金餅,要赤金的。又不滿意紋樣,來來回回返工五六次。

    后天要他常駐洞庭一段時間,匯報一家子的生活近況。

    來來回回,老黃牛也受不住。

    就病倒了,換了冬鋒來。

    冬鋒試想想,都覺得自己快要病倒了。

    好在許問涯還沒有開始折騰他。

    冬鋒正兀自慶幸,就倏而看見沉木案后靜坐的許問涯突然擲掉了手中的賬冊,一雙幽邃的眼眸看過來,啟唇開腔。

    說的是:“你去把她綁過來,現在。”

    第89章 冠妻姓(九) “喬夫人,倘若我非要你……

    冬鋒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耳背了, 雙唇翕動結結巴巴:“……您……您說什么?”

    他看看快要大亮、不利于行事的天色,又轉回頭,看看許問涯不容置喙的眼神。

    深入官員住宅, 綁出良家女子。

    綁的還是直系下屬的妻子。

    曾經的許問涯再是雷厲風行, 官場上的手段再是算不得磊落, 也從來不會出這種為難人的任務強塞給底下人去承辦。

    許問涯是誰?是出自極富盛名的百年老牌世家今陽許氏的,這一代最負眾望的麒麟子。

    無論背地里怎么施為, 以什么樣的手段瓦解政敵,他的面上, 都始終是光鮮的,等閑不會去犯這種骯臟的事, 來損害自己的聲譽。

    總而言之, 許氏七郎怎么能做這種下流的事情?!

    冬鋒拼著一身剮也要維護他的名望, 實際上先前在宴會上,瞥見羅漢松盆景后的那一幕,冬鋒就已經想沖上去以頭搶地,求他醒醒了。

    冬鋒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頭一次違抗許問涯的命令, 委婉說道:“天快亮了, 縱是飛檐走壁抄暗道, 此事也實在不好辦妥。主子,您多少也要為自己的名——”

    許問涯很好說話, 從善如流地頷首:“那就等今天入夜了再綁。”

    “……是。”冬鋒臉色灰敗,卻也聽出他平淡語氣下的警告,不敢再說。

    今夜的荒唐暫且消停。

    許問涯沒讓冬鋒太過難辦,親手點燃火折子將那些碎紙給燒了個干凈,爾后如常去湢室沐浴, 旋即再緘默地入帳躺下,整個人看起來平靜極了。

    冬鋒守了他半夜,見他再沒有什么異常的跡象,這才退出內寢,攀上屋檐抱劍守夜。

    瓦片底下始終寧靜,連翻身的響動都沒有。

    應該是睡著了?冬鋒放下心來。

    屋內。

    實際上許問涯根本沒有那么心平氣和。

    他試著入睡,將一闔上眼簾,鼻端便忽而馨香繚繞,勾纏似絲線,縷縷入侵鼻息。他猛然睜開眼睛,四下里仍舊是冷衾寒席,除卻一個孤枕難眠的他自己,其他什么也沒有。

    幾個時辰前,美饈樓的呼吸相聞又閃回腦海,翻來覆去。

    很可恥的情況出現了。

    許問涯費解。

    這單純是出于血氣方剛的好色嗎?

    不,不是的。這些年多少鶯鶯燕燕投懷送抱,百媚千嬌應有盡有,別說反應,他連眼神都不會多給一個。不是出于蔑視,更多的,是他真的不感興趣。

    可是,唯獨她。

    只要她稍微一靠近,他渾身的血液頃刻間便過分地調動了起來,甚至瀕臨不能思考的地步。

    匕首就是這么被輕而易舉地抽走的。

    因為那一瞬間,除卻她身上的香氣,其他的聲、光、色,他統統都注意不到了。

    各類相依相偎的舊憶流水一般淌過,每一幕都是清晰一如昨日的,毫不褪色的片段。

    但是,一個人怎么能夠滿腦子想著恨之欲其死、欲其下地獄的仇人自*呢?

    許問涯挺尸一般迫使自己干躺著,將被褥兜頭一蓋,毫不動彈。

    一夜無眠。

    翌日起身,像是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

    他已經很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了,昨夜的情況尤甚,竟是通宵未眠。

    身體且重且輕,窟窿一般的空虛與沉鉛一般的墜重感交織著。

    覺可以不睡,飯是要吃的。

    便如此食不知味地用起了早膳。

    少頃,又覺得生笑。

    從前的許問涯極其注重睡眠,說不出半句“覺可以不睡”這種話。

    吃著,他瞥了一眼冬鋒。

    冬鋒習以為常地例行上來稟報說:“昨夜綏小姐等喬…喬夫人晚歸,熬過了平時歇下的時辰,睡不著覺了,喬夫人陪伴在側哄她,母女兩個睡在小姐的寢房,夫妻沒有同塌而眠。”

    喬夫人這個稱呼,是許問涯要求底下人稟事的人叫的。

    許問涯聽罷,冰封的面孔終于隱約流露出一絲笑影。

    他說:“好姑娘。”

    昨夜自己孤枕難眠,倘若同一時間他們打得火熱,他難保自己會不會真的去殺了那個姓喬的。

    筷子一頓,又想,不應該一起殺嗎?

    為什么總是只針對其中的丈夫?

