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冠妻姓(十一) 軟語誘哄,飲血纏吻。……
一個時辰之前。
云兆玉回到居處, 有條不紊沐浴、伏案辦公、沖副手們安排瑣事,忙碌畢熄燈上床,精神卻仍處于一種極不滿足的狀態, 似
是空虛。明明不久前才見過她飲恨吃癟, 彼時堪稱稱心如意極了, 眼下分開沒多久,云兆玉便又開始輾轉反側起來。
她回去以后, 會與她那個不濟事的竹馬吐露傾訴嗎?
她對他不愿意掉出一滴眼淚,對那個人興許會哭, 會梨花帶雨。她說過,他們情分不淺的, 是以會朝對方尋求安慰, 也是常理之中。
然后兩個人相依相偎, 順勢尤云殢雨?
這怎么行啊。
萬一她藉此緩過勁來,下一回又是無堅不摧的模樣。
云兆玉起先還心平氣和,隨著腦中的設想推演,好心情漸次煙消云散,甚至還開始窩火起來。
他坐起身, 凝眉費解。
這似乎已經超脫了見不得她好的范圍, 反而隱隱帶了醋意。
他又想到那些初衷為含恨, 落筆卻筆觸細膩、溫情脈脈流瀉的畫作。
眼不見為凈,所以他燒掉了。
但是, 這并不代表那些情況就不存在。
他想,這樣純粹的感情,不應該出現在云兆玉身上。
他不喜歡她的丈夫,只能是出于覺得對方礙事才對。
喬子惟的存在,令他的施為束手束腳, 不能隨時隨地將她撈過來折騰,只能費盡各種法子把人弄出來。
而不該是去嫉妒人家有媳婦。
他如是開解著,卻越想越不舒服。
“冬鋒!”云兆玉忿忿出聲。
屋頂上懷揣著劍,昏昏欲睡的冬鋒一個激靈,從瓦上躍下來,擰腰翻入窗子,一個翻滾落地,拱拳恭謹問:“大人有什么吩咐?”
這樣嚴肅的語氣,使冬鋒還以為主子有什么殺人放火的正事要吩咐他去做。
結果只聽云兆玉說:“我不是說要你把她綁過來的嗎?有令不從,這個暗衛統領你是不想當了?”
冬鋒聽得怔住了。
這事兒后來沒有再提,冬鋒便只當是一時的氣話,怎么眼下又翻出來對賬了?
冬鋒結巴著問:“這、這……用什么理由啊?”
云兆玉瞥了他一眼。
綁人還需要什么理由嗎?又不是請。
冬鋒看出來他的耐性已經告罄,又兼被威脅地位不保,只好趁著月黑風高去綁人了。
云湄剛把女兒哄睡下,兀自燒得口干,張嘴又嗓音嘶啞,喊不來人,只得自行翻身下床尋水,人好不容易撐病騰挪到茶桌旁,不遠處的窗樞便倏而傳來“吱嚀——”的一聲輕響。
云湄昏昏沉沉地撩起眼皮看過去,只惜病中動作滯澀,再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撈著開始飛檐走壁了。
蟄伏在岳州城內的樓闕暗影在余光中一棟接著一棟地急速流逝,冬月靜謐高掛,惟余耳畔風聲咆哮。
要不是冷風灌面的寒冽觸感太過真實,云湄一時間簡直懷疑自己在做夢。
她費力掙動兩下,力氣全無。
寒風不住地從衣襟侵入四肢百骸,云湄想,接下來自己肯定要燒一場大的。
冬鋒感覺到她有氣無力的掙扭,覺得心虛極了,不由出言安慰道:“夫人放心,我是云大人的手下。”
云湄瞄了他一眼。
冬鋒這才恍然反應過來,自己這話著實怪怪的——最迫害她的不就是云大人嗎?
這能算得什么安慰,反而仿佛羅剎鬼的索命吟哦。
難怪全昶總是教訓他笨口拙舌,要不是武藝頂尖,許問涯早就為著這張嘴把他發賣出去了。
當下閉上嘴巴,不再言語。
其實不用他說,云湄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她倒沒什么意外的。有了白日那樣極度荒唐越界的進犯,這位云大人后續能干出什么事兒,云湄都有所意料,是以當下并不會太過驚惶。
這一路上還算得冷靜。
到了地方被安坐,云湄省略了無用的驚慌失措的過程,開門見山地說:“大人尋我什么事?”
云兆玉一看見她,臉上就有了笑影。
見她狀態很不好,像是沒從白日的種種緩過勁兒來一般,他這廂那些輾轉反側的躁郁,瞬間便隨之消散干凈了。
“我不高興,睡不著覺。”云兆玉灼灼盯著她,說,“所以,請喬夫人來哄哄我。”
“這世上千嬌百媚從不稀缺,我瞧云大人也算得一表人物,正經婚配必得良人,為什么非要折騰下屬之妻呢?我有夫君,有孩子,還望大人高抬貴手。”因為生病,無力憤怒,云湄倒能撇去一切,坐下來與他詳談,只聽她發出疑惑,“還是……我哪里得罪過云大人?”
云兆玉自然沒忘記白日里她的那一手出其不意,倘若他再晚一分,這張假面,便要被揭下來了。
現下,竟還沒有放棄試探。
難道她就不怕么?犯下那種事,稱之十惡不赦也不為過。
他倏然生出了一種沖動,但很快便按捺住了。
許問涯必須一塵不染。
所以,他回避了這個問題。
“有夫君……?”他只是嗤笑了一聲,重復她的話,頗為譏誚地說,“你覺得你能算得上有夫君嗎?陷入這樣的境地,落得形影相吊,任人魚肉,他可是堪稱不聞不問呢。這就是喬子惟所說的青梅竹馬?我看你們的情分,倒也確實是非同一般啊。”
云湄聽出他話音里的諷刺,但她竟也由衷生氣不起來。
由頭至尾,她對喬子惟的感情,確實半點都稱不上出于男女之間。
云兆玉見她緘默,彎了彎眸,思忖少頃,大言不慚地提議說道:“你同他一拍兩散吧,休夫算了。這樣沒用的男人,究竟要來做什么?”
云湄心想,你就配得上我了嗎?道貌岸然的家伙。
可是壓根不能跟這樣的人生氣。
因為他就是個瘋子,同他置氣,渾然是無濟于事的,沒得把自己的病,給氣得更深。
而且,她一旦不高興,他就開懷了。
云湄壓下心緒,臉上神色不變,未讓云兆玉得逞。
所以,她只是攏了攏披衣,對于他的挑唆,根本沒有搭腔的意思。
環顧周遭,旁頭的翹頭小茶幾上置著一壺茶水,她提壺斟了斟,自行喝下了一杯水。
水是涼的。滑入喉腔,五內更為不適了。
這位云大人居住的寢房是個暖閣子,想來下頭布有煙道,燒著炭火,熏得室內溫暖似春。
云湄卻待得很不舒坦。
特別是涼茶入肚以后,冰火雙重,她覺得腦袋更沉了些。
云湄蹙眉,垂下頭緩了緩。
“你怎么了?”
他的聲音,變得忽遠忽近起來。
云湄深深換著肺腔里的氣,可于事無補。
云兆玉慢慢坐直了身體,側過頭正眼看她,“你過來。”
云湄將手肘支在桌面,掌心壓住額頭,沒有力氣答他的話。很快腳步聲接近,他古怪的疑問聲鉆進耳廓,“你這是在玩什么戲碼呢,喬夫人?”
云湄昏昏沉沉,手肘一錯,頗有要栽倒的跡象。
所幸人被及時橫抱起來,扔去了榻上。
她被這一下給摔得不輕,悶。哼一聲,蜷在那里不動了。
陷在褥墊里的臉被他用手背拍了拍,“你別裝死,綁你來又不是享福的,說了讓你哄我開心。”
但那只手忽地頓了頓,遲疑一瞬,又探來她額間。
流連片刻,又無情抽走了。
“起來。”他盡量對她的病況置若
罔聞,臉上沒有半點心疼的樣子,“我都睡不著,你一來就自行安歇了?”
他滿以為她是因了白日的種種,才一面對他,便渾身戰抖,臉色蒼白。畢竟,那樣的事,確實驚世駭俗。
沒料想,她其實是病了。
云湄還是沒說話,無聲無息地臥在那里,密匝匝的眼睫輕顫著,臉色蒼白,一動不動。
人都被摔上床了,還對他的所有,充耳不聞。
云兆玉皺眉打量她。
看來真是病得不輕。
若是尋常被置于這種境況,啃也好踢打也罷,左右得給他來兩下子。
他思量著,干脆把她扔出去算了。
專程綁她來消遣,最后反倒演變成要他照顧人?怎么可能。
“冬鋒!”云兆玉出聲。
冬鋒很快從洞開的窗子翻進來,跪地待命。
“你把她——”云兆玉無意識摩挲著指骨,復又垂下眼簾瞄了云湄一眼,她鬢發被涔涔冷汗浸濕,額間彌布細細密密的汗珠。溜到舌尖的話頭忽然便轉了個彎,“……你去弄點藥來。”
兩個人都在帳子里,冬鋒不敢多看,目不斜視承辦去了。
很快回轉,將東西遞進去。
爾后很快被擲了出來,毫不客氣兜頭砸在臉上。
“這什么!”
冬鋒訥訥接住,小心翼翼地窺視著里頭的情況,結巴著問:“您、您不是要助興嗎?”
“風寒藥!她病了!”帳子里的人影倒吸一口氣,繼而飏聲強調,“不能過給我,你快去!”
不能過給你,你離遠點不就行了嗎,治病又是什么收效甚微的路數。
冬鋒不敢說出口,腹誹少頃,匆匆忙忙走開,再一次弄藥去了。
幔帳之中,云兆玉坐得離云湄遠遠的。
云湄找了個舒服的地方,蜷在那里,半點沒有睜開眼睛的意思。
她一定聽見動靜了。
她該不會誤會什么吧?
譬如認為他在關心她?
心煩意亂。
云湄越是不說話,沒有動作,云兆玉就越煩心。
他移過去,捏起云湄的臉,左右看看,“你別死在我床上。”又想獲悉她的病程,不由湊近嗅聞,很快聞見了藥汁的清苦味道。
該當是吃過藥了。
云兆玉剛想收回手,但到底還是低估了云湄的脾氣——
云湄感知不對勁,誤會他想親近自己,臉一動,張口便咬。
云兆玉的下唇很快被她嚙出一個細細的血窟窿,血珠滲出,于唇舌之中蔓延開來。
深夜綁她過來的初衷沒能達成,弄得兩下里都不高興便算了,眼下還因被誤會而負了傷。
他心火翻涌,正逢云湄睜開眼睛望向他,呼吸相聞的距離,能夠看見她一雙秋眸之中破碎的水光,粼粼波動著。
剛提上來的一口氣,就這么頃刻間消弭無形。
他閉了閉眼睛,愈發心煩意亂了,很是不耐地道:“你要是過染給我——”
云湄對他的無理取鬧已然習以為常。但,是不能指望他主動離她遠點的,遂徑自打起幾絲精神,在褥子上滾了一圈,翻至床畔,抬腳便要往帳外去,病中輕聲嘶啞:“那我走,就是了。”
后腰處傳來力道,人被帶得后仰,轉瞬跌進他懷里。云湄反感,撐了幾下,可她身上脫力,僅僅只能從貼著脖頸,轉移至偎到他肩頭,沒什么兩樣。
“我知道你看出來了,我對我夫君沒什么感情,才一直拉著我不放手,企圖教唆我與家下的丈夫和離,另投懷抱。”云湄終于開始煩悶起來,按捺脾氣,說道,“但是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女兒,我得回去哄她睡覺,沒有我,她睡不著的。你放我回去吧。”
“不管你喜不喜歡他,他都是要死的。”云兆玉宣判道。
云湄聽他的語氣不似玩笑,心頭遽然一跳,人清醒了不少,五指攥緊他的衣襟,抬起臉來怒視著他,“他究竟犯了什么錯?你非得趕盡殺絕!”
云兆玉掰過她的臉,細細端量,將將才揚起的笑意,倏而淺淡了不少,“這么緊張啊……還說你對他沒有感情?”
“我跟他,不是簡單的男女之情可以解釋的,就算沒有兒女情長,也還有深久的情分在。”他胡攪蠻纏,弄得云湄當真開始壓不住脾氣了,一時間口不擇言,“罷了,你這種人,又能明白什么感情之事?”
腰上的桎梏隨著她話音落下,立時收緊,云湄被箍得喘不過氣來,耳畔聽得他一字一頓地,飲恨似的切齒道:“不明白的,是你!”
云湄提氣張唇,欲要反駁,結果胸腔里的氣斷斷續續,冷不丁咳嗽兩聲,乏力的感覺不住蔓延著,漸次氣若游絲起來。她知自己的身體狀態委實欠佳,不再與他爭辯,因為那只會徒耗力氣。可是云兆玉不依不饒,涼笑道:“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對哪個男人都算不得真正上心,只顧著你自己……你那女兒,其實不是你丈夫的種吧?他也是著實能忍啊,也就在這一項上,能稱得上是個人物了。”
這瞬間,云湄快要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心中忐忑不已,脫口便是一句反唇:“你究竟在混說些什么?!”
“你女兒叫他一聲父親,他敢答應嗎?每一次都躲躲閃閃。家里的閑話,也是從來沒有停歇過。”云兆玉不緊不慢地剖析道,又回答她先前的顧慮,攬過她的腰,指尖隔著布料,愛撫地摩挲著她圓滑的肩頭,“她會乖乖地睡下的,你不必掛心,好好陪我便是。”
“云大人把手下訓練出來的耳目,用作此腌臜之事,當真是令人大開眼界!”云湄反應過來了,喬家果然安插了他的耳報神。她驚疑不定,恨聲警告道,“你對我女兒做了什么?”
云兆玉彎目笑笑,“沒做什么,只是保證她會聽話,自己一個人乖乖地睡覺而已。”
云湄自然很是不信任他,纖秀的眉頭緊緊攢起來,盯著他的眼神仿若剜肉凌遲。
她把這個流淌著彼此血脈的孩子當做底線,云兆玉心里彌漫出說不分明的感受,一時頓了頓,須臾,啟唇欲言,唇面上的傷口卻終于血珠盈聚,啪嗒落下,正巧砸在云湄緊攥著他衣襟的手背上。
云湄呆呆凝視著于自己肌膚表面流淌開來的血液,被那深紅的痕跡映得眼前微黯,腦海之中驀地萌發出了一個念頭。
又是知曉她的綏綏來歷大有說頭,又是篤言綏綏定然會安穩睡下,這個人的手,著實伸得太為過界了。
“又在盤算著該如何殺人滅口了?”云兆玉垂眸打量她的眼睛——看似溫軟的一雙美目,眸底深處卻暗暗涌動著一點一滴漸次濃稠起來的殺意,這樣的她,倒是比從前戴著假面時要迷人得多。他如是想著,輕輕的嗓腔,耳語一般地在云湄的耳邊笑著說,“關于喬夫人的一切,我都知道得萬般清楚明白——譬如,你藏有一只鎮滿厭勝之術的骨灰盒,真是個蛇蝎心腸的。難道不如你意的男人,有一個算一個,盡數都要被你手刃個干凈么?”
云湄聽出他字里行間的意有所指,暗自握緊袖籠之中深埋的鋒利物什,不乏嫌惡地說道:“我潔身自好,不像大人,連一段正常的婚姻關系都沒有,非得靠擄掠他人之婦來折騰戲弄,以滿足非人的惡欲!”
云兆玉聽了這通批點,倒也并不見惱,只是咂摸著她的話,片時,把話頭又扔了回去,緩聲慢調地指摘道:“……正常的婚姻關系?喬夫人是指代一入門便先納兩個貴妾,孩子也非親生嗎?”
云湄真是對他愈感煩躁,沉聲警告他莫要癡心妄想:“那又怎么樣?自小就相識的關系非常穩定,倘若沒有惡人橫插一腳,定然能相攜過好一輩子。”
又搬出來青梅竹馬的調性了。
云兆玉火氣漸深,一錯不錯地凝睇著她,突然抬手。
云湄話還沒說完,人就被推進了暄軟的衾褥里,毫無防備地陷落進去,下意識要往旁頭翻身,四肢便被充滿震怒意味的莫大勁力給死死地禁錮住了。
“我叫你來,是讓你跟我嗆聲的?”他撐在她上方,落下的指尖游走在云湄
的交領邊沿,欲挑不挑,聲線危險,“你是不是有點不明白,自己現在究竟是什么處境?”
云湄難耐地咳了兩聲,十分氣短,艱難地抗爭道:“云大人別當真做出什么讓人瞧不起的事!”
結果這話落在他耳朵里,反而像是激將。這下也顧不得什么過不過病氣了,唇齒依偎上去,仿佛頃刻間便找準了久尋不得的港灣,她獨特的氣息絲絲縷縷地混雜在清苦的藥味里,觸之迷人,不過須臾,他便忘了懲處她的初衷,沉寂的心臟隱隱幻作擂鼓似的搏動起來,鼓點愈發密集貫耳,分不清究竟是純粹的怒火,還是久違的興奮。
意料之中的血腥味,很快溢散開來,化在各個相依相觸、難舍難分的角落,又飛速被源源不斷的涎液淹沒。她的反抗拼盡全力,新一輪的血腥氣再次擴散,指甲扎入他的肩胛,劃痕鮮明。可這些外物,半點比不上他心里的痛,是以他無動于衷,侵占依舊。
熱意攀升間,依稀閃過一弧寒光。云兆玉及時退開,刀尖擦過他微散的襟前,險些開膛破肚。他見狀,喘。息著輕笑,“喬夫人這是有先見之明,早早備下了兇器?你這人,真是聰明又愚笨——倘或你當真殺了我,麻煩可大了。”
“比任你要了我,還是小些。”云湄踩住他肩頭,發力將他推開。自己摸索著坐起來,咳嗽幾聲,吞咽掉口腔中的血味,手里緊緊攥住清光閃爍的小刀,極其防備地盯著對面坐于暗影之中的人。
云兆玉細細打量她這個樣子——長發如瀑流淌下來,交領在混亂之中被扯開了,雖則狼狽,卻透著嗜血的氣度,比之假意出來的溫婉小意,要更為誘人。想到她動輒殺人的習性,是如何培養出來的,他躁郁蔓延的心間,便莫名化開了一絲仿若雪陷的軟意。
“你這副模樣,他見過么?”僵持片刻后,云兆玉倏然開腔問道,“我看你們,可不像是一路人啊。”
他說著,置一錯不錯地對準自己的刀尖于不顧,俯身靠進她,親密地于她唇畔印下一個吻,軟語誘哄道:“我看你沒良心又不簡單,作配我這個惡徒,豈不是最好不過?”
云湄眼前陣陣昏黑,力氣即將被耗盡,冷不丁被他偷走了一個吻,再是嫌惡,也壓根沒法子去計較個黑白了。要不是惦記著自己的性命,早便不耐煩去應對他了,但凡心性弱些的娘子,沒多久便得被此宵小之徒的大逆不道,給氣個半死。
努力分辨完落在耳畔的話意,云湄閉了閉眼,再一次明言強調道:“云大人,你收心吧,你我之間,是不可能的。”
她的姿態抗拒,言語也纖毫不留情面。充分地看出她的決絕后,云兆玉終于泄出了一絲再也遮掩不住的妒火,“你跟著那個沒用的廢物不累嗎?我究竟比他差在哪里,能讓你連多看我一眼都不愿?”說著,他益發氣涌如山,身體前傾,愈發欺近了,她手中的刀尖隨著他俯身的動作扎透了他的單衣,冰冰涼涼的觸感轉瞬抵在胸膛,再進一步,便能穿透皮肉,他卻似乎渾然未知一般,眼尾漸次泛紅,扣住她的下頦,暴力迫使她轉過面來,“看著我!”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粉飾話頭的,小意的好話他嫌假,橫豎左右都是不開心,莫如直截了當些,攤開來說。是以,云湄只仿若無情無緒般冷淡道:“你但凡反思一二,又會有什么可費解的?從你作弄人婦開始,你這個人,便不可取了。”
“你又是什么好東西么?”他艴然,怒極反笑,咬牙切齒地控訴著,“這樣的事情,你難道還少做了嗎!現下搖身一變,成了正經的人妻,又清高起來?”
這一霎那,云湄聽得心神微動,因病而混沌的大腦,仿佛隨著他這一番話的個中深意,被撥動了某根掩藏在最深處的筋。半晌,她突然擲下了刀,主動傾身靠近他,云兆玉及時避讓,她卻不依不饒往他臉側探去指尖,他不由一退再退,二人的四肢與身體很快扭纏在一起,他干脆仰倒,云湄不防失去支撐,整個人摔在他胸膛上,手卻依舊在往上試探,繼而被他眼明手快地給擒住了。那擒握的力道忽輕忽重,攜帶著搖擺不定的紛亂情緒,一忽兒像是要將云湄的腕骨給就此捏碎,一忽兒又急劇松開,頗為反復無常。
兩下里都是氣息咻咻,交疊的呼吸密密實實地織在了一處,緊依的襟懷起伏不定,難辨彼此。
云湄終于繃到了極致,氣力耗盡,一頭栽進他的頸子里,紊亂的氣息噴薄不止,且長且短。
冬鋒的聲音,及到這一刻,才察言觀色地傳入了帳子:“藥……藥好了……”
云兆玉扶腰攬住云湄,伸手探了探她鼻息,聽見此言,不由氣笑了,將深埋被褥的小刀繞入指尖,動作流暢地狠狠摔了出去,遷怒地訓斥道:“莫如等她死干凈了,你再來送藥才妥!”
冬鋒跳腳躲開,顫顫巍巍把藥送進了幔帳。云兆玉忿忿接過,捏住云湄的雙腮,兜頭便是強灌。她根本喝不進一星半點,昏沉間甚至還嗆咳起來,那細細一線的聲音吊在暗夜里,命若懸絲一般的脆弱。
云兆玉聽得動作微頓,爾后,哐地一聲將碗摔去了床沿,旋即扭過頭來,煩悶地盯了她半晌,又煩悶地將視線調轉開,看向月色下的浮塵。他目光發空,凝定不動,忽而抬起手來薅了兩下頭發,將手背覆在額頭上,懷疑自己是不是也發燒了,憑什么要反過來伺候她!幾次交鋒下來,他忽而在這一瞬間改變了觀念,心想糾纏又有什么用,自己從來都占不了上風,非得她死了才干凈,死了才能夠一了百了!
如是怒火中燒地思量了半晌,一垂頭,懷里的人黛眉緊蹙,氣息仿若游絲一般,頗有香消玉殞的架勢。
“……”他深吸一口氣,靜坐須臾,復又動作粗暴地撿起了藥碗,仰頭飲下,踅身垂頭,恨恨地銜住了云湄的唇瓣。
第92章 冠妻姓(十二) 摧枯拉朽,燒遍全身。……
雪夜闌殘, 案頭絳蠟憧影搖光,銀簽沉浮,暗響窸窣, 愈發襯得此夜深冷幽靜。
寒氣處處, 惟余床幃之內不住升溫。唇瓣相依, 讓渡的藥汁自兩個人的唇角處淅瀝滑落,繼而砸入衣襟, 難覓其蹤。
云湄的求生意識,無論淪落怎般境地, 永遠是最為首要。她似乎冥冥之中感知到這是吊命的物什,靜靜承受片時, 竟開始主動朝云兆玉索取起來, 舌尖交纏著他的, 竭力汲取著苦澀的藥水,不放過哪怕一絲一毫。潮熱的氣息隨之撲入他的鼻腔,她的體溫混合著清苦與芬芳,頃刻間將他呼吸盡奪。
云兆玉一頓,眉峰蹙起, 喉結卻微微滾動了起來。渡藥的動作因此停滯, 她似乎頗為不滿, 于混沌的高燒間伸手攀起了他的后項,綿軟失力地攏手拉近。這樣的力道著實無濟于事, 可他仿佛便魘住了,輕輕一勾便與她一塊兒深陷在暄軟的衾褥之間,她的唇齒迫不及待貼上來,展開更深的汲取,吮吸口舌, 嚙咬嘴角,動作細密,無形撩人。
云兆玉呼吸急促起來,撐在軟枕上的長指不住收攏,指骨被催得泛出青白,竭盡全力克制著。這一刻,也許是怒意,抑或又是他根本不愿承認的某種極易被煥發的愛/
欲,如同烈火一樣摧枯拉朽地在他身上洶洶燃燒起來,呈燎原之勢四處蔓延,演變到最后,他甚至被灼燒得心慌不已,飛速偏過了臉,主動地離開了云湄唇瓣,如避蛇蝎一般,不敢再去碰觸半分。
云兆玉只覺得帳中熱極了,鬢邊、鎖骨、肩頸俱都滲出了一層薄汗,鼻端香馨繚繞,她身上那股香氣,似乎愈發馥郁了。
人還是那個人,短時間內,怎么會發生這么大的變化呢?
出問題的,是他自己罷了。
云兆玉闔上雙目,強忍片刻,復又端起藥碗,摟著意識迷離的云湄半坐起身,捏開她的雙腮,試圖灌藥。
無論強喂,還是動作細致地小口啜飲,她都很不高興地哼嚀推拒著,合攏的眼睫震顫似蝶翼,面孔蒼白,雙唇微張,難以吞咽。
云兆玉無動于衷,因為適才那樣的方式,定然不能再來一次了。遂逼著她喝下,嗆咳也好,再不心疼。
云湄被他灌得難受,掙扎擰動間氣力全失,人很快昏厥過去,深深陷在褥子里,一動不動。
云兆玉看著她這個樣子,滿腔的不甘沒處發泄。
人是他綁來消遣的,眼下卻莫名發展成了人家的仆人,體貼備至地伺候喝藥。
云兆玉心煩意亂,扔下她,扯開帳子,趿鞋下榻,隨手把藥碗扔給了冬鋒。
冬鋒戰戰兢兢接過,因為察覺到了他情緒上的不對勁,不由拿余光覷了他一眼。
就見他頸上、領子里全是淋漓的藥汁,一路淅瀝往下,胸膛、腰間的寢衣布料被浸了個濕透,隱約勾勒出漂亮舒張的肌理輪廓。
好在腰帶還松散地系著,還沒當真做出攀折人妻的惡行。
但方才那情況……委實也大差不離了。
“備水!”忽聽他沉聲命令道。
嗓音聽起來煩躁極了。
冬鋒一個激靈,趕忙囑托廊外的幾個粗使婆子燒水來,入湢室鋪排。
燭燼香殘,晦夜冥冥。
云湄的昏夢光怪陸離。那些刻意遺忘在深處的人和事,在這個寒病纏身的夜晚,齊齊翻涌上來,淹沒至頂,難堪呼吸。
她睡得愈發沉了,身子在下陷,魂魄亦是。下墜,止不住地下墜。
意識沉沉浮浮,身體忽冷忽熱,背上津津的汗一輪接著一輪,漸次濕透重衣,鬧得人仿佛被裹在了又潮涼又濕熱的繭子里,再也掙脫不得,難捱得似乎就此再也醒不過來了。
云湄很不喜歡這種感受,無意識掙扎起來,可是脫力的狀態極大地束縛住了她。迷蒙之間卻仿若有絲絲縷縷的奇妙之感注入四肢百骸,游走肺經,滌蕩經脈,驅散寒涼。
很熟悉,與狂涌回轉的記憶重疊,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幻夢還是現實。
燭影搖盡,天光熹微。
云湄昨日一整天都被折騰得夠嗆,寒氣侵體,又兼心火沸騰,又是壓抑又是舒放,來回對峙耗空心力,夜間又大夢一場,翌日早晨,干脆病得起不來床了。
云兆玉消失半夜,及到云層之中泄出細微一絲天光時,才來瞧了她一眼。
無他,她霸占了他的寢房,半夜已是仁至義盡,現下合該挪窩了。
無聲無息步入內室,他回身在床畔坐下,動作卻比腦子快,手先行搭在了云湄的額上。
他感知少頃,扣攏了眉頭。
仍舊很燙。
云湄被他弄得眼珠微轉,醒了過來。那雙黑幽幽的眸子撞入眼簾,云湄一看見,心緒便即刻調動起來,腔子里陡然吸入滿當當的冷氣,她暗覺不妙,不消須臾,果然展開了一通驚天動地的咳嗽。
他的指骨動了一下,卻只是蜷回去,冷眼打量著她。
云湄好不容易止住咳,突然覺察出身上不大對勁,探手摸了摸,昨夜被擄來時的衣著,不知何時已然被更換,換成了長手長腳的單衣,顯然不是姑娘家的尺寸。
云湄緊緊攥著衣襟,抬眸,防備地盯了他一眼。
云兆玉嗤笑,“你認為,我會服侍你么?”
云湄觀他神色淡然,其中帶有諷意,不似作偽,這才松出一口氣。
她啟唇,沙啞地道:“云大人,天已經快亮了,我該回去了。”
“我昨夜請喬夫人來,是哄我開懷的。”云兆玉絲毫沒有放她離開的意思,只是曼聲道,“而不是讓你險些把命丟在這里,給我惹出亂子的。我的人伺候了你一整夜,眼下你就這么一身輕地走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要不是他三番五次地來折騰她,她能落得這般嗎?可是充分領教過此人的喜怒無度、邏輯失常之后,云湄便沒了與他爭辯出個是非對錯的心思,當下只懇言說道:“云大人的債,還望留待后日來討,家下息女尚幼,實在離不得我。”
云兆玉很是不以為然,“你既然如此惦記女兒,又這么趕早回去做什么,急著把病氣過給她么?”
云湄被懟得噎了噎,這人的皂白不分,再一次翻覆了她的認知。思忖片時,她仍不放棄:“兩下里覆著面巾就是了。”
云兆玉的目光在她臉上流淌著,那病懨懨的模樣,著實有種燒入膏肓的瀕危,因想倘或就此放她歸家,她該不會一不留神死個干凈,他這廂的癡怨債,可就當真討要無門了。
換做常人來看,其實就是一樁風寒小病,但云兆玉怎么打量云湄,都大皺眉頭,心中不免懷疑她那個不濟事的丈夫,會不會照顧不好她。
她不趕快好起來,他還怎么折騰她?
是以,云兆玉只是道:“喬夫人別想得太美,完璧歸趙不是我的風格。”見云湄艱難地撐著身子,又坐起來一寸,他眸色微冷,“難不成還要我說第二次嗎?”
云湄聽出他話音里的警告之意,老老實實探手拉起被子,重又仰躺回去。
觸怒他,不是好事,沒到萬不得已,不可輕易去做。
她既然想回家,想見綏綏,哪里能同他對著干。
云湄原想依他所言順從下去,落得片刻安寧,再自行思忖對策。可是腦袋一經沾上軟枕,身上各處的乏累勁兒復又一股腦地涌了回來,滕蔓一般將她緊密纏裹,意識很快發沉發墜,沒能思量幾時,人便再一次昏睡過去。
冬鋒在槅門外侯著,這個早上,門房的小廝絡繹來報,拜訪的官吏成山成海,這般庶務不絕的境況,是他們主子來岳州后的常態。冬鋒三言兩語打發,終于聽得門樞一響,云兆玉從里頭走了出來。
冬鋒立時迎上去,請問道:“怎么樣?把人送回去嗎?”
云兆玉聽見他那一句“怎么樣”,當即很是不高興地乜了他一眼,“我難不成是進去關懷她的?”
冬鋒早都習慣了他這副喜怒無常的模樣,自罰打嘴,“屬下失言!”又重復提問,“天都快亮完了,我把喬夫人送回去吧?”
云兆玉徑自走自己的路,恍若未聞,理理公服,身形很快消失在廊道深處。
院門上侯著兩個女使,他跨出門檻,臨行前隨口落下了一句囑咐:“把里頭那位伺候好,別讓她死在這里。”
兩個女使趕忙福身應下,待得余光里飄逸的衣袖漸行漸遠,這才平了身子,一時間面面相覷起來。
她們互相咬起了耳朵。
都是往里面送過藥、給云湄擦洗過身子的,自然知曉府里突兀多了出個來歷不明、天香國色的女人。
可她們還拿不準云兆玉對這位女子的態度,一時很是犯愁。
一個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說的,是哪門子的‘伺候’啊?”
另一個也拿不定主意,忖了忖,說道:“你適才聽大人的口氣,聽出喜怒來了嗎?”
兩個人沉默地對視一眼,隨即,俱都不約而同地搖起了頭。
就在她們說小話的時候,走遠的人倏而又冷不丁地回來了,從天而降似的,撂下一句:“找個醫工來給她針灸,驅驅身上的寒氣!”
女使們渾身泛起激靈,后怕地抿了抿唇,垂眸不敢直視,只齊聲道:“是!”
冬鋒頗為同病相憐地看了她們倆一眼,這才亦步亦趨地追隨著云兆玉走開了。
云湄昏睡一上午,再醒轉時,身上莫名陡然轉好了不少,睜開眼簾,正巧瞧見一個老大夫在帳子外頭收針。
她動了動,只覺渾身發輕,被金銀針催逼出來的大量冷汗層層疊疊,濕透了衣衫,身體呈現自然前所未有的舒坦。
老大夫見云湄蘇醒,立時說道:“老朽已然將夫人的內毒盡數逼出,再按方食療便可大好。”大夫復又端量了下云湄的狀態,思及適才為她號脈之時,診斷出的紊亂氣機,不由仁心泛濫地切切叮嚀道,“夫人往后切忌驟起心
火,抑或是太過按捺,致使情志失調,郁氣積結。”
云湄心想,這一番話,應當沖那位云大人去言明。
早前沒有他的發難,她不是好端端的嗎,現而今的境況,不全是拜他所賜?
可是人在屋檐下,哪又能將腹誹宣之于口,云湄當下只道:“是,多謝明醫了。”
老大夫醫術精純,有什么狀況,一診脈便能獲悉個七七八八,通過其體內的氣機紊亂程度,看出云湄心里藏了事,遮著捂著不得紓發,這才一朝急病不起。老大夫因此多叮囑了兩句,但觀病人并沒有幾分愿意正視的意思,便也不再多言,長吁短嘆地提起醫箱離開了。
有婆子打了水來,拉上屏風,擺了木桶供云湄沐浴。她昨夜穿來的衣裳已經熨好了,就掛在旁頭的衣桁上,仆人們眼觀鼻、鼻觀心地鋪排好一切,沒人同云湄搭腔,間或投來偷瞄的一眼,也很快便識趣地收走了,不多時,魚貫退出去,全程無話。
倘若換在昨夜之前,云湄可能會感到被偷窺揣度的難堪,也會對那云大人的刻意折磨而感到身不由己的憤怒,但現而今,云湄已經隱約意識到了什么,是以對這些身外事,并沒有太大的反應。
因為除了那個人,其他的,著實沒有余力去應對思考了。
沐洗畢,云湄穿回了自己的衣裳,將狀態規整好,隨時準備回家應對。可是屋子里始終靜悄悄的,除卻她,再無旁人,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可以回喬宅,甚至都找不到半個活人,來打探一二口風。
好不容易捱到晚間,兩個女使進來為她排膳,云湄終于找著了可以鉆的口子,奈何無論云湄怎般試探,縱是使出了從前當婢子時與人交際的活絡勁兒,兩個女使都只始終朝對方飛著眼風,并不多跟她說話。
云湄無奈。
也是,不明不白沒名沒分的,主家又是這樣的態度,底下人定然不敢輕易沾惹。
云湄只能偃旗息鼓,專注填飽自己的肚子。
伺候完膳食,女使們也不在門上候命,有意同她把持距離似的。但她們似乎也拿捏不準這個度,身影不時在廊下穿行,不是給她送食料的藥膳,便是一副時刻等待傳喚的模樣,與候在門上也差不離了。
傍晚很快來臨。
云湄愈發坐不住,持起香幾上的釭燈,細細推開一線支摘窗,探頭往外看。
結果恰巧撞見冬鋒。
冬鋒愣了一下,開門見山:“夫人身上好些了嗎?”
“扎過兩輪針,已然大好了。”云湄點點頭,生怕他不待多會子便消失了,趕忙抓緊時間問道,“我能走了嗎?”
冬鋒回避她那雙灼灼的眼睛,顯然有些支吾,只一副奉命的樣子,道:“大人說,綁……請您來,不是吃茶閑坐的,既然身上好全了,便即刻來書房伺候筆墨。”
云湄深深吸了一口氣,想到女兒,只能按捺著平復下來,道:“是。”
干事的書房在外院,云湄只著單衣,一路冷得哆嗦,冬鋒瞄她幾眼,終究解下自己的雉裘,憐惜地遞給她。
云湄看得出他的同情,也不想再虧了自己的身子,利索接過披上,笑說:“謝謝。”
冬鋒暗嘆口氣。
唉,真是脾性好,怎么還能笑得出來呢。
旁的女子碰見這般輕待,早便尋根白綾投繯自縊了。
唯獨喬夫人,渾不需要誰人去操心她的性命。
冬鋒的大衣很快被扔掉了。
云湄立在一旁,垂著眼睫研磨墨汁,對此不置一詞。
橫豎此處燒有地龍,她不再有生病的風險,這云大人非要莫名跟衣物過不去,也便隨他去了。
云兆玉不說話,她便也不輕易開口,一進來便上手干活,低垂的眉眼看起來溫順極了。
還是云兆玉先沉不住氣,偏過頭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喬夫人今天怎么這么安分?”
還不是為了早點回家見孩子嗎?
他明知故問,云湄懶得搭理,但又不能當真讓他的話落地上,免得惹來側目,是以,云湄醞釀了下,答說:“云大人案牘勞形,倘或妾再惹是生非,鬧得大人愈加煩悶,豈不惹人嫌?大人說得對,請妾來不是袖手閑坐的,而是哄大人開懷的,自然得處處妥當些。”
云兆玉當然知曉她掛心女兒,才會如此俯首帖耳,但久違地能從她嘴里聽到幾句溫言細語的軟話,他確實高興不少。
只是云湄沒能想到的是,她的謹小慎微,反而換來他益發沸騰的折辱欲。她的話音將將落下少頃,人便被拉進了他懷里,探手來撫摩她的肚腹,感知其干癟程度,在她耳畔笑問:“這個點了,喬夫人餓不餓?看在你今夜如此安分的份上,我帶你出去放放風如何?”
他想到了一個定然能惹得她方寸大亂的點子。
她一不高興,他便會更舒坦,想想都覺血液倒流,身心暢快。
云湄不知道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但觀其眸中漾開的點點興奮微光,一定不是什么好貨就是了。
不待她開口問,云兆玉便攬她在懷,俯下身去,輕輕說與她聽了。
云湄頓時毛骨悚然起來,臉上偽裝出來的笑,登時便掛不太住了,不乏費解地重復道:“云大人是說,讓我一個人婦,拋頭露面地與你出入成雙?”
她本能戰栗,云兆玉將她抱在懷里,自然貼切地感知到了她的驚惶。他笑影愈深,“你不是說要處處妥當?反悔得真快啊。”
云湄咬牙,盯著他的眼睛簡直要藏不住嫌惡,只能粉飾地偏開了視線。
此間并沒有正經女主子、抑或是婢妾所穿的服飾,冬鋒一收到出行的消息,思及喬夫人身上惟有從喬宅穿來的寢衣,便趕忙吩咐采買的婆子去成衣鋪子買幾件衣裳回來。
既然是出于羞辱,底下人便充分地揣度上意,不消半個時辰,便從鋪子里買回些不三不四的清爽衣衫。
結果出乎他們意料,云兆玉對這些東西并不買賬,長指在難以蔽體的衣料之間翻檢著,扒拉兩下很快收回,仿佛嫌臟似的。
只聽他涼笑道:“這都是些什么爛貨?”
采買的婆子、陪同的女使一時間風吹麥浪般跪了一地,抖抖瑟瑟。
余下的人承令,重新買辦。
云湄冷眼旁觀,心中輕笑。
對于這位云大人的道貌岸然,云湄已經懶得置喙。
既然都打算帶她這個下屬夫人出門游街了,還假惺惺地去計較這些末節做什么?
暗恨之中又生出些絕望來,開始計算昨日究竟有幾位官夫人和官老爺見過她這位喬大奶奶的臉,今夜又會不會將她辨認出來,徹底落個顏面掃地。
不過在她思量之間,一個半臉面具扣來她頭上,這般一蓋,她便只露出精巧的下頜與紅唇在外。
“倒是挺像你的,都是狐貍。”云兆玉收回手,掌著她的臉蛋,左右移了移,點評著這張紅狐面具。
云湄如蒙大赦,壓根沒空深想他的調侃,臨行之前湊去水銀鏡前細看,半遮半掩,倒也不大明顯。
云湄極大地松了口氣。
可是,間或瞄一眼身畔那個興奮不減的
惡徒,云湄又深覺不妙,總認為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她換上體面的新衣,忐忑地隨他出了宅子,乘車來到今晚的某處宴會所在地。
對于這種聲色犬馬的場合,云兆玉從不光臨,府臺家的四公子一瞧見他,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視了,覷著雙眼趨近幾步,結果迷離的燈彩之下人影來去流轉,那一表人才的氣度在華光普照之中無出其二,當真是云大人沒錯。
他趕忙上前揖了揖手,“今兒究竟什么風,把云大人給吹來了?”
又隱蔽地打量了云兆玉身畔那位麗服女子幾眼,猜測是不是自家娘子所說的那位喬夫人。可惜對方狐面半罩,不光上半張臉,便連玲瓏的鼻唇,也掩蓋在了面具的陰影之下,時隱若現,教人瞧不明晰。
云兆玉開門見山地吩咐:“去把喬錄事也請來。”
云湄渾身一震,倏然仰面看向他,被他強行牽著的手竭力扭動著掙了掙,卻被他更深地拽進了掌心里。
云湄氣餒,果然他就沒安好心!
面對狐面孔洞之中射出的寒光,云兆玉只是笑笑,伸手繞過她的后項,身子傾俯下來,親昵地替她緊了緊面具后的系帶,操著掩不住興奮的嗓音半真半假地安撫道:“喬大人與我同是京城里放下來的,揣著同一件使命,自然要相互扶持。這地方魚龍混雜,各色消息最是易得,我是喊他來辦公事的,順便獎勵你填填肚子,可沒有旁的壞心思啊。”
第93章 冠妻姓(十三) “真讓他撞破了如何?……
華燈照夜, 朱閣之內鬢影綽約,衣香裊裊。風流公子們在金迷紙醉的氛圍之下興興頭頭行著酒令,籌碼為一夜千金的紅牌娘子, 輸者將身側美人拱手相讓, 滿目遺憾。
云湄便被浸泡在這些曖。昧的迷離里, 鼻端始終充盈著酒色與風月混雜的糜爛氣息,盡量做到充耳不聞, 手執玉箸,安靜地低眉用膳。
她雖然臉覆面具, 但愈發猶抱琵琶,華衣之下身段裊娜, 豐潤紅唇一張一闔間自有風情, 一經入座, 便有不少人朝她投來覬覦窺伺的視線。
怎奈她身側安坐的公子氣度更甚,懾得場上那些別有心思的登徒子紛紛收斂,一時按兵不動,捉摸底細,靜待時機。
對于這些窺探, 云湄裝聾作啞, 自顧自吃自己的。
她是真餓了。
要承受云大人的折騰, 首先她得保證自己身體康健,富有力氣。將肚子填飽, 自然是首要的。
云兆玉正與府臺公子引薦的幾位黑白通吃的探子交談著,時不時轉眸,朝云湄瞥去一眼,見她腮幫鼓漲吃個不停,頗有既來之則安之的樣子, 不由又開始不暢快了。
這女人是當真很會安排自己,任外力如何搓圓揉扁,她都能最快時間找到最舒坦的方式,自行窩好。
“你還真自己吃上了?”云兆玉曲起指節,在她跟前的桌面上提醒地叩擊了兩下,發號施令,“過來伺候我用膳!”
云湄夾菜的動作一頓,偏臉朝他看過去。
云兆玉便如此瞧清了她唇角沾惹的零星糖霜,應當是落座后的第二口,吃乳粉花糕時所沾到的。
幾乎是下意識地,云兆玉伸手拈起干凈的帕子,異常熟稔地想要去替她抹干凈。好險反應過來,心下對自己這一系列動作的行云流水程度感到頗為惱怒。
眼下他是云兆玉,做什么要去給這個女人伏低做小?
他強行扭轉過來,擲了帕子,不耐煩地催促道:“你是聽不見嗎?還不快過來伺候我。”
云湄這才偏回臉去,放下玉箸,撿起打濕的帕子擦凈了手,爾后,才抹了一下自己早就感知到覆有異物的嘴角。想起他適才那些竭力克制的本能動作,云湄美目微閃,若有所思。
再起身時,她已收斂異光,面色如常地起身,站去云兆玉身側,一手斂袖,一手為其布菜。
可是云湄還沒能落下筷子呢,他就哐當扔過來一碟子囫圇個兒的石榴,丟在她跟前的桌面上,使喚她剝。
云湄一時腹誹。
這人不見得當真想吃這個,不過就是覺得隨手布一布菜,實在太便宜她了,這才從犄角旮旯里找了個最難剝的水果,刻意讓她勞作而已。
左不過是石榴么,她從前又不是沒給人剝過,曾經還剝了足足一下午呢,這點子又算得了什么。
云湄從善如流,沒有半點異議,長睫垂下,認真剝落外衣,往琉璃盤中褪下一顆顆紅潤剔透的果實。
她的動作嫻熟極了,不必借助小刀,指甲找準根結,輕輕一劃一剝,指腹細細挑揀,果肉便流暢地篤篤砸下。
她當真聽話了,云兆玉卻又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她自己又不愛吃這個,怎么能剝得這般熟練?
她是不是給旁的人剝過?
云湄沒有察覺他浮動的心思,自顧自剝完一整個,再捧起琉璃盤,動作恭敬地遞至他跟前。
云兆玉隨意拾起一顆扔進嘴里,還沒咂摸出味兒來,挑剔的話便先出了口:“真難吃。”
云湄低眉順眼,沒有說話。
石榴難吃,橫豎又不是她的錯,殃及不到她。
結果不高興的云兆玉從來不講道理,火很快燒到她身上,“你是啞巴了?”
云湄暗暗撇嘴,腔調盡量顯得心平氣和,溫聲詢問道:“大人還有什么吩咐嗎?”
這樣熱鬧的場子,處處都是契機。各位假母在能夠俯視全局的二樓闌干后,沖著手下的女兒們指點江山,再放她們下樓穿梭在各色席面之間,找尋能狠撈一把的錢袋子,抑或是攀一攀儀表非凡的高枝。
云兆玉的氣度,不被盯上是不可能的。
云湄的話還沒說盡,身畔很快飄過一陣撲鼻的脂粉氣,幾個貌美的私娼搔首弄姿,打著侍奉酒席、嘌唱小曲湊趣兒的旗號,躍躍欲試。
云湄簡直求之不得,不動聲色退開兩步,人都快要退到飛罩下的珠簾后了,奈何還沒能得逞,腕子卻是陡然一重,隨著牽拉的力道,整個人直接跌去了云兆玉的腿上,一時間益發正襟危坐,不敢胡亂動彈。
那幾個美人目睹他們這份難舍難分的勁兒,不乏失望地告罪走開,另尋目標了。
“喬夫人打算去哪兒?”笑音落在耳畔。
私底下還好,這般人流絡繹的場合,他一喚這個名號,云湄便渾身不自在,生怕被旁人聽了去。
她的目光左右巡脧,幸好沒人聽見動靜。
想起自己方才的舉動,她咬唇,辯白道:“下去更衣。”
“你又沒喝水。”云兆玉了如指掌地說。
云湄順勢改口:“渴了,我去尋些茶喝。”
嘴里很快被灌進清茶,云兆玉在她連綿的嗆咳聲中貼心詢問:“現在還渴么?”
云湄的手指蜷縮起來,復又松開,提醒自己,以卵擊石不可取,不能同他置氣。
她緩過咳意,安分地點點頭:“好了,不渴了,不用下去了。”
云兆玉滿意地摸了摸她的腦袋,指尖卻在她發間穿梭的面具系帶上流連,不忘附耳警告道:“還請喬夫人乖一點,不然一會兒你丈夫到了,我就把你的面具給脫下來。”
這樣的提醒,著實效用無限。她果然不再有什么趁機脫身的念頭,安安靜靜地坐在他懷里,讓干什么干什么。
很快,云湄發現,云兆玉似乎當真不是專程為了折辱她,才走的這一趟。場子里穿梭著各色衣冠,有堂皇的富人,也有喬裝打扮的小二,這些人有時近前敬上一杯酒,搭話之中間或壓下聲線,呈遞秘密訊息,云湄離得近,云兆玉也沒有防備的她的意思,全都讓她聽去了。
貪墨的案子看樣子進展不錯,端了好幾個掮客的巢穴,確實比她丈夫能干。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借著這股子東風,把她那個便宜爹也給攮死,這樣可省去她不少氣力。
云湄安分坐在他腿上,倒茶、喂水果,殷勤備至。原以為接下來沒
她的事兒了,結果半途一個酒酣耳熱、大腹便便的官老爺十分沒眼色地走了過來,沖云兆玉討要她。
云湄倒不算意外,這樣的場子,貴人們帶在身邊的,俱都是默認可以當做禮物送來送去的。
云兆玉就著她的手,慢條斯理吃完了她剝過來的荔枝,聞言,只輕輕瞥去一眼。
氣氛微微凝滯。
云湄見狀,不由瞄了這鬧滿肥腸的官老爺一眼,仿佛看到了他的死期。
果不其然,下一霎那,一泓鋒銳至極的寒光驀地劃破眾人的視野,惹來滿座皆驚。
待得反應過來,鮮血早便濺起老高,只見一柄用以切割過廳羊的餐刀入木三分,將那官老爺的手掌釘死在了一旁的抱柱上,官老爺蓄在喉嚨里的尖叫還沒出口,人便昏死了過去。
乍然目睹這般場景,惜命的云湄驚惶不已,擱在膝頭的一只手緊了又松,身畔的云兆玉卻看也沒多看一眼,仿佛什么也沒發生一般,強行扭過她的臉來,指著一碟山楂奶露,吩咐她:“拿過來喂我。”
云湄壓下驚懼,老實照做。
她自然不會自作多情,誤認為這惡徒多么在乎她。那沒眼色的官老爺落得如此下場,純粹只是出于這云大人還沒在她這位人婦身上尋夠刺激,是以才不愿輕易放手,任旁人沾惹罷了。
抱柱旁厥過去的人,很快便被拖下去處理。
場內恢復如初。
可是一想到云大人早前對府臺公子落下的吩咐,隨著時間的推移,云湄便越來越有些坐不住。
奈何她所擔憂的情況,早晚要來。
——不多時,一個面龐隱含憂郁之色,顯得很是心不在焉的男子,很快出現在不遠處由下人揭起的簾幕之下。
云湄的心跳,頓時緊張得加快了不少。
那人正是喬子惟。
他由跑堂的小廝延入堂內,一步步引領著,就在離云湄與云兆玉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了。
幾個侍酒娼婢見他美貌驚人,呼啦啦圍坐上去,又是寬衣摸手,又是布菜喂酒,嚇得他陡然清醒幾分,整個人險些跳將起來,一迭聲說不用,左支右絀地躲避著四面八方伸來的魔爪。
云兆玉順著云湄目不轉睛的視線望過去,見狀笑笑,傾身過來吃她喂的一箸菜,靠近時落下一句:“喬夫人,你夫君倒是挺潔身自好啊。”
話還沒能說盡,他便不期然嗆了一下,荊棘一般的辛辣,在口腔之中一分一寸地飛速灼燒開來。
云兆玉這才看向云湄適才為他夾的菜。
那是一碟紅熬鴿子,奢侈地撒了些來自天竺的胡椒做點綴,云湄夾的那一筷子,恰好把灑在菜式表面的泰半胡椒顆粒,全都夾下來送進云兆玉嘴里了。
云湄見狀,立時做出一副關懷的模樣,哎呀一聲,隱含試探地道:“云大人不能食辣?妾不知,還望寬宥。”
云兆玉不承認,“你一下子夾這么多,誰能受得了?”