    想到自己在宴席上輕而易舉便被她繳械的情狀,他自覺可恥極了,于是強迫自己開始設想那個負心薄幸的女人該有的死法。

    可是半晌過去了,待得早膳冷透,腦海之中仍舊空洞一片。

    許問涯發現自己根本就設想不出來。

    為什么?

    他又陷入了疑惑。

    對于喬子惟,他是中箭而亡、快刀手刃、慢刀寸磔、五馬分尸、烈油火烹,花樣百出地設想過。可是一到云湄身上,這些點子全部都落空了,一個也想不起來。

    許問涯很是倒胃口地停了箸,坐在原地緊蹙眉頭,想了半天,終于把自己給勸通了。

    她是要活著向他贖罪的。難怪自己設想不出來她的死法,原來是怕便宜了她。

    自圓其說后,許問涯的胃口回升了一點,勉強用完了早膳。

    不多時,門房傳來拜會的消

    息,“府臺家的四公子來見您了。”

    許問涯道:“把人請進來。”

    府臺四公子便是上回陪許問涯射箭的那一個。此人八面見光交友廣泛。

    他是許問涯在岳州本地的人際便囊,許問涯要點兵點將,或是一網打盡,四公子便拿自己的名刺以玩樂的名頭將倒霉蛋請出來,入甕捕捉。

    今日府臺四公子來與許問涯商量的是開冬花宴的事情,一入內便開門見山地遞上來一張賓客名單,請許問涯的意思:“大人看看,還有哪些人您想認識……”或是找茬的。

    許問涯隨手點了幾家,期間游移的指尖,劃過了洞庭喬氏。

    ——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越過越舒坦怎么行?得找點事出來,讓她感到難受才好啊。

    ***

    云湄那廂,很快收到了來自府臺公子夫人遞來府上的請帖。

    她挺高興的。

    每一塊兒地方都有自己的名利場,從前她懷孕產子,不便出席,多有推卻,錯失了很多交際的機會。

    先前云湄與喬子惟說好了,要準備以喬夫人的身份開始出門應酬,在官夫人之中打點攀交,眼下是得開始去走動了。

    冬花宴就與京城那些個品茗會、賞春筵一般,乃是本地高官與官夫人聚集的場合,適合云湄打通路子,新起爐灶。

    離宴會當日還有兩天,云湄在家仔細習學各家各人之間的關系,記住了很多忌諱與糾葛。張夫人雖然見不得他們這一房好,可是帖子不光遞到了她這里,云湄甚至還比她這個婆母要先收到,婆媳倆一經出門,代表的就是一家子,丟臉也是一塊兒丟,是以張夫人雖則不愿,也不得不認真教。

    云湄看張夫人那副半是刻意遮掩、半是無奈吐露的模樣,也不大在乎。她從前李代桃僵冒充權臣之妻,是在京城的權貴圈里酬酢過的,愈加練出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壓根不怕露怯。

    張夫人不知這回事,只曉得她是做奴婢過來的,且從前有過野男人,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女子,又低微又小家子氣。眼下乍然見她一副半點不慌的自若神情,還訝異地多瞧了她幾眼。

    云湄哪里不知道婆母在想些什么,心中冷笑,視而不見。

    冬花宴那日很快到來。

    雖然那位令人生怪的云大人后續再沒有后招,但云湄今日還是覺得穩妥為上,自己不能打扮得太過惹眼了。

    晨間起身梳洗,云湄凝視著銅鏡里那張般般入畫的臉容,很有些犯愁。

    她不是對自己的美貌一無所知的人,從前也無數次利用它充作兇器,自然了解自己究竟漂亮到了什么程度。這么說吧,喬子惟的容色曾令天家的公主要死要活非他不嫁,但倘或她跟喬子惟走在一起,過路的人不約而同地,都是先行朝她瞥來驚艷的視線。

    那云大人看起來……好色又不好色的。

    他看不上馥兒,又為兩個侍酒的美婢周全首尾,卻也不碰她們,反而趕她們走。

    可是后來,她一出現,他的目光頃刻間便黏來她身上,甚至還頗有一種難舍難分的感覺。

    興許是出于她身為喬子惟之妻的刻意遷怒與進犯,但除此之外……

    云湄不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昨日宴席之上,盆景之后,對方拿臂膀將她壓在角落,聲息交纏之間,那種呼之欲出的想要得到她的狀態,云湄能夠清晰地感知得到。

    至于為什么在她靠近之后他又落荒而逃,云湄回家之后翻來覆去地思忖,也沒能想明白,最終將這個云大人劃進了非常人的范疇,就也不再去糾結了。這種人行事無跡,不是旁人可以參透的。

    總之,當下她需要盡量打扮得體面不失風度,但同時也千萬不能出風頭。

    梳妝的丫鬟聽傻了,一副很難辦的樣子。畢竟大奶奶可是隨便插上一支素釵都能容光煥發的。

    又要體面,又要低調。

    丫鬟絞盡腦汁,最后給她配了一襲銀紅色的纈花夾襖與素淡的青裙,層疊的云鬟霧鬢之中別一塊金翠的彩蝶花鈿,脖頸上套一圈寶珠項瓔,口脂輕掃,粉黛未施,此外再不敢妝點其他。