結果他的臉很快沁出了一層薄紅之色,眼里燒出粼粼水波一般的晶瑩,藏都藏不住。
云湄將他的狀態盡收眼底,面上趕忙補罪,從銅盆里撿出一杯由冰水湃好的酒,恭敬呈遞上來,說道:“大人喝了這個罷,潤喉解辣。”
杯中的金黃色酒液,晃出了一圈圈迷離的波紋,香氣醉人。云湄識得此酒,乃是產自江陵的名酒「香醴芙蓉春」,從前每一個極寒的深冬夜晚,何老太太臨睡前都會飲一杯,暖暖臟腑,才可高枕安睡。但此酒酒性極烈,酒量欠佳的人,估摸著稍微半杯下去,便能當場醉倒了。
云兆玉的視線落在酒杯上,抬起眸來,看向云湄。
兩個人視線交匯,這一霎那,各自轉過千般心思。
不過云兆玉的心虛,很快被游走開來的辣意,給生生截斷了。
微妙的僵持很快落幕,云兆玉抬起手,拿手背隔開她遞上來的酒盞,人往后仰,閑適地靠去了椅子里,盯了云湄片時,忽然飏聲說:“寶貝,過來喂我吃仙桃。”
這樣的聲量,顯然是蓄意報復。
云湄雙手一哆嗦,險些持不住酒杯,心里擂鼓似的敲擊起來,頭垂著,目光釘在他胸膛處一動不動,根本不敢回身去望。
她最害怕的,便是滿座的人皆朝她看過來,投以過多的注意力。雖則戴著面具,但根本驅不散心底的羞憤與隱憂,無事不刻都生怕被人窺見半絲屬于喬家夫人的痕跡。
所有試探的心思,在這一刻,全數偃旗息鼓了。
云湄頭皮發麻,一時只覺如芒在背,老老實實執起餐刀,片下一牙汁水豐沛的仙桃,遞給云兆玉。
云兆玉望某個角落瞥去一眼,莫名同她禮讓起來,捧著她紅透的臉左看右看,體貼道:“身上怎么這般熱?你先吃,降降火。”
云湄心中惴惴,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眼見見他主動往她嘴邊喂過來一片桃子,順從地張口銜住——
這一霎那,他的手穿過發絲,陡然繞去頸項,從后頭將她單手掌住,繼而傾身吻了下來,從她舌尖摘走了被她吃下大半片的桃子。甜津津的果汁混雜著她的香氣,在唾液接觸中交換,織纏。
“這樣,才叫解辣。”他于唇齒相依間輕笑。
云湄因緊張而不住地戰栗著,避讓,又被緊密追逐著。云兆玉另一只手壓住她的脊背,將她拉得更近,胸懷相貼,逃無可逃。
她許是得知境況無可更改了,開始放松身體,不愿透露出驚惶過頭的異常。云兆玉幽邃的視線,則從她漸次染紅的耳側望了出去,穿越滿場紛亂的琳瑯鬢影,與喬子惟投來的目光,適時地短暫交匯上了。
不知怎的,這一刻,云兆玉血液愈加沸騰,比在誰人也看不見的床笫之間朝云湄索取親吻,要更為惹得他感到興奮,甚至還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血脈賁漲的滋味。
這么混沌地想著,云兆玉的指尖,開始在云湄柔滑發絲之間尋找起來,不多時,便觸碰到了狐貍面具的繩結,搭在了線頭之上,捏住,纏繞在指骨之間。
只消輕輕一勾,便能將礙事的面具給徹底揭下來。
云湄敏銳地感受到了,心中遽跳,十分惱恨他的出爾反爾,立時調動力量緊闔齒關,狠狠咬住了他的舌尖。
云兆玉悶。哼一聲,卻照樣沒有放過她,解她面具的手愈加靈活起來。
這是自打他抵達岳州以后,每一次同她接吻時,都會迎來的老橋段,云兆玉早便習以為常,事至如今,這樣的痛感,只會催發更大的不滿足。
兩下里瀕臨窒息,他才終于退開寸許,喘。息著道:“就算當真讓他撞破了,又如何?你這個人,從頭到腳,原本就該盡數屬于我。”
他意欲解開繩結的手,還沒有停止,云湄感知到腦后束縛的線,忽地松了力道,致使她臉上的面具開始搖搖欲墜起來。
她全部心神都撲在了這副面具上,對于他話中的含義,委實無力深想,一時只又羞又憤、驚怕交加,抬起手,死死地壓住云兆玉的上臂,勉力止住他的動作,切齒地提醒道:“你不是答應過我的?云大人,言行不類,就是你的風度嗎!”
云兆玉渾不在意地笑了笑,一語雙關地反唇道:“難道喬夫人就是個守諾的人嗎?”
云湄氣性上腦,眼里很快涌出淚花,齒關緊咬,怒火滔天地剜著他。
云兆玉試探地動了動臂膀,又被她使力壓住,甚至指甲都刺破了他的肌膚,看樣子,她當真要同他抗爭到底。
他們這一隅的僵持,呈現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便是吻得動情,難舍難分。
府臺公子自覺很有眼色地吩咐底下人去安排寢室,又派了自家小廝去請他們移步。
云兆玉無可無不可,倒是擺出頗具風度的模樣,先行詢問云湄:“喬夫人覺得呢?”
這一聲不輕不重,小廝離得近,自然能夠聽見。一時好像獲悉了
什么驚破蒼天的秘辛,驚訝之余頻頻打量云湄,好奇之下又不敢直視,做賊似的半遮半掩,顯得越發欲蓋彌彰。
云湄氣極了,沒臉再去探究除了這個小廝,場子里還有多少人會朝她投來這樣的視線,羞憤欲死之下橫生氣力,從云兆玉懷里掙出來,飛速逃開兩步,轉瞬走遠了。
云兆玉笑笑,攤手說:“看起來她不太愿意。”
小廝眼觀鼻、鼻觀心地退下了,臨走之前還瞄了一眼喬子惟。他因為面嫩,正被狂蜂浪蝶簇擁著,甚至還有彈琴的行首主動過來侍奉,看樣子著實支應得心力交瘁,也不知究竟有沒有察覺云大人那一塊兒的異常。
云湄在長廊里走得疾若流星,少頃頓住步子,揉了揉發麻的腰椎,和軟意泛濫的雙腿。
雖然她對那位云大人嫌惡已極,但不可否認其吻技著實高超精純,只消三兩下的逗弄,便能勾得人骨酥筋軟,縱使心里再是抗拒,身體上的本能也根本招架不住。
她扶住闌干,怒火與驚惶在胸腔里燒成灰燼,惟余滿身乏力。跟他的較勁,不光身子緊繃,精神亦是時刻調動著,壓抑的疲累,在這一瞬間狂涌上來,云湄險些站不住。
臂膀被人及時攙住了。
云湄循跡看去,是冬鋒。
都是一伙的,按理說照樣得受她一個憤恨的眼神。但有他遞衣在先,云湄還是說了聲謝謝。
身后足音輕輕,有人靠近了。
云兆玉信步走來,笑意危險,“你想尋死,可以直說,不必又是遞送雉裘,又是如此攙扶。”
冬鋒簡直百口莫辯,他跟全昶一樣,是有家室的人,孩子都快趕上云湄大了,與妻子的關系也十分穩定,不像這兩個年輕人,互相折騰個沒完。
倘或當真沾花惹草,誰又敢動上喬夫人的心思?
再說了,真眼睜睜讓人摔了,又得賴他。
但承受云兆玉的視線,冬鋒脊背上仿佛滾過雷亟,咽下辯解,匆忙拱拳退下了。
云湄倚在闌干上,轉過臉來,仇視地盯著云兆玉。
他照樣自顧自地走近,動作流暢地圈住她,拉進了懷里,抬手掌住她下頦,迫使她朝下頭的大堂里看去。
喬子惟那一席花團錦簇,娼者甚眾。他謹記著來時肩負的刺探任務,不再避讓,艱難地與三教九流打著交道,很有些親密姿態。
“你看……我說了,喬夫人莫如選擇我。”云兆玉也不知究竟是純粹在諷刺喬子惟,還是哪位負心薄幸的人物,慢條斯理地說,“我雖則荒唐,但對伴侶絕對忠貞,不像某些人朝三暮四,始亂終棄。”
目睹底下那些聲色犬馬,云湄心里不起半絲波瀾,說:“既然云大人號稱知曉我的一切,想來也會知道,家里那兩個貴妾就是我納給他的。我不在乎這些。”
“你要是真喜歡他,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情?”云兆玉傾身下來,專注地凝睇著她的眼睛,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你難道愿意看見自己的愛人,跟旁的人大行魚水之歡?”他的手,慢慢摩挲她的肚腹,隔著布料,仔細丈量著道,“原來喬夫人肚量這般不小,著實能游湖撐船了。”
云湄的身子緊繃起來,想到方才那個極富欲色的吻,簡直通體的不自在,連連躲避著。
“喬夫人,你臉紅了。”他笑著點出她的異常,又佯作不知緣由的模樣,疑惑發問,“你怎么了?這里很熱么?”
“云大人究竟想要什么?”過路之人的側目,在這個滿目糜爛的地方,實在是常事,但云湄受不了。她打著商量,按捺著顫音道,“望您高抬貴手,不要在此處、在此處這樣待我……”
“我想要什么,早就已經表達得非常明晰了,是你不夠給面子啊,喬夫人。”云兆玉并不搭理她的乞求,照舊施展手腳,一只手順著她細細的、不堪一折的脖頸游移上來,順勢抬指掰過她的臉,直視著她,一字一頓地道,“我說了,我要你這個人。你把他休了,來跟我過。”
云湄艱難地偏走了身子,語氣里透出一股執拗的堅持,斬釘截鐵地說道:“除了這個!”
所有的游刃有余,很快被她破解,就在這一句話的功夫。
“你有余地跟我談條件嗎?”見她臉上擺出決絕,云兆玉又開始抑制不住火氣。
他的嗓音發沉,心火翻涌,亟待做點什么用以發泄,指尖在輕盈的綾羅上踅摸試探著。爾后,不消須臾,細細的裂帛聲,倏而響在了空氣里。
第94章 冠妻姓(十四) 酸氣彌漫:“這是他們……
這樣的警告, 跟揭走她的面具如出一轍。
二者對于云湄來說,無外乎是同一等次的極致威脅。
絲絲冷氣見縫插針地入侵,肌膚隨之泛起細細的戰栗, 云湄頃刻間心悸起來, 渾身上下被惹得寒噤不止, 趕忙及時退讓,倉促地說道:“來……來日方長, 云大人,其實我們可以商量著來的!”
云兆玉嗤笑一聲, 顯然并不買賬,毫不客氣地指摘道:“你的承諾, 就沒有一句是奏效的。”
云湄竭盡全力在他懷里轉了一圈, 一面避讓, 一面搶白道:“云大人且留待些時日再看,怎可對人妄下結論?”
云兆玉不接腔了,臉上露出一副十分篤定的表情。
好言商量也好,厲聲怒罵也罷,云湄渾身解數都快要使盡了, 卻還沒能得到他的高抬貴手。此刻, 她自覺像琵琶上的弦, 任人調撥,顫音延綿, 充分地體會了一回身不由己的感受。
進退失措,欲哭無淚,不光嘴上功夫吵不過他的顛倒黑白,體力也懸殊極了,較勁亦壓根較不過人家。
“請云大人給我一些時日, 好嗎?”沒奈何,她不再避讓,試探著踮起腳尖,第一次主動于他唇畔印下一個香吻,盡量放軟聲調,輕聲細語地哄著,“求求您了。”
香馨撲面,恍如那一晚的主動貼近。雖然同樣藏著圖謀不軌的小心思,但奏效程度一般無二。云兆玉果然滯了滯,改為圈攬她的后腰,另一只手也抬起來,仿佛想要抬起她的下頦,觀察她的神色,來辨別是真是假。可是這一出神,早便晚了——云湄找準時機,瞬間化作游魚,靈泛地鉆了個空子,便如此徹底溜出了他的桎梏。
腳步紛紛,極速后退,轉瞬與這登徒子撤開了十來步,身與心都終于舒坦下來了不少。
……又是這樣!
比起她出其不意的小心機,云兆玉更加懊惱的,其實是他自己的不爭氣。
丟盔卸甲,竟然只在她主動靠近的一個細小瞬間。
——還有比這更丟臉的事情嗎?
他眼神微黯,追溯她的腳步跟蹤上去,一直在暗處察言觀色的冬鋒適時出現,又怕當真打斷了他興致,一時結結巴巴地呈稟道:“……小、小姐哭了。”
云兆玉眼睫微動,步伐停了下來。
孩子終究無辜。他按捺戾氣,終歸松口:“那先這樣吧。”
冬鋒聽出他話音里不死不休的的含義,嘆口氣,又無法規勸,只得下去承辦去了。
他偏眸,與不遠處軟軟倚在廊柱旁的云湄對上一眼,輕笑著說:“喬夫人,記住你適才答應我的,再失諾一次,別怪我使出更過分的手段。”他拂袖回身,落下一句,“咱們來日方長。”
云湄沒聽見他們的交談,只知道云兆玉突然止住了追逐,除了言語上的威逼,人并沒有追上來。不過片時,冬鋒出現在視線里頭,比手請她出樓,看樣子,竟然是要放過她。
云湄不知這回怎地如此輕松,但想起家里的綏綏,來不及深想,一時間如蒙大赦,抬手闔上交領,整理散亂的衣冠,迫不及待走開幾步,卻難掩行動之間的虛浮無力。
除了性命攸關的垂危之際,冬鋒壓根不敢再扶她了,任其東倒西歪,自己只亦步亦趨地跟著,到了實在不行的時候,至多抬起佩劍,拿劍鞘給她借一下力,但也很快便移開了。
云湄緩了緩,隨著冬鋒的引領,走入了停靠在街巷深處的馬車。
車廂內擺著她被綁來時身著的寢衣,還有一些供以整飭儀容的梳妝用物。
云湄脫下身上的綾羅麗服,換回了自己的寢衣。將麗服扔下時,余光瞥見被撕裂的開縫處,手指蜷了蜷,視線仿佛被一簇火給燎到了,飛速偏開了目光。
這衣服其實十分漂亮,繡線精致,設計得別具匠心,是那人挑衣服的一貫風格。交領如盛開的花瓣一般層層錯綜疊落,衣襟往下的腰封點綴了一圈由水紅色流蘇墜著的細小鈴鐺,往下則是輕盈的十二瓣裙幅,從上到下,委實美不勝收。
只惜,現而今垂委的流蘇鈴鐺所遮覆的
區域,被某人的毒手撕裂了一條細細長長的口子,瑕疵甚大,堪稱整條裙子都為之毀了。
羞與憤齊齊燒上臉頰,云湄倉促地斂走了視線,隨手將其扔至車廂之中的犄角旮旯里去,乘車的這程子路,再也沒敢多看它哪怕一眼。
到了喬宅后巷,自然不可大搖大擺打正門抑或哪怕是角門進去,冬鋒將人從馬車里請了下來,依著原樣,飛檐走壁地將她扔回了床上。
臥房里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云湄起身,走至窗下推窗細瞧,廊廡下掛著的羊角燈被風雪吹打得左搖右晃,落下拳頭大的一點光,罩住兩個守夜的小丫鬟,一個賞雪嗑瓜子,一個抱臂打瞌睡。
院子里也寧靜極了,剛掃完庭前雪的仆役掩了掩風帽,對插著袖子,往柴房擱置笤帚去了。
偶有巡夜的老漢,挑著一盞紗燈來回走過,身形很快消失在廊道盡頭。
一切井然有序,壓根沒有半點主母失蹤的異象。
云湄這就了然了——她不在的這兩日,那云大人早便打點過了,許是找了個人頂替她,病懨懨躺在床上不見人便妥。
云湄的猜測很快被證實。
她回來沒多久,趙傅母便在外頭叩了叩門,“大奶奶,您身上好些了嗎?姐兒哭了,鬧著要來瞧瞧您,您看……”
云湄正巧要去看女兒,聞言利索放人進來,還沒看清影子,綏綏便兜頭撲進了她懷里,一見她便止住了抽抽搭搭,知她不喜臟污,還自行先把鼻涕眼淚給統統抹干凈了,破涕為笑地仰面打量著她道:“阿娘好了!”
熱烘烘的小孩抱了個滿懷,蹭來蹭去活蹦亂跳的,云湄沉默地摟著綏綏半晌,那顆惴惴不安的心,陡然便回落了。
這已經很好了,孩子沒遭難,她也沒掉一根頭發絲。
但云湄心知肚明,那人一定不會就此放過她的。
將綏綏哄睡后,云湄翻身下榻,在置放雜物的廂房的箱籠里,翻出了綏綏幾個月大的時候的風鈴玩具,拿細密的絲線穿過,懸掛在房內的幾扇活窗下,密密麻麻掛了快有十來串。
下回來人之前,自己起碼要先有所感知,沒得憑空出現嚇個半死。
云湄將將完工,收手踅過身去,身后便傳來的鈴舌的撞動聲,她心底一悚,轉目瞧去,卻是晚歸的喬子惟。
他立在廊廡下,垂落的手做賊似的在窗頁邊沿摸索,許是才稍微推了一下,便驚動了云湄所布置的鈴鐺串。
云湄做出奇怪的神色瞄了他一眼,假裝什么也不知情,只問:“表兄,你怎么不走正門?”
喬子惟身上裹挾著一股子脂粉氣,側臉的唇脂印應當是倉促之間寥寥擦了一下,拖出一行水粉色的尾巴,戳在白玉般的臉頰上,顯得欲蓋彌彰。
關于這個唇印,云湄不久之前在二樓闌干旁看得一清二楚。那一下出其不意,喬子惟沒能躲開,便這么遭了輕薄。他滿場子左支右絀,不光女子喜他,男子也趨之若鶩,再是使出渾身解數加以躲避,也仍有招架不住的時候,這很正常。
喬子惟心虛極了,趕忙偏開臉,將窗子放下,遮蔽了自己渾身脂粉氣的異常狀態,局促的人影映在桃花紙上,閃爍其詞地支吾著說:“我、我……我想看看你們母女倆睡沒睡,沒得沒頭沒腦撞進來,吵醒了人。”
云湄相信了他這個說辭,“噢。”
實際上,云湄比他要更加心虛。
被人又親又摟,就差沒滾到榻上去做最后一步了。
所以她怎么會反過來跟喬子惟計較這些呢?
其實當真如云大人所言,云湄對他實在……這么說吧,倘若喬子惟當真是狎了妓回來的,她這廂,醋壇子依舊紋絲不動。
加上自己又有所虧欠,所以云湄假裝什么也沒看到,只想趕緊揭過這一茬,當下只神色如常地說:“綏綏睡在咱們房里,你別進主臥就是了。回來了就先去洗漱吧,我叫婆子去備水。”
喬子惟這才想起她的風寒病,慰問了一句:“身上好些了?昨日還下不來床的。”
云湄噎了一下,咬咬唇,盡量簡短地結束了這場要命的對話:“好了。”
喬子惟與她的心思不約而同,在窗外結結巴巴地回道:“喔,那表妹、表妹早些歇息,我去書房睡!”
“嗯。”云湄含混地答應了一聲。
得了她的首肯,窗紙上映著的影子陡然松開了繃緊的脊背,很快便落荒而逃了。
一切歸于寂靜。
云湄回身在床畔坐下來,探手給綏綏掖了掖被角,復又抬頭望月。
心里安定不下來,仍轉過千般思緒。
一下子覺得適才的對話挺惹人生笑,表哥被人摸個手、親下臉都認為很對不起她。
一下子又彌漫開沉重的心虛來,腦子里閃回那個荒唐的云大人,想到他那雙世無其二的眼睛,繼而聯想到他的吻,他熟稔滑入指縫的十指交扣,還有他不能食辣,酒量不行,言語之間總說她虧欠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恨他的人。
云湄黛眉扣攏,深以為麻煩大了。
這幾日,她自始至終都不敢深想,但事實就直白地擺在那里,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任她再如何心存僥幸,都遲早要袒露出來,逼迫她去正視、面對。
這兩天,云湄著實被折騰累了。
她不再去想,脫力地栽在被褥里。
綏綏夢囈著,扭動小身子,蹭過來拿胳膊擁住了云湄的腦袋,學著云湄先前的樣子,哼曲兒哄她睡覺。
綏綏依葫蘆畫瓢,曲調自然是如出一轍的難聽。
云湄聽著聽著,噗嗤笑了,身上輕松不少,壓抑的疲累在這一刻潮水似的漲上來,人很快便沉入了黑甜鄉里。
再轉過幾日,便要迎春了。
云湄在夢里期盼,希望那人別來攪擾她陪孩子過年。
看起來,云湄這個微小的愿望,暫且是實現了。
翌日醒轉,喬宅四下里張燈結彩,正廳和各房貼起了年畫,還有小丫鬟在院子里烤板栗、放沖天炮玩兒。云湄身為喬家大奶奶,著實有得忙,白天一起身,先是草草用完膳食,立時便往外頭的鍛造鋪子跑了一趟,看看分發給小輩、下人們的彩餅壓好了沒,爾后又走了一回洞庭最大的衣飾店,打量小姐們的新年衣裝究竟裁到了哪一步,回來緊接著囑咐下人們往各處鋪子置辦年貨,最終對了對預備拜年時往各家交際酬酢的單子和賬目,這才給張夫人送去歸整。
云湄跑了半日,整個人累脫在圈椅里,由著綏綏殷勤捶腿。
先前在今陽當假媳婦,除卻心靈上的壓力以外,其實沒受過什么皮肉哭。家下的事務甭管大小,就算是婦人的分內事,許問涯也不會讓她太過操勞,譬如說年節期間的雜碎事宜,許問涯會直接把辦妥的成果遞給她,她掠人之美,拿過來裝裝樣子就是了。
是以眼下這些事,云湄太久沒操辦過,一時很有些生疏,調用的還是從前在江陵宋府為何老太太操持年節事宜的經驗,辦完之后,一時間身心俱疲,倚在椅子里頭起不來。
綏綏捶著捶著,便開始圖窮匕見,晃她的膝蓋,糯聲說:“燈會,阿娘帶我玩!”
自打上回香料莊子一事后,云湄老怕有人來拐她的孩子,便再也沒帶綏綏出過門,還叮囑喬子惟無事也不許隨意帶綏綏出宅子。喬老爺和張夫人更不會好心到來帶她的孩子出門玩兒,悅兒彩環這些妾室們雖則有心,但她們出行,得一層層往上請求,很是麻煩,等閑不去動那個心思,所以,綏綏已經很久沒出去透過氣了。
綏綏說著,又捧過來一朵繒絹而成的小幡,求云湄替她簪戴在烏亮亮的發髻里,小臉笑得一團乖氣,聲似銀鈴:“綏綏要漂亮地去看燈。”
一提到出門,說話都流暢了不少。
云湄接過她手里頭的小幡,左右翻看。
這東西叫做小春旗,不知哪個姨娘給綏綏拿來玩的,乃是洞庭的習俗,臨了年關簪上一朵,以示歡喜迎春。
云湄一壁替綏綏簪戴,一壁扯謊:“你聽誰說的?外頭沒有燈會。”
綏綏指著門檻外正跟悅兒、彩環嬉鬧的丫鬟們。
丫鬟們不曉得小姐被禁足的內情,既然被點到,便三三兩兩簇擁著過來,有那膽大的彎下腰,給綏綏扔了一顆烤好的板栗,調笑著拱火:“北城那頭就有,依著習俗,今晚休假,連咱們都能去,只有綏綏去不了!”
云湄煩她們礙事,接過板栗,砸了回去。
丫鬟們咧嘴悄笑,一時作鳥雀散,但沒幾個感到后怕的。
——大奶奶
雖然總是沒什么好性兒、臉上不常掛著大宅婦人慣有賢靜溫和氣,但對待底下人其實很是寬宥,不然她們也不大敢這樣鬧將。
綏綏眼巴巴看著云湄,一雙點漆黑眸亮閃閃的。
云湄視而不見,簪好了絹花,推推她的肩膀,顧左右而言他地說:“該去午睡了。”
趙傅母應聲過來牽人。
綏綏一步三回頭,見云湄臉上沒得動容,一時很是失望地走了。
悅兒和彩環見機進來侍奉云湄,勸說道:“今日城北那頭據說有三層高的燈彩呢,十來天之前就開始搭建了,門上負責采買的小廝每天回來,都會朝咱們描繪一下進度,說得底下人個個心動,那些丫鬟們越好了今夜趁著休假去瞧,綏綏常和她們玩兒,許是被勾得躍躍欲試了。”
彩環心思細些,約莫猜得出來云湄是害怕拐子,便道:“今晚雖則人多,但巡兵定然也會增呀。”
云湄倒是想起這一茬來,年關上頭抽檢,岳州調了老多巡城兵在主城洞庭的街頭巷尾做樣子,前幾日喬子惟公干被攔下來搜車,險些耽誤點卯的時辰,回來還沖她很是抱怨了一通。
云湄糾結著思來想去。
其實她最主要是害怕那個云大人,大庭廣眾之下擄人,是他能干得出來的事兒。
但云湄轉念又想起自己昨日的遭遇——倘或他當真想綁誰,縱使那人老老實實地睡在自己房里,也壓根躲不過啊。
算了,別為了這點子隱憂,拘了孩子。
如若真有什么,她帶著孩子往巡將那頭跑就是了……這地方總不能文臣武將都沆瀣一氣,俱都要聽他一個人的調擺吧?
綏綏聽到出行的消息,一蹦三尺高,午覺也睡不下去,跑過來抱住云湄的脖子,胡亂吧唧了好幾口。
及到日頭要落幕,云湄抱著綏綏上了趕往城北燈市的馬車。
事實證明,云湄白日里的設想,還是太過天真,有些人的只手遮天,運轉起來,根本不跟你講半分道理。
任她如何只貼著巡邏路線的直道行走,也無論是怎樣的將綏綏片刻不離地緊密看護,在某個瞬間,頭頂籠罩的華彩一晃、手上麻筋一跳,待得再回過神,懷里揣著的孩子,便這么輕而易舉地不見了蹤影。
家丁們原本在松懈地賞看著各色花燈,乍然聽見大奶奶使喚他們尋人,都如夢初醒,紛紛揉起眼睛,定睛細瞧——上一霎還在這兒的小姐,果真離奇失蹤了。
不知怎地,云湄料想到是誰干的,心里頭便不怎么慌張,只是很有些生氣。朝她云湄自己怎樣發難都好,捏住孩子,就仿佛捏住了她的七寸,一會兒還不知道要怎么頤指氣使地同她談條件呢。
同一時間,不遠處賣春餅的小攤后,陰影里,云兆玉蹲下身來,指著那些精巧的零嘴道:“你想吃嗎?”
綏綏記得這副瞳孔,畢竟不久之前,才在某處屏風后頭見到過。
可是……他的臉怎么變了啊?
之前要好看很多的。
綏綏很好奇,伸出指頭,戳了戳云兆玉的臉頰,費力表達道:“你長變了呀?”
云兆玉牽過她的手,蓋在臉側,學著她的語氣,溫柔笑道:“先前是第一次見寶貝,當然要用真容呀。”
“哦。”小孩子的注意十分跳脫,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而是搖著頭,回答他先前的問話,“我不吃。”
云兆玉觀察她的表情,毫不嫌棄地拈起袖口替她擦了擦嘴角,點破道:“看起來不像是不想啊?分明涎水都流出來了。”
綏綏只好坦白道:“沒有錢。”
她這一副不冷不熱的防備樣子,儼然一個翻版的云湄,在她身上缺失的幼年時代,仿佛能從綏綏身上盡數找回來。
倒是跟她母親一個德性,小事小情佯裝眼淚,真被拐來,反而不哭不鬧,冷靜極了。
云兆玉看著看著,語氣莫名又軟了幾分,輕輕地問:“我給你的那些金餅呢?”
綏綏說:“藏起來了。”
綏綏曉得云湄不樂得看見那些,最先在香料莊子得到的那一塊,被云湄擲去了馬車的角落里,還是綏綏悄悄從車廂的地縫上摳出來的。
殷鑒不遠,后來所得,綏綏自然不敢再擺到臺面上讓云湄瞧見,不然俱都是被扔掉的份兒。
“好可憐,有錢沒處花。”云兆玉忍不住捏了一下綏綏白嫩的臉蛋,隨著他的動作,一只燦燦奪目的金餅變戲法似的從袖口里貼著腕子滑出來,啪嗒一聲,穩穩當當落進了綏綏的手心,他雙目溫柔似水,笑著問,“知道怎么跟人買東西嗎?”
綏綏搖頭,發髻上的小幡絹花和彩色珠釵跟著顫動,抖落一串閃亮的寶光,在那張稚嫩的臉蛋上來回晃漾著,頰畔細細密密的絨毛被照得纖毫畢見,茸茸的臉仿若春桃般白里透紅,看起來著實可愛極了。
這孩子實在見錢眼開,沉甸甸的金餅一經落進掌心,繃緊的小臉上頓時冰雪消融,唇角轉瞬抿出了兩只極其精巧的小梨渦,連凹陷的弧度都像極了云湄。只可惜眼睛黑黝黝的,與云湄極為不同,不然真能由此瞧見云湄小時候究竟是什么模樣。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在跟前,一時間所有愛恨統統拋之腦后,云兆玉一顆心快要化成了水,循循善誘地道:“喊一聲阿爹,我就教你怎么逛街、怎么找樂子,如何?”
“……”綏綏皺著小臉仔細斟酌,半晌,張了張嘴。
“云意綏!”
與此同時,巷口陡然傳來了云湄冷冰冰的聲音。
綏綏當場一個激靈。
“過來。”云湄看也不看蹲在綏綏身側的那個男人,只目不轉睛地盯著不爭氣的女兒。
綏綏一見云湄,渾身上下連同汗毛都老實了不少,噔噔噔跑去云湄身后,爾后抓著云湄的衣角,朝外探出小半張臉,長睫眨巴,沖正站起身的云兆玉遞過去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可是云湄壓根沒給人多搭話的機會,踅身彎腰,一氣兒抱起綏綏,便即刻邁開了步子。走著走著,她越想越認為得來全不費工夫,著實蹊蹺,是以,一時間很是后怕地加快了步伐,瞬間走開了二里地。
及到馬車之畔,云湄回身瞄了一眼,那人真的沒有跟上來。
她心下稍定,但今夜這燈,是無論如何也賞不下去了,不由分說便帶著綏綏回了家。
一路上的耳提面命,自不必多說。綏綏理虧,畢竟被人拐了,還一聲不吭貓起來躲避娘親,委實無處狡辯,一時只能老老實實地低著小腦袋挨訓,擺出一副安分乖巧卻無懈可擊的樣子。
——這般從善如流地認錯,云湄自然拿她毫無辦法。
好在并沒有發生什么,那人也未借題發揮。
云湄雖然心中生怪,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氣。
歸家第一件事,她順著給女兒沐浴的功夫,拉著綏綏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地檢視了一遭,也是頭發絲兒也沒掉一根,這才放下心來。
只是脫衣裳的時候,有什么爍亮的東西冷不防啪嗒掉下
來,在余光里劃過一串兒耀眼的光華,又咕嚕嚕在地板上滾了好幾圈。
云湄疑惑地垂下頭,彎腰撿起來一打量,人差點定住了。
又是那種鏨了肥美瑞兔的金餅。
腦子轉起來,甫一聯想,云湄便覺一陣天旋地轉。她扶住衣桁,勉強穩穩身形,顫聲開口命令綏綏:“把……把你先前私藏的那一塊兒,也交出來給我。”
綏綏啞口無言,原來她在馬車里的那一通摸索,還是被阿娘洞徹了。
不過阿娘點多少,她就只交多少,余下的只當啥也沒發生。
所以綏綏一來一回,只將最先在香料莊子收到的那一塊兒,給呈遞了上來。
云湄把兩塊金餅放在掌心里來回對比,沉默無言。
果真……果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橫面處的作坊印記,都是同一個——出自今陽的寶進軋造廠。
一股不寒而栗的細電,從尾椎處攀了上來,直沖腦頂。
原來那人早便盯上她了。
或者說,這一切的一切,從始至終,由頭至尾,都是沖著她云湄一個人來的。
這樣的密網一般的布局,牽出了云湄后怕至極的驚懼。
她頭暈目眩,吩咐丫鬟們伺候綏綏沐浴,自己跌撞著走出湢室,跨過門檻,跑到廊廡下,深深吸入一口寒氣。
冬月高懸,細雪不絕。
最近年味足,每日有每日的習俗,府中上下各人都睡得很晚。
這不,馥兒和悅兒正在不遠處的吊爐旁一面炊茶吃點心,一面給綏綏做春花形狀的護耳,于手中針線來往穿梭的空當,互相咬著耳朵,說些零碎的閑話。
馥兒最近的煩惱,無外乎一直留在家下當米蟲,閑侃間,便同悅兒說起了前些日子在美饈樓錯失的契機。
談起那位氣度非凡的云大人,馥兒言語之間難掩傾慕和遺憾,臨了,又話頭一轉:“可人家對先頭那個妻子一往情深,嘴里說著什么‘負心薄幸、扔下他跑得沒影兒’,話里頭其實頗為念念不舍的,看來是容不得旁人,我也就沒去白費那個功夫了。”
云湄乍然聽見,呼吸間進氣慢了些,一個不注意,冷不丁驚天動地地嗆咳起來。
他、他真的是——
昨夜還在逃避、擱置的問題,今晚就自行撕裂了幾道口子,強行讓她直面內里的真相。
云湄出氣進氣俱都不暢快起來,背靠廊柱下滑,緩緩蹲坐在地,雙手交疊回抱著自己的臂膀,想起連日來那人與以往脾性截然不同的荒唐勁、與種種挾著濃烈恨意的所作所為,云湄煞白的臉上益發愁云慘霧起來。
心思百轉之間,云湄想起了無辜受牽連的喬子惟。
她慢慢撐著膝蓋直起身子,往書房走去。
年關已至,喬子惟手上很有一些冗務亟待處理,每日散值回來還得去書房盤盤條理,今夜也是如此。
云湄等閑不會來攪擾他,但時常會派人送姜湯等暖身用物。
門樞咔噠一聲,有身影出現在門檻處,喬子惟習以為常,出言吩咐:“你先放在那兒就好……”
余光瞄見地上的影子,喬子惟話頭微滯。
——那是云湄本人的影。
“表兄,我們和離吧。”
一竿子捅到底。
云湄被莫大的愧疚填滿了胸肺,一口氣說完這句話,只覺呼吸不能,垂著腦袋,根本不敢再抬眼去看喬子惟的神情。
月色凄迷,飛雪的影子繚亂地映在四壁,和著搖曳的燭火之光,鬧得滿室紛亂,仿佛山雨欲來。
啪嗒——
喬子惟手中的狼毫筆倏而墜地,在波斯地毯上砸出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淅瀝墨點,隨著筆管的滾動,連綿不盡。
***
冬鋒很快把情報呈送給云兆玉。
云兆玉的關注點卻有些走歪了。
冬鋒每日呈遞進來的訊息,都是經由妥善整理過的,修剪了雜碎的枝枝蔓蔓,盡是精華。
云兆玉看完喬宅的所有,面色分毫不變,例行瀏覽公事,期間拿來紙筆,計算一項疑點頗多的賬目,整個過程有條不紊的同時,也很是稀松平常。
冬鋒以為沒啥事了,拱手就要告退。
不期然聽見墨點砸落在硯臺里的聲響。
原是云兆玉將手中毛毫飽沾了墨,卻半晌沒有移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冬鋒以為他在思量公務,立時展現出得力干將的派頭,上前詢問:“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盡管吩咐給屬下去查!”
下一霎,卻出乎冬鋒的意料。
“你是說,成親了,也表兄表妹地叫?”就聽云兆玉呢喃著說完,又扭過臉來盯著冬鋒,很有些切齒地問,“……這難道是他們之間獨有的情/趣嗎?”
第95章 冠妻姓(十五) 極樂的滋味,唯有他才……
月影依約, 密雪不絕。
“……你說什么?”筆桿敲擊薄毯的悶響聲中,喬子惟訥訥出聲,“你要與我和離?”
云湄不是會將這樣的話語掛在嘴邊的人。
但一旦開口, 這樣的結果, 便差不離已成定局了。
所以他才會如此訝然, 繼而被慌張包裹。
云湄沒有立即回答,走開兩步, 躬下身子,將那支砸落在絨毯上的毛筆拾起, 沉默地掛回了筆架上。
過程中沒有去看喬子惟的神色。
或者說,自打走入書房起, 她就失去了直面他的勇氣。
云湄將毛筆擱置好, 又提了姜湯來, 親手盛上一碗,垂著頭放至喬子惟跟前,語氣盡量稀松平常,仿佛只是在進行一場普通的分道揚鑣。
“嗯,我會帶綏綏走。”她控制著語氣, 平和地說, “你挑個閑日子, 把放妻書給我。”
她神色如常地收拾食盒,說罷, 便轉身欲走,卻沒能走脫。
她的手腕被喬子惟拉住了。
喬子惟神色緊繃,悲戚之間頗有古怪之色,顯然認為兩個人倏而走到這一步,極是突兀。但他聽云湄語氣, 并非賭氣,也深知云湄不會拿這樣的言語來同他置氣,從前縱是再大的禍事,也頂多嗔他一句不出息。
喬子惟順著扣住手腕的力道,將云湄拉了回來,扶著她的肩頭讓她面對自己,強自冷靜地斟酌片時,輕聲細語地試探著問:“為什么突然要和離?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對不起你了嗎?”縱然他提醒自己要沉住氣,要體諒她一定事出有因,但越說,越是無法自控地急迫起來,他鬧不明白這究竟是如何回事,怎么就要走到這一步?一時十分不甘,追問道,“你…你告訴我為什么,云湄,你不能這么草率地對我。”
云湄偏開臉,仍是固執地說:“沒有情分,就該各走各路,還需要什么旁的理由嗎?”
喬子惟感知到掌下的肩頭傳來緊繃感,她顯見地很不自在,目光躲閃,或恐另有隱情。他只覺異常,當下深吸一口氣,平復著患得患失的心痛,盡可能地放軟聲調,詢問道:“倘若有什么事情,我們一起承擔,好嗎?你一個人帶著綏綏在外頭,讓我怎么能放得下心?”
云湄聽罷,鼻腔里陡然涌上一陣極大的酸楚,淚光在眼眶中閃過,好險才竭力按捺住。她吸了吸鼻子,整理面色,轉過臉去,直視著喬子惟,想要說些什么冷颼颼的話來快刀斬亂麻,但觸及到他寫滿關切與痛心的眼睛,云湄的淚水,一下子便奪眶而出了。
偌大的愧疚翻涌上來,淹沒至頂,一時間快要令她無地自容。
家下的一切禍事,遭受到的所有針對,自始至終,俱都是由她云湄一人引起。表兄是無辜被牽累的,她早前居然還恨鐵不成鋼地反過來賴他不爭氣。
這種沉甸甸的愧怍與自責,教云湄根本喘不過氣來,虧欠的滋味,著實令人很不好受。她徐徐抬起手,順著喬子惟的脖頸一路往上,撫住了他的側臉,閉上眼睛,充分地去感知他的體溫。流動的血液在手
心下搏動著,幸好,這人還鮮活著,還能夠全須全尾地站在這里。
云湄想起那日,滔滔風雪之中,激射而來的那一支險些穿透廊柱的箭矢。只要再偏幾寸,喬子惟定然會命喪當場。
云湄后怕不已,愧悔鉆心。
如若喬子惟當真因她之故,出了什么事情,她當真是萬死也無法相償了。
那個人行事無常,手眼通天,荒唐到了幾近瘋魔的地步,倘若她遲遲不答應按著他的要求順從地離開自己的丈夫,引頸就戮地供他隨意作弄,那么難保下一回,箭鏃會不會直接穿透喬子惟的心臟。
假若當真如此,這樣的罪孽,縱使死后落入焦熱地獄,也是根本無法洗脫的。
“……我、我有一些債,是我自己欠下的,只能我一個人來還。”一設想那樣的可能,云湄便渾身發軟,整個人戰栗起來,雙唇顫抖著道,“你聽話,離我遠一點,好嗎?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我不同意和離。”喬子惟執意道,“先前家中無論發生何事,你都與我一同承擔,緣何你身上一朝禍來,咱們就要揚鑣分路?究竟是什么債,你且說與我聽,莫要動輒談起分離,好嗎?”越說,越是意識到云湄這個人,無論距離遠近,現而今做了他的妻子也好,他都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心中的不甘,便愈發濃烈了,他握緊她的手,懇言祈求道,“云湄,我求求你了。”
“我這幾天就開始收拾行篋,你早些將東西寫好給我。”云湄掙脫他的手,退開幾步,狠下心,斷然道,“是我對不起表兄,耽誤了你這么久。”
真正的事實,倘或沖喬子惟和盤托出,只會挑起他的一根筋,螳臂當車,死得更快。
云湄最終敲定,再不能留戀什么,拂袖便走。
當夜她便將一應財帛拾掇了出來,又去了綏綏的小寢房,料理女兒的貼身物件。
綏綏被鬧得睡不著,趴在坐床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誤會云湄在踅摸她的小私庫,蒼白地辯解道:“阿娘,我沒有藏金餅。”
云湄懶得搭理她,半晌才刺回一句:“你跟誰學的扯謊?該打。”
綏綏閉嘴了。
這日過后,府內上下的氣氛微妙地變了,原先的洋洋喜氣陡然一散,鎮日過得十分沒有年味,所有人都在察言觀色,一顰一笑俱都小心翼翼。
云湄和喬子惟不是沒有吵過架,但基本上都是片刻便消了氣,他們倆是務實的夫妻,深知拌嘴解決不了問題,沒吵兩句便開始商量起對策來,是以婚后的日子還算得和睦。
沒有哪一次像這回一般,老長時間不曾再搭話。
下人們猜測是出了大事兒,益發眼觀鼻、鼻觀心。
云湄也很是坐不住,但喬子惟壓根不見她。
好在那人也沒有再來尋釁生事,雖則提心吊膽,但云湄這陣子竟然開始閑了下來,每天就監督監督孩子開蒙認字,再跟前來慰問的悅兒、彩環翻一下花繩、放放煙火棒啥的。
待得人散了,一個人靜坐下來,云湄又惴惴地推測起來,自己一旦被盯上了,日子是決計不會這般閑適下去的。
果真,這夜將將躺下,窗扉下懸掛的鈴鐺便連串兒地響動起來,細碎入耳。
冬鋒很快鉆了進來,與她大眼瞪小眼。
他尷尬地摸摸鼻子,回身指著窗子上滿滿當當垂掛下來的鈴鐺,“夫人這掛來做什么?夜間吹風,怪吵的,能睡得著嗎。”
“……”云湄沒有心思同他閑侃。
冬鋒只好單刀直入:“走一趟吧,夫人?”
云湄心里悶堵,倘若她不同意,還能抗拒嗎?假惺惺地請什么。但這樣的氣,沒理由沖底下承辦事兒的小鬼來發,只好頗為艱澀地點了點頭。
臨走之前,云湄自己拿了個披風,旋在身上攏好。下令綁人的和實施綁人的,都不會為她盤算這些雞毛蒜皮,但身子是她自己的,總要愛惜些,不然哪有精神去支應那些糾葛。
這回還是一樣的路數,飛檐走壁,電掣風馳,不消片時,她這個人婦,就被擄來私會外男了。
云兆玉倒也開門見山,“喬夫人,已經給了你這么多時日,想來你答應我的,該當辦妥了吧?”
“這才幾天?”云湄盡量好聲好氣地與他打商量,“非是我刻意怠慢,實在是我與我丈夫成親好歹也年載了,要談起和離來,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年載……年載。”云兆玉嗤了一聲,來來回回地咂摸著這兩個字,越咀嚼,臉上的笑意愈淡。
云湄頓時正襟危坐起來。
這人便是如此,多少次原本聊得好好的,期間不知哪個末節,便能刺到他的筋,惹來他的不高興。
果然,下一霎,他朝她看過來,曲起指節點了點自己的大腿,命令:“坐過來。”
云湄蹙眉。
但提醒他該與他人之妻保持距離,顯然是不可行的,沒準會惹來更大的震怒。
這人就差沒當真與她作怪了,眼下還要去計較一個坐處嗎?
云湄只好依言坐去他懷里。
她人還沒到,云兆玉便熟練地伸開了手,待得走近,便流暢地收手環過她的后腰,將她帶入懷里,垂目盯著她的臉,道:“我聽說喬夫人與丈夫成婚后,仍舊以兄妹相稱,怎么,這是床笫之間的情致?”
他這樣直白的口不擇言,引來了云湄壓也壓不住的心火——聽說?聽誰說,還不是直接在喬家院子里插進耳報神。一想到自己飲食起居盡皆被人所監視,云湄便十二萬分地不自在,不由扎了他一句:“大人冷不丁好奇旁人的房事做什么?”
云兆玉聽了,雙眸些微瞇起來,“果真是房事所用?”
他的思路向來無序又跳脫,等閑之人跟不上。云湄思忖半晌,才曉得他在問些什么,好脾氣地解釋道:“他跟我是表兄妹的關系,叫習慣了,這才沿襲下來。”
“噢……”他點頭,又問,“那你們在帳子里怎么叫?仍舊表兄表妹的,不會掃興嗎。”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又這般床來床去地聊,委實容易起火,云湄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頭,干脆閉了嘴。人也在他懷里坐得直挺挺的,雙手端端正正地收在自己膝頭,無論被攬腰還是摟進懷里,俱都維持著一副泥而不滓的模樣。
“他這些天都這么冷著你了,喬夫人還這般守身如玉?”他的掌心沿著云湄的脊背線條游走起來,及至肩胛,往下使力,強行將她的腦袋壓向自己的脖頸之間,“真是好忠貞啊。”
灼熱的呼吸密密實實地噴薄在耳畔,他貼近時,落下一句輕聲細語:“那姓喬的究竟有什么好的?喚我一聲阿兄來聽聽,我一定讓喬夫人體會不同的滋味……我說的是一定。一定比他那個不頂用的,要上好很多、很多。”
云湄咬牙切齒穩住身體,“云大人又怎么知道我夫君行不行?”
話還沒說盡,便瞬間丟盔卸甲,不期然軟倒進他胸膛里,臉壓在他微微散亂的衣襟上,半晌爬不起來。
云湄竭力半撐起身子,強自咽下呻呤,一字一句撇清關系道:“你使詐,非是我投懷送抱!”
云兆玉舉起不知何時撤開的手,以示清白:“我可什么都沒做。”言罷,又道,“我數三下,喬夫人倘若沒從我身上起開,那便是答應了。三——二——”
云湄簡直有口難言,臉都氣紅了泰半,匆忙撐身,又不爭氣地脫力栽倒,只能徒勞地瞠圓眼睛瞪著他。
深夜的蟾光仿若流水一般彌漫入室,在她白瑩瑩的嬌靨之上流淌著,映耀出一分一寸攀爬上臉的淺粉,被灼熱氣息撩撥過的耳根亦緩慢泛了紅,早已散落的三千青絲垂委下來,蜿蜒在窈窕的腰際,更顯一段風情,整個人柔弱無骨地趴伏在他胸懷里,呈現出嬌艷欲滴的無雙姝色,仿佛枝頭等待采擷的春葩。
這樣的場景著實活血,沒有哪個男子能夠輕易招架得住。
云兆玉聲息陡亂,支起的手臂虛虛壓在云湄后背,修長的手指順著纖細的脊骨攀上來,一舉掌住了她的后項,迫使她抬頭,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她的紅霞彌布的臉孔,啞聲宣告道:“——一。”
這樣的倒數極具壓迫感,云湄慌亂中反而定了定心神,悄悄壓住了自己身上的腰帶,用尚能活動的幾根手指,將衣物綁了個死結。可惜,這自然都是枉費工夫,在絕對的蠻力摧折之下,一個人的身上縱是穿有堅不可破的厚實城墻,也壓根濟不了半點事。
伴隨著裂帛聲響,云湄很快被扔去了帳幔里,她陡然醒神,就勢滾了兩圈,期間眼明手快地拉過了被子,用殘余的力氣,飛速把自己裹成了一顆嚴絲合縫的粽子。
——這是她的底線所在,倘若抗拒無用,那便束手聽之任之,可不就給喬子惟戴上綠頭巾了嗎?
雖然她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和跟前這個人沉淪在一起,各自難分對錯黑白。
但既然已經很對不起表兄了,便不能再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怎奈摸了摸袖籠,預先藏著的刀,不知在哪個瞬間,被這登徒子給挑走了。他笑音輕輕,帶著沙啞的質感,氣息潮熱地貼上了她的耳廓,操著又低又磁的聲線,輕言細語地誘哄著:“喬夫人這樣的尤物,作配外人,著實可惜。”說著,點水蜻蜓一般,拿唇瓣印了印她漸次燒紅的耳垂,這樣非人的手段,委實與來自精魅的迷惑,也沒什么兩樣了,“聽從我吧……我會讓你開懷的,喬夫人。”
云湄裹著被子,艱難地將臉偏去了一邊,躲避他的誘惑。她極力捍衛著自己的所有,雖則聲線開始戰抖,但仍然十分堅持地、大言不慚地扯謊道:“這、這上頭的滋味,我已經充分體會過了,實在不至于勞動云大人的大駕,這么降貴紆尊地來替我解憂。”
云兆玉聽見她這番詭辯,險些笑出聲來。
因為對她的一切太過了如指掌,曉得她與喬子惟究竟是怎么個情況,是以,這時候聽見她如是扯謊,一點也不感到憤怒。
縱使他們真有什么,也半分比不得他的千錘百煉。
云湄這個人啊……
她的形,她的骨,四肢百骸,筋絡脈理。
他早已盡數洞悉。
因想,于她而言,極樂的滋味,這世上唯有他才能給予。
云兆玉如此想著,不由很是暢快地勾起一個笑,淋漓的指尖輕叩她的齒關,“我說了,我什么也沒做。可喬夫人,你為什么在抖呢?你是不是……身口不一啊。”
云湄愈發抓緊了身上的錦被,強行忍住狠狠嚙他一口的沖動,又翻開兩個身位,盡量隔他遠遠地,生怕這蠻不講理的惡徒當真做出什么大逆不道、悖逆綱常的事情來,結結巴巴地提醒道:“你、你別這樣,我還沒和離,我是人婦,人婦啊人婦!”
云兆玉支起手肘撐在她不遠處,一雙點漆的眸子仿佛攫住了獵物,幽邃地盯緊了她,話里含著費解之意,“這又怎么了?喬夫人,我告訴你,天涯海角,抑或是你哪日干脆嫁進了禁庭里頭,只要我想把你綁來我身邊,那也都是勾勾手指的事情。既然如此,你還有什么好拒絕的?遲早水到渠成,那擇日便不如撞日。”
云湄按捺著驚惶仔細聽完,期間迎著他寸寸追蹤的眼神,心里止不住地又開始發毛,脊背滲出涔涔冷汗,仿佛縱使她逃到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也是枉費功夫。
她心中橫生出一種,要就此與這個人糾纏到底的錯覺。
云湄悚然移開了視線,不敢再同他對視。
他的勢在必得,看來無論如何,也不可撼動纖毫。思及此,云湄終究退了一步,企圖好聲好氣地跟他商量:“云大人,我不是存了心要掃您的興,實在是這樣太過有失人倫道德之理,你們男人能落個風流的名頭,我卻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你再給我一些時日,成不成?”她咬咬牙,舍得一身剮,決意承諾道,“只要我拿到放妻書,怎樣都任你施為!”
云兆玉果然覺得掃興極了,連帶著她最后那一句本該令人血脈沸騰的承諾,也變得黯然失色。只聽他懨懨說道:“可是我覺得現而今這般,要來得更刺激些啊。”
“……”云湄深深吸入一口氣。
到底要以什么樣的思路同他交涉,才可以講得通道理呢?