    恰巧昨夜云湄被綏綏鬧得慌——因為香料莊子發生的那件事,云湄此后鮮少帶綏綏出門,綏綏久未見她,不肯睡覺,歸家時又過了小孩子平日歇覺的時辰,精力反而愈發充沛。云湄被弄得沒睡好,臉色一般般,削減了沖擊雙目的驚艷之色。

    臨出門前攬鏡一照,這樣的狀態還不錯。她不知道那位云大人會不會蒞臨冬花宴,但還是穩妥些好。

    隨喬子惟進入車廂坐定,云湄又有些好笑,覺得自己委實是過分草木皆兵了。這樣的宴會,女眷和男賓都是分院招待,那云大人還不至于荒唐到了要特地穿過官夫人堆,眾目睽睽之下專程來尋她的釁吧。

    她只要老老實實窩在女客之中,連離席更衣也忍一忍,就是了。

    如是想著,云湄微微心定。

    可惜沒多久,云湄的這份安心,就被以極其令人大開眼界的方式,給擊了個粉碎。

    ***

    冬花宴顧名思義,就是搜羅一些溫室、暖洞里將養出來的反季鮮花給布置出來,圖的是一個于霏霏暴雪之中觀賞各色妍麗名卉舒展身姿的新鮮,年年都這個花樣,終究也沒什么好看的,歸根結底還是以各家的交際走動為主。

    一入府門,男客女眷便被各自引領著分散開來,待得云湄在后院坐定,觀四方人煙稠密,盡是女客,下人們有條不紊地來往服侍著,倒沒什么異常,便心思稍定。

    可事實證明,她這心還是定得太快了——

    云湄將將坐下沒多會子,還沒在張夫人的引領之下見過各位官夫人,不遠處便行來一個妝扮貴氣的端莊女子,聽下人們的納福拜見之聲,是府臺四公子的妻子劉夫人。

    她點名讓云湄隨她去瞧南圃栽種的冬花。

    雖然這位劉夫人言語自然,話音間也有邀請旁的幾位官夫人陪同,但云湄觀其來勢、與交談中時不時落到自己身上的視線,莫名認為這位劉夫人就是沖自己來的。

    云湄心中有了計較,八成又是那位云大人的手筆。

    倘若派個丫鬟來請,她倒還能有應對推辭之法可,一下子搬出這么一尊大佛來,又是以冠冕堂皇的賞花走動為名目,云湄還當真不大好謝絕。

    無奈,只好起身隨劉夫人走了。

    云湄心中雖則預感不祥,但還是竭力掙扎了一番,譬如她行走時緊貼大群,盡量不給人可乘之機。

    但一旦被人著意盯上了,就如同那網中之鳥,再是較勁,除了白費力氣,壓根無濟于事。

    這不,會客的花廳距離南圃要走上一段兒夾道,云湄起先還與身旁的幾位夫人有說有笑,耳畔卻在某一個瞬間倏而失去了所有聲息,四周靜謐極了。

    云湄呆了呆,這是什么功夫?她萬般確認,就在上一息,她還被鬢影衣香所簇擁著。

    莫不是使了什么法術不成?

    但她很快根據腳下踏著的碎石反應過來,興許是話本子之中常有的奇門遁甲,她應當是觸發了陣法的某一處機關,才落得如此。

    云湄心中惴惴,蹲下身來,研究著那塊碎裂的石頭。

    這一路行來平坦,腳下的地板剛才還是好好的,某個瞬間經她隨意一踏,就四分五裂了。

    所以,根結定然就在這上頭。

    云湄沒有放棄,打著眉眼官司思忖著,伸出指尖,企圖復原這塊裂石。恰是這時,身后冷不丁飄來一道聲音:“喬夫人,好巧啊。”

    云湄身形一滯,隨即深吸一口氣。

    她轉過面去,就見夾道旁的景色不知何時被偷天換日,原先高聳的白墻,陡然成了一處居室,里頭逸散出醒酒湯的氣息,還設有以供休憩的小榻,應當是本府為安置酒醉客人而設下的臨時休整之所。

    那云大人長挑的身形立在門檻處,正好整以暇地居高臨下望著她。

    不出所料,果然是這睚眥必報的宵小干出來的。

    他笑笑,很是好脾氣地關切道:“地上涼,你在做什么呢?”

    對這些請君入甕的戲碼渾然不知的樣子。

    云湄恨得咬牙,但也不斷提醒自己,官大一級壓死人,她可萬萬不能同此人生氣計較,輕則名節不保,重則命喪此地。

    是以云湄壓下脾氣,強顏歡笑,盡量捏出一個平和的口吻,說道:“云大人是來討那只匕首的?妾霸占這般久,是該物歸原主了。只是素聞大人庶務繁忙,尋不到拜見的機會,這才一直沒有歸還。正巧今日相見,正好兩不相欠。”

    她起身,從袖籠里掏出匕首,走近幾步,遞給他。

    云兆玉聽了,臉上的笑意淡去幾分,目光始終沒有從云湄臉上移開。只聞他一字一頓地咀嚼著這幾個字:“……兩不相欠?”

    就見他抬指一挑,那匕首便當啷

    一下落了地。

    “你欠我的,哪里又是這般簡單便能還清的?”他意味深長地道。

    云湄被他的蠻橫無理鬧得心火翻涌,一時張口結舌,干脆閉上嘴巴沒有接腔。

    ——真要算起來,她欠他什么了?

    是那只撞到眼皮子底下的香球么?

    不,誰能知道他家門不幸,見不得旁人夫妻恩愛呢。

    云湄百思不得其解,可又不能犟起骨頭來跟他硬抗,只能收斂神色,盡量垂著頭不去看他,免得自己眼睛里泄出來嫌惡之意教他看了去,整個人做出一副低眉順目的恭謹模樣。

    她只能當做上回夜宴,自己奪走匕首,拿刀尖抵著他心口的舉動,大大地冒犯了他,他這才進一步記上了她的仇,一得空就來沖她發難。

    云湄顧左右而言他地粉飾道:“上一次鬧得不歡而散,實非妾所愿,說到底,都是我與我夫君招待不周,怠慢了云大人,大人宰相肚里能撐船,萬望海涵。倘或往后還愿意再次賞光,我與我夫君定然全力彌補。”

    她一口一個“我與夫君”,云兆玉聽得扎耳,臉上的笑影徹底沒了,咬唇半晌,忽然說道:“你與你家丈夫倒是同舟共濟,聽起來真是一段難舍難分的佳話啊。可我打量他是個極不頂用的,官場上捅了簍子需得你來奔走,事后還要你來設宴周全……敢問喬夫人,你這日子,難道過得不苦么?”

    云湄秀眉漸次聚攏,聽到最后,簡直不可置信。

    這一番話也太過突兀、太過冒犯了。

    人家夫妻倆的私事,縱是鬧上了天,又管他一個外人什么相干?

    真是個沒有分寸的狂徒!

    云湄窩火起來,轉瞬卻又熄了。

    因她轉念一想,這人連私扣人妻的惡事都可以做得出來,能說出這番話倒也算得意料之中,還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別落得還沒開始周旋出脫身之法,便為著這些活命之外的小節而把自己氣個沒完,虧了自己的身子。

    是以,云湄并未光火,只訕訕笑笑,敷衍說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成了一體的夫妻,他縱是再如何有一萬個不是,我這個為人妻的,也要極力替他圓補。”她把“為人妻”這三個字咬得甚重,頗有鏗鏘的意味,希望能喚回這位云大人的良心,早點高抬貴手,將她放了。

    云兆玉看起來更不高興了,“喬夫人,恕我直言,這樣的男人著實作配不上你,而且,聽你話里的意思,也是頗為委屈的,何不另棲高枝呢?”

    云湄聽罷,在心里冷哼了聲。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乍聽起來像是為她感到由衷的惋惜,實則云湄可沒忘記上回宴廳角落的羅漢松盆景之后,跟前這男人朝她流露出來的,那一種呼之欲出的濃稠妄念。

    云湄哪有那么傻,她這廂與喬子惟和離,扭頭來給這么個陰晴不定的家伙做一個予取予求的外室娘子么?及到色衰愛馳,還不是被扔一邊兒的份。

    看來這位云大人當真是瞧上她的皮囊了,才在這里循循善誘。

    云湄心中嫌惡更甚。裝什么潔身自好,為前妻持節呢,還不是沒看上。一有看上的,就施展這般腌臜的、如同劫擄沒什么兩樣的手段,眼下還在這里裝出一副能坐下來與她好生詳談的樣子,真令人惡心。

    云湄直言道:“大人說笑了,我與我家相公青梅竹馬,情分非尋常夫妻可比,萬不是那動不動就要鬧和離的淺薄關系。”

    又是強調青梅竹馬,又是親昵地喚一聲相公,一時間仿佛尖針,不由分說地深深刺入耳膜里。

    袖下的指骨被捏得細微作響,分明掌控局面的是他,被困在這由精密陣法圍攏出來的、插翅也難逃的地界的是她,可是他就是有一種失控的感覺。

    這種感受,實在是令人煩悶極了。

    她甚至只需要三言兩語,就能勾起他無盡的心火,燒得心里頭荒蕪一片,痛感蔓延,來勢洶洶。

    他滿以為只要戴上云兆玉的面具,他便能無堅不摧了,不用害怕墮落,不用害怕淪為父親一樣的惡徒,因為有朝一日摘下假面,他還是那個仿佛沒有半點瑕疵的許問涯。

    可是如今看來,事實并不是如此。

    說到底,他還是太縱著她了。

    接下來,可不能再這么束手束腳了。

    云湄說完,只覺空氣闃靜良晌,落在頭頂的視線愈加鮮明。

    她嗅到一絲不對勁,屏息凝神垂著腦袋,下意識地往后退上兩步,哪知道不期然便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待得反應過來,直欞門已在身后“砰”地一聲被大力閉闔,室內光影幽微,而她嚴絲合縫被按在墻上,半絲動彈不得,勉力掙了兩下,也不過是從脊背抵著墻壁,扭到身子栽在他肩頭而已。

    這個仿若情人之間互相依偎的姿勢,令他的聲線緊密地落在了耳畔——

    “倘若我非要你,你又待如何呢?”