冥思苦索地思忖了半晌,云湄只得再退上一步,收斂害怕與他對視的抵觸感,美目閃爍著從被面上方朝他望過去,十分哀懇地道:“云大人,你還是提一個我現下能做得到的要求吧,行不行?請你別再為難我了。”
她祈求的聲調放得很軟很低,眼里閃動著委屈,是在朝他示弱。云兆玉盯了片刻,沒有再行迫近,反而認真地想了想,撐在她身畔的手肘一松,整個人躺來她身畔,轉臉,長睫垂下來,目光在她蒸紅的面頰上流連著,少頃,突發奇想地重又提起適才那一茬:“不是說了,讓你喊一聲阿兄來聽聽?”
云湄聽得一愣,很有些鬧不明白,他究竟為何執著于這個。
畢竟自己與他之間,又沒有絲毫血緣上的關聯,平白橫出來一句阿兄,算得怎么回事?著實怪異極了。
不過這樣,也確實沒有獻身更讓她難辦,左右不過張張口而已。云湄沉默須臾,還是照辦道:“……哥哥。”
她許是很不贊同,加之被他先前的舉動鬧得很有些羞憤,現而今拿捏著聲調,嗓子根本舒張不開,輕輕細細的一聲落在耳畔,仿若一吹便散的縹緲輕煙,又宛若夢囈中的淡淡嚶嚀。可就是這不經意間的一句,能夠讓人益發氣血飛涌,經絡賁張,從頭到腳熾盛如火焚。
她本真的聲線,較之先前偽造模仿他人之時,本便要婉轉許多,現下再如此呢噥低吟……
云湄慢慢地說完,便屏氣凝神地止住了聲息,將兜頭拉上來的被角往下撤了撤,偷眼覷過去,悄悄端量他,見這人一時沒有了任何動作,便滿以為就此應付過了這一遭,心弦一松,緊跟著渾身上下都松散了下來,攥緊被褥的手也松泛了不少,沒料想便是這片刻的掉以輕心,張合的唇便倏然被人給銜住了,貝齒轉瞬破防,丁香很快淪陷,連串兒地寸寸失守。
云湄憤氣填胸,期間奮力抬手推他,又倉皇地捏指成拳,捶打他的脊背,可是除了惹來一個更深的、呼吸盡奪的唇齒撕咬,別無成果。
雖然她心底發憷,萬不敢冒犯他太深,可是他的吻侵略性太強,縱然其他什么也不做,都能給她帶來即將被拆吃的錯覺,致使她不得不加以反抗。
怎奈支起的上臂,被他輕而易舉地單手壓了下來,指尖順著滑如凝脂的腕側肌膚寸寸上攀,相觸產生的癢意徐徐游走過手心,爾后萬般熟稔地滑入指縫,緊密交扣,再隨著啪嗒悶響,深深壓去了軟枕里。
雙手都被如此桎梏,再如何擰轉翻騰,都無法掙脫他掌下的重壓。她愈是掙扎,他愈是蠻纏,云湄手腕吃痛,懷疑一定被他攥出了紅痕。
她漸次透不過氣了,手上功夫比不過,嘴里便竭盡全力想要咬他,可這一回卻因為四肢百骸盡皆失去了力氣,而遲遲無法得逞。還是他間或察覺她的意圖,有意撤開寸許,舍了她一個故技重施的機會,這才令二人的口腔之中再次蔓延開熟悉的血腥味。
可是,這樣一來,與一個主動的索吻一般無二,顯得云湄急不可耐,同他哪怕一息的空當也難舍難分似的。
意識到這一點,云湄頃刻間羞恨交加,全身的血液都涌來了臉上,耳垂亦是胭紅欲滴。
云兆玉見狀,臉上笑影更深,十指交扣的手牽拉著云湄的身體,隨著他的后仰,整個跌進他懷里。
依偎的唇齒交雜著迭起的聲息,呼吸與熱氣糾纏著,難分彼此。
他確實太過了解她了。
了解到了,哪怕只是純粹的擁抱和親吻,便已然足夠令云湄暈頭轉
腦,四肢發軟。
好可怕。
云湄昏昏沉沉地想著。
連意識,也快要被他全數支配了。
云湄的掙動慢慢弱了下來。
他做了什么?
不過是親了她啊。
云湄于迷蒙間想,他有一句話,其實說得很對。
不過,到底是心口不一,還是身口不一?
隨意一個男人如此對待她,她都會這般難以招架嗎?
不……
云湄想,太可怕了。
——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第96章 冠妻姓(十六) 藥熱。
這一場箭在弦上的荒唐, 很快戛然而止。
云湄來葵水了。
原本她是慌亂之下靈機一動,說出來扯謊的,結果跑到凈房一看——真的是久違的葵水。
云湄的神色, 一時間很是怪異。
她五歲被賣, 吃穿愁煞, 身體上的虧損是自小形成的,等閑難以養回來, 是以葵水這玩意兒,本就一季度才來上一回。生下綏綏后坐完月子, 更是很久沒再來過了。
現下不知怎么,挨了他兩下吻, 就兀地降臨了。
“……”云湄沉默片時, 收斂異色, 開始清潔。
可是此間壓根沒有女人用物,東西十分不齊備,唯獨幾件衣裳,還是上一回要陪他赴宴,才臨時置辦的。
云湄想了想, 輕輕推開凈房邊角的那扇小窗, 喊了個廊下侍立的女使來, 支支吾吾地同她相借。
女使瞄了她兩眼,應喏, 下去承辦。
路上,順便告知灶上的粗使婆子們一聲,叫她們不必備熱水了。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葵水,令云湄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滋味。
看樣子,應當只能放她回去了吧?
結果冬鋒那頭并沒有任何動靜, 女使過來送了月事帶與換洗衣物,待得云湄清理完畢,便又將她延入了云大人的寢室。
云兆玉倚在床畔,好整以暇看著她,“喬夫人這小日子,來得還真是時候。”
云湄壓根辯解不得,這又不是她能夠控制的。
她站在他的寢房之內,到底渾身不自在,便問:“云大人這下該放我回家了吧?”
“回家?你就這么歸心似箭?”他的神色反倒怪異起來,“反正都談上和離了,你還把那里當家做什么?”
云湄爭辯道:“我還有女兒在——”
“那我把她也弄過來就是了。”
云湄閉嘴了,老老實實走過去躺下。
云湄從沒有想過,她與他二人,會如此純粹地睡在一處。
畢竟這人把她弄出來,就是為了偷香竊玉,又怎么會有耐心在她不能房事的前提下,與她相安無事地同床共枕?
她以為自己會被送回去,或者送到旁的廂房里頭分開而眠,結果這人都沒有做,還真跟她同上了床。
眼下鬧得跟夫妻抑或是有情人似的。
當真是怪極了。
云湄認為事情定然沒有這般純粹簡單,是以壓根睡不著。
這種感覺,就跟一只兔子睡進了狼窩,沒什么兩樣。
雖然她來葵水了,但是此人盯著她一錯不錯,看起來著實興致不減,那么這道來自葵水的護身符,也沒那么使人安心了——畢竟,事至如今,云湄已然確信,他什么荒唐事兒都能做得出來。
越想,越躺得如芒在背。
指不定在哪段熟睡的辰光,就會被趁其不備破開妨礙,吃干抹凈。
云湄心里頭七上八下,悄悄垂眸,瞄了一眼,又仿佛被火燎了一般,立時收回目光。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試探著道:“你……你能睡著嗎?”
云兆玉笑了,撐身躺過來,撥走她臉上覆蓋的碎發,迫使她睜開眼睛,“喬夫人現在倒是關心起我來了?”
云湄心說:我不是在關心你,是在擔心我自己。
“我不是故意要掃大人的興的,這東西不受人支配,想來大人能體諒的吧?”云湄斟酌了下,說道,“還有,我睡相不好,或恐半夜弄臟了大人的衾褥……”
言下之意,你別想了,自行另尋法子紓解吧。
最好睡也別睡在一起,能干脆把她送回家去,便更好了。
怎奈云兆玉沒有紋絲松動,撐身的胳膊一收,人便極近地便躺在了她的身側,枕畔壓下的重量,帶得云湄微微一震。
她當即驚惶地翻了兩下身,又被他輕而易舉地撈了回去。
“喬夫人是覺得我葷素不忌?我還遠沒有荒唐到那個程度。”
這話相較于他懷里的熱度,是極其缺乏說服力的。
云湄沒有掉以輕心,暗暗觀測著他的動向。
少頃,他倒是把眼睛給閉上了,瞧著一副預備醞釀睡意的模樣。
可是,就算他什么也不做,當下的云湄也無法接受就這么與他同床共枕。
這也就算了,睡得這么近,展現出互相依偎的架勢算怎么回事?
她與喬子惟這個正經的丈夫,尋常都不見得這般親密相依,他一個外人倒是登堂入室,為所欲為。
云湄越想越抵觸,趁著他眼睫的震顫幅度寧靜下來,呼吸也趨近平緩時,悄沒聲地轉動兩圈,脫離了他的懷抱,整個身軀吊在床沿,欲墜不墜。這樣舒坦多了,起碼心上的譴責減弱了許多。
云湄認為自己在他強制的親吻下經不住淋漓起意,已經足夠天打雷劈,眼下真再放任下去,安心地與他相擁入眠,那真要在喬子惟跟前落得個慚愧無地了。
還沒安心多久,又被連人帶被子撈了回去。
云兆玉睜開眼睛,道:“你是不是非要鬧得所有人都不舒坦?安分睡下不就是了。”
“大人抱著我就舒坦了嗎?”云湄下巴努了努,意有所指地說,“我看大人也不是很過得去的樣子。”
她身上有月事,有些事情想也無用,且他這段時日自來缺覺,時下也是真困了,嗓音低迷了不少,沒過腦便回了句:“難不成我還抱著別人去睡?”
這倒是給了云湄一個全新的思路。
倘若此人能與旁人開展一段正常的郎情妾意之緣,是不是就能把她忘在腦后了?
云湄一時間若有所思。
本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無奈,她只能直挺挺地在他懷里歇下,又因很有些不相信他,這一晚于迷糊與驚醒之中來回折騰,比不睡還要鬧人。
云兆玉庶務傍身,需得保持休息,再沒功夫搭理她,只臂膀穩穩將她圈住,自睡自己的,一覺直到天亮。
這是云兆玉近年來睡過最舒坦的一個覺。
也是云湄近年來睡過最難捱的一個覺。
清晨醒轉,云湄頂著眼下新生的兩片濃重青影,精疲力盡地坐起來,眼看著云兆玉神清氣爽地翻身下榻,往廂房洗漱去了。
不過好在除卻精神上的折騰,身上倒沒有往常來葵水時會附帶的墜痛感、與時不時地冒冷汗,反而干爽極了,也不知是不是枕畔躺了個人形火爐的效用。
趿鞋下榻時,也覺行止間周身輕盈,脈絡之中氣血活泛,仿佛有一縷真氣游走其間引導疏通,渾沒有處于月事之中的懨懨滯澀。
這種體內流淌有真氣的感受,令云湄十分熟悉。
云湄想起,昨夜那人的手心,一直擱在她下腹處。
她心情復雜,不愿多心自戀,便不再多想。
既然院子里多了個留夜的女人,原先從不進房里來伺候的女使們亦能魚貫而入,伺候云湄起居。
雖則訓練有素,但云湄畢竟出現得不清不白,間或會有人在干活的空隙,偷偷地覷上云湄兩眼。
許是一回生,二回熟罷,云湄起先還會躲閃遮掩,眼下已經快要自如起來。待得反應過來,簡直驚訝于自己的墮落,于是一整個晨間,云湄都在糾結搖擺的自我譴責之中度過。
真是不能再這么下去了。這人雖然沒有徹底碰她,但相處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在蠶食她的意志,夜擄人妻、挑唆休夫這樣的惡事,都能被他說成天造地設,合該如此,她是有夫之婦,怎能與這樣的人共沉淪?
云湄左思右想,現而今惟有一個解決辦法,那便是以要回家與喬子
惟進一步商量和離之事,求他放她歸家去,正式拿到放妻書,她心里頭才不會這般難受抗拒。
與他的周旋撕扯,留待后日再思索出路,眼下最重要的,是和離。
云湄思定,在宅院里尋了兩圈,結果被告知他公務繁忙,出門去了。
云湄一言難盡,“那我呢?既然大人不在,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冬鋒做出一副您可別為難我的模樣,“大人沒交代夫人的去留,咱們這些底下人,自然不好辦呀。”
那便只能與上回一般,窩在宅子里空等。
云湄很有些焦躁,但對著這些底下辦事的人,確實也沒法再說什么。
不過云湄這人,打從出生起一路來走得不可謂不跌宕,沒有強勁的精神,無法支撐她走至如今。
是以,她在原地轉了兩圈,很快便想開了。
焦灼無用,空損心力。莫如找點事來做,省得總胡思亂想,自我消耗。
不能出去,但在這座宅子里頭瀏覽一圈,還是無人阻攔的。云湄便如此尋到了一處小花苑,還是那人一貫的風格,深冬時節也被捯飭得奇葩齊放,盡態極妍。
云湄欣賞片刻,吩咐人拿籃子來,自行收斂裙裾,游走其中,間或垂手采擷起來。
冬鋒大粗漢子一個,并不識貨,但約莫也曉得這些東西很是貴價,沒料想云湄膽敢如此搞破壞。
他攔了一下,但轉念一想,只要她沒死就行,其他的隨她去吧,倘若悶壞了,真要尋死怎么辦?到時候可就惟底下人是問了,首當其沖的不外乎是他。
“喬夫人午間去花苑采花,又到灶上煉了些花蜜出來,裝在瓶子里,說是帶給女兒的。”
“下午跟院門上的兩個女使翻花繩,打聽您的出入時辰,女使不敢說,她就收手了。”
“晚膳用得很好,用完又去書房翻書瞧,把您的藏書……翻得很亂,還看了您擱在案頭上的文移、盤過的賬目,看起來對本地的貪墨案饒有興致。”
待得云兆玉晚間回來,冬鋒如是總結著,末了,話音頓了頓,怕主子因那些被糟蹋的珍稀花草而掛火,慌忙解釋道:“屬下是怕喬夫人憋悶,只要不尋死覓活,旁的地方予她寬松些,總是好的。”
云兆玉輕嗤一聲,“你大可放心,她這人惜命得很,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尋死覓活的。”
言罷心想,這女人還慣是個會安排自己的,這困囿一方的日子,居然還能生生被她給過得舒坦愜意起來。
她也不是什么百依百順的主兒,縱使關在家里,也能翻出風浪來:又是糟蹋名卉,又是打聽行蹤,又是翻閱公案,樁樁件件都在踩一個高官的雷池。她是刻意在展現她的不安分,畢竟沒有哪位上官愿意在枕邊放一個不安分的美人,再是感興趣,也遲早會厭棄。
可是他與她之間,注定是要膠葛到底的,他怎會因這些末節,而放手呢?
——不光不會輕易放手,反而已經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或許,還沒能意識到這一點吧。
……
云湄確實認為事態遠沒到那個地步。
她滿以為今日這一遭試探,會引來他沖她發上一通雷霆,繼而罰懲一二,再而導向最好的結果——讓她麻溜滾回喬家。
可事實并不如她所想的發展,云兆玉回來時,依樣召她去侍奉筆墨,面上不見半絲怒色,反而笑問道:“待在這里悶著你了?”
云湄覺得他這樣的笑容,很是不妙。
果然,他一副好言好語的腔調,實則又是有意帶她出去尋刺激,“要不要出去透透氣?”
上一回透氣,險些透去云湄半條命,她自然不答應,當即搖頭道:“我在這里很好。”
云兆玉壓根不聽她的。
或者說他此番不是詢問,而只是通知。
果然,這日之后,他強行帶她出入成雙。
無論是例行公事,還是宴飲密探。
就算云湄罩著面具,也總感到無地自容。
有時候,那些關系親近些同僚會問他,這女人是誰。
他笑得由衷,攬過云湄的腰,示意她自己說。
云湄又怎么說得出來?
說他們是奸夫人妻的關系嗎?
云湄甚至連聲音都不敢發,萬一被人察覺這副嗓子屬于喬夫人,那可就糟透了。
是以每次只能左支右絀地搪塞,像個手舞足蹈的啞巴。好不容易支應過去,袖下的手氣急敗壞地掐他,他反而握過來,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與她十指交扣。
云湄明白了,他就是想要這種效果。
明擺著就是要刻意折騰她。
她一難堪,他便高興。
云湄每常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都只能告訴自己,只要命還在,就還有柴燒。
她總有一天,能夠擺脫這個瘋子的。
這人總不能永遠都不會膩味吧?羞辱的伎倆,玩個兩三次也就無趣了。
人這一生總要有自己的正緣不是?廝混不是長久之計,再刺激,也遲早會覺乏味。
這不,沒多久,云湄期盼中的契機,終于到來了。
這晚,一應與貪墨案相干的官吏,齊齊于美饈樓宴飲,商榷收尾事宜。
云湄席間凝神,聽他們說起,她那個便宜爹帶著某樣關鍵證據出逃了。
不過,他們既然敢大搖大擺在臺面上商量這些,不怕被人聽了墻角去,那么說明勝局已定了。
云湄心中并沒什么暢快的情緒,在她看來,只要仇人最終不是經她親身手刃的,那種宿敵將死的快活,落在心里,就沒有什么實感。
不過今夜,倒是發生了另一樁令她隱含期待的事情。
云湄發覺,臺上那位名伶一雙眼睛轉盼流光,總是偏過臉來,將目光投向坐在她旁頭的主位——云大人的身上。
席間有人滔滔不絕地介紹著這位楊姓名伶,說她琴藝精純、嫻于書畫、姝色異質,云云,還透露了一手楊名伶如何如何賣藝不賣身,心似浮云,只為真愛停留。
云兆玉聽著,偶爾頷首,再往臺上瞟過去一眼。
楊名伶頓時含羞帶怯,指頭流瀉出的琴音愈加婉轉,更訴綺思。
總之,云湄觀察了半晌,認為他們兩個人呈現出了一種可稱之為“眉來眼去”的狀態。
她這廂正愁怎么下手,就有人撞上來了。
——一位嚴姓高官上前敬酒。不是敬給云兆玉的,反而杯盞一轉,沖著云湄來了。
云湄見狀,一時頗有些意外。
畢竟她的存在,著實不明不白,真要說起來,跟席間那些侍奉酒水的婢女沒什么兩樣。一般而言,沒有人會單獨上來搭話套近乎、真心給她敬酒。
云湄猶疑著,不知道該接,還是不該接。
不接吧,席間的氣氛一直和樂融融,沒有誰駁誰的面子,她這廂突兀鬧出個不愉快來,委實掃興。云湄雖然有面具遮臉,但也不想鬧出什么動靜,受到多余的關注,只想當個鵪鶉。
接了吧,又怕對方跟上一回那位大腹便便的官老爺一樣圖謀不軌。
正糾結,側邊便橫過來一只修長的手。云兆玉替她攬下,截走酒杯,遞至自己唇畔。
酒香撲鼻,他鼻尖微動,動作很是微妙地頓了頓,但也就是一剎那的功夫,便干脆利落地仰頭飲下。
嚴大人達到目的,踅身時,給臺上的楊名伶使了個眼色,繼而笑吟吟地回座了。
云兆玉擺弄著空蕩蕩的酒杯,調轉視線,瞥了一眼云湄。
他想,怎么旁人就篤定他一定會給這個女人擋酒呢?
他實在也沒像從前那般,左右伺候她用膳,時不時還惦記著她唇角有沒有沾上什么菜沫、糖霜,再做牛做馬地及時給她擦拭掉。
沒有,全都忍住了。
所以,這些人精,究竟是從哪里看出來他在乎她的?
真是妄自揣測。
但事實就是,真要有什么,他還是不假思索地給她擋了。
所以現在,他只能坐在原地生自己的悶氣。
云湄沒有察覺出身畔這人千回百轉的心思,她只是發現,他突然就不說話了。
方才還與人侃侃而談的,酬酢起來如魚得水。
眼下忽而不發一詞。
云湄心下生怪,多脧了他兩眼,第三下看過去的時候,發覺他頸側燒出了一片薄紅,漸次攀爬上臉。
原來是醉到了。她隨口問:“那酒很烈?”
他如實說:“那酒里摻了東西。”
云湄頓時訝然,坐直了身子,細聲問:“……那、那你怎么辦?”
“先扶我下去。”他道。
云湄趕忙照辦。
另一頭的嚴大人發現動向,沖臺上那位美貌名伶努了下嘴。
名伶立時抱著琵琶躬身致意,卻行退場。
暗處的冬鋒早便看出了根結,左不過就是一出粗制濫造的美人計罷了。這嚴大人早被查出是個雙面細作,席上聽見刻意透露出來的進展,獲悉了連最后攜帶關鍵證據出逃的同伙都即將落網,便狗急跳墻了。
冬鋒只是鬧不明白主子干嘛要順著套往下跳,適才接過酒時,云兆玉那一下停頓,分明是當場聞出不對味來了。
那廂云湄將云兆玉扶進了一處雅間,觀他呼吸紊亂,倉促間朝他連灌半壺冷茶,結果自然無濟于事。
云湄不知如何是好,正立在一側手忙腳亂時,床畔的人倏然抬起臉,一雙幽邃的眸子緊緊鎖住了她。
云湄被他看得心中一悸,下意識倒退兩步。
——她怎么可能把自己搭進去?
“喬夫人果真是個冷心冷情的,知恩圖報這樣的道理,還需要我來教你嗎?”他的眼睛里倒映著她的身影,牢牢框住,仿若深不見底的彀。
云湄退到門板旁,脊背緊貼門扉,支吾道:“我……我可以自己喝的。”說著,心一硬,話語更加扎人,“誰讓你替我擋了?我、我可沒有求過你。”
云兆玉正強自忍耐著在四肢百骸亂竄的藥效,又險些被她這句話給戳得破功。
她說得很對,都是他自找的。
云湄在他緘默的空當,充分展現了一番何為冷心冷情——她手上一推,門樞吱呀,不待人反應,扭身便跑出了門,再一氣呵成地哐當關上。
身后有依稀的足音傳來,但顯然磕磕碰碰,該是藥效燒到了實處。只要她發足跑開,等閑應該是追不上她的。
云湄聆聽著逼近的腳步,走也不是,不走又不是,心下惴惴不安,一時踟躕極了。
也是沒成想,剛打起瞌睡,便有人即刻送了枕頭來。
——她甫一出門,便迎面撞上了楊名伶。
對方換了一身極為輕薄的軟綢衣衫,一條纖細絳帶束出的綽約柳腰若隱若現,一打上照面,便輕盈地朝云湄福了個身,軟言慰問道:“妾有些擔心,便冒失追上來了,還望恕罪……”說著,往門縫張望了一眼,憂心忡忡地問,“云大人還好嗎?”
云湄也不是傻子,連環套都下到跟前來了,再窺不出端倪,那真是白活了這十幾年。
是以,云湄不敢輕易放這名伶進去。
但不換旁人來,她就要賠上自己了。
……可她是人婦啊。
云湄一時間進退失據,很有些委決不下。
“進來!”里頭乍然傳出一聲。
有眉來眼去在先,那楊姓名伶有這份深以為里頭那位是在傳喚她的自信,掩掩唇羞澀一笑,從善如流地進去了,臨行前還感激地沖云湄這位正牌女伴道了身謝,感念她的寬仁相讓。
云湄欲言又止,在門外糾結著站了片刻,最終還是狠心走開了。
——倘若那名伶當真對他圖謀不軌,還有無處不在的冬鋒呢,還輪不著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來憂心他的性命。
如此一想,云湄益發放下心來。
也不知那酒是什么貨色,她方才只是在雅間里與他共處一室不過半柱香,灌水時同他氣息交織地聞見了少許酒氣,當下竟也開始渾身不自在起來。
今日貴客包場,這一條廊道,俱都是供人休憩的。云湄隨意推開一間,掩門坐下,閉目凝定半晌,仍無法忽視游走的火苗。
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扶著墻壁繞到屋內的繡屏后,擰開導水的竹閘,放了滿缸子的涼水,繼而毫不猶豫地抱著臂膀浸泡進去,從足尖到肩頭,冷冽的清水一寸寸漫上來,最終干脆把頭臉也悶進水里,這才好受不少。
可惜不待她徹底放松,外間陡然傳來了莫大的踹門聲,伴隨而來的嗓音,除卻難以掩蓋的喑啞,還含有一種切齒痛恨的滋味:“——云、湄!”
第97章 冠妻姓(十七) 抵死糾葛。
云湄將將從水中探出半個身子, 乍然聽見大力踹門聲,滿以為來了什么賊人,整個人便是一激靈, 慌手忙腳傾過身子, 抄起不遠處小幾上的燭釭, 渾身繃緊,作出御敵的姿態。
但她復又細想, 這道連名帶姓的怒喝之聲,好像……來自云大人?云湄稍稍松了口氣, 少頃,身子卻愈加僵直了。
這人的到來, 著實與賊人倒也沒什么兩樣。
抑或再直言些, 云湄倒還希望是賊人呢。
驚惶的空當, 云湄不由瞄了一眼不遠處的刻漏,心中飛速盤算著:那楊名伶進去,分明還不過半柱香的辰光吧……難不成,他這便完事了?