    第90章 冠妻姓(十) “噓……別讓你夫君聽見……

    四下里垂委著高高低低的擋風簾幔, 角落鎮著炭盆,烘得滿屋子煦暖似春。這般溫度,云湄卻開始手腳發涼, 臉頰被云兆玉強捏起來面對他, 偏他又背光, 使她分辨不清他的神色與動向,落于引頸就戮的境況。

    云湄心中惡感已極。

    看吧, 果然窮圖匕見了。

    她盡量抬起一只手,橫攔在二人身前, 隔絕距離,穩住心神, 商量著道:“云大人所說的要我, 是何種‘要’呢?是要我的身子, 還是要我這個人?倘若是后者,我不做妾。”

    “我還什么都沒做呢,你就想好與你的夫君分道揚鑣,另投懷抱了?”他倒是重又笑了,諷刺地道, “這就是你所說的情分非尋常夫妻可比的‘青梅竹馬’?”

    這還不是被你逼出來的嗎!

    云湄險些氣得沒繃住。

    她倒是發現了, 這人當下簡直渾身俱都長滿了尖刺, 她縱是滿口錦繡,也萬萬不能哄來他的高抬貴手。好言好語都是徒勞, 又做什么去打勞什子的商量?沒用的。

    思及此,云湄干脆閉嘴了。

    “說啊,不是青梅竹馬么?我知道你十分看輕我這種以淫威壓人的行徑,既然心中有骨氣,又為什么要這般輕易便屈服了?”可對方卻不依不饒, 見她偏過臉,又掰著她的下巴頦強行移回來,頗有一種不愿意錯過她任何一絲神情變化的架勢,“還是說,你所謂的青梅竹馬,都是杜撰出來拒絕我的托詞而已?”

    云湄聽了,于性命垂危的關頭橫生出些不解的無奈來——也不知這青梅竹馬四個字到底哪里冒犯到他了,弄得他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既然順毛逆毛都是生氣,云湄便直言問道:“云大人究竟想聽我說什么話?”

    云兆玉道:“自然是真心話。”

    云湄從善如流地回答:“我與夫君確實是青梅竹馬不錯,這點人盡皆知的小事,做什么要誆騙大人?”

    云湄立時感知到痛感,嘶了一聲。原是擒在她下巴處的指節不斷收攏,頗有就此捏碎她頜骨的架勢。

    她既痛既驚,偏頭躲避,間或咬牙切齒地恨恨想著:看罷,說了你又不高興!

    就說這人是故意來尋釁滋事的,好話嫌

    假,真話又嫌不順耳,當真是卑鄙到了極點!

    云湄覺得自己的臉快要散架了,終于驚惶起來,雙唇無法張開,只能呢喃發聲:“疼、疼——”

    那無限收緊的力道隨著她的痛呼很快松開了。

    云兆玉垂眸盯著她的臉,窗欞外的細碎地罩下來,正巧將她的神色映得纖毫畢見。痛感消失后,她重又恢復了那一副冷淡與敵視的表情,仿佛除了性命攸關,其他俱都無懈可擊的模樣。

    就這么死了,著實太便宜她。

    除了讓她感知死亡的威脅,還有什么其他的辦法能夠讓她難受?

    兩下里正僵持著,靜謐之中忽而傳來零星的交談聲。

    “她們似乎往這頭去了。”

    “可是南圃那邊找不到喬夫人。”

    “喬大人,您先別急,夫人們在南圃喝冬花釀,興許人醉了,來客舍這邊歇下了。”

    云湄聞言,神情陡然變化,眸中驚喜之色顯現,又透著害怕被發現的惶然,一時很有些糾結。

    云兆玉將她所有表情變化收攏眼底,心中恨極,卻也據此尋到了契機。

    云湄只覺壓在她肩頭的桎梏些微一松,趕忙掙動起來,哪想他的警告緊隨其后,嗓音危險極了:“噓……抑或是,你想讓你夫君聽見,甚至是目睹,也隨你的意。”

    他話音將落,云湄便被帶得身形一轉,立時來到了一處窗扉旁。

    這處明窗采光極佳,比方才直欞門旁那一隅的黑黢黢的境地,要亮堂許多,窗戶外頭臨著客舍的庭院,連接著前廳通過來的游廊,一行人正在廊道之中快步穿行著,奴仆在前引領,而喬子惟擔憂的面孔,則在紛亂的暴雪之中忽隱忽現。

    云湄看得身子一傾,奈何終究連一步都沒能走出,垂落的手反而被急速扣住了,弄得她慌忙之中突然一愣,神情頗有些怪異。

    ——這不是那種牽住袖口、擒住臂膀,來阻止一個人離開的尋常動作,而是十指交扣。

    對方的指尖順著她的腕子下移,再滑入指間,肌膚上有著燒傷形成的絡網,觸感奇妙。一番動作堪稱行云流水,毫無滯澀,流暢無比,仿佛已經熟稔地做過無數次。甚至這個過程之中,她也沒有抵觸,自然而然地便接受了。

    這一霎,云湄突兀地不動了,反而抬起頭來,正式打量起身畔那位將自己囿在此處的罪魁禍首。

    此處采光極佳,視物情況較之那晚的夜宴,要好上極多。他的眼睛便如此得以充分暴露在天光下,那雙烏黑幽邃的瞳眸朝她望過來的時候,云湄幾乎產生了一種被撥動了某根陳舊脈絡的,似曾相識的感觸。

    念頭一動,她幾乎是下意識便抬起了手,意欲探去他臉側、耳后摸索。可是這個出其不意的動作并沒有得逞,云兆玉的手電光石火間便壓住了她的,溫熱的掌心緊密地覆蓋在云湄的手背上,慢條斯理地將她纖細的五指帶至臉畔,形成一個愛撫摩挲的動作,含笑的嗓音低低沉沉:“你這是在主動撩撥我么,喬夫人?”

    云湄心中那份細微的怪異,轉瞬便被他的狎昵之態給驅散了,使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奈何被他攥得更深。

    垂落的那一只被他交扣在指間,抬起的這只也遭了罪,貼在他臉畔無法收回。云湄深吸一口氣,扭動著退后兩步,后腰壓在了窗沿,再也避無可避。

    她看出來了,他對她沒有殺意。思及此,云湄怎會繼續坐以待斃,只要人沒死,就得竭力反抗,不可任其魚肉。

    云湄用余光瞥了一眼窗臺距離外頭地面的高度,心中計較盤算著,倘若她趁其不備跳出去,再發足奔跑,外頭那條廊道之上那么多仆從小廝來往,這人總不能不顧形象地追過來綁她吧?

    她認為這個法子很可行,正準備開始思索怎么先把他的注意力調走,下唇處卻突然傳來壓迫感,致使她的口唇些微張開,緊接著,云湄雙目瞠大,臉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的長指挑開她的貝齒,意欲往內侵去。

    云湄頓時惱怒起來,羞憤交加,齒關合攏欲要狠狠咬上一口,可他堪稱毫不費力便能壓制住她的所有動作。

    就見他將蜷起的無名指在她下巴處一壓,迫使她將雙唇張得更大,另一只手則順著十指交扣的狀態,帶著她的手繞去她的后腰處,指節曲起,輕輕一扣。

    這一下輕車熟路,也不知道究竟敲中了哪根麻筋,云湄隨即渾身上下飛速發軟,便連骨頭也麻了,登時失去了支撐身體的力量,整個人不住地往下滑,又被他一下子攬得更近,幾乎是頃刻間便偎進了他的胸膛里,腦袋靠在他的側頸處,呼吸相聞。

    玉指擦過瑩白的貝齒,趨進,撓挼丁香。涎水很快順著唇角澶湲而下,云湄不受用地掙動著,眼前忽而暗了下來,原是他順勢吻住了她唇畔流淌的口津,細密的舔吻隨著笑音隱沒在問話聲里:“學會該怎么做了嗎?”

    云湄氣急敗壞,又一次竭力闔攏齒關,怎奈后腰處的那一下子,仿佛抽走了她渾身的力氣與手段,現下落得隨波逐流,只能任他施為。

    “看來是學會了啊。”他笑影愈深,收回手指,啟唇發號施令,“那現在,自己做給我看。”

    云湄被他這一通舉動給鬧得屈辱極了,這一剎那,心中甚至生出了悍不畏死的勇氣,想著干脆與這個荒唐惡徒同歸于盡算了。

    “我知道你在盤算些什么。”他抬起她的下巴,再次印下一個吻,“但是,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渾身失力,也拿不走我的命。所以,省省吧。”

    這個吻與其說是親撫,莫如稱之為一個警告的啃噬才更加貼切。淺淺的齒痕在云湄下唇上顯現出來,這個交織著恨與愛的印記,曖。昧到了極點。

    云湄忽略口腔中的異樣感,疾言厲氣地問:“你想讓我怎么做!”

    他微微歪頭,朝她的耳畔貼過去,輕輕落下一句耳語。

    隨著話音落下,止也止不住的戰栗席卷四肢百骸,云湄脫口而出:“……你、你休想!”

    他也不急,只是朝窗外看了一眼,口中曼聲說道:“你現在已經成了這個樣子,想讓你夫君看見嗎?”

    云湄聞言震悚,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了不遠處兩個帶頭尋人的奴仆,與開始急躁起來的表兄。

    她不知道被點中了哪一處穴位,遍體發軟,如若就這么被他推出去,表兄看了,定然會起疑的。

    云兆玉觀她臉上顯出驚惶之色,趁熱打鐵地說道:“你按我說的做,我就放你走,來時什么衣著,回去也是一樣的狀態。”說著,他語調一轉,透著風雨欲來的架勢,“倘若你還是這般不愿意——”

    他輕輕笑起來,交扣的手放開了她的,單手攬住她的背,另一只手順著她的外裳、腰帶、內襯連串兒清點著,接續未完的話頭道:“我便會把你身上所有用以蔽體的衣物,統統撕爛。”

    這無疑比渾身脫力地離開這里,更要令人害怕。

    云湄愕然抬眼,撞進他愈發幽邃的眼瞳中,其中的神光,不像是在開玩笑。

    看起來,他的耐性一寸一寸地在消耗。

    云湄深深咬住了唇,唇面上很快齒印交疊,一個是他先前作以警告而落下的,一個是她自己的,后者都快咬出血珠來。

    “別這樣,我會心疼的,喬夫人。”他抬指壓住她的唇,迫使她松開勁力。

    她閉上眼睛,顫聲說:“你不如殺了我。”

    云兆玉笑容不減,動作輕柔地撩開她垂落的鬢發,纏在指尖,綰去耳后,期間說道:“我知道,命,是你視為首要的東西,它對你來說高于一切,不是么?喬夫人,你一定會答應做給我看的。”所以他不疾不徐,自始至終從不催促。