不待云湄細想,一道步伐不穩的足音, 窸窸窣窣地來到了屏風后, 旋即, 毫無停頓地,一雙黑幽幽的瞳眸漸次顯現出來, 其深邃程度,便連葳蕤的火光也無法浸染半分,眼中情緒始終深如淵海,教人難以分辨。
云湄呼吸一窒。
對方很快逼近了浴池。
少頃,耳畔響起水聲嘩啦, 他抬起腿,邁入其中,一步一步地朝她貼近。
云湄被他那雙仿若點漆的眼睛盯得發毛,心下萬分惴惴,鬧不明白他這滔天的怒火究竟打哪兒來。她的指節益發攥緊了手中的燭釭,調轉分寸,瞄準了他,嘴里卻在討好地慰問道:“大、大人,你……你身上好受些了嗎?你不會這么快就——”
咕咚一聲,手中充作兇器的燭釭被他輕而易舉地無情挑走了,不待反應,便摔落在浴池之中,火光頃刻間湮滅了個干凈,惟余灰黑余燼于冰水之中載沉載浮。
云湄驚怕不已,雙手立時改為抱臂,環脯衛護。方才為了消滅體內的火氣,她整個人都沉入了冷冽的涼水之中,身上的衣裳全數被濡了個透,現而今濕淋淋地貼在四肢軀干,不消看,都曉得定然是十分不雅的,也很容易勾起人的綺念。
思及此,云湄打算再次沉入水中,只待漣漪一起,水影綽約,應當再瞧不出什么。可是她還未曾實施,后脖便即刻被掌住了,身子連帶著一晃,強行被掐去他的跟前。
這一霎那,二人呼吸相聞。
云湄忐忑極了,越發屏氣凝神,錯開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將目光偏向別處。須臾,復又垂下眼簾,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他的狀況來——衣襟散亂,腰封早便不知去了何處,胸膛起伏著,淺淺的水紅在肌膚上一路蔓延開來,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將將才歡好過一場,這才尤帶了余韻的痕跡。
云湄定了定神,十分希望是后者。應當是她多心了,他看起來似乎已然紓解過了,當下并不是來找她解藥的,只是有些生氣,算賬來了而已。
云兆玉良久未置一詞,只是打量著云湄震顫的長睫,好半晌,他才啟唇,慢腔慢調地重復了一句:“‘這么快’?”
語調間,又是那種熟悉的、咬牙切齒的意味,裹挾著令人心驚的怒火。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云湄壓根不敢抬眼看他,只恭恭敬敬垂著腦袋,口中連忙扯謊解釋著,“我、我只是在關心大人。那藥性烈,便連淺淺聞見,也頗感心悸體熱,大人卻是結結實實地喝下了一整杯,倘或不得疏散,定然會很難捱的。不過……眼下看到大人情狀如許,舒張尋常,我便能安心了。”
“——安心?”
隨著他話音將落,嘩啦一聲,浴池之內漣漪迭起似浪涌,連綿的水聲乍響乍歇,云湄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身體便隨著他的拉扯而倒入池中,跌進了他炙熱起伏的胸膛里。
“喬夫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爐火純青啊。”說著,他攏住她纖細的背脊,刻意將她攬得更近。
初初摔入他懷中之時,云湄下意識地掙扎了兩下,被他再而攏近后,整個人卻忽而凝定不動了。
一時間瞳孔發顫,不可置信。
云湄咽了口唾沫,交疊起雙臂,撐在他上方,維持著一個安全而純粹的距離,趴伏在他的胸懷里。
可是,手臂之下感知到的灼熱溫度,卻仍然一分一寸地毫不停歇地,十分強勢地朝她浸染了過來,仿佛燎原的火。
他的盯視,亦仿佛有了實質,簡直到了能夠將她一層一層地剝個坦然的地步。云湄驚惶地側開了臉,不期然鼻尖蹭過鼻尖,致使兩下里有一瞬間的呼吸交織。
醺醺的醉意,混合著靡靡的藥味,不由分說地侵入她的鼻腔,委實教人聞之欲暈。
云湄眼前慢慢昏暗下來,頭一點一點,衣襟起伏。她甩甩發沉的腦袋,極力調整著紊亂的呼吸,可這根本無濟于事。
云兆玉見她視線漸次發直,挑起的指尖撇開她濕潤的額發,繼而壓在她下頦處,將云湄的臉孔朝自己拉近、再拉近,使二人的呼吸益發肆無忌憚地交雜在一起。
他肆意朝她傳渡著藥氣,期間冷笑道:“你以為那個名伶,是來伺候我的么?她袖中有刀,迫不及待便亮出來了。那嚴大人看出我對你格外關照,才特地迂回地把下了情。藥的酒敬到你跟前,因為他知道我會攔截。”
云湄聽得肉顫心驚,強自按捺著亂竄的火星,暈暈乎乎之間,還不忘一針見血地指摘道:“云大人既然早便洞悉一切,為何還要成全他們的圖謀不軌?那杯酒,你大可以不喝的,眼下鬧得誰人都不好辦,這便是你想看到的嗎 ?”
云兆玉動作一頓,當場被她回了個倒噎氣。
他還確實就是故意喝下的,可事先哪又能料到,云湄這女人薄情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竟然可以做到完全撂下他,放手不管的?
早前他譏諷她,點破她能眼睜睜看著丈夫跟旁的女子行親密之事,用以瓦解她對于喬子惟口口聲聲的情意,未承想這么快便殺了個回馬槍,直直扎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思及此,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之意,在喉間蔓延開來。
云湄能甫一入門子,就給喬子惟納上兩位姣美的貴妾,也照樣能親手把絕色的名伶,推到他的床榻上來。在這事兒上,他跟喬子惟,沒誰能占得著上風,壓根分不出高下。
先前的譏諷,也委實是五十步笑百步。當真是事情不發生在自己身上,便不曉得究竟有多令人慪心。
愈想,愈是郁悶難當。一股無名孽火,幾乎是頃刻間便飛竄上了心頭,云兆玉抬手便將她用以撐身的手臂,強行拉開了,繼而單手桎梏住她一雙纖細的腕子,動作流暢地反剪去了她的后腰,她也如此不期然地失去了支撐的力道,潮熱的臉砸將下來,徹底埋進了他的側頸。
兩下里俱都是氣息咻咻,云兆玉微微歪頭,垂眸瞥她一眼,似乎還覺不夠,另一只手伸出,以手掌掐起她的脖頸,兇暴地將她整個人提上來幾寸,覆下臉去,胡亂將她親吻一通,把口腔之中酒液殘余的勁力,一絲不剩地盡皆渡入了她的嘴里,爾后,喘著氣退開寸許,很是蠻不講理地道:“喬夫人,現在你也受不了了吧?你說,這回該怎么解決吧。”
云湄被他胡亂折騰一氣,自然喘吁吁地不知頭腦,只覺浴池之中原本寒冽砭骨的涼水,漸次熱意蒸騰起來,意識也一寸寸地滑落、沉淪下去,周身籠罩著的,似乎全是他的聲與息,迷惑的,引誘的,令人渴想,教人欲罷不能。
云湄眩暈起來,蒙頭轉向。不能……不可以,她強自咬唇,生生將自己的下唇給嚙出了一線刺目的血光,竭力尋回了一絲搖搖欲墜的理智,尾音破碎地說道:“我受得了……你、你起開,讓我一個人……一個人泡泡冷水。”
云兆玉怎會聽她的?他置若罔聞,故意將綿密的氣息噴薄在她的耳畔,軟語邀請道:“夫人不試試,又怎么知道我連涼水都不如?”
四肢百骸彌漫的熱意愈燒愈烈,云湄見他仍沒有半分出池的意思,一時急迫起來,竭力壓抑著喉間的細吟,盡量穩住聲線,反唇道:“還請云大人莫要再行歪曲我的意思了,我是人婦,現下惟有用水、只能用水!不然,大人給我送回家吧!”
既然他不愿意走,那云湄便打起精神,自行掙扎著離開。施有他桎梏的雙腕,被她使出前所未有的力氣,給強行抬了起來,微微顫抖的十指,好不容易扒上了瓷池的邊沿,勝利在望。
只惜還未得逞,池水便轉瞬飛濺起來,云湄一驚,整個人撲拉一下摔將了回去——云兆玉展臂攔腰,堪稱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她重又壓進了自己的懷里。
“……”云湄不管不顧,復又抗爭起來,抬步欲要走出浴池,抑或是從他懷中扭開,可是撕咬也好,掙脫也罷,無論如何,縱使拿出渾身解數,也每一次都能被他輕易地攔截下來。
如此數個來回之后,云湄終于徹底脫了力。
最后,她被云兆玉單手掌著前頸,牢牢地壓在了池壁上。
云兆玉被她分明難捱至極,卻仍舊堅持捍衛己身的強硬姿態給氣笑了,“你要回哪里?去尋誰?回喬家,找喬子惟?”越說,越是妒火中燒,他咬牙橫眉地補充道,“他滿足不了你的!”
云湄只覺他談吐之間,掃在她臉頰上的氣息,綿綿密密,燙得驚人。云湄由此知曉,他一定也很不好受,在這切要的關頭,每一次接觸,俱都是在懸崖邊沿的試探,矢已然架上了弦,如若她這廂再有什么動作,或恐一觸即發,萬劫不復。
于是云湄不再寄希望于勁力上的抗爭,一瞬間停止了所有的四肢活動,只艱難抱臂,與他隔著一臂的距離,僵持起來,言語之間企圖喚醒他的公序良知:“云大人,你真的不能這樣,至少我與我丈夫,是天經地義的……”
不承想便是這一句,惹來了云兆玉徹底的放肆。
“云大人,你不能這樣對我!”云湄一時絕望極了,偌大的悖德感將她深深攫住,鼻尖一酸,哭腔頃刻間漫出了喉嚨,她吐氣紊亂,仍不放棄,一字一頓地清晰傳達出自己的抵觸,“我還沒有拿到放妻書……如若你、你真的……我會欠他一輩子的……”
在云湄看來,此人先前的屢次親近之舉,盡皆是他發現了她的底線所在,這才刻意使出來羞辱她、令她以喬夫人的身份感到難堪的招數而已。她未曾想,他當真想要紓解、行魚水之歡時,竟會選擇來找她這個仇人!
——按照常理,誰會愿意同恨之欲寢其皮的眼中釘,行親密交頸之事呢?
是以,在廊上遇見那位名伶時,云湄理所當然地讓出了位置,放她進去了。畢竟楊名伶與云兆玉二人在宴席之上眉來眼去,多少也算得郎有情妾有意,親近起來,定不阻塞。
做下這個決策時,云
湄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認為他肯定會為她的自知之明而感到高興的。
結果…事實似乎并不是這樣。
難不成這惡徒為了辱她,已經到了舍得一身剮的地步?
倒也不至于吧!
反正,云湄設身處地地想了想,得到的結論是:倘若自己恨極了一個人,是決計不會與之風流一度、談情論媾的。
云兆玉此刻的心境,簡直難以言描,只覺得滿腔的妒火以燎原之勢焚燒五內,再也無法壓抑控制,非得今時今日便發泄出來不可,無論她再如何避讓,他對她,都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決意已定,云兆玉陰惻惻地朝云湄覆下臉去,貼著她暈出薄紅的側頰,在細細的軟緞撕扯破裂之聲中,頗為切齒地問道:“你是在覺得對他不起嗎?還真是稀奇,你云湄這輩子對不起的男人,還差這一個兩個的么——怎么就偏偏在他喬子惟那里,最是過意不去呢?!”
云湄整個人被壓在池壁之畔,脖頸被他收緊的力道掐得難受極了,可時至而今,她那被鮮血浸染的絳唇于翕動之間,吐出來的,也仍舊是同樣的拒之千里:“還……還請大人高抬貴手!”
云兆玉聞言,垂下眼簾,仔細注視著她的臉。
都已經及到了這樣的境地,她雖則雙頰漫紅、痛欲交織,一雙剪水瞳眸里,卻仍然裝著由衷的抗拒之色,還有……沉甸甸的歉疚。
對于另一個男人的歉疚。
這一霎那,似乎有一種無可名狀的無力感,自心底深處開始泄洪,在云兆玉的體內星馳電掣地滋蔓開來。他此生再也未曾擁有過這般痛楚難言的感受,心在腔子里撕扯著,即將被作弄得四分五裂。她分明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下,聲息近在咫尺,二人的青絲亦然在水面上織纏沉浮,布料相依,肢體相偎,這樣難舍難分的懷抱,哪怕什么也不做,明明也合該令人感到安心才是。
然而,事實是,她一直都遠在天邊,令人根本捉摸不得。
這份莫大的痛楚,與失去操縱的局勢,漸次將云兆玉的眼尾催出猩紅。他心緒紊亂,單臂探出,橫腰一攔,將她更近、更深地攬入懷里,臂膀收攏,是快要將人揉碎的力道,仿佛要就此將她徹徹底底地碾入自己的骨血深處,再也不談片刻分離。
他的五指壓在她背心,使皙白的肌理泛出難捱的青紅。云湄冷不丁吃了痛,可不愿意示弱,從頭到腳俱都緊繃至極,從聲到息,甚至表情、眼神,都毫不給予回應,任他懷抱也好,施壓也罷,她神色始終冰冷,仿佛這樣便能減輕對于喬子惟的愧疚與罪孽。受痛時,她只低低地在喉腔深處悶鳴一聲,躲避著,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如若當真走到了那一步,她就真的再也沒有面對表兄的勇氣了。愈是設想,心中于是七上八下,驚惶無比,羞憤交加,氣血上腦,云湄干脆歪過臉來,紅唇一張,狠力咬上了那一顆近在毫厘之間的、熱汗淋漓的喉結。
這一下,無疑是下了死口,云兆玉絲毫沒有防備,巨大的痛感于頃刻間滅頂襲來。他眸光一黯,有什么被催發了,緊接著,池水動蕩如泛濫的潮汐,環抱依偎之間再無妨礙。云湄的齒關愈發收緊了,尖銳的貝齒碾壓著他脖頸之間的命脈,致使云兆玉喉間一熱,頸側有什么東西淅淅瀝瀝,也許是流淌下來的鮮血,蜿蜒而下,一滴接著一滴,順著相接的布料,啪嗒、啪嗒地砸入水面,爾后,泛起致命的深紅漣漪。云兆玉恍惚間認為,這樣也好,死在她裙裾之下是他的福氣,起碼這一刻身心盈滿,抵死糾葛,就這般驚天動地地死去,興許能徹底烙印進彼此的靈魂深處,碧落黃泉,再也不分離。
云湄自然不敢當真將他殺死,半晌,齒間力道微散,抬眼的間隙,觀他一副對此痛感表示享用的神色,她心神一顫,不由咬著后槽牙,低低罵了一句:“……瘋子。”她眸中的淚花,被震蕩得破碎起來,不期然跌出眼眶,熱淚一路劃過香腮,混合著她唇齒間沾惹的新鮮血液,污濁地往下滑落,一池清水,早便被鬧將得面目全非。
云湄偏開臉,胸腔之中絕望滿溢,一時間又氣又急,再次飏聲罵了一句:“瘋子!”
少頃,耳畔傳來他又啞又低的笑聲,他的氣息燎灼耳廓,直言承認道:“你說得對,我早就瘋了。”
時至今日,瘋與不瘋,又有什么要緊的呢?
喜笑嗔癡皆是枉然,無論怎么樣都得不到她的正眼,哪怕是一句真正的順意的好話,她都從未對他說過一句。放在旁人那里輕而易舉的東西,他哪怕不依不饒,也求之不得。
那還不如更放縱一點,更癲狂一些。
垂落的手腕被人牽起,指尖沿著凝脂般的手臂肌膚寸寸追溯,就像以往的無數次那般,快要演變成親昵無間的十指相扣。
云湄心下抵觸至極,出其不意地反手抽退,揚臂便是一個巴掌。奈何藥效甚烈,她的四肢早已綿軟無力,這一下過去,只賞了云兆玉一陣經由她體溫渲染的香馨之氣,一時間撥開情。藥的靡香,清晰地鉆入他的呼吸之間。她的熱度,她的軟膩綿甜,隨著這一巴掌,盡數仆在了他的臉上。
這哪里是抗爭,分明是一劑猛藥。
她這個人,只要站在他的跟前,便比這世上所有精密研制的助興之術,更為引人心折。
他與她之間,哪里需要什么助興秘術?
云湄一下不得逞,心中氣餒,很快蓄積力量,又掌摑第二下,可惜鉚足的勁力,及到他的側臉時,便脫了力,生生化作一下輕撫臉頰的挑逗。
云兆玉的神色之中更添笑影,唇畔勾起的弧度益發擴大了,抬起手來,持住她的腕子,耐心地偏過臉,在她的掌心落下輕舐,須臾分離后,復又印下了一個熱烈的深吻。
云湄滯住了,掙了兩下,沒能把自己的手給掙回來,反而惹來他愈加緊攥的力道。云湄的耳根轉瞬燒紅,對他的破罐子破摔,展現出難以置信。
反應過來后,云湄因此愈加不高興起來——這般情人之間耳鬢廝磨才會做的事情,無疑更加刺激到了她的愧念,使她倍感無地自容,一時間臉色蒼白已極,身形搖搖欲墜,脆弱不堪。
她不暢快,他便開懷。可觀她眸中的淚光支離破碎,他又緘默起來,心臟跟著揪扯疼痛。他覺得自己的靈魂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為進犯折辱她而感到滅頂的快意,另一半又隨著她眼中閃動的淚光沉浮,創痛鮮明。
心里有個聲音隱隱提醒著,不可以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他們其實可以坐下來好好詳談的,何必發展成這副萬劫不復的模樣?她是個理智的人,他可以剖白身份與她傾訴衷情與痛楚,一起商討解決的辦法,再是濃烈的愛與怨、情與恨,也總能得到消解,總不能一輩子都陷在泥潭里,弄得非人非鬼。
可是快意迭起,她低迷中夾雜難堪的神光,催發了他更大、更深的不滿足,致使他根本不能自已,無法止歇。既然已經將她從枝頭攀折,莫如就此碾碎了,零落成泥,才能解憂消恨。
終究還是淪落了。
看吧,他是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瘋子,血脈相承,甚至青出于藍。
這一刻,他甚至萌發了一種念頭,再也不愿承認他是許問涯。
做一輩子的云兆玉,或許也很好啊。
這張人皮假面,興許再也不敢在任何人跟前揭下來了。
第98章 冠妻姓(十八) “喬大人,你的女兒,……
夜半, 月懸中天,刻漏滴答,銀箭沉浮。
羅帳之內, 聲息輕淺, 云湄熟睡正酣。
云兆玉衣襟敞散, 微微支起半邊身子,側過頭, 盯著她瞧。
她將自己深深地裹在被褥里,素手緊攥被面, 十指用力得泛白,縱使深陷昏夢, 亦不忘松開。
云兆玉探出手, 牽住她的腕子, 欲要將她的手收進被子里,半途卻被她無意識地隔開了,纖秀的眉頭些微扣攏,顯然十分抗拒他的碰觸。
隨著她抵觸的動作,大片雪白的臂膀從被面下舒張出來, 雪面之上紅梅點點, 盡是纏磨的痕跡。僅僅一條上臂都是如此, 窺一斑而知全豹,可推測其余之地的情狀。
云兆玉不想吵醒她, 三番兩次蓋被子無果,便也由著她去了,只把自己那床錦被兜頭罩過去,再打橫摟起人,裹粽子一般綁縛兩下, 便作罷。期間感受到她的重量較之曾經多有消減,輕嗤一聲,“他還真是把你養得很差。”
窸窸窣窣伺候完,泛濫的困意頃刻間襲來。云兆玉撤下撐身的手肘,往枕上仰躺時,微妙地頓了頓,咽下喉間疼痛,可各處痛意綿密交織,始終令他不大好受。
他也沒好到哪里去,不消瞧,定然是滿身劃痕、嚙痕,青紅交加。
先前事畢,冬鋒見他脖頸處青紫一片,深淺交錯,特特兒是喉結,嚙痕顯著,淤血澀堵,顯然是遭過奪命一擊,冬鋒心驚肉跳,連夜往城里的醫館跑了一趟,尋了藥來,他卻偏不擦藥,非得留著滿身的傷勢,偶爾垂眸一瞧,唇畔便漾開些許愉悅的弧度,仿佛那些,都是常看常新的卓著功勛,留得越久才越妙。
云兆玉十分滿意地睡下了。
一夜好眠,更勝從前。
云湄這夜昏睡直至天明,醒轉時身畔已無人影。
她也沒心思去探究他的行蹤,自行翻身下榻,間或動作微滯,少頃,又怕床畔侍立的女使瞧出端倪,便強忍著難捱,盡量行動流暢地下了地。
兩個女使面面相覷,很是識相,俱都沒說什么。
因著上頭吩咐說喬
夫人要就此長住,她們昨日專程出門采買了一應女子家的起居用物,伺候起云湄來,更無阻澀,晨間用飯,甚至上的還是滋陰的膳食。
云湄的視線在桌上這些將養身子的湯羹、靈芝之間巡脧,心情很是復雜。
好消息,他還沒那么喪良心,昨日借的是旁處,她還沒有徹底遭難。
壞消息,這跟身體力行也沒什么兩樣了,照舊鬧得她步履維艱,眼下是該狠狠食補一番。
云湄也不客氣,撿著貴價的吃,三下五除二,將自己肚腹填滿,毫不虧待自己的身子。
吃罷,又有一絲后知后覺的艱澀蔓延上來。
因為,留存的這一絲僥幸,顯然是搖搖欲墜的。
都這樣了,那…那樣還會遠嗎?或許就在不久的將來。
他這人已然到了橫沖直撞、為所欲為的地步,無論好言相勸,還是搏命威脅,他盡皆不在乎。
所以,她得有直面承受那一日的打算。
首先,便是一定要討到喬子惟的放妻書。
有這一層天塹般的愧疚橫亙在眼前,云湄根本無地自容。
如若始終是被強迫、被裹挾著淪落的,她倒還可能沒有這般愧怍不已。可是那惡徒縱使氣到了極點,還不忘施展解數,令她感到體驗良好,順手把她的藥性也消解了個干凈。他的技藝千錘百煉,已然純熟到了極點,如若再實施上兩回,恐怕會愈加模糊了身與心的防線,令她就此潰敗,也不無可能。云湄真的……怕自己禁不住,神搖意奪,終致失足。
所以,一定要盡快和離。
那惡徒估摸著也看出來了她的受用,所以心情特別亢奮,知曉她根本受不得他的撥云撩雨,仿佛一下子便看到了一條通常平坦的明路,惱恨為什么不早點如此做——再來個三回五次之后,她一定會對他欲罷不能的。
昨夜的笑音言猶在耳,是他說:“喬夫人,你果真是身口不一啊。”
思及此,云湄捏著玉箸的手指遽然一顫,緊接著,筷箸跌落在杯盤之上,敲擊出咣里咣當的連串兒響動。侍立的女使聞聲,慌忙上來慰問,云湄不過擺擺手,忽略耳際揮之不去的笑音,自行走開了,語間欲蓋彌彰地囁嚅著:“不用再布菜了,我吃完了,麻煩你們收拾。”
兩個女使瞄一眼她支撐不穩的膝蓋,了然地收回了視線,眼觀鼻、鼻觀心,自忙自己的去了。
云湄走至窗欞之下閑坐,內室惟她一人,顯得安靜極了。街頭巷尾不時傳來連綿的炮竹聲,依稀鉆入耳朵里,是沾惹了年味的喜氣之音,云湄恍惚,原是快過年了。
她站起身來,往外頭看了一眼,目露少許憧憬。
其實關于行動自由一事,那人并沒有明令禁止她踏出這座宅邸。只是云湄問過左右侍奉的丫頭,倘或想要出門,代價是不能戴面具。
——這便是他的手段,看似松散的地方,實則藏著更深的欺辱之意。云湄意識到這一點,自然不會如他所愿,每日只窩在住處賞賞花,抑或是去書房讀讀書,再而頂多走出院子,跟門上的女使們閑嗑兩句,其余并不多逾矩。總之,她將自己收拾得很好,只要他不回來折騰她,她的身心還是維持在非常健康的狀態,決計不會輕易去自怨自艾,從而折損自己的精神氣。
不過這幾日的情況,卻頗有不同。云湄鎮日里都擔憂真正破功的那一日何時會到來,她又能不能在此之前拿到放妻書。
好在自打那日宴席過后,興許惹來了敵方的狗急跳墻,暗地里多有動作,總攬貪墨大案的云兆玉因此愈加忙碌,已經連日沒著過家了。
云湄就這么一直捱到了年三十。因著她的到來,云兆玉將興頭盡數放在了她的身上,闔宅上下的仆人們因此松散了不少,敢于露出喜色,甚至還相約著一塊兒在院子里放爆竹,倒也將原本清清冷冷的住處,鬧出了幾分年味。這夜,云湄在廊下觀看半晌,原本打算稀松平常地回屋睡下,對頭的雙面廊上忽地閃過一隊人影,后頭的抱著大包小包,打頭的身姿高挺,腳步直沖她邁來。
是云兆玉回來了。
到得近前,他揮手,吩咐身后的仆人們將那一箱箱金玉器玩與煙花爆竹等過年玩物一一擱下,爾后,不由分說拉過云湄的腕子,帶著她往過瞧,笑說:“特地抽身回來陪你。因為這是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個年。”
云湄聽他語氣十分鄭重,一仰頭,便不期然撞進他那雙很是認真的眼眸里,人逆光站著,一錯不錯面對著她,簡直快要給她一種世界紛紛然,他唯以她為重的錯覺。
云湄鼻端微聳,旋即暗自哼笑一聲,不曉得他在深切個什么勁兒,仍舊不假辭色,戳破道:“大人吐出這些話之前,先把身上的脂粉味祛一祛,才具備說服力吧。”
云兆玉一頓,立時扯過披風嗅了兩下,解釋道:“……不小心弄上的。”
他的桃花緣一向泛濫,這回往岳州來,一落地便被府臺四公子家的女兒給瞧上了,每每過府商談事宜,那熱烈大膽的小姑娘都會想方設法湊上來,不是端茶倒水,便是刻意扭腳,要往他懷里栽,今日亦是如此。她身上又慣常帶有濃烈的脂粉味,稍不留意,便會蹭上一點兒。
云湄沒有什么反應,只渾不在意地淡聲劃清界限,“咱們是什么關系?大人不必同我解釋的。”
爾后,她調轉視線,投向高懸天幕的那一輪明月,頗有一股望月思歸的派頭。
云兆玉打量她須臾,突然譏誚地問:“你該不會還在想你那個百無一用的丈夫吧?”
他這語氣,透著十二分的不贊成,云湄自然聽得出來他的意思——他以為塵埃落定了,橫豎兩下里鬧成了這副模樣,倒不如干脆把心思全都放在他身上,不必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他破罐子破摔,云湄卻不能放任自流,與之共沉淪,于是她斟酌詞句,再次強調道:“云大人把我整個人拘在這里,鎮日對我為所欲為,我也任你予取予求,算下來,你已然很占上風了,人總不能什么都要吧?”