    云湄抬眼剜著他,眼眶里蓄起淚花,將落未落。

    云兆玉見狀,眸中愈添笑影。

    她不高興,他便開懷了。

    這條放縱的路,只有越走越深。

    今日這個開端,便很令他感到身心舒暢。

    可以預見往后一路墮落下去,他會有多么開心。

    所以,克制有什么用,這樣會令她感到難堪、難受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云湄闔住雙眼,不肯睜開。

    云兆玉復又傾身下去,逼她與自己纏吻,她死咬著牙關,守住堅持。

    他退開些許,凝視她輕顫的眼睫,還是那句篤定的話:“你會答應的。”

    更深的吻隨著話音落下,云湄知道這是在試探她會不會松口的訊號,一時間殊死抵抗,強掙出了一絲力氣,奈何總是不敵。

    她這一副切齒絕望,又無論如何都沒有法子與他抗爭的狀態,極大地取悅了云兆玉。想起直欞門關上之后,一切的一切,都盡在他的控制下牽拉舒張,朝他想要的發展靠近。

    他高興得嗓音都快輕顫起來,將她裹含厭惡與抵觸的眼神收入眸底,抬起手背拍拍云湄的臉,笑道:“收收吧,你是這個世上,最沒有恨我的資格的那一個人。”

    這種絕對統御的感覺太過迷人,設想從今往后,只有越來越荒唐的走向,云兆玉忽然便體味到了綿延的暢快,一直鋪展到未來的盡頭,便連唇舌之中這一句令他深惡痛絕的“喬夫人”,都能夠帶來更深層次的悖道的快慰。

    云兆玉眼眸微彎,連日來冰封的面孔,隨著這一刻的放縱,罕見地露出了一個盈盈的笑。他緩慢抬起食指,目光看向那個浸沒在暴雪之中,無頭蒼蠅一般左右找尋著妻子的男人,在對方將焦急的視線往這一隅投過來時,適時地將手指豎在雙唇正中,做出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滿室簾幔高

    低錯落,風一動,將映在上頭的一雙人影吹得綽綽約約,透露出幾分僵持的靜默。片刻后,其中一人退開幾步,回身坐于不遠處的玫瑰圈椅之內,朝明窗方向露出好整以暇的專注神色,仿佛即將要欣賞什么大作一般。

    ***

    小半個時辰之后,云湄走出了陣法加持下的客舍。

    冷風襲面,天幕布滿陰霾,周遭風雪沛沛,呼嘯聲甚巨。

    云湄衣衫整齊,確如那位云大人所說,來時什么樣,去時便什么樣。可是她的狀態十分不對,茫然地走著,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了,耳畔除卻殘留的嘰嚀之音,冥冥之中還不住地劃過那一句——

    “你是這個世上,最沒有恨我的資格的那一個人。”

    眼前也看不到連綿的霏霏暴雪,那惡徒的一雙點漆黑眸仿若就此鑲在了她的視野里,灼灼鮮明,揮之不去。

    他、他究竟是……

    想著想著,云湄打了個寒噤,連帶著雙腿又開始發軟,好險扶住墻面才沒跌跤。

    云湄在原地滯了會兒,這一刻也不知大腦究竟是在放空,還是充斥了太多太多的經緯。

    須臾,她甩了甩腦袋,強行遏制自己不住發散的思緒,深吸了一口凜冬的寒冽之氣,滌蕩肺腑,人陡然清醒了不少。

    她想,命還在,甚至,連一根頭發絲都沒少。

    這樣已經很好了。

    云湄攏緊身上的披衣,神色如常地沿著回廊走出了客舍。

    一切都是在精密的排布之下發展的,由頭至尾。這不,這一條回廊恰巧途徑南圃,那原本在彎腰賞花的劉夫人聽見動靜,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笑說:“喬夫人醒了?那石凍春是我親手釀的,說了少飲兩杯,你瞧,勁力不小罷。”

    云湄回道:“倒是我低估了。多謝夫人的招待,我在客舍睡得很好。”

    她當然沒有喝酒,這只是人家的助紂為虐罷了。

    雖則心知肚明,但同時也不失為一個臺階,不然她回去不好解釋。

    再惡心,也得順著下。

    劉夫人觀她神色尋常,心道是個能忍的,不由多打量了她幾眼。

    唇下的印痕快要消了,但她肌膚嬌嫩,便顯得一望而知。

    衣領緄了一圈風毛,又被她攏得緊緊的,瞧不見脖頸,輕易看不出來有沒有其他痕跡。

    云湄知道劉夫人在好奇地窺探蛛絲馬跡,她倒也不怕被看出來什么,因為衣物掩蓋下的地方,確實什么也沒有,云大人除了覆下幾個吻,嘗到了她咬出來的血腥味以外,并沒有碰她。倒是她自己…

    云湄咳嗽一聲,仰頭望望天色,道:“外院散席了嗎?我夫君應當在等我吧。”

    劉夫人收住視線,聽出她的去意,走上廊來,親自領著她往外走。

    有主家的夫人親自打掩護,云湄的缺席并沒有引來多少側目,很快便平平無奇地走出了門房,被送回自家丈夫身畔。

    喬子惟一上來便將她上上下下地檢視了好一番,見她沒什么大礙,這才放下心來。

    他的心,真是大得無邊無際,還有功夫沖她訕訕地談起奇遇來,“我先前去后頭的客舍尋你,迷蒙間看見了一個挺像你的背影,人家正跟情人親昵,其中那個對著窗臺的公子似乎沖我使了個莫出聲的手勢。”

    云湄心一跳,太陽穴突突起來,“什么?”

    喬子惟使喚仆從將她攙上馬車,自己撩袍進來坐定,才將后續和盤托出:“后來劉夫人領我去看了你,吃了酒又受了寒,躺在榻上不好攪擾,而且又是女客院落不能久留,劉夫人說會妥善將你安置好,我就退出來了。”他牽過云湄冰涼的手,“可不是我不關心你。”

    這首尾,當真是被填補得完美無缺啊。云湄大起大落,這一霎,精神氣都被抽光了,身子一松,朝后一仰,倚靠在廂壁上,合住雙目,乍一瞧是在發酒暈,個中不為外人道的內情,卻只有她自己知曉。她覺得反胃,想凈手,可是手上又沒沾那云大人的分毫,都是自行作弄出來的。

    腦子里剎那間盤桓過千百個念頭,對方那一句似是而非的話實在令她耿耿于懷,甚至大于了被辱的惡感。還有他那一雙眼睛……這一刻,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心虛復又一寸寸蔓延上來,云湄卻又不敢深想,思緒止步在懸崖之邊,意識浮浮沉沉,最后竟是莫名其妙睡著了。

    再醒來已然月上中天,屋子里彌漫開中藥的清苦味兒,云湄艱難地撩起眼簾,身上仿佛有千鈞重,重得快要把床榻都壓出個窟窿。不遠處,喬子惟正笨手笨腳擰干毛巾,回身在床畔坐下,將溫熱的巾子攤開來覆在她額上,絮絮叨叨地道:“表妹,你實在也是,席上你怎么不吃東西呢?光顧著酬酢喝酒,又受了寒,這不就病倒了。”

    綏綏的小腦袋壓在枕頭旁邊,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盯著云湄瞧。

    云湄被女兒那雙肖似某人的眼睛給盯得渾身發毛,下意識偏過臉去。

    綏綏沒有發現她的異常,屁股借了喬子惟的力,小手小腳努力蹬上來,窩在云湄臂膀旁,指頭伸過去揭開一角巾子,摸了摸她的額頭,費解地說:“阿娘,你生病。”

    喬子惟道:“是的,阿娘生病了,綏綏別過了病氣。”又招手使喚趙傅母過來將人抱走。

    綏綏不干,游魚一般地掙脫開,身子一滾,滾去了架子床的里側,教人捉不著。孩子要纏親娘,趙傅母束手無策。

    云湄醒轉了幾分,看見女兒鬧來鬧去,蹙眉道:“什么時辰了,綏綏怎么還沒睡下?”

    趙傅母交代道:“今兒大奶奶沒有來寢房瞧姐兒,她歇著不舒坦,鬧著非要過來看您。”

    云湄無奈,又怕真過了病氣給女兒,氣若游絲地命令道:“你起開。”

    綏綏抱上來,纏人的勁兒血脈相承,很有一套。

    云湄沒工夫跟她置氣,只好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拍著女兒的背,嘴里學著趙傅母的小曲兒,哄她睡覺。

    其他人見她們母女相依,都退下了。

    喬子惟給云湄喂了點藥汁,見她混混沌沌間凝眉躲避,實在喂不進去,也起身掩門,另睡書房去了。

    良久后,帳子里起了一點小動靜,綏綏翻了個身,睜開眼睛,盯著帳頂。

    她睡不著。

    其實有點難聽,還有一點吵。

    如果阿娘不唱的話,她應該早就睡著了。

    但是這話綏綏不敢說,趁人不注意兜頭蒙上被子,清凈許多,這才墜入黑甜鄉。

    沒多會子,綏綏又感知到不安,揉著眼睛坐起了身,下一霎,黑圓的瞳孔睜大。

    ——適才還睡在她身畔的母親,突然不見了。

    綏綏的枕頭旁邊留下了一摞鏨著肥兔形象的金餅,還疊放了一把她上回沒能吃到的,精美的彩紙糖果。

    綏綏忘了哭喊,圓靈靈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糖果,拿起來,剝開糖紙,吃了一顆。

    很甜。

    糖紙里掉出一張紙,墨跡新鮮,被蟾光映耀出淋漓的光彩,筆觸仿照稚童的笨拙感,溫情傾注。

    “小意綏吃了糖,就要乖。”

    署名阿爹。

    綏綏只能辨認出自己的名字,還有一個“糖”字,其他的全都看不懂,一時間很是費解地撓了撓腦袋。想要喊人來替自己解答,但又本能地覺得不能輕易教人撞破。

    她又拿起金餅,兔子的形狀喚起了她的記憶。

    綏綏從貼心的小兜里,掏出先前在香料莊子獲得的那一塊金餅,兩下里一對比——

    啊,原來是他呀?

    原來是那個見不得人,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保守秘密的爹爹!

    同一時刻。

    云兆玉一身寢衣倚在床畔,沐洗過的嗓音透出閑適的慵懶,盯著精神不濟,眼中卻仍燃著兩簇仇視火光的云湄,毫不在意地笑道:

    “喬夫人,我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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