說罷,深深的無力潮水一般漲上心口,云湄很是犯難。在此之前,她滿以為自己只要身體上滿足他便萬事妥當,結果他要的,乃是從內而外、自身到心的臣服,真要依著他期盼的來,那她還活不活了?她每日困在這里與他周旋斗法,已然極為心力交瘁,真要去記掛他每天被哪些姑娘惦記,又有哪些蜂蝶鶯燕獲得了他的寵愛,那當真是比打長工還要累人,她真的干不來。
她本著的僥幸,便是哪天待得他膩味了,松手放她回家,全副身心俱都在保住小命、維持體能充沛、心理康健上,真的再沒有富余的氣力,去關心這些細枝末節了。
所以在云湄看來,這人得寸進尺的要求,簡直萬分不可理喻。
“我畢竟家里還有一個夫君,許久不見,我心里肯定是要一心記掛他的,沒有空當去操心大人周身的蜂蝶。”不待他答復,云湄重又順勢提醒他,試圖喚醒他的良知,“云大人,我已經很多天沒有回家了。既是團圓夜,你至少該放我回去見一見家人。”
云兆玉聽她滔滔說完,倒不怎么掛火,思及不久之前的那一夜,對于云湄,他眼里盡是勢在必得的神光,是以對于她的闡述,還有她口口聲聲的掛心,他半點不擔憂,反而只覺她嘴硬。
他耐著性子聽完,也不與她抬杠,只探手將她撈進懷里,巧妙的指尖遍地起釁,故意在她耳際輕輕呵氣,曼聲道:“喬夫人,你身上怎么酥下來了?還是下人怠慢了你,晚間沒吃飽飯,這才綿綿無力?”
云湄頓時羞慍滿面,因著前車之鑒,她不敢再賞他巴掌,只掩著交領,竭力從他懷里掙出來,嘴上渾不服軟:“你道行太深,我不與你計較這個!”
云兆玉松開手,姿態松弛地仰靠進圈椅里,笑眼盯著她,自顧自下著結論:“你雖然嘴上不認,狀態卻是受用的。”說著,他輕聲一笑,接續道,“你說,旁人該拿什么跟我比呢?”
云湄防
備地緊退幾步,張了張嘴,卻根本無法否認他的說辭。
——身為權要,財勢雙收,一表非凡,枕席間亦令人魂難附體,欲罷不能。假以時日,還愁她不繳械嗎?難怪他如此自信。
云兆玉道:“你記掛家里那個,左不過是因著一紙婚契,心坎上跟天理良心過不去罷了。早些歇下,明日帶你去拿放妻書。”
于他而言,棒打鴛鴦,不過是信手拈來,早前不實施手段,迫使他們和離,那是因著念及她的良知,想看她主動抉擇,現下她既然同意了,早些讓她舍下婚契的羈絆,對誰都好。
那夜的功法既然奏了效,他便不可能淺嘗輒止,惟有步步緊逼。
助她和離,助她脫了喬夫人的頭銜,她才會愿意心無芥蒂地依從他。再鬧得如浴池之中那般血汗淋漓,搏命抵抗,那便得不償失了。他倒是無所謂,就怕她時刻被悖德的歉疚所威懾著,真被他強占了,指不定要鬧得覆水難收。
他倒不是忽然良知回籠了,只是想著,倘若真將她折騰到了極點,恐怕她調理不來,往后就無法再打起精神支應他,繼續與他周旋糾纏了——當然不能走到讓她心死的地步,要拿捏著舒張收放,她才有余力,與他糾纏不休。
云兆玉想看到的,就是不死不休。
云湄呢,遠沒有他那般偏狹,突兀聞言,自然不解其深意,人立在原地,很是怔忡了半晌,才頗為狐疑地問:“云大人這是……在人婦身上尋夠刺激了?”
云兆玉笑笑,幽邃的眸光不住閃動著,將她的倒影牢牢框在其中,一字一頓:“云湄,時至今日,你還不明白嗎?我要的是你這個人。不管你是喬夫人,抑或是李夫人王夫人,縱使你是宮里的娘娘,我也決計不會放過的。”
也就是說只要她人在跟前,就是一種極大的刺激,管她是人妻還是宮妃,照擄不誤,所謂的誰誰夫人,只是淺淺增添了一層色彩罷了。
云湄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他眼眸極黑,極深,仿若淵海,一經溺入其中,等閑難以解脫。
二人這一番交談試探間,不知不覺便迎來了歲更交替的終點。這一剎那,整座洞庭上方不約而同升起萬丈火光,各色焰花絢爛奪目,連綿炸響不絕。他的人影浸在這些繁華里,卻不受半分影響,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恍似腹餓的獸,伺機待發。
云湄認為,這當真不是什么好的新歲預兆,仿佛意味著來年注定要與他牽纏在一起,誓死不休。
半晌,他動了動,將她橫腰攬進懷里,攏住她的手,一同點燃了一根明光爍亮的焰火棒,如玉臉龐被灼灼火光映耀著,長睫垂委,神色溫柔之中帶了可怖的執拗。云湄收回視線不敢再看,心中惴惴不安,果真不出所料,下一息,他便附耳過來,語氣認真地落下了一句:“云湄,新年快樂。我們,來日方長。現在正式開始,也不算晚。”
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這樣的話,他們之間說過不下數次,可沒有哪一次像今夜這般,鄭重如此。
***
翌日,城中處處氣象新,名門士庶皆同樂。
唯獨坐在馬車上的云湄笑不出來。
她被那一句敲擊靈魂的“來日方長”給惹得半夜沒能睡好覺,現下登上了回往喬家的車馬,仍還是一副睡眼惺忪、心事重重的模樣。
云兆玉就支頤坐在她正對面的茶幾旁,神清氣朗地垂目斟茶。
云湄瞄了他一眼,心下絕望漫溢。
他究竟想要從她身上得到什么,才愿意放手?
身體上的掠奪,她已然默許了,可是他昨夜冷不丁又橫出來了一句“來日方長”,便令云湄不得不再次忐忑地思量起來——是不是就算她拿到了放妻書,從此任他嘗盡了她的味道,事后,他也還是不愿意放手呢?
云湄閉了閉眼,神情很有些艱澀。
從前那個純情真摯的他哪去了?怎地能落得如此面目全非呢。
早知今日,云湄當初決計不會招惹這個可怖的男人。
想著想著,轔轔的車轆拐過了喬家巷,眼瞅著就要大搖大擺地自正門進去了。云湄褰起車簾一看,登時拋下了所有復雜心緒,見他正在閉目養神,趕忙飏聲提醒他道:“大人難不成要帶著我大模大樣地進去嗎?”
“怎么了?”云兆玉聞言睜眼,歪頭看過來,蹙了下眉,大有不必如此大驚小怪的意思,“難道不行嗎?這有什么的。”
“……”云湄深深平復著呼吸,按捺住驚惶,能屈能伸地祈求道,“還請大人給我留一點最后的體面吧,今日之后,我不再是人婦,接下來還不是任你施為?不差這零星半點的刺激。”
談到“施為”,云兆玉似乎認真地想了想,須臾,唇畔一勾,附耳過來,輕聲朝云湄道出一句話。
云湄聽了,淺紅從脖頸一路攀上來,染盡了耳根。她閉了閉眼,調整吐息,退讓著道:“……不就是一點花樣么,我可以答應,但是今日,還請大人替我周全最后一次!”
云兆玉撫了撫她的額發,笑容頗有些寵溺,感嘆道:“懂得聽話了?真乖啊。”
言罷,在她羞憤的逼視之中,終于喊停了馬車,喚冬鋒來,讓他走暗處的路子,將云湄悄沒聲送回寢房,替換掉連日在這兒周全首尾的假貨。
一切都是安置好的,云湄整理紛亂的心緒,甫一踏出房門,便見喬子惟站在院子里那一株覆滿玉塵的梧桐樹下,一動不動。云湄瞧見他的側影,驚覺短短半月,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也憔悴了許多,唇始終抿著,狀態很是不好。
聽見門響,和她邁過門檻的窸窣腳步聲,喬子惟只耳尖微動,也不多話,屈指敲了敲跟前石桌的桌面,示意云湄過去。
看起來他定然知曉了什么,抑或是云兆玉那廂透露威脅了什么,眼下才是如此情狀。云湄腳步沉重,慢騰騰挪了過去,石桌上淺淺覆了一層新雪的文書映入眼簾,不待云湄細看,喬子惟的聲音便響起:“只消你簽字畫押,爾后呈遞官署,更改戶籍,便可一別兩寬。”
他們二人的院落,臨近喬宅之內某條通往會客廳的長廊,廊畔遍植亭亭花木,還引有養殖芙蕖的活水。一無所知的綏綏正由趙傅母牽引著,在結了冰的荷花池上蹣跚滑步,笑似銀鈴。
恰是此時,長廊盡頭倏而走來兩道身影,喬老爺接待著身側這位過府拜訪的貴客,一張棺材長臉難得笑開了花兒,“御史大人撥冗親臨,卑下著實有失遠迎……”
云湄和喬子惟俱都循聲看了過去,就見廊上的身影倏而一停,高個的那位微微踅身,往荷花池那頭招手,看著像是在喚正在冰面上撒歡的綏綏。
趙傅母有些猶疑,倒是喬老爺使了個催促的眼色,左不過是個孩子,光天化日,能奈何,快別掃了貴人的興。
趙傅母只好扶著綏綏,朝云兆玉過來了。
離院中石桌半丈遠的地方,便是這么一條連通宅內午門、二門的長廊。這意味著,只要云兆玉一回身,便可與云湄和喬子惟打上照面。
他也真的這么做了。
云湄一顆心頓時提起來,袖下的手緊緊地攪著布料,生怕他翻出什么更大的浪。
可這人的荒唐程度,從來都教人無法揣度。
就見綏綏跑至他身畔后,他笑著微微朝她蹲下身來,單臂摟著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兩個人臉貼著臉,難分彼此。
“……”喬子惟反應過來,喉間艱澀滾動,圓場地揖了揖,“云大人突兀光臨,是卑下慢待了。”
喬老爺對插著袖子站在一旁,鬧不明白這幾人之間怎地這般暗潮涌動,剛想說些什么場面話將人攙扶著站起來,帶去會客廳,卻見云兆玉抬手摸了摸綏綏的側臉,一大一小近距離地面對著面,不光眼瞳同樣黝黑,便連長睫傾覆的弧度,都是一般無二。喬老爺眼神不大好,瞇覷著老花眼左看右看,來回比對,心里頭正隱隱生出些困惑來,便聽云兆玉慢條斯理地開腔了——
“說句冒昧的話,你們家這位小姑娘,似乎同某生得很是相像呢?”
第99章 冠妻姓(十九) 他是非得把這個刺激尋……
這樣的話, 多么驚天動地啊。
此言一出,喬老爺臉上的眉眼官司頓時繁重起來,看看云兆玉, 又看看綏綏, 再而將視線投去不遠處的庭院內, 在呆立的夫妻倆之間來回巡脧,見他們臉上各有異色, 惟獨他一個老人家如坐云霧,不知東西。
“……”喬子惟收回視線, 捏著筆桿的手緊攥至泛白,手背青筋的脈絡被掐得若隱若現, 但他盡量控制心緒, 不置一詞, 免得給云湄惹來更大的發難。
云湄袖籠下的手簡直快要絞成了麻花,心頭直蹦跶,忐忑得揣了鹿似的。少頃,她拿出極大的定力,強自打起了一個笑, 解圍道:“綏綏, 過來, 莫要唐突了貴人。”
話是對綏綏說的,尖銳的目光卻頻頻射向云兆玉。
她的臉上帶著鮮明的警告之色。
暗中不住切齒, 心里頭萬般惱恨他的出爾反爾。
——說好要留最后一絲臉面,他是非得把這個刺激尋到底嗎?!
云兆玉眼含淺笑,舒張的指節覆蓋了下去,牢牢掌住綏綏的肩頭。
顯然對著干的意思。
“……綏綏?”云湄的笑容出現了一絲裂縫,這一霎那, 前所未有的窘迫充盈胸膛,險些令她破功。她沒有辦法阻止那個瘋子,只能寄希望于女兒,眼里挾著最后的希冀,“過來,綏綏。”
綏綏看看身畔,再看看母親,一時很有些艱難。這倆人斗法,她成了夾心的餡兒,無妄之災,不外如是。
少頃,懾于娘親的凜凜母威,綏綏還是掙擰著跑開了,一氣兒翻出闌干,跑至云湄身后,攀住她的裙裾,將圓靈靈的眼睛探出半只,悄悄瞄著云兆玉,靜觀其變。
喬老爺觀場半晌,見云兆玉臉上流露出些許不高興來,趕忙出面周全道:“嗐,一婦道人家不懂事,心系孩子,還望大人恕罪。再者童蒙爛漫,乳臭未除,省得沖撞了云大人,起開也好、也好,呵呵呵,”邊說邊比手,將人支應著走開了,行往會客廳,“云大人這頭請……”
待得人影消失在長廊盡頭,云湄才放松肩背,倍感心力交瘁。
回身看,喬子惟靜立在石桌旁,筆尖飽沾墨汁,淋漓寫下不甚端正的署名。文士出身,他的字,從來沒有這般抖過。
“從一開始,禍患便是由我一人惹來的,對不起,表兄。”云湄見狀,愧怍更深,卻只能徒勞地重復著這三個字,“對不起。”
“我不怪你,娶你是我自己的抉擇,有什么事端,自然是合力承擔。”喬子惟收筆,牽袖遞給她。雖然他聲線緊繃,心緒繁雜,但也并不想鬧到兩下里都不好看的地步,是以,只盡可能地放緩語速,做到平心靜氣,“現而今,我只恨我自己無能為力。”
他語調徐徐,透著成全的溫和,還將所有都往自己身上攬,給予她最后的臉面,云湄一聽,強自忍耐的眼淚,一下子便決了堤。
可是關于這件事,著實是她招惹來的,辯解不得,也多說無益,再去談論是是非非,盡是徒勞。所以,云湄偏過臉,吸了吸鼻子,接過筆,利落簽下,最終只是吐出一句:“祝表兄得覓良緣。”
放妻書需得雙方親眷同意,才能呈遞官署,遷移戶籍,及到這里,事兒還沒完。喬子惟對她的祝福置若罔聞,收回文書,同她商量道:“父親母親那里,我會說服他們簽下。悅兒、彩環的身契,都在你的手上,你把她們也帶走吧。至于馥兒的,我會一并跟我爹去討,放她歸良的。”
云湄不敢正視他,垂著眼睛道:“你不用跟我交代這些,我還是真心希望你能得遇正緣,這輩子終究是我欠你的,下——”
“除了你,我此生不再二娶。”喬子惟截斷她的話。
云湄聞言咬唇,卻始終偏著臉。
喬子惟悵然一笑,輕聲安排著后事:“頂多三日,手續完備的放妻書會送到你手上。你帶來的那些財帛細軟,我一項也沒有動過,你也萬莫因自責而留下什么,全數帶走吧。”頓了頓,想起綏綏,又道,“我給意綏在鴻圓寺的桃花樹下埋了很多壇女兒紅,是特意托老師家鄉的醞造大師陶老先生釀的,原是想著,來年充作她的嫁妝,看來我沒有那個送她出嫁的福分呢。只是現下挖出來,年份不夠,酒意不醇。倘若你不嫌棄,及到那時,可以自行來挖。”
他說完,不再停步,邁入廊道,往上房討張夫人的首肯去了。
云湄聽了他最后這一番話,益發無地自容。
她訥訥在原地坐了一會兒,及至新雪埋肩,才在綏綏拽她袖子的動作下回過神。
綏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很多字眼,她聽不懂。
她只是記住了一件事,沒心沒肺地沖云湄笑道:“桃花樹下有寶藏!”
云湄不欲讓女兒目睹自己的失態,只胡亂抹了抹眼睛,轉過臉來,破涕為笑地抱起綏綏,“嗯,等很多很多年以后,才可以回來挖。”
悅兒和彩環因為云湄極力推薦的緣由,并沒有自己的院子,而是直接睡在云湄與喬子惟二人院中的廂房里,只是雖則近水樓臺,卻一直以來都沒能成事罷了。眼下鬧了這么一出,她們因著住得近,自然頭一個得知,悻悻然走出來,眼觀鼻、鼻觀心地看著云湄忙里忙外地收拾家伙什。
雖然她們不曉得個中根由,但主君主母之間,一路來都是有商有量的相處方式,縱有些小打小鬧,都是當日消弭。若沒什么極大的風浪,等閑拆不散這倆人。
既然能鬧得如此地步,那便說明其中的緣由,壓根不是她們可以輕易詢問的。所以兩個人都很觀場地不多問,只左右跟著,幫助云湄規整物什、收入箱籠。
云湄頂多收拾一些綏綏的貼身用具,其余的細軟尺頭,早便兌換成了通票,小小一個包袱,便能揣著帶走。是以,她完事得很快,接下來便是安排人員的去處。
悅兒和彩環這倆人,既然喬子惟不愿意收用,那么便只能仰賴她了。云湄很鄭重地尋出她們的身契,交給二人,說道:“這兩年實在是委屈你們了。”
二妾對于云湄這個主母,惟有感激不盡的。試想,倘或當年她們家中事發之時,沒有云湄的搭救,早便充營妓去了,哪里還能有今日這番衣食無憂的光鮮?當下只連連道謝。
雖然沒開過臉,但到底在府上窩了兩年,再去外頭論行情,難免被那些個迂腐的郎子挑來揀去。讓她們去投奔親戚,也是走不通的——當時悅兒彩環家中雙雙落難,一個淪為瘦馬,一個險些充作妓女,若有愿意伸出援手的親眷,也不會輪到云湄出手了。
云湄思及此,便舍了些銀錢給她們。
雖則女戶難立,但只要有財帛傍身,懂得一二守財經營之道,日子也不算難過。
彩環和悅兒很有些不舍,但既然木已成舟,總不能一輩子都倚靠云湄,是以只能痛快答應了,再鄭重謝恩一番,便如此話別結束。
倒是馥兒心思活絡些,甫一聽得消息,便哭哭啼啼地來尋了云湄,楚楚嬌怯道:“湄姐姐把我也帶走罷!我可以替姐姐伺候人,再也不推三阻四了,姐
姐往后若有什么難辦的,推我上便是了!”
相比起悅兒與彩環來,馥兒是張夫人的眼中釘,喬老爺又礙于張夫人娘家哥哥的威風,從始至終都不敢碰她,仿佛把這人忘在了府里,再也沒問起過。倘或眼下再失了云湄的羽翼,遲早要被張夫人折騰,不是發賣,便是干脆藥死。
云湄曉得她的情況,抬眸望著她,心下憐憫,可著實無能為力。
難道告訴她:我要去與那位云大人周旋,你敢隨我去嗎?
短短一句話,能夠泄露多少石破天驚的訊息,可想而知。所以,云湄可不敢輕易說出去。
因而云湄只道:“你的身契,在喬老爺那兒,大爺已經去替你討要了。成與不成,不在我,你往大爺身上使勁兒吧。”
馥兒聞言,匆忙提裙,抹著淚尋喬子惟去了。
云湄如此這般地歸整完一切,仍是沒有塵埃落定的松弛,心里反而始終繃著一根弦。
畢竟比起這些瑣碎,更難辦的是綏綏。
云意綏生在喬家,長在喬家,突兀去打破這些尋常的生活,對一個半大不點兒的小女孩來說,定然是難以接受的。
果然綏綏也看出來了不對勁,始終攥緊云湄的袖口,這會子得了空當,再也憋不住小腦瓜里的疑問,仰頭說道:“阿娘,要走?”
云湄覺得很對她不起,但事到如今磨蹭不得,挑了個委婉的口氣,安撫說:“時下太冷了,咱們去莊子上住,里頭有溫泉給你泡。你知道溫泉嗎?很大的、集聚天地靈氣的暖池子,熱熱的活水,跟家中浴桶里的渾然不一樣,到了你就曉得了。”至于真實境況,再慢慢告知吧。
綏綏畢竟年紀小,再多的疑竇,也比不上新鮮的耍頭,當即拋下疑問,滿腦子思索溫泉之行去了。
第三日,喬子惟處理好了一切。
他把上下都打點好了,人卻沒有露面,興許是最后的體面。
畢竟經年的情誼,也是于無邊無際的困境之中,頭一個聯系她的親屬,云湄很有些舍不得,離開這日在喬家門房逗留了許久,可惜也未曾見到他露面,最終只得失魂落魄地走了。
她倒也沒有過多地拖泥帶水,走得還算利落,沒從喬家帶走什么,只往車行雇了馬車,隨身的人只一個趙傅母——這是當年云湄自掏腰包、自行物色來撫養綏綏的。整體下來,算得輕車簡從。
不過,云湄滿以為云兆玉會給她一些緩沖的時日,結果她甫一踏出喬家宅門,他便似抓住兔子出窩的狼,如影隨形地貼了上來。
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修長的手指閑閑纏著韁繩,操縱轡頭,追蹤著馬車的軌跡行走著。今日有些回暖,又是難得的年假期間,他腳蹬干練的烏皮長靴,一把勁腰由蹀躞帶束得緊窄,青絲高綰,是踏青跑馬的妝扮。
他驅馬走近,挑起半幅車簾,誘惑綏綏:“帶你去跑馬如何?騎過馬么?”
他手心里綁縛著一根烏亮的馬鞭,利落一甩,呼嘯破風,身下的名駒立時輕盈地踢踏起來,一人一馬穩當合一,瞧起來颯爽極了。
綏綏一眨不眨盯著,眼神中顯然流露出憧憬之色。
云湄趕忙捂住女兒的耳朵和眼睛,好商好量地同云兆玉道:“大人,你沒必要使出這種拐人小孩的手段,我會老老實實跟你走的。不過我才將將和離,總要先給我的女兒尋個落腳的去處。”
云兆玉費解地道:“你一起把她帶來我院里便是了,難道我還能少她一口飯嗎?”
——這是飯不飯的問題嗎?
云湄沒有答話,摟著綏綏,防備地盯著他,慢慢收緊了手中環抱孩子的力道。
“你不會認為我喪心病狂到了要對小孩子下手的地步吧?”云兆玉看出來了,一時失笑,“我還真的只是想帶她透透氣而已,鎮天拘在家中,別把性子給悶壞了。不管男孩女孩,打小總要見見世面,才能養出膽大于身的好性情。”
他那樣的出身,與打小孤苦、一路行來如履薄冰的云湄,自然持有不同的教育觀念。
云湄對他的逾越,感到十分惱火,她自己拼了命生下來的女兒,自然是屬于她一個人的,什么時候輪到旁人指手畫腳了?一時慍怒道:“這是我的女兒,我如何教養,又與大人有什么相干?”
云兆玉笑意凝固,隔著車窗擰眉打量她,半晌,意有所指地道:“平心而論,這血脈,是你一個人能造出來的嗎?”
云湄見他躍躍欲試,益發不高興起來,反唇道:“有些功夫,誰都可以做,可是十月懷胎,不是誰人都能包攬的。”
云兆玉聽到“誰都可以做”,徹底不痛快了。
他干脆撂下馬,隨手將鞭子扔給仆從,自行跳上了車。
云湄雇的車馬,大頭都在后頭的貨車里,而載人的,并不算寬綽,至多能堪堪容下趙傅母,和母女倆,突兀擠進來一個高身長腿的大男人,立時顯出逼仄。
趙傅母頓時手足無措。
云湄使眼色讓她抱著孩子下去。
云兆玉隨手展臂,就把綏綏撈了回來,放在自己大腿上安坐。
綏綏對于云兆玉,有天然的親近,抽冷子攔腰被搶走,都忘了要吵鬧哭叫,就那么安安靜靜地窩在他懷里,鵪鶉似的乖巧。
云湄氣得捏緊了手指,深吸一口冷氣,吩咐趙傅母下去跟車,才扭過頭來凝視他,咬牙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這孩子遲早要認祖歸宗的。”云兆玉流暢地從兜里掏出糖,拆了一顆喂給綏綏,期間說道,“難道你要讓她流落在外一輩子?”
他沒有挑明認誰的祖,歸哪處的宗,但從態度來看,仿佛她這廂一經和離,從喬家脫出了籍,那么一切后事,就該全數聽從他的安排了。
前頭的所有執拗,一下子迎刃而解,云湄福至心靈地想——難不成他是來搶孩子的?
意思是將孩子給他,她便解脫了?
云湄心思浮動,但壓根接受不了拿綏綏去換自己的自由。
云兆玉觀她眸光閃閃,看不出她眼下在盤算些什么。倘若教他知道,自己這一番暗醋,被云湄生生給領悟成爭奪孩子的歸屬權,他一定能被她的榆木腦袋給氣個倒仰。
奈何不了大的,云湄便將目光盯準了小的,視線于那顆彩紙糖果上掠了掠,警告綏綏別吃人嘴軟。
綏綏很有些糾結。
其實倘若是普通的零嘴,云湄從來沒有短過她的,但云兆玉給的糖仿佛拿捏了綏綏熱衷的所有口味,每一顆都送到了心坎兒上。
“你是怕里頭有不干凈的東西?”云兆玉這話也不知道說給誰聽的,手里在喂綏綏,眼神卻望向云湄,“放心,我不可能會害你的。”
云湄眼睜睜看著綏綏張開嘴巴,含下了那一顆糖。爾后側過眼睛,飛速拿余光瞄她一眼,觀她臉色很不對勁,趕忙從云兆玉身上掙著手腳爬下來,飛鳥投林般撲進了她的懷里。
真是誰也沒忘了討好。
因著云兆玉的橫插一腳,綏綏的溫泉短時間內是泡不成了,但她一點兒也不介意,滿心想著跑馬。早前說好的路程,是將家伙什都運往云湄置辦的莊子里,眼下也辦不成了。趙傅母半途與他們分開,領著車隊拐了個彎,將一應物什放入云兆玉在洞庭落腳的那所宅子里,母女倆則被云兆玉帶去了城外的野原上。
云湄起先還緊緊追蹤,全面監視,后來發現他面對綏綏時,總算沒有待她時那般針鋒相對,一大一小和樂融融,倒顯得她的緊張多余起來,也就由著他們去了。自己則窩去看棚里,連日勞累的困意飛速漫上來,稀里糊涂便睡著了。
她睡得堪稱昏天暗地,不知過去多久,冷不丁被人戳了戳,睜眼時都還褪不去惺忪,一時忘了跟前立著的是怎樣的惡徒,帶著將醒的沙啞,糯著嗓子問:“……做什么?”
云兆玉正蹲身,親手給綏綏擦汗,小姑娘今日玩得很盡興,小小年紀毫不怯場,高頭大馬亦渾然不懼,果真不負這份血緣——最難得的是她生得像云湄,看見她,仿佛便教人穿透光陰,彌補了不能親見其母少時的缺憾。
云兆玉伺候完綏綏,轉過臉來,一語將云湄點醒:“你忘了答應過我什么了?”
云湄看清他的面目,纏了滿身的瞌睡蟲頃刻間便飛了個干凈,整個人一下子回歸了現實。她回想一番彼時的情況,她是答應了他不錯,但前提是他能說到做到。云湄不由冷笑著說:“大人給我體面了么?你在廊道上摟著我的女兒臉貼著臉,說出那樣似是而非的話,置所有人于何地?既然你先失諾,那我也沒理由答應你!”
云兆玉耐心聽完,走過來拉著她起身,將尚還站不穩的人摟進了懷里,隨手替她整理微亂的衣冠。許是因為太過勢在必得,嘴里便呈現出一副無甚所謂的樣子,“不答應也沒關系,左不過就是少了點樂子么。”
他剛剛才酣暢地運動過一場,氣息較之以往,要更為炙熱些,
如此燎在耳畔,云湄只覺細密的感受仿若浪頭,重又鋪天蓋地地兜頭拍來,當即便聽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腳下愈發踩不到實地,走在云端似的,始終穩當不下來。
云兆玉察覺手掌之下托著的腰肢陡然軟了不少,起初還不解地眨了下眼睛,但轉瞬便參悟了,不由偏過頭,端量著她,見她撲閃著密匝匝的長睫,雙頰如染淺霞,整個人不勝嬌怯地偎在他懷里,儼然一副食髓知味,經不住纖毫挑撥的反響。
云湄見狀,臉上的笑影愈發深了。他傾身環住了她,附耳下去,故意啞著嗓子,徐徐說道:“云娘子,看來那一夜我功勞甚大,委實對你影響頗深啊。”
他說著,并起兩指朝外揚了揚,冬鋒即刻得令,帶著金貴的綏小姐避讓開去,走另一輛車馬回程。云兆玉則將人打橫抱起,塞進了候在道旁,鋪著軟枕的馬車。
云湄甫一入內,撞進眼簾的,便是這般暄軟的枕席、舒適的布置,哪怕知曉他慣來會享受,也因著方才的對話,而很難不想歪。
她害怕他在馬車上便趁勢做出什么,忍住兩靨火燙,按捺下浮躁的心緒,思來想去,先發制人地起了一個不至于惹火的單純話題:“關于和離之事,先前喬子惟一直不同意,這回我卻輕而易舉地拿到了放妻書——是你威脅他了?你使了什么手段?”
云兆玉欣賞了一番她的窘態,一時胸臆暢快——床笫上依賴他,便似撕開了一條口子。
他半分不覺羞恥,反而樂見其成。畢竟身心交融,身在打頭,一方淪陷,另一方還會遠嗎?
他一高興,這下倒也坦然,直言答道:“只是給他派了一點棘手的活計,倘或不想連累妻兒,只有放你們離開。”
他語氣平直,一股理所當然的派頭,仿佛絲毫不覺得有什么過分的地方。
云湄拿他無可奈何,捏緊的手復又松開,還想問一問派的是怎般棘手的活計,會不會當真害了喬子惟,但又怕不期然以哪個字眼犯了這惡徒的太歲,將事態弄得愈加糟糕,忖度片時,不再鋌而走險,閉了嘴。
云兆玉那廂卻是由此打開了話匣子。
既然談起這個,他便干脆開始同云湄算起了賬,挪了兩步,與她坐近些許,說:“那日聽你們商討和離瑣事,話語間還商量起下輩子的相逢來了?”
云湄聞言,怔愣須臾,在腦中回推那日與喬子惟交涉的只言片語,這才想起了原話來,一時很是惱恨這人扭曲自己的意思,倉促辯解說:“我那是在表達歉疚!”
云兆玉聽了,態度仍舊不得和緩,反而更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意思,自顧自連串兒地問她:“我不會當真棒打鴛鴦了吧?你們難不成還真是有情人?我聽你話里的意思,這輩子還不夠,要生生世世償還你的愧怍,便連下輩子也預定給他了呢。”
“這種遙遠的事,他都沒當真,你倒是計較起來了。”云湄認為他不可理喻,她眼下如他所意,人已經脫出喬家,囿在了他的跟前,那么究竟還有什么必要,去為了這些虛無縹緲的小事來回爭辯?云湄一時倍感無力,只凝眉說道,“大人的手,難不成還想伸到下輩子去嗎?”
云兆玉沒有立時回答,只是默默凝視她片刻,忽而側過身來,從背后擁住了她,陰惻惻地垂頭下來,把臉貼在她的鬢角,微微轉面,諦視著她的神情,一字一頓地笑說:“你說呢,云湄?”
他的聲息緊貼耳際,嗓音低沉,蘊意極是深長。
他一手搭在腰畔,一手拈起她一綹青絲,繞于指間,隨著時間推移,越纏越緊。
云湄感受到這份步步緊逼的力道,渾身上下細細起栗,不由回望,不期然撞進他一雙幽邃的眼,頓感毛骨悚然。
他在她的驚惶之中,俯首輕吻帶有她香馨的發絲,那樣子癡迷而又執拗,“談起生生世世的糾纏,你最該如此償還的,是我。”見她回避地動了動,他立即捏過她的臉,不許一絲一毫的躲避,纏縛有她發端的指尖漸次收緊力道,迫使她回答,“云湄,你能聽懂么?”
第100章 冠妻姓(二十) 這是一晚的…………
傍晚的風陡然凄切起來, 急雨果真轉瞬砸落,云湄下車時,見不遠處的綏綏正由冬鋒牽著跳下馬車, 便拋下云兆玉, 緊走幾步, 鉆入了女兒的那一頂傘。
殷鑒不遠,冬鋒不可能與她們共傘, 立時撤出來,走得老遠。
云兆玉被扔在原地, 透過雨簾望出去,先是瞄了冬鋒一眼, 沒說什么, 調轉視線, 投向受盡云湄呵護的綏綏。
有點不高興,但說不上來。
他忍住了跟小孩子別苗頭的心思,自行踏進了宅院。
云湄哪里有空當管他,人一落地,一顆心便全數撲到女兒身上去了。她撐著傘, 拉住綏綏上下檢視, 瞧瞧有沒有留下什么傷處, 囫圇一趟看下來,臀部的衣料果然有些磨損, 就是不知里頭傷情如何。
豆苗大的孩子,肌膚別談有多嬌嫩,不由分說就帶出去跑馬,不落下傷才怪。
云湄抿抿唇,眼里透出心疼。
綏綏被她煎魚似的翻來翻去, 自己倒是渾不在乎,臉上仍舊留存著興奮的神光,是那種興興頭頭、酣暢淋漓的狀態,顯然對今日的運動非常受用。
她的眼神亮炅炅的,哪怕浸在昏沉迷離的暮光里,亦然仿若曜石,云湄幾乎快要被閃到。
反正就是很開懷。
云湄見狀,不由脧了一眼前頭雨幕中的云兆玉,問綏綏:“你喜歡他嗎?”
小孩子玩上了頭,哪里還記得什么敲打,脫口道:“喜歡!”
真是太容易被俘獲了。
云湄深吸一口氣,但也不能怪這么丁點大的小孩子不爭氣,只能說:“你想學馬,阿娘往后也可以請武師傅教你,不用非得由他帶著。”
綏綏想了想,搖搖頭,道:“不一樣。”
云湄問:“哪里不一樣了?”
綏綏:“他是我爹爹。”
云湄哽住,待得反應過來,立即大為光火道:“誰告訴你的!”
其實根本不消說,肯定是某人有意誘導。
平心而論,當初云湄決意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與父系的傳承毫無干系,只是她想要在這個世界上,擁有一個最為親近的血緣聯系罷了。
至于是借了誰的種,她不在乎。
就算是喬子惟的,她也會生。
并不是因為生父是誰,而刻意去擘畫什么。
也不會因為生父是哪位,而連帶著移情,高看對方一眼。
云湄從始至終都認為,綏綏是她一個人的。
她十月懷胎,自羊水里撈出來開始,一路拉扯到這么大,哪里是他送一疊金餅,跑個馬,就能讓她女兒認個爹的?
云湄非常窩火。
“是我一個人養不起你嗎?你不需要爹。”她朝綏綏道,“我說了,如若你喜歡騎馬,等你長大一點,阿娘會給你請最好的武師傅,不會比任何人教的差。”
綏綏有點委屈,她覺得這不是騎不騎馬的問題。
她絞著衣袖,小心翼翼地說:“可是別人都有爹爹。”
綏綏長在喬宅,除卻偶爾的出行游玩,短暫的年歲里目睹的,都是喬家人的點滴。而喬老爺娶張夫人續弦之前,堪稱妻妾成群,子子孫孫老大一堆,讓綏綏瞧見了什么父慈子孝、含飴弄孫的溫馨場景,又同時被張夫人誘導“你是個沒爹的孩子”,所以才這般羨慕,也不稀奇。
不過云湄很有些納悶:“你看那些做父親的頂什么用?左不過閑暇時來了興致,隨意逗弄兩下罷了,吃喝拉撒還不是親娘來。喬家院子里的那些孩子,之所以要去討好父親,是因為要靠父親的俸祿過活,所謂和樂融融,不過是各房有意爭寵,營造出來的假象罷了,因為不爭,活不下去,里頭不見得有多少真正的親情。你云意綏是不需要爹爹的,也不必去討好誰,因為你娘自己就有錢。”
云湄表達的意思,十分清晰:她一個人可以又做父親,又做母親。
告誡綏綏,別跟不要錢似的,上趕著去貼那惡徒。
可是跟前的女兒,不知被人灌了什么迷魂湯,詭辯道:“綏綏不用爭寵,我爹就我一個。”
云湄氣笑了,咀嚼道:“你、爹?”
綏綏縮了縮脖子,卻仍然很犟,沒有改口的意思。
云湄盯視著女兒,胸腔里交織著慍怒與無力。
其實云湄執拗于糾正這一點,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倘若綏綏當真被勾得認祖歸宗了,那她云湄怎么辦?
她不可能跟這個初衷就是生給她云湄自己的女兒分開的。
難不成追著女兒,甘愿毛遂自薦,去他房里做個予取予求的姨娘?
這不是云湄想要的下半生。
她理想的日子,不是給正經人家做妻房,便是獨自帶著女兒經營鋪面,壓根沒有給誰做妾這個選項。
她自己便是當奴婢過來的,通房、妾室,頂多算半個主子,而今既然脫了奴籍,哪里還有回頭受苦的道理?
可是依照那人對她的痛恨程度,與他的糾纏,別想有什么好結果。
就算鬧到最后,兩下里都怨恨消解,能夠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商談后事,難不成他還能許她一個正妻之位嗎?
云湄沒有這樣天馬行空的自信,再說了,許宋兩府的婚約橫在那兒,宋浸情又與她生得這般相像,至時候,想要讓這一切變得名正言順,除非擁有大刀闊斧的決心,不然別談有多費勁了。
云湄推想,依照現實,她頂多做個注定色衰愛馳的妾而已。
這就與她想過自由、安生日子的初衷相悖了。
所以,她跟他是注定不會有結果的。
頂多把該償的償了,膩味了,繼而如過客一般匆匆分道揚鑣。
所以,云湄壓根不想把綏綏牽扯進來,不然她著實很難辦。
這樣低迷、煩躁的情緒,一直持續到這日晚上。
云湄甫一入宅,便先行安置綏綏的行篋,好在趙傅母將綏綏的東西事先拾掇好了,一應用具都在該在的地方,她倒也沒費什么力。
不過,期間,有一個令她更加煩心的發現。
——綏綏的廂房里堆山碼海,盡是些哄小孩子的新鮮玩意兒,甚至有些器玩過于精美,云湄間或拿起來細看,計算了一下上頭需要的工序,應當是老早便開始準備了,并不是臨時置辦的。
她們住進來,就像落入了一張精心準備的獵網,在那人看來,是遲早的事兒。
云湄鬧心極了。
可是她現下,壓根沒有與他商談的資格。
總不能直接開口問:你究竟是什么打算?什么時候能放我走?我走的時候能帶走女兒嗎?如果你非要留下我的孩子,那我算什么?角落里蹉跎到死的妾嗎?
不能。
她一個欠債的,還屢提要求,沒得讓人笑掉大牙。
就只能憋著,同時徒勞地關注一下他們一大一小之間的親近程度、及時離間一下罷了。
可以說,云湄這輩子都沒有今天這么憋屈過。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她一定老老實實在深德院伺候何老太太,然后如春窈一般攢上薄薄一層壓箱銀,繼而草草地在何老太太的牽線之下嫁一個本分漢子,就絕對不會有今日了。
鋌而走險,是能換來巨財,但同時也會招惹上一個深不可測的男人。
云湄根本想不通他到底想要什么。
身子嗎?
今晚就能給他了。
然后呢?
現在既然把綏綏都牽扯進來了,云湄合理認為,遠沒有滾一下床單便能兩清這般簡單。
越想越覺得虧欠孩子,當初還不如不生。
說起虧欠,云湄又想起了喬子惟。
她心里淤著一件事情,得尋個機會試試他的口風。
——回程的馬車上,他坦白說,給喬子惟找了個不想禍及妻兒,就只能放手和離的麻煩。
這個麻煩眼下解決了嗎?會不會真的害到喬子惟?
一下子欠上這么多人的債,云湄都快愧怍不過來了。
揣著這一份糟心,云湄晚膳用得寥寥,思緒混亂間才想起綏綏身上的傷,于是趕忙吩咐趙傅母拿膏藥來,趁著飯后給綏綏洗漱的功夫,剝了衣裳替她涂藥。
綏綏道:“不用治。”
云湄沒好氣:“你看看都紅成什么樣了,現下不涂,明天就得腫,至時候別尋我哭。”
綏綏說:“爹……他說,要生出繭子,以后才好騎馬。”
“他說的都是金科玉律嗎?”云湄頭都快氣昏了,干脆哐當放下藥瓶,“好,我不涂了,你這就去睡,我懶得管你。”
綏綏不曉得云湄的糾結與煩躁,只覺得阿娘今天的氣性有點大。
但要做云湄的女兒,最大的眼色,就是這種時候千萬別置喙什么。綏綏早便練就了逆來順受的本事,老老實實地爬上床歇下了。
云湄在床畔沒坐多會兒,便被人請去書房,紅袖添香地給云兆玉磨墨。
她甫一踏進去,墨錠都還沒摸到手,云兆玉便放下手中的卷帙,興師問罪道:“你沖小孩子發什么脾氣?”
移步之前,云湄屢次提醒自己,眼下她和綏綏俱都人在屋檐下,情況不似從前了,若非必要,再不可對他有什么冒犯。
但一聽他這話,云湄一下子便沒把持住,什么謹小慎微統統拋諸腦后,意有所指地控訴他的奪愛:“我自己生的女兒,我還不能教育了!”
云兆玉被她憤懣的語氣鬧得懵了片刻。
待得反應過來,卻半點不惱,唇畔反而勾起了一個笑。
早聽聞她做喬夫人時,三五不時就要沖喬子惟發脾氣。他還沒有親眼目睹過她家常時的性子,原來有點可愛。
難怪那個姓喬的從不反駁、頂嘴,原來不是窩囊,是出于溺愛的縱容。
這么一想,唇邊的笑復又凝滯了。
云湄很想問問他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但這種質問,難免透出一種打情罵俏的輕松,從前跟喬子惟相處時還好,但放在她與跟前這人的身上,明顯非常不對味,便生生憋住了,不再多言,安安靜靜垂頭磨墨。
他卻有些洞徹一切的意思,案上的公文也沒心思再看了,干脆側過身子來打量她,問道:“你怎么不問我在笑什么?”
語氣古怪,壓著別扭的醋味。
奈何云湄沒聽出來,只裝傻充愣:“大人想笑就笑,輪不到我來管。”
抽冷子鬧出一回兩回的口無遮攔便罷了,難不成她還真順勢跟他拌上嘴嗎?
那是有情人的特權。
云湄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云兆玉聽得心里有些悶,但他不愿意承認,便也不說話了,回過身去,料理公事。
她安靜垂著長睫,牽袖持起水丞,動作流暢地往硯臺之中加水,再而一圈圈研磨開來。
云兆玉止不住發散的思緒,見狀又想,她從前在宋府,是伺候何老太太的,老人家不好書法也不好作畫,她
這伺候人筆墨的功夫,是哪里練出來的?
喬家嗎?
就跟糾結于她為何能那般行云流水地剝石榴一般,這種事情,越想便越不舒坦,腦子里不受控地劃過她與旁人小意溫存、賭書潑茶的片段,真真假假,但足夠氣人。
除卻滴答的檐雨,書房之內一時間十分安靜,是以,云湄清晰地聽見了案后那人逐漸紊亂的呼吸聲。
云湄好奇地瞥過去一眼,正巧他也從案牘之中抬起眸,盯著她瞧,神情復雜,雙眸杳然。
云湄手里一抖,連串兒的水滴砸入墨池。
少頃,他開腔了:“過來。”
聲音悶沉沉的。
云湄不明所以,放下水丞,坐去他腿上。
還沒坐定,他便傾身,從背后擁住她,圈上來的臂膀壓在肚腹處,垂頭,將臉深深貼進了她的肩窩里,擁抱的力道也逐漸收緊。
云湄快要喘不過氣,只覺山雨欲來。
“你知道你那天,統共看了他幾眼么?”正當她惴惴時,他低沉的聲音,沿著骨骼,酥酥麻麻地蔓延上來。
云湄緊張地問:“……哪天?誰?”
他道:“拿放妻書的那一天。”
云湄聽懂后,十分糟心。
她要商量和離,視線接觸自然不可避免,這話,究竟要她怎么答?
云兆玉卻不需要她的答復,嗓音悶在她的肩骨處,自顧自的話語甕聲甕氣地傳了出來:“十六眼。怎么,你們有這般難舍難分嗎?”
想起女兒,云湄從善如流地認錯,盡量順著他的意,語氣誠懇地道:“我錯了。”
“知道錯了?”他笑笑,終于放松了些力道,微抬起臉,回眸看向她,“那你說,這筆賬該怎么算?”
云湄抓緊時間透氣,心中大覺不可理喻,面上仍是笑著:“大人認為該怎么算?”
他似乎很是認真地想了想,擱在她膝上的手翻轉過來,一路攀上了她的衣襟,似觸非觸地挑了挑緄邊,“算你欠我十六次,怎么樣?”
橫豎繞來繞去都逃不過這上頭,遲早要給他的,云湄聽了,也不大意外。她冷靜下來,思忖片時,忽而露出一個由衷的笑。
——倘若真的跟他做上了這種交易,伺候人的還不知道是哪一方呢。照他那一副已經被自主鍛煉得十分會服務人的精神,她還真就不算吃虧。
不過云湄倒是擔憂一個問題,“這是一晚上的量嗎?”
她沒有最初那般抗拒他,云兆玉適才一擁上來,便敏銳察覺到了她的飄然松懈,渾身上下都對他的碰觸展現出了依從,是一種悉聽尊便的狀態,那一瞬間的本能反應,騙不了人。由此,他心里的妒火便消散了不少,當下聞言,還能心平氣和地輕笑出聲,道:“你想死嗎?”
云湄這便放下心了,“大人寬大為懷,倒是我妄自揣測了。”
云兆玉沒有再同她掰扯這個話頭,只問她:“你洗過了么?”
云湄搖頭。
橫豎都是要入虎口的,沐浴那么早做什么,至時候還要再洗,沒必要勞這個力。
云兆玉頷首,將公案隨意拾掇一番,便打橫抱起她,一面往湢室行去,一面說:“那你來替我上藥吧。”
云湄扭頭打量他,“你受傷了?”
“你才發現嗎?”談起這回事,云兆玉語氣很是不快,“我為了護著綏綏,騎射之間多有掣肘,腿上被皮鞍磨破了。”
結果馬車共處一程子,她愣是沒有察覺他的行動不便,一到得地方,更是慌手忙腳走去綏綏身畔,把他一個人撂在原地。
云湄聽了,仍舊半點不感到心疼,只乜他一眼,深以為自小習學六藝的貴胄公子,遠還沒嬌氣到這個程度。是以,云湄只趁勢說:“她太小了,還不到學這些的時候。”
云兆玉不以為然,踏入湢室,揮指示意下人們放水。
既然時候不對,云湄便也不同他爭這個了。她踅身,從女使手中的托盤里接過一個長頸藥瓶,晃了晃,只聽里頭傳來流淌的淙淙之音,聽起來金貴得很,想是什么珍稀藥材里提煉出來的玉露之屬。
云湄想給綏綏涂一點這個,但他先前沒有上趕著送過來,便是鐵了心要鍛煉綏綏的馬術功夫。多說兩句,又要爭起來。
云湄想想便消停了,撥開塞子,回歸正題道:“你先擦洗一下,然后我給你上藥,等成膜了,明天再碰水。”
她擺弄瓶塞的功夫,云兆玉已經遣走下人,一層層地把衣衫褪下來了,云湄再抬眼時,他上半身早便只剩一層輕薄的敞襟單衣,人倚在池子旁,身形被蒸騰的水汽濡染著,一雙黑幽幽的眸子凝睇過來,隱約含了零碎的笑意。
像一只藏于輕煙之中,企圖勾魂的魅。
前幾回親近時,她這廂裂帛聲迭起,他卻始終穿著齊整,端的是冠冕堂皇,讓人瞧不見半點。是以,云湄當下久違地窺見他肌理漂亮的胸膛,頃刻間仿若被燙傷了眼睛,蜻蜓點水般地掠過須臾,便飛速將視線給調開了。
“你這樣,怎么給我上藥呢?”他語調挾笑,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云湄雙頰渲上紅霞,凝聚水霧的烏濃長睫輕輕撲扇著,顯出糾結。半晌,她才瞇縫著眼,矜持地走近了幾步,覷一下,抹一下,過程堪稱磕磕碰碰。
先從脖頸開始。他頸側也不知道哪里蹭上的傷,云湄從長頸琉璃瓶里滴出玉露,將此希貴的藥膏在指尖化開,以兩指搓至溫熱,瞄一眼,找準了傷處,再瞄一眼確認,這才放心探出手去。
卻不期然碰到了他脖側躍動的脈搏。
強勁的,炙熱的,生氣活絡的,正隆隆作跳的脈絡。
教人能極端清晰地感知到,這一段賁張的鮮活生機,屬于怎樣正當韶華的男子。
所以,這一下看似清白而簡單的碰觸,卻能夠將異樣的感應從指尖起始,一路星馳電掣地傳遞進心里。
云湄連呼吸都頓住了,少頃,恍然反應過來,慌忙偏過了臉,回避著視線,嘴里匆匆轉移話題,盡量若無其事地發問道:“你……你這是打哪里來的傷啊?”
云兆玉始終靜靠不動,目不轉睛盯著她,耐心欣賞著她的窘迫,聞言,很是好心情地講清了這處傷情的來龍去脈:“你給綏綏戴的簪子,別在髻里的那一支,銀頭打磨得非常尖銳。她一路窩在我懷里,跑馬的時候蹭到的,虧得我取下來得早。小孩子還是別用這般鋒利的頭面。”
云湄雖則主動調開了話頭,但奈何浮動的心思不爭氣,渾然不在交談里,反而全系在了指尖上,所以,這番話她聽得斷斷續續,只間或“嗯、好”地敷衍應答著。
兩下里一遞一聲,最終因著她沒有再行接話,氣氛便又回歸迷離。
也不知是湢室的和合窗只開了一條縫,使氣息不流通的緣故,還是如何,云湄很有些頭暈眼花。她深深換了一口氣,按捺浮躁,倒出一滴新的玉露來,平鋪在指尖,繼續抹藥。
下一道傷,在胸懷處。
云湄不敢再多問這是打哪兒來的,因為方才,她充分地從他的笑音里意識到了,她這廂的顧左右而言他,反而顯得欲蓋彌彰,沒得引來他益發刻意的炫示,莫如干脆緘默不言。
可是……
云湄不過擦了一下,便又立即縮回了手。
——血氣方剛的壯年男子,體格只有一年強似一年的,比起初見,他的身軀似乎舒展了更多,附骨的肌肉也愈加飽滿,呈現出蓬勃旺盛的生機,些微觸碰,都能將人的指尖灼得起火。
這還只擦到了頸子、脯膛,云湄便開始閉氣了。
原來,這是一種嶄新的折磨。
還不如直奔主題呢。
“你這要擦到猴年馬月去?”云兆**徹了她的羞臊,卻還故意催促著。
云湄壓根忽略不了他的蓄意蠱誘,雖然在她的把持之下,兩個人之間站得很有一段距離,但她就是感覺周身由上至下、由內而外,俱都被他的聲息給牢牢攫住了,十分讓人不自在,便連筋骨都開始懶洋洋地泛起了軟。而今又聞見他明顯含笑的催促聲,云湄一時很是羞憤交加,思來想去,權衡利弊,干脆開始臨陣退縮,忽而把藥瓶往前一遞:“你自己來吧!余下的傷處,恕我不能代勞了。”
隨著她探手的動作,她袖籠之中受她溫軟體溫渲染的芬香,如數傳遞出去,挾在潮潤溫熱的水汽里,細細密密地撲過云兆玉的鼻端。云兆玉喉間微滾,垂下睫羽,她白皙之中漸染緋紅的面頰映入眼簾,視線下落,又撞見她幾根纖細玉指上,仍留存有淺薄的一層碧瑩瑩的玉露膏藥。
禁不住地開始,
懸想,浮想,想入非非。
這一霎那,云湄探出去的胳膊,便成了投懷送抱的有力證明,同賣俏邀約也沒什么兩樣了。
云湄只覺空氣靜默一瞬,緊接著,整個身子便被拽得一傾,隨著乍響的池水聲,人就隨他一同跌進了
溫水的環抱之中